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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二十六刀

    謝翾其實沒有與他人一起睡覺的習慣, 當入睡時她的警惕性會降低,這樣很危險。

    但越發無法發現鳳洵背后的秘密,她的好奇心就越發強烈,以至于她愿意與鳳洵同床共枕一晚上。

    于是謝翾小貓臥在鳳洵懷里, 尾巴焦躁不安地甩了甩, 還是“咪嗚”了一聲就當做是答應了。

    鳳洵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將她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里去, 謝翾小貓實在太過可愛, 他無法拒絕她。

    鳳洵睡前會看些書, 謝翾覺得無聊,就把貓腦袋湊過去看, 卻看到他在看一些簡單的話本子,用一些簡單的插圖與文字組成故事, 并未是什么高深的內容。

    他果然是如此幼稚,謝翾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又將腦袋鉆進他寬大的衣袖里想要尋得些縫隙鉆進他的衣服里。

    鳳洵及時把她抓住了, 拎著她的后脖頸將她拽了出來, 謝翾倒在畫冊上四腳朝天,露出雪白的、毛茸茸的肚皮。

    她氣急敗壞地撓了一下鳳洵的手背,卻只有軟軟的肉墊拍了上去。

    “不可以。”鳳洵的大掌蓋下, 罩住謝翾的貓腦袋。

    為什么?謝翾疑惑, 她現在分明已經是只貓了, 還是公的,怎么現在也不許。

    她身后的尾巴甩了甩, 故意把鳳洵放在桌上的零碎物件掃了下去, 變化為動物的軀體,謝翾的某些思考方式也開始朝著這種動物靠近。

    鳳洵將地上的東西撿起, 重新擺好,在謝翾還想搞破壞的時候將她抓進了自己的懷里。

    “別鬧了,睡覺。”他低聲對謝翾說。

    終于!他的手是伸向了自己的衣服,脫下緊實厚重的外衣與大氅,他脫得只剩下一件素白色的里衣,這輕薄的布料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與線條優美的肌肉——他的身體也是一尊無瑕的藝術品。

    然而謝翾并不懂欣賞這美麗的身體,在看到鳳洵脫到最后一件的時候她灼灼的目光死死盯著他。

    繼續脫,就剩一件了,她一定要看到答案。

    但是鳳洵的手懸停在規矩攏好的白色衣襟前,他回身,將貼身攜帶的竹劍擺在劍架上。

    謝翾發現他的這把竹劍確實是一把如假包換的真竹劍,因為那劍身末端已發黃,而院子里栽種的青竹有些已經被削了下來,等他現在用著的這把竹劍老化干枯,他就會換一把新的。

    他是這么厲害的神仙,為什么沒有一把絕世好劍傍身?謝翾愈發對他好奇起來。

    前爪在桌上不安地抓了抓,謝翾正在思考的時候猝不及防被鳳洵攔腰抱了起來。

    他吹熄桌上的燈,竟然就這么抱著謝翾靠在了床上,謝翾臥在他的胸口上,冰冷又柔軟的肉墊與他的胸膛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

    貓類在夜間的視力很好,所以謝翾抬起腦袋能清晰地看到鳳洵面上那鬼首面具泛著的冷光,還有他那雙溫潤如海洋的漂亮眼眸。

    他在靜靜看著她,眼睛里蘊含著某種繾綣的情愫,仿佛只是這么抱著她就能讓他感到快樂。

    謝翾飛速低下腦袋去,她的貓爪子鍥而不舍地撩開了他的衣襟,鳳洵手疾眼快將她的爪子抓住了,但那毛茸茸的絨毛還是觸到了他的心口,輕輕撓著,很癢。

    他的喉頭動了動,聲線有些沙啞:“謝翾,乖乖睡覺。”

    謝翾甚至沒馬上聽出來他已經認出了她,他喚她“謝翾”如此順理成章,以至于她并沒感覺到這聲呼喚有都么不合時宜。

    她繼續裝貓,用腦袋往他胸口拱。

    “你最好今晚都不要變回去。”鳳洵的手指抬起,撓了一下謝翾的下巴,這一回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某種陌生幽深的光。

    變回去?謝翾的貓腦袋猛地抬起,她警惕地看著鳳洵,他什么時候發現的?

    她打算如此問鳳洵,卻無法發出人言,只喵喵叫了幾聲。

    偏偏鳳洵還能聽懂她的貓言貓語,他倒是個老實人,很快對謝翾說出了真相:“剛進城門你跳下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小明也知道。”

    小明就是那只冥獸的名字,那么高大威猛的一只巨獸被他取了個那么幼稚的名字。

    謝翾感覺自己可能是被鳳洵耍了,她一怒之下收回了自己化形的法術。

    很快,鳳洵感覺自己身上一沉,這么大一個謝翾完完全全趴在了他的身上。

    她身上還帶著方才沐浴時的清香,啊……這味道還是他給她搓上去的,鳳洵腦海里冒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連帶著他的臉也紅了起來。

    細軟發絲拂過鳳洵頸窩,謝翾的身體還帶著身為貓時的慣性,她順理成章地蹭了蹭他的脖頸。

    她感覺到他的胸膛正在以一種更快的節奏起伏,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謝翾好奇地按住他的胸口,感受著此處勃發的熱意,真奇怪,他呼吸這么快做什么?

    “謝翾。”鳳洵抓著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灼燙。

    “熱。”謝翾側過頭對鳳洵抱怨。

    與此同時,她另一只手沒有被他抓住的手已撩開他的衣襟,仿佛是冰冷的蛇攀上軀體。

    呀,他的呼吸更快了……謝翾的指尖在他的鎖骨處打了個充滿疑惑的轉。

    鳳洵一驚,稍稍使了些力氣,把她更緊地抱在懷里,一時間謝翾沒法再動了。

    她只能抬眸去看他的神色,他的墨發在身后鋪陳開,仿佛上好的緞子,原本嚴謹戴好的鬼首面具也歪了些許,正好露出他眉心那抹神圣、不容侵犯的神紋來。

    但他的臉依舊是紅的,幽深的眸底閃爍著她看不懂的情緒,分明是神的身軀,卻有這般鮮活的情感。

    驀然間,謝翾忽然有些羨慕他,羨慕他可以展露這些情感,而她只有一顆冰冷的、平穩跳動的心。

    心念一動,她的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雙唇又貼上了他眉心的神紋,仿佛在褻瀆著些什么。

    謝翾如此吻著鳳洵的眉心,他一低頭便能看到她線條柔和的肩頸與胸前浮凸的線條,她的身體在黑暗中顯得朦朧又美好

    黑暗里,扣在謝翾腰間的大掌仿佛緩慢燃燒的火焰般輕輕上移,不由自主、下意識地撫摸著她的軀體,謝翾感覺癢,便扭了扭身子,卻惹得他的動作更加肆意。

    鳳洵原本充滿神性的眼眸微垂,他已經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他只知道將謝翾還在努力把他衣服脫下的手按住。

    謝翾有些惱,因為他的手都往里邊伸去了,他卻不讓自己也做同樣的事。

    她像復仇似地一低頭,吻上了他的唇,他們的上一個吻只是唇瓣相貼,但這一次,在她的氣息靠過來的時候,鳳洵便已按住了她的后腦。

    鳳洵想,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親吻,就這么把唇瓣湊過來便叫親吻了嗎?他的大掌在她的發絲間游移,舌尖探入她的口中,與她的唇舌交纏,屬于他身上的氣息霸道地占據她的呼吸,如烈火般熾烈。

    謝翾鼻間發出一道悶悶的哼聲,像小貓叫,鳳洵咬了一下她的唇瓣,沙啞的、低沉的聲音傳來:“謝翾,我都與你說了,你今晚最好不要變回來。”

    謝翾在恍惚間感覺自己的臉頰熱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鳳洵傳的,但是她清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正在加快,像鳳洵一樣。

    她的唇瓣迷茫微張,卻又被他再次叼住了,又是一記深吻落了下來,謝翾連呼吸都帶著他的味道,他的唇舌生澀地碾過她口中每一寸角落,這才是吻,謝翾在沈青那里沒仔細聽的課在這里全部學會了。

    謝翾被他按著逼到了墻角,他高大的身形覆上來,困著她讓她無路可逃,謝翾拽著他肩頭的衣裳喘了口氣問:“所以可以脫了嗎?”

    鳳洵:“!”一定要這么直白嗎?

    他捧起她的下巴,認真問:“你去找過那狐妖了?”

    謝翾點頭,找確實是找了。

    “那些事都學會了?”他震驚。

    什么事?若是化形之術她肯定是都學會了。

    于是她繼續點頭。

    “知道了還要找我?”他再次確認謝翾沒被帶歪。

    她學了化形法術自然是要先過來騙他,所以謝翾還是點頭。

    “你——”黑暗中的鳳洵盯著謝翾看了許久,或許是這里不夠亮,所以他的目光大膽了許多,他沒有再掩飾自己的情感。

    ——就是喜歡她,就是會被她調動情緒,就是會被她挑起那些不可控卻甜蜜異常的……欲望。

    “好吧。”他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終于是答應了謝翾的“過分請求”。

    既然她執意如此,那就……就依著她好了。

    謝翾伸出手去,撩開他的衣襟,掠過他的胸膛,而后冰冷纖細的手繞到他的身后。

    床邊,純白的里衣滑落,線條優美的肌肉牽引著鳳洵的行動,他扣住謝翾的纖腰,將她拉進自己的懷抱。

    這個緊密的擁抱讓兩人的軀體相貼,謝翾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下有些不對勁——不行,她還是快些做自己的事。

    冰冷的手指攀上鳳洵的脊背,謝翾在他的背上胡亂扒拉了半天,沒能觸摸到任何傷痕帶來的斑駁痕跡。

    怎么會沒有傷痕呢?她決定這里應該有,那就應當會有呀……謝翾的腦海里重復了一遍沒有任何意義的疑問。

    她使了勁抬起頭越過他的肩頭往他后背看,卻只在昏暗的光線里看到了一片完美無瑕的脊背,他的背上確實沒有任何傷痕。

    “怎么會呢……”謝翾有些氣餒,她喃喃自語。

    鳳洵擁著她,一個灼熱的吻落在她的心口,他問:“怎么?”

    “你的背上……受過傷嗎?”謝翾輕聲問。

    在她胸前流連的吻霎時間頓住了,鳳洵低下的長睫顫了顫。

    “沒有。”他說。

    而后他只是抱著她,沒有再動了,寂靜的夜里,曖昧告退,只余下更漫長的沉默。

    “我想應該有的。”謝翾說。

    “你就是為了看這個?”鳳洵這話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他面上的緋色尚未褪去。

    “這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我決定應該有,我想我應該證實一下。”謝翾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失望說道。

    “謝翾!”鳳洵把她按在床上,那雙溫和的、還染著欲望的漂亮桃花眼盯著她,“你要探尋一個人的秘密,就是用這樣的方法?”

    “嗯。”謝翾迎著他的目光,平靜應道,她抬手撫摸他身上某處異樣的地方,認真詢問,“鳳洵,你有意見嗎?還是要教我別的辦法?你這里是怎么回事?”

    鳳洵:“!”你還問我怎么回事?

    他單手撐著讓自己離謝翾遠了一些,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問:“你不是說都學會了嗎?”

    “化形法術都學會了。”謝翾有些得意,“我變得像嗎?”

    “謝翾!”他又一字一頓喚她名字。

    “嗯。”謝翾的長睫忽閃,她抬起腦袋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問,“方才你是怎么親進來的?你張口呀。”

    鳳洵將她的嘴巴捂住了,也沒趕她下去,就自己轉過身去,順帶將落下的里衣撿了起來。

    謝翾不死心地盯著他后背看了許久,確認其上當真沒有一絲疤痕,她覺得鳳洵是有些不開心,但她不知他為何如此。

    就算是她這樣的惡鬼也不想莫名其妙傷害一位這樣善良的人,于是謝翾盯著他的脊背輕聲問:“鳳洵,怎么了?”

    “沒。”他悶聲回答。

    謝翾從后抱著他,卻被攔開了。

    她惱,喚了聲:“有些冷。”

    鳳洵將自己的大半邊被子堆到她的身上。

    “還是有些冷。”謝翾倒也不是說謊,現在鳳洵轉過身去離她遠了,她周身的溫度也沒有方才那樣熱了,方才那種熱烘烘還有些濕漉漉的感覺有種莫名的熨帖……

    鳳洵很快轉過身來,伸臂一攬將她抱進了懷里:“這樣行了嗎?”

    “行。”謝翾將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她感受到了從出生起就從未感受到的……愉悅與安心,這就是快樂嗎?感覺心口被什么溫暖的、甜蜜的東西漲滿了,這樣的感覺會是毒藥嗎?

    謝翾腦海里升起這樣的疑問,卻還是在鳳洵的懷里睡了過去,她卻不知在她閉上雙眼許久之后,鳳洵還是低下頭去吻了她好幾下。

    鳳洵想,他怎么會喜歡上這樣的姑娘。

    ——

    謝翾許久都沒有來尋沈青,這讓沈青感到很是疑惑,沈青想按照謝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她若是沒能成功一定會來找自己。

    但謝翾沒來找她,這說明她成功了?

    ——成功把那位看似很親切實際上高不可攀的酆都鬼王的衣服給脫了?

    然后他們還要再做些別的事嗎?思及至此,沈青打了個哆嗦,這等事她想像一下都感覺是冒犯。

    其實第二日鳳洵有詢問過謝翾為何會覺得他背上有傷痕,謝翾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努力思考之后給了鳳洵一個“不知道”的答案。

    鳳洵同時也問了謝翾一個幼稚的問題:“你覺得我的身上沒有傷痕,會不夠成熟嗎?你更加喜歡……有傷痕的我,所以才這般想像?”

    謝翾看著他搖頭:“都不喜歡。”

    “若非要選。”鳳洵還是讓謝翾回答。

    “沒有傷痕好些。”謝翾內心有自己的偏向,于是很快給出答案。

    “為何?”她的答案令鳳洵有些開心,于是他輕笑著問道。

    “你不該受傷,你是一個——愚蠢的、幼稚的好人,我不希望你受傷。”謝翾平靜地回答。

    那天酆都的太陽罕見地盛烈,晃得謝翾瞇起了眼睛,如灑金般迷離的光線將她冰冷的視線切割得朦朧恍惚,原本無情的眼眸都顯得有些溫柔。

    鳳洵看著她,又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謝翾,我不會受傷。”

    他是最強大的神明,這世間沒有人能殺死他,就連唯一有這個可能性的謝翾也不希望他受傷。

    ——

    “我的記憶里總是會冒出一些古怪的念頭,它們仿佛某種讖言——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謝翾盤腿坐在寒冰地獄上的宇宙幻境里修煉,得了個空便抬頭詢問厲溫。

    厲溫負手立于地獄之上:“或許與你展示給我的‘酷刑’有關,你曾遭受過連我都無法想像的刑罰,這刑罰的核心是對精神的折磨,是無數人間慘劇的體驗集合,你直面這酷刑一剎那便是在這一剎那里體會了萬萬千的悲劇、慘劇、鬧劇,并未冷眼旁觀,而是親身經歷。”

    厲溫能夠更加清晰地描述出謝翾曾經遭遇的那種可悲可怕可怖的景象。

    “可它還沒發生……”謝翾抬眸說道,她知道鳳洵身上還沒有傷,那她所看到的悲劇就是他要受到這樣的傷嗎?

    “或許它只是一種悲劇的演繹。”厲溫垂眸問謝翾,“你看到了什么?讓你篤定你所冒出的古怪念頭還未真實發生。”

    謝翾緘口不言,她自己也無法清晰描述出那些念頭了,或許它只是一種尚未發生的可能性。

    “我倒好奇究竟是誰讓你去直面那些東西。”厲溫在虛空之上踱步。

    “你走來走去做什么?”謝翾問。

    “我在壓制我想要去看你一生的好奇心。”厲溫坦言,好奇心是神明最忌諱的東西。

    謝翾坐在虛空上,平靜地說:“等我從人間回來,我慢慢與你說。”

    “呵。”厲溫無情嘲笑,“你居然還想著回來。”

    “我不知道我復仇成功之后應該往何處去……”謝翾并攏起自己的雙膝,說出令自己也感到困惑的話,“既然這里有人在等我,那我就回來好了。”

    “好了,近日你也快突破魂核境了,就這么修煉也有些枯燥,你要回地獄看看嗎?”厲溫打斷謝翾的思緒,打算教她一些新的東西了。

    “有的時候你若想尋開心,可以親自行刑。”厲溫領著謝翾走過無數鬼差把守的刀山地獄來到盡頭,在血色的大殿中央跪著一位模樣頗為英俊的罪魂。

    “我不開心。”謝翾答。

    “我做著開心就行了。”厲溫這分明是在操控地獄的幻境里感覺無聊了,所以帶著謝翾出來尋些“樂子”。

    謝翾一低頭,厲溫凝聚鬼氣贈給她的那枚黑色匕首正躺在自己掌心,她走上前去,運用審判之力去瀏覽著罪魂的一生。

    他犯下的罪業稀松平常卻可惡至極,在人間的各處角落可能隨時都在上演,大概就是此人飛黃騰達之后拋棄自己原本的妻子,最后為了迎娶新的美嬌娘殘忍毒害自己的原配妻子。

    “罪當——凌遲。”謝翾的吐字冰冷,她冷然得不似活人的無情語氣令跪在地上的罪魂嚇軟了腿。

    但厲溫聽出謝翾說出這四字的時候聲線帶著無法忽視的顫抖。

    “你的情緒……”厲溫地皺起眉頭。

    “我不會。”謝翾平靜應道,她沒對厲溫說有關自己的事。

    “學。”厲溫在身前幻化出一柄鋒利的匕首,“按標準是三千六百刀,在戳下最后一刀之前,他的意識還要保持清醒,這樣才能讓他最大程度地感受到痛苦。”

    謝翾抓住了屬于自己的那柄行刑之刃,現如今她也成了執掌刑罰的人。

    “這里是冥界,對手法要求沒有人間那么高,你注意不要挑斷他的魂燈就行,不然接上很麻煩——”厲溫如此交代謝翾。

    他話還沒說完,下手沒輕沒重的謝翾就直接挑斷了罪魂的魂燈,那罪魂兩眼一翻就這么昏死過去。

    守在兩旁的黑白鬼差沉默地走上前來,手忙腳亂把罪魂的魂燈再接上。

    “第一刀先從胸口開始,這里的肉更厚,夠旋上好幾刀。”厲溫扯著鎖鏈將罪魂拽到謝翾面前。

    謝翾的眉頭微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死前的景象。

    這個時候,厲溫已沉浸在刑罰的藝術之中,并未察覺謝翾的異樣。

    謝翾緊緊抓住手里的利刃,直接將面前罪魂胸口的一片肉割了下來,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心口傳來鉆心的疼痛,這痛楚如此刻骨銘心——正是她死前接受的凌遲之刑。

    她每回憶起一分,這魂體所承受的痛楚就多一分,但厲溫的教導不停,她的職責也還未完成。

    “片到距離五臟六腑還有一紙厚的距離就行了,免得內臟流出來毀壞魂燈。”厲溫在血色大殿里慢慢踱步——他還未消去對謝翾經歷的好奇心,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壓制這股本不該有的窺探欲。

    他閉著眼與自己內心名為“好奇心”的巨獸搏斗著,繼續指導謝翾:“到腿部時,要——”

    “要避開腿部的大動脈,失血過多也會讓受刑者失去意識。”他還沒說完,謝翾就替他說了下去。

    “嗯。”厲溫滿意點頭。

    殿內兩旁的鬼差都在有條不紊做著自己的事情,無人注意到謝翾這里的情況,此時的她已經割完罪魂的上半身。

    她每給罪魂割一刀,她自己身上便也同樣掉下一片薄薄的肉,三千六百刀,一刀一刀回憶那蝕骨的痛楚,她的魂體自然因為意識的影響而產生變化。

    謝翾身上穿的衣裳是鳳洵的尾羽所制,不沾任何臟污,謝翾自己的血也染不上去,所以只見干燥的衣裙空落落地垂下,在謝翾的裙擺之下流淌著鮮血,殷紅鮮血上堆積著一片片自己身上掉下的碎肉。

    割到——上半身只剩下支撐身體的骨架與鼓鼓囊囊堆積在肉膜里的內臟,這可怖的情狀全被鳳洵那件神奇的衣裳掩蓋支撐,純黑的裙擺上泛著七彩的暗芒,漂浮在粘膩的鮮血之上,這畫面詭異又美麗。

    被鎖鏈束縛在謝翾面前受刑的罪魂一邊承受著凌遲的痛楚,一邊看著謝翾這般詭異的模樣,卻因為魂燈未滅保持清醒,只能放聲驚叫。

    “你你你——你不是人!你好可怕!你是魔鬼!你是比魔鬼更可怕的怪物,啊啊啊!好疼——嗚嗚嗚。”

    罪魂的哀嚎被謝翾無情的黑刃堵住,鋒利的刀鋒割去他的雙唇,與此同時謝翾自己蒼白面上的唇瓣也仿佛被一把無形刀刃割了下來。

    罪魂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謝翾朝他張嘴,鮮血淋漓落下,她拉住了他的舌頭,利落一割。

    血色殿內寂靜無聲,厲溫贊賞聲音傳來:“好,這個時候就是要割去嘴巴和舌頭,免得罪魂聒噪。”

    謝翾低垂著眸子,將罪魂的耳朵削去,而后往他曾經最引以為傲——能輕易俘獲女子放心的面頰割去,罪魂已經無法發出哀嚎,謝翾臉上的肉片也如年久的壁畫油彩剝落一般紛紛往下落。

    這一幕詭異至極,罪魂受到了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打擊,兩眼一翻,竟然被嚇得魂燈熄滅了。

    “割完了?行刑完畢就回去吧。”厲溫還是沒有看謝翾,他還在抑制自己對謝翾的好奇心,這種窺探欲太過可怕,他必須將之完全消滅。

    殿內傳來謝翾輕飄飄、虛浮的腳步聲——她現在能走全靠鳳洵尾羽制成的衣裳支撐。

    厲溫只當她是走了,謝翾拖著骨架與搖搖欲墜的內臟竟然還能行動,她忍著麻木的痛楚登上了冥獸的脊背。

    再次完整地回憶起自己受刑的過程,謝翾感覺自己的魂體正在因此潰散,她不知這是怎么了,但從身上自己掉下的那些碎肉卻再無法組合起來。

    她將衣服上的兜帽扯緊,蓋住自己幾乎只剩骷髏的面頰,企圖用這樣蹩腳的掩飾去遮擋鳳洵的視線,她還要見他。

    冥獸早就看到她可怖的模樣,但它是冥界魔獸,見到骷髏也不會感到害怕,真正令它擔憂的是——這具骷髏竟然是謝翾。

    冰冷的血落在冥獸厚密的皮毛上,一路往下落,冥獸的身形破開迷霧往酆都城的方向狂奔,速度快得要飛起來。

    謝翾攏緊自己的兜帽,在每時每刻持續不斷的痛楚里,她心里想著冥獸的速度這么快,都快把她的骨頭架子搖散架了。

    鳳洵照例等在酆都城外,直到他看到了遠處冥獸狂奔而來的身形,他還在想著今日怎么比往常早了一些。

    此時的謝翾已經伏下身子,完全趴在了冥獸身上,她若是再不躲著點,自己身上哪塊骨頭指不定就要飛出去了。

    鳳洵先是嗅到了濃厚的血腥味,而后他看清趴在冥獸身上——薄薄一片的謝翾,他某種平靜的海洋仿佛瞬間往一個無底黑洞崩塌而去,瞬間變得空洞。

    “謝翾!”他失神喚了她一聲。

    謝翾聽到他的呼喚,張了張口卻無法發出聲音,她失去雙唇與美好五官的面頰可怖又詭異,他卻將她小心翼翼抱了起來。

    撩開謝翾的兜帽,鳳洵看到她幾乎只剩下顱骨的面頰,心上仿佛被細細密密的刺穿透。

    她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抱著她,重量極輕,因為她幾乎只剩下一片骨頭架子,如今還能保持人形是因為她還穿著他的衣服。

    謝翾還保留的眼珠在血淋淋的眼眶里轉了轉,她的眼神還是那般空洞冰冷,此時顯出些天真的懵然來。

    她在疑惑,為何鳳洵的聲音沙啞愴然,眼眸深處如山海傾塌,似有淚要落下。

    又不是他這樣,疼的是她痛苦的也是她,他又為何要如此?

    她的意識有些混沌了,只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鳳洵抱著她回到了刀山地獄,如今厲溫已離開那行刑的血色大殿,有條不紊進行著自己任務的鬼差也無人注意到原本就血腥的大殿上多出的鮮血與碎肉。

    鳳洵將謝翾妥善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他慌亂往殿內屬于謝翾的那堆碎肉奔過去。

    謝翾看到他無瑕的衣袍在鮮血上拖曳而過,看到他跪下雙膝在地上胡亂摸索屬于她身體的一部分,從耳朵再到舌頭這些好辨認的他都先拾了起來。

    尋到一部分,他便跑過來,小心翼翼將它們放在謝翾身體原本的位置上,謝翾歪頭看著他,呼吸自然且平穩。

    “疼嗎?”鳳洵問。

    謝翾剛接上的舌頭還麻木著,她沒說話,鳳洵也沒空等她回答。

    他慌亂地在布滿血污的殿內尋找她失落的身體,這般高高在上的神明此時也如在尸骨堆里覓食的狗一般狼狽。

    但就是這樣的鳳洵將她的身體一點一點修補好,到了后來因為最后一塊找不到的碎肉而驚慌自言自語:“是刀山地獄里的鬼差帶走了嗎,你等我……我去找找。”

    謝翾抬起無力的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攤開自己尚未完全恢復好的掌心。

    她的掌心里攥著自己身體上的最后一塊碎肉。

    混亂的意識讓她說出沒有意義的囈語:“京城里的野狗會吃了從我身上割下來的肉,你也要……嘗一嘗嗎?”

    第27章 二十七刀

    寂靜的血殿之內, 鳳洵將謝翾胡亂攥著的碎肉小心翼翼地從她的掌心里取了出來。

    “謝翾,我又不是京城里的野狗。”他啞著聲對她說。

    謝翾看到他澄澈溫柔的眼眸里閃爍著像是什么東西碎裂的光——是她破碎的身體映照的嗎?

    鳳洵將最后一片碎肉放在了她的頰側,指腹按下,他終于將她的身體拼湊完整。

    在身體最后一部分彌合回來的時候, 謝翾身上那鮮血淋漓的傷口開始慢慢恢復, 她現在的模樣依舊可怖,斑駁的血痕蜿蜒著遍布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沒有曼妙的皮囊美麗的面孔, 鳳洵還是抱緊了謝翾, 一個極輕的吻落在她的臉頰邊, 謝翾的沾滿血的長睫無力抬起,她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鳳洵反問, 他的手指將她沾血板結的發絲輕輕揉開。

    “為什么那么著急,我回去修煉幾日就好了。”謝翾的語調依舊很平靜, 但此時此刻她還在承受著巨大的痛楚,肉|體再生時的疼痛不亞于凌遲之刑。

    鳳洵知道她這樣的情況是又一次魂體暴動了, 上一次是在酆都城里, 她與他拉鉤的手勢引起她的回憶;再上一次是在孽鏡臺里她看到凡間的陽光, 潛意識便覺得那陽光會傷害她,所以相應的她的魂體就出現了崩潰的跡象。

    這一次也是,她再次回憶起自己在凡間經歷的一切所以魂體再次復刻她所受的刑罰——她為何會受凌遲之刑?連孽鏡臺都宣判她無罪!

    他足足找到了三千六百塊她殘破的軀體, 這一次是她修煉已久, 修為已臨近魂核境這才還能保持魂燈不滅, 若再晚一些等她的魂體碎片的能量散逸干凈,這點損失的修為就不是幾日能修煉回來的。

    鳳洵盯著謝翾, 將她還有淡淡紅痕的手腕抓了起來:“謝翾, 你就拖個骨頭架子回來,問我為何不著急?”

    謝翾的長睫垂下, 避開了鳳洵的目光,他的眼神太過赤誠明亮,她無法與他對視,為什么要如此擔憂她?為什么要為了她這般慌亂?他這樣還像個神嗎?

    她攏住自己的衣袖,運轉鬼氣,開始認真修補自己的魂體——尋找身體碎片這等事她自己做不來,方才她根本沒辦法進行大幅度動作,更遑論在一地血污里找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并且把它們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但這個復雜又惡心事情鳳洵做完了,他現在看起來那樣狼狽,面上還有暗紅色的血污。

    謝翾抬起自己終于有力氣的手,替他輕輕拭去他臉上的血跡,鳳洵抓住了她的手,低下頭去。

    謝翾清晰地感覺到有一滴熱燙的東西落在自己指尖上,瞬間一股強大又柔和的能量竄遍她的全身,她的魂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恢復,并且還在不斷增長著能量,這股勃發的力量來自于滴落在自己指尖上的那點東西。

    是淚水嗎?謝翾想抬起他的臉看一看,可她實在沒什么力氣,或許只是法術吧,神明怎么會哭呢?謝翾如此想著,手便無力垂了下去。

    鳳洵替她攏好兜帽,他只當是血殿里的酷刑刺激了謝翾——實際上他的猜測也沒錯,謝翾親手行刑這才勾起回憶,若她隨時停下,那痛苦的回憶也就到此為止,但她堅定地手執利刃,將全部的刑罰完成,沒有人逼著她如此做,是她自己要這樣做,這也是完全掌握審判之力的一部分。

    她絕不可能在那里止步,就算魂體破碎也無所謂。

    “以后我讓楚江王去酆都城可好?”鳳洵抱著謝翾對她說。

    “楚江王不喜歡酆都城。”謝翾的聲音輕輕。

    “你連這等事都知道了?”他抱著她的手緊了半分。

    謝翾什么都知道,她最了解同類,她甚至知道不久之前厲溫對她刻意的回避是在壓制自己的好奇心。

    她就與他不一樣,她若是對某個問題產生了好奇心,定要一探究竟,直到得到答案。

    “謝翾。”鳳洵抱著謝翾騎上冥獸,低低的聲音環繞在她的耳側,“以后莫要如此,好嗎?”

    “‘如此’是什么?”謝翾問。

    鳳洵愣住了,被凌遲而死非她所愿,又因為某些突發情況勾起臨死前的痛苦記憶,這也是她能控制的嗎?

    “對不起。”鳳洵抱著她說,“是我失言。”

    “我的身體里被我吃了的另一個靈魂告訴我,她也想走在陽光下,也想擁有很多朋友——甚至是親密的愛人,也想要有家人的陪伴,也想要一生無病無災平安順遂。”謝翾看向眼前無邊無際的濃霧,“鳳洵,有些事是‘我想’便可以馬上實現的嗎?”

    鳳洵抱在她腰間的手掌顫抖:“你想要如何,與我說便是。”

    “你也有不讓我做的事情,若有一日你不再憐憫我——又或者是不再喜歡我,那時候還是‘我想’便能成真嗎?”謝翾問。

    鳳洵抓住了謝翾的手,他許久沒有說話,在這般安靜的氣氛里,虛弱的她靠在他懷里睡了過去。

    從始至終,鳳洵的心跳都是躁動的,仿佛危險的擂鼓,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這般抱著她,她是不是就徹底在血殿里昏死過去,成為那堆碎肉的一部分?又或者如果沒有他,她就死在三途川盡頭的血海里……但是,鳳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即便他不存在謝翾也可以從那片血海里爬出來,她向來是一個奇跡——她早該死過千千萬萬遍。

    鳳洵將謝翾抱回了她的房間里,而后去院子里親手削了一柄青竹劍。

    他提著劍,沒有叫上冥獸,就這么孤身一人往酆都的盡頭走去。

    鳳洵不是原屬于酆都的任何一位神,他不需要遵守任何神明的規矩。

    現在他想要看謝翾的一生就看,想要為她破開通往凡間的路就可以斬下一劍,謝翾想要如何他都可以為她做到。

    他想要她——所愿所想即為真實。

    鳳洵心念一動,他手中的青竹劍便輕易挑開孽鏡臺的禁制,仿佛挑破一層青紗,就在謝翾的一生即將映入他眼簾的時候,一道熾烈的光芒呈羽翅狀從虛空里拂來,將他的青竹劍蕩開。

    很快,鳳洵的身形往后疾退,一躍便是數萬里,酆都的無邊濃霧被他周身熾熱如烈火的氣息壓制,那柄最最普通的青竹劍再次斬向界河,同樣是羽翅再次出現,架住了他的劍。

    “胡鬧。”虛空里,高大如烈陽的身形逐漸顯出輪廓,他的身量分明與鳳洵一般高,不差分毫,但他自彼端而來,降臨時綻放的光芒硬生生壓制住了鳳洵的氣勢。

    他的語調沉穩、冰冷、神圣——在他出現的那一刻“神明”二字有了最具象化的體現,這沉沉的二字仿佛無邊山岳朝鳳洵砸了過來。

    鳳洵提劍阻擋,但那清脆鮮嫩的竹柄片片裂開,瞬間被強大的力量壓成碎末,他手腕翻轉凝聚力量再次將那碎末拼成竹劍,執著地朝界河砍去,他只需要破開只供一人通過的道路就行。

    她想去就讓她去,反正……反正她還會來找他的,對嗎?

    “界河破碎會導致多少往生的魂魄失去方向?鳳洵,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虛空中出現的金紅色人影再次開口,他說話的語速保持著一種亙久的平衡。

    鳳洵自然考慮過這個問題,他要破開的界河通道很小,只容謝翾一人通過,不會影響到其他的鬼魂。

    “幼稚,虛偽,傻子。”三個詞語再次重重朝他砸了過來,正是謝翾時常調侃鳳洵會說的話。

    聽到這三個熟悉的詞匯,鳳洵驟然收回了劍,那積蓄起不知從何處去的劍勢竟然直直朝著虛空中出現的那個人影飛去。

    鳳洵戴著鬼首面具的純黑身影沒入巨大的金紅色光芒里,宛如一顆湮滅光明的炸彈蕩開無數能量,這柄最普通的青竹劍送入金紅色人影的胸膛。

    在接觸到人影血液的那一剎那,竹劍被燃燒成虛無,虛空里,與鳳洵一模一樣的臉慢慢抬起,而后又隱沒入彼岸。

    現在的鳳洵已經冷靜下來,他不會再做那樣瘋狂的事情了,而虛空里出現的人影也不必在酆都久留。

    鳳洵空著手從界河上方落了下來,身形孤獨,即便硬生生刺了那人影一劍,他還是沒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方才那人降臨的光芒太耀眼,冥界的所有鬼魂與鬼差都無法忽視,在鳳洵頹然落下之后,有好奇的鬼差充滿敬畏地湊上來小聲問道:“尊上,方才來酆都的那團光芒是您的父親?上界的神王大人果然和傳說里的一樣,那樣神圣,那樣高不可攀讓人仰望。”

    鳳洵第一次沒有禮貌地徑直走開,沒有回答鬼差的問題。

    他一路飛回住處,由于趕路的速度太快,他身后隱隱出現兩道展開的雙翼光芒。

    他想起來這個時候謝翾應該醒了,他出來這么一趟什么事都沒做成,這世上果然如她所說的一樣。

    “我想——”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真,就算是他也一樣。

    而這個時候的謝翾也終于從漫長的昏迷中恢復清醒,活著的時候她從未想過自己睜開眼能看到些什么耀眼的東西,她永遠身處于黑暗之中。

    但這一回,她睜開眼睛便看到了一道耀眼的光,鳳洵堪堪趕上她蘇醒的時機,直接從窗戶跳了進來,他黑色身影后那金紅色尾翼還未收起,落在謝翾眼中,仿佛這個世間最燦爛的寶藏。

    第28章 二十八刀

    謝翾抬眼, 與鳳洵對視一瞬,她抬手,掌心之上凝聚一枚淡黑色的光點,這是鬼修進入魂核境之后魂燈凝聚而成的核心, 她的魂體碎裂后重塑, 可能是鳳洵的那滴眼淚給了她許多能量,蘇醒后竟然突破了魂核境。

    “你……”鳳洵將謝翾展開的手掌合上, 魂核實際上就是普通魂體都有的魂燈, 暴露在外很是危險。

    謝翾坐起身, 歪頭撫上他鬼首面具,輕聲道:“快了。”

    “什么快了?”

    “魂繭。”謝翾還記得鳳洵與自己的約定, 他說等她修煉到魂繭境就摘下面具讓她看的。

    謝翾只是如此說一下,提醒鳳洵不要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卻讓他原本有些晦暗的眼眸驟然睜大。

    他想,她想看, 就是現在也無妨。

    于是鳳洵抬手想要將自己的鬼首面具摘下, 但謝翾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這是約定。”

    早了晚了,都算失約。

    “方才外面很亮。”謝翾繞過他的身子去看窗外,問鳳洵, “是什么東西來了冥界?”

    她的視線還落在鳳洵身后將將熄滅的光翅上, 外面的光芒與他身上的能量很是相似。

    “是我——”鳳洵后面還想說些什么, 但又再組織不出話語了。

    “是你。”謝翾重復他的話。

    她來到窗邊,感受著周圍的鬼氣, 酆都終年不散的大霧在方才的動蕩中散去不少。

    真正強大的神明在日常的一舉一動中都要收斂自己的力量, 他們即便只有最小的異動也會影響周遭的環境。

    “我好了。”謝翾不想讓鳳洵去追查楚江王,也不想他發現楚江王傳授自己審判之力的秘密, 便平靜說道。

    謝翾自己經常用擁抱去“偷襲”鳳洵,沒成想自己這一回被他從后抱住了。

    這在她的預料之外,他的擁抱溫暖熱烈,起伏的胸膛抵在她的脊背上,連呼吸也清晰。

    “對不起。”他在她耳邊說。

    現在謝翾有最想做的事他卻無法幫助她,他不可能顛覆冥界去助她回到人間,就算他一意孤行也會有人來阻止他。

    他是他永遠無法翻過的高山。

    “你向我對不起做什么?幫助我又不是你的義務。鳳洵,道德與責任的高山把你壓傻了嗎?”謝翾口中的吐出的話語依舊冰冷銳利。

    鳳洵低下腦袋,將面頰壓進她的頸窩,吐息依舊急促,他的情緒并不算穩定,這是謝翾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般模樣。

    “你要我如何才好呢?我與你說我變成那樣沒有關系,你說不行,我說我因此突破了修煉境界,你還要說抱歉,鳳洵,你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樣笑一笑呢?我喜歡你那樣。”

    在謝翾的碎碎念里,她不經意說出了一個詞語,“喜歡”,這是她認為自己不會擁有的情緒。

    “喜歡?”鳳洵果然笑了起來,他繞到謝翾身前,安靜看著她,面頰上出現熟悉的酒窩。

    謝翾看著他微微彎起的、漂亮的桃花眼,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似乎將這點光吹熄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于是她側過頭去,竟然沒有否認,

    鳳洵俯首,吻上她不斷顫動的長睫,謝翾沒有躲開,她不想看到這樣好的一位小神仙感到悲傷。

    ——

    “前段時日尊主的父親來冥界了,尊主做了什么引起這么大陣仗?”厲溫的黑袖挽起些許,他認真擦拭著手上染血的黑刀,問謝翾道。

    “我不知。”謝翾想著自己那時候都昏過去了,她怎么知道發生什么了。

    “與你有關?”厲溫盯著謝翾問。

    “和我有什么關系?”謝翾皺眉。

    她問了一個無厘頭的問題:“楚江王,你說神不會愛上任何人,為什么鳳洵有父親?”

    厲溫:“?”什么?!

    “他娘是誰?”

    厲溫:“?”你這就問倒我了。

    “上界神王的事情,我們冥界的人如何知曉?”厲溫讓謝翾不要想七想八

    謝翾托腮,第一次修煉時發了呆,腦海里的思緒混沌。

    “修煉到魂核境就這么懈怠?”厲溫拿黑刀柄在謝翾腦袋上敲了一下,讓她不要走神。

    謝翾坐直了,她繼續著自己的修煉,那日在行刑殿內發生的事情她沒有告訴厲溫,自己是如何死的,只有鳳洵知道。

    直到兩年后她看到那位熟悉的行刑之人,她才想起那久遠的記憶來。

    ——

    “三千六百刀——仔細說說我的身子肉是怎么被京城里野狗一片片叼走的。”酆都城外的酒館里,謝翾纖細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看向秦牧。

    “你——”秦牧嚇得跪倒在地上,生前他是京城最出名的劊子手,生平殺死的人無數,唯獨這位犯下褻瀆皇族之罪的謝家外族姑娘令他印象最為深刻。

    她被凌遲得幾乎只剩下骨架了,卻還是撐起全身的力量咬了他一口,至此,被她咬過的那只手日夜都會傳來刻骨疼痛,讓他拿不起行刑的手,并且在兩年后因病死去。

    沒成想來了冥界,秦牧竟然還能遇到那謝家姑娘——她那般可怕,死后應該被投入十八層地獄吧。

    但謝翾就是如此精致端莊地出現在了他眼前,眼睛里原本閃爍著的無序瘋狂也被壓制在看似平靜的偽裝之下,她可能還是那般壞,但如今她已經學會壓制自己非人的內心,讓自己看起來是一位普通人。

    “你……你怎么沒入十八層地獄?”秦牧指著謝翾,語氣驚恐。

    “不過是刺殺未來太子妃未遂,她死了嗎?驚嚇到皇族之人脆弱的內心也算罪過嗎?”謝翾蹲在秦牧面前,垂眸注視著這位朝廷養的瘋犬,語氣嘲諷至極。

    侍立在謝翾身后的鬼差將秦牧嚇得發軟的身體拽了起來,謝翾去看了近日來死后前往冥界的鬼魂名冊,早已注意到這位當初為自己行刑的劊子手,他病死了。

    生前的仇人來了,她自然是要去迎接的,所以在等在了這處小酒館里,有些即將前往孽鏡臺的鬼魂會在此停留。

    在與秦牧對視的一瞬間她已看遍了他的一生,他所犯之罪,足以被丟進十八層地獄的最底層。

    “鳳洵呢?”謝翾如當年的厲溫一樣挽起自己的袖口,問跟在自己身邊的小鬼修。

    “尊主去域外了。”鬼修很快答道。

    “把他送到孽鏡臺去。”謝翾朝不遠處的秦牧揚起漂亮的下巴,“我要親自行刑。”

    秦牧死死盯著謝翾,大聲對身邊沉默的鬼差吼道:“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根本就不像人!我對她行刑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怕?你們冥界就如此不公平,連這樣的惡種都能留下來?”

    “按冥界以前的規矩,像謝姑娘這樣的——不應天地而生的存在死后被稱為惡鬼,惡鬼應當被投入三途川盡頭的血海里銷毀,但有人將她帶了上來。”

    “他是酆都的鬼王,他說的話就是酆都的規矩。”

    站立在酆都內城外的銅甲將軍手持巨斧,沉重的聲音響起,他身體里的魂燈從眼眶里發出攝人的光芒。

    生前在京城背靠朝廷囂張跋扈慣了的秦牧在他面前也只能被嚇得低下頭去,他被鬼差拖拽著一路往孽鏡臺去。

    謝翾走入寒冰地獄的時候,已將佩在腰間的那柄黑色匕首取了下來,當初厲溫凝聚鬼氣鑄造它,現在謝翾手下已審判過無數罪魂,這把鬼刃的氣息更加凝實。

    她在冥界的生活平靜得不可思議,自突破魂核境魂體暴動之后,她此后的修煉再沒有出現過意外。

    謝翾還是如此與鳳洵相處著,直到兩年后她終于迎來自己的第一位仇人,很可惜,不是她親手把他殺了。

    行刑殿內,鎖鏈被拖拽的聲音傳來,秦牧經歷過孽鏡臺的審判之后,果然被帶到了謝翾面前。

    謝翾立于行刑殿中央,代替厲溫坐在十殿閻王的位置上,現在她代厲溫行使楚江王的職責,她的姿態儼然是這里的主人。

    “你——”秦牧指著謝翾,想起兩年前這姑娘只能蜷縮在死牢的一角,仿佛誰都可以去踹一腳——也只有與她同族的謝小姐心善,還愿意在她死之前不計前嫌去看望她。

    這冥界真是不辨是非,連這樣的壞種死了也能在亡者的世界里活出個人樣。

    或許是見到了自己生前親自行刑殺死的人,秦牧到現在還沒展現出對冥界的敬畏來。

    “我?我如何?”謝翾抬手,將自己腕上的玉鐲慢悠悠取了下來。

    “你該去十八層地獄的!”秦牧朝地上啐了一口。

    “冒犯皇族就要去十八層地獄?誰定的規矩,人皇嗎?”謝翾再將自己尾指上的一枚暗金色戒指摘下。

    “冥界也應當有公平,你——你就是個怪物!”

    謝翾的細眉微微挑起,她空洞無情的視線望向秦牧,這一瞬間她的眼前出現秦牧將流浪在京城里的無家可歸者帶回死牢的畫面。

    他用豐盛的飯菜、溫暖的衣物還有看似和善的話語,將那些連家都沒有的流離失所之人騙到自己的行刑臺上。

    秦牧為何能在施行凌遲之刑的時候割了三千六百刀到最后連手都不抖,是他天賦異稟嗎?不,是他早已在流民的身上試驗、練習了無數次。

    他是全京城最負有盛名的劊子手,也是出資修建善堂的大善人,京城里許多下層權貴笑著稱他為蛇面佛心,說的就是他干著行刑的活兒,卻拿著自己當劊子手的錢財去幫助那些流浪之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說假裝不知道那善堂的背后連接著死牢,戶籍上無名之人的慘叫被掩蓋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之下,直到這游蕩在京城的魔鬼死后,真相才被揭開。

    冥界的規則會撥開無數被光鮮權力掩蓋的迷霧。

    “該去十八層地獄走一遭的是你。”謝翾盯著秦牧說道。

    此時,她已經將佩在手上的的首飾全部摘了下來,纖細的手指勾起,將寬大的袖擺卷起。

    “不在戶籍上的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謝翾輕笑,已拿起手里的刀刃,冰冷黑刃貼上秦牧的臉頰:“先從哪里開始?”

    “濫殺者,先入剝皮地獄。”謝翾笑,“你放心,我的手法很好,我不需要在千百人的身上下刀去壓制自己原本善良、不忍殺生的人性。”

    “你說得不錯,因為我——”

    “一開始就不是人。”

    謝翾抓著秦牧頭發的手臂肌肉繃緊,拉出一道無情的線條,黑刃已從他的眉心斬下,而后利落地往兩旁一劃。

    瞬間,秦牧的臉皮被撕扯下來,偏偏謝翾的手穩得不可思議,這一撕能掀起巨大的痛苦卻傷不到秦牧的魂燈。

    罪魂的鮮血濺在謝翾面上,黑刃持續下劃,將秦牧的聲帶割斷,這一會他只能急促喘息著發出血液涌動的“呵呵”聲音,再無法慘叫。

    鮮血不斷從刀下涌出,謝翾單手提著罪魂,將他全身的皮剝了下來,連手指上的皮膚也不放過。

    一具血淋淋、紅艷艷的罪魂軀體仿佛肉塊一樣在行刑殿內扭動,兩旁沉默的鬼差漸次走了上來,將地上的血污打掃干凈——這規矩是兩年前鳳洵交代的,他說要把十八層地獄的行刑殿搞干凈點,不要總是沾血,顯得冥界的十八層地獄太過可怕。

    謝翾懷疑是他那天找自己身上掉下來的碎肉找太久了,才下達了這么一條命令。為此厲溫還在她面前小小抗議了一下,解釋說他只是不在意這些——他又不在這里睡覺,他根本就不是不愛干凈。

    總之,現在的行刑殿光鮮亮堂得很,看不出一點地獄的景象,唯有現在地上流淌的一灘鮮血昭示著這里發生過什么。

    謝翾把秦牧的人皮踩了回來,沒讓鬼差收走。

    她將割下的人皮蒙在秦牧的身體上,因為他現在是鬼魂的狀態,所以這張皮很快生長回他的身體,皮肉彌合生長的痛楚讓他不住翻滾,抬手想要把自己好不容易還回來的人皮再從自己的身體表面扯下,但一旁的鎖鏈牢牢束縛了他。

    謝翾歪著頭,安靜注視著他的魂體在經歷漫長的痛苦后恢復原樣。

    這……這就是十八層地獄嗎?秦牧倒在地上急促喘息,他渾身的汗水與血水浸透衣裳——他以為這就是結束了,遭了這么多罪,應該夠了吧?

    仿佛臣服般,他在謝翾面前跪下,企圖讓她放過自己。

    但鎖鏈還是拽著他,讓他接近不了謝翾。

    “還有呢?練習了那么久的行刑手法,害了那么多人命……你現在就受不住了?”謝翾再次單手將秦牧提了起來,她的力氣大得驚人。

    謝翾修煉都是在厲溫創造的地獄幻境里,那里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一樣,所以她在幻境里修煉幾日就抵得上外面百年,她的修煉速度比尋常鬼修快上許多。

    其實這種幻境是很多鬼修在修煉至極致靈光一悟才會出現的修煉境界,他們的靈識僅僅能在這純凈的修煉空間里停留一小會兒,而后便會被自己被外物影響的內心拉出這奇妙的修煉空間,然而謝翾不同,她每時每刻都能進入這可遇不可求的修煉境界,厲溫也就順勢幫助她創造了這么一個修煉場所。

    自兩年前謝翾突破魂核境之后,她一直在朝著魂繭境接近,這段時日一直徘徊在魂繭境之外,不得突破。

    謝翾對自己的修煉并不算很著急,她想著自己若是回到人間也會失去身為鬼修時的力量。

    她倒是對眼前的事情更感興趣,黑刃再次來到秦牧胸前,一片小小的肉從他身上飛了下來,這一次謝翾的意識堅定,不會再被將自己殺死的刑罰感到恐懼。

    謝翾以更精妙的手法切割著秦牧的軀體,也讓他嘗了一遭凌遲之刑的滋味。

    幾乎只剩下骨架的秦牧倒在從自己身體割下的碎肉上,謝翾站定在他面前,全身衣物不沾絲毫血腥。

    她慢條斯理朝前一指運轉鬼氣,那堆碎肉又飛回秦牧的身體,他又恢復原狀。

    “你……你……”秦牧無力地趴在地上,朝謝翾爬了過來,魂體的虛弱已不足以支撐他站起來。

    “我如何?”謝翾笑著問。

    “你這哪是在行刑,你這是在泄憤,你恨我殺了你!”

    “對啊。”謝翾坦然承認自己的行徑,“我很久沒有親自行刑了,這是你的殊榮,把你直接丟進地獄可沒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和你說話。”

    然而,就是她這樣光鮮明艷的模樣更加刺痛秦牧的心,她這樣的存在就應該被丟進黑暗里,隨便路過的人都能朝她吐一口口水,被唾棄被嫌棄被拋棄才是她的宿命。

    而他——認罪,隨便哪一位鬼差來施刑都不能是她,曾經被自己踩在腳下的人如今身份對調,這樣才夠誅心。

    秦牧罕見地有了些血性,在謝翾再次剝下他皮囊的時候,他以巧妙的手法掙脫鎖鏈,朝她攻了過來,這一擊里蘊藏的手法與心境是他對自己四十余年行刑生涯的總結。

    但他的攻擊在謝翾面前顯得有些滑稽,她沒有用自己強悍的魂體來硬生生承受下他的攻擊,而是用精妙的步法躲開去,以此來嘲笑秦牧引以為傲的“畢生總結”有多么可笑。

    “殺了那么多流離失所之人,就學會這些嗎?是他們太過孱弱才讓你覺得自己強大嗎?在真正強大的人面前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謝翾將秦牧手指上的皮膚撕扯而下,口中說的還是誅心的話。

    秦牧無法發聲,只能死死瞪著謝翾,直到將自己的眼珠都從眼眶里瞪出來。

    謝翾小心翼翼地替他安回去,拍拍他的臉頰柔聲說道:“挖眼的刑罰在后面,不是現在,現在掉了不算的哦。”

    此時,行刑殿外有“噠噠噠”的聲音傳來。

    謝翾抬眸看到熟悉的冥獸,將剝了一半皮的秦牧往地上一丟,想來是鳳洵回來了。

    她沒在行刑殿內久留,隨手召來水流將自己面上手上沾染的鮮血清洗干凈,重新將首飾戴上。

    謝翾將黑刃重新放回自己腰間,往殿外走去,高大的冥獸朝她甩了甩尾巴。

    秦牧虛弱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看來你也有怕的人。”

    “是怕嗎?”謝翾將大氅披在身上,語氣平靜且冷靜,“是不想他怕。”

    有些事,還是不要給鳳洵知道為妙,謝翾如此想著便爬上冥獸的脊背。

    這沉默的大家伙什么事都不會對鳳洵說,卻樂于對謝翾分享鳳洵的生活,謝翾只要輕輕一觸他的皮毛便能從他的視角里看到鳳洵此次出行都經歷了什么。

    他似乎不介意將自己的行動展現給冥獸看——又或者,他可能知道謝翾在看。

    因為謝翾看到他在雪地里撿到了珍貴花兒放在了冥獸的面前,冥界的大雪落不到他身上,皆被他身上的熱氣融化。

    鳳洵的模樣與行刑殿內的景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看到他所身處的雪原荒漠似乎已來到冥界的盡頭,透過朦朧的天幕似乎還能看到人間的景象。

    她似乎看到從人間一瞬間飛來了好幾個魂魄,其中有一位魂魄的身上閃爍著在冥界也明亮的光芒——亮到這種程度的光,謝翾只在鳳洵與兩年前那位他的“父親”身上感受過。

    那些魂魄在鳳洵的身后,只落入冥獸的眼中,鳳洵自己沒看到。

    謝翾瞇起眼,抓緊了冥獸的毛皮,她想自己應該再去奈何橋那邊看看了。

    待她思緒回籠時,她已被冥獸帶到了酆都城外,鳳洵還是如以往一般等在這里。

    他坐在她身后,照例擁著她往前走去。

    鳳洵低眸,視線落在謝翾手指上還沾染著的血跡上,他假裝抓住了她的手,不動聲色地將這點血跡抹去。

    謝翾沒發現自己露出的這點小破綻,她也沒發現鳳洵自己幫她掩飾了這點破綻,她在想著從人間飛來的魂魄,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鳳洵沒看著她的臉,猜不出她在思考什么,便直接問。

    “在想人間的靈魂。”謝翾答。

    “我說了,人間死了的魂魄都會到冥界來,無一例外。”鳳洵低聲對她說,“你會等到你想等的人。”

    謝翾搖搖頭,她更想親自送他們死亡,她瞇起眼,繼續陷入思考。

    這邊的鳳洵手腕一翻,一點鮮亮的顏色出現,他的掌心里綻放了一朵在冥界也罕見的花。

    這朵花正是鳳洵在雪地里撿到的殘瓣,他還給冥獸展示了一下,那時候這朵花還是殘缺的,但它在鳳洵身上放了一會兒便恢復了自己剛綻放時候的樣子。

    “失魂花?”謝翾問,與她鬢邊佩戴的能夠接引亡者的彼岸花不同,這花會迷惑魂魄往冥界的邊緣走。

    “雖不祥,但也好看。”鳳洵將這朵花佩在了謝翾的鬢邊,笑著說道。

    第29章 二十九刀

    謝翾鬢邊原本戴著那朵彼岸花被他的手指抖落, 新鮮的芬芳花朵取代它們原本的位置,落下的殷紅花瓣上還沾著點隱秘的鮮血。

    酆都里的所有鬼修都很難想像,像鳳洵這樣善良的小神仙竟然會心甘情愿庇護著這么一位冰冷無情的惡鬼。

    他們以為是謝翾偽裝得太好,但謝翾獨獨在鳳洵面前戴不上自己偽裝的面具, 她今日濫用十八層地獄的職責報了自己的私仇, 也不知鳳洵有沒有被蒙在鼓里。

    酆都城外,濃霧籠罩, 冥獸破開朦朧的霧氣, 鳳洵的下巴抵在了謝翾的頭頂, 他沒有提起任何與地獄有關的話題,只是問起了謝翾的修行。

    “還沒突破魂繭境?”他低聲問她。

    謝翾點了點頭:“上一次突破境界的時候太早了, 這一次沒有那么順利了。”

    “順利?”鳳洵反問謝翾,她上次那般模樣也能叫順利嗎?

    “若不是你落了一滴淚過來……”謝翾回憶那時候的場景, 最后是鳳洵落下的一滴淚給她提供了突破境界的能量。

    覆在謝翾手背上的手掌收緊些許:“我可沒哭。”

    “為什么要否認自己的情緒?”謝翾微微皺眉,她問, “鳳洵……為什么會哭?”

    “疼的是我, 經歷那一切的是我, 為什么你只是如此看著也要落淚,你不知道你的眼淚很珍貴嗎?”謝翾面對自己未知的領域,會拋出無數個問題讓鳳洵解答, 這一連串疑問砸出去, 令鳳洵面上出現無奈的微笑。

    “我不該如此脆弱。”他輕聲道, 許久,濃霧里傳來悠悠的嘆息, “可是那時候你都那樣了, 卻還是伸出手替我擦去了臉上沾著的血。”

    就是這個小小的舉動擊破他堅定強大的心防。

    “為什么要這么做?”鳳洵反問謝翾。

    這一回輪到謝翾沉默了,她側過頭去看著酆都的無邊霧氣, 一言不發。

    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都如此虛弱了,怎么還會舍得分出力氣給他擦一擦臉?

    她鬼迷心竅了。

    見謝翾陷入長久的沉默,鳳洵倒顯得開心起來,只連聲哄她道:“你若不想提起此事,以后便不說了。”

    “什么時候能再哭一下?”謝翾小聲自言自語,她還想吸收那樣龐大的能量,抵得上她在地獄幻境里漫長時日的修煉。

    鳳洵輕聲笑著擁緊她:“我不愿你再出現那般模樣。”

    謝翾想,上次魂體暴動她幾乎克服了最后一道意識上的障礙,當將以往的一切都坦然面對,她也不會再被那些舊事影響。

    那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她搖頭:“不會了。”

    兩人進入酆都城的時候,城內鬼魂悠悠來往,在經過某一處街道的時候謝翾感覺自己手腕上佩著的那枚玉佩有些發熱。

    她的手指警覺勾起,卻先引起了鳳洵的注意,為了掩飾她只能翻過掌心假裝把玩他的手掌。

    謝翾本想著到時候去奈何橋看看,沒想到她的目標已經先出現在了酆都城。

    “怎么?”鳳洵問她。

    “手很好看。”謝翾也道出個事實,夸贊他的雙手。

    鳳洵側過頭順著謝翾警覺的方向望去,在視線的盡頭有一位迷茫無助的魂魄藏在小巷子里,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

    他的俊眉挑了挑,只當做沒看到,云淡風輕的目光收回。

    回到宅子里,謝翾借口去修煉便消失在鳳洵的視線里,她現在處于進階魂繭境的邊緣,任何一個小小的契機都會影響她的突破,在這個關鍵時機她卻孤身一人來到酆都城里。

    越接近方才酆都城里出現的游魂,謝翾手腕上的玉佩便越是發熱,順著這個指引她很快找到了迷失在巷子一角的鬼魂。

    躲在小巷一角的鬼魂明顯是已經死了,她通過孽鏡臺的審判得到進入酆都城的資格,再之后她的魂魄便要入輪回了,但她身上分明還有生命的氣息。

    一道隱隱的、金紅色的光芒籠罩她的魂體,這點光竟然在保護著她留在人間的肉身尚存一息,這般逆轉生死的力量她只在鳳洵身上見到過。

    “你——與鳳洵是什么關系?你叫什么名字?”在將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游魂從地上拉起的時候,謝翾接連拋出了兩個問題,第一個竟然是先詢問與鳳洵有關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鳳洵是誰,你又是誰,為什么你靠近的時候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會發熱?”獨孤宣舉起自己的手腕,疑惑看向謝翾。

    來人從小巷外走來,鬢邊佩著一朵似乎能惑亂人心純白花兒,蒼白美麗的面龐上掛著一貫溫柔的微笑,這讓她看起來無害極了。

    “遺物?”謝翾抬起獨孤宣的手腕,只見她腕上佩戴的玉佩正是與她那枚一樣的謝家族徽,這族徽在感應到同族的時候才會發熱,沒想到在酆都也能發揮作用。

    謝翾拿出自己那枚玉佩比對的時候,獨孤宣注意到她的族徽,驚喜道:“你與我母后是同族人。”

    謝翾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她到現在之所以還留著這徽記是因為以前的她怕忘記自己的名字,她沒有家族可言。

    “你死了,但你的肉身還活著……但你的命格確實到此為止,庇佑你的是他的力量。”謝翾捕捉到獨孤宣身上還未消散的金紅色光芒,“你……”

    “姑娘,我……我只是從禹國去京城和親的,在路上我與另一隊也是回京的車隊撞上,我們正好同道而行……車隊的主人是一個傻子,好像身份挺尊貴的,生得好看卻不通曉人事,看著怪可憐的。”

    “后來……后來就是突然有人襲擊了我們的車隊,我在混亂中拉著那傻子的手一起跑,最后我們被逼到山崖下,好像有黑壓壓的東西要砸下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醒來我就跟著其他靈魂走過奈何橋被送到了這里。”獨孤宣沒有對謝翾隱瞞太多,一五一十將自己的經歷說了出來。

    在這等冰冷的冥界能遇到同族,對獨孤宣來說就是莫大的慰藉了。

    謝翾抬手按在她的眉心,運轉自己的審判之力攝取獨孤宣的記憶,除卻許多她省略的細節,事情確實如她所說的一模一樣。

    所以,她這是遭受了追殺死了,但為什么現在她的肉身還活著?

    不對!這代表著她終于等到了一個重返人間的機會,謝翾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你的肉身雖然還有呼吸,但你的魂魄必須入輪回。”謝翾領著獨孤宣往前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這機會來得太湊巧,她原想突破魂繭境之后再離開冥界。

    “嗯,我知道我是該死了,我拉著一起逃跑的那個傻子似乎還把我護住,他真傻,他能護住我嗎?”獨孤宣對謝翾迷茫地點點頭。

    “你恨京城的那些人?”謝翾猛地扭過頭來,銳利冰冷的目光落在獨孤宣身上。

    或許是將自己的真實內心隱藏得太久,獨孤宣的第一反應是連連搖頭,最終又在謝翾平靜的目光中敗下陣來。

    “謝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獨孤宣低頭,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避開謝翾的視線,“他們入侵我的國家,占領我們的土地,帶走父王庇佑的子民,就連我也要成為戰敗的貢品被送去京城,與一位我從沒見過的——可能地位也不算高的皇族成親,我……我不能有忤逆之心,不然我的國家就會陷入危險,一路上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謝姑娘……我……”

    獨孤宣軟倒在謝翾面前,微微的泣音從指縫間傳來:“我是真的恨他們,可是我一點都不敢表現出來,現在我死了,他們還會帶走比我小了十歲的妹妹嗎?她還那么小,父王母后身邊也只有她了……”

    謝翾及時拽住了獨孤宣,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這位年輕姑娘的淚水不斷落下。

    “你將你母后的族徽給我。”謝家的族徽跟隨靈魂,此時獨孤宣身上的族徽與自己肉身形成了一種玄妙的紐帶,謝翾知道,自己只要拿著獨孤宣手里那枚族徽就能越過界河的限制,回到她還活著的肉身上。

    獨孤宣自己是回不去了,因為她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在她性命了結的那一瞬間,她就必須投身六道輪回。

    只有謝翾能回到那具神奇的、還沒死的肉身上。

    “啊?”獨孤宣攥緊自己母親的遺物,她怔然看向謝翾,還有些不敢交出這樣重要的東西。

    “正好,我想回人間,京城的那些皇族我會替你殺了。”謝翾把玩著自己手里的族徽。

    “你是誰?”獨孤宣問。

    “不必問我從何而來,也不必問我打算怎么假扮你才能騙過所有人,更不必問我要怎么殺了那些皇族,這是我該考慮的事情。”

    “我能給你的承諾是,在你生命走到的盡頭的那段時日里,我會護你國家無虞。”

    謝翾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搶奪族徽,但她卻給了獨孤宣一個讓她放心的承諾,保護她的國家安全并不算什么難事——至少比出手搶奪更體面簡單些。

    “你……”獨孤宣看著謝翾——分明她剛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她卻覺得她可以信任。獨孤宣知道謝翾完全有能力奪走她手里的所有東西,她偏偏給了她一個承諾。

    獨孤宣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答應謝翾。

    “好。”她堅定地點點頭,將自己母親的族徽交到了謝翾的手上。

    在自己回到人間心愿得償的那一瞬間,謝翾感覺自己的魂體豐盈到了極致,這種感覺更像是——她要突破魂繭境了。

    謝翾往后靠了靠,這一會是獨孤宣將她扶住了,突破的進程不可倒退,看來只能先突破再去人間了……謝翾如此想道。

    她讓獨孤宣將自己送回宅子,鳳洵還在院子里練劍,見謝翾被人扶了進來,他往前走了三兩步,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接住了。

    獨孤宣低著頭,不敢直視鳳洵,他是那種一眼望去便知高不可攀的人物。

    鳳洵的視線從她身上籠罩的金紅色光芒掠過,他的眸光沉凝復雜,最后只化為平靜的一句話:“有人很關心你。”

    “啊……”獨孤宣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卻看到鳳洵抱著謝翾已消失在了濃霧里。

    鳳洵低著眸,看到謝翾手里緊攥的兩枚族徽,他低頭,將額頭抵在她的眉心處,低聲問:“還會回來嗎?”

    謝翾此時意識混沌,她所有的心神都在專心于將自己的魂核凝聚為擁有無限可能的魂繭,面對鳳洵的疑問,她竟然能喃喃出聲。

    “不過百年。”所謂凡人波瀾壯闊的一生,只是她所見的琴弦上凝結的小小水滴而已。

    “我在冥界也有上千年,再等百年也無妨。”鳳洵輕輕將她額前的碎發拂開。

    “騙……我?”謝翾在迷茫時候輕聲說道。

    鳳洵一時之間沒明白謝翾說的“騙她”是什么意思,他只能低聲重復:“沒有騙你。”

    “走之前……看我一眼好了。”他抱緊了謝翾說道。

    這一回,謝翾再沒有回應,她的意識已來到一個玄妙的境界,她感應到自己魂核正在與自己的身體相融,之前積蓄的力量正在絲絲縷縷纏繞在魂核上,形成一個具象化的繭”,她感覺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注入自己的軀體,真可惜,這股力量沒辦法帶到人間去。

    她沉入修煉的世界里,鳳洵退開些許,再沒有靠近她,他的力量太強,這個時候會影響他的突破。

    這次的突破尤為順利——或許與引發突破的契機是夙愿得償有關,待謝翾蘇醒過來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房間里。

    應當是獨孤宣帶著她找了鳳洵,然后鳳洵將她帶了回來,謝翾翻身坐起,沒有多想,只是隨意收拾了一些東西。

    她明知這些東西沒辦法帶到人間去,卻還是執意將它們裝進自己的包袱里,內里也沒有裝些珍貴的物品,無非是之前鳳洵燒給她的一些人間趣物。

    背上包袱,謝翾從房間的窗戶一躍而下,她運轉氣息,魂體便如飛鳥般飄上高空,似乘風而行。

    鳳洵在院子里練劍,他看到謝翾如自由的鳥般飛向藍天,對著她的方向,他收劍抬手,慢慢將自己面上的鬼首面具取了下來。

    謝翾匆忙間只聽到一聲竹劍破空之聲便回首望去,她看到在酆都的風雪霧之后有人摘下了自己掩面的鬼首面具。

    可惜——可惜那日風雪太大,人間的亡者太多,隔著漫天飛雪與濃霧,她還是沒能看清他的模樣。

    ——

    鳳洵悵然的手在鬼首面具上一頓,他的面容比所有人想像的還要更加年輕,無瑕、俊美、清澈、出塵,像是一尊未沾凡俗的神像。

    他看著謝翾離開的方向愣了許久,直到回過神的時候他才將鬼首面具重新戴上。

    他說好只給她看的。

    漫長的寂靜過去,直到鳳洵的肩上都落滿了雪,他身上的熱意似乎都在消退。

    有兩串腳印出現在酆都夜晚無人的大街上,秦廣王領著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往鳳洵的宅邸而來。

    秦廣王面上的表情頗為無奈,因為身后的男子雖然有著成年人的模樣,心智卻如小孩一般,來的路上他還纏著秦廣王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

    這男子的手緊緊攥著一枚什么東西,有強大的能量溢出,正是這枚小東西讓十殿閻王都給他帶路。

    鳳洵開門時,看到了這位男子,這男子臉上的表情表明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傻子。

    “尊主……”秦廣王竟然在鳳洵面前跪了下來,他說話的聲線顫抖,“我……我將人帶到這里,便先告退了。”

    鳳洵斂眸頷首,讓秦廣王先退下,這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他與那名瘋傻的男子。

    “宣……宣姐姐。”傻子手舞足蹈,兀自找尋著自己死前也要護著的人。

    “她要入輪回。”

    “輪?什么輪回?小尋只知道車上的輪子。”

    鳳洵抱劍立于蕭索小院之內,伸出手指一點,沛然神力瞬間修復景尋那混亂的意識,他是天生的傻子,因為他的思維自誕生起就陷于一團混沌中,就像打了死結的毛線團,現在鳳洵用神力將之理順,僅僅是一抬指頭的功夫,景尋的雙眸瞬間恢復了清明。

    “您——”他瞪大眼,驚訝看著鳳洵。

    景尋行了一禮:“謝過大人。”

    “你——”鳳洵的視線落在景尋緊攥的手掌上。

    “大人,我知我已來到冥界,不能再往生,只能入輪回,此番前來只是求您實現我一個愿望。”景尋整理了一下自己混沌的思緒,很快將自己目的說了出來。

    “人人都向神明許愿,可最后達成愿望的還是他們自己的努力。”鳳洵垂眸,平靜說道,這句話已經是對景尋的拒絕了。

    “小時候我母親嫌我吵鬧,便拿這個東西哄我,說拿著它去找神仙,那位無所不能的神仙大人就會實現我的愿望,大人,她這句話是騙傻子的嗎?”

    “一般來說,都是。”鳳洵的薄唇微微顫動,視線又落在他手里攥著的那一點熾烈光芒上。

    不久之前獨孤宣身上的金紅色護身光芒就來自于此,哄騙傻子的玩笑話只有傻子會當真,景尋臨死之前還拿著自己的“寶物”想要保護獨孤宣。

    ——因為獨孤宣在危險之時拉著他一起逃跑,在兩人車隊同行時,也只有她不嫌棄他癡傻愚蠢。

    景尋如捧著圣潔寶物一般舉起雙手,攤開手掌,在他的掌心之上,一枚絢爛的鳳凰羽粲然綻放。

    這枚鳳凰羽與鳳洵身上正常脫離的羽毛不同,它蘊含著鳳凰身上最本源的力量,在它的根部金光掩藏之下還染上了一絲血色。

    就好像——這枚鳳凰羽是從鳳凰身上硬生生拔下來的一般。

    但捧著它的人偏偏如此虔誠赤誠忠誠,景尋跪立在地,對鳳洵卑微祈求:“我不求您能助我恢復神志清明,也不求您助我往生,更不求您為我安排來世圓滿美好,我不求富貴不求平安,只希望您……能幫助我去實現她的愿望。”

    “她?”鳳洵的視線還是死死落在鳳凰羽上。

    “獨孤宣。”

    “她已不是她。”

    “那現在的她一定也在執行她的愿望,對嗎?”

    “對。”

    “求您——”景尋朝前一拜,額頭磕在地上滲出殷紅血跡,堅定瘋狂。

    手持鳳凰羽對神明許下愿望就能美夢成真——這并不是哄傻子的傳說,只是那件事發生的年代太過遙遠,遙遠到連這般珍貴的寶物也被棄若敝履,失落到一位傻子身上。

    “她并不知你愛她,她有自己的家國,也有完全與你無關的愿望。”

    “她只與你相處了幾日,甚至她只是將你當成普通人相處,并未對你產生什么情愫。”

    “如此,還要一意孤行?你拿著鳳凰羽,往上飛,飛到那九天之上,就算提出顛覆山海、日月倒轉的愿望,也會有人替你實現。”

    “大人,我是傻子。”

    傻子只知道喜歡唯一會將他當普通人相處的姑娘,傻子愿意為這短暫萌生的愛情付出幼時最珍貴的寶物,傻子也不在意那姑娘愛不愛他。

    這就是傻子的愛,為什么要講那么多道理?

    傻子最傻了。

    霎時間,鳳洵面上的鬼首面具碎裂,他接過景尋手里捧著的鳳凰羽,這片羽毛就以這么滑稽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他的回答擲地有聲,身形也如飛鳥撞向藍天。

    他本就是飛鳥,鳳鳴九天,蕩開冥界無盡迷霧,暢然越過界河,再無人來阻攔他。

    現在,他要去當那個傻子了。

    第30章 三十刀

    謝翾蘇醒時, 只感覺自己胸口處傳來劇痛,抬手撫摸傷處,只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濡濕之意傳來。

    冰冷代表這具軀體里的靈魂已經真正死去,濡濕的血液還在流動, 說明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護住了這個身體。

    謝翾低頭, 看到自己沾血的指尖之上,最后一點熟悉的金紅色光芒消失不見, 她不能確定這股力量是否與鳳洵有關, 總之, 它只在自己眼前出現了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獨孤宣的身體上有多處傷痕,謝翾還感覺到有汩汩的鮮血從自己頭上流下, 想來是突如其來的山石將人砸暈,再之后趕來的追兵將所有人都殺死, 連倒在地上的昏迷者都沒有放過,一一補刀。

    金紅色光芒消失之后, 身體的疼痛愈發劇烈, 若不馬上療傷她還是會死, 謝翾心念一動,只感覺到充斥周遭的一股能量開始向她的身體匯聚,那些能量與冥界的鬼霧類似, 都能被她吸收。

    這些匯聚過來的能量竟然都被她身體里的某一個東西吸收——正是她來人間之前才剛突破而擁有的魂繭, 對于鬼修來說, 擁有魂體相當于在世上塑造了一個真正的“實體”,沒有肉身憑依的魂體到了人間只會迎來消散的命運, 只有在冥界才能存活。

    冥界的幻境與人間大有不同, 界河形成冥界與人間的天塹鴻溝不僅是為了保證三界運轉的平衡,也是在保護那些游蕩在冥界的靈魂們, 冥界更像是一個意識空間,存在于此的魂體只是肉身逝去后留下的精神能量集合。

    若修煉出魂繭,相當于這些鬼修擁有了一個可以寄生的實體,這何嘗不是一種逆轉生死的過程呢?也難怪鳳洵一開始給謝翾定下的目標就是讓她先修煉至魂繭境。在謝翾之前根本沒有任何一位鬼修能脫離冥界,所以誰也想不到她的魂繭竟然能帶到人間。

    總之,謝翾通過這枚魂繭竟然還能吸收人間的靈氣繼續修煉,只可惜冥界與人間的能量完全不同,她魂繭內原本積蓄的鬼霧能量空空,剛吸收的一點靈氣也全療傷去了,她現在等于只有魂繭境的內府框架,并無豐沛的修為儲存,若要填滿魂繭內部浩瀚的空間,可能還要修煉上幾十年上百年。

    不過這點吸收的靈氣已足夠謝翾療傷了,凡人的軀體構造簡單,所需要的修復能量也不多,她在原地打坐入定,只片刻時間身上的傷就已盡數愈合。

    而且她還發現自己離開冥界之前攜帶的一些東西因為儲存在魂繭內的緣故,也都被帶到了人間,不過是一些原本就屬于凡間的小玩意——鳳洵燒給她的,還有那件鳳洵贈給她的衣裳。

    謝翾先從自己的魂繭內取出一枚小小的胭脂盒,這件已經在凡間被燒作飛灰的東西在離開魂繭的一瞬間就馬上消散,謝翾一愣,只思忖著鳳洵送給她的東西應該不會這樣,她現在身上的衣服太破,有些影響行動了。

    于是她將鳳洵尾羽化作的衣裳取了出來,那黑色的、泛著淡淡七彩流光的裙擺脫離魂繭的時候竟然開始慢慢潰散,破碎絢爛的光在謝翾掌上綻放。

    她很快將手掌合攏把鳳洵的衣服收回魂繭,動作竟顯得有些慌,謝翾順帶努力吸收周圍靈氣來修補消散的部分,但裙擺處還是有了破損,像被烈火燃燒過。

    看來,冥界的東西都帶不回凡間,只有自己再次給予這些東西能量它們才能化作實體,謝翾將自己身上破爛的衣裳拽了拽。

    她蘇醒的時候還是夜晚,此時已快到黎明,天際泛起淡淡金光,謝翾從自己棲身的山洞走出,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已經僵硬的尸體,這些尸體穿著的衣裳明顯來自兩股不同的勢力,衣飾更有東南特色的尸體是護送獨孤宣入京的侍從,而另一批尸體穿著灰色描暗金的統一制式衣裳,他們應該是護送正巧與獨孤宣同行的那個……傻子?

    想來傻子身份尊貴,謝翾只四下查看了一下周圍便知曉了自己的處境。

    她回到自己蘇醒的地方,在她的身邊還頭朝下躺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謝翾對尸體不感興趣,醒來之后也從沒注意過它。

    謝翾想要確認傻子的身份,便回來將他的身子翻了過來,這傻子的面龐□□涸發黑的血與泥污糊著,看不清模樣,但謝翾發現他的身體是柔軟的,看起來與自己原本肉身將死未死的情況一樣。

    這個身體也受了金紅色光芒的庇護?謝翾上下摸索了一下尸體的全身,沒能發現尚未消散的金紅光芒,卻找出一些能證明這傻子身份的證據。

    首先,他身上有一枚與楚逢雪那枚一模一樣的鳳形令牌,這是皇族身份的象征,其次,他身上還藏著一個錦盒,內里裝了一枚只有小姑娘才會戴的蝴蝶簪,這蝴蝶簪給大姑娘戴太幼稚,想來是這傻子心智還不成熟,只將自己送禮的對象當成了小姑娘,才小心翼翼藏著這么一枚蝴蝶簪。

    謝翾將令牌按在傻子的心口——這里還有心跳,她不確定這傻子會不會像楚逢雪一樣只是去冥界走了一遭。

    她感覺有些渴,便感應著水源的方向來到河邊,捧著清澈的水潤了潤干澀的嗓子,藉著即將破曉的淡淡光芒,她看到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臉——她用獨孤宣的肉身來到人間,她應該是獨孤宣的模樣才對,但由于她的魂繭與身體融合,她顯出了自己原本的——屬于謝翾的臉。

    肉身樣貌發生的變化已不可逆轉,謝翾想她跟著獨孤宣的所有侍從都死了,到時候去了京城,也無人知曉一位異國公主的模樣,她安心接受了現狀,直接靠在河邊的樹蔭下休息,她在等待日出。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凡間的日出。

    ——

    鳳洵醒來的時候,他確信自己全身上下已被人摸過一遍了,一個錦盒被塞回他的懷里,而他的心口處放著一枚鳳形令牌。

    他將之拎了起來,淡淡的視線掃過這枚令牌,而后才將它攏在掌心收回了懷里。

    原本糊在他面上的血污已干涸,現在有些干透變得堅硬的碎塊落下——因為他的面龐正在發生著變化,他的本體能量太強,一來到人間就開始影響這個肉身。

    鳳洵起身,他抬手在自己面前召喚了一枚水鏡,又有憑空出現的水流將他的面龐清洗干凈,在鏡子里出現一張與他冥界摘下面具后一模一樣的臉。

    他安靜看著鏡中的自己,卻聽見從遠處而來的腳步聲。

    此時天光破曉不久,謝翾看到金色的光芒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她在樹蔭下試探性地伸出手,這一回她真真切切觸摸到了陽光卻沒被它傷害。

    她悵然起身,打算回到原來的地方等待過來搜查的救兵。

    不久,她來到自己醒來的山洞不遠處,離了密林,周圍光芒更盛,她藏在陰影里,有些躊躇沒有邁出腳步。

    恍然間抬頭時,她看到山洞前站起了一個身影,在清晨的熹微陽光下,她看到高大的身影與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

    “鳳洵……”謝翾朝著那方向喚了一聲,心道怎么他也追到凡間來了?

    即便如此抱怨著他的窮追不舍,謝翾還是快步朝他的方向走了過去,但今日的陽光太盛,她被那耀目的光恍了神。

    鳳洵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臉很快隨著自己心意的變化開始偽裝改變——謝翾已經看到了他大體的模樣了,他不能變太多。謝翾熟悉的桃花眼轉變輪廓,變為線條優美的鳳眼,她撫摸過的筆挺鼻梁也變化些許,而她曾經親吻過的薄唇也變厚些許……總之,謝翾曾經熟悉的一切都在改變,雖然變化不大,但足以令她認不出來。

    所以,但謝翾瞇起眼適應陽光后,她只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站在了山洞前,仿佛她方才看到的鳳洵只是她的錯覺,她歪頭仔細打量他——她只見過鳳洵的下半張臉,此人的下半張臉輪廓與鳳洵有些相似,所以認錯似乎也沒什么奇怪的。

    謝翾想,是那個昏迷的傻子醒過來了,他方才的臉那么臟,沒想到在那血污之下藏著這樣的一張臉。

    她還在想著護著兩人身體的金紅色光芒,便走上前來盯著剛蘇醒過來的傻子。

    “你——”她的嘴角扯起一抹燦爛的笑容,這是她偽裝的象征,她問,“你也是被那道光芒護著才沒死的嗎?”

    謝翾想起自己用審判之力看過獨孤宣的一生,雖然畫面模糊,但她也知道獨孤宣對這位被他人嫌棄的傻子還算不錯,所以很快進入了角色。

    鳳洵盯著她點頭,他倒不擅長偽裝。

    謝翾覺得他的眼神很是熟悉,是藏在眼睛里的光很像鳳洵,但那雙眸的形狀卻與他完全不一樣。

    她瞇起眼繼續打量他:“光是從哪里來的?”

    “家族傳下來的寶物。”鳳洵抬起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這掌心里曾經躺著一枚璀璨的鳳凰羽毛。

    “寶物?”謝翾疑惑,“什么樣的寶物?”

    她覺得傻子好哄,便直接問了問題。

    “羽毛。”鳳洵答,他沒和謝翾多說話,怕被她看出來自己的真實身份。

    謝翾發現他邏輯清晰,眼神也清澈,不太像傻子,于是她問:“你不傻嗎?”

    鳳洵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里曾經被山石重重砸下,血流了滿臉,這也是他的致命傷。

    傻子被砸了一下腦袋就不傻了,這也不是沒有先例,謝翾沒想到對方還能活,只想著自己到時候要殺的皇族中人又要多一個。

    她將自己腰間掛著的水壺取了下來,遞給他,在獨孤宣的記憶里尋找傻子的名字。

    就像是某種刻意制造的巧合,他的名字念起來與鳳洵也只差了一個字。

    “景尋。”謝翾一字一頓念出他的名字。

    “獨孤姑娘以前喚我小尋的。”鳳洵很快道,他板著臉在裝一位剛恢復清明不久的傻子,眼中那迷茫的情態與不久之前在他面前跪下的景尋一模一樣——他學得倒是很快。

    不過什么小尋不小尋這句話是他編的,他只是不想讓謝翾對著他喚不屬于他的名字,小尋,就這么喚他,聽起來也像在叫他真正的名字。

    若是可以,他倒是挺愿意謝翾叫他小洵的。

    謝翾愣了一下,審判之力瀏覽的獨孤宣記憶只提取了關鍵信息,稱呼這種細節她根本沒有印象。

    不過他說是就是吧,免得露餡了。

    于是她的眼眸彎起,對鳳洵露出了第一個他眼中所見的、完完全全是對著他的微笑。

    “小尋,這樣可以嗎?”她的聲音輕柔,語氣含著甜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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