第221章 繁市可去
車輛在黑夜當中,平穩的行駛著。
往常因著前來吉祥居的客人往來不絕,汽車經常需在外頭的馬路,吉祥胡同只能容人力車走過去。
今日,車子卻是在巷子里暢通無阻。
沒了吉祥居的吉祥胡同,再次回復昔日的寧靜,只是寧靜之中,似是多了些許凄清。
阿笙原本在瞧著外頭胡同的夜色,腦海里閃現著過往吉祥居車水馬龍的景象,聽了二爺問他的話,他倏地轉過頭了頭,怔怔地看著二爺。
繁市?
阿笙聽說過繁市。
過去,長慶樓也有客人去過繁市,在客人口中,繁市是比北城還要繁華的存在,是個紙醉金迷的銷金窟。
阿笙也曾在報上,讀到過繁市的相關新聞。新聞里頭所描述的“十里洋場”,上頭刊登的燈火璀璨的照片,簡直不像是這世間所能夠見到的景致。
讀報時,阿笙從來沒想過,繁市能夠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眼下,二爺卻是問他,可愿動身前去繁市。
謝放知曉自己的這一提議對于阿笙來說,多少有些突然,他向阿笙坦誠他自己接下來的打算,“縱火多半只是東洋人的一個警告,倘若你繼續待在北城,恐有性命之虞。另外,你今日接受羅先生的采訪,待報紙刊登以后,無疑會進一步得罪東洋人。
繁市設有租界,那里各方勢力盤踞,便是東洋人,也無法一手遮天。因此,繁市是最為理想的地方。再有,明誠亦在繁市,你此番前去繁市,有他照應,我也放心。待東郊鐵礦開采步入正軌,我會另尋可靠之人,替我看著東郊鐵礦。屆時,我也會南下,同你會合。”
除卻東郊鐵礦,謝放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尚未完成。
那便是父親始終打消,將公司以及謝家傳給大哥的念頭。
不過他相信,那一天,不會遠了。
…
南下同他會合的意思是……
他須一個人先去繁市么?
理智上,阿笙自是知曉,二爺的家在北城,二爺允諾日后會南下同他會合,已是十分難得。可要他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還是繁市那樣的大都市,他心里頭多少有些犯怵。
阿笙想了想,猶豫地比劃著,“或許,我可以先回符城?爹爹曾在信中提及,因著符城這段時日來了幾支隊伍,強行征兵,家里有男丁的,搬走了不少街坊鄰居。我想像是周公子那樣的人,早就已經離開符城了。我這個時候回去,應當沒事了?”
當初他本就是為了暫時躲避周公子的報復,才隨二爺北上。
爹爹在信中提及過,自從從周公子逃跑不知所蹤后,警方的人便再未在符城發現他的蹤跡,如此推斷,周公子應該是早就已經離開符城,更勿論符城也開始逐漸受時局所影響,不再偏安一隅。周公子當初既是千方百計地逃跑,想來不會再讓自己陷入險地。
既是北城不好再待下去,他不妨回符城,如此亦可同爹爹團聚。他是個啞巴,便是征兵,也征不到他的頭上。他回到符城,應當是安全的。
謝放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不穩妥。符城海陸發達,自古便是交通要道,日后若是打起戰,只怕是首當其沖。屆時,一旦戰亂,交通便陷入癱瘓,想走都未必走得成。不若直接動身去繁市。”
阿笙的神情當即變得緊張起來。
日,日后便是連符城都會陷入戰火么?
那爹爹他們……豈不是會有危險?!
謝放看出阿笙神情里的緊張,他溫聲道:“我知道,你想念方叔還有喬師傅他們,也擔心他們。像方叔一生從來離開符城,又有長慶樓牽絆著,只怕不會輕易離開故土。此時,便是你修書回去,告訴他日后符城興許有危險,他亦不大可能會動身隨你去繁市。
不若你先過去繁市,待你在繁市落腳、扎根,若是符城當真爆發動亂或者是戰亂,屆時修書一封,邀請叔去繁市與你團聚,到時候也有能力照顧他。”
阿笙在北城的時間待的不算長,原本吉祥居是他的牽掛之一,眼下,吉祥居已然付諸一把火,倘若是當真要離開北城,阿笙的首選自是符城。
可聽了二爺的話,阿笙便開始有些動搖。
事實上,二爺不知道的是,爹爹在信中也隱隱透露了一些他自己的憂心,憂心符城會有戰事。
若是戰事一來,莫說長慶樓,便是自個兒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他那時便回信告訴爹爹,讓爹爹別憂心,倘若當真符城有動亂的苗頭,便來北城,他有信心能照顧好爹爹。
倘若像是二爺所說的,繁市因著各國實力盤踞,反而相對比較安全……或許,繁市真的會是一個最為上乘的選擇?
車子駛上馬路,街上的燈火漸漸地變得明亮起來。
…
“那你自是如何想的?留在北城確實危險。東洋人今日剛放火,焉知下一回會不會便會直接對你下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上了報,影響越來越大的情況下。”
離開一座才熟悉不久的地方,去到另一座全然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做抉擇的事情。
除了二爺,阿笙最親近的人便是老師,阿笙便也只能同老師商量。
虞清松聽說謝放建議阿笙南下去繁市,倒是沒有太多意外。
繁市可是比北城都還要繁華的地界,且那兒設有租界,在租界里頭,自是不必再擔心東洋人會無法無天,南傾能夠安排阿笙去繁市,而不是往北,或者是更南的地方,當真是極為用心。
“老師您覺得呢?您覺得我應該去么?”
阿笙便是自己拿不定主意,才會回到院子后,同老師商量。
虞清松思索良久,沉吟道:“以我對南傾的了解,他定然是在繁市都打點好了,才會開口向你提這個建議。你要是問我的意見,我會告訴你,繁市可去。”
阿笙輕咬著唇,神情掙扎。
“可是舍不得南傾?”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虞清松輕咳一聲,“為師的意思是,可是舍不得我們大家。”
阿笙耳尖通紅,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無論是老師還是小石頭,哪怕是豆豆跟毛毛,他都舍不得。
問題還在于……
阿笙比劃著,“去了繁市之后,您覺得我可以以什么謀生呢?”
在車上時,阿笙同二爺討論這個問題,主要是他擔心,若是他同二爺說了,二爺會替他將一切都打點好。
那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事事都依賴二爺。
對于阿笙該以何謀生這件事,虞清松不假思索地道:“這個還不好辦?你有一手的好廚藝,這掌勺師傅,去到了哪里,哪能餓肚子?南傾不是繁市已經有人在接應你么,那定然是住處都替你尋好了。
等到了繁市,你逐漸熟悉地方以后,就找一家大的,你看著瞧著還不錯的酒樓,在里頭學廚,看看繁市的客人們,都喜歡吃什么菜,都時興什么菜。
待學得差不多了,在繁市也開一家吉祥居,或者是吉祥樓,長慶樓的,若是穩定了,再將方掌柜也一塊接過去享福,豈不是極好?”
虞清松是愈說越起勁,愈說愈來精神,“我覺著這個主意極好!你看,你原先猶豫著,不敢開餐館,不就是因為沒經驗么?可眼下,你已然有了吉祥居的經驗,還這般成功。
到時候,你呀,就開在租界里頭。開一間比吉祥居、比長慶樓都還要大的酒樓!”
第222章 貫會做戲
提到吉祥居,阿笙心里頭還是難過。
吉祥居傾注了他許多的心血,他原以為,會像是爹爹的長慶樓那樣,長長久久地開下去的。
想到這兒,阿笙忽地想起一件事。
“老師,您等我一下……”
虞清松一臉意外地看著阿笙從椅子上起身,出了大廳。
回來時,阿笙的手里拿了一個紅包。
他將手中的紅包給老師遞過去,手里頭比劃著,“老師,這是當初我預備開吉祥居時,您給我的。原想著,待吉祥居生意上了正軌,有了盈利,到時候再給您包一個大的。可如今……”
阿笙停了停,方才繼續比劃道:“不管如何,這紅包先還給您。”
方才阿笙將紅包遞過來,虞清松下意識地給接過去了,以為是讓他暫時幫著拿一下,瞧見阿笙的比劃,方才知曉竟是自己先前封的紅包。
老爺子皺起眉頭,他將紅包又給強行賽回阿笙的手里,“既是紅包,豈有給出去,還拿回來的道理。這紅包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收著吧,等你到了繁市,用到錢的時候怕是多著呢。
另外,若是你到了繁市,當真又開起了餐館,這個紅包,依然當是你的啟動資金。為師等著你回頭封一個更大的紅包給我。不許再遞過來啊,不然就是沒將為師給放心上。”
阿笙眼睛有些起霧,他微濕著睫毛,只好將紅包收下。
“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對了,南傾可有說,若是你決定南下,最早什么時候出發?”
阿笙搖著頭,“二爺送我回來的時候,只說讓我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他。”
沒催他,也沒給他任何壓力。
虞清松聽后,感慨地道:“是南傾的性子。”
從不會為難阿笙,只會默默地事先替阿笙將什么都想好了。
虞清松愈發確定,勸阿笙南下,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繁市那邊,南傾定然是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了。
…
“二爺,您可總算回來了——”
謝放送完阿笙,同福祿兩人從小院回到府中。
福旺從里頭,一臉喜色地迎出來。
“怎么?你這是見著錢了,迫不及待同二爺分享喜氣呢?瞧你,笑得都露出牙齦了。呀,你牙上怎么還粘著糕點?福旺,你也太不講衛生了!”
“哎呀,你好煩。”
福旺瞪著福祿,他這會兒實在沒心思同哥哥拌嘴,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同二爺匯報好么!
因著福祿說他牙上沾著糕點,福旺便沒敢太湊近二爺。
待二爺在大廳的主位坐下后,他微彎著身子,神神秘秘地道:“二爺,今日咱們府中,出了樁大事。您猜猜,是什么大事?”
福祿給二爺倒茶,睨了他一眼,“還讓二爺猜?你不知道二爺今日在外頭跑了一天有多累?有什么話你就趕緊說,二爺沒這功夫,同你玩什么‘猜猜看’的游戲。”
啊!
太煩了!
這人他怎么就能煩人成這樣子呢!簡直是煩人精!
福旺不高興地撇了撇嘴,怎么福祿不是是個啞巴呢?
福祿要啞巴就好了!
陶管事聽見福祿同福旺兩人拌嘴的聲音,便知曉是二爺回來了。
“陶叔,這個點了,您怎的還沒歇息?讓福旺等我便可以了。我不是給您批了假,讓您在家里養好身子再回來么?”謝放將從福祿手中接過的茶杯放回桌上,他起身去扶陶叔。
“不想家里的老太婆擔心,還是留在這兒把傷養好比較好。再一個,我今日白天休息得夠多了,這會兒一點不累,也不困。少爺,您讓我自個兒走便成。”
謝放還是攙扶著陶叔的手,陶叔沒法子,只得由少爺扶著,在旁邊的空位坐下。
“少爺,當真如同您所猜測得那樣,大少爺今日去了老爺的院子。”陶管事甫一坐下,便同謝放說起了早上他出門以后,府中所發生的事情。
一旁的福旺嚷嚷道:“哎呀,陶叔,您怎么也這么憋不住話啊。”
“你別打岔!”福祿嫌棄地說了一聲,轉過頭,追問陶管事,“陶叔,您方才說大少爺去了老爺的院子,然后呢?可是挨訓了?”
難怪福旺見著二爺回來,會是一臉喜色。要是大少爺挨了訓,那可不就是喜事一樁么!!
福旺沒同福祿計較,他興奮地接口道:“何止是挨訓!老爺動了大怒,罰大少爺跪了一整天的祖宗畫像,說是要大少爺好好反省。大太太,還有幾位姨太太,都先后去幫著說情了,沒管用!
天黑那會兒,才被下人扶著,回了大少的院子。二爺,您今兒怎么回來得這般晚吶?”要是二爺回來的早一些,興許還能趕上看這一出戲呢!
說到這兒,福旺便忍不住幸災樂禍。
大少爺那個人,貫會做戲。
明明對底下人時常發怒,只要是有外人在,便裝出一副很是寬厚謙和,待人和氣的模樣,尤其是貫會在老爺面前做戲,一天天地只會哄老爺子開心,偽君子!
福祿眼露疑惑,“有點奇怪啊。老爺平日里是十分給大少爺面子的,大少爺做什么了,惹得老爺大怒?”
畢竟如今大少爺儼然就是下一任謝家的家主,老爺很多事情都放手讓大少爺去打理去了,大少爺也便代表著謝家的臉面。平日里,無論大少做了什么,老爺子都會給留幾分面子的。
“這做了什么,我還真不知道。管他做了什么呢!反正現在府中都在傳,大少爺越來越不受寵,不像咱們二爺——”
福旺這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被謝放淡聲打斷,“福旺,慎言。”
福旺趕忙低了低腦袋,便是連聲音都小了下去,“是,二爺。”
陶管事為了緩和氣氛,順勢岔開話題,“二爺,您可吃過了?可要叫小廚房給您做的吃的?”
謝放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不用了,我在阿笙那里吃過回來的。”
“既是如此,二爺今日在外頭奔波了一整天了,可要讓福祿、福旺伺候您早些休息?”
沒等謝放回應,福旺便討好地出聲道:“爺,我這就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熱水,給您備熱水去。”
福祿還想著從福旺那兒多探聽些他同二爺出門后,府中發生的事情,便向二爺請示道:“爺,福旺笨手笨腳的,我同他一塊去。”
謝放看出福祿的心思,倒也沒戳穿他,好脾氣地同意了。
…
福祿、福旺兩人雙雙出去后,陶管事低聲道:“二爺,果然如同您所預料的,您出府后沒多久,大少爺便帶著人,神色匆匆地往老爺的院子趕去。我猜,多半是大少爺向老爺提出了要將那胡韜給他帶回去的要求,這才惹怒了老爺。”
聽了陶管事的話,謝放臉上并未露出任何意外神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原來,謝放早上故意讓福祿將胡韜在他們府中的消息透露給大哥謝朝晞,為的就是讓謝朝晞失了分寸——
一旦胡韜落入東洋人手中,那么他便是連東洋人都徹底得罪了,在已經逐漸失去父親支持跟寵愛的情況下,大哥便會寧可冒著得罪父親的風險,也一定要將胡韜給要回去。
謝朝晞果然沖動地跑到主院去,向父親謝載功要人。
謝朝晞只怕做夢都想不到,這恰恰便是謝放要的。
他白天出去,一是的確要去見阿笙,同阿笙商量動身南下,前去繁市事宜,再一個,也是有意為之。
若是大哥跑去向父親要人,他在家中,父親只怕少不得會派人來他,詢問他的意見,問他要怎么處理這件事,如此,“壞人”倒成了他。
他不在府中,父親找到他人,便只能“自行”對大哥處置,為的,就是給他一個“交代”。
自然,此番大哥這般沖動行事,無論父親明面上對大哥做出怎樣的處置,心里頭對大哥只怕是失望多過于氣憤。
大哥也定然會察覺到這一點。
接下來,大哥的表現,可千萬不要叫他失望才好……
第223章 車站送別
“玉米——”
“玉米,要吃玉米——”
院子里,一只黑色八哥扯著嗓子喊。
小毛在掃院子地上的落葉,聽見聲音,仰起頭,朝掛在樹上的聒噪八哥喊了一聲,“知道了,知道了,別嚷嚷了。一天天的,就只知道吃。你說說你,除了吃,還會干嘛?”
“玉米——”
“玉米——要吃玉米——”
從來只有“小騙子”騙人的份,哪有“小騙子”被人給騙到,沒吃到玉米,八哥跳上籠子的小木樁上,愈發催促得急。
“等我把地掃完!!!”
小八哥沒那耐心,仍舊是一聲聲地催促著,煩得小毛恨不得那掃帚拍那小東西的腦袋。
阿笙在房間里收拾衣物,聽見院子里的動靜,他將手里的衣服,整齊地方行李箱上,去柜子上取了一包玉米粒,出了房間門。
院子里,“小騙子”已經吃上了——
虞清松手里頭有一把玉米,在一顆顆地喂著呢。
阿笙失笑,難怪他方才出房間時,沒聽見“小騙子”繼續在喊。
阿笙將他手中的那一小包玉米粒給放院子的石桌上,他走到老師的身邊,他不舍地望著籠子里的“小騙子”,比劃著,“往后’小騙子’就要有勞老師多照顧了。”
阿笙決定南下去繁市,“小騙子”他自是不方便帶著,便只能暫時托付給老師照顧。
虞清松聽了阿笙的話,很是有些感傷,往后這院子里,可就只有他同小石頭,豆豆以及小毛四人了。
人生自古多離別。
好不容易適應了相伴的日子,竟又要分開。
虞清松將手中最后一粒玉米放到“小騙子”的嘴邊,將心底的感傷的情緒給收好,笑著道:“放心吧,我會替你照料好它的。”
片刻,復又關切地問道:“行李都收拾得怎么樣了?”
阿笙也努力不讓自己紅了眼眶,比劃著,“差不多了。”
阿笙比劃的手勢停了停,他懇切地“問”道:“老師真的不跟我一起南下嗎?”
北城時局不穩,如今的太平景象,在數月后便會被東洋人的炮火聲所打破,只是謝放不能如此直白地告訴老爺子。因此,只是以時局不穩相勸,勸老爺子最好帶著小石頭同阿笙一起南下。
小石頭已然在北城入了學,虞清松又上了年紀,舟車勞頓,于他是件極其辛苦的事,便婉拒了謝放的提議。
謝放知曉,北城一直是老爺子的夙愿。
如今老爺子在北城交上了朋友,小石頭又在北城上學,老爺子不想再做變動,亦能夠理解,也便沒有勉強。
到時候若是真起了戰事,只能到時候再想辦法。
阿笙知道二爺勸過老師,他自己也還想再勸勸。
那日他接受羅先生采訪后,隔日便見了報。羅先生甚是保護他,隱去了許多的細節,即便如此,文章刊登后,仍是造成了不小的反響,以至于當局竟對羅先生下了警告,不許他再報道東洋人尤其是東洋軍人的負面消息。
當局如此軟弱,他日若是當真爆發戰事,怎么能夠保護得了這全城的百姓?
老師同小石頭老的老,小的小,一旦北城動亂,便是逃出城,都會會格外艱難。
這也是為什么老師已經婉拒了二爺,他仍然想再勸一勸的原因。
虞清松還是搖了搖頭,“不了。阿笙,我老了……是真的不宜長途跋涉了,更勿論我還帶著小石頭,路上只會牽累你。你還年輕,天南地北地到處走一走,無論是對你的廚藝,或者是對你往后繪畫上的造詣,都是好事。”
阿笙的眼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您才不老……”
虞清松瞧了阿笙的手勢后,哈哈大笑,“是,是不老,不老。為師年輕著呢。”
“阿笙來了——”
“阿笙來了——”
“小騙子”吃飽喝足,似是才瞧見站它前面的阿笙,這會兒才撲棱著翅膀,扯著嗓子喊。
虞清松笑罵了句,“這傻鳥,你都站它面前好半天了,它才瞧見你。“
阿笙也被這小東西給逗笑。
師徒二人都看著八哥笑,用笑來掩飾各自心中的不舍同感傷。
彼此心知肚明,時局動蕩,這一北一難,往后再見,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
北城火車站。
“阿笙哥哥,你到了繁市后,要時常來信啊!”
“阿笙哥哥,我會想你的!你一定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站臺上,小石頭雙手緊緊地抱著阿笙。
阿笙還沒走呢,便開始叮囑他要時常來信,早點回來。
自打阿笙決定南下,其他人包括阿笙同爺爺虞清松在內,便默契地瞞著小石頭,就是擔心小家伙知道了以后會鬧著一塊去。萬一為了不讓阿笙走,故意藏起阿笙的東西,便會耽誤事。
小石頭一直到來這火車站,才被告知,阿笙要去繁市。
但是大人們都只是告訴他,阿笙只是去個十天半個月,很快就會回來。
是以,小石頭才會“叮囑”阿笙,要早些回來。
虞清松拍著他的肩,“好了,你趕緊將手松松,讓南傾同阿笙說會兒話。”
小石頭依依不舍地將人給松開,眼眶都是紅的。
阿笙也舍不得小石頭,他比劃著,“我不在的日子里,要聽爺爺的話,不可以逃學,要用心做功課,知道么?”
小石頭紅著眼睛,點點頭,“我會的,我會聽爺爺的話的,也會用心做功課的。”
阿笙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臉蛋。
在北城的這小半年,小石頭臉上的肉長了不少,也長高了。
“爺爺瞧見那里有賣吃的的,爺爺帶你去買帶你吃的?”
“等會兒么,爺爺,我還想同阿笙少爺說會兒話……”
虞清松連哄帶騙的,將小石頭給誆去了不遠處賣吃食的的攤販那兒——
小石頭要是再嘮下去,南傾可就沒時間同阿笙話別了。
謝放手里頭拎著阿笙的行李箱,他看著小石頭被老爺子牽走的背影,“若是等一個月不見你回來,小家伙不知道會哭成什么樣。”
阿笙尚未來得及回應,又聽二爺道:“莫說是他,便是我,要這么長時間見不著你,怕是到時候也會要哭的。”
第224章 可不許哭
阿笙臉頰驀地一紅。
他才不信,見不著他二爺會哭,只怕到時候會哭的人是他才是——
一個人在繁市,人生地不熟的。
喔,不對,二爺還派了福祿、同福旺陪著他一起南下。
可福祿、福旺同他再如何親近,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阿笙沒有再繼續想下去,他擔心若是再想下去,便會不想走了。
阿笙也不能對二爺說,讓二爺早些南下,因為他知道,二爺在北城還有要緊的事要做。
謝放卻像是從阿笙的表情上,讀懂了他的心思。
他放下手中的行李箱,上前一步,抱住了阿笙,在他的耳畔道:“我會盡快處理完北城的事,早日趕去繁市同你會合。”
阿笙的眼里瞬間起了水霧。
離開二爺的懷抱,阿笙紅著眼眶,朝二爺彎起唇,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比劃著,“沒關系,您的事要緊。”
“嗚——”
“嗚——”
火車的汽笛聲近了。
阿笙心里頭倏地一緊,他轉過臉,瞧見了緩緩朝站臺這邊駛來的火車。
這么快么?
上一次在省城聽見火車的汽笛聲,阿笙心里頭除了對北城之行的忐忑之外,更多的便是好奇,以及對頭一次坐火車的新鮮。
如今,時隔數月,再次聽見這汽笛聲,他只覺這汽笛聲像是一聲又一聲的催促,全然沒了最初的新鮮,唯有滿滿的不舍。
“爺爺,快,快——火車要來了!阿笙哥哥馬上就要走了!”
不遠處,買了吃食回來的小石頭跑在前頭,他轉過頭,一個勁地催促著小跑地跟在他后頭的爺爺。
聽見小石頭的聲音,阿笙險些又要落淚。
此去南下,不知道再見會是什么時候,不知道到時候小石頭會不會還記得他這個“阿笙哥哥。”
…
火車馬上就要進站,謝放只能揀最緊要的說:“我已經提前修書給明誠,待你到了繁市,明誠會親自到車站接你。除了明誠以及明誠的人,任何人你都不要輕易相信。”
其實這些話,在路上謝放便已說過,阿笙深知,二爺無非是出于對他的擔心,才又叮囑了一遍,他臉上并未有半分不耐煩,依舊聽得認真。
謝放又轉過頭,對福祿、福旺叮囑道:“阿笙我便暫時交代給你們了,若是在繁市遇到什么難處,阿笙若是張不開口,你們一定要去找明誠商量。”
福旺拍著胸脯,“放心吧,二爺,我們會替您照顧好阿笙少爺的!”
福祿則道:“是啊,二爺,您便是信不過福旺,也該信得過我啊。”
福旺聽了哥哥福祿的這句話,可不滿意,他雙手插著腰,“你這是什么意思啊?”
“字面上的意思啊!怎的,聽不懂北城話了?”
“聽懂了!我就是聽懂了才要你把話給說清楚,怎的叫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你,我哪里就不可信了?”
阿笙聽著福祿同福旺兩人拌嘴的聲音,心里頭的不舍同感傷倒是多少沖淡了一些。
小石頭總算氣喘吁吁地趕到,“給,阿笙哥哥。給,給你路上吃。可,可好吃了!”
阿笙的手里,被塞了好幾個用荷葉包裹著的熱氣騰騰的玉米。
阿笙吃了一驚。
小石頭到底是怎么一個人拿這么多的玉米的?
“阿笙小心點,玉,玉米燙手著呢,別燙著。”
虞清松追著小家伙的后頭,可把他給累了個夠嗆,他將自己的帕子,遞給阿笙,“來,用帕子再包一層,會好一些。”
謝放將自己手中的帕子遞過去,笑著對老爺子道:“還是用我的吧,您的帕子這會兒給出去了,一時半會兒的,可沒法再還給您了。”
“不過是一條帕子,什么還不還的。”
話雖是這么說,虞清松還是將自己的帕子給收起來了。
倒不是當真舍不得這一條帕子,是忽地想起,他這帕子給了阿笙,阿笙回頭洗了之后,還得找個地方收著。以阿笙的性子,興許還會惦記著,這帕子什么時候才能還給他。
南傾給的帕子可就不一樣了,阿笙可以收起來——
睹物思人。
手里的玉米確實有點燙,阿笙見有帕子給他遞過來,也沒注意老師的換成了二爺的,就給接了過去,用來包在外頭,果然不再燙手。
火車到站,周遭的旅客紛紛往各自的車廂涌去。
“別著急,玉米我先替你拿著。”謝放接過阿笙懷里的玉米,牽過阿笙的手,同時轉過頭,對福祿、福旺兩人道,“福祿你將阿笙的行李拿上、福旺你尋阿笙所在的車廂。我同阿笙跟在你們后面。”
這是為了以免像上回在省城火車站那樣,因為旅客太多,被人流給沖散。阿笙不會說話,一旦被人流沖散,連呼喊也不能。
“是,二爺。”
“是,二爺。”
福祿、福旺兩人同時應了一聲。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小石頭一定要送阿笙上車廂,虞清松扭不過他,只好牽著他的手一起,隨在阿笙同謝放兩人的身后。
…
福旺順利找著他們所在的車廂。
他伸手扶了阿笙上了火車。
福祿也跟著上了車。
謝放將手中的玉米給阿笙遞過去,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背,“阿笙,多保重。到了繁市,記得拍電報給我們報平安。就當是為了我,千萬要多保重。”
阿笙再一次紅了眼眶,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二爺也是,也千萬千萬要多保重!
因著懷里頭拿著東西,便是他想要比劃,都不能。
“阿笙哥哥,到了繁市,一定一定要給我寫信啊!”
車廂人多,阿笙很努力,方才轉過身,露出一個腦袋,用力地仰起頭,朝小石頭以及老師揮手。
阿笙一直揮著手,直至火車開始發動。
不再在車廂入口多做多留,阿笙拼命地去找自己的位置。
終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將手里的玉米暫時塞給跟在他身后的福旺。
他的臉貼著車窗,他輕敲著玻璃,用力地揮著手,朝二爺揮別。
二爺也在揮著手,同他作別。
二爺的眼圈也有些紅。
一個月還有三十天呢,二爺可不許哭。
第225章 脫胎換骨
視線越來越模糊。
阿笙幾乎將臉貼在了車窗玻璃上,連眼睛都舍不得眨。
他想將二爺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
火車緩緩地向前駛,阿笙還能瞧見小石頭同老師,以及二爺揮著的手。
阿笙的心里頭涌上一股沖動,恨不得現在就跳下火車,不走了。
福祿將行李都給放好,見阿笙還將臉貼在玻璃車窗上,他的手在福旺的手臂上戳了戳,以嘴型道:“你去勸勸阿笙少爺。”
要換作平日里,福旺少不得得問上一句,為何福祿自己不去,偏要他去說。
這會兒卻是二話沒說,他將手中的玉米暫時交給福祿先拿著,走到阿笙的旁邊,輕聲地道:“阿笙少爺,您要不先坐在位置上休息一會兒?”
“阿笙少爺——”
福旺說第一遍的時候,阿笙沒聽清,待到說第二遍,他這才回過神,趕忙低著腦袋,用手背揩了揩臉頰。
等阿笙再抬起頭,去看窗外,二爺同小石頭以及老師的身影竟都看不見了。
阿笙怔怔地看向窗外。
福旺在一旁勸道:“沒事的,阿笙少爺,您同二爺定然很快就會見面的。”
福祿聽了干著急。
福旺可真懂得如何勸慰人,這個時候提什么二爺!
福旺再遲鈍,也意識到了這會兒提二爺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趕忙從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塊粽子糖,遞給阿笙,“這是小石頭給我的粽子糖,阿笙少爺您要不要嘗上一塊兒?”
阿笙瞧著福旺遞過來的糖,想起從省城去北城的火車上,小石頭也是給了他一塊糖。
眨去眼底涌上的熱氣,阿笙從福旺手中將粽子糖接過。
入口的粽子糖帶著濃郁的桂花香氣,甜味似乎將心里頭離別的愁悶也沖淡了一些。
阿笙瞧見了站在福旺身后,余光一個勁地瞥向他們這邊的福祿,他看著福祿同福旺兩人比劃著,“我沒事了。你們也趕緊坐下休息休息吧。”福祿、福旺還替他拿東西,可比他辛苦多了,更需要休息才是。
福祿見阿笙總算不再一個人執拗地盯著窗外瞧,惡意愿意同他跟福旺兩人“說話”了,頓時松了口氣。
他可是答應過二爺,要好好照顧阿笙少爺的。
買的三張坐票,可只有兩個座位是連著的,福祿自己坐到前面,他將玉米給了福旺后,便自己坐到前面去,讓福旺同阿笙坐在一起。
福祿曾疑惑,福旺這家伙貪嘴又愛躲懶,二爺讓福旺跟著他們一塊南下做什么,這會兒倒是有些明白二爺的用意了。
二爺多半是知曉福旺同阿笙少爺親近一些,有福旺在,路上阿笙少爺能不那么孤單。
譬如方才,若不是福旺,他還真沒那信心,能夠成功勸說阿笙少爺坐下休息。
…
福旺是個嘴閑不住的,他一會兒問阿笙要不要喝水,一會兒要不要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福祿:“……”
他后悔了,他就不該覺著福旺跟著一塊來是一件好事!
忍無可忍,福祿探過伴身子,壓低著嗓音,對福旺道:“福旺,你能不能稍微安靜一點?整個車廂就你最吵!”
福旺瞪著他,“我又沒問你。等會兒你肚子餓了,別跟我要吃的!”
吃的東西,全在他這兒,回頭讓福祿餓肚子去!
福祿回他:“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般貪嘴?”
眼見兩個人又要吵起來,阿笙趕忙指了指福旺懷里頭的玉米,比劃著:“福旺,我想吃玉米。”
“瞧見沒?瞧見沒?阿笙少爺肚子餓了!”福旺得意洋洋的睨了哥哥福祿一眼,轉過臉,笑呵呵地給阿笙拿了一根玉米,“阿笙少爺,給。”
阿笙這會兒才注意到,玉米外頭的帕子,竟是二爺的。
福祿、福旺這一路也辛苦了,阿笙便比劃著,“你和福祿也吃。”
福旺一點都不想搭理福祿,可阿笙已經發了話,福旺便只好勉強給福祿拿了一根——挑了個最小的!
“阿笙少爺讓我給你的。”
因著是阿笙讓福旺給拿的,福祿也便沒有拒絕。
兩個人吃著玉米,總算是相安無事,阿笙的耳根子也得以清凈了許多。
“阿笙少爺,你這么不吃啊?這玉米可香了,您嘗嘗看。”難為福旺吃得正投入,還能注意到阿笙。
阿笙其實沒什么胃口,為了不讓福旺擔心他,阿笙也便只好低頭咬了一口。
這玉米果然很香,只是上頭還沾了點水,他一咬,便有湯水往下滴,阿笙趕緊用接了接。
福旺瞧見了,隨手將包在玉米外頭的帕子給阿笙遞過去,“來,阿笙少爺,擦擦手。”
阿笙微微一怔,他接過帕子,擦去手上沾的水。
擦過了手后,阿笙將帕子輕捏在手里,仿佛這上頭還有二爺的溫度,仿佛二爺還陪在他的身邊。
…
從北城去繁市,沒有直達的火車,中途得轉車。
阿笙為了打發路上的時間,也為了能夠不讓自己太想北城,想老師同小石頭,還有……二爺,阿笙同來北城時一樣,拿出畫具,在位置上畫一些沿路風景同沿路見聞。
阿笙畫畫時,福旺并不會打擾他,只會在阿笙忙完的時候,陪他說話解悶。
有福旺這個小話癆在,阿笙路上才不至太過孤單。
“阿笙少爺,火車等會兒就進站了,咱們要不要下車去買些吃的?順便出去透透氣。”
一整日都坐在火車上,可把福旺給憋壞了,見埋首畫畫的阿笙總算抬起頭,福旺趕緊出聲問道。
火車等會兒便要進站了么?
阿笙是覺著渴,想要拿水壺來喝水,聞言,他轉過頭,朝窗外看了一眼。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阿笙嚇了一跳……
這是哪兒?怎的火車站這般多人?
福旺方才只瞧見火車要進站,沒注意到月臺上站著的人,他順著阿笙的視線,朝前頭看去,這才瞧見月臺上人山人海的場景。
這還下什么車?
這要是下去,還不被人群給擠散了?
“不去了,不去了。阿笙少爺,人太多了,咱們還是先在車上坐著吧。”回頭要是阿笙有個什么閃失,他拿什么跟二爺交代?
福旺轉過頭,問福祿:“福祿,這外頭,怎的這么多人啊?”
他們沿路也不是沒有再其他站停過,可從來沒有這么多的人要坐火車的。
福祿方才也注意到了,事實上,不止是他們,車上不少人也在紛紛議論,何以這個站會有這般多在等火車的旅客。
“我也不知道。”福祿從座位上起身,他低聲對福旺吩咐道:“你陪阿笙少爺坐在這兒,看好咱們得行李,我去前頭問問。”
福旺點頭:“好。”
…
火車靠站,福祿還沒回來。
福旺謹遵二爺的吩咐,路上不能離開阿笙的身邊,縱然納悶福祿怎的去了那么長時間都沒回來,也還是陪阿笙在原地坐著。
“沒有的票的下去,下去!”
“這位爺,行行好。讓我們上去吧。”
“實在是買不到票啊,這位爺。我們都很瘦的,在火車上擠一擠便成,占不了多少地兒的。”
“是啊,讓這位爺,我們上去吧。”
“沒有票,你們還想上來?!下去,下去——”
阿笙聽見,車窗外,傳來粗獷的呵斥聲。
阿笙的腦袋探出窗戶,他瞧見后面幾節的車廂,有男男女女懷抱著小孩兒、嬰兒,擠進車廂,卻又因為沒有票,被趕下車去。
婦女的哀求聲,列車員的呵斥聲,孩子的哭鬧聲交織在了一起。
“阿笙少爺,您做什么?”
阿笙在掏腰間的荷包,福旺瞧見了,將手壓在阿笙的荷包上,瞪圓了眼睛。
阿笙比劃著,他想將替那位待孩子的母親將車票錢給出了。
觀那位母親以及孩子的衣著,想來應當不是當真買不到票,而是囊中羞澀,不得已只能趁著人多,碰一碰運氣,看能不能混上列車。
“阿笙少爺,這個口子不能開。一旦開了,咱們只怕都到不了寧城。”福旺總是笑吟吟的圓臉上,這會兒少見的嚴肅。
在路上,最忌諱的就是漏財,阿笙少爺要是替那位母親出了車票的前,那母親身邊還有他的家人呢,他的家人會不會圍上來?
其他人瞧見了,會不會也都圍上來?到時候若是被人盯上,后果不堪設想。
寧城便是他們要轉車的地方,他們得乘火車去寧車,繼續南下,再換水路,水路轉火車,如此最終才能抵達繁市。
倘若寧市都到不了,更勿論繁市。
阿笙緊抿起唇,難道便沒有什么法子,可以幫到那位母親同孩子了么?
就在這時,火車汽笛聲響起,火車再次上路。
“福祿回來了!”
福旺喊了一聲,阿笙下意識地轉過頭。
待他回頭,再去看那位母親同孩子所站的地方,只見被一張陌生面孔所取代,那婦人同孩子,不知道被人群給擠去了哪里。
…
“福祿,你打聽到了嗎?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福祿一回來,福旺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福祿手捂在胸口上,一副后怕模樣,“福旺,幸好你方才同阿笙少爺沒下去!這地方可嚇人。你們知道三等車廂涌上來多少人么?當真是站都沒地兒站。”
原來火車停靠的這個地界,地方軍強行征兵、征糧,還跟其他的武裝打了起來。這自古兵家爭地盤,遭殃的永遠都是百姓。
這也是為什么月臺上會擠滿了人的原因——都是逃難的。
“這些地方兵真是可恨,他們不去同東洋人打,偏要同自己人打!一開戰,就要征兵,還要強行納糧!連年開戰,百姓自己都食不果腹了,哪里有余糧養活這群兵匪!”
“有什么法子?!這幫人,對著咱們百姓槍桿子那叫一個硬,對著東洋人,嘿,就成镴槍頭了!”
前去打聽消息的,顯然不止福祿一個,阿笙聽見周遭其他客人的議論聲,了心里頭更加難過。
什么時候,他們兵一致對外,將東洋人趕出他們的國土,而百姓能夠得過上安生的日子呢?
…
之后,火車又途經幾個站點,不少站,竟跟之前的“齊城”站點一樣,月臺上擠滿了人。
阿笙曾經在報上讀過,哪個地方又開戰了,哪兒哪兒又爆發動亂了,可沿途亂糟糟、鬧哄哄的景象,令他頭一回深切地感受到戰亂帶給百姓的痛苦。
阿笙心中的苦悶無處宣泄,他便將他沿途所瞧見的逃難的百姓的凄楚同無助,悉數畫在了畫紙上。
直至快要抵達寧城,沿途的站點才總算不再試鬧哄哄的擠滿逃難的百姓,站臺再次響斥著叫賣聲,阿笙心里頭才總算舒坦一些。
到了寧城,阿笙、福祿以及福旺一行人,換了火車,又轉過水路,在宣市搭乘火車直達繁市。
…
幾經輾轉,歷時數個晝夜,終于,阿笙同福祿、福旺三人抵達繁市,
“嚯!不愧是繁市,這月臺都格外地氣派!”
“是啊,比咱們北城的月臺瞧著都大!”
福祿、福旺兩人手里頭拎著行李,陪著阿笙從火車上下來,兩個人仰起臉,瞧著氣派的繁市月臺,微張著嘴,活脫脫像是剛從鄉下進城似的。
阿笙也環顧著這繁市的月臺,繁市的月臺確實好大。
他還以為北城的月臺已經夠大的了。
“阿笙小兄弟——”
阿笙的思緒被一道熱情的聲音所打斷。
阿笙尋聲瞧過去,只見人群里,有一位年紀同二爺相仿,身穿西式衣、褲,頭上帶著紳士帽的男子,朝他們這邊走來。
“阿笙小兄弟!太好了!終于把你給接上了!”
一開始,阿笙并沒有認出,臉上蓄著兩撇胡須,面皮白凈的人便是從前在二爺的隆升擔任經理的薛晟,還是福祿驚訝地喊了一聲,“薛先生?”阿笙這才將人給認出。
阿笙驚奇地瞧著無論是從衣著打扮,還是外貌都像是變了一個人的薛先生。
福旺上上下下打量著薛先生,心直口快,“薛先生……您現在怎打扮得這般摩登了?您的長衫呢,黑布鞋呢?”
薛晟雖說換上了洋裝,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似的,面對從前便相識的故人,性子同從前一樣,還是有些拘謹同靦腆,他白凈的面皮微微有些漲紅,解釋道:“沒法子,在繁市,須得這樣打扮跟吃得開一些。”
至于胡子,也是因著他瞧著太嫩,同人談生意,總是不太鎮得住場子,他又不像南傾那樣出身世家,年紀輕輕便一身氣度,只得靠這胡子“唬唬人。”
“你們一路舟車勞頓,想必累了吧?我已經替你們提前物色好一處位于租界的小洋樓了。”說罷,轉過頭,對阿笙道:“走,阿笙小兄弟,我先帶你去小洋樓休息,回頭再帶你好好在繁市逛逛。”
第226章 自作主張
在來繁市之前,阿笙曾經在報紙上見過它的繁華。
當真身臨其境,才發現,報刊刪所登載的,竟不及它的千萬分之一——
林立的西洋式建筑,往來不絕的洋車,摩登時尚的男女撩得人眼花。
阿笙眼睛望向窗外,心底的震撼久久未曾平息。
這便是繁市么?
他還以為,北城已是夠富庶的了,未曾想,繁市竟不遑多讓,只是繁市的這種繁華,同北城相比,又是不一樣的氣派。
“跟符城比起來,是不是像是像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阿笙一直瞧著窗外,聽見薛晟說話的聲音,方才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
他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是不是叫薛先生見笑了?
薛晟同阿笙一樣,都是來自符城,他哪里會笑話阿笙。
薛晟望著窗外的西式建筑,回憶自己第一次踏進這片土地時的情景,“我第一天來到繁市,和你一樣,也是一個人,盯著窗外看了許久。和符城相比,繁市實在太大,太繁庶。”
那種震撼,足以令他畢生難忘。
最令薛晟難以忘懷的,還是繁市給他帶來的沖擊。在見到繁市之前,他很難想象,這般摩登、時尚的繁市,竟和他的家鄉符城一樣,都并存在這片國土之上。
繁市就像是西方金發碧眼的漂亮女郎,只一眼便叫人再難忘懷。同繁市比起來,府城就像是來自上個世紀的姑娘,溫婉、端莊,然而到底是有些過時了。它沒能同這個時代一起發展起來,它被時代給拋在了過去。
這并不意味著,他愛上了金發碧眼的漂亮女郎,而開始嫌棄溫婉、端莊的東方姑娘,他只是頭一次意識到,原來即便共生于這片土地,地方與地方之間,竟有著這樣的千差萬別。
阿笙去過北城,北城也很大,很氣派,只是那種氣派帶著皇族的雍容同莊嚴,而繁市是另一種摩登的氣派。
只是到底他不像當日薛晟那樣,冒然從一個相對閉塞、僻靜的江南小縣城,忽然來到繁市這樣的大都市,那種一瞬間的沖擊,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阿笙順著薛晟的視線,不自覺地點點頭。
繁市真的很大,很繁華。
不過他還是最喜歡符城,他喜歡符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符城有爹爹,有師父,有長慶樓,最為重要的是……府城令他遇見了二爺。
不知道二爺是否來過繁市。
想到二爺,阿笙情緒便難免有些低落。
不知道二爺現在此時在做什么。
…
車子在一處綠蔭掩映的小洋樓前停下。
福祿、福旺坐的另一輛汽車,在薛晟同阿笙下車后,兩人的車子也到了。
北城也是有小洋樓的,只是規模不大,沒有像是繁市這樣,成片,成片的。
福祿、福旺兩人都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多的洋樓,福旺仰起臉,盯著眼前的小洋樓看了好一會兒,“薛先生,這便是給阿笙少爺住的小洋樓嗎?”
阿笙也被這洋樓的氣派給驚著了。
這,這會不會也太大了?
他數了數,足足四層,這里頭能住多少人?
便是加上福祿、福旺包括他自己在內,滿打滿算,也只是三人,會不會太過浪費了一些?
薛晟笑著點頭:“對,南傾在信中說他日后亦會前來繁市,且會在繁市久住,我便想著,既是久住,那定然房子開闊一些,住得也舒心一點。來,阿笙小兄弟,我先帶你進去熟悉,熟悉。”
阿笙跟在薛先生的身后,手下意識地去摸掛在腰間的平安香囊,心跳不由地漏跳一拍。
薛先生的意思是待二爺來了繁市,也會,會在這小洋樓落腳么?
…
北城,謝府。
夜色濃重,汽車的前大燈照亮威嚴的大門。
司機老徐打開后駕駛的門,扶車里頭的二少下車,“二少,擔心些。”
晚上有應酬,都是北城的大人物,謝放推脫不得,少不得喝了一些酒。
自從謝放獲得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謝家二爺在北城是一下名聲大噪,成為各大權貴名流的座上賓。同他自符城回來的那段無人問津的時日,對比鮮明。
人情冷暖,謝放早已看透,不重要的應酬都推了,他要兼顧公司同東郊鐵礦那邊的事宜,本就很忙,可總有些應酬,推不得。
譬如今日,北城市長林宗海的五十歲大壽,謝放不得不去。
老徐知道二爺自打去年在符城大病了一場,便碰不得酒,很是有些擔心。
謝放從車上下來,沉聲道:“我沒事。老徐,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盡管二爺的眼神瞧著清明,全然不像是喝醉的,可老徐哪里能放心?
謝放太長時間沒有碰過酒,今日只喝了幾杯,反胃不說,頭也有些暈,也便沒有拒絕老徐的好意。
“少爺,您回來了——您這是……喝酒了?”
陶管事候在屋子里,聽見腳步聲,迎出去,尚未走近,便聞見了二爺身上的酒味。
謝放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嗓音略微沙啞,神色卻是有些冷,“喝了一些。”
陶管事有些驚訝,少爺向來不是會掛臉的人,今日林市長的宴會上,可是發生什么事了?
幫著老徐一起,扶二爺在大廳的椅子上坐下,陶管事試探性地問道:“我去讓廚房給您煮點醒酒茶?少爺您喝了再睡,第二日起來頭不會那么疼。”
謝放點了點頭,“嗯。”
老徐告辭道:“二少,那我先回去了。”
謝放:“好,晚上有勞徐叔。”
“二爺您客氣了。”老徐躬身退下。
陶管事見二爺在閉目養神,他跟上往外走的老徐,拉著老徐的胳膊,走到院外,壓低了嗓音,“老徐,在今日林市長的宴會上,可是發生什么事了?是什么人不長眼,開罪二爺了?”
老徐一臉為難,“這……這我也不清楚啊。您知曉的,這種主子的宴會,我一個司機,哪里進得去。不過陶管事你這么一說,二爺今日神色瞧著是比平日里要冷上一些。我還以為是二爺喝了酒,身子不是舒服呢。”
陶管事在心底嘆了口氣,要是福祿還在就好了,這小子機靈,一見二爺神色不對,定然會想辦法向林府府邸的下人打聽。
從老徐口中沒能打聽出什么,陶管事便讓老徐先回去了,他去了廚房,吩咐廚房煮點醒酒茶。
陶管事回到大廳,見二爺還靠在椅子上休息,他輕聲地走上前,“少爺,可要扶您先回房休息?”
“不必。”謝放松開揉著太陽穴的指尖,他抬起頭,“陶叔,繁市那邊可有來信?”
“有。今日的信件我都收拾好了,在您書房放著呢。少爺,今天時間有些晚了,您又喝了酒,也沒法回信,不若我們明日一早再……”
陶管事的話尚未說完,被謝放溫聲打斷,“有幾封繁市的來信?”
陶管事一聽,便知曉二爺這是要連夜看信了。
看來,他得讓廚房將醒酒湯送到二樓書房。
距離阿笙少爺去繁市將近一個月。
這一個月以來,只要是繁市那邊來信,無論二爺多晚到家,無論第二日得做早起,第一件事,準是讀信、回信。
只是今日二爺喝了酒,實在不宜太過勞累。
可陶管事心里清楚,阿笙少爺不在,這北城哪里還有能勸得了二爺的人,便只好如實地道;“一共兩封。分別是阿笙少爺同薛先生寄來的。對了,二爺,符城那邊也有來信。應當是方掌柜還不知道阿笙少爺去了繁市,依然給寄咱們這邊過來了。”
“我去看看。”
說著,謝放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撐了一下,站起身。
陶管事忙走上前,“我扶您過去……”
…
小廝送來醒酒茶。
謝放坐在書桌后頭,提筆在給阿笙回信。
福祿、福旺隨阿笙南下繁市區了,現在的小廝是陶管事新招的。
新來的小廝不像福祿、福旺那樣,敢在二爺辦事的時候出聲打斷二爺,只敢在一旁候著。
“這里交給我吧,你先去休息,等二爺將醒酒茶喝了,我端下去。”
小廝感激地看了眼陶管事,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知曉二爺在回阿笙少爺的信時不喜歡被打擾,陶管事也便沒有出聲打擾,直到謝放寫完,將筆擱在筆架上,拆開第二封,應該是來自薛晟的信件,方才出聲道:“少爺,先喝醒酒茶吧。再放下去,該涼了。”
謝放這才想起,自己還讓陶管事煮了醒酒茶一事。
他轉過頭,看見了桌上的醒酒茶,端起一飲而盡。
陶管事接過空碗,暫時給放在桌上,笑著問道:“阿笙少爺可有在信中提及,他在繁市的這段時間過得如何,可適應了繁市的氣候同食物?”
提起阿笙,謝放的眉眼瞬間柔和了不少,唇角輕揚,“阿笙在信中說一切皆好,提到明誠帶他去逛了繁市的游樂場,去大戲院聽了戲,又乘船賞了夜景,還提到明誠請他吃了一回西餐。
說自己頭一回去拿刀叉的時候,刀叉掉落了好幾次,窘得臉都漲紅了,恨不得把腦袋埋桌上,說是還是咱們的筷子好用。不過阿笙在信中提到,西餐的湯同甜品很好吃,尤其是叫蛋糕的甜品,甜而不膩,他一口氣吃了三塊不同口味的蛋糕,肚子都吃撐了。
阿笙還在信中說,等日后我過去,他帶我游繁市,吃好吃的。”
陶管事失笑。
二爺許是當真吃醉了,平日里,他若是這么問上一句,二爺可不會這般滔滔不絕。
又或許,二爺是太想阿笙了……平日里沒有可以說的人,二爺也不是會主動同人說心事的人,才會他一問,就倒谷子似的,說了這般給他聽。
陶管事沒有親眼瞧過阿笙的書信。
不過從少爺的轉述當中,他大致上也能夠想象得出來阿笙少爺在信中的口吻,定然是尋常又輕松的,才會叫二爺只是見了信,都笑得這般開心。
陶管事他也不由地跟著笑道;“看來阿笙少爺在薛先生的照顧下,現在算得上是半個繁市人了。日后二爺若是去繁市,指不定真能讓阿笙少爺給您當向導呢。”
謝放唇邊的笑痕漸深。
陶管事覷著二爺眼底的笑意,見二爺這會兒心情瞧著不錯,出聲問道:“少爺,容我多嘴問一句,晚上在林市長家,可是發生了什么事?您回來時,臉色瞧著不大好。”
謝放眼底的笑意淡了下來。
陶管事心里驀地一提,他晚上是不是就不該多這個嘴?
謝放將桌上,給阿笙寫好的信箋折好,裝進信封里頭,“沒什么。就是有人自作主張,打算給我送個人。”
第227章 捕風捉影
陶管事吃了一驚。
陶管事在謝家這么多年,自然不會以為,所謂的送個人,是送一個小廝、或者是丫鬟那般簡單。
忽地想起,少爺的歲數,確實也到了身邊該有人的時候。
少爺同阿笙的之間的事,早前隨著吉祥居的紅火,傳得挺開。傳什么都有,可因為忌憚謝家,沒有傳得太過過分。
陶管事思量著,許是那些人是因為聽說了少爺同阿笙的傳聞……又聽說了阿笙如今不在北城,便以為二爺“膩”了阿笙,故而大膽地往少爺這兒塞人,企圖拉攏少爺?
難怪少爺回來的時候,臉色那般難看。
他們也不想想,倘若少爺當真是什么人都會要的主,哪里會這么多年過去,自去年開始,身邊才有個阿笙。
陶管事給二爺出主意,他笑著道:“要我說,少爺也到了要成家的時候了。只要少爺成了家,有了少奶奶,這往后啊,想來便不會再發生像是今天這樣的事情了。”
說到底,還是少爺身份擺在這兒,又是單身,才會去參加個宴會,都有人巴巴地“送人”,無非就是想拉攏少爺。
謝放撩了撩眼皮,漫不經心地睨了眼陶管事,“我以為陶叔同我一起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應該早就明白了。”
陶管事眼露錯愕。
少爺這句話是何意?
他是瞧出少爺對阿笙很特別,可阿笙總歸是個男孩子,少爺又不能娶了阿笙。
總,總不至于,少爺為了阿笙便不成家了?
謝放再次拿起放在桌上的筆,從桌上對著的一沓信箋上抽取了一張全新的信箋,垂眸對陶管事道:“陶叔,我現在好多了,時間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陶管事張了張嘴,本想再多嘴,問個清楚一些,見二爺已經在提筆回信,只好將心里頭的疑問,給暫時咽回了肚子里去,將碗給拿走,悄聲退了下去。
…
第二日一早,謝放出門前,便將昨日連夜寫好的兩封信,交由陶管事寄出去。
陶管事接過信,關心地問道:“少爺今天身體可有舒服一些?”
謝放往外走,“嗯,昨夜喝了醒酒湯便好多了,沒什么妨礙。”
聞言,陶管事松一口氣,“那便好。”
兩人均默契地未再提及昨夜林府上有人給謝放“送人”,以及謝放的終生大事這一話題。
陶管事送二爺出門,司機老徐已經將車子停在府外等候。
見了二爺,老徐將后車座的車門打開。
謝放上了車,司機老徐轉過頭,恭敬地詢問道:“二爺,咱們今天是要先去公司,還是東郊鐵礦那邊?”
自從阿笙南下前去繁市,謝放沒了牽掛,日日在公司同東郊礦區兩邊跑,時間幾乎全用來工作。
東郊鐵礦往后很長時間都會是北城的重要稅收營生,當局自是十分重視,在謝放的申請下,給撥了一個專業團隊,協助鐵礦開采。
謝放深知這種鐵礦開采,專家團隊的重要性,因此從未曾怠慢,對整個團隊專家都十分禮遇。
這年頭,技術人員能夠遇見不瞎指揮,且愿意聽建議的負責人可不多,專家團隊很是感念。雙方合作默契,只是這樣一來,謝放也便變得很忙。
有時,謝放便需要在東郊那邊待上一整日。白天抽空處理公司的事,所簽署的文件,再由助理黃維庸帶回公司。
不過大部分事后,謝放都是待在公司的時間多一些。
總經理謝朝晞被老爺子謝載功要求在家“閉門思過”。
對外宣稱是大公子病了,需要在家養病,公司所有業務暫時都交由二公子謝放代為打理。
謝朝晞買通東洋走狗胡韜,又利用東洋軍人麻生太一郎陷害阿笙,企圖牽累謝放,事后不但未認錯,反而跑到老爺子那里要人,徹底將謝載功給惹惱了,短時間內,不許他再去公司。
將公司業務都交由二兒子謝放打理,是懲戒,也是警告——
謝家男兒,不止他謝朝晞一個。
是以,這段時日,要兼顧公司同東郊鐵礦開采事宜,謝放也便變得格外地忙碌。
謝放:“去公司。”
“是,二少。”
…
“今日會議又是二少出席,沒見著大少。莫不是外頭傳的是真的?老爺子當真屬意要將謝家還有公司,傳給二少?”
“不管老爺子屬意誰,咱們只要做好手頭的事便可以了。”
“你想得還挺美!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哪天這公司當真徹底變了天,我看吶,你我都得走人。”
“憑什么?咱們可都是謝老在時便在公司工作的元老了!”
“元老有什么用?你看今日在會議上,幾位分號的掌柜們提出,近年來經營困難,希望二少能夠從公司賬房撥款給他們度過難關,二少同意了么?待同謝家大江山多年的掌柜們都這般無情,更勿論是……”
“咳,咳……”
聽見咳嗽聲,兩個在聊天的職員下了一跳,轉過頭,只見謝老的心腹,如今給二少當助理的黃維庸站在樓梯口處,他們嚇得變卻了臉色,趕忙低頭,匆匆走下樓梯,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腳步聲遠去,謝放緩緩從三樓轉角處走出,步下樓梯。
“如今時局不穩,生意不好做,二少出于謹慎,這才沒有同意撥款。底下的人不懂,亂嚼舌根,二少千萬莫要介懷才好。”
黃維庸下了樓,走在前面,替謝放打開辦公室的辦公,待謝放也進了辦公室之后,關上門,方才出聲慰藉道。
謝放走到辦公室后頭,他脫下身上的開衫外套,放在椅背上,“我查過今日前來要求撥款的各位掌柜所經營的鋪子情況,除卻有一家去年一整年都是處于盈利的狀況,其他幾家已是連年虧損的狀況。之前大哥心善,掌柜們哭一哭窮,再賣一賣老,大哥便讓賬房批款項。
只是咱們近年來,咱們的營項也受了戰事的影響,其他地方的貨款一直也沒能全部收齊,公司賬面的現金流并不多。如今各地地方有起了戰事,自然要減少支出,余出的現金流為以應對日后突發的情況。幾位掌柜那里,還請黃叔幫忙解釋一二。”
前世,據他所知,大哥為了拉攏那些鋪子的掌柜,無節制地撥款,導致公司賬面出現巨額虧空,東洋人便趁機,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收購了公司。
當然,這些都是在父親去世以后得事了。
不知道那時若是父親尚在人世,可會后悔,將公司以及謝家,交到大哥的手里。
黃維庸聽后,面上有幾分尷尬。
二少是怎么知道,那幾位掌柜找他“說情了”的?
黃維庸雙手作揖,“說到底,二少亦是為了公司的長遠考慮,想必幾位掌柜最終定然能夠理解二少的苦心。”
謝放笑著道:“無妨,不理解也沒關系。這公司往后定然還是要大哥來接手的,如今我也不過是代為處理罷了。倘若大哥有別的安排,我自然也是聽從的。黃叔,今日要處理的文件,都放在桌上了嗎?”
黃維庸:“是。都已經放桌上了,那我便不打擾二少了。”
謝放在辦公椅坐下,翻開堆在最上頭的文件,“好。您也先去忙您的事吧。”
…
“老二,咳咳咳……老二當真這么說,咳咳咳——”
茶樓包間,謝載功聽著黃維庸對于今日公司事宜的回報,時不時地咳嗽出聲。
邊上,韓管家趕忙從桌上倒了一杯茶,“來,老爺,先喝杯茶,潤潤嗓子。“
黃維庸有些擔心地看著老爺子,待老爺子咳嗽稍稍止住,他方才出聲回話道:“是,二少親口說的,說是自己不過是帶大少處理公司的事,往后公司若是有什么安排,他只會聽從。老爺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謝載功端過韓管家遞來的茶,只是沒來得及喝,喉嚨發癢難耐,便只得快速地將茶杯放回桌上,將手圈起,放在嘴邊咳了咳,“無礙。咳咳咳,許是近日天氣乍暖還寒的,著了涼,以致有些咳,咳嗽。”
黃維庸見老爺子咳嗽得這般厲害,心中很是有些不安。
謝老此番感染風寒近半月了,怎的一直未見好轉?
他最近幾次,見到老爺子,老爺子的氣色是一次不比一次。
聽管家說,那日老爺子得知大少企圖通過令吉祥居的小掌柜阿笙得罪東洋人,以此達到二少同東洋人結怨的目的一事,發了很大一通火。
不知是不是氣著了身子,身子才會這般難好。
“對了,老爺子,幾位地方掌柜們要求撥款一事……”
“就按照老二的意思辦吧。若是太平年歲,款項撥出去,也便撥出去了,趁此機會,考驗下各大鋪子的掌柜能力如何。若還是虧空,拿貨或者是鋪子相抵便是。可,咳咳咳咳……要是當真遇上戰事,那真都成了爛賬了。老二謹慎一些,是對的。”
謝載功方才喝了口茶,喉嚨總算舒服一些,只是沒說幾句,便又再次咳起來。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得扔。
相比之下,他從前認為老大是顧念舊情,因此即便是連年虧損的鋪子,看在該鋪子掌柜兢兢業業的份上,也都給了款子,讓對方欠下欠條,待來年扭虧為盈之后再還上。
其實,不過是老大拿公司的利益,來籠絡人心罷了。
只是過去他一直不愿這么去想。
想到自己半生心血培養出來的大兒子近日的所作所為,謝載功難免郁結于心,再次劇烈咳嗽了起來。
韓管家來到老爺子的身后,忙輕撫老爺子的后背,“老爺,您咳嗽尚未好全,還是少說一些話,多休息未好。”
謝載功今日也是當真有些疲了,他本不該今日出門,只是聽說分號好幾個掌柜今日上北城來,這才臨時出了趟門,還將維庸叫出來了解一下情況。
謝載功于是點了點頭,他看著黃維庸,聲音略微有些沙啞地開口:“你出來也有一段時間了,先回去吧。”
“是,老爺,那您多保重身體。”
黃維庸雙手作揖,憂心忡忡地出了包間。
…
“叩叩——”
謝放辦公室的房門被敲響。
聽見敲門聲,埋首處理公事的謝放抬起頭,“請進。”
黃維庸輕推開辦公室的門,恭敬地道:“二少,興報的羅先生前來拜訪。”
謝放眼露意外。
羅先生?
他已有段時間未見到羅先生了,何以羅先生今日會來公司找他?
收起心底的疑惑,謝放放下手中的筆,“請羅先生進來。”
“是,二少。”
…
不一會兒,黃維庸領著羅有光進來。
“南傾兄,艷福不淺啊。”
羅有光走進辦公室,便雙手抱拳道,滿面春風地向謝放道賀。
“羅先生這是何意?”
謝放莫名,卻還是禮貌地將對方領到一旁的客座沙發,“羅先生請坐”
黃維庸看了羅有光一眼。
謝放會意,轉過臉,溫和地對黃維庸道:“黃叔,煩請泡一壺茶進來。”
黃維庸微一頷首,聽從吩咐,出去泡茶去了。
辦公室的門關上,謝放注視著羅有光,“這下,羅先生可以告知我,方才究竟是為何事向我道喜了么?”
羅有光施施然在事發坐下,“怎么?南傾兄今早起來,尚未看報?”
謝放如實地道:“早上出門得急,不過看了今日的興報。”
他并未在興報上,看見關于他乃至謝家的報道。
“那我建議你不妨瞧一瞧今天的晨報。正好,我手頭上正好有一份,南傾兄可有興趣?“
羅有光說著,就跟變戲法似的,從手肘處抽出了一份報紙。
羅有光是興報的記者,為何會隨身攜帶晨報的報紙?
謝放知曉,這報紙上定然有什么玄機,于是,伸手將報紙接過——“謝二爺夜會當紅花旦沈曄芳,兩人相談甚歡。”
謝放大致掃過報上的內容,眉眼微冷。
他還以為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未曾想……竟還有今日的“新聞。”
謝放將報紙還了回去,“不過是因為沈先生也來自符城,故而他同說了幾句話罷了。羅先生是干這一行的,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何為捕風捉影。”
羅有光笑了笑,“我是不是清楚無關緊要。不過,據我所知,這北城晨報的發行挺廣的。繁市應當也有發行。”
第228章 思之念之
北城的晨報是同興報并駕齊驅的大報社,在繁市的自然也會有發行。
阿笙便是在繁市,很顯然羅先生的這句話,是話中有話,言語中甚至還有點威脅的意思。
不過謝放以他對羅先生為人的了解,羅先生應當不是這個意思。
謝放溫聲道:“羅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羅有光眼露訝色,片刻,哈哈大笑,“我還以為,南傾兄會將我臭罵一頓,并且質問我有何居心。”
不請自來,又是拿著一張刊登桃色新聞的報紙,并且提醒晨報在繁市也會發行,且阿笙小兄弟現在便是在繁市,怎么聽都不像是懷有好意,沒有當面冷臉已算是客氣的了,謝南傾還能這般溫和,實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可謂是修養到家。
黃維庸泡了茶進來,兩人的對話因此暫時中斷。
謝放接過茶壺,向對方道了謝,“有勞黃叔。”
“二少客氣。”黃維庸將托盤上的杯子一一放在桌上,微一鞠躬,識趣地退出了房間。
謝放替對方將茶斟上,雙手遞給遞過去,回應方才羅有光的那句話,“南傾相信羅先生的品性。”
人生最難覓是知己。
聽了謝放這句話,羅有光心中不可能不動容。
“多謝。”伸手將茶接過去,羅有光也便坦誠相告,“實不相瞞,羅某此行,并未有其他目的,只是見到這晨報上的內容,猜想羅先生故而登門提醒。”
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看報的習慣,加之北城晨報會有名流、明星的報道,家長里短、奇聞軼事,無所不包,所刊登的文章大都文筆詼諧幽默,深受市井民眾的喜歡,不像興報,大都是時事針砭,措辭辛辣,以他跟謝南傾的幾次接觸,對方不像是會看晨報的人。
因此,羅有光才會特意跑這一趟。
謝放手執茶壺,給自己斟茶,透過裊裊煙的霧懷注視著這位大編輯,直言不諱地問道:“羅先生此行除卻提醒,可也是試探?”
試探他對這則新聞的態度,以此判斷上頭所刊登內容的真假。
“哈哈哈,什么都瞞不過南傾兄。”羅有光喝了口茶,粗獷地笑出聲。
須臾,他手里頭握著茶杯,收攏了臉上的笑意,正色道:“阿笙小兄弟兩次有恩于我,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見了這新聞,不過是一笑了之,轉眼拋諸腦后也便罷了。只是我同他既是相識一場,又受惠于他,若是我瞧見了,卻又當什么都不知情,他此時有一人在繁市,我良心難安。不過,如今瞧見南傾兄的反應,羅某也總算是放了心。”
羅有光所謂兩次受惠于阿笙,指的自然是頭一次阿笙在不知曉他身份的情況下,為他做了一桌吃的,且分文未收,另外一次,便是替他牽線,介紹抱石老人與他認識,助他順利完成了當時的系列專題報道。
羅有光記者出身,見過太多的人,也聽過太多的人話、鬼話,人們是不是在說實話,他一眼便能從他人的表情當中窺探出一二。
方才南傾兄瞧見報上的內容,眉宇間微有折痕,眼底的情緒不是心虛,反倒是厭惡,可見報上所刊內容不實。聽了他說的那句極為被誤認為是“威脅”的話,也沒有惱羞成怒,擺出同他談判的架勢,而是平靜地問明他此行意圖,可見心中坦蕩。
除非謝南傾世個說謊高手,否則他認為就晨報所刊登的這樁桃色新聞,應是子虛烏有。
謝放將手中的茶杯輕擱在茶幾上,笑著道:“多謝羅先生,讓羅先生費心了。阿笙若是知道羅先生為了此事特意來我這跑一趟,少不得親手燒一桌好吃的,以答謝先生。”
提起阿笙的廚藝,羅有光這手里頭喝的茶都不香了,“你可別勾我饞蟲。說到阿笙小兄弟,他如今在繁市一切可都還好?他南下那日,我偏有重要的事情走不開。等我總算得以抽身忙完,已經錯過了送行時間。至今,于我仍是憾事一樁。”
“勞羅先生掛念,昨日才收到阿笙的信,他在繁市一切都好。”
“如此便好。那我便不耽誤你做事了。”
羅有光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也便提出先行告辭。
“羅先生——”
羅有光將茶杯放回桌上,起身的動作一頓,疑惑地看向謝放,“南傾可是兄還有事要與我說?”
謝放:“南傾有個不情之請。”
“噢?”羅有光復又坐下,“南傾兄但說無妨。”
…
繁市。
“阿笙少爺——”
“阿笙少爺——”
阿笙在桌前,伏案畫畫,只是今日總靜不下心。
低頭瞧著畫紙上勾勒的修長身影,阿笙不自覺地走神,腦海里總想起今早自己出去買早餐時,在報童手中買的一份晨報上看見的,二爺同沈先生站在一起狀似親密交談的照片。
沈先生原是阿笙十分喜歡的一位旦角名角,他至今都還記得,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二爺去戲園聽沈先生的戲的場景。再后來,沈先生同康小姐的私情,被二爺以請唱堂會之名,在行春園公然揭露,沈先生因為行兇未果,被當場逮捕。只是沈先生在符城到底根基深,他是聽人提及過,沈先生被捕后沒多久,便因為傷病獲準就醫。
后來再聽長慶樓的客人提極,說是沈先生去了北城發展。康家沒落,康小姐遠離符城,當日沈先生同康小姐那件事鬧得那般大,隨著沈先生去了北城,竟無人再提及。
未曾想,再得知沈先生的有關消息,竟是會在晨報上,還是同二爺一起登上報刊,以這樣親密的姿態。沈先生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改……是斷定了,北城同符城千里之遙,不會有人告發他的舊事么?
聽見福旺的聲音,阿笙忙收起心神,他趕忙將手邊的畫紙連同報紙,給一并放進了抽屜,另外取了一張新的畫紙,佯裝才開始畫畫。
“阿笙少爺——”
房間門沒關,福旺手徑自走了進來,語氣很是有些著急地道:“阿笙少爺,北城那邊拍來了電報。”
電報?
電報是按字收費,阿笙除卻抵達繁市的那日,給二爺拍了一封電報,二爺亦回了一封,他同二爺兩人便再未拍過電報。此后他同二爺都是以信件來往。
怎的今日忽然拍了電報過來?
“我看看……”
阿笙趕忙擱下筆,起身從桌子后頭走出,比劃著,示意福旺將手中的電報給他。
福旺將電報給遞過去,心里頭也是直打鼓,“阿笙少爺,你說,該不會是二爺出什么事了吧?”
阿笙拆開電報的手止不住地發抖。
他心頭又何嘗不是有這樣的擔憂。
福祿手里頭端著托盤,過來給阿笙換茶,走到門口,聽見福旺的這句話,走了進來,沒好奇地道:“呸呸呸!你少烏鴉嘴!二爺能出什么事?”
福旺委屈地道:“我這不是擔心么?”
福祿將托盤放在桌上,他轉過頭,對阿笙道:“阿笙少爺,您要是害怕,不若我替您瞧瞧?”
阿笙抬起臉,他顫抖著手,交出手中的電報。
福祿注意到阿笙顫抖的手,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他知曉阿笙對二爺的感情……
但這是他頭一回真正直觀感受到,二爺在阿笙心目中的分量。
倘若不是當真對二爺在意到了骨子里,哪里會只是一封北城來的電報,便擔心乃至害怕至此。
“你倒是快點拆開啊!”
福旺等得心焦,推了福祿一把,福祿被福旺跟阿笙兩人害怕的情緒所感染,這會兒竟也有些擔心起來了。
“你別催我!”
被福旺這么一催,加之阿笙一直在邊上不安地等著,福祿只得在兩人目光的注視下拆開電報。
福祿看過電報,轉手就將電報飛快地遞給了阿笙,“阿笙少爺,您,您還是自己看吧。”
福旺被福祿這動作整得更是著急,“電報里頭到底說什么了?你倒是說啊!你這是什么意思?”
阿笙手里頭被塞了電報,他只好蒼白著臉色,低頭去看電報的內容——“月余未見,思之、念之、想之、盼之。望阿笙一切都好。附:晨報登載內容不實,勿信。南傾”
第229章 登報澄清
阿笙雙手緊緊地攥著電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點報上最后一行字。
“晨報內容不實……”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二爺同沈先生,定然不是報紙上所刊登地那樣!
福旺湊近阿笙身旁,急切地問道;“阿笙少爺,是爺發來的電報嗎?爺在電報上說什么了?”
聽見福旺的聲音,阿笙忽地想起,方才福祿方才已然瞧過了電報。
也終于明白了,為何福祿告訴他電報的內容,而是要他自己瞧。
周遭的血液往臉上涌,阿笙的臉頰一陣陣發熱。
“阿笙少爺……”
怎么回事,為何阿笙少爺看過電報后只是一個勁地低著腦袋,難不成二爺當真出了什么事?!
福祿趕忙福旺給拉走,“放心,二爺沒事,且好得很。走了,走了。”
福旺不信,覺著福祿定然是有事瞞著他,“沒事?沒事為什么阿笙少爺瞧過電報以后一點反應也沒有啊?既然阿笙少爺不說,那你告訴我,二爺究竟在電報上說什么了?”
“就跟你說沒事了,走了,走。”
“你別扒拉我!哎,福祿,我都跟你說了,別扒拉我!我要生氣了啊!阿笙少爺,二爺到底在電報里頭說什……唔,唔,唔……”
福旺的嘴巴被捂住,被哥哥福祿給強行拖出了房間。
福祿是很鐵不成鋼。
福旺這個呆瓜,真是一點眼力勁也沒有!
沒瞧見阿笙少爺連臉都快埋電報上了,耳朵都紅透了嗎?
…
“福祿你干——”嘛。
“閉嘴,再嚷嚷我就把你藏在柜子里的桂花糖都給吃了。”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把桂花糖藏那兒了?你偷看我藏東西?!”
“誰偷看了?從小到大你藏吃的地方不就那幾處……”
耳邊,福祿同福旺兩人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遠。
阿笙臉上的熱意這才稍稍褪去一些。
“月余未見,思之、念之、想之、盼之。望阿笙一切都好。附:晨報登載內容不實,勿信。南傾”
阿笙仔仔細細,再一次,逐字、逐字地瞧過電報上的字。
方才福祿、福旺兩人在,電報的第一行字,他沒好意思細看。
瞧見“思之、念之、想之、盼之”這幾個字,阿笙好不容易降溫的臉頰,再一次紅透。
…
回到桌前,阿笙拉開抽屜,寶貝地將手中的電報放進抽屜。
他把桌上的那張畫紙拿開,瞧見先前被他藏在下面的報紙上面所刊登的照片,阿笙的視線落在照片上,身穿長衫的二爺身上。他的食指指腹輕觸照片上二爺的臉龐,從二爺的額頭、慢慢滑落至鼻梁……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他又何嘗不是想著、盼著,能夠同二爺早日見面。
只是他不能問二爺什么時候會繁市,似是他在催促著二爺離開北城,他只能在信中告訴二爺,他在繁市很好,同二爺分享他在繁市的點滴。
將手頭的這張報紙收好,放在一旁,阿笙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來,
阿笙將自己沒能畫完的那張畫紙抽出,畫紙上,儼然是火車站臺人滿為患的場景。只是如果細瞧,便不難發現,這上頭的人物都只有一個身形輪廓,人物表情尚未描繪。
人物表情乃是人物的靈魂,之前阿笙總也靜不下心,也便遲遲沒有動筆,擔心自己下筆不但,便會毀了這幅他畫了數日的畫。
阿笙重新拿起筆,他仔細回想著,他在北城南下往繁市的火車上,沿途他所見到的百姓,沾墨,揮手作畫。
…
翌日。
總算畫好了!
經過昨日同今日的趕工,他總算將人物表情同細節都給畫好了。
阿笙雙手拿著畫紙,仔細瞧著自己新完成的畫作,看看哪里還有細節需要修改。
有些渴。
阿笙眼睛盯著畫,一只手拿著畫紙,右手去拿放在桌邊的茶壺。
阿笙執起茶壺,壺身傾斜。
預期的水聲并沒有出現。
嗯?
沒有茶水了么?
阿笙視線總算從畫紙上移開,他轉過臉,掀開壺蓋瞧了瞧,果然只有沉底的茶葉,里頭沒什么水了。
難怪方才他倒了半天,都沒有水出來。
阿笙起身,離開房間,下樓去倒茶。
…
“福祿,福祿——你快瞧!二爺有未婚妻了!”
“誰?你說誰有未婚妻了?”
阿笙步下樓梯的腳步倏地一頓。
什,什么?
阿笙眼神錯愕,他站在樓梯口處,并未發出任何動靜,手扶在欄桿上往下看。
一樓客廳里,福旺手中拿著一份興報,遞給福祿,指給福祿看,“你自己瞧么!你看,這新聞上,是不是說二爺同人訂了婚事了?”
什么玩意兒?
福祿將報紙接過,去看福旺手指頭所指的內容。
“奇怪,這興報上寫著二爺在符城便已經同人定下婚事,可是二爺在符城,不都是咱倆在伺候著么?我都沒瞧見二爺同什么姑娘家走得親近過,怎么就有未婚妻了?便是二爺當真瞧上了什么姑娘,二爺的婚事,他自個兒也做不得主吧?須得是老爺做媒啊。難不成……二爺同人私定終身了?”
福祿仔細去看報上的內容。
究竟是哪個記者胡說八道,怎的行文當中言之鑿鑿地聲稱,二爺自個兒說在符城已定下婚事?福旺說得極對,二爺的婚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便是同人定親,也絕不會訂得這般遠。老爺哪里會同意。再說了,在符城,除了阿笙,莫說定親,二爺身邊再未出現過任何人。
現在的報社盡胡說八道。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一個記者在造(謠)……
福祿去翻看記者的姓名,瞧見撰寫這篇文章的人竟是羅有光,微微一愣。
羅,羅先生?
撰寫這篇報道的人,是羅先生?
福祿忽地想到,昨日自己去阿笙少爺房間更換茶水時,瞧見的那份北城晨報的報紙上所刊登的內容……
二爺該不會是,拍了一份電報解釋不夠,還,還讓羅先生特意以這種方式,“登報澄清”,為此不惜杜撰一個“未婚妻”,以此表明,他同那位沈先生絕無任何曖昧,為的便是讓阿笙少爺徹底放心吧?
第230章 攜手終生
“你看完了沒?你看完了倒是把報還給我啊。我剛剛都還沒怎么仔細看呢。我看看,這報道里頭,到底有沒有提到二爺是跟哪戶人家訂的親。”
福旺見福祿拿走報紙后,遲遲都沒有還回來,忍不住出聲催促道。
左右他都已經看完了,福祿便將手中的報紙遞還給他,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了弟弟福旺一眼,“你是不是傻?你自己都說了,二爺在符城都是咱們在伺候,二爺若是同人訂過親,我們會一點都不知道?”
樓上,阿笙手扶在護欄上,下意識地點了點腦袋。
符城只那么丁點大的地方,倘使二爺同人訂了親,這樣大的事,符城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再則,他亦相信二爺不是那種有了未婚妻,還會來招惹他的人。
想到二爺昨日拍來的電報,阿笙不由地擔心,二爺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接二連三因私人感情問題見報。
…
福旺接過報紙,將文章給掃了一遍,企圖發現文章里頭關于二爺未婚妻信息的細枝末節,以證明自己才不傻。
依然是沒有瞧出個所以然來,他抬起頭,不服氣地問道:“那你說這報紙上的報道是怎么回事?這報道上可是寫了,二爺親口說的,他在符城已經有了攜手終生之人。”
福祿微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瞧瞧,這篇報道的撰稿人是誰。”
福旺便低頭掃向文章的最后,“羅有光。羅……”他倏地瞪大了眼睛,“羅先生?這篇文章是羅先生寫的?”
阿笙聽后,心里頭亦是吃了一驚。
福祿同福旺兩人討論的這篇文章竟是羅先生寫的?
羅先生不是那種會憑空杜撰的人,勿論羅先生同他以及二爺相識一場,更加不會無中生有,究竟為何會寫這么一片文章?
“是羅先生寫的,然后呢?可惡,福祿,你把話一次性說完行不行?”
福祿食指沒好氣地戳了下福旺的額頭:“說你傻你還不服氣。這篇報道內容不實,主筆人偏巧又是同二爺相識的羅先生,你可有想過,這文章很有可能便是二爺的授意?”
這一下,福旺更加茫然了,“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二爺為何要羅先生這一篇文章?”
笨!
二爺這會兒對外宣稱有未婚妻,那樣昨日晨報關于二爺夜會沈曄芳,姿態親密的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
“你真的是……榆木腦袋。走了,走了,阿笙少爺不是托咱們出去采買時,替他去報社跑一趟,投他的畫稿么?回頭他在畫室忙完,少不得問起這事兒。得知你還沒出去,定然自己出去跑一趟。阿笙少爺在這繁市人生地不熟的,回頭要是出了什么事,看二爺怎么治你。
福祿也是有口難言,福旺這呆瓜,到現在都沒瞧出阿笙少爺同二爺的關系,這叫他如何解釋起?
“那就到時候我陪著阿笙少爺再出一趟門么。福祿,你把話說清楚,你倒是告訴我,二爺究竟為何要羅先生寫這一篇文章啊?”
“阿笙少爺的畫稿你帶上了沒?”
“帶上了,帶上了。裝我布袋里呢。福祿——”福旺還想著福祿方才那句話,他剛要問明白,再次被福祿給打斷,“那就好,咱們趕緊出門吧,回頭要是報社的人下班了,對阿笙少爺不好交代。”
一來二去,福旺也惱了,“福祿,你是不是故意不理睬我的問題?”
“走了,路上說。”
福祿嫌福旺磨唧,他將福旺手中的報紙給放客廳的沙發上,只好先敷衍著他,拉福旺出了門。
二樓,阿笙望著福祿同福旺兩人遠去的身影,這才緩緩下了樓。
阿笙走去客廳,拿起福祿放沙發上的報紙。
原先,阿笙聽福祿同福旺兩人討論了好半晌關于二爺未婚妻的事兒,又得知撰稿人是羅先生,他還納悶,怎的羅先生轉了風格,未曾想,竟是一篇正經八百的人物專訪。
文章大都是對二爺拿下東郊鐵礦始末,以及東郊鐵礦開采進展的報道,還提到了當局派了專業的地質專家團隊,幫忙勘測地質,整篇報道十分專業。只有在其中的一小段,提到去二爺年在符城的那段經歷,且在符城邂逅了攜手終生之人一事。
這篇報道,從頭到尾,文章并沒有出現“未婚妻”三個字。
想來是福旺在瞧見“攜手終生之人”時,誤會了。
將二爺提及符城相關的那一段內容又瞧了一遍,阿笙的心止不住地亂跳。
二爺所提到的,在符城邂逅了攜手終生之人……指的,可是他?
…
北城。
興報報社。
“多謝羅先生,您今日的文章我瞧了,寫得甚好。林局長甚是親自打了電話,到我的辦公室,好奇問我,究竟使了什么神通,才使得您竟將當局派去東郊鐵礦的專家團隊,寫進您的文章里。”
謝放雙手作揖,深深地向羅有光道謝道。
羅有光眼露不屑,“林宗海自己眼界狹小,便以為我也同他一樣。您鐵礦的那幾位地質專家,隨便拎出來一位,哪位不是行內的泰山北斗?只怕我的筆墨玷污了幾位專家。”
他是瞧不上當局官僚做派那一套,可專家們的赤誠,豈可辜負,前者也配同二者相提并論。
謝放聽出了羅有光的言外之意,他笑了笑,“無論如何,多虧了您今日的這篇文章,至少,朋友今日見到我,都不再問我同那沈先生究竟是何關系,而是開始打聽我在符城究竟看上了哪位姑娘。”
原來,昨天謝放請羅有光幫忙,便是想請羅有光替他寫一篇文章——澄清他同沈曄芳的關系。
澄清還不夠,必須要斷了沈曄芳以及他背后之人的念想,以杜絕再像昨日晨報那樣的桃色文章出現。
興報是正經報社,自然不會專門寫這么一篇澄清的文章,謝放也不可能以一己之私,要求羅有光替他破那個例。一直以來,都有報社聯系他,想要采訪他,做一篇東郊鐵礦的深入采訪報道。
其中,便有興報的記者聯系過他。謝放便邀請羅有光去他的東郊鐵礦,將采訪的機會主動給羅有光。如此,羅有光有了可深入報道的內容,他也便在采訪中,順勢向前者提出,稍加一段內容,權當是幫他的一個忙。
只是加了謝放符城那一段經歷,不但不會影響文章,甚至因為昨日晨報的原因,怕是只會更加令民眾對這位謝家二少的私生活感興趣。
羅有光沒有拒絕的理由,也便答應了幫這個忙。
羅有光:“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過,今日這報紙登出去,你就不擔心令尊你將所謂的攜手終生之人領回去給他瞧瞧?”
謝放揚起唇:“我父親近日應當無心操心我的婚姻大事。”
這一下,可勾起了羅有光的好奇心,“哦?此話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