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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彼時心跳聲蓋過?了一切。

    但?很快這陌生的、屬于他的又涼又軟的觸感?席卷了她的頭腦。

    緊接著?是?潮潮的冷氣。

    一口?未盡下一口?便來, 大半都從他口?中急促而無?律地泄進她的口?腔里。涼涼的。

    與她的完全相反。

    上顎與舌面被這一口?口?的冷氣撩得麻癢,她忍不住咽了咽。

    味道清冽。

    好奇妙。

    她的探索欲空前高漲了。

    她攏了他的頭發?,將?唇貼得更緊。

    舌尖舔他微開的唇縫。

    以及雪白?的尖牙。

    “嗚嗯——”

    只是?舔一下, 他好像就受不了。手抓了她堆疊到臂彎的袖子, 粗粗的冷息都有點抖顫。

    唇不知所措地半張著?。

    喉結不上不下。

    她嘗到了那點裹在他尖牙上的濕黏。

    真?的有點甜。與蜜餞果脯、鮮果蜂蜜種種的甜都不一樣?。

    第一次見面,小蛇就呲著?這兩顆小牙沖她撒嬌。

    偶爾她會把手指頭伸進去輕輕地磨著?玩。

    現在她在用唇舌舔碰。

    她當然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無?非是?欺負他的不清醒。

    好吃,她想吃更多。

    她手掌往他下頜移,進一步抬他的臉。

    盡管少年的身體早被她溫吞吞、笨拙拙的吻弄得禁受不得, 他還是?在她手心落來時溫順地挺高了鼻子。

    供她繼續。

    她探了他的齒關。

    水汪汪的舌頭。大概是?被刺激得涎水分泌不斷,嘴巴卻太無?措, 無?措到了無?法正常吞咽掉這些多余涎水的地步, 以至于他汪了一大口?在嘴里。

    冷黏柔滑, 獨一的清甜味。

    他真?的很好吃。

    不僅味道好, 口?感?也很好。像涼糕,像軟膠。又都不同。

    她吃不夠。拿舌尖去纏,唇齒去吮咬。還因為自己不會換氣, 不斷地侵吞他好不容易呼出的冷息。

    他被她欺負慘了。

    本就意識不清,又身體敏感?, 偏偏還那么聽話。呼吸不了、吞咽不得,仍堅持著?沒有反抗, 只在喉間不時難受地哼唔。

    涎水都要溢出了。

    從他那里奪得的吐息終于也不夠少女揮霍自如了。

    她呼吸促促, 漸漸沒了力氣,手揉著?他的臉, 要退離。

    至少要歇一口?氣再吃。

    舌尖方泄力,剛還任她吮吃的冰冷唇舌, 卻忽然會了吞咽。

    吸力來得突然,繾綣。

    喉結滾動?時, 連同兩人豐沛的涎水與她懶怠的舌一起含吞了。

    刺激直沖上顎,搗向頭皮。

    她抖了一下,脊骨發?麻。

    他吃她。

    她睜開眼。

    護心鱗不知何時變得黯淡了。

    暗得極,幾乎什么都照不清。

    幽光中,一切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都在往你我?不分去交融。

    唯獨相碰的視線,在這個一切之外。

    兩兩眉睫相接之處,睫影之下,靜靜地抬著?一顆瑰美剔透的紅色眸子。

    無?言地映著?她烏黑的眼睛。

    波瀾不顯。

    ……哦,他醒了。

    方別霜慢揉他的發?根,也不眨眼。

    兩根舌頭熨帖著?彼此,暗暗地蠕動?,飽嘗對方的滋味。

    她感?覺很,很興奮。

    好奇怪呢。他們唇舌不分,唾液互嘗,吃著?對方。世間再沒有比這更親密的事。

    她與他做了這樣?的事。

    偷偷這樣?做,然后被他發?現了。

    發?現就發?現吧。他要如何?

    她沒有被任何人逼迫,沒有被任何人乞求。這個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一切只因為她心焦、胃痛。

    為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她對他動?了嘴。

    他能明白?嗎?

    是?她又冷又餓。

    彼此的呼吸與吮唾咽液的聲音都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濕冷的口?腔交接著?濕熱的口?腔。

    他們比從前任何一個時刻,都要親密。

    怎么會這么親密。

    她一直盯他的眼睛。

    卻沒有想到,護心鱗本已幽弱的暗光,會在下一刻徹底熄滅。

    滅得很決絕。

    像香柱頭角被燒盡的一截灰,不會搖搖欲墜,只會在不能支撐的時候驟然斷落。

    今夜無?月。

    方別霜盯著?黑暗。

    她的舌頭輕易就被放過?了。

    一口?一口?冷冽的氣被他予取予奪地送來。

    明明渴望的喘息聲一番更比一番激烈。

    明明他想要極了。她都感?覺得到。身下這副軀體甚至在低頻地顫。

    但在相互侵入的口腔中,他只是?把自己的唇齒舌腮,都奉與她。

    仰著?臉,將一切都獻與她。

    比昏睡時更乖。

    他克制地喚她,聲音輕而低:“……主人,”

    “將?來,你會不會,”兩人的唇與舌都沒有完全分開,他的話音因而含糊,聽著?好像該是?高興的,“永遠,不忘記我?。”

    太親密的姿態。

    因為太親密,所以他每個字的發?音,每一口?喘息的幅度都被她感受得那么清楚。

    清楚得像都是她嘴里發出的。

    方別霜有片刻失神。

    她摸到他胸口?,攥了他要捂心的手指。

    唇也松了他的口?。

    銜燭抖抖睫毛。

    壓制了呼吸。

    他好像又做錯了。

    他不該在她玩得盡興的時候說話的。裝睡也許能讓她更滿意。

    不過?,主人雖然不玩了,但?還捧著?他的臉。那她也有可能只是?暫且累了。

    他輕輕抓了她的袖子,不聲不響地望著?。候她繼續或就此停下。

    方別霜眼睛睜得大大的。

    可是?黑夜太濃稠,她什么都看不到。

    做著?最親密的事。

    她卻料想不到他如何想。

    她摸著?這張臉。

    有幾綹碎發?沾了汗,黏在他的頰畔額鬢。

    汗也是?冷的。和她嘴唇現在的溫度差不多。她摟了他的脖子,慢慢抱住他。

    牙齒啃著?自己的手指。

    銜燭被她擁著?,乖著?不動?。

    他覺得有點奇怪。

    不過?很快便想通。

    他彎彎眼睛,自言道:“無?所謂的。”

    是?最漂亮最好玩的就可以了。

    至少沒有人能夠替代。

    手指被啃得發?痛。

    幼時的毛病好像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

    他在說什么無?所謂?

    方別霜趴在他肩膀上,微闔眼眸,沒有問。她并不是?真?的那么不解人情、那么遲鈍。話不必說至十分明朗,她想得透。

    她和他說話,嗓音有些輕渺:“我?不想與人成?親了。不成?親,不會怎樣?的對吧。不會死。”

    少年寬大的手掌即刻輕落到她的脊背上。

    他終于回臂抱她。

    臉埋進了她的肩窩。

    久違的被緊緊抱住的感?覺。

    肚子好像直到這一刻才真?的又被填飽。

    她聽見他嗓音低柔地說:“不會的,你做什么事,都不會死的。”

    方別霜松了快咬破皮的指頭。

    喉尖發?苦。她咽了咽。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以后做什么?”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口?腔在回溫。從唇到舌到喉,大概還包括食管,每一次吞咽,都有他的氣息和味道。

    不斷變淡的甜。

    她對他做了那么親密的事。

    他好像都明白?,但?又不懂得。

    “你不會走的吧。”她又想咬手了,“會走嗎。”

    這個問題,他沒有立刻回答。

    但?也很快笑著?道:“不會呀。”

    “你會與人說謊嗎。”

    “不會。”

    “我?不丟你你就不會走?”

    “嗯。”

    他的話前后不一。上一次他說他自己會走。

    ……她不能明白?。

    舌上嘗到鐵銹味。

    護心鱗一亮。

    方別霜尚未將?手指從嘴里抽出,指尖上剛出一點血的咬傷瞬間痊愈了。

    接著?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來,將?她幾根細指都扣進了手心。

    方別霜對著?黑暗瞇眼睛。

    少年以指腹輕揉她方才破損的食指。

    唇線微繃。

    她怎么咬自己。

    ……她竟咬傷自己?

    她不舒服。

    一定是?心里在對未來未知的一切忐忑害怕。

    當然會怕。這個世界不好,這世上所有人都待她不好。所有人,都敢欺負她。

    她怎么會不怕。

    他輕蹭她的臉。

    “你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天上地下,九州三界,任何人,不能威脅你,不能逼迫你。”銜燭哄拍著?,將?? 她抱得愈緊,“什么都不必怕的。”

    哦,這些,她知道啊。

    方別霜遲緩地眨眼。

    手指被他捂得冰涼。不過?他這人哪怕是?手掌心也又柔又軟的。一旦被握在其中,冰著?也舒服。

    她揪了他肩上的衣料。

    他都在意些什么?

    她親了他,他不管。她說那些話,問那些問題,他都不管。

    反應都平淡。

    手指破一點皮,他緊張什么?

    方別霜抬了手,去摸他的臉。

    因為看不見,摸得很胡亂。

    像小動?物嗅來鼻子探索。輕,癢,柔。

    下巴,嘴唇,睫毛。少年剛平復的氣息頓時又亂。

    終于掌心停在他臉龐。

    她撫摸兩下,輕眨黑瞳。

    話音很輕,夾雜茫然與困惑:“我?為什么那么想親你。”

    銜燭垂望她的眼睛。

    少女大概以為他也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毫無?掩飾。

    除迷惘不解之外,還有連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興奮。黑黑的眸子那么亮,那么圓。

    有點殘忍。

    總是?殘忍。

    可也總是?那么可愛,那么美好。

    不論是?站在籠池外冷冷垂視他,還是?站在霧中對他滿目嫌棄。亦或如此時此刻,她憑著?本性?玩鬧。

    他愛她一切樣?子。

    每多見到她一種樣?子,他都會進一步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原來真?的永無?休止。

    “因為,”銜燭彎眸,“我?漂亮,淫.蕩,好玩。”

    “什么。”方別霜眉心短暫地蹙了一下。

    “不用擔心。”銜燭溫和地安撫她,“情契催欲,主人暫時受它影響才會對我?生出幾分玩心,并非是?你性?情有移。過?段時間就好了。”

    方別霜皺起眉。

    他這樣?想。

    情契?

    她想咬手,動?指時才想起那只手還被他攥著?。

    他松開了。

    她卻移掌按了他的手。

    少女仰面,慢慢地,嘴角噙起笑意:“你對我?呢。同樣?都是?因為情契?”

    第52章 第 52 章

    銜燭看著她, 輕輕搖頭。

    “那還能是因為什么?”

    黑暗中,少女眸無聚焦,天?真地凝望著他面?前的虛無。

    她與他之間永遠隔著這片虛無。

    她永遠離他那么近, 又那么遠。

    銜燭平靜地笑了笑:“不重要。”

    方別霜揉著他的臉:“不重要么。”

    “不重要。”

    ……好惱火。

    方別霜抓了他的手。

    另只手則落到他肩膀上, 手指往下扣,緊緊扒住。

    心里好惱火。

    但不知道在惱火什么。

    于是更惱火。

    苦苦的,澀澀的。

    那股火就在這灘酸水里“咕嘟嘟”地冒。

    酸水不知從何而來?。

    火也不知從何而來?。

    反正心和胃都?被它們灼得濕濘潮悶,酸熱發苦。

    莫名其妙。

    都?莫名其妙。

    她皺著眉, 掌心上移,按到他的心口。

    接著身體壓上去。

    銜燭僵了僵:“……主人??”

    一聽見他叫她, 她又好煩。

    煩死了, 都?煩死了。

    他不是很聰明么。不是面?面?俱到地了解她么?有什么好詫異的。他猜不到她要做什么嗎?

    少女身量窈窕, 不如他高壯, 縱使全覆其上,當然也不能把他壓倒。

    她不強壓,挺挺身, 伸手捧住他的臉。

    鼻子眼睛嘴唇都?湊來?。

    溫軟的唇混著熱燙的吐息,笨拙地落到他鼻側。

    銜燭一下收緊長指, 攥了不知她哪塊的衣服。鼻子剛屏了息,嘴里又沒受住, 落出一口氣。

    她感覺到了, 捧著他的下巴,下移啄他的嘴角, 最?后終于親到他的唇,重重地吮了一下。

    清矜泠然的少年登時?氣息全亂, 臨近崩盤邊緣。

    神情卻依然溫和。

    他攏眉垂目,望著對自己放肆作亂的少女。

    少女輕閉兩?眸, 享用得認真。

    睫毛那么濃,那么卷。鼻子秀挺,和呼吸一起擦到他的臉上,很癢,很讓人?心軟。

    方別霜吻得很專心。他通體冰涼,手感極佳,口感也那么好。吻上的那一刻,好像那種煎心熬胃的酸苦惱火就被澆了大半。

    濕暖的舌尖舔進他的口腔,卷奪他的溫度和味道。

    都?吃掉。

    少年被她壓靠床欄,所有感官都?在因為她這毫無章法的吻而無限放大。

    顱內潮涌不斷,涎水也分泌不斷。

    他不眨眼地望她。

    身體沒有一刻不在因為她而情動難持。

    神魂也沒有一刻不在因為她而痛苦徹骨。

    不重要。

    一切愛欲情潮、痛徹心扉,都?可以在將來?永遠止歇,永遠消亡。

    他伸手想摸摸她的頭發。

    天?上地下,她總孤身一人?。一個人?長大,一個人?害怕。

    但她也因恐懼而勇敢,因弱小而強大。

    她因為是她而永遠美好。

    他好愛她。好愛好愛好愛。

    她會記得他多久?

    可不可以久一點。

    他不打算再問?了。

    指尖碰了碰她發尾的發絲。

    不喜歡的,不重要的,還是都?忘掉吧。

    又一次親到呼吸不得。

    方別霜摸著身下人?的肌膚,舔著他的上顎、牙齒,直到實在無力?了,才?大口喘著氣與他分開。

    稍喘兩?口,她低下頭又親,在他唇上連啵幾?下。

    他好像能致人?成癮。

    親完還想親。一次比一次想親。

    想一直親。

    “銜燭。”少女緊著手臂抱他,睜開眼。

    帳內仍然一片漆黑。

    她心一沉,轉腕一看,護心鱗真的沒有一絲亮光。

    少年喘息聲不小,乖乖任她抱著,點頭“嗯”了聲。

    仍是如此平淡的反應。

    方別霜咬著指節。咬得用力?。

    好焦慮。好、惱、火。

    真的好惱火。

    心與胃都?酸酸脹脹。

    他在想什么?

    到底在想什么?

    為什么她會弄不明白。他明明是個很簡單的人?。為什么她一點都?想不透他在想什么?

    方別霜揉著他的耳朵,親著他的臉。無意間,揉得用力?,也親得連綿。

    聲音卻是輕飄的:“把燈弄亮。”

    “嗯?”銜燭不明白。

    她那么隱忍內斂的脾氣。如此暴露性情的時?刻,身處暗處,她才?能更有安全感。

    他的話音里終于有了不一樣的疑問?。

    方別霜眨眨眼,松了指間的力?道。

    她忽然有了耐心。

    他畢竟是個簡單的人?。簡單到會因為吃到糖就笑的人?。

    能難解到哪去?

    正如她不明白他,他此刻大抵也并不明白她。什么都?看不見,不能知悉對方心中所想,正常的吧。

    她親親他飽受蹂躪的耳朵,薄聲道:“我?想看你。”

    銜燭垂睫。

    下一個瞬息,帳外燭光無聲驅黑透來?。

    少女秀美的輪廓被鍍上了一層昏黃柔光。

    她歪坐在他身前。

    銜燭仰望著她。

    烏黑長發垂落到他胸口,與他的頭發混作了一處。蜿蜒纏繞,眷眷綢繆。

    鼻梁上有一小塊亮光。

    雙目也正垂看著他。

    冷若冰霜,亦似有情。

    永遠是令他心動的樣子。

    阿霜,阿霜。

    他的囚身之籠,縛魂之索。

    愛之所牽、欲之所往。

    他是為她而生,當然也該為她而死。

    銜燭對她輕輕彎起眸子。

    方別霜沒有表情地盯著他的眼睛。

    摸著他的臉。

    動作被她無限放緩、放輕。

    額紋果然沒有出現。

    唇覆水色,肌膚透粉。眸光漣深,底下欲念暗涌。

    他早有十分動情。

    方別霜摸到他的眼尾,指腹輕揩那抹紅:“你很痛苦。”

    銜燭眉心微凝。

    方別霜去擦他睫毛上落的輕灰。

    少年目光未動,任她纖指探來?,覆上指腹,又收去,依然不眨一下地注視她。

    “比之前更痛苦,是嗎。”方別霜再度撫摸他的臉。

    神情竟因太迷茫而顯得有些嬌癡。

    “因為我?嗎。因為愛我??”

    不知這是夜間幾?時?。

    幾?時?的夜會這樣安靜,又扭曲。

    銜燭感覺到她手指與手心的溫度不同。手指要涼一點,手心要熱一點。手指觸來?時?,他覺得癢。手心貼上時?,他感到暖。

    又癢,又暖。

    他貪婪的欲望,他胃口很小的愛。

    怎么都?發作在他的身體上。

    怎么她一直注視他,怎么她會問?他的愛與痛。

    陌生、旖旎,陸離如夢的情景。

    不是夢。

    因為不是夢,所以更有欺騙性。

    一旦被迷惑,會發現想要醒來?真的好困難。

    他不會再被迷惑。

    “我?們今夜去哪里玩。”銜燭柔順地望她,“什么時?候走呢?”

    少女擰起了眉。

    “哪也不去。”

    銜燭垂眸,點點頭。

    “你為什么愛我?呢?”方別霜又捧他的臉。

    她并沒有真的被他轉開注意。

    反而更困惑,更要尋根究底。

    眉蹙得很緊,迷惘又費解,“愛都?這樣嗎?”

    銜燭被她托著下巴,抬起眸。

    他長久地望她的眼睛。

    空洞,稚拙,生澀。對“擁有”這件事總不能習慣的一雙眼。

    他握了她的手腕。

    進而握她的手臂。

    將她抱進了懷里。

    他摸她的腦袋,感覺到她在忍不住縮起身體貼緊他,心又發起疼。

    “我?如何不愛你。你究竟有哪里不好。”

    “我?,”方別霜喜歡被他抱住。

    好安心。

    他們很親密。

    即便不唇齒相接,也很親密。因為她與他之間,什么都?不必隱瞞。

    對的,就是這樣的。

    她什么都?不怕讓他知道。是這種親密。

    她歪在他頸窩,“我?很弱,很無能,保護不了任何人?。我?還很,很虛偽,很別扭,薄情寡義。很多人?說我?并不正常,我?不知道怎樣做一個正常的人?。我?想不通,你為什么愛我?。而且我?對你,很不好。”

    銜燭久久沒有說話。

    方別霜并不覺得心慌。

    也不為此焦慮。

    因為他把她抱得好緊,緊得不能再緊。

    也許能把人?死死地抱住是他作為一條蛇的天?賦?

    “不正常的是他們。”銜燭喉結幾?滾,勉強平靜地發出話音。

    他心要碎了。

    疼得想用尾巴把她裹得嚴不透風。

    她過得好苦,好苦。

    “為什么他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告訴你你很好。”少年手撫著她的頭發,輕輕地抖,“你就是你,這些哪里不好?他們憑什么指責你,憑什么問?你要,憑什么對你指手畫腳。”

    “都?是該死的惡人?。”他一句一頓,尾音還是帶了哽意,心則痛極而絕望,“……我?不好,我?不好。”

    如果他早一些找到她,或許葉惜蓮不會死,或許她會從一開始就有很多很多的愛。

    愛她的人?怎么可能任由這個世界這樣欺負她,貶損她。

    燭光籠罩床帳。

    夜晚靜悄悄。

    這意境讓人?發困,卻舍不得閉上眼。

    方別霜窩在他懷里,干脆卸了身體所有力?氣。

    他抱得太緊。

    他好像一架搖籃床。

    趴在他身上,就像伏臥于一架柔軟安全的搖籃床。完全不必擔心自己會不會跌倒摔傷。

    “我?也覺得,他們說得不對。沒有人?,可以站在他們自己的立場上要求我?。但是,”但是他究竟為什么要站在她的立場。而且,她實在好奇,“為什么這樣說著,能怪到你自己?”

    少年一遍遍揉撫她的后頸與后背。

    始終無言。

    “因為愛我?。你對我?的欲望、克制、容納,這一切,都?與情契無關,”她摸摸自己的臉,烏圓的眼睛凝著潤亮的燭光,“都?是因為愛我?。”

    方別霜側耳貼他的頸部,又以身體去感受他的心跳。她對他生出無盡的好奇。

    她笑了一下。

    “我?不覺得,影響不到你的東西,會那么輕易就能驅使我?。它也不是第?一日有的。”少女攬抱他的肩腰,徐徐收力?,感受他的□□,“我?近來?,總想貼你,摸你,親你。這一切,都?跟情契沒有關系。你說,是與什么有關?”

    冷暖體溫之間,胸腹懷抱之間。

    這副處處完美無瑕的身體,在這一刻繃緊了。

    那只冰冷、柔軟的手,停在她的發絲上。

    第53章 第 53 章

    帳幔靜垂。

    銜燭默然闔眸。

    他摸摸她的長發, 繼續撫拍她的腰背。

    動?作輕而柔。

    原來?她今夜眾多異于?平常的疑問,是因為這?個。

    懷中少女僵了一僵。

    她要抬起頭:“你,”

    “你以為, 你愛我。”銜燭垂目于?她側頰。

    他抬指捋了那些茸茸的碎發, 輕別?至她耳后,“你以為這?一切是因為你愛我。”

    方別?霜咬一咬下唇。

    就是呢,他怎么可能會?是那么遲鈍的人呢。

    “小阿霜,”銜燭凝眸于?她。

    少女眼睛黑幽幽的。

    他笑了笑, 好像很多無奈,“是天冷了。”

    “啊。”

    “天冷了, 你需要取暖。”所以要貼他、摸他。

    少女目光一下變得迷茫。

    她瞇了瞇眼, 咬住指節。

    他輕拿下她的手。

    握住, 揉被她咬濕的手指。

    然后再?一次抱住她。

    催出?許多暖意給她。

    方別?霜窩在其中, 無手可咬,于?是咬了腮幫。

    她萬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回答。

    且那么合理,那么接近事?實。

    他的懷抱真的很舒服。

    真的像永遠可以信任的搖籃床。

    可她還?是好焦慮, 好焦慮。

    少年慢拍她的肩胛,溫聲哄她放松下來?:“沒關?系的, 怎么弄我都可以,不是愛我才能玩我。我怎樣?都是你的呀。”

    她真的想不到他這?個人怎么會?柔軟到這?個地?步。

    再?緊繃的人落進這?樣?一個綿軟的云堆里, 全?身的骨頭也?要酥松下來?。

    她酥松了全?身的骨頭。

    灘在他身, 像一捧水。

    意識當然掙不過皮肉,緊跟著繳械投降。

    “天已?經很晚了, 不出?去玩,就睡覺吧, 好不好。”他催暖她發涼的手,拾被蓋住她的小腿。

    一會?兒的功夫, 趴在他懷里的少女已?耷了眼皮。

    銜燭輕輕地?拍,頻率越來?越低。

    耳垂頸窩處,被她逐漸勻停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

    他斂目看帳上他們交疊的影。

    影外紗罩下的燈。

    燈苗在變長、變長。芯子在變短、變短。

    一生有多長,一生有多短?

    所有燈燭,在某一刻全?部無聲熄滅。

    窄小的世間又只剩一望無盡,萬拂不開的虛無。

    他徐徐傾身,漸漸松力。扶握她的腰,捧護她的后腦,要把她從自己的肩膀胸膛腰腹一點點卸下。

    臂間卻一軟。

    “你哪里也?不許去。”

    銜燭微微偏過臉。

    本?已?熟睡的少女手臂搭上了他的臂彎。

    朝他的方向半睜著眼。

    她手指手腕都沒有力氣,拉不成、握不了,就那么軟軟地?搭在那里。

    嗓音和眼皮一樣?倦懶,因而軟噥,“聽到沒有。”

    銜燭摟抱著她,細細地?撫理她睡亂了的額鬢,無限疼惜。他輕聲應了:“嗯。”

    她好像并不滿意,渴著睡,還?蹙了秀氣的眉。

    不高興地?下令:“抱緊我。”

    銜燭把她抱緊。

    箍腰鎖身,捧首攏臂。

    把她的所有、全?部,都一絲不漏地?占進他一個人的懷里。

    一點不放過。

    她松懈在他身上,困極還?要嘟嘟噥噥地?發出?警告:“我見不到你,就立刻去找你。用護心鱗。”

    銜燭笑起來?,拍拍她的肩膀,重新把她哄睡:“好呀。”

    少女貼偎著他的胸口,很快又一次睡熟。

    飽飽地?睡了一覺。

    無愁無夢,月消云散。

    八月過盡。

    九月初至,厚衣裳陸續被翻了出?來?。

    芙雁熨平那些大大小小的褶,給方別?霜換上。

    廚房送了幾塊炭來?。

    雖然現在早晚天氣寒,但當然還?遠不到要用炭的時候,芙雁讓小丫鬟都拎去墻角一一碼起來?,留待冬日備用。

    小丫鬟笨手笨腳,使不好鐵鉗子,弄得滿手滿臉灰。芙雁嘻嘻笑她,小丫鬟既羞又惱,一往水里照,又自己跟著笑起來?。

    都躲在屋里說說笑笑的,氣氛雖談不上十足熱鬧,卻也?溫馨松快。

    洗著洗著,小丫鬟忽然“呀”了一聲,抬起濕淋淋的臉:“今年霜降來?得挺早,初六就是。小姐二十日就過生辰了,怎么好像沒見外頭有什么準備?今年可不一樣?,今年小姐就及笄了。”

    經她提醒,芙雁臉色變了變。

    底下幾個擦桌掃地?的小丫鬟也?各有沉默。

    又快到一年霜降。方別?霜恰巧是在那年霜降過后的凌晨出?生,但凡是個稍稍有心的人,一提到霜降,都能立刻聯想到她的生辰。

    最近過去請安,方老爺和夫人一次沒提過,似乎都忘了。

    有人回了一嘴:“夫人近來忙著與蘇家走動?還?來?不及,哪顧得上我們這?里呀。”

    “沒顧不上的道理呀!往年潦草,只端碗長壽面就罷了,今年再?怎么說,宴請眾賓是不能免的,一家好女百家求,若不讓別人曉得我們家有好女,等誰來?求?去年大小姐及笄,夫人請的都是城里有頭有臉的夫人,還?特請了頗有聲名的劉家夫人為大小姐簪發成禮,輪到咱,不求一樣?,也該有個過得去吧。”

    特別?姚庭川要來?提親了,如果連最重要的及笄禮家里都不給好好辦,以姚夫人那脾性……將來?定?會?加倍看輕小姐。

    芙雁心里愁,扭臉看方別霜。

    少女面鏡支頤坐著,對這?些為她打抱不平的話都無動?于?衷,臉上竟有兩分清淡的笑。

    渾似局外人。

    ……小姐真是越來?越古怪了。

    芙雁擔憂地?皺緊眉,回頭往她床帳去打量。

    那條蛇到底哪去了?若再?讓她看見,她一定?要趁小姐不注意的時候想辦法丟掉。

    她懷疑小姐這?幾個月的種種異常之處,都與那條蛇有關?。特別?是在那蛇消失一個月又重新出?現后。

    至今想到那一幕,她都要臉紅。

    常言蛇性本?淫,由不得人多想!而且好好一個閨閣少女突然就喜歡上養蛇了,本?身就很奇怪!

    “咱今天去請個安吧,順帶與老爺夫人提一提及笄禮的事??”芙雁提議。

    小姐已?連著幾日尋借口不出?門了。

    事?實上若她堅決要求,方仕承應該還?是會?讓吳氏用心替她操辦及笄禮的。畢竟要顧忌她背后那位看不見的“靠山”。

    “不用了。”

    方別?霜拾了少年的發尾,繞在指尖把玩。少年靠坐梳妝臺,一頭柔潤白發鋪散得到處都是。她平平淡淡地?同芙雁道,“忙完就都出?去吧。”

    眾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音頓時都停了。

    兩個婆子招招手,把人都領了出?去。

    芙雁沒有跟去。

    十多年來?,她陪著小姐長大,自詡對她的了解至少有七八分。但現在她總想不透她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前些天小姐還?大著膽子帶她去銀樓打首飾,看得出?絕對是有心要為自己的將來?做足打算。怎么今天提起最重要的及笄禮,她態度卻如此消極?

    那日還?破天荒地?問如果不嫁人會?怎樣?。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難道真如她直覺所感,與那條蛇有關??

    芙雁站在后頭,抱著花瓶不住地?擦。想要說好多話勸她,又無從開口。

    怎么說起呀!

    水盆里暫置著的幾枝新剪來?的木芙蓉。粉白色的花苞沁著冷津津的淡香。

    方別?霜抬頭看外面,外面幾棵樹一半禿一半凋零。

    十多年前,這?些樹還?不足一人環抱,樹冠才到屋檐。

    她靠椅懶坐,覷了眼鏡子里滿面苦惱的姑娘。當初細如豆芽的小女孩兒個子已?可稱高挑。

    時間是過得很快的。

    她們已?同在這?座冷僻的小院子住了十多年。互相從不懷疑會?陪彼此到生命永久。

    因為一個小姐和一個貼身丫鬟的命運總是顯而易見,難有意外的。

    在家是小姐和丫鬟,進入另一個家,就會?成為夫人和婆子,直到最后。

    方別?霜撫弄著手里銀絲般順澤的白發,問芙雁:“你覺不覺得,我們這?一生,好像都被人釘死了。”

    芙雁先為她的主動?開口驚了一驚,很快又對她的話感到莫名:“怎么這?么說呀。我們不一直在努力爭取過得更好嗎?”

    方別?霜搖一搖頭:“其實嫁給誰沒有區別?。為人女,然后為人妻、為人母。總難‘為人’而已?。”

    芙雁擱下花瓶,往她身邊的小凳探身坐下:“原來?,小姐一直在想這?些?小姐啊,你是極聰明的人,連我都明白若把世事?看得太透便不能存世的道理,你如何糾結這?個?你說沒有區別?,那嫁公子和嫁小廝能一樣?嗎?嫁到姚家和嫁到蘇家能一樣?嗎?”

    “在沒有辦法,又得活下去的時候,人得裝糊涂。我知道的。但如果,有辦法呢。”少女看著她,聲音越來?越輕,眼睛里的光卻愈發凝聚,“如果有行止自由,做什么都可以的能力,還?要再?去為人妻,為人母嗎?”

    芙雁預感不妙,表情僵硬:“你有?”

    “不要和她說了,她不會?理解你。”

    肩上一涼,少年長指覆來?,方別?霜側去余光。

    銜燭手掌撐臉,拖著聲:“她以為你被我弄得中了邪。她總想背著你丟掉我。”

    確如他所言,眼前的女孩一臉警惕,滿目憂愁。顯然把她的話都當成了瘋言瘋語。

    方別?霜微斂視線,良久道:“你也?出?去吧。”

    芙雁一下緊張起來?:“小姐還?有些話我想……”

    “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方別?霜打斷了她,略有些自嘲地?笑笑:“我今年累著了,才總生出?不切實際的臆想。實際該怎么做,我怎么會?不清楚呢?你去吧。”

    “可是……”

    “我畢竟不是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方別?霜看向屋外,交代道,“那幾個小丫頭頭腦都不靈清,做事?做不好,你去看看吧。”

    再?三催促之下,芙雁不甘不愿,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屋里只剩他們。

    瓶立臺上,花浸水中。

    空氣靜謐。

    方別?霜松了手中發絲,起身往瓶里灌水,然后拾起花枝,一一裁剪插上。

    花苞隨她動?作一顫一動?,清露漣漣。

    銜燭陪在她身邊。

    學她的樣?子,也?拾了花,插進瓶里,調理擺弄。

    偶爾手指會?撩碰到手指。

    一冷,一熱。都是濕漉漉的軟肉。

    盆里空了,瓶里滿了。

    剪下的殘枝和抖散的花瓣零落水面。

    不足虎口一握的細瓶嘴里吐露著大朵大朵清麗嬌美的花。

    銜燭趴下來?,安靜地?看花。

    花后是主人垂下的視線。

    花瓣還?在滴水,滴到他的眉心,淌進他的眼窩。

    他受不住地?眨眼,主人伸來?暖熱的手指,輕輕地?把那粒水珠揩去了。

    極溫柔。

    他從她袖口聞到與花相似的淡香。

    這?讓他聯想起從前一個又一個,同樣?類似幸福的瞬間。

    心在這?時很恬靜,很滿足。

    他仰望她,眼中笑意溫和:“主人可以隨時離開這?里,不用管他們。主人是完全?自由的。”

    方別?霜面目沉靜。

    亮暖的光穿窗照來?。

    照在花上,花影搖曳。

    花影下,少年眉目干凈。水珠從瓣尖滑落,淋到他臉上。

    他總不躲。

    沁得眉眼微微的潮。清艷絕塵。

    方別?霜一一去擦。

    手指一遍遍地?撫碰,他乖覺地?承受,偶爾動?一動?粹血似的眼睛。

    美得很生動?。

    比花更悅目。

    她低聲問:“你會?永遠跟著我嗎。”

    第54章 第 54 章

    方別霜對永遠沒有概念。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 擁有是短暫的,失去是必然的。像人注定要死亡,生命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已?經?在?失去了。

    她也不覺得這世?上會有除她自己以?外?的人能?夠把她從外?皮到心臟地理解個徹底。

    生活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的兩個人, 竟也能?同?床共枕,湊活著完成一項項“任務”。

    她與芙雁,她與姚庭川,她與所有人。

    所有人共同?釘死在?簿子上的人生。

    唯獨她與他不同?。

    少年松懶地趴在?花前, 從下至上專注地凝望她。

    目光是一貫的溫情。

    長發茸茸,有些可愛。

    她的心在?這一刻涌上一股沖動。

    沖動淹沒了剛剛她自己發出的問題。

    花瓶被她推移到一邊。

    少女?俯身探入光中, 俏麗的影替代了花影, 映到少年的臉上。

    他猝然攥緊她的衣袖。

    纖薄的眼皮被她綿軟的唇吻得輕抖。

    臉與耳在?她來回的揉摸下迅速變粉、變紅。

    方別霜沒有吻得很過分。吻過他的眉眼, 便停下。

    但即使停下了, 她的呼吸還縈繞在?他的呼吸之中。他無法不沉淪。

    銜燭微喘著氣,眼瞳水色清蒙,仍然一瞬不眨地望她。

    眼中蘊著最深的欲念, 流露著最純粹的愛意。

    “會的。”

    他依然回答了,執拗暗藏其中, 像是用心臟咬出的聲音,“我死也不要被你丟開。”

    方別霜指尖顫了一顫。

    她輕撫他的唇角, 聲音很柔:“不丟。”

    日子一如既往、大同?小異地流淌。

    方別霜一直在?猶豫是否要留下點什么。

    她決定要走。

    離開方府, 離開姑蘇城,離開所有人。

    說不清是哪一刻做下的決定。

    或許在?她試探地問出是不是不成親也不會怎樣的時候, 這個想?法就已?經?沒辦法從她腦子里根除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做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想?去哪、不愿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不要過同?千萬人一樣釘死在?簿子上的人生。

    不要被圍困在?灰塵吊子里,黏一身黑汪汪的油垢。不要最后成為積塵蛛網、鍋底黑漬的一部分。她不要。

    從前她沒得選, 寧肯被釘住手腳,也要留一口氣捱著活下去。

    現在?她可以?走。隨時可以?走, 去任何地方。為什么不走?

    這世?上鮮有讓她留戀的人和事。她本想?帶走芙雁,但芙雁不會愿意。而娘親什么也沒給她留下,唯留一身骨血。就帶這身骨血走吧。

    銜燭說,她可以?什么都不說,想?離開的時候就離開,不會有任何后果。沒有人找得到她,更沒有人傷得了她。

    方別霜設想?了下,如果她在?某一日的清晨突然消失,從此?再不出現,估計只有芙雁和姚庭川會著急。但她其實并不想?讓這唯二會記掛她的人白白擔心。

    不如尋個時機,和他們說清楚。至于他們信不信,是另一回事。

    特別是姚庭川。她許了諾要嫁他的,他明知在?這場姻親里她對他的利用要遠多于真情,卻不曾計較,始終寬容,她該給個坦誠的了斷,而非逃避。

    忽然守門丫鬟進?來通傳:“二小姐,那小和尚來了,說找您有事。”

    方別霜打理首飾盒的手一停,目光越過院落,果真看到那個小小身影。

    周身空氣隱隱泛出寒意。

    她往身側看去,剛才還趴在?她身邊睡意昏沉的少年將視線凝向了那里。

    眸色冷沉。

    察覺她在?看自己,少年轉來目光,彎眸抿唇,神情重新變得溫軟乖巧了。

    方別霜對守門丫鬟道:“讓他進?來。”

    眾人退守門外?,小和尚進?了里屋。

    小和尚豎掌躬身行禮,低著頭,眼神微閃:“方姑娘,我來其實是想?……其實是有事要找神君!”

    方別霜看他片刻:“什么事呢。”

    這幾?日她一直要求銜燭不許擅自離開,把他看得很死。果然小和尚坐不住,主動找過來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什么。

    是不是合了她的猜想?。

    “就是……”螣馗神威重重臨身壓來,小和尚手直哆嗦,冷汗直流,完全不敢抬頭,下句話卡在?嗓子眼接連打轉幾?次,直到改了話意才得以?吐出,“其實沒什么,是有些東西,想?,交給神君。方二姑娘!我還是交給你吧。”

    “是么。”方別霜只盯著小和尚的反應觀察,“正?好,我有不少問題要問你。走吧,出去說。”

    她開了門,領他一路走到院中小亭。

    轉回身,能?看到屋內少年還懶散地坐在桌前,捧腮看著他們的方向。

    一進?亭子,小和尚肉眼可見地松懈了精神,擺袖擦汗,拿起桌上陳茶就一陣牛飲。

    方別霜輕笑:“你不怕了?這么點距離,以?他的能?力?,我們說什么,他會聽不見么。”

    “您單獨領我出來,神君便知道您有些話不愿意讓他聽見,他絕不會聽的。”

    “這樣么。”

    方別霜再看一眼門后。

    少年雙目輕閉,似乎又睡著了。他這兩天又總犯困。

    所以?他也從沒想?過要探入她的念識?

    原來真是這樣?

    他這個人。

    “方姑娘,這是虬龍仙君的仙露罐子和藥草罐子,您拿好,給神君用的。”小和尚掏出兩只巴掌大的玉罐遞給她,交代道,“很多,能?用很久,您只管倒,務必讓神君每日都泡上一二個時辰。”

    方別霜垂看這兩只玉罐,沒有接。

    “你沒有別的話要說嗎?反正?他聽不見。”

    小和尚的表情絕望而為難:“我哪里敢!您是聰明人,有些事既然猜得到何必再刨根究底。我若阻止得了,我就不會只為帶這兩樣東西嚇成那樣了。”

    “所以?你特地過來,是暗示我去阻止。阻止什么?阻止他,”

    情緒堪堪激上去,即刻滯在?半途。

    干癟的枯葉在?枝上撇動兩下,掉下來。

    院子里有小丫鬟一邊掃,一邊踩,“呲喇呲喇”“吱嘎吱嘎”。

    方別霜繼續凝視房門的方向,拿過玉瓶。

    她終于還是把話完整地問了出來:“阻止他自傷自毀,是嗎?”

    盡管她問他是不是永遠不會走的時候,他每一次都能?給出肯定的回答,但有太?多跡象了。

    睫毛上沾落的灰,難以?徹底愈合的傷口,越來越頻繁的昏睡。還有最直接的,那夜他自己動手撕開的心。

    ……或許該從更早的時候算起。

    從那個他把護心鱗遞向她的夜晚算起。

    這一切,他都能?承受,都能?不在?乎嗎。

    少女?覺得冷,攬臂抱著玉罐,眼睛卻不曾眨動,圓圓地睜著:“為什么呢。因為愛我嗎。假使我愛一個人,我也要這樣? 嗎。”

    小和尚抓抓頭皮。說不清啊!

    “我并不能?做到。到底什么是愛。”

    方別霜實在?很費解,兩彎眉緊緊蹙在?了一起。

    她不會再疑惑他為何愛她,冥冥中她已?經?有了理解。但這種愛比她見過的任何一種都要匪夷所思。

    他什么都不要。從哪一刻起他開始什么都不要的?

    之前他分明還很想?要她的愛。照常理說,也的確沒有人做得到在?付出愛時不渴望任何一點回報。

    她也回報不起。當然回報不起,早已?回報不起。從最開始的時候她就心知肚明。

    但是,她不是為了回報呢?

    她不為回報。

    少女?迷惘微渙的瞳孔聚了焦:“我怎么愛他?”

    “唉……誒?!”

    小和尚一下愣住。

    僵手僵腳,瞠目結舌。

    “我認真地在?問你。”方別霜移目盯向他,“我想?愛他,可我找不到辦法。”

    “這個這個,我,這,我,”

    小和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有這樣的想?法。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這難道不正?說明了什么嗎?

    啊太?奇怪了。

    難道她意識不到,他也意識不到?

    太?奇怪了!

    小和尚一下反應不過來,給不出回答。

    少女?還在?耐心地等他捋直舌頭。

    小和尚腦子都要打結了。

    “這個,”結解了半天解不開,他呆滯道,“您是不是,該問神君本人啊?”

    出現在?他們之間的怪問,除他們自己以?外?,有誰解得了?

    小和尚離開以?后,方別霜獨自抱瓶回了房。

    恰好到了用晚飯的時辰,芙雁正?領著人布菜。

    方別霜放好玉罐,不動聲色地揉了揉妝臺前少年白毛毛的腦袋。

    銜燭抬起臉,迷蒙地望著鏡子里的她,彎了眼睛。

    吃了飯,人都出去了,方別霜秉著燈,領銜燭走到隔間。

    隔間里放置著浴桶。

    她先擰開兩個罐子,底朝上倒置在?桶底,對少年道:“進?去。”

    銜燭靜靜看了一會兒?,沉默地穿過桶壁,走進?去,面對著她,交臂趴下來。

    桶中仙露漫上,仙息四溢。

    方別霜撥攏撥攏他的頭發,捧起他的臉。

    昏暗中,少年紅眸澄澈,映著燭光和她。

    方別霜盯著他眼睛里的自己,張開唇,又什么都說不出。

    她放開手,手落到他頸間,弄他的衣襟:“都脫下。”

    水線已?達少年腰際。

    銜燭垂著睫毛,神袍松帶解扣,自行脫落下來。

    露出白膩如羊脂的肌肉。

    肌肉覆滿了猙獰傷口。

    少女?溫暖的指尖落在?他的鎖骨上。

    癢而麻。

    傷口被輕輕地撫碰。

    銜燭若有所覺,無聲仰頭。

    少女?的視線果然正?凝在?那道傷上。

    銜燭眉間一蹙:“主人。”

    主人將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手指輕揉他的后頸。然后回過來,再一次捧起他的臉。

    眼睛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

    他的胸膛開始起伏不定,頸上青筋愈加明顯。

    似憐非憐的撫摸、對視。

    輕易就能?讓他欲如火燒。

    “你想?親我嗎。”少女?開口,聲音混在?水聲里,格外?輕盈,“是不是很想?。”

    水線已?沒至胸下。

    少女?黑瞳幽亮,致命的吸引。

    眼底又似乎冷意涔涔。

    冷得殘酷。

    水不再往上漲了。

    兩只罐子漂浮水面。

    銜燭別過臉。

    看那兩只沉沉浮浮的罐子。

    他撈起來。

    拿在?手里,一遍遍地揩。揩了又揩。

    揩掉罐身的水漬。

    終于把罐子遞向她。

    眼睫遮著眼瞳,平靜如一。

    他一言不發。

    手臂上,卻有水珠在?“噠噠”地、不斷地,往下滴。

    第55章 第 55 章

    方別?霜沒接罐子。

    她輕柔擦掉他耳際冰冷的汗珠, 按摩他的頭皮。臉與他挨得很近,幾乎鼻尖對鼻尖。

    他一切動?情的反應,包括鼻翼輕微的翕動?, 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對他說:“想親就可以親。”

    銜燭一手握兩只罐子, 抵在她面?前,出聲提醒:“滿了。”

    方別?霜憐惜地撫摸少年白里透粉的臉。

    不理罐子。

    她當?然感覺得到?他的回避。但她要他直面?。

    難禁撩撥,□□焚身。偏還?衣不蔽體?,無處遮掩。

    越敏感, 越強抑,越可憐。

    “乖乖, ”她氣息一拂再拂, 告訴他, “我?允你親。”

    銜燭抬起眼。

    少女柔軟的手從他的肩膀順下去, 像片花瓣無意順風往下落,最終落到?他的虎口?上。她讓他松開虎口?。

    罐子咕咚咕咚掉回水里。主人,主人。

    少女半握他的手腕, 然后幾根細軟的指插進他濕乎乎的指縫里。蓬勃的欲望在洶涌地滋長。她拿他的手,放到?她的肩上。

    多親昵的舉動?, 多曖昧的距離。好像他也可以捧她的臉,揉她的肩頸, 摸她的耳朵, 感受她的體?溫。

    “親一親我?。”她的吐息分兩次噴惹在他的口?鼻間。

    眼睛依然睜得很圓,很大。

    她好像近在咫尺。

    銜燭看著她黏在頰邊的發絲, 伸著指尖,想為她撥到?耳后。

    終于沒有撥。

    他看著她的眼睛, 烏黑烏黑,冷冰冰的眼睛。

    他一直看。

    一邊嘗試著, 湊近唇,聽話地親她。

    上唇被她溫熱的呼吸軟軟地撥著。

    他停在那里。

    屬于他的思?緒突然變得不可控了。

    突然想要委屈地訴說、憤懣地質問。

    少女瞳仁黑圓,始終透著濃濃的興趣與好奇,沒有一絲波瀾。

    他輕握著她的肩,對著這?雙眼睛,幻想那些情緒和思?緒都不存在。

    然后再一次遞上自己的唇。

    將要貼上時,還?是?停下了。

    舌頭緊抵上顎,眉擰起。

    卻不能阻止視線在下一瞬變得極度模糊。

    一連模糊的還?有她的表情和目光。

    ……你怎么可以這?樣欺負我??

    他問出來了,沒有聲音。

    你怎么可以這?樣欺負我?。至少不要這?樣欺負我?好不好。

    淚滾著淚。

    他心里一片茫然。

    她欺負了誰,他在求她不要欺負誰。

    銜燭把她頰上那綹發撥去,唇角抿出一個?笑。

    他怎么凈生出一些荒唐沒意義的問題。多煩人。

    然而不論他如何想,視線卻不受控制,一再地模糊。這?副身體?總是?不依他。

    倏地,少女那雙柔暖的手撥弄起他的眼睛,胡亂地給他擦淚。

    她語氣有些慌:“怎么了?”

    銜燭竭力逼停眼淚,輕松地笑笑,搖頭道:“發情了,難受。”

    方別?霜迷茫地望他還?在大顆大顆往下砸淚的血瞳。

    這?雙過于干凈的眼睛其實?根本掩飾不住任何情緒,無論是?復雜的還?是?簡單的。

    假若真是?發情讓他難受得掉眼淚,親她不是?會好受些嗎?

    少年眨眨眼睛,愧悔著,輕聲道:“對不起。”

    “為什么?”

    方別?霜腦子直發脹。

    她捧了這?張掛著淚光的臉,根本想不透。

    怎么會這?樣?

    他如何理解她的話的?她是?要他親她啊。為什么會這?么痛苦,為什么這?么痛苦了還?要對她道歉?

    為什么啊?

    少年還?是?那樣望她,眼里凝著晶瑩,又輕輕地搖頭。

    他想自己該好好回答她,但他真不知道說什么。他感到?割裂。乖巧聽話的他、不停流淚的他。他為自己的不乖不聽話道歉,解釋卻要由那個?一直哭、惹人嫌的他來做。他不想做。因為需要解釋的原因是?,他沒能做成主人要他做的事?,心里好難受。

    惹人嫌只想哭。阿霜欺負了他。她這?樣欺負他。

    這?一切,怎么說。

    不如不說。反正不重要,無所謂,她怎么理解都可以。

    銜燭坦然地對她笑,想把這?件事?揭過去。

    少女卻捉著他的耳朵不松手。

    方別?霜更看不得他溢著眼淚彎起的眼。

    他一定錯解了她的意思?。雖然匪夷所思?。她讓他親她,能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要她直接問他本人如何愛他,她當?時便想起,其實?早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就告訴過她,真的喜歡他,要用力地親他、不吝嗇地夸他,緊緊地抱他。

    她知道光這?些一定不夠。所以她允他親她,難道不是?更好嗎。

    他到底怎么理解的?難過成這樣。

    “我?喜歡你,才要你親我?。”方別?霜全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俯身親他的眼睛、眼尾,聲音有點抖,“你最漂亮,最好,我?最喜歡你了。你不要哭。”

    又咸又苦。少女抖了抖。好苦的眼淚。她從未嘗過這?般濃郁難消的苦。

    他竟會有這樣的味道。

    從舌根一連苦到?心臟,接連苦遍全身。她整個?人都難受起來。

    水中人竟沒有多余的反應,只默默地承受。

    她被苦得不行,他忽然開口?了:“謝謝主人。”

    她停下了。

    他頓了頓,接著道:“不用這?樣,待自己。我?會沒事?的。”

    方別?霜撤開身,愣愣地盯他。

    眼珠從左往右顫一下,又顫回去。細長的眉聚攏起,像一筆畫皺了峰部的遠山。

    呼吸屏著,抑在胸下不發。

    好像很不能明白他的話。

    銜燭輕緩地拿下她的手,笑了笑:“傷都會好的,我?真的不會死。”

    不知她是?從哪天起看到?了他的傷。她心那么軟,見他的傷口?一直不能愈合,這?些天一定非常擔心。他知道的,她從來,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虛偽自私的人。她的心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坦蕩,都要柔軟。

    方別?霜的眉越皺越深。

    “你覺得,我?是?想救你,才做這?些。你這?樣覺得?”她口?吻一下冷了。也許是?因為剛才一直屏息,才說一句話她的胸膛就明顯地起伏了幾次。

    她突然很惱,很煩,很急躁。也很難受。

    吸氣的速度完全趕不上心肺耗氣的速度。

    好氣人。

    氣死了。

    不等他說話,她推開手,腳步即刻往后轉。她不管他了。然而轉了腳沒用,身子還?固執地立在原處。

    她就沒能走掉。

    她回視這?條空有美?貌的笨蛇,扭個?頭的功夫,眼淚竟就掉出了眼眶。

    “你根本不明白我?!”

    方別?霜沖他吼出來。

    堪堪吼到?“不”字,剩下幾個?字全被哭腔扭曲了音調。

    鋪天蓋地的委屈壓倒了她的理智。她來不及細究自己干嘛要沖他發脾氣。她竟想到?姐姐方問雪。她那個?泡在蜜罐子里長大的姐姐,從小就愛這?樣跟人耍性子。

    她又不是?方問雪,她耍什么性子,她沖誰耍性子?她要誰明白她?

    方別?霜咽著淚推開門,快步走了。

    淚卻止不住。干嘛要哭?可是?一跑進黑黢黢的房里,辨不得物?、摸不到?路的時候,她又想,總不能連她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了。

    她抽噎著慢慢地往前走。

    有桌椅凳子就繞,有淚糊了臉就擦。路走難沒什么好怕的,哭不停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想窩回被子里躺著去。

    走著走著,一只熟悉的、濕冷的手從身后伸來,一下握了她的胳膊。

    被抱住是?一瞬間的事?。

    屬于他的體?溫也是?在這?一瞬間占據了她所有的觸覺。

    他身上還?在滴水。

    冰涼涼、濕漉漉的臉小心地埋進了她的頸窩。

    少年語氣里的無措害怕,與他臂膀間的力道一致。想更用力,又怕傷了她:“我?不好,對不起。”

    她一哭,他的心跟著碎。

    腰背都被他的雙臂束得緊緊的。

    后腦被捧著,肩膀被扣著。

    方別?霜抓著他的衣袖,眼淚剛又滾下來,就被他的手指擦去。

    她咬腮不言。

    手指松了他的袖子。

    然后落至他后腰,輕攥了他腰際的衣料。

    一剎間,把她抱得鐵緊的少年,為她這?一個?輕到?不能再輕的回臂,僵了身體?。

    方別?霜攥得更緊了一些。

    開口?時,她話音中的淚意已不大明顯:“你沒有錯,為什么要道歉。”

    她能理解自己沖他發脾氣時候的委屈。

    委屈于,為什么都這?樣了他還?不能懂她?她把話說得那么清楚。

    也能理解自己轉身要跑時候的后悔。

    后悔于,她能仗著他對她有超乎常人的好,就對他有超乎他人的苛刻嗎?

    她分明可以選擇把話說得比面?對他人時更清楚、更直接、更細致,便于他真正地去理解她。若要他超乎常人地明白她,她難道不該超乎常人地坦白于他?

    把從不撒向別?人的氣,都不明不白地撒向這?一個?會真心理解她的人,算什么呢?

    而且,她對他,又有幾分真正的明白?

    “我?不該吼你,”方別?霜眉骨抵著他的胸口?,眼角溢出的淚都滲進了他的衣襟和指間。他一呼一吸間的錯落起伏,她都清晰可感。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決定對他毫無隱瞞,“我?任性了。知道你不論如何都會待我?好,所以肆無忌憚。我?不該這?樣。只是?剛才我?,我?好生氣。”

    她扒住他為她拭淚的手,仰頭試圖穿透虛無凝透他的眼睛。

    銜燭垂看她。

    垂看少女深皺的眉、濕粉的臉、無意輕噘的下唇。

    黑瞳上水霧澄瑩。

    一向倔且不服,從無低頭,拒人千里之外的她,此刻正攥著他的中指、無名指、小指。

    掌心柔軟,和她的淚水一樣滾燙。

    他心疼如刀絞。

    “我?是?擔心你的傷,還?總懷疑你是?不是?要死了。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說著說著就問了,鼻子吸吸氣,又道,“可我?不至于為救別?人的命這?樣又那樣。我?覺得我?喜歡你,想與你親近、看你好好的,我?才要這?樣做。你竟然怎么都不明白,我?要氣死了。”

    她咬咬唇,問:“你現在明不明白?”

    第56章 第 56 章

    深秋露寒, 樹聲沙啞。

    月影孤長。

    他們?同立暗室。

    銜燭默然眨落睫下的淚,把她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看清。

    他明不明白?

    他如何?,會?不明白。

    正如明白她的冰冷, 他同樣明白她的柔軟。明白她底色的善良、恐懼時的勇敢、無情?之下的有情?。

    她喜歡他, 當然的。不喜歡,怎么會?把他撿回家。

    不喜歡,怎么會?兩次,都為他賜下同樣的名字。

    如若他不貪心, 擁有這些,他多幸福。

    偏偏他有情?有思?, 有愛有欲。一切錯誤的根源, 都在于此。

    銜燭撫一撫她的耳鬢, 看她眼尾鼻尖一片紅, 揪心的疼。

    她不要再?傷心,不要再?生氣了。

    “我不會?死。”他回答她,“我能明白。”

    “明白什么?”

    “主人喜歡我, 想要對?我好。”

    “然后?呢?”

    少女?緊抓不放,不肯輕信。

    “然后?, ”銜燭揉按她緊覆于他食指指際的一排圓潤指甲,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無奈笑道, “……其實你待我夠好了。”

    “是嗎。”

    她不笑,神情?未有絲毫變化?。

    “如果你真這么覺得, 為什么護心鱗不亮,”她直直盯向他的額頭, “額紋也沒?有出現。”

    銜燭笑意微頓。

    她手指一翻,攥了他停頓的拇指, 連帶緊扣住他的虎口?。

    怕他會?跑掉似的,很用力。

    “感覺得到愛,護心鱗才能亮,額紋才能出現,是嗎。你睡得沒?意識的時候,身體很好哄,醒著的時候反而我怎么做都不行。你現在根本不信我說的喜歡你,越清醒越不信。是不是?”

    外面吹起風,云層移來,月影淡了。

    好像下起了雨。簌簌一陣,俄頃變得嘩嘩。

    無燈的房間,越發得昏暗飄搖。

    銜燭沉默地看她的眼睛。

    她沒?什么耐心,他不說話,她便往前?貼近,迫他做出反應:“你想要反駁嗎?”

    她仰著臉,要求道:“若我猜得不對?,那你親我。”

    面對?她的時候,他總是撕心克制,小心翼翼。克制到那般地步,親都不敢親的話,怎會?是能信她的話?先?前?他深以?為她其實喜歡他的時候,放肆的行為沒?少做。

    對?面,沒?有回答。

    沒?有將她推開,亦沒?有后?退半分。

    方?別霜伸出另只?手,觸碰他的臉。

    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不見。

    “所以?……”

    話才開頭,手忽然被反握住。

    柔澤白發從他寬長的肩上滑至她身前?。頸間一冰,過低的體溫冷得她一抖。

    眼前?這安靜的人,俯身捧起了她的下頜。

    她所有話都停住了。

    鼻側一涼。

    是他觸來的鼻尖、噴灑的呼吸。

    隨之落下的還有他冰軟的唇。落在她的唇角。

    玉質般潤涼的指腹貼住她耳后?那塊軟肉,溫柔地撫按。

    她腰霎時一軟,頭皮更?因他給的這一切觸碰,陣陣地發著麻。

    方?別霜微張開唇,想更?多地呼吸。

    然而一切都停在了這里。

    再?沒?有進一步。

    那張貼著她臉頰的唇,力道由輕轉重,又轉輕。

    外間雨聲厚重。

    眼下砸來一滴濕涼。

    她顫睫抬眸。

    借稀薄的天光,咫尺間,她望見一只?霧蒙蒙的眼睛。

    瀲滟冷霧下,紅瞳仿若失了血,顯得灰敗。

    她怔住時,少年握著她的肩膀,緩慢地將臉錯開了。

    胸膛卻因再?無法承受痛苦,壓抑地伏抖起來。

    他低低地哭。

    方?別霜心驀地發緊。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踮腳抱他,想將他整個抱住。

    當然抱不住。她慌張地問:“怎么了?”

    他哭得停不下,聲音卻很小。

    脊背微微地躬著,小幅度地聳動。

    方?別霜快快地拍他的背,揉他的腦袋,極盡可能地哄:“我的錯,不親了,你不傷心,好不好。”

    少年搖頭。卻終于哽咽著,輕聲地控訴:“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方?別霜懵了一下。

    她瞬間反思?,沒?反思?出結果。她還是立刻和?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欺負你了。”

    “……你怎么能這樣欺負我。你。”

    他傷心至極,每個字都像是從心里一口?一口?帶著血嘔出來的,聽得人心碎,“你不愛我,你討厭我,你嫌我惡心。你,你愛小蛇,不愛我。我都知道……為什么要這么欺負我。”

    他扒著她的肩,那么的傷心,嘴里全是浸滿了委屈的控訴,手掌卻還是那么的小心,置在她肩上,只輕輕地揪她的衣服。

    方?別霜感到自己的心好像都被揪起了,隨搏動“咚咚”地流血。

    前?所未有的疼。

    疼得她滿腦只剩一個想法。

    讓銜燭不傷心,讓銜燭開心。

    她想要銜燭開心。她想要他真正地開心,再?也不流淚。

    她從前?怎么舍得對?他說出那樣狠的話的?

    他全聽進了心里去,他全記得死死的。

    她不好,真不好。非但沒?有保護好他,還讓他一再?地難過。她怎么能讓他這么難過?

    怎么辦。怎么辦?

    方?別霜愧悔無比,臉埋在他胸前?,幾不能抬頭。

    他卻連她的衣肩都漸漸地松開了。

    軀殼難承悲痛,他去扶旁側的高幾。高幾應聲斷裂。幾上花瓶傾倒,一聲巨響后?,支離破碎。

    他極力往平靜去緩和?嗓音,出聲時聲音已變得低而啞:“錯從不在你。我很,我自己很,很不好。”

    她只?是不愛他,不愛當然從不是什么錯。

    話至最后?,少年重重地喘口?氣,仍沒?能擋住更?巨大的痛苦將他一遍遍地碾壓。

    銜燭轉步朝外邁去。

    他想走了。

    “我根本沒?有討厭過你!”

    袖擺被身后?少女?緊緊地抓住。

    “當時,我,”她有些抽噎,“我當時太害怕了。我膽小,我怕你,我口?不擇言,我怎么會?沒?有錯。”

    她難為情?地流淚:“我恨我自己無能。怕被你拿捏,怕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我那時候還并不真的了解你,”

    “我自以?為地揣測你,畏懼你、排斥你。現在,我現在明白了,我想保護你,我應該保護你。我現在才明白……”她扯著袖子,努力去抱他緊繃的手臂,“你信我此刻的話,不要信之前?我違心的話,好不好。”

    黑暗中,少年只?是一道高高的影子。

    教人什么都看不清的影子。

    影子背立在前?,被她抱至懷中的手臂繃得僵直。

    既有愧,要彌補。有悔,要挽回。

    越難說出口?的話,更?要說出來。越難做到的事,更?要鼓足氣去做。越難面對?的自己,更?要抬起頭來直面。

    方?別霜越過一地碎瓷,站到他面前?。

    她扶住他的臂彎,再?度踮腳,將這道單薄的影子抱住。

    滿懷清冷。

    她的心更?疼了一疼。

    她攬扣他的肩膀,要他靠上自己。

    他不肯。

    捂著心,硬著腰。

    方?別霜一點點貼上他濕涼涼的臉,什么也不怕了,小聲道:“讓我保護你,好不好。”

    耳邊哽咽一下變得明顯。

    他在輕輕地抖。

    “喜歡你。喜歡銜燭。”她含著淚音,對?他的耳朵道,“喜歡銜燭依賴我。銜燭讓我抱,好不好。”

    伴隨幾聲再?咽不下的悶悶氣音,肩上微沉。

    少年下巴搭來,在她頸窩脆弱地嗚咽著。

    方?別霜抽疼著的心徹底軟掉。

    她帶他回到隔間時,隔間內點燃的燈已燒得只?剩半支。

    少年坐在長凳上,眉眼微垂,淚水朦朧。

    胸膛還在因難以?完全壓抑住的抽泣不時輕微地震。

    不論她剛才如何?地哄,他都不發一言。連崩潰的哭泣,此刻也漸漸止了。

    此前?她傷透了他的心,再?想要他敞開心門,必然不能容易。方?別霜心里清楚。

    她探身扶他的膝蓋,吻一吻他不斷溢淚的眼角,更?真摯地表白:“銜燭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怎么我都喜歡。”

    “你摸摸我的心,它喜歡你。”她握他的手,貼放到自己胸口?,“是不是感覺得到。”

    昏暗燈下,少年安靜地掉著淚,并不看她。

    “還不信,你可以?進我的念識。”少女?近距離地凝視他的眼睛。

    他終于搖一搖頭,嗓音都是濕的:“不可以?。”

    “我允了你,就可以?。”

    他眸光輕垂,些微的渙散:“允了,誰。”

    少年鼻尖透粉,卷長睫毛潮濕粘黏,暗光亦難掩其容色。看得人心里發軟,又發癢。方?別霜抬膝輕抵他的腰,親幾下他的臉,回答道:“允了銜燭。”

    他卻慢慢移開眸,再?次沒?了聲音。

    幾近于無的反應。

    方?別霜為他擦淚的手隨之慢慢停下。耳邊密密麻麻,雨音嘈雜。

    顯得他們?之間的這股沉靜格外幽長。

    一顆急于證明點什么的心,在這種潑天的寂靜中,忽然失了躁動。

    她開始認真想他的話。

    還能有誰呢?

    他們?之間,當然沒?有別人。

    他在說誰?

    疑問一旦冒出,追思?便不能止歇。

    她想到這些天的樁樁件件。樁樁件件都開始串聯。

    他極敏感。她知道的。

    她輕易一句話,落進他耳中,都可能牽出他千絲萬縷的心事。

    不論是多輕易的一句話。

    譬如,她曾說,他在她眼中只?是條蛇而已。

    那天晚上,他對?她說,不是只?有愛他才可以?玩他。

    憑什么她不愛他還可以?玩他呢?憑什么呢?他又怎么可以?被玩,他怎么這樣跟她說起他自己呢?

    那天晚上,她為什么沒?有這樣問回去。

    一句也沒?有。

    為什么每一次聽見他叫她主人,她都沒?有制止。為什么直到剛才他轉身要走的前?一刻,她對?他說過的話里,都沒?有一句的口?吻像只?是對?心悅的人,而非對?一條蛇而已。

    他哭著說,她愛小蛇,不愛他。他這樣以?為。

    她曾經?,也的確不止一次地強調,她對?蛇與對?人的情?感絕不可能一樣。

    她的輕易,哪一句不沉重。樁樁件件。哪一樁,哪一件,足以?讓他相信她的喜歡?

    換做是她自己,她可以?相信嗎?

    如果強求她回饋愛意能是一種欺負,那輕視他的愛,戲弄他的愛,又是一種怎樣的過分。

    雨沒?有停過。

    少年不反抗地坐著。不論她想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他只?沒?有聲音地流淚。

    眼淚一珠滾著一珠,順睫毛砸落,砸下去也沒?有聲音。

    方?別霜再?次望他模糊的紅眸。

    模糊之中,是一片黯淡。

    那些眼淚好像都在她的視線望進去的那一刻漫涌進了她的口?腔。鋪往舌面,牽出無盡的苦味。

    苦味又一連扎往心臟,帶出抽刃般的痛感。

    她能感覺到的疼,是不是還不足他所經?受的萬分其一。

    與她相處的每一時,每一刻,他是不是只?感覺到自己的愛都卑下,都輕賤。

    他是不是在告誡自己這一切都理所應當。他的愛就該不重要,就該被輕視,被戲弄。

    是不是。

    怎樣愛他這個問題,如何?能向他問出口?。

    她該問一問自己。

    第57章 第 57 章

    方?別霜陪少年在仙露中泡了一二個時辰。

    夜間入帳以?后, 她挨著他的胸口,抱著他不松手。

    銜燭哄拍她兩下,她才安分睡了。

    天未明時, 他出現在別院。

    大雨停歇, 冷霧壓人?。

    青黑天幕下,少年隨意坐著,手里閑閑把玩著半只鬼氣未褪的魂魄。

    盛怒無聲。

    只剩半個魂的小和尚跪倒在旁,抽搐不已。若非靈識中尚存有靈甕, 他已然喪命。

    縱使神君并未刻意去聽?他與方?別霜之間的交談,但前后因?果, 并不能瞞得過神君。包括他與師門的各種心思, 神君都?知道。

    昨日他擅自去找方?別霜, 盡管只是拿出兩只仙露罐子, 什么都?沒多說,但這種行為包含的暗示意味太多,方?別霜也的確都?感知到了。這觸犯了他的逆鱗。

    氣若游絲之際, 視線盡處,少年站起身。

    長?袍赤足, 威不可逼視。

    轉身那刻,一團被玩弄得變了形的魂球脫出少年五指飛滾回?來?, 瞬間侵入小和尚噴涌鮮血的口中。

    他的聲音淡淡落下:“拿了我的東西, 就不要自以?為是地違逆我。我對你們的想法和目的沒有興趣。”

    小和尚臉趴泥地,及至咽下喉口腥苦的血沫, 才能抬起頭。

    霧隱日月,天地空蕩。

    少年已經離開了。

    他勉強把自己翻過面來?, 仰躺朝天,呼嗬呼嗬地喘氣。

    怎么會有人?能為他人?的生死獻出一切, 卻對自己的性命漠視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縱使強大,滅亡必然已是他們不可更改的宿命。

    魂魄正在體內一點點粉碎,又重?新融合。渾身劇痛。

    痛感漸消以?后,小和尚扶地起身,抹抹臉上的土和血,再度望天。

    雖然如此,但畢竟靈甕在他這里。神君顧念著這一點,便不會真的要他性命。

    他能做的會比老虬龍更多。

    再試試吧!

    溪汀閣。

    夜間下過雨,有人?在掃廊上的積水。

    銜燭緩步走到紗帳前。

    他輕攏起少女蜷睡著的身體,將她完整地攬抱住。

    少女的臉再次無意識地緊挨上他的胸口,一如昨晚。

    他理了理她散亂的發絲,垂眸慢慢收緊了手臂。

    室內再靜了一二刻。

    少女呼吸一長?一促,手臂輕抻,懶綿綿地落到他身上。

    銜燭睜開眼,枕上少女睡眼惺忪,輕輕地注視他。

    她伸手,撥水一樣撥弄他臉際的碎發。

    帳外暖光花白,點在她黑潤潤的眼睛上,像一紙墨畫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此刻這亮色只凝向他。輕柔,軟潤,和她指尖的動作一樣。幾根發絲劃過她的指腹,被她撩往他的耳后。

    她的臉跟著近了,銜燭睜著眸,被她親了臉頰。

    “喜歡你。醒來?看到你,心里好安定,好歡悅,”她聲音也很輕、很柔,如同一縷風擦過發梢,在他耳畔短暫停留住,“覺得幸福。”

    少年眼睫動了動。

    少女的頸枕上他的頸,肩膀微微陷進他的懷里。那么自然,好似一切都?稀松平常。

    她呼吸勻和,如晴日湖岸邊上時進時退的小波浪。她說:“這以?前,我很久沒有覺得幸福過了。”

    少年的手臂從后抬來?,輕環住她。

    讓人?越躺越懶的懷抱。方?別霜提了口氣,才催說自己起身。

    銜燭靠在妝臺一旁。

    她面對著梳妝鏡,簪好頭發:“我們出門走走吧。不管他們,我們走我們的,試試嗎?”

    也許以?后的每一天都?要那樣漫無目的地活下去。方?別霜想提前體驗一番。

    銜燭依她一切想法。

    街巷秋光微涼。

    他戴著幕離,走在她身邊。

    行人?側目紛紛。

    街邊餛飩鋪正在收攤。熱煙繚繞,碗被堆得一摞一摞的,筷子收了一盆。

    方?別霜拉開一條長?凳,要了兩碗蝦籽餛飩。

    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被端上了桌。

    很燙。方?別霜舀起一只,吹了兩下,又將勺子靜置在碗沿。她支起腮,眼剛抬起,見對面少年輕別一下長?指,一股涼風頓從他指間拂來?。

    氤氳在眼前的熱氣不見了。

    方?別霜垂目看一眼碗,探手一觸,溫了。

    她笑?起來?,攪攪勺子,彎著眉眼瞧他:“卿卿,餛飩就要燙的才好吃。”

    銜燭隔紗望她。

    他點一點頭,片刻后,將自己面前尚冒熱氣的碗推向她。

    方?別霜抬指抵住,推回去:“你自己嘗一嘗呢。”

    她為他撩起幕離輕紗。

    輕紗下露出了少年下半張雕瓷砌玉般的臉。

    銜燭翻舀起餛飩,送往艷紅的唇邊。

    “不是這個意思,”方?別霜趕緊按了他的手臂。

    少年抬臉,紅瞳圓潤。

    她心又被看得一軟,“要吹涼等涼,不然要燙傷的。”

    銜燭捏握著勺柄,沉默后問:“為什么?”

    既然燙的要等變涼了才可以?吃,吃的終究還是溫的,怎么會更好吃。直接吃溫的不是更省時方?便。為什么一定要親自等涼再吃掉?

    “我們并不趕時間。早晨風涼,慢慢吹著吃,身上也慢慢地暖起來?。還可以?閑聊很多話。你試一試吧。”

    銜燭無話,聽?她的,一只一只慢慢地吃了。

    吃完餛飩,方?別霜數好銅板壓在碗底,領少年繼續閑走? 。

    他話少,她話也不多。

    但都?走得很慢。

    有賣糖葫蘆的,她買了糖山楂、糖山藥,還有糖人?,都?遞給他。

    走到茶肆,他們坐下歇腳。

    她又點了壺桂花茶,與他細細地喝。

    梧桐葉落,秋花凋零。

    滿街好景。

    她認真地看銜燭。

    少年一直垂眉看那幾串糖物,看得認真。

    “都?是給你吃的。”她向對面道,“你喜歡吃,多少我都?買給你。”

    銜燭摸摸裹糖衣的糯米紙。很漂亮的禮物。

    舍不得。

    他一顆一顆地取下,還是吃了。

    剔透紅果,玉雕指,艷色唇。風吹白紗,在他肩上撩動。

    一幅動靜皆宜的美?人?圖。

    方?別霜喝盡杯中茶水,問:“甜嗎?”

    “嗯。”

    “開心嗎?”

    銜燭咬碎薄薄脆脆的糖衣,點頭:“嗯。”

    眼眸微微地彎。

    行人?路過,進來?,起坐,離開。店旗招搖。

    不見得每個人?都?是高?興的。但就算有人?滿身愁意,也不至于?一眼望去就把人?感染得替他生出一心悲涼。

    方?別霜看著銜燭,盡管他在笑?,也覺悲傷。

    他是一幅傷景。

    河岸泥濘,扎總角的孩子蹲聚在一起玩泥巴。拍著小手,蹦蹦跳跳,不知道在高?興什么。

    方?別霜朝外坐在亭子的長?石欄上,看漁人?撐船撒網、收網。鵜鶘飛掠來?,飛掠去,捉了一嘴大大小小的魚。

    她閑談般地說起來?:“我好小的時候,娘親帶我和芙雁出來?玩過。她很溺愛我,比吳容心待方?問雪還要好。小時候我每一天都?開心,都?幸福。”

    銜燭面朝內,挨在她身側,與她相錯而坐。

    他偏首凝望她的側臉。

    零碎秋光在少女眸中粼粼瀲滟。她漆黑的眸,此刻像一面被微風輕吹拂著的清潭。

    “她臨走前,囑咐我要平安地活下去。我其實不記得她是哪一天走的了,沒有人?幫我記著。芙雁比我還小,哭得比我還兇,也不記得。我記得這句話。我算做到了吧。”

    “做到了,做得很好。”

    “其實我活厭了。”

    空氣好像有一剎那的停滯。方?別霜沒有理會少年發寒的目光。

    她仰頭看鵜鶘掀起水花銜著肥魚驕傲地飛回?船頭。水花在飄于?陽光下的那個瞬間變得晶瑩而璀璨。下一瞬嘩啦落回?去,又杳無蹤跡,只剩逐漸平靜的漣漪。

    她笑?道:“不過這是之前。我現在,對活下去這件事很抱期待。每一天,只做自己喜歡的事,見喜歡的人?。我之前沒有想過可以?這樣活。或者想了,又不敢。”

    銜燭道:“你會永遠開心幸福下去。”

    她轉回?頭。

    微風中,視線相觸。她望他雪凈的紅瞳,自然道:“卿卿,銜燭。我現在開心幸福,是因?為你。”

    又有水花被掀起。落下去,蕩起漣漪。

    漁人?高?興地喂能干的小鵜鶘吃了好幾條小魚。

    銜燭斂起眸,轉而看亭內靜而不動的石桌。

    神情平常。

    手背一暖。

    少女柔軟的手掌放了上來?。

    她一碰他,他還是會發僵。她握起,指尖輕摩過他的掌心。

    她仍然直望他的眼睛:“想到有你在,你在我身邊,什么也不做、不說,我看見你,就什么都?不擔心,什么都?不怕,好像什么都?敢面對。我因?為這個覺得幸福。”

    “并不是賴享你保護的意思。”她摸著自己的心意,徐徐說與他聽?,“我不怕你比我厲害,也不怕自己沒有能力。我們之間,這些并不重?要。我在你面前什么樣子,都?可以?。沒有條律,沒有必須,自由?無顧忌。所?以?沒有什么事不能面對,不能接受。唯有在你身邊,我有這份放松的底氣。”

    令人?貪戀的溫度,正停在他的掌紋。

    銜燭看著石桌,心卻在隨她的指尖游動。好想她能將溫度烙下,給他留下永不能磨滅的烙痕。然而她總那么溫和、輕盈。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

    “并非因?為我。你本?來?勇敢,勇氣生來?有之。這些年,對自己需要的想要的,盡管會害怕,你從沒有退縮過。沒有我,你也一定會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因?為是你自己才幸福的。”

    “功勞都?在我?”

    “為自己,分何功勞苦勞。”

    方?別霜一時無言。

    他真正地了解、理解她。

    人?世間,多的是各掃門前雪。理解他人?并不容易,得他人?理解更為難得。

    他了解她了解到這份上,對她何止是蛇寵對主人?的依賴而已。她之前卻不曾看透,偏說是他分不清人?與人?、人?與寵的愛。

    他說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他知道自己有多好嗎?

    方?別霜探身湊近他,目光更軟地注視他。她握著他的虎口,嘗試將自己的溫度渡給他:“沒有你,我哪一日能去想這些從不曾想或是從不敢想的未來?。我哪一日能真的放松下來?。沒有你,我今天都?不會出現在這里。我開心,實實在在是因?為你。一見你,我心生歡喜。”

    說完這些,她還想繼續說。

    一切出自真心的話,都?不會被自尊心和羞恥心輕易地蒙蔽。她敢說,她更想要他聽?見。

    然而在她這段短暫的停頓里,僵在她懷中的手臂漸繃了力道。

    似乎在克制著身體將之抽回?的意圖。

    少年將視線轉得更遠,忽然開口道:“我想睡一睡了。”

    方?別霜流到喉口的話一滯。

    “什么?”

    銜燭滾滾喉結,仍不看她,卻輕松地笑?:“也許逛得久,累得厲害。”

    “不必理會我的,睡一睡就好了。”他肩膀抵上旁側的亭柱,眼睛眨得弱而慢,聲音低下去,“一會兒就好了。”

    “銜燭……”

    方?別霜趕緊起身,指尖將要碰上他的臉了,他竟就閉了雙目。

    她手指顫停空中。

    樹梢風聲干脆。河岸飛鳥扇翅,孩童歡笑?。

    熾烈的秋光像一捧欲燃于?手的好花,風拂來?,明媚歡快地笑?。

    眼前,少年靜靠亭邊,薄紗覆面,眉目舒和。飛塵亦不舍得將他攪擾,縈縈繞繞不肯近身。

    一幅靜止的美?人?圖。

    圖中美?人?的肩上,大片秋光漫灑,燦爛披覆,至極的美?好。

    如夢似幻,一碰即散。

    鈍痛,□□,淹溺。之于?心臟,之于?肺腑。

    方?別霜捂著胸口。

    他肯定很疼很疼,才會沒征兆地睡著。這么疼,也不肯往她身上靠一靠嗎?

    方?別霜抑不住哭意,才要扭過臉,朦朧視線中,卻多出一方?錦帕。

    小和尚不知是何時跟來?的。

    他老神在在地憂嘆一句:“方?二姑娘,不要苛責自己。”

    方?別霜沒有接帕子,直盯著亭外,語氣冷靜道:“是我傷了他的心。”

    他搖頭:“不是的。”

    “就是我。我誤解他,攆他,欺負他,我對他一點都?不好。”

    說到一半,少女聲音抖起來?,“換做是我,我都?不能原諒。”

    她根本?就沒有愛人?的能力。她沒有辦法回?饋他,治愈他,讓他開心幸福。她享有了他給的這一切,回?給他的只有忍不完的痛苦。她沒有愛他的能力。

    “不能原諒自己,正是你對他的愛。”

    小和尚慨然道聲佛號,收起錦帕,眼神含悲地望她,“只是,你仍然錯解了他。”

    “錯解?如果我能給他想要的,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方?別霜面對身前無聲沉眠的少年,“他還會這么失落這么絕望嗎?他這么痛苦難道不是因?為我?”

    “如果有個人?害得你絕望,害得你身體摧殘,神魂破碎,痛苦無盡,生不能,死不得,你是愛她,還是恨她?”

    “當然是恨。”

    “他恨你嗎?”

    少女咬腮,忍淚不言。

    小和尚在旁側一欄盤腿坐下,盤捻佛珠,徐聲道:“他不恨你,因?為根本?不是你害的。你本?身就不曾做錯過什么,即便有,你有你的局限和無奈,他比任何人?都?要理解。所?以?他對你從無一絲怨怪,更不要說恨。相反,他絕望痛苦,是因?為愛你太過。”

    “愛你太過,以?至于?恨上了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傷你、拖累你,給你造成任何負擔。感覺不到自己之于?你的任何意義,便連自己的存在都?不能認可。”

    “……三言兩句,道不盡他愛你程度之深的萬分其一。”小和尚頓了頓,“總之,他的痛苦不是你造成的,他絕不想你為了他而否定自己苛責自己。”

    方?別霜怔怔凝思。

    她抬眸:“你過來?和我說這些,是不是有辦法了?你想提示我怎么做?”

    “辦法,那倒沒有。”小和尚嘆口氣,捧著臉無奈道,“天道難違吧。但我私心的確不想看神君落此結局。所?以?,所?以?嘛,”

    他坐直身:“我打?算把神君對自己的種種厭惡、恨意和虐殺,都?告訴你。”

    “其實,你怎么會不愛他呢,當初你們的情契可是在瞬息間結成的。只是,讓你一個凡人?,在這也不能知道,那也不能知曉的情況下摸著黑愛他,對你難道公?平?神君料想得到對你種種方?面的尊重?,連探你念識都?不肯,卻把這點落下了。他沒有想過,你對他真的會有愛和欲,而愛欲,是你會想要像他了解你一樣,了解他。”

    第58章 第 58 章

    沉浮的水。

    交纏的氣?息。

    黏膩、潮熱、柔軟的給予和撫慰。

    這一切包裹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痛楚的軀體與神魂都深陷其中。痛苦不再尖銳。

    好舒服。

    唇被慰藉地吮咬, 舌被誘哄地吸舔。是?極愛惜的方式和力?道。他在被她愛惜地親吻。

    血肉發癢,肌骨發熱,傷口?也在被她愛憐地觸碰。她在擁抱他。

    好喜歡, 好渴望。好想?得到滿足, 好想?要更多。

    他要愛。他要好多好多,令他不能呼吸的愛。

    銜燭輕喘,低哼,無意識地接受、索取。

    吻與擁抱, 都在一步步加深,似乎真的能夠綿綿無盡。

    她在愛他嗎。吻得好溫柔, 抱得好緊。

    好幸福, 好痛苦, 好想?哭。

    她的手落到了他的臉上, 濕漉漉的。她在捧他的臉,摸他的眼睛。他將臉小心地貼緊。愛我,愛我。她的聲音隨氣?息撩來:“銜燭。”

    銜燭微微睜開?眼。

    窄室昏燈, 皂香水汽。眼前是?凝望他的少女。

    一切好像重回了那個被主人?浸于仙露之中,被她問明不明白的夜晚。

    不同?的是?, 此刻她也在水中。

    伏坐于他身前。

    “卿卿。”少女滿目憐惜,輕擦他濕粉的眼角, 銜燭看她雙唇張合, 吐出?輕軟的聲音,“怎么哭了。還疼嗎?”

    好溫柔, 好美。

    銜燭深深望著,不聲不響。

    真實的, 不是?夢。

    那么,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他又被她浸在浴桶中。為什么她也在, 還親醒了他。為什么這次的親吻和往常完全不同?,沒有?強勢的掠取,沒有?被吃咬的痛,只有?令他無法不沉醉的憐愛。

    腰間移來一只纖柔的手掌。

    銜燭呼吸堪堪頓住,少女又將手上移了一些,在他腹上輕揉。

    太輕,太柔,太軟。令人?緊繃,又令人?松懈。太過分……

    最柔軟最易攻擊之處,被她這樣輕易地觸碰。

    銜燭泡在水里的身體微微地顫栗起來。眸光都渙散了,張唇喘息著抑制索取的欲望。

    “主,主人?。”他低哼著喚她。

    乖乖仰望向她的目光中,有?他自己無法意識到的乞求意味。

    可憐,無助,迷茫。

    是?要求她停下?,還是?要求她給得再多一點?

    他才喚出?來,唇再次被吻住。

    他反應得慢,齒關沒能在第一間內啟開?。

    她不催,撫摸著他的臉頰、頭皮,蜻蜓點水般含吻他的上唇。太溫柔了,他很快淪陷。她舌尖舔碰了幾下?他的尖牙,好像極喜歡,又舔吻幾下?,然后才將暖熱的呼吸和涎液一并送入他冷冽的口?腔中。

    她好像知道如?何能令他更難矜持、更沉溺其中,從而?表現出?更激烈的反應。小舌勾纏壓抵住他無措的舌頭后,便攤開?舌面對著他的上顎一下?又一下?地吸裹□□。

    更激烈的顫栗沖刷了他更多的感知。

    與此同?時,她落在他腹上的手并未收回,而?是?一并地揉,比方才更確定地揉。

    于是?這場淪陷,波及了他的全身全心。

    一切都比他未醒時感受到的那個吻給的還要多。更多的給予、慰藉、疼惜。

    仿佛飽含愛意。

    銜燭抓了她的手臂。

    欲要抱緊,又不敢。他輕輕地抓著,感覺到自己所有?的強撐都在這個吻里潰敗地瓦解著。

    少女還不大熟練換氣?,把他吻得喉間咽動,低低哼喘時,卻因力?有?不逮而?停了。

    不上不下?,更為難捱。銜燭強忍住,喉結微滾,迫切地含吞下?了她留下?的味道。

    就這樣結束了吧。

    可是?緊接著,更綿密的吻落上了他的唇角。

    輕輕重重,牽往頰邊、頜下?,乃至耳畔。沒能預料,就沒能準備,他一下?難以禁受地仰起了頸。她趁此從水中撥出?手,扶著他的后腦,含住他的耳垂,咬一下?,啄一下?,吮一下?。

    好熱,好癢。

    少女灼燙的吐息夾雜著細細的凌亂喘聲,全數噴進他的耳窩中。

    “銜燭卿卿。”分明她自己都尚不能緩和,對他的語氣?竟是?無奈又愛憐的,“我不要你這樣叫我。你答應了我的。”

    耳朵,臉,唇,被她弄得濕熱潮黏。渾身血液昂揚,又混沌。

    銜燭想?起來了。

    那夜她對他說了好多話?。她不要他再叫她主人?。

    他還能叫她什么?

    她又是在對他做什么?

    是?玩弄吧。把他吻成這樣,是?為了提醒他不要再叫這個稱呼。

    他好亂,好難受,無法清醒地思考。

    痛苦如?細絲般勒絞著那股朦朧的歡愉,不能紓解,不能沖破,痛苦加了倍。肯定不是?愛,她不會愛他的。是?他好玩,她在玩弄他。他就知道,撫慰,疼惜,憐愛,都不是?真的。

    不要亂想?,不要亂想?。她當然不會愛他。她并不是?沒有?吻過他。

    銜燭忍下?情緒。

    剛忍住,脖子忽被少女輕柔地摟住。

    她的體溫熨帖著他。她處處都滾燙,他也被她弄得好燙。

    揉撫他腹肌的手往后移了,搭上他的手腕。細長的手指往他掌心探、往他指間鉆。

    她趴在他懷里,親他的臉。他眼睛微闔著,仍能感覺到她應該在看著他。他不愿想?會是?什么樣的眼神。

    可是?她說話?,他無法不聽見。她說:“吞下?那么多東西,你該有?多疼。每次都這樣生生忍下?去。這樣的事,你都不肯告訴我。”

    銜燭怔了一下?。

    她扣緊了他的五指。手掌擠走隔在中間的水,緊按在他的掌心。

    她與他的每根手指。五指與五指,指縫與指縫,都扣得很緊。

    冷熱相間,掌紋相摩。

    手與手共扣成了一把嚴絲合縫的鎖。

    他被她鎖得嚴絲合縫。

    那輕軟的溫度瞬間順手臂激往他的心臟,他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輕蹭他頸與頸間的發絲,臉輕輕埋了進去:“你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情緒,都告訴我,好不好?我都想?知道,對我都重要。”

    她埋在他的頸窩。

    那么纖瘦清冷的一個人?,蜷靠在他懷里。

    銜燭感覺到有?熱燙的水液從她眨顫的眼皮滲出?,烙在了他的皮膚上。他的心緊張地疼起來。

    他手臂抬起只想?將她抱緊,這時她悶悶的聲音,通過胸膛對胸膛,低震著再次傳來:“我愛你的,我在乎你的感受。不要再,再說自己不重要了。你是?人?,還是?蛇,還是?半人?半蛇,我都愛的。”

    顱內“轟”地響了一聲。

    水與空氣?,好像都有?了拖力?。

    再次將他包裹,將他圍攏。

    銜燭想?要后退,退不開?。浴桶太狹小,她抱得太緊。他下?意識的掙扎已無法全部克制住,被她鎖住的手破水而?出?,被她歪壓的腰身微微上挺。水花被激得四蕩,“啪”地飛打到地上。

    痛苦被那種不知是?源自水,還是?源自空氣?,還是?源自她的拖力?裹得緊緊的。再鋒利的刺,落進這樣膠黏的軟團里,也要無能為力?。痛苦變得模糊了,不再尖銳。

    這讓他恐懼。

    疼痛不夠刺骨,他會在這種迷境里失控。

    失控地相信她、依賴她、期待她。

    他沒有?辦法不愛她,不要這樣。迷境只是?迷境,他卻要再一次認清事實,然后再一次失去本就從未擁有?、從未存在過的東西。

    那樣好疼,太疼了,他不想?疼了,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疼下?去了。

    他要怎么辦呢。

    他不能逃走。他要依從主人?。但依從下?去,他要失控的。他不要失控。

    那么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為什么要存在?

    他存在,存在怎么做得到什么都不做?

    她的愛不存在,他應當不存在。

    不存在就是?什么都沒有?,沒有?感知,沒有?想?法,隨波逐流,任其如?何。

    他不再掙扎。

    “你在想?什么?銜燭,你,你,”他的身體在被少女輕晃。他的手在被抓扣著,放往她的胸口?。肩膀,后腰,都被她抱得很緊。

    他什么也沒在想?。

    她沒晃幾下?,手放開?了他的手。

    銜燭無動于衷,結束了,她不玩了。

    可是?,有?溫暖鋪來,將他覆蓋了。

    冰涼的身體再一次被她的柔軟貼偎。

    銜燭掐著手心。

    后背在被她輕拍。極輕柔,極和緩的節奏。掌骨落下?,指骨牽連,輕若鴻毛。留下?的溫度卻不能忽視。

    下?頜被她綿綿親吻。

    她的聲音甚至比剛才更柔蜜,更真切:“不怕,不怕,不害怕。你那么了解我,你了解的,我不會拿沒有?的東西騙你。”

    少女面對著他,細眉輕結,眼神蘊著深深的意味。

    銜燭要垂下?眸,她卻這樣望著他,對著他的眼睛直親下?來。親得那么輕,好像也有?那種深蘊的意味:“我愛你的,很愛你,”

    他不得不眨眼,又一次望進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在流淚。

    她為什么流淚?

    他剛在心底問出?,她含著淚音,對他道:“你這樣痛苦,這么絕望……我心要碎了。”

    第59章 第 59 章

    腕部發起燙。

    方別霜卻分不了心去看一眼。

    因為在情動里掙扎、痛極中?麻木的少年, 終于?望著她,擰了擰眉。

    兩只琉璃般破碎的紅瞳涌溢出比珠寶更晶瑩的淚液。

    他握著她的胳膊,一聲不響。

    眼睛一遍遍地、來回地看她的眼睛。

    好像一只已經追尋主人太?久太?久的棄寵, 迷茫街頭的某一日, 再次意外地聞到了她的氣?息。

    棄寵蹲在她腳邊,仰著頭努力地確認。

    是她嗎。

    她是會帶他走,還是會再一次,把他踢開。

    蒙在她視線上的淚液也在凝落。

    落到他的眼下、鼻梁。有?“啪嗒”的輕響。

    她清晰地看見他被?她的眼淚從?里到外地淋了個濕透。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動, 都像在對她哭著問詢。

    偏偏唇張開以后,他什么都沒說, 就安靜地合上了。

    方別霜摩挲著他的虎口, 手指再次根根扣入他的指縫。

    她俯身, 再次吻他。

    將他抱緊。

    他的呼吸徹底失了克制。

    不等她親完, 他濃著鼻音:“你愛,我,愛我么。”

    雖然是在問, 然而少年已經徹底無法在她的溫柔里保持住清醒了。

    他好委屈好委屈,好可憐好可憐地輕哼一聲, 忽然埋在她懷里哭起來。

    哭得停不下。

    手臂緊摟著她的腰背,手指緊攥著她的衣料, 松不開一點。

    “愛我, 愛我好不好,你愛一愛銜燭, 你愛銜燭好不好。好想要你的愛,好想要, 我不能,沒有?。主人你愛銜燭, 求求你,你愛一愛我……”

    不僅沒了清醒,也沒了理智。

    洶涌的眼淚幾乎要將他們?兩人一起淹沒。

    再不能強撐的少年,狼狽,無助,可憐。

    方別霜心里疼。

    她貼貼他的耳朵,抱得更緊。

    仙露雖好,方別霜卻不能在其中?浸泡過?久。出水后,銜燭烘干了她的衣裳頭發。

    房內只點著一柱黃燈。

    方別霜把他壓在枕上。

    少年還沒有?完全哭夠,兩丸漂亮的瞳仁水潤潤的,一瞬不眨地看她。

    好像怕自己一眨眼,一切就會變。

    “有?什么想法,念頭,情緒,能告訴我的,以后都說給我聽?,好不好。”少女扒著他的肩膀,指背輕蹭他的臉頰,目光又輕又軟,“特別是難受的時?候,要對我說。我有?不高興,不舒服的時?候,也會告訴你的。”

    “我重視你,你的什么我都重視,不要瞞著我傷自己的心了,好不好呀。我想要你開心,你開心我也會開心的。”

    她實在喜歡他,對他的一切都愛不釋手,來回輕揉他的臉頰肉,想聽?他說話,“你此刻在想什么呢?”

    少年尖牙下那點唇肉被?壓得一會兒發白,一會兒回血。來回兩下,竟都沒有?張開口。

    方別霜摸摸他的牙尖。鋒銳冰涼。她一摸,他立刻松了齒。

    微張著口,卻仍說不出話。

    但眼睛無聲流露了他所有?的心思。

    ——小心翼翼、不敢全信。茫然無措,以及有?言不知如何?說的急慮。

    方別霜心更軟了。

    她猜到也許是太?久沒有?向她吐露過?自己,而她更從?不曾向他問過?這些,他一時?,根本不知道?怎么說。

    現在回想起昨夜自己一開始對他的數種?逼問,真不好。

    她擅長關注自己的心,所有?心思、心意,默認他既然愛她,便能全然地理解她,包括她對他的好心好意,他都該明白。

    可是那些本就不多的好心好意,剩多少不是出自她笨拙的自以為?

    沒有?人會怪她這種?笨拙的自以為,即使是因之受害的銜燭,哭得那樣崩潰,都不肯怨她一分。

    她自己也尋得到開脫的理由,比如都是因為她不懂如何?愛人,才會那樣傷了他。不會愛,并不是錯。

    可是,他給了她很?多很?多的愛。

    具體可感?的愛。即便閉緊雙目,也能看見的愛。

    她被?裹在其中?,覺得歡悅幸福。

    若肯花些心思細究這些愛為何?如有?實質,為何?能讓她覺得幸福,細想一想他是如何?愛她的,她真的完全學不會嗎?

    反正,他是從?不會怨怪她的。他永遠能悉心地理解她。

    所以她也要用心地理解他。

    方別霜對著他的眼睛彎一彎眸,緩聲道?:“說不出也沒關系呀。也可以直接告訴我你說不了的。”

    她揉捏著他的耳垂,親一口他的臉,徐徐引導:“你感?覺,我是怎樣的?”

    少年睫毛抖得厲害,體溫不斷地攀升。他抓著她的袖子?,不敢隨她移去目光。

    少女伏在他耳邊,嗓音帶著熱氣?噴下來:“你好軟,好漂亮,美玉一樣。”

    這是她對他的感覺。

    銜燭臉紅了。

    羞得容色更艷。

    又一口軟綿的親吻落到他腮上:“可憐可愛,更漂亮了。”

    她這樣夸他。她好久,沒有這樣真心地夸過他了。

    銜燭手握在她的后肩上,忍羞望她烏溜溜的眸子?。

    他好愛她。

    他大膽地撫摸她落在肩上的發絲,想到她說她想知道?他的一切想法和念頭,便張口告訴她:“我好愛你。”

    少女好像有?些意外,怔怔凝著烏眸。

    “我在想的,我愛你。”銜燭一直望進?她的眼睛里去,“你怎樣,我都覺得,好愛,好愛你。”

    不論她怎樣,不論她是擁抱他、親吻他,還是厭棄他、漠視他。

    他對她的感?覺,都是好愛,好愛好愛她。

    少女黑睫微動。

    胸腔下那顆為他不斷發軟的心,又為他軟軟地嘆出一口氣?。

    他仍在為著她,不停湮殺屬于?自己的感?知與情緒。

    他好像很?難學會再去感?受自我了。

    不過?,沒關系。他們?會有?很?多很?多,用不完的時?間。

    她拿下他輕摩她發絲的手。

    少年眸中?瞬間漫上一絲緊張,小臂下意識往下脫開。

    方別霜沒讓他脫開。

    她抓著他的手掌,貼上自己的臉。

    他僵住了。

    她偏頭,臉挨進?他的掌心里。

    少女眼睛化?開笑:“那我希望愛我,可以讓你覺得開心幸福。每一時?每一刻,你都能因為愛我而愛你自己。”

    ……

    夜漸濃。

    后半夜,燈滅了。黑漆漆的,四處靜謐。

    少女與他說了半宿的話,困怠已極,趴在他懷里,將要睡著了。

    呼吸與心跳都在變得平緩。

    銜燭輕輕貼著她的發頂。

    圓紅的濕眸無聲地睜著。

    看朦朧的垂帳。

    頭腦還浸在幸福里,不受控地一遍遍回味她今夜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愛他,愛他。

    心疼他,憐惜他,在乎他。

    好幸福啊。

    少女睡意迷蒙,模糊中?,聽?到他輕聲地問:“主人如何?知道?,我吃下東西會疼的。”

    預料之中?的問題。只是來得有?些晚。

    她環緊了他的脖子?,唇挨在他臉側,憑意識含糊地回答:“你樣子?疼得厲害,不難猜的。”

    額頭被?他溫柔輕蹭。

    即將徹底睡著的那一刻,方別霜又隱約聽?見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道?:“謝謝主人。”

    ……他為何?總記不住呢。

    不要再這樣叫她了。

    她不滿意地咬了口他的耳朵。

    夜風很?涼。

    銜燭拖著長袍,緩慢走出溪汀閣。

    小和尚趕緊隱匿了自身氣?息,悄然跟上。

    少年走過?竹影搖曳的長廊、擱淺著烏篷船的城中?河。

    白日熱鬧,夜晚清冷的山塘街。

    沙與星,不知孰多的大漠。

    餛飩攤空蕩蕩。

    走出很?遠,也沒有?賣糖葫蘆、糖山藥、糖人的小販。

    當然不會有?。

    河岸垂柳禿黃。

    小神君朝外坐在亭子?的邊欄上。

    水潮嘩嘩,沒有?漁船,沒有?鵜鶘。鷺鳥孤零零的,立在水邊啄羽。

    兩彎月亮,一個冷漠,一個流淚地對望。

    某個瞬間,小和尚感?覺頭一重,腳一輕,空間斗轉了。

    地面映出他的影子?。

    “化?魂井結成了嗎。”

    小和尚凜然抬頭。

    月色水波中?,依然是少年獨坐亭欄的背影。

    赤袍的顏色與日俱褪,如今已幾成雪白。

    果然隱匿得再嚴實,也會被?他發現。

    他囁嚅地“嗯”了聲:“兩方人,各結了一口。”

    “你也等很?久了吧。”

    小和尚抿緊了唇。

    三日后是重陽。

    九九歸真,極陽之日。

    “姚庭川”會來向方別霜提親。

    他們?為這一日籌謀了許多。

    “神君,”小和尚幾經猶豫,還是提口氣?朝他靠近了兩步,“您不改變主意嗎?真的不改嗎?”

    他不是已經得到他最渴望最想要的了嗎?

    他不是只要方別霜的愛嗎?

    方別霜一定已經向他說明了自己的心意,一定努力使他相信了。

    他不是已經信了嗎?

    少年側頭。

    鈴鐺脆響。

    風也溫柔,水也溫柔。風將他綢緞般柔澤的白發吹起,水上波光將他艷魅的臉映得清美絕俗。

    發后一對凌厲的血瞳,卻深冷似寒淵重冰。

    被?生撕魂魄的痛感?,記憶猶新。

    小和尚攥拳咬牙,強繃著腳步,沒往后退回去,與此同時?,拉緊了全身皮肉,準備隨時?接受神君的盛怒發落。

    沒有?什么瞞得過?神君。

    盡管他有?意藏去了大半關鍵點,但他對方別霜說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也是不被?神君允許告知的。除卻擔心無用之言只會平添她的煩惱而無任何?益處外,神君也顧忌會有?不知哪一個點、哪一處細節,將她從?前的記憶牽扯出來。

    她前世死得慘烈,若非借情契與他神魂一息相連,早已魂飛魄散。這種?徹骨斷腸的痛楚,絕非如今一個凡人的她能夠輕易承受的。

    “哼。”

    少年笑得平淡。

    小和尚繃得腳背都要抽筋了,痛楚也未臨身。他緊張地打量小神君無波無瀾的表情。

    神君又在看月亮。

    淡墨般層層疊疊的云里,掛著一鉤新月。

    他微微仰著頭,任單薄月華披身照拂。

    “上面真的有?嫦娥仙子?么。”

    平緩的語氣?,莫名?的天真。

    “沒,沒啊。”小和尚下意識地回答他,“奔月是人間訛傳的神話,真實情況您可以去看看的!再者以您的神力即使不挪半步,神識也可達千萬里之外……”

    神君搖頭。

    小和尚閉了嘴。

    “也許有?一日,主人會帶我去的。她愛我呀。”

    銜燭頓了頓。

    有?些恍惚。

    美好,幸福的迷境。

    之所以這樣美好,是因為她,真的很?好很?好。她是個很?好的人。

    他愿意陷進?去。

    被?她愛著,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少年對著那鉤冷月,笑起來。

    與之相比,清醒剝離的痛,其實沒那么難以承受。

    他一生求而不得,也算在此有?了圓滿。

    這是她給的,最好的禮物。

    她這么好的人。

    她這樣好的人,當配永遠的自由,永遠的強大,永遠的得償所愿。

    他愛她,所以要為她實現這一切。

    要把他最好最好的東西,全部留給她。

    不好的,她討厭的,全部替她抹除。

    銜燭彎彎眼睛,溫和笑道?:“一切計劃,不作更改。”

    “這些天,也謝謝你了。”

    第60章 第 60 章

    離開的時候, 要帶上哪些東西呢?

    金銀錢票,珠翠首飾,還是一些可?作紀念的小玩意。

    方別?霜把?早已寫好的書?信壓在了放置貼身衣物的箱子底下。這箱子素常只由芙雁一人?整理。

    信是留給芙雁的。

    她抬頭環顧這小小的溪汀閣, 看小丫鬟剛擦過的衣柜、博古架、妝鏡臺……臺上擺放著半月前她和芙雁一起去?銀樓訂做的頭? 面首飾。首飾是早上銀樓才差人?送來的。

    滿目琳瑯, 帶不走。

    帶不走的,終究都不是她的。

    一身干凈地走吧。

    喜子興沖沖地過來傳話?,說姚庭川帶著聘禮來了。

    芙雁將她扶起,難掩緊張激動:“來得還怪早的, 咱要不過去?看看吧。”

    方別?霜扭身看向窗臺。

    白袍白發的漂亮少年沐浴在曦光下,乖乖地坐著。

    正對著她慢慢地眨眼。

    方別?霜笑了下:“等我回來吧。”

    正在窗下擦花瓶的小丫鬟“啊”地抬頭, 見小姐沖自己溫柔地笑, 趕緊移眸看向水盆里的各色秋菊:“您要回來自己插?”

    少女已被?人?簇擁著出了門。

    沒人?回答她。

    小丫鬟把?花瓶放下了。

    走在院子里, 仰□□外看, 能看到?不少紙鳶。江南過重陽,有放紙鳶以?放晦氣的習俗。

    芙雁和她說話?:“咱回來也?放放風箏吧,那幾只老鷹風箏好些日子沒見過天了。”

    到?了前廳, 芙雁陪她候在屏風后,悄悄看姚庭川走進門來, 向姍姍來遲的方仕承與吳氏拱手行禮。

    媒婆在旁側落座,說得口干舌燥時才停嘴喝茶。

    吳氏接過話?頭, 馬馬虎虎地說了兩句場面話?, 便輪到?方仕承開口了。

    芙雁咬著絹帕,想聽又不敢聽, 怕好事會在方仕承這里出岔子。

    剛擔心到?這,身側那抹淡青身影一動, 忽然往屏風前邁了去?。

    芙雁一驚,小姐怎么?不躲好!

    她低聲喊:“小——”

    “父親, 我有話?想跟姚公子說。”

    滿座愣住,看向屏風前的少女。

    神情各異。

    哪有姑娘家遇人?提親竟直接出面要求與男方私談的?

    簡直毫無規矩……

    方仕承臉上寫滿了不悅,正要怒聲斥責她的不矜持,少女卻平靜地偏過身,直接向僵立堂中的姚庭川道:“我們去?廳外說吧。”

    她轉身走了。

    堂內死寂。

    姚庭川迅速反應過后,快步跟了上去?。

    眾人?面面相覷,頗覺尷尬。媒婆打哈哈笑道:“各位瞧,咱們姚公子多體貼的郎君!令愛出一言,他便出一行,天作之合不過如此!這好事一成啊,定是能羨煞旁人?的一對!”

    廳外擺著數叢艷菊。

    下人?都守在廊下。

    天陰了,云把?太陽遮得很嚴實。

    方別?霜停步,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也?停了,才轉過身來。

    下雨了。

    檐下雨滴成串,叮啷叮啷響。

    小丫鬟關?上窗子,看眼盆里的花。馬上要到?晌午了,怎么?還不見小姐回來?

    難道事有不順嗎?

    前頭也?不見有消息傳來,真教人?心焦。

    身畔叮鈴一聲,是脆鈴的響動。

    小丫鬟收神四顧。

    什么?也?沒有。

    銜燭走出門。

    狂風獵獵。

    凡人?肉眼所見的沉寂烏云之下,萬丈紫光已布滿蒼穹。道道虬結成脈,狀似筋肉相連。

    而筋脈匯集之處,是山口般巨大而幽深的圓洞。

    圓洞周圍閃電纏繞,怒雷滾滾。

    深恐如蒼穹之眼。

    化魂井。

    銜燭朝那個方向走去?。

    黑霧瞬間自四面八方彌漫涌來,將天光遮蔽,將他圍攏。

    視線完全?暗下來的那刻,黑霧涌動著,逐漸分化為一個個猙獰的憤怒面孔。

    他腳步未有絲毫停頓。

    “你要去?哪里!”

    黑霧連聲怒問。

    它們每一個,都是死在他螣馗神力之下的仙魔亡魂。

    不論是仙是魔,天生靈胎還是后天渡劫成仙者,那般潦草地灰飛煙滅于他掌下,千萬年修為頃刻化為烏有,沒有人?能夠甘心。

    沒有人?!

    翡貍也?只是他們的其中之一而已。

    天不讓它們這些怨氣散去?,它們就可?以?永遠存在。即使無形無神,也?能化霧將他纏下。

    要他死!

    少年仍然緩步往前。

    從容,無情,甚至視線未多落于它們一分一刻。

    黑霧愈發惱恨激憤,在數丈之外繞著他尖叫怒吼。

    卻不敢真的近他一毫。

    “蠢,蠢蠢蠢!愚蠢至極的螣馗,愚蠢至極的螣馗!”

    黑霧怒極而惱,大笑而罵:“你百般計劃,為的不就是把?自己一身力量都獻予那個不識好歹的惡毒女人?嗎?”

    “哈哈哈!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引來數萬天兵魔將,就為了自投化魂井,蠢得可?憐,蠢得讓人?心驚!”

    罵聲四蕩,招搖囂張。

    白袍在其中飛揚,少年依然優游自如。

    “你以?為她會領情嗎?你以?為她會對你感恩戴德嗎?蠢神!她不會!她重生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凈,這一次也?一樣?!她完全?不會再記得你!哈哈哈!你在她眼里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嗎?你知道嗎?哈哈哈哈!這世上可不止我們覺得你蠢!她覺得你蠢死了,蠢極了!她牲畜般圈養了你,從一開始就只想得到你的力量而已,你竟然對她比狗還忠誠!哈哈,狗都做不到?為想吃它肉的人?主動躍鼎作烹食的地步啊!你看看,你蠢得多可?憐!”

    少年甚至將要走出結界了。

    這些質問怒罵,都沒能將他的腳步攔下半步。

    黑霧變得焦急。

    它們開始四竄亂飛,逐漸朝他靠近。模糊扭曲的五官一刻數變,厲聲地吼叫著、尖嘯著。

    不能讓他的計劃成功!

    他必須死,螣馗神力也?必須跟著死!

    都要死,都要死!

    必須拖出足夠的時間,讓他們把?那個女人?殺了!

    天沉得厲害,卻始終下不起雨。

    方別?霜抬頭望望,朝對面愣神已久的姚庭川道:“我想說的就這些。到?這一步了卻忽然變卦,我知道你一定心中有氣……我不想瞞你,不想你將來白白擔心,我已經虧欠你許多了。這親事,你退了吧。”

    青年張口僵立著,木雕般反應艱難。

    他應該需要些時間消化。

    方別?霜又等了一二刻,終于側步要走:“他還在等我。我走了。”

    青年猶如全?身過電般清醒了。

    他激動地擋到?她面前:“他是妖精,他會要你的命,你不能跟他走!”

    他抖著唇阻攔道,“霜霜我并?不是不能接受你悔婚并?不是不能接受你愛上別?人?,但,但那是妖怪,你會死!你不能被?妖怪蠱惑!”

    少女停步,沉靜地抬起眸。

    她認真地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擔心我,多謝你,我心里一直感激你。我也?知道不論我怎么?說,你都很難相信我的話?。換作數月前的我,我也?會覺得荒唐的,怎么?會有人?……但你也?該知道,你攔不了我。”

    她今日只為告知,并?無商量之意。

    就算他執意提親,真的定下親事,明?天她也?會消失在姑蘇城。或許永不回來。

    多余解釋,無須再作。

    她繞過他,繼續往回走。

    這次姚庭川沒有再阻攔。

    天光被?云層遮得越來越暗。

    走出幾步,慢慢地,她再次停下。

    心里密密麻麻,爬上一片怪異之感。

    她伸手抬頭。

    一滴雨也?沒有摸到?。

    可?是不遠處的長廊底下,已經雨水如注了。

    何時下的雨?

    下人?們打起傘,紛紛朝這邊跑來。

    芙雁跑在最前頭。

    方別?霜站住腳,眼睜睜地看她打著傘,與自己錯身而過。

    風吹得脊背發涼。

    她回過頭。

    院中央,她剛才所站的位置,有另一個人?。

    另一個她。

    “她”已被?淋濕了頭發。

    而姚庭川,還是那個木訥的姚庭川。

    她絕不會是下了雨不知道躲的人?。

    誰弄的假人??!

    她扭身四顧,緊張地攥了護心鱗,面前卻倏地晃來一道人?影。

    他臉上有極夸張的笑。

    嘴幾乎要咧破耳根,原先一雙清目瞪得極大,癡癡地、用力地盯她。

    是“姚庭川”。

    方別?霜不住地后退。

    姚庭川的身體,又被?那個陌生的東西占據了!

    她攥緊護心鱗,眼前的青年,卻豎起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地“噓”了聲。

    他笑起來:“這結界,剛才就已通過那個蠢材下在了你身上,你去?哪,結界就跟會到?哪。我也?會跟你跟到?哪。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說到?一半,他就得意不已了,控制不住地大笑:“方別?霜,我的主人?,好久不見啊!”

    ……

    “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愛你!神君,神君,小神君!我們可?憐的小神君!”

    越聚越濃的黑霧,漸漸變了聲調,一個個似泣非泣,似怨非怨地訴說起來,“她怎么?能不愛你呢?你多痛苦,你多難過,她都知道,可?是她都不在乎!她的心怎么?這樣?狠!”

    “不,我們早該知道的——對,早該知道——早該知道!”

    它們都湊得這樣?近了,少年竟未揮袖驅散。黑霧大了膽子,只只貼近,都圍著他擺哭臉,“她是最最無情的東西!她不會愛上任何人?!為了能讓自己變得強大,她棄母背父,叛出師門,何況是你!何況是你啊,神君!”

    “你要恨她,你要恨她!她的心比她的刀劍還冷,你應當?恨她!恨,恨也?是愛啊,神君,你其實恨她!”

    袍袖盈風,鈴鐺輕響。

    少年止了步伐。

    黑霧都在哭,嗚嗚咽咽,鬼一般。

    擋了他所有的視線。

    銜燭摸摸鈴鐺,摸過鈴鐺上的每一個紋路。

    “我不恨她。”

    “你恨,你恨!你恨!”

    他一旦回應,黑霧全?部興奮地聚攏來,“你怎能不恨!你恨不得殺了她,你記得你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找到?她嗎?是要殺她,殺了她!這就是你的恨意!”

    “恨是刻骨銘心,是永世不能忘懷!是不眠不休也?要將她找到?殺掉!像翡貍刺她穿心一劍,她恨極了恨極了!她永生永世無法將他忘記!你好嫉妒翡貍,是不是,你好嫉妒他!她永遠不能忘記他了!”

    “嫉妒?”

    “你嫉妒他!嫉妒每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人?,每一個,都比你更得她親近,都能陪伴她跟隨她!哪怕是翡貍,她對他的恨,是對等的兩個人?之間的恨!唯有你,哈哈哈,你是什么??你是她的什么??”

    “連寵物都不是,連坐騎也?不如!她只要你的力量,不要你!從來就不要你!”

    “不要我。”

    “是啊,她不要你——她將你圈禁籠池,遍尋化魂井,她只要你的力量。嗚嗚嗚嗚——神君,你的心在流淚,在流血!你想到?了什么??好疼啊,好疼啊!你每一時每一刻都這樣?的疼嗎?”

    “都這樣?疼。”

    “殺了她吧!神君,和她一起死,一起死!死后你們會永遠在一起,任何人?不能將你們分開!”黑霧慫恿著,攛掇著,大叫著,低語著,“你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吧,翡貍將她困住了!明?明?只要她肯對護心鱗呼喚你一聲,你就可?以?立刻出現在她身邊。你可?以?破除我們,可?以?越過化魂井。她怎么?還不叫你?還不叫你!”

    少年不語。

    “哈哈哈,因為她還是要你的力量!她知道了你的打算,她知道有個愛她愛到?容不下自己的神要把?自己的全?部獻祭給她!她全?都知道啊!有人?全?部告訴了她啊!她怎么?,連一點點的阻攔,都沒有?”

    “真可?笑,真可?悲!還未恢復記憶,她的心就已狠到?了這樣?的地步。她若想起從前那一切,哈哈,她馬上就能想起了!她一旦想起自己對力量的渴望,想起螣馗神力的至高無上,她對你,會有多狠,狠到?何種地步?”

    銜燭微微歪著頭。

    他彎彎眼睛:“都可?以?呀。”

    黑霧驚吼:“什么?都可?以??!”

    少年懶散地抬一抬長指,指尖綻出粉色的火焰:“她對我,怎樣?都可?以?。”

    “不——不要!”

    焰光頃刻間將所有圍在他身邊的黑霧都照透了。

    神火的灼燒感是有實質的。

    “蠢,蠢神,蠢神!”黑霧們痛苦無狀,變形扭曲地哭喊,卻始終無法擺脫焰光。

    這樣?干凈純粹的東西,對于他們這些骯臟的怨靈而言,比一切刀槍劍斧、咒術仙法都要可?怖。

    “我愛她,沒有一刻停止過愛她。”銜燭揉玩著指尖的粉焰,照舊緩步朝前,“我會嫉妒,會難過,會疼,是因為我愛她。”

    “我愛她,所以?希望世間的一切,都愛她,敬她。她自己,可?以?不愛任何人?。任何人?,當?然包括我的。”

    銜燭捏碎了火焰。

    剎那間,所有黑霧都被?灼燒殆盡。

    嘈雜尖銳的咒罵與哭喊都消失了。

    耳邊前所未有的清凈。

    屬于他自己的心跳就格外地清晰。

    銜燭摸摸鈴鐺,又摸摸心。

    又酸,又疼。

    他只好笑一笑。

    他的自私多隱蔽,差一點瞞過了自己。

    ——寧可?想她不愛任何人?,也?不要她愛上任何一個,除他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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