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終南何有
白未晞差點一口酒噴了出來。他頓時瞪大了眼睛,用充滿震驚和不解的目光看著綠竹璧,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大熊貓。
見到白未晞表現得如此震驚,綠竹璧頗有成就感地笑了出來: “白兄何必如此驚訝,雍國吏治如此,吸引有識之士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白未晞: “……”
許久,白未晞聲音干澀地說: “這事確實是很正常,但是……”
但是放你身上就不正常了啊兄弟!
綠竹璧是誰?史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貨是相邦竇采兒的腦殘粉。
歷史上記載,當今圣上季涓流也就是這兩年的事了,他駕崩之后,由于沒有兄弟,于是大臣們挑挑揀揀,終于從季氏皇族中挑出來一位長沙王來即位為皇。
但是這位長沙王實在是天資愚鈍,他能被選出來也不是因為其天縱英才,而是因為他母族不顯自身又貪玩,是個十分優秀的傀儡,才被眾人推舉,成了天子。
史書記載,相邦竇采兒見到這位“天子”之后連呼三聲“愚鈍至此”,于是自封棠公,封竇太主季峨山為甘公,欲效法西周時期的共和行政,由權臣治理國政,期間慢慢培養天子。
此后便是十年間的“竇氏之亂”,因竇采兒其名比較隨便,意思是“一名采蓮女的兒子”,因此這場亂事又被稱為“采蓮之亂”。
“采蓮之亂”期間,豪右反對竇采兒的執政,但竇太主季峨山鼎力支持自己的舅父,再加上竇采兒此人在儒生中名聲斐然,還真有無數儒生為竇采兒背書,認為相邦主持共和行政沒有什么不好。
也是在“采蓮之亂”期間,天下諸侯紛紛豎起了“匡扶晉室”的大旗,公然反對竇采兒的叛國篡權。游溯也是因為“采蓮之亂”而雄起,在天下人的期盼中結束了竇采兒的叛亂。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綠竹璧就是為竇采兒背書的一員。
綠竹璧不是儒生,史書記載這人學是的道家,宗黃老,人生最愛干的事就是喝酒加修仙。但就是這么個愛修仙的少年,曾帶著一支五千人的步卒,在南方的原始森林里將三萬越閩聯軍打得落花流水,幫他的偶像竇采兒打贏了共和行政的第一場戰征。
所以,兄弟,你現在說你要拋棄你偶像,投降雍王溯?
你知道在歷史上你是怎么罵雍王溯的嗎?
“無恥小兒,不敬你舅爺爺。”
白未晞現在覺得有點魔幻,他有點想象不出來綠竹璧對游溯點頭哈腰口稱主公的樣子。
白未晞聲音干澀: “綠竹兄,你確定嗎?”
綠竹璧大笑: “當然確定,你怕什么?”
綠竹璧稍稍傾斜了身體,向著白未晞的方向湊近了一點: “難不成堂堂白先生竟然怕自己的位置被在下占據嗎?”
白未晞嘴角抽搐一下了: “白某只是怕主公沒有武帝的涵養,怒殺‘不改董公’。”
綠竹璧: “……”
白未晞口中的“武帝”指的就是大晉的第三位皇帝,綠竹太后的孫子,在綠竹太后死后將盛極一時的綠竹氏打入塵埃的那位兄臺。
綠竹太后薨逝后,武帝撕開了乖孫子的面具,對綠竹氏進行了毫無人性的清洗,甚至將綠竹八子和綠竹八子給他生的兩個兒子一起打包扔到了偏遠的燕國。武帝對綠竹氏的后人如此不留情,在史書上當然不會允許綠竹太后有什么好名聲在。
最瘋狂的時候,武帝甚至篡改歷史,往綠竹太后身上潑了無數的臟水。其余史官畏懼武帝威嚴一聲不敢吭,唯獨一位姓董的史官堅持不改,捍衛綠竹太后,也捍衛正史的尊嚴。
被逼急的時候,這位董姓史官更是對武帝放言: “乃公不改!”
“乃公”翻譯一下就是“你爸爸我”,想當皇帝的爸爸,皇帝當然想送董姓史官去見他真正的爸爸。好在最終武帝還是在眾位大臣的勸說下放過了董姓史官,捏著鼻子繼續任用他。
畢竟沒有正史記錄歷史進程,就沒有人證明野史上的都是假的,武帝真的沒有對自己的舅父賣溝子。
但是董姓史官是史官,史官殺不得,綠竹璧可不是。
白未晞真心實意地勸說道: “在下覺得,主公可能不是很想用綠竹兄。”
綠竹璧笑: “因為在下是綠竹氏的人?”
何止,你可是游溯的舅爺爺。
白未晞道: “綠竹兄著了一輩子的書,應該明白,自己的姓氏意味著什么。”
當年有人反對綠竹太后攝政,稱其執政為牝雞司晨,綠竹太后聞言,回了一句: “家父家兄為晉室立國立下汗馬功勞,晉室的一半天下都是我綠竹氏打下來的,予來執政,有何問題?”
沒問題,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說晉室的一半天下都是綠竹氏打下來的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晉室這個草臺班子最開始成立的時候,活動資金都是綠竹氏提供的。
晉室最危急的時候,高祖孤身入險境,晉室的草臺班子想的可都是“一旦主公死了,就推選綠竹簀為新的主公”。
若非綠竹氏擔憂槍打出頭鳥,一心推出高祖做靶子,否則天下究竟是姓季還是姓綠竹都是兩說。
只可惜一念之差為人作嫁,高祖成了靶子,也收獲了最大的果實。
但也是從此,高祖對綠竹氏的忌憚就從未停止。廢嫡立庶,廢長立幼是為了剪除綠竹氏的羽翼,寵愛其他夫人是為了扶持其他外戚。
但真刀真槍打出來的輝煌,任何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都沒辦法抵消,高祖傾盡全力,也沒辦法將綠竹氏從神壇上拉下來。
直到武帝年間,季氏皇族才第一次摧毀了綠竹氏的輝煌。但沒過多久,綠竹氏便又在戰爭中勝利,殺死征戰西域的襄帝,將被流放燕國的綠竹八子和崇帝接了回來。
只是可惜,當初的國舅綠竹弁太過耀眼,耀眼到明明有從龍之功和血脈相連雙重保命符,崇帝最終還是容不下這個和他年紀相仿,一起長大的舅父。
綠竹氏從此一蹶不振,因為傲慢了一輩子的綠竹弁在臨死前留下了一句話: “終有一日,我綠竹氏的子孫將登上那個因先祖一念之差而錯失的位置!”
他的豪言放的輕巧,卻讓綠竹氏剩余的血脈吃盡了苦。若非崇帝還有最后一絲良知,念著綠竹氏對他的恩情,只怕綠竹氏都要從歷史上被抹去了。
但即便如此,綠竹氏也逐漸在朝堂上失去了身影。綠竹氏的子弟開始宗孔子,著經書,遠離朝堂的是是非非,這才將家族傳承到了現在。
白未晞甚至好奇: “綠竹兄的家族知道你的決定嗎?”
綠竹璧搖頭: “不知道。”
白未晞: “……”
竟是絲毫都不意外呢。
畢竟是一家子儒生中出來的道士,綠竹璧此人的叛逆可想而知。
有一件事白未晞想問很久了: “綠竹氏遠離是非,著書修史,綠竹兄當初為什么要接受朝廷的印綬,來司州一趟?”
這樣叛逆的少年,總不會是怕了朝廷的兵馬吧?
事實證明確實不是,綠竹璧道: “白兄應當知道,如今的京兆史氏的家主是誰?”
這個白未晞當然知道,史子都,前幾日剛剛因為在司州傳播時疫而被游溯下了大獄,游溯想讓白未晞審問史子都,但白未晞現在都沒去。
一聽史子都的名字,白未晞瞬間來了精神: “綠竹兄這是何意?”
綠竹璧道: “實不相瞞,史子都是在下的師兄。當年在下和史師兄一同拜在師傅明陽道人的座下,后來師傅云游,便讓在下和師兄下山自己思考學問。從那時起,在下便和師兄斷了聯系。”
白未晞問: “那綠竹兄此來司州,是為了見自己的師兄的?”
綠竹璧搖頭: “這只是一個因素……白兄可能不知,在下和師兄的關系并不是很好,因為在下與他理念不同。”
“哦?”白未晞這下子來了興趣, “愿聞其詳。”
綠竹璧道: “師兄學黃老,學是的無為而治,心中的理想盛世是小國寡民,民之老死不相往來,師兄認為天下間最好的歲月,便是上古時代那些民不知民,國不知國的時代。若是有一天天下恢復成上古之時,必然天下安樂。”
白未晞懂了——簡而言之,史子都法古王,而且古的還比較早。
綠竹璧: “但是關于師兄的想法,在下不以為然。在下覺得小國寡民,民之老死不相往來的場景固然聽起來美好,但自始皇一統天下起,這樣的場景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無論如何都不能達到,那么吹捧這樣的政/治主張又有什么意義呢?”
“只是當時在下一直不知道什么樣的路才是正確的,因此無法反駁師兄,提出自己的義理。直到那天,在下聽到了白兄的一席話。”
綠竹璧的雙眼都開始發亮: “那日在下還在竹林中苦讀,忽見故友送來的書信,上面記載了白兄的話。白兄言燧人氏,有巢氏,倉頡氏,論證古不如今,在下當場茅塞頓開,只覺得找到了自己的義理。”
說著,綠竹璧的神情都有些亢奮,聲音中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 “都不對,是不是?從古到今所有的義理都是錯的,是嗎?最正確的,是一種早已出現,但是所有人都還沒有意識到的,全新的義理,對嗎?”
白未晞: “!!!”
白未晞看向綠竹璧的目光剎那間便充滿了驚奇,像是在看蚩尤騎的那只大熊貓: “綠竹兄,你……”
綠竹璧甚至有些激動地抓住白未晞的手,他的雙眼晶亮地看向白未晞,十分亢奮地問: “白兄,你是不是知道這種全新的,正確的義理?”
白未晞張了張口,他剛要回答,包廂的門突然被人粗暴地推開。白未晞和綠竹璧同時抬頭看去,看見的就是黑著一張臉的游溯。
游溯陰沉沉的目光落在白未晞和綠竹璧接觸的手掌上,他不請而坐,還陰陽怪氣了一句: “看來孤來的不是很巧啊。”
活像是個看見自己頭頂青青草原還要笑著說我老婆只是一時嘴饞的受氣包。
二狗在游溯身后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見狀“嘖嘖”兩聲: “呵,狗男男,竟然背著孤孤男寡男共處一室,被孤抓到了吧?”
游溯: “……”
白未晞: “……”
唯一一個聽不懂二狗在狗叫什么的綠竹璧一臉蒙逼,不知道為什么對面的二人臉色在剎那間變得這么奇怪。
二狗一個跳躍跳到案幾上,伸出潔白的爪子推了推綠竹璧的手: “松手啊野男人,我家晞晞寶貝也是你能碰的?”
綠竹璧不解地看著眼前這條奇奇怪怪的狗不停地蹭他的手,他后知后覺地松開了白未晞的手,還問: “他是不是很喜歡在下?在下確實從小就受動物的喜歡。”
“呸,不要臉的野男人!”
二狗白了他一眼,優雅地在游溯和白未晞身邊坐好,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 “我家晞晞寶貝有主了,雖然是游溯這狗男人,但比你這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好多了。”
“狗男人”游溯: “……”
白未晞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連忙將一塊點心塞進二狗嘴里,生怕二狗再說出什么令人震驚的發言來。
游溯嘆了口氣,還是摸了摸二狗的狗頭。
氣氛突然之間就變得奇奇怪怪的,綠竹璧隱隱意識到好像有哪里不對,但他一時間也說不好哪里不對,只能順著感覺開口: “雍王殿下怎么到聚賢樓來了?好雅興。”
游溯皮笑肉不笑: “孤怕綠竹大人將孤的先生拐走了。”
那種奇奇怪怪的感覺越來越強了,綠竹璧笑道: “殿下想多了,哪里是在下拐走殿下的先生,在下恨不得白先生能把在下留下來。”
聽了綠竹璧的話,游溯瞇起了雙眼: “綠竹大人的意思是?”
“在下不是什么大人,也并沒有接天子的印綬。”綠竹璧意有所指, “但是在下很希望能夠得到一份印綬,證明在下的才華。”
游溯道: “可,孤的麾下就缺綠竹大人這樣的人才。”
白未晞: “???”
綠竹璧: “???”
二人對視一眼,一臉蒙逼,都沒有想到游溯竟然這么痛快地就答應了綠竹璧的求官。雖然說游雍現在也確實是缺人才吧,但是……
綠竹璧可是朝廷的官!
白未晞都忍不住說: “主公……”
游溯擺擺手: “賢才來投,本王求之不得,在乎什么出身?”
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不信綠竹弁臨死前說的鬼話,他也不怕綠竹璧會搶走他的位置。
這樣的行為確實夠痛快,綠竹璧喜歡,于是他當場便對游溯深深一揖: “臣見過主公。”
白未晞看著眼前這君臣和樂的一幕,只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而很快,白未晞就知道哪里不對勁了。
“主公剛剛說,要給綠竹兄什么官職?”白未晞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內閣次輔?”
啥玩意?
兄弟,你在說啥你知道嗎?
白未晞一臉蒙逼: “主公怎么會想要組建內閣?”
此時他們是在明興殿的后殿,游溯將所有人都請了出去,只剩下他和白未晞兩個人。
后殿的光線并不明亮,導致游溯的身上都被披上了一層陰影,隱隱讓白未晞看不真切。
游溯移動了一下燈臺,等燈光讓眼前的一片更明亮了些,游溯才說道: “孤覺得先生提出來的關于內閣的構想以及三省六部制都非常有意思。”
白未晞嘴角抽搐: “但主公很有自己的想法。”
他搞了個縫合怪出來。
游溯道: “晉承秦制,但孤現今也已察覺三公九卿制確實不如先生提出的三省六部制更完善。只是三省三分相權,可現在的雍國湊不出三省來。”
簡而言之,就是在三公九卿制的體制下,丞相的權力太大了,導致皇權和相權的矛盾從未被消除。皇帝強勢,相邦就是個人形卡戳機器;皇帝孱弱,那天下是誰的就兩說。
于是,在分化相權這方面,華夏歷史上的皇帝們難得的達成了一致的同意,三省六部制應運而生。三省分割了相邦的權利,彼此之間又相互制衡,成為了很長一段時間皇帝們都喜歡的制度。
直到后來內閣應運而生——
比起三省六部制,內閣制度更加符合皇帝們加強中央集權的思想,因為三省合法,內閣“非法”。
簡而言之,內閣是一個非法定機構,相邦,三省的權利都是法律賦予的,皇帝也不能隨意更改。但是內閣不同,本質上來說, “內閣”是一個“秘書機構”,只是皇帝的“秘書”,他擁有什么樣的權利不是法律賦予的,是皇帝賦予的。
皇帝只讓內閣議政,內閣就只有議政權;皇帝讓內閣參政,內閣才有參政權;哪天皇帝看內閣不順眼了,甚至可以關閉內閣,畢竟在內閣制的制度下,六部本身就是直接對皇帝負責,而非內閣。
包括后續王朝的“軍機處”都是類似的體制,是君主集權到了巔峰的表現。
而現在,聽到了“內閣”這么個好東西的游溯,在地盤都沒打下來的時候,就想著卸磨殺驢了。
在現在的情況下,游溯其實有點想設立三省六部制了,無他——為了分蛋糕。
游溯想要治理司州,就必須用司州本地人;以后他若是打下了其他的地盤,治理當地也需要本地人。而除了本地人治理本地之外,更重要的是,要讓這些地方的人進入權力中樞。否則,這些地方的人就會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從而人心不附。
當年秦其亡也忽焉就有這個因素——秦不在乎那些“亡國奴”,不想用“亡國奴”來治國,導致在大一統的大秦帝國中,階級一直存在。這種階級不是地主與農民的階級,而是秦人和非秦人的階級。
正是這樣的階級存在,才使得大秦內部分崩離析。
白未晞說要以史為鑒,游溯聽進去了,所以他知道,他的國土內不能存在這樣的階級,涼州人不能瞧不起司州人,司州人在未來也不可以瞧不起別的土地的人,因為這些人,都是雍國人,都是大晉人。
而想要擺脫這種階級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這些地方的人進入朝廷的中樞,利用鄉黨情誼向這些人傳達“大家都是雍國人”的中心思想。
但現在權力中樞沒有這么多的位置,現在雍國使用的還是郡國的官制。很顯然,這套草臺班子的官制已經不再適用于地盤越來越大的雍國了。
游溯道: “當初先生為孤獻上《強國九論》,其中一論便是《官制論》,詳細解釋了各種官制的利處與弊處,孤想了許久,決定在三省六部的基礎上加上內閣,先生以為如何?”
你擱這疊buff呢?還挺會整活。
白未晞沉默半天,才說出來一句: “主公是怎么想的?”
游溯解釋道: “三省六部不夠集權,帝王容易被架空。內閣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帝王的權利,孤一度很是欣賞。但是轉念一想,在這種制度下,若是遇到庸主,又當如何?”
白未晞沉默: “……”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若是遇上只知道玩樂的帝王還好,大不了學學擺宗,二十四年不上朝。
但是遇到一個人菜癮大的,碰上皇帝權力這樣大的制度,豈不是就是下一個堡宗?
白未晞: “主公說的有道理。”
游溯: “所以孤覺得,不如就在三省六部的制度之下加上內閣,三省草擬,審核,執行,內閣就作為補充,也就是皇帝的眼和手,先生覺得如何?”
這是真把內閣當秘書來用?
白未晞挑眉: “主公的意思是,政事還是交給三省,但在票擬的時候,交給內閣?”
游溯點頭: “對,就是這個意思。”
白未晞恨不得為游溯喝彩——游溯這是將內閣當成司禮監來用啊。
司禮監是內閣制度下的平衡部門,游溯便將內閣當成三省六部制下的平衡部門。該說不愧是天生的皇帝嗎?制衡玩的賊六,只怕別看這貨平日里天天叨叨“暴秦”,實際上私下里沒少看《韓非子》。
白未晞道: “內閣可以,但是能不能換個名稱,不要叫首輔,次輔?”
游溯一愣: “為什么?”
白未晞淡淡道: “因為臣覺得綠竹璧不是一個老頭子。”
游溯: “……”
游溯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最終,三省六部加上內閣這么個縫合怪就在游溯和白未晞不太靠譜的對話中形成了。
三省分為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中書省草擬,門下省審議,尚書省執行,最后任何奏疏都交給內閣票擬批紅。
安平二年的春天,第一個驚雷炸響在雍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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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聚賢樓回來的那天夜里,游溯抓著白未晞的手問: “綠竹璧的手很好摸是嗎?”
白未晞眼角通紅,哭著搖頭: “沒有,沒有你的好摸。”
游溯又問他: “那你為什么抓著他手不放?”
白未晞哭哭啼啼: “我沒有抓著他,真的沒有。”
“我都看到了。”游溯說的委委屈屈, “你們那樣親密。”
白未晞哭訴: “再也不敢了,真的,沒有下次了。”
游溯這才滿意地說: “那好吧,我原諒你了。”
白未晞哭著問他: “那你能不能拿走?”
游溯眨眨眼: “當然不行,你的手他能摸,為什么我不能摸?”
白未晞: “……嗚嗚嗚嗚嗚,你的太大了。”
(手大,審核別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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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終南何有
新官制的誕生意味著新一輪的分豬肉,如何將豬肉分好,便是考驗一個統治者能力的時候。
正所謂為官做宰,這個“宰”指的就是古時年終分祭肉時,做“宰”的人要將祭肉分的合情合理,讓每個人都不會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不愉快。
如果這個祭肉分的不好嘛……當年孔子就是因為沒有得到魯定公的祭肉而離開魯國的。
最真實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一塊祭肉,而是因為祭肉代表著國君對孔子的態度。
孔子主張墮三都,卻最終因為反抗勢力太過頑強與齊國的插手而功敗垂成,不送祭肉這件事便寓意著魯定公對孔子失去了信任,孔子自知留在魯國再沒有任何用處,因此便開啟了周游列國的時代。
一塊祭肉便足以讓君臣離心,更何況游溯現在分的不是一塊除了象征意義之外沒有任何用處的祭肉,而是真真實實的利益。
如何讓司涼二州的人都滿意游雍分下來的官制,靠的就是游溯自己的能力了。
三省之中,中書省負責草擬,中書令一位游溯交給了白未晞。白未晞思前想后,最終還是接受了游溯送來的金印紫綬。
門下省負責審議,游溯十分不負責任地將門下侍中的位置交給了游洄,意思是“孤不需要你們瞎逼逼”。游洄撓著頭接受了這份金印紫綬,覺得自己回去就可以睡大覺了。
尚書令的位置游溯給了崇云考,這意味著他還是最信賴自己的涼州班底。但為了平衡司涼二州的勢力,尚書右仆射的位置他給了杜望,這表示司州豪右也可以進入雍國的權力中樞,只要肯聽話。
尚書左仆射的位置暫時空閑,明眼人都知道,游溯要將尚書左仆射的位置留給新人。
而新組建的內閣看似就是個人形卡戳機,偏偏游溯將內閣大學士的位置交給了綠竹璧——經白未晞的再三反對,再加上游溯也覺得作為票擬批紅,但實際上沒有任何實權的內閣沒必要非要分出三六九等,于是統統將內閣成員封為大學士。
這樣一個看似沒有實權,實際上卻能知道雍國內部所有動態的位置,游溯為什么要交給一個剛剛來投效的陌生人?
崇云考看著被陰影遮住面龐的游溯,忽然間發現,他再也看不懂這個被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了。
而另一件十分值得玩味的事是,游溯將桑丘調成了武職,將他的封號從“平林將軍”改成了“衛將軍”。
桑丘稱號的更改意味著桑丘從雜號將軍一躍成為了重號將軍,有了開幕府,參政議政的權力。
雜號將軍之所以是雜號,就是因為雜號將軍只是一個臨時的稱謂,在律法上并沒有給雜號將軍保障,使得雜號將軍置廢無常又無固定職掌。
雖然亂世不可與盛世同日而語,但雜號將軍今日設,明日廢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重號將軍卻不然,重號將軍意味著常設軍職,甚至被帝王恩寵,有了自己開幕府的權力——這相當于帝王承認,重號將軍可以有自己的班底,親衛。
桑丘感動的差點沒哭出來,游洄看著老朋友榮升重號,一時之間只覺得心里發酸。
他也想當重號將軍。
但他的阿兄剛剛將他封為門下侍中,估摸著不會讓他兼一個常設武職了。
但下一秒,游洄就被驚喜砸了個滿頭包: “加虎威將軍為大將軍!”
大將軍!
重號將軍之首!
更重要的是, “大將軍”這個稱號,游洄的偶像李牧將軍也曾有過。
游洄開心了。
游溯封的第三個重號將軍便是韋杭之,這位在西羌打了一輩子仗的沙場宿將被加封為“征西將軍”。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信號——征西,除了西涼,還能是哪里?這意味著游溯很有可能將韋杭之調回涼州,繼續和西羌作戰,而不讓韋杭之再繼續參與征伐天下。
這是什么意思?是涼州告急,邊境沒有宿將不行?還是雍王從現在起就已經在忌憚這些涼州老將?
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前,朝廷在承認雍王的詔令上也曾加封游溯為“征西大將軍”,現在游溯卻將韋杭之封為“征西將軍”,這是什么意思?和朝廷開戰的意思嗎?
就在眾人指望從接下來的分封中再聽出點什么的時候,游溯卻停止了對重號的加封,使得如今的雍國如今便只有這三個重號將軍,其余皆是雜號。
雍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眾人一頭霧水。
更讓人揪心是的,散朝之后,游溯竟然留下了三個新鮮出爐的重號將軍和他的白先生,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一個人。
——包括他的仲父,崇云考。
雍王溯的這一番“宰天下”實在是做的太成功了,他不但做到了讓每個人都滿意自己得到的職位,更是讓每個人都對他的行為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三位重號將軍和白先生知道。
游溯先對韋杭之說: “韋將軍,涼州現在還沒有軍報傳來,但是孤不放心,所以這一次勢必要將軍跑一趟。”
西羌是盤踞在涼州西南方的游牧國家,開春之際正是游牧民族最虛弱的時候,他們以為主食的牛羊肉離開了冬天的天然凍場開始腐化,而剛剛出生的牲畜幼崽又沒成長到足夠供養全族的時候。
因此,一到春天,游牧民族就容易犯邊。這是自然決定的,人力無法更改。因此,哪怕涼州邊境并沒有任何地方傳來和西羌有關的預警,游溯也依舊為這場隨時可能發生的戰事做準備。
甚至于,西羌沒有傳來預警,這讓游溯更擔心了。
西羌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一到春暖花開之際,就是游牧民族的災難時刻。在這個時節,他們失去了冬日的天然凍場,儲存的牛羊肉都將在短時間內腐敗。而剛剛出生不久的牲畜幼崽又不能在短時間內補充他們的食物,因此在開春之后很的長一段日子里,游牧民族都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食物問題。
如何解決?當然是簡單粗暴地打秋風,向著周邊農耕文明的鄰居“借糧”。
這是自然決定的事情,不是人力可能更改的,因此游溯從未懷疑過,到了春天,涼州和西羌必有一戰。
但現在涼州卻并沒有警報傳來,這個消息不但沒有讓游溯放心,反而讓他更加揪心。因為西羌不會放棄在開春之時的掠奪,沒有警報往往意味著西羌在給他們憋個大的。
因此游溯不再信任之前他在涼州布好的布防,決定將宿將韋杭之派到邊境掌控邊防。
對于這一點,韋杭之一點都沒有遲疑,他當即便領命,還說道: “主公說的有理,西羌人貪得無厭,春日之時卻不開掠奪,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
韋杭之有些猶豫: “主公說,要讓臣帶五千重騎兵和五千輕騎兵走?是不是太多了?那樣司州怎么辦?”
游雍號稱十萬涼州鐵騎,實際上只有五萬,其中兩萬重騎兵,三萬輕騎兵。目前,兩萬重騎兵中一萬在涼州邊境鞏固邊防,一萬跟隨游溯駐扎在司州;三萬輕騎兵中,兩萬都在涼州,司州也只有一萬。
所以,實際上,在司州,游雍的兵力一共只有一萬重騎兵與一萬輕騎兵。只不過重騎兵戰力非凡,幾百騎都能起到出乎預料的效果,而涼州鐵騎主要駐扎的關中內部又是一馬平川的渭河平原,因此一萬重騎兵并一萬輕騎兵,足夠游雍在關中橫著走。
但是韋杭之一口氣帶走一半,那樣司州的兵力可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游溯道: “這就是我找仲牧和子聊來的原因。”
“仲牧”是游洄的字, “子聊”則是桑丘的字。
游洄聞言,立刻反應過來: “阿兄是要在司州征兵?”
天下亂成這個樣子,諸侯王哪有不征兵的?但是一開始,游溯卻并沒有著急在司州征兵,一是因為大索貌閱的條件還不到,二是擔憂司州民心不附,征出來的兵不夠忠心。
但是現在,經過賑災與抗疫兩件事,司州黔首對游雍的“信”正空前高漲,此時征兵便會比之前好得多。
因此游溯點頭: “是要征兵,但是此次征兵與以往不同,白先生提出了一種新的征兵方式,孤來與諸位商量一下。”
眼見這個小會議上就這么幾個人,幾人便都知道,白先生提出的一定是一種驚世駭俗的想法,這才讓游溯甚至不想將白未晞提出的想法放到大朝會上說。
游溯將一份奏折交給他們: “諸位看看吧。”
幾人都看了起來。
這份《安平二年雍國新軍改制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看完之后,韋杭之蹙著眉,游洄撓了撓頭,桑丘忍不住摸著下巴。
許久之后,桑丘第一個提問: “白先生,你所說的‘募兵制’,是在下想的那個意思?”
白未晞點頭: “正是。”
說著,白未晞也拿起一份《安平二年雍國新軍改制考》,將他的想法一一說出來:
“第一點,改征兵制為募兵制,是因為現在大索貌閱困難極大,黔首逃脫兵役之事屢屢發生。再加上現在土地兼并嚴重,無地的佃農很多,以征兵制來征兵,并不符合現在的實際情況。”
所謂征兵制,就是在大索貌閱與編戶齊民的基礎上,根據要征兵的人數進行幾戶一丁的征兵。譬如三戶一丁,就是從三戶人家中選出一個來作為此次征兵的人選。三戶輪流,今年服兵役是的甲家,明年就是乙家,后年就是丙家。
這樣征出來的兵,因為大部分都是家中小有資產的良家子,供的起士卒在服役期間的衣衫鞋襪,甚至是戰馬兵器,這樣的士卒既能自費服役,減少朝廷的花銷,又因為牽掛太多不容易發生逃亡,營嘯等情況,再加上一伍一什甚至更大的編制下都是鄉里鄉親,很好管理。
常年的服兵役又會讓這些人哪怕不打仗也會具備基本的士卒素質,這種征兵制下征出來的兵就是將軍們最愛的兵。
譬如游溯手下的所謂“十萬”涼州鐵騎都是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基本上戰馬,鎧甲等都是人家從軍的時候自備的,甚至現在都有士卒能收到家中寄來的錢財衣物。更別說,多少人的拉弓射箭等技術都是家人自費請師傅教的,這樣付費上班的兵誰不愛?
但是白未晞提出的募兵制就不一樣了,白未晞的想法是收攏那些無地可種的佃農,將這些貧困的閭左收入軍中,作為一支常備軍。
而這樣做的理由,白未晞給的也很充分——大索貌閱做不到,沒辦法照著軍帖挨個點名,那就干脆讓想從軍的來從軍,不想從軍的繼續在家里種田,將耕戰二事徹底分開。
但這樣做的弊端也有,那就是其一,這些閭左什么都沒辦法帶來,一切花銷都要游雍供給,花銷會比征兵大得多。
其二則是,這些無產之人無恒心,不好管理,也容易在戰場上成為逃兵。
對于第一個問題,白未晞說沒辦法解決,只能加大開支。而對于第二個問題,白未晞則是給出了一個十分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將這些沒有恒心的無產者變成有恒心的有產者。
簡而言之,軍功爵配名田制,打仗贏了就給分配土地,士卒繼續服役,土地交給佃農耕種。
秦時玩過的老套路了,這套制度曾經造就了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國,也造就了聞戰則喜的老秦人。
但問題是……秦也是因為這套制度而亡的啊!
“以史為鑒”也許這四個字不是人人都會說,但是確實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晉初承秦制,摸著秦的骨頭過河,把自己都染成了大秦的黑色,這才讓武帝連忙為自己的身上披上一層儒家的外衣,告訴世人“我們大晉和秦那玩意不是一回事”。
白未晞這,這不是開歷史倒車嗎?
桑丘說的小心翼翼: “主公,白先生,要不再想想其他的想法呢?大索貌閱確實困難,但征兵制也不是征不來兵吧?”
“征兵制當然能征得來兵,但那樣的兵,能用嗎?”白未晞反問, “現在游雍要打的不是保衛戰,而是攻伐戰,沒有哪個人會愿意為了君王的野心而戰。”
老秦人聞戰則喜,愛的也不是大秦帝國誓要東出的豪情壯志,而是通過戰爭,他們能切實得到的土地。
韋杭之問: “白先生,老夫承認,募兵制確實是一個很出色的構想,也很符合現在司州的實質,但是白先生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制度會讓雍國步了秦的后塵?”
白未晞堅定地搖頭: “不會。”
白未晞道: “秦因軍功爵而亡,是因為秦只有軍功爵。在戰場上打了仗才能得爵,得了爵才有土地,才能做秦吏,使當兵入伍成了普通臣民唯一的前路。”
“但是雍國不會,雍國永遠都不會走上這樣一條路。雍國的黔首會有無數條路可以走,不會走上這樣一條必死的路。”
韋杭之沉默一瞬,最終說道: “既然先生如此信誓旦旦,老夫信先生的韜略,也信主公的眼光。”
桑丘也隨之道: “在下也信先生,信主公。”
見游洄久久不說話,游溯點了他的名: “仲牧,你的想法呢?”
游洄就像是一個被老師在課堂上點了名,但實際上自己腦子空空如也的差生,聞言瞬間苦了一張臉: “阿兄,不是,主公,當兵一定要讀書嗎?”
游洄指著《安平二年雍國新軍改制考》上的某一條詢問: “為什么當兵也要白天訓練,晚上學習?為什么軍官也要一起學習?甚至就連大將軍都要學?”
游洄不可置信: “主公,臣可是你剛剛封的大將軍,也要學?”
游溯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很奇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這你要問白先生。”
因為主公也不知道,這一條的意義在哪里。
白未晞聞言道: “為了給這些人日后一條路啊。世上不可能總是戰時,待到四海升平時,這些士卒要么馬放南山回家種地,要想繼續當官,不得識文斷字?”
游洄訥訥道: “若是軍官愿意在戰爭之后回家種地呢?”
游洄指指自己: “譬如末將,末將就想在戰事結束后回家種地,不想讀書。”
白未晞看了他一眼: “不行。”
游洄差點跳腳: “為什么不行?末將又不是不識文斷字,末將也熟讀兵書, 《李牧列傳》末將也讀了很多很多遍,為什么還要讀書?更何況,先生,你看看,你要求我們學是的什么?”
游洄指著《安平二年雍國新軍改制考》中的那一條說: “《雍國士卒必行守則》?什么玩意?”
白未晞淡淡道: “告訴士卒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軍紀傳達不就行了?誰若敢犯,立斬不饒,多簡單的事。白先生,何必將這么簡單的事搞的這么復雜呢?”
然而不論游洄怎么說,白未晞都不曾松口,甚至還對游洄說: “《雍國士卒必行守則》只是最簡單的東西,日后士卒還要學習別的,而《雍國士卒必行守則》只是‘入伍考試’,入伍三月之內,無法默寫《雍國士卒必行守則》的,要遣返原籍,不得入伍。”
游洄: “……”
游洄小聲道: “有必要嗎?”
白未晞卻道: “有必要。軍紀?恕在下說句不好聽的,在多少將軍眼里,軍紀有什么用?雍國的軍紀明令禁止騷擾黔首吧?可是雍國的士兵在攻占司州,荊北的時候,都做到嗎?”
游洄頓時閉嘴了。
因為白未晞說得對。
當初涼州軍進入司州,荊北之后,確實發生了好幾起士兵搶奪黔首財物的事,而且這樣的事非常多,多到游溯甚至沒有辦法挨個處理,最終只能將搶劫的輕輕放過,著重殺了幾個奸/淫婦女,屠殺黔首的典型來殺雞儆猴。
沒辦法,不是所有軍隊的軍紀都像涼州鐵騎一樣好。涼州鐵騎都是六郡良家子出身,先祖早年跟隨幾代帝王出征西域,家家戶戶都是中產,胯/下一匹馬都是不知道多少戶窮人家的資產加到一起才能買下來的。
不差錢的涼州鐵騎更注重名聲,指望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封侯拜相,最起碼當個校尉之類的小軍官當當,誰愿意為了蠅頭小利賠上自己的前途?
但一支軍隊中怎么可能只有騎兵沒有步卒?相反,步卒才是一支軍隊的絕大多數。
但是涼州多和游牧民族西羌打交道,因此注重騎兵不注重步卒,步卒就是輔助軍隊,歷代雍王并不注重步卒的訓練,甚至在此次雍王麟掀起的攻占司州,荊北的戰爭中,涼州的步卒都是臨時征召的。
臨時征召能征召出什么有素質的兵來?那些涼州步卒到了戰場上軍紀簡直混亂的一批,讓游溯在得到司州后立刻就解散了這批步卒,不想自己看著鬧心。
在司州境內發生的多起涼州軍燒殺搶掠的事件,讓無數司州人都認為此次來的雍王和其他的諸侯沒什么區別。
所以,現在白未晞要改變這種情況。
白未晞道: “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打敗敵人還是開疆拓土?都不是,是為國取利。”
“而在當下,為國取利就是要讓打下的地盤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自己的,否則打下來的地盤只會變成拖后腿的存在。”
“而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消化掉打下來的土地?那當然是在攻伐時盡可能少地騷擾黔首。黔首不被騷擾,就不會對雍國產生敵意;雍國保證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自發地成為雍國的子民,以雍國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
“相反,若是軍隊對黔首燒殺搶掠,那么軍隊就是侵略軍,是黔首的敵人,黔首就會奮起反抗,將侵略自己的人趕走。”
“這么簡單的道理,諸位不會不明白吧?”
這確實是個淺顯易懂的道理,并且這個道理的現實曾在這些年里無數次在無數個地方輪番上演。吏治清明的諸侯王就活得長,只知道搜刮黔首的諸侯王便死得快,這甚至是擺在他們面前血淋淋的現實,不用白未晞多說。
因此這項提議也被通過了。
最終,游溯讓游洄去管理剩下的涼州鐵騎,又讓桑丘負責募兵事宜,要求桑丘訓練出一支可用的司州武卒來。
當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之后,明興殿的后殿內又只剩下了游溯和白未晞兩個人。
游溯對白未晞笑道: “今日辛苦先生。”
白未晞搖頭: “這本就是臣應該做的,不過如今臣有一個問題,還請主公解答?”
“世上還有白先生不知道的事情?”游溯笑了, “什么?”
白未晞直視游溯的雙眼,十分認真地問: “主公究竟為什么要在三省的基礎上設立內閣?主公要制衡的究竟是什么?”
游溯嘴角的笑容逐漸收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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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終南何有
游溯要制衡的究竟是什么?
這可真是一個好問題。
游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白未晞的話,而是反問: “孤也有一個問題還沒來得及問先生——”
游溯抬眼看著白未晞,一字一頓地說: “先生是不是也有什么事情忘記告訴孤了?”
話語中隱隱帶著幾分質問,尖銳得像是想劃開白未晞的肌膚,看看這人的心究竟是什么樣子。
然而白未晞根本沒有被這樣尖銳的目光嚇到,他像是平常一樣,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主公在說什么?”
見到白未晞這樣平靜,游溯隱隱感到幾分挫敗感。但是轉瞬他就調節好了自己的心情,畢竟要是真能被他三言兩語就嚇得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那就不是白未晞了。
游溯收回了所有故意而為的尖銳,語氣也恢復了平靜: “豪右。”
游溯說: “先生似乎沒有和孤說過,豪右究竟應該怎么解決,孤不信先生會看著豪右就這樣放肆下去。”
寧負兩千石,不負豪大家,這是自馬奴之亂起就在晉室流傳的童謠。就連小孩子都知道,官府的官說話還不如當地的豪族管用。
譬如現在的游溯,想治國,就要對豪右放任。唯一值得慶幸是的,司州的豪右被鬼面軍揍了一通,武裝力量一落千丈,現在根本沒有游雍叫板的能力。否則現在的游雍就會和齊國,楚國那樣,徹底淪為豪右的代言人。
官府占據天下大義又兵精糧足,如今卻連淮北都打不下來,不就是因為官府現在被江東的豪右把持,導致國策屢屢擱置。
游雍現在不被豪右把持,那是因為現在司涼二州的豪右都不夠強大。但這些豪右遲早會緩過氣來,到那時再想如何打壓豪右的氣焰,只怕已然晚了。
游溯道: “先生有應對之策沒有?”
白未晞笑了: “旁人都說,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現在天下還沒打下來呢,主公就想著卸磨殺驢了?”
游溯: “狡兔三窟實在麻煩,真等到狡兔身死的那日,只怕走狗也已然成了弒主的惡犬了。”
很好,游溯搞出內閣來,果然是為了限制豪右的。
白未晞問: “所以主公搞出了內閣,不是嗎?內閣不是法定機構,任何升遷都靠君王的一句話,是依附于君王而生的藤蔓。而三省六部,便是主公拋出去讓豪右爭搶的祭肉。”
“自此天下皆知,寒門學子無法入三省六部皆因豪右貪婪,他們想出人頭地,便只能成為天子門生。主公做的已經很好了,比臣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游溯抓到了重點: “所以先生早就知道,豪右必是禍患。”
白未晞道: “主公可還記得《強國九論》中的第八論?”
游溯瞬間開口說道: “《教育論》?”
當這幾個字出口之后,游溯瞬間就反應過來: “先生是說,要打破豪右對學識的壟斷?”
“壟斷”這個詞還是白未晞自己提出來的,當時游溯看了《教育論》后遲遲沒有給出關于這論的答復。
白未晞道: “臣早已和主公提起過科舉的構想,主公現在有答案了嗎?”
游溯皺著眉問: “先生,這樣做會不會引起豪右的瘋狂反彈?”
豪右之所以是豪右,就是在察舉制的制度下,豪右壟斷了幾乎所有的官位,使得家家門前豎起幾丈高的閥閱。
若是用科舉橫空出世,那便相當于將選拔官員的權力從豪右的手中拿回來,徹底掌控在中央手中。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偉大的構想,但豪右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失去最大的依仗。游溯擔心,科舉的消息一出來,司涼二州的豪右都會心生不滿。
白未晞卻說: “豪右不滿是必然的,但不會如主公想的那樣反抗的厲害,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掌控朝政的依然會是豪右。”
如果按照歷史的進程,再過幾百年,這些現在還偏安一隅的豪右就會進化成跨州連郡的龐然大物——世家。為了應對這些與皇室共治天下的龐然大物,科舉應運而生。
然而一開始的科舉毫無疑問地成為了世家手中的玩具,平民百姓想通過科舉改變階級?先認個世家祖宗再說。
虧得亂世,一位狠人將世家殺得七七八八,導致再到天下一統之時,世家凋零,再無力控制科舉,科舉從此成為了平民百姓跨越階級的利器。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個名為“文官集團”的可怕存在。他們以鄉黨,同科等為聯系,構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團體,直到這個名為“文官集團”的可怕存在叨咕著孔孟圣人,念叨著圣王就該“垂拱而治”,實現“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完美局面,讓天子都不得不低頭。
因為文官集團比世家恐怖太多。世家可以為了利益不要臉,還有談判做交易的余地;但是文官集團不能。這是一些把臉面,尊嚴看的比生命還重的群體,想讓他們退讓?他們寧可死給你看。
文官集團唯一的好處就是,這些學著孔孟之言的士大夫都將忠君愛國刻在了骨子里,不對高高在上的位置有幻想。
所以權衡一下,還是科舉更有性價比。
因此白未晞勸道: “教育還沒有普及,至少十年之內,雍國的朝政都是豪右把持。黔首之家出來的子弟,哪怕識文斷字,也缺少對天下布局的眼光,無法委以重任。這點豪右們不會看不明白,所以主公大可放心。”
糾結之下,游溯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這件事就交給先生去辦。春耕的事便由尚書令管理,他有經驗。”
白未晞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游溯口中的“尚書令”指的是誰——崇云考。
相邦大人被分了權也不見有任何怨言,但此時此刻,游溯卻已然不再稱他為“仲父”。
白未晞直覺有問題: “主公和相,錄公之間發生什么事了嗎?”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游溯對崇云考的冷淡,白未晞不由道: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然而這一次,從來對白未晞幾乎是無話不談的游溯卻第一次沒有對白未晞說實話,他只是沖著白未晞搖搖頭,說道: “無事,先生多慮了。”
白未晞不由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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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團回到家,沖進父親王無造的書房,興沖沖地說: “爹,雍王發了詔令了,你看到了嗎?”
等他轉過屏風,看到的就是王無造手持剛剛下發的詔令,一臉思索。
王團瞬間訕訕: “爹,你都知道啊。”
王無造都懶得看他: “不然呢?等你給你爹傳消息?黃花菜都涼了。”
王團尬笑一聲,才對王無造道: “爹,這次科舉我想……”
“你不想。”王無造粗暴地打斷他的話, “你給我安生在家讀書。”
王團愣了: “爹?”
你不是很配合雍王的政令嗎?
然而這一次,王無造的臉上卻露出幾分冷酷來: “我說,這次科舉,你不許參加。”
王團不明白: “為什么?爹?這可是雍王的命令,明顯是……”
“我說不許。”王無造的聲音徹底沉了下去, “你聽不懂話嗎?”
見王團一副不服的表情,王無造思忖片刻,還是怕王團瞎胡鬧,便對他解釋道: “從夏商到春秋戰國,從來都是公卿之家世卿世祿,以子承父業為貴。唯有暴秦竟讓黔首秦吏踩在六國貴族的頭上,這才有了二世而亡。”
“高祖登位,雖未恢復世卿世祿的官制,但到底以察舉制維系了我們豪右的利益。可你看看現在的雍王在做什么!科舉?他是在斷了我們閥閱之家的根!”
封建制的王朝下,最核心的資產是土地;而豪右之所以能肆無忌憚地兼并農戶的土地,當然是因為他們上頭有人。
察舉制的制度下,舉主之間相互舉薦對方的子孫后代,通過聯姻,利益交換等方式把持了官吏的選拔,這才有了閥閱丈高的豪右之家。
而科舉制便是用來應對此種情況的。在科舉制下, “舉主”變成了皇帝本人,考生能憑借的只有自己的能力,家世都成了外物,根本無法憑借。
因此,在想辦法找出科舉制的漏洞,應對這個足以動搖豪右根基的科舉制之前,豪右之家只會對科舉冷眼旁觀。
王無造下了最后通牒: “就你那兩把刷子,給我老實待在家。讓我知道你敢背地里耍小手段,我打折你的腿。”
王團顫了顫,最終只能道: “知道了,爹。”
被王無造警告了一番,王團的臉色直到他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時依舊很難看。
婢女鵲橋迎上來時,看到的就是王團黑著的臉色。
她也不怕,直接笑道: “公子今兒是怎么了?又被老爺訓斥了?”
王團瞪了鵲橋一眼: “連公子都敢打趣,本公子看你是月例太高。”
鵲橋癡癡地笑,卻是一點都不害怕。
王團擺了擺手: “去把束薪找來,就說本公子找他有事。”
很快,束薪就從外院趕來了。他穿著一身粗布短打,身上還有水汽,看起來像是剛剛沐浴過。
但王團知道束薪的為人,一見束薪這樣便問道: “剛剛在訓練?”
束薪點點頭: “公子,這種訓練方法果然非尋常方法,公子從哪里尋來的?”
王團低聲道: “這是本公子從一個朋友那里聽來的,說是雍王用來訓練涼州鐵騎的法子。再過不久,他們招募新軍后,也會將這種方法用在新軍上。你提前訓練過,到時候在考核場上的表現必然亮眼,進入雍王新軍不成問題。”
束薪笑了一下,但轉瞬他便問: “公子,那小人的身份?”
王團道: “不礙事。本公子聽說了,這次雍王選擇入伍的軍士根本不看出身,甚至很愿意選擇閭左入伍。既然如此,本公子便干脆派人將你的籍貫改成了扶風貧農,因為家中失田來長安討飯吃,這樣的身份比閭右更不容易被拆穿。”
聽到王團的保證,束薪頓時放下心來。他問: “公子找小人來,所為何事?”
王團道: “本公子幫了你這么大的忙,你得投桃報李吧?”
束薪當場抱拳道: “公子放心,為公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王團壓低了聲音: “這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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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雍王政/府要通過科舉招攬人才的詔令傳遍雍國的每一寸土地的時候,知道的人已經不只是司涼二州的人了,更有外地學子聽說此次科舉不限籍貫時,不遠萬里從家鄉趕往長安。
根據雍王政/府的政令,此次科舉分五科,分別為文,農,工,商,雜。
“文科”考經史子集,這是大多數的學子都熟悉的內容。但相對地,從“文科”出身的學子,日后為官的方向便是進入“翰林院”,為官府修書著史。
“農科”對經史子集的要求不高,更注重是的考生是否通曉農事,在文化方面,只要求考生識得常用字即可。 “農科”出身的學子可以去做斗食吏,但能不能在斗食吏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就要看自己的能力了。
“工科”對于文化的要求比農科還低, “工科”只要求考生能做出來工具,是否被官府征用成為官府官吏,就看自己的基本功扎不扎實。
“商科”更是字面上的意思,考經商的知識的。根據雍國官府下發的詔令,這些通過商科的考生將會進入雍國剛剛設立在戶部之下的“商部”,成為商部的一員。
商部具體是做什么的沒有人明白,但商人也能做官,這無疑是一件讓所有商人都興奮至極的事,無數商人涌入長安,都想嘗試一下商科。
最后的“雜科”便比較令人發蒙了。雜科的意思,就是考的東西很雜,是一項專項考試。具體考什么官府沒說,但想成為父母官,必須過了雜科。
關于以上五科,官府做出了以下指示:
其一,五科考試時間不同,可以選擇多科報考;
其二,科舉考試對應的人員不只有黔首,就連當官的也可以考。
第二條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官府對于第二條的解釋是,第一次只報了某一科的官吏,可以在第二年的考試中繼續報名。
這樣一來,第一年只過了文科,只能著書的考生,如果第二年過了雜科,也可以申請做小吏。
但是這樣一來,就有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現在已經在雍國做官的成員,到底要不要參加科舉?
對于這個問題,雍王給出了指示:對于現在已經在雍國官場為官做吏的成員, “官”無需參加科舉,但是要經歷之后朝廷的統一培訓。
而“吏”則必須參加科舉,只有通過考試才能繼續為吏,不然就滾回家吃自己。
但是現在的“吏”參加是的專門的考試,時間在這次面向全國的科舉之前。
有人曾花重金向小吏們請求考題,本以為會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卻沒想到這些小吏很痛快地就將自己考過過的試題說出去了,臉上連一星半點的糾結都沒有。
因為沒有人要求他們對試題進行保密,監考官甚至還告訴過他們,這次的試題完全可以泄露,畢竟下次考試不會有原題。
于是無數學子對著從小吏那里買來的習題皺眉無語,心想這雍國科舉的試題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王團從狗窩里爬出來的時候,手里還拿著一份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試題。
束薪看著王團手不釋卷,一時間都有些驚訝了: “公子?這么用功?”
這還是平時讀書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王團王公子?
王團苦著一張臉: “束薪兄,你是不知道啊,聽說這試題是白先生出的……白先生他,他,”
左右看了看,見周圍沒人,王團這才放心地罵了出來: “他是人嗎?”
束薪: “???”
束薪低下頭看了一眼,就見王團手中拿的試卷上,上面那道題是這樣描述的:
【昔年鬼面軍占領長安,攻進漢王宮,首領渡河以黃土抹面,抹一次面,蓋臉半張,殺民一人;復抹面,又蓋臉半張,殺民一人。問:渡河共抹多少次面,殺民多少人?】
束薪: “???”
這什么玩意兒?
王團差點沒罵娘: “這破題還沒有答案!沒答案!”
王團罵罵咧咧: “希望那白先生有點腦子,知道這次參加科考的才不是那些窮酸斗食吏,而是本公子這樣的大家少爺,把題出的正常一點。不然本公子,本公子就,就,”
憋了半天,王團罵出來一句: “本公子就再也不崇拜他了!”
束薪: “……”
事實證明,白先生好像不太想要王團這個小迷弟,因為當王團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從文科的考場上爬出來的之后,他憑借著毅力參加了雜科考試,卻第一眼就看到了白未晞出的題:
【現今天子病弱,太后竇氏執政,或有人言此為牝雞司晨之舉,亦有人言女子攝政亦無不可。請考生說出你的想法,并做出不少于五百字的論述。】
王團: “……”
救命!
王團是真的想罵娘了。
朝廷由太后執政,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如果刨去其他的因素,那么這道題的答案當然是填“否”。
笑話,雍國都和朝廷打的狗腦子都出來了,朝廷將軍竇其期甚至殺了雍王麟,難道雍王會對朝廷有什么好臉色嗎?
但問題是,太后竇強女,她tm是的雍王的親娘啊!
你娘殺了你爹,你是愿意看別人說你娘的好話還是壞話?
王團覺得,雍王是愿意看著別人去死。
王團想吐血。
這還不如問他鬼面軍首領渡河殺了多少人呢。
當王團面如死灰地離開考場之后,他突然就遇到了一個好消息——因為每個從考場出來的考生,各個都是如喪考妣。
自己的失敗固然令人心揪,但對手的悲痛卻更加讓人快樂。
然而王團的快樂只持續到他回家的時候。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的,當他從狗洞鉆回自己的家時候,身體的一半都還卡在狗洞里,眼前就出現了一雙蜀錦長靴。
一寸蜀錦一斤金,能將蜀錦穿在腳上的……
王團抬起頭,果然看見自己的親爹王無造正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王團: “……”
吾命休矣!
王團磕磕巴巴: “爹,你也來鉆狗洞啊?”
王無造: “……”
王無造深吸一口氣: “你給我滾進書房!”
王團哆哆嗦嗦地從狗洞里爬出來,又顛顛兒地跟在王無造的身后,一臉忐忑地進了書房。
想象中的竹筍炒肉沒有出現,王無造雖然一直黑著臉,但他問的第一句話是: “考的怎么樣?”
王團: “???”
王團: “啊?”
看著自家兒子的蠢樣子,王無造覺得自己手癢。他磨了磨牙,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你要是敢丟老子的人,老子就把你的腿打折。”
王團嚇得一抖。但很遺憾,王無造沒能嚇出什么好消息來,王團哆哆嗦嗦地說: “不怎么樣。”
王無造: “……”
算了,親生的。
******
【淮南,壽春】
即便消息傳播得再慢,雍國科舉的消息也在此時此刻傳到了壽春。竇太主季峨山黑著臉將第二次科舉的試卷拿到渡河的面前,咬著牙說: “孤必殺此人!”
被竇太主拍在案幾上的試卷上,清晰地印著那道讓黔首百姓議論當朝太后的考題。
季峨山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的憤怒,她絮絮叨叨道: “孤早知雍國上下狼子野心,雍溯更是狼心狗肺無情無義,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渡河淡淡: “太主,氣大傷身。”
季峨山要炸了: “你現在和孤說氣大傷身?孤問你,孤現在讓你領兵三萬,你敢不敢打雍國?”
渡河: “不敢。”
季峨山甚至被這句大實話噎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喊道: “渡河!”
渡河卻依舊平靜: “時候未到,太主太心急了。”
“什么時候未到?孤覺得現在正是時候!”季峨山怒道, “你領兵三萬,從淮上地區直攻河南,游雍在河南駐軍不多,你必然能拿下河南給游雍一個教訓!”
渡河卻道: “太主難道沒聽過游雍在訓練新軍步卒的事嗎?步卒交由衛將軍桑丘管理,請問太主,桑丘何在?”
季峨山一頓。
桑丘的消息他們任何人都察覺不到,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長安周邊眼線密布,桑丘若在長安附近,必然逃不過探子的眼睛。
想到桑丘最開始的封號甚至是“平林將軍”,意為此人擅長林戰,那么這就意味著桑丘很可能在樹林中訓練新軍。
但哪里的樹林?
沒人知道。
季峨山抿唇: “你的意思是,訓練新軍的地方很有可能是河南郡?”
渡河: “臣不確定,但臣知道,游雍敢讓這樣的試題流傳出去,就肯定不怕朝廷大軍壓境。”
季峨山終于冷靜下來——現在她正在和楚國開戰爭奪淮北,確實無力強行和游雍開戰,雙線作戰。
季峨山平靜下來,語調也恢復了平靜: “孤知道了……你在做什么?”
季峨山低頭,卻發現渡河的面前也是一份試卷,只不過渡河面前的,是雍國第一次科舉考試,那場針對雍國的“吏”所進行的考試。
渡河面前的試卷也是雜科,正是那道問鬼面軍首領渡河殺了多少人的試題。
而此時此刻,渡河給出了這道題答案——
【渡河抹面無盡,殺民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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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終南何有
夏日炎炎的時候,雍王宮的朱雀門前立起了一塊高大的公示牌。所有人都知道,在不久之后的六月初六,這塊公示牌上就會張貼上此次科舉的入選名單。
六月初六一早,朱雀門前人滿為患,軍隊卻罕見地沒有驅趕。
這支在新軍改制下被改名為“羽林衛”的禁宮守衛收起了以往的傲慢,任由黔首徘徊。
王團在聚賢樓里遠遠看著朱雀門門前的熱鬧場景,卻不敢像以往一樣肆意調笑,因為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出門的——
他可是跟著他老爹一起來的。
王無造黑著臉,仿佛誰欠了他八百吊,導致跟在他身后的王團也小心翼翼,生怕惹炸了他老爹這個炸/藥桶。
就在他們進入聚賢樓的時候,王團忽然間看到了幾個熟人——
京兆韋氏的家主韋由房,京兆杜氏的家主杜望,還有他們身后跟著的一堆子弟。
王團: “???”
等等,不是說豪右們一起反對這次科舉嗎?你們怎么都來了?
王無造替王團問出了這個讓人尷尬的問題: “韋兄,杜兄,夏日炎炎,怎么不在家中乘涼?”
顯而易見,這次聚賢樓會面,幾人都很尷尬。
杜望尷尬地笑: “還不是我這不成器的侄兒,都說了讓他再讀幾年書,別現在就出來丟人現眼,結果他竟然偷偷跑出來參加了科舉。這不是怕他待會兒榜上無名哭出來嗎?只能陪著了。”
韋由房也訕笑: “參加都參加了,總得聽聽成績吧?”
王無造也無奈: “唉,都是孩子不成器,我這個,背著我偷偷報名,真怕他一會兒給我丟臉。”
杜望打哈哈: “王兄別這么想,萬一阿團榜上有名呢?再說了,都是小孩子,怎么和這些全國各地的學子比?想開點,別給孩子壓力。”
王無造: “也是,他別一天天的給我惹是生非,我就燒高香了。”
幾人對視著大笑,揭過了這個讓人尷尬的話題。
目睹一切的王團: “……”
彩!
大彩!
王團覺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幾人干脆進了同一間包廂,大人們談天說地,王團就和他的幾個小伙伴小聲叨咕。
隅中時分,窗外傳來三聲鑼鼓喧天。王團立刻抬頭看去,就看見朱雀門在萬眾矚目下被打開,一隊身著深黑深衣的官員們魚貫而出,他們手中捧著的大紅卷軸上,寫著是的所有學子的夢想。
王團忽然間緊張起來。
雍王宮的官吏在朱雀門前唱榜,聲音傳不到遠處的聚賢樓,但自有人將名單及時通報到這些貴族老爺們面前。
第一科唱的是文科,也是這間包廂里所有人都參加的一科。
王團排名十二名。文科共取一百人,十二算是個非常好的成績了,甚至在這間包廂里,王團的成績排行第一。
但王團偷偷覷了自家老爹一眼,王無造的臉上未見明顯的喜色,只是十分平靜地和杜望,韋由房互道恭喜,像是王團得到的成績不過爾爾。
王團有些失望。
接下來宣讀是的農科,工科和商科的考試成績,這一屋子的貴族少爺當然沒有人會去進行這幾科的考試,因此王團也沒有認真聽。
只是從聚賢樓外時不時傳來的歡呼聲來看,顯然有很多人都入了圍。
王團忽然間聽到自己的父親說: “農科的‘狀元郎’是個農戶吧?”
韋由房聲音復雜: “對,這人還是我家的佃農,很是好學,曾在我家的教書先生門前偷聽先生讀書。后來被先生發現,先生沒有責怪他,而是教他學了幾個字,讀了幾本書,沒想到現在會成為農科的狀元。”
“果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王無造笑了, “我算是知道當初詔令上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了,當真是不拘一格。”
真正飽讀詩書的人不會覺得黔首黎民能翻出什么天來。他們讀過太多的書,反而更知道什么是“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究竟是出自誰的口,更知道大晉的開國集團中都是些什么人。
他們比誰都懂,讓想種田的沒有田種,這些種田的人就會斬木為兵,揭竿為旗,來讓自己有田種。
正因為黔首的身上有著翻天覆地的能量,所以統治者們才要打壓農民。
他們要愚民,這樣黔首就不知道為自己爭奪利益;
他們要弱民,這樣黔首就沒有辦法去反抗;
他們要辱民,讓黔首覺得他們生來就是奴隸,活該被上位者剝削;
他們要貧民,讓黔首在溫飽線上掙扎,逐漸變得麻木不仁;
他們要疲民,讓黔首再也無法思考,自己畫地為牢。
這是商鞅提出的馭民五術,歷史見證了馭民五術的成功,也見證了馭民五術的觸底反彈。但當時過境遷,新的王朝取代了舊王朝之后,他們又會繼續不約而同地使用馭民五術,以期望與民爭利。
然后周而復始,陷入歷史的輪回。
這個道理不是沒有人明白,只是沒個明白使用馭民五術不過是在飲鴆止渴的人,他們放不下馭民五術帶來的巨額利益。
將一群擁有無限潛力的,能夠隨時推翻你的統治的餓狼,變成一群任你剝削,任你壓迫的溫順綿羊,沒有哪個牧羊人能夠拒絕。
于是統治者化身“牧民者”,將黔首當成羊來放,最終在一次次地剝削與反剝削,壓迫與反壓迫中,迎來自己的滅亡。
但是現在,雍王的行為卻在打破這個周而復始的怪圈。
想到傳言中的《教育論》,想到接下來雍國,甚至整個天下都可能面臨的環境,王無造忽然間就感覺到一股恐懼來。
他忍不住想,雍王真是瘋了,竟然會用一個瘋子的政/治主張。
雜科的名單陸續公布,這才是這場科舉的重頭戲——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莘莘學子可不是為了著書修史的。誰不想做牧民者牧守一方?而在雍國,牧守一方的前提是,你要過了雜科。
包廂內的幾名少年全部報了雜科,甚至已有幾人已經陸陸續續地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是王團依舊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很快,就到了前十名——
王團已經不抱有信心了,因為他的考卷達成什么鬼樣子,他比誰都心里有數,若是雍王看見了他的卷子,沒派人將他大卸八塊,都是看在他老祖宗信陵君的面子上。
但是大人們明顯是不想走的樣子——他們很想知道,能在雜科中名列前茅,日后在雍國官場必有一番作為的人都是誰。
王團心不在焉地看著周圍的小伙伴們興沖沖地談論自己的名次,無聊到伸出手打個哈欠。但他的哈欠只打到了一半,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團: “???”
王團的手還搭在嘴上,嘴巴長的大大的,一臉無辜地看著突然都將目光放在他臉上的眾人,只覺得這個哈欠他要打不下去了。
王無造真不想承認這個傻狍子是自己的兒子: “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樣子!”
王團訕訕地放下手,沖著自己的老爹傻笑: “爹啊,剛剛,兒子,”
他訥訥的不知如何解釋,旁邊的小伙伴一拍他的肩膀,說道: “伯聚,你可以啊,雜科狀元!第一名!”
王團: “!!!”
王團目瞪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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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郊】
不論科舉在雍國,甚至整個天下的范圍內掀起了多大的風浪,此刻,雍國最有權勢的二人卻沒有在雍王宮等著普天同慶。
將國事一應托付給崇云考之后,白未晞便招呼游溯與游洄來到了長安城郊的一座作坊。
這是一座打鐵的作坊,因為建立在一座名叫“小重山”的山里,因此被稱作“小重鐵坊”。這里曾是漢王專屬的鐵坊,游雍拿下了司州之后,小重鐵坊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游雍的國有資產,后來游溯又將一應的管理都交給了白未晞,任由白未晞折騰。
而這一次,白未晞將游溯和游洄請到小重鐵坊,說是要給他們看一樣好東西。
白先生口中的“好東西”那必然是好東西,游溯甚至還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經對白未晞口中的好東西充滿了期盼。
但是當游溯真的看到了白未晞口中的“好東西”時,即便他提前已經做了很多的心理準備,但他還是被這樣東西驚艷了。
那是一把長劍,一把身長六尺有余的長劍。長劍劍身素白,清晰地甚至可以照出游溯的面龐。
游溯甚至能聽到,當他把這把劍從劍鞘里拔出來的時候,耳邊響徹的龍吟。
這是什么?這是劍?
游洄看著游溯手中的劍,像是看到了自己素未謀面的老婆: “白先生,這是劍?這是劍?”
春秋戰國時代都還是青銅時代,即便戰國時期已經出現了鐵器,但因為冶鐵技術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因此鐵器在春秋戰國時期從未成為主流。
大晉的冶鐵技術比之大秦有了質的飛躍,掌握了許多新出現的科學技術,在世界上遙遙領先。
但即便如此,游洄也從未見過如此神器。這樣光可照人的劍,當真是鐵劍嗎?
白未晞道: “這便是臣送給主公的禮物了。”
白未晞對著游溯躬身一拜,道: “寶劍贈英雄,唯有主公配得上這把當世第一劍。”
“當世第一劍”,這話說的著實猖狂,但游溯覺得,這把劍配得上。
游溯當即道: “仲牧,陪孤練練劍。”
游洄當即拔出自己的佩劍來。
白未晞還未來得及阻止,一旁的鐵匠便開口說道: “主公,將軍,不可!”
游洄反問: “為何?”
鐵匠解釋道: “主公此劍百煉成鋼,鋒利異常,我等試劍之時,已用此劍斬斷過不知道多少把佩劍。將軍的劍再好,只怕也不是此劍的一合之敵。”
鐵匠的話沒有打斷游洄的躍躍欲試,反而讓游洄更加興奮了: “無妨,若是這把劍當真能把本將軍的劍斬斷,本將軍只會高興。”
他看向游溯,擺好了進攻的姿勢: “阿兄,來!”
游溯充滿戰意,對著游洄就揮出了手中的長劍。
“鐺——”
兩劍相撞,發出刺耳的尖銳爆鳴。下一秒,游洄的佩劍就在對峙中一分為二。
鐵匠沒有說謊,確實至于要一次對戰,就足以證明其他的劍都是渣渣。
游洄的臉上也確實沒有任何慍色,只是對游溯說道: “阿兄,你斬斷了我的劍,得賠我一把。”
游溯笑著點頭。
游溯看著手中經歷了一場戰斗卻依舊光滑如新的長劍,忽然道: “就叫它‘六月’。”
白未晞一頓。
游洄問: “是因為它誕生在六月嗎?阿兄,你起名也太隨便了吧。”
游溯笑笑,卻沒有解釋。
白未晞抿了抿唇。
游溯叫這把劍“六月”,當然不會是因為這把劍出生在六月這樣離譜的理由。相反,白未晞只一瞬,便猜到了游溯為何叫這把劍“六月”。
如果白未晞沒有猜錯, “六月”的典故應該是來自于《詩經》中《小雅》的一篇《六月》。
維此六月,既成我服。
游溯已有戰意。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不巧,總之,白未晞之所以獻上這把劍,也是有著勸戰的意思。
白未晞道: “主公可知在‘六月’的制作過程中,最重要的一樣東西是什么?”
游溯道: “請先生解惑。”
白未晞: “是石涅。”
游溯一愣: “石涅?”
白未晞點頭。
所謂石涅,指的就是煤。而提起煤,自然離不開山西。
白未晞道: “戰國時期,韓國弱國寡民而稱七雄,所依賴者,韓勁弩也。韓弩之所以舉世無雙,除了更先進的圖紙之外,便是因為韓國的宜陽不但有鐵礦,還盛產涅石。而只有用涅石替代木炭作為燃料,才能制作出這樣尖銳的武器。”
簡單來說,鐵想百煉成鋼,就需要溫度更高的燃料,不論是木頭還是木頭的衍生品木炭,都達不到冶鐵的要求,所以煉出來的鐵器不堪一擊。
如果用石涅代替,達到了冶鐵所需要的溫度,那么百煉成鋼便有了可能。
只是……
“現在雍國境內的石涅不足以覆蓋如此大的需求,形成了偌大的缺口。”白未晞道, “而石涅最多的地方,在山西。”
游溯沉思許久,才道: “白先生的意思是,現在要對山西用兵?”
白未晞很想搖頭,但是此時此刻,他點了頭: “是的,而且要盡快。”
鐵匠早已離開,此時,不大的山洞里只有游溯,游洄與白未晞三人。
白未晞席地而坐,不在乎地上的泥土弄臟了他的衣衫。他隨手在地上畫了一幅不怎么標準的地圖,說道: “主公請看,這里是山西。”
白未晞口中的山西是一個地理概念,其大致看上去,像是一個豎長橫窄的長方形,西方是黃河“幾”字右邊的“豎彎鉤”與呂梁山,傳聞太公望在和武王發一起騎兵反商前,便是來自于呂梁山中的呂國,故以“呂”為氏。
山西的東方便是被稱為“華夏屋脊”的太行山, “山西”這個概念的命名便是“太行山以西”。
而在山西的東方,便是太行山以東的土地,被稱為……河北,指的是黃河以北的那片土地。
晉國的政治分部中,不久之前,差不多就在漢王執政司州的時候,山西并上河北,這塊在戰國時屬于趙國的土地,在大晉也被一位趙王所占據。
但在差不多漢王被鬼面軍殺死的同時期,趙王殿下也作了一次大死——他看上了當時的燕王世子,并邀請老燕王到邯鄲一敘。在招待老燕王的宴會上,趙王問老燕王: “世子風姿綽約,孤欲娶之,燕王可許?”
當時喝的醉醺醺的老燕王一開始還以為趙王要娶的人是他的女兒,便說道: “趙王或許不知,小女已許嫁齊國執政,此乃亡妻許定之約,孤不欲改之。”
趙王一聽便知燕王聽錯了,又重復了一遍: “孤說的不是燕王之女,而是燕王世子。”
老燕王: “???”
老燕王一下子就酒醒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然怎么會聽到這么離譜的事?
老燕王不可置信: “趙王說什么?”
趙王此時的耐性已經有一點告罄了,但是他還是耐住脾氣說: “孤說,孤欲娶世子為王后,請燕王許之。”
這一次聽清了趙王需求的燕王直接破口大罵了: “豎子敢爾!”
緊接著就是一段正史上都記錄了幾百字的國罵,直罵的趙王狗血噴頭眼冒金星。
當時,趙國與燕國的關系承襲了戰國之時——趙強而燕弱,而且差距還不是一點半點。
因為地緣關系的緣故,趙國占據了山西和河北兩個膏腴之地,兵強而馬壯;燕國苦寒,只能在邊疆之地哭唧唧地喊娘。
以至于當時燕趙的關系,被人戲稱為“趙地慷慨,燕地悲歌”。
這個在燕昭王金臺夕照,統率五國伐齊與崇帝于涿鹿雄起,登臨九五之時也曾雄霸一方的燕國,在此時此刻又成了被趙國按在身下摩擦的弱受。
所以趙王能接受被燕王指著鼻子罵嗎?
平時的趙王或許還有可能,但喝多的趙王直接拿劍就開干,最終把老燕王一劍捅死在邯鄲宮。
消息傳到燕國的都城涿鹿,燕王世子聽聞父親因為這樣離譜的理由被殺后,當即于靈前繼位,宣布改名為“季易水”,意為自己必將渡過燕趙邊界易水,殺趙王以為父報仇的決心。
之后,便是燕王易水點兵度過易水直奔邯鄲,其妹漁陽翁主季鳶南下請求朝廷下圣旨褫奪趙王王位。趙王位置不穩,山西在朝廷的圣旨之下宣布趙王為叛王,不許其入太行八陘。
無法逃進山西的趙王在河北被燕王所率領的幽州突騎所殺,聽聞趙王死時,尸體上有一百零八道傷口,意為老燕王死時至趙王死時,一共一百零八天。
消滅了趙王的燕國將趙國的領土全盤納入,但由于太行山的存在,使得只能在平原縱馬的幽州突騎無法突破太行山的天塹,對著一山之隔的山西咽口水。
燕王便將目光都放在了剛剛得到的河北北部的土地上。
那個時候,差不多就是雍王溯控制了司州的時候。
只是如今時過境遷,雍王溯在司州已一年有余,燕王易水也在河北一年有余。
河北地形平坦,任何豪右在幽州突騎的威脅下都沒有辦法和燕王說不,聽聞燕王如今已經能掌控河北之北了。
當燕王將河北北部的土地收入囊中的時候,便開始展望山西了。
因此白未晞道: “所以,主公,我們必須要快,要在燕王騰得出手收復山西之前,拿下山西!”
白未晞的手指向山西之右,黃河“幾”字形最上面的“橫”的下方,說道: “這里是河套,一旦燕王占據整個山西,就可以從太原,雁門等地發兵,直奔河套平原。而一旦燕王占據了河套平原……”
接下來的話不用白未晞說,游溯自己也清楚。
從河套平原一路南下,那里一路是可以走騎兵的河南地。當年趙武靈王奪下河套之后,走遍整個河南地,終于繪制出了一張精妙絕倫的地圖——按照地圖上的路線,趙國可以從河套發兵,直撲秦國的核心關中。
為了完成這個精妙絕倫又前無古人的計劃,趙武靈王甚至選擇將王位傳給自己的小兒子趙惠文王,自稱“主父”,將政事都甩出去,專心對外用兵。
只是后來的事情證明用兵是一個國家的事,兵事無法離開政事獨自生存。可惜趙武靈王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以至于最終落到餓死沙丘的下場。
但是,趙武靈王沒能從河套一路南下關中,是因為趙國內部那點破事,而不是這條路行不通。事實證明,這條路是行得通的,而且是很行得通,因為有人替趙武靈王實驗過這條用兵路線的可行性。
只不過成為趙武靈王繼承者的,是北方的游牧民族。
當河套地重新被北方松漠草原的游牧民族占領的時候,游牧民族就是從河套一路經過河南地南下打秋風的。
現在河套平原與河南地都在大晉的掌控中,并在那里設立了云中,九原,北地,上郡等郡,而現在,這些郡都是“無主”之地,他們名義上屬于燕國,但對燕王零忠誠。
所以,現在是最好的,也是最后一個進攻山西的時間了。一旦他們慢燕王一步,讓燕王的勢力滲透到山西,那最后比拼的就不是涼州鐵騎和山西的雜牌軍,而是涼州鐵騎和幽州突騎這兩支邊境王牌軍。
白未晞道: “主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們必須要盡快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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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終南何有
關于是否應該開戰,何時開戰,攻伐各處的問題,游溯召集雍國幾位將軍開了一場長達好幾天的辯論會,據說會議上大家討論的很是熱情,不但以母親為中心,祖宗十八代為半徑,親切地問候各位將軍的父母親友,還經常通過拋物線郵寄的方式送對方不知道厚不厚但肯定是很重的禮物。
這些會議白未晞并沒有參與,因為他不懂兵事,并不想將有限的時間浪費在他無法起到任何作用的事情上。
白未晞在忙另一件事——他在西閣召集了此次科舉商科高中的一百人,在西閣和這些商科出身的學子在關于如何推動雍國經濟的議題上,展開了一場長達十余日的討論。
白未晞跪坐在上首,聽著這些學子們高談闊論,妄圖從中找到一些能用的想法。
能通過商科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是商戶出身的子弟。在“士農工商”的制度下,商人是最末流的階級,他們亦如工農一樣努力生存,卻因“不事生產”而被統治者斥之為“蠹蟲”,因此也不會有其他階級出身的學子“自降身份”來參加商科的考試。
這些商戶出身的學子們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進入到國家的權力中樞,雖然這個權利中樞是這樣一個充滿了不靠譜氣息的草臺班子,但是他們依舊非常激動,想要對雍國的統治者們展現自己的才華——
畢竟,他們可沒少聽說,外界的一些人是如何評價商人竟然也可以參加科舉這件事的。外界議論紛紛,顯而易見,力挺商人科舉的白先生要頂著多大的壓力。
就算不為了白先生,哪怕是為了自己的舉子身份不被剝奪,為了能真正在雍國官場上有一分作為,他們也要展現自己的能力,爭取留在雍國官場。
因此,他們雖然不是很明白什么是“經濟”,但還是根據自己的想法各抒己見,對白先生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但白未晞聽了他們的想法之后,只是昏昏欲睡,甚至有些明白,為什么歷史上的歷朝歷代都要那樣嚴厲地遏制商業的發展。
這幫商人真是太秀了,明明只是在商業發展的初期時代,沒有任何科學的理論指導,但是這些商人們已經從自身從商的經驗中明白了什么叫作“一文錢的東西賣八文還要說賠錢”,在與民爭利上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讓人嘆為觀止。
白未晞忍不住想,真要給他們普及一下銀行,銀票的概念,他們就能提出來如何通過寅吃卯糧,讓黔首借貸消費來提升國家經濟。
白未晞扶額。
最開始,他想搞出“商會”這樣的東西來控制全國的商戶,就是為了避免大批量的官營現象導致民生凋敝的問題。鹽鐵官營,茶葉官營,馬匹官營……只要朝廷想,什么東西都可以官營。
但官營是為什么而出現的?
是國家財政出現赤字,統治者沒有辦法,只能通過將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官營的方式來填補國庫,本質上就是與民爭利。與民爭利的行為太過分了,自然就會引起百姓的反抗。
大晉武帝時期,武帝征伐西域,導致了國家財政的赤字。為了搞錢,他將鹽鐵都進行官營,結果怎么樣?貪官污吏一層層剝削下去,鹽價居高不下,黔首根本吃不起鹽,民間怨聲載道。龐大的食鹽市場使得商人們看到了巨額的利益,導致無數人無懼朝廷的鐵血法令,開始大規模地販賣私鹽。
武帝為了減輕成本,下令鑄造成本更加低廉的五銖錢,結果導致了私鑄貨幣的利潤空前巨大,使得民間半數以上的人家都在私鑄貨幣,朝廷屢禁不止。
在武帝征伐西域的二十年間,大晉的犯罪率空前高漲,在整個大晉的歷史上都空前且絕后。為了應對越來越高漲的犯罪率,武帝提拔了一大批的酷吏,使得民間怨聲載道,人言嘖嘖,監獄的住戶比外面都多。
民間沸反盈天,武帝卻沒有絲毫自省,反而很愿意看見囚徒滿街的狀態,因為這些囚徒是要被送往戰場做民夫的。這樣的行為,秦始皇看了都直呼內行。
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后來的崇帝實現了崇宣中興,強行為搖搖欲墜的晉家天下續了一波,武帝大概就要成為大晉的亡國之君了。
史實證明,國家的財政出現赤字,想靠掠之于民來填補是行不通的。但是眼前這些人,他們的思想就離不開“掠之于民”四個字。
白未晞深深嘆了口氣。
眼見話題已經一路飛奔到要來個“五均六筦”,山川林澤開始收稅了,白未晞連忙擺擺手制止了這些人越來越熱鬧的討論,說道: “諸君不妨聽在下一言。”
白未晞的話剛一出口,整個西閣都安靜了下來,眾人齊齊道: “請令公賜教。”
白未晞正色道: “諸位暢所欲言,白某所欲也。但白某認為,諸君的想法,都偏了。”
滿室一靜,眾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白未晞繼續說下去。
白未晞幽幽地嘆了口氣,才說道: “諸位之法,與白某所思甚遠矣。”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在剎那間難看到了極點,生怕白未晞會在一怒之下解散這個本來就是新興部門的“商部”,一名學子立刻道: “不知令公所思為何?”
白未晞道: “白某所思,非與民爭利,而是為民取利。”
眾人一時間都愣住了。
為民取利?
那商戶如何賺錢?
商人行商,賺的就是低買高賣的差價,賣家與買家之間從來都是一場零和游戲。利潤就這么多,為民取利,難道讓商人的利益受損?
眾人都是商戶子弟,一聽雍國未來的國策可能會損害商戶的利益,一時間都有些坐不住了,在座位上交頭接耳起來,西閣一時間亂糟糟的如同菜市場。
白未晞也未曾阻止這樣的討論,他用清亮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神情,將每個人的表情都記在心里。
然而在一陣嘈雜的聲音中,卻有一人始終不動如山。在別人都在四下交談的時候,他卻只是低著頭皺著眉,像是在思考著些什么。
白未晞忍不住將目光落在了這個人的身上——他素來欣賞無論何時都穩如泰山的人才。
白未晞在腦中回想,這人的資料便在白未晞的腦中浮現。
此人名喚“顧獨睘”,資料顯示此人是瑯琊人,并非大族出身,幼時甚至還做過乞丐,在大街上討飯吃。
后來顧獨睘被一個行商之人看到,行商之人覺得此子不凡,便將顧獨睘帶在身邊充作書童。但顧獨睘的聰慧與頭腦驚艷了商人,商人越發倚重顧獨睘,最后甚至在臨死前將家產拱手相讓,以為自己的獨子在亂世求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顧獨睘也確實沒有辜負商人對他的期望。在顧獨睘的手上,商人的家產翻了十倍不止,已然成了瑯琊富戶,甚至在整個山東地區都名列前茅。
而在此名利雙收的情況下,顧獨睘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他將商人的獨子照顧的非常好,人前必稱其為“少爺”,自己費盡心力為“少爺”求得名師,供“少爺”讀書。
而顧獨睘的“少爺”名喚“杜棠梨”,正是此次科舉中“文科”的第四十八名。白未晞見過杜棠梨一次,當時只覺杜棠梨心思單純,但有自知之明,言稱不愿為官吏牧守一方,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專心讀書修史。
能將自己的“少爺”照顧的不像是亂世中人,白未晞對顧獨睘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沉穩可靠,有恩必報,只憑這兩點,顧獨睘就是一個可用之人。
就在白未晞將顧獨睘的評分又抬高了幾分的時候,顧獨睘忽然間抬起頭,對著白未晞一拜,問道: “下官敢問令公,令公口中的‘為民取利’是何意思?”
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白未晞也不再猶豫,而是直接道: “‘為民取利’,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關鍵是能否做到七個字。”
白未晞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緩緩開口道: “損有余而補不足。”
這七個字一開口,眾人就知道,白未晞為何說此事不易了。
“損有余而補不足”出自老子的《道德經》。
春秋末年,周景王初立嫡長子猛為太子,但卻又認為太子猛空有這個名字,實際為人卻柔弱有余剛強不足,因此想廢長立幼,廢嫡立庶,讓王子朝為天子,但遭到了擁立宗法制的大臣的反對。
但一切的反對都沒能讓周景王改變自己的想法,他最終還是寫下了立王子朝為太子的詔書。可惜詔書未經頒發,周景王先走一步,這讓太子猛依舊是正統,王子朝身份尷尬。
東周開始分裂。太子猛繼位為周悼王,但又死的早,他的同母弟王子匄成為周敬王,和王子朝共分天下,被人成為“東王” “西王”,又在諸侯的幫助下,周敬王入主成周,平定了王子朝之亂。
在王子朝之亂之中,天下分崩離析,作為東周守藏吏的老子趁亂出走,騎牛過函谷,卻又在函谷關被秦軍守將攔下,最終留下一本《道德經》,任世人萬般解讀。
而“損有余而補不足”的原話則是“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白未晞想行“天之道”,但實際上,這個世界都是“人之道”。富者并不希望窮苦之人和他一樣富有,他們只希望窮苦之人更加貧窮,然后甘心做牛做馬,為富人驅馳。
但白未晞卻要逆人之道而行,妄圖損有余而補不足。
但是,有余愿意被損嗎?
顧獨睘道: “還請先生解惑。”
白未晞道: “簡單,便是……”
西閣的論證持續了十余天,總之最后呈現到游溯案幾上的,就是白未晞“損有余而補不足”的方案。
白未晞提交上來的方案和《強國九論》中《工商論》的大致基調差不到哪里去,核心思想便是除開必要行業,其余的行業官府只管宏觀微調,并不插手太多。
白未晞的原話是: “市場會自動調節,人力過多的插手,只會適得其反。”
因此白未晞一力主張廢棄“鹽茶官營”等政策,主張除開銅鐵,石涅等和軍事有關的行業之外,其他的行業全部交給商人自行發展,官府唯一要做的就是避免壟斷行業的出現,使得生活必需品的價格居高不下,從而引起民變。
這樣做當然會讓官府少賺好多好多的錢,即便加大商稅也覆蓋不了損失。
而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白未晞所謂的“損有余而補不足”,即通過官府直管的形式,建造一批屬于官府,但實際上運行模式都是行商模式的“商戶”,這些屬于國家的“商戶”在外行商,轉來的錢來補貼取消官營而減少的收益。
對于這樣明顯有損于自身利益的行為,白未晞是這樣和游溯解釋的: “主公應當知道,現在的天下是什么樣子的。”
“拿鹽來舉例,自黃河決口后,運城鹽池遭遇損害,三年不得產鹽,現今雍國境內的鹽都太過于依賴進口。而雍國附近的鹽產地中,齊國海鹽太遠,并州花馬池的鹽運來不易,巴蜀井鹽更是趁機漫天要價。”
“現今多少黔首吃不起鹽,只能通過吃土來攝取鹽分。若是此種景象不改,無須外敵來攻,雍國內部就要先行崩潰了。”
“所以,事到如今,只通過強硬的手段將鹽官營來強行調控市價是沒有用的。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通過打入商人內部來解決。”
“強硬的手段并不能促進經濟的發展,我們需要等待市場的自我調控。”
這些話實在是太專業,專業到雍國上下就沒一個人能聽懂白未晞在說什么,這讓他們連反駁都沒話說。
而高坐明堂的王又是個被白先生灌了迷魂湯的昏君,白先生說什么他都說好,于是這個政策就在游溯的一聲“可”中被頒布了下去。
朝堂眾人: “……”
既然如此,開什么會呢?
散了會后,游溯單獨留下了白未晞。在后殿,游溯和白未晞談起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和雍國大將討論戰事的結果。
游溯說: “關于對外進攻這件事,大將們還是很同意的。錄公也說,今年夏季,去年冬天種植的冬小麥都收獲了,土地肥力沒有任何問題,夏天可以繼續耕種,等到冬日收獲。秋天今春耕種的粟米也能收獲,屆時糧倉必然堆滿,撐起一場戰爭絕無問題。”
“對于攻占山西的事,將軍們倒是頗有微詞。”游溯有些蹙眉, “依孤看,眾位將軍很想趁機東出,征伐中原。”
但是依照游溯的計劃,哪怕沒有被白未晞影響,先對山西有了想法,游溯一開始的目的也是想征伐巴蜀的。中原,從來都不是游溯現在想考慮的目標。
因為中原腹地那一塊區域雖與雍國的地盤接壤,但是比起雍國境內的一片和平,現在的中原腹地卻是征戰連年。
那里本是楚王的地盤,現在又被竇太主季峨山看上,兩軍與淮水兩岸對峙,兩淮地區河網密布,每下一城都很困難,因此雙方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離開兩淮這個“絞肉機”,放到了中原腹地上。
以至于現在,中原腹地的城池,可能今日還是楚國的城池,明日又成了朝廷的。但等黔首們適應了自己朝廷子民的身份,楚軍就又打了回來。
這樣的亂局下,游雍倉促入場,很可能被朝廷和楚軍一起集火,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未晞淡淡道: “是因為不論攻占山西還是巴蜀,都沒辦法用涼州鐵騎吧。”
游溯頓時苦笑: “確實。”
涼州鐵騎是騎兵,能發揮騎兵優勢的地方在一馬平川的平原,而不是被山川地利包裹的四塞之地。
在攻打司州的過程中,功勞最大的就是將涼州鐵騎當步卒使用的平林將軍桑丘,現在桑丘已經被高升為衛將軍,奉雍王的命令去訓練一支步卒。
這支步卒訓練不過三月有余,但諸位將軍還是從各種渠道得到了桑丘給游溯的訓練報告——
上面寫到,這一支建成僅三月的步卒,在桑丘的眼中已是可堪大用。
雍王得到了這樣的奏報,又想攻伐被山川包圍分割的山西,顯而易見,攻山西的主力會是桑丘訓練的這一支新軍。
若當真如此,他們這些只會指揮騎兵作戰的老將,能在攻山西或者巴蜀的戰斗中撈到多少軍功?難不成,一次次地看著少年英才踩到自己的頭上來?
因此眾人都希望進攻中原腹地,因為中原腹地一馬平川,騎兵在中原腹地將一往無前,這樣能撈到多少戰功!真當他們這幫老家伙看著年輕人榮升重號,自己卻還是個雜號而心里沒有任何想法?
但老將軍們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卻實在是不符合雍國現在的利益,這一點就連白未晞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就在游溯和白未晞還在糾結如何說服這些想立戰功想瘋了的大將軍們的時候,一個消息從遙遠的西方傳來,直接解決了雍國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巨大分歧。
因為不用討論打山西還是打中原了,西羌反了。
年初開春時游溯的預感沒有錯,西羌在開春之時竟然不劫掠涼州邊境子民,果然是在背地里給游溯憋了個大的——
西羌六十三部,聯手攻涼州。
西羌是涼州西南部的游牧民族,但西羌實際上只是一個中原人對這個游牧民族的統稱,人家內地里分了好多好多個部族。截至如今,西羌共有六十三個部族。
一般情況下,西羌六十三部之間的關系是一點都不友好的關系,畢竟西羌的地盤就那么大,西羌六十三部年前都要為了草場,牛馬而內部打架。
涼州邊境頻繁有西羌犯邊,可能是同一個地方被好幾個西羌部族打秋風。
但是這一次,西羌六十三部連起手來,對雍國宣戰了。
這不是個好消息。
平時西羌各自為政,一些西羌的大部落都會對雍國產生威脅,更何況現在是六十三部連起手來?
根據前線奏報,西羌總共出動了十萬騎兵,已經奔著涼州邊境而來了。韋杭之率軍反抗,再加上涼州臣民世代和西羌打仗有生死血仇,沒搞出來帶路黨這件事,使得涼州的反抗十分激烈,涼州邊境已然成了絞肉機。
但縱然如此,在兵力的差距下,韋杭之還是顯出了頹勢,連失三座城池。
涼州軍報傳到長安的時候,游溯立刻將奏報傳給眾人觀閱。好在軍報上顯示韋杭之不愧是沙場宿將,在連失三城之后已經穩住了邊境防線,西羌沒能下第四城。
但現在的情況并不樂觀,韋杭之現在僅能做到防守,已無力收復失地,現在申請派兵救援。
游洄皺著眉問: “西羌怎么會聯合到一起去?主公,關于這點有消息嗎?”
游溯沉著臉對崇云考說: “錄公解釋一下吧。”
崇云考如今已經對這聲“錄公”很平常了,不再像之前那樣,聽到游溯叫他“錄公”就覺得心梗。
崇云考道: “根據奏報,是蜀王在背后鼓動羌人。”
蜀王?
這個名字倒是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意外。
當初司州內亂,遠在涼州的雍王和巴蜀的蜀王都調兵遣將,想在司州叛亂中分一杯羹。最終涼州鐵騎快了慢吞吞的蜀軍一部,使得蜀軍剛剛占領漢中,涼州鐵騎已經遍布司州了。
后來,雍王麟戰死樊城,游溯千里救父,司州兵力空缺,蜀王趁機再攻關中,但是被桑丘帶兵打回去了。
等到蜀王重整旗鼓的時候,游溯已經帶兵回援,蜀國的軍隊無力再北上了。
游雍因此成了蜀王北伐路上的絆腳石——
蜀地想要征伐天下,一共就兩條路能走,一是通過祁山道占領隴右,再從隴右東出攻關中;二是一步到位,直接從漢中攻關中,再圖東出。
而現在,隴右是雍國的,關中也是雍國的,雍國就這樣成了蜀國征戰天下的第一塊絆腳石,還是你死我活的這種。
因此,蜀王從不吝嗇于給雍國使絆子。比如年前的黃河決口,雍國境內的運城鹽池遭到了污染,根據推算,三年之內無法產鹽。當消息傳出之后,蜀國第一個提高了鹽價。
這一筆筆的仇恨累積,不止蜀王想弄死游溯,現在游溯也很想弄死蜀王了。
崇云考道: “根據消息,蜀王剛剛平定了內部的氐人叛亂,卻沒有解散軍隊休養生息,而是繼續操練兵馬枕戈待旦,并于同時派出使者,說服羌人叛亂。”
這又是一個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消息,因為這很可能意味著,雍國將在不久的未來被蜀國攻伐。
現在已是夏末秋初,秋收很快就要到來,蜀王也不敢在此時此刻讓將士們放棄秋收去打仗。但過了秋收,又是寒冬臘月,蜀國氣候溫暖,將士撐不起冬日作戰。冬日過去又要春耕,所以,蜀王最大的可能是在明年夏初,春耕剛剛結束的時候就興兵北上。
而現在的煽動羌人作亂,就是蜀王提前搞出來消耗雍國國力的手段。
雍國,蜀國之間接壤的土地都是崇山峻嶺,打起仗來肯定不是一時半會的事。這樣長時間戰爭,能決定勝負的往往不是士兵本身的戰斗力,而是一國的國力。
所以,蜀王要通過羌人叛亂來消耗雍國的國力,使得明年與蜀國對戰的,是一個實力大損的雍國。
這招已經讓很多人罵娘了,游洄更是直接罵出來: “蜀王錦這狗娘養的!有種真刀真槍的干啊!背后耍什么手段?還是勾結羌人!不怕半夜醒來,老祖宗罵他嗎?”
華夷之辨是一直存在于華夏心底深處的分割線。你和我用一樣的文化,我們就是自己人。什么?我們文化不一樣?你個外族。
而很明顯,西羌這個披發左衽的部族,在這些文明的華夏人眼中都是外族。勾結外族,當真是丟人。
游洄當場便道: “主公,臣愿前往涼州,為主公蕩平西羌。”
有了游洄的開頭,群臣們也都紛紛請戰。
但游溯思索片刻后,竟然否決了所有的想法。他站起身,目光掃過明興殿內群情激昂的眾人,開口道: “此次西征,孤要御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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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駟驖孔阜
“御駕親征”四個字剛一出口,就讓整個明興殿的氣氛都在瞬間凝滯住了,眾人抬起頭,滿臉震驚地看著高坐明堂的王,不明白游為什么會在這個敏/感的時候選擇離開長安,去往涼州邊境。
游洄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徑直出列,勸道: “阿兄,不可!”
他著急得連“主公”都忘記了喊,直接在大殿上當著滿朝文武反對道: “此行危險,請阿兄慎之!”
崇云考也緊隨其后說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三思!”
隨之而來的就是所有人的反對聲,這一刻,不管是為了什么樣的理由,他們都反對游溯離開長安。
然而這一次,游溯卻顯現出了罕見的固執來,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善于聽諫,甚至沒有給這些大臣們繼續勸說的機會,直接下達了他的命令: “即刻點兵,三日后出發!”
一連串的安排很快下來——
此次游溯點兵,沒有帶司州剩下的涼州鐵騎,而是從新訓練的十萬步卒中帶走了五萬人。游洄和桑丘他一個都沒帶走,而是讓游洄和桑丘在他離開的時候,守好司州的大門。
崇云考當然也沒能回到涼州,游溯將政事方面的權力全權交于崇云考,在所有人都覺得雍王在忌憚自己的仲父的時候,游溯卻將整個雍國都托付給了崇云考,包括大軍出境的糧草問題和雍國的一切政事。甚至一旦司州面臨戰爭,崇云考有著比游洄和桑丘還大的權限。
游溯幾乎將自己所有的班底都留在了長安,但卻在所有人都不理解的目光下,帶走了他的白先生。
這一點就連白未晞也不理解,他撐著下巴問: “主公為何要帶臣一起行軍?你知道的,臣不懂軍事。”
此時白未晞已經坐在了行軍的馬車上——游溯當真是給足了他特權,整個軍隊中僅一輛馬車,游溯將它給了白未晞使用,連游溯自己都是騎馬。
但問題是白未晞真的很不想接受這份特權,因為他的特權僅在這一輛馬車,行軍速度可是絲毫沒減。日行三十里的行軍速度,白未晞坐在馬車上,只覺得自己的腰都要斷了。
所以他不理解,他一個身不強,體不壯,還不會帶兵打仗的病弱書生,游溯為什么非要帶他一起去涼州。讓他安安心心在長安快樂地吹風不好嗎?
然而比起白未晞的十分有自知之明,游溯卻表現出了他對白未晞的空前信任。他騎在馬上,對身側的白未晞說: “先生過謙了,孤相信,先生會在戰場上帶給孤驚喜的。”
這話聽著便是話里有話的意思,但白未晞想了許久也沒明白游溯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倒是某晚忽然靈光乍現,他顧不得夜黑風高,穿著一件單衣就掀開游溯的軍帳,問: “主公是想不戰而屈人之兵?”
彼時游溯正在看軍報,聞言抬起頭說道: “不戰是不可能的。”
卻突然發現白未晞只穿了一件單衣就來了,立刻起身將自己的衣衫披在了白未晞身上,說道: “怎么穿的這么少就來了?現在不怕冷了?”
白未晞被游溯拉到案幾前坐好,游溯為白未晞倒了一杯熱水,說道: “越往西越冷,要注意身體。”
溫熱從掌心的茶杯處傳遞,逐漸蔓延到全身。白未晞微微垂下眼,說道: “只是突然有了個想法,迫不及待想要證實。”
說著,白未晞問: “主公是想通過一場勝戰打敗此次西羌入侵屢戰屢勝的神話,讓西羌聯軍分崩離析?”
游溯點點頭: “西羌聯軍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全靠先零羌的強大武力擰成一團。若是能將最強大的先零羌先行擊敗,那么西羌聯軍便會頃刻間如流沙之水,不戰而敗。”
白未晞若有所思: “所以,主公點臣隨軍,就是想讓臣在征戰期間,找到西羌聯軍的破綻?”
這一次,游溯不再隱藏自己的想法: “對。”
說完,他忽然間就沉默了。空氣在剎那間變得凝滯起來,安靜到能聽到軍帳外傳來的陣陣雁鳴。
好半晌,游溯才說: “若是再給孤五萬鐵騎……”
剩下的話游溯沒有說完,但白未晞已然明白了游溯的未竟之意——若是再給游溯五萬鐵騎,游溯便可以帶著十萬鐵騎深入西海,將西羌打的落花流水。何必如今日一般,還要用各種各樣的計策來作為輔助。
但是白未晞卻道: “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用兵權謀解決的事,何必一刀一槍地拼呢?戰場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那可都是主公的子民。”
聽了白未晞的話,游溯當場就笑了: “白先生,以后不要說你不會安慰人了,你明明很會安慰人。”
見游溯的表情回暖,白未晞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他說道: “這不是安慰,而是臣真的這樣想。如果可以,臣真的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徭役連年,沒有妻離子散。”
在這一刻,白未晞的臉上露出一種很罕見的表情來,那種表情那樣夢幻,就好像白未晞在做一個所有人都未曾見過,甚至他自己都未曾見過的美夢。
他像是在這一刻忽然間變得很是悠遠,變得遠離這個落后的,腐朽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時代。
游溯的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種恐慌,這種恐慌讓他下意識抓住白未晞的手臂。
手下凹凸不平的觸感提醒著游溯掌中的真實,也讓游溯忽然間想到,他的白先生曾經和他說過他的過去,那些曾經帶給白未晞無數苦難,但最終卻被白未晞所釋然的苦難。
白未晞有自己的過去,有自己的現在,也將有屬于他的未來。一個有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必定是一個真實的人。
掌中的白未晞是真實的,這一想法在瞬間溫暖了游溯的心臟。但他仍舊忍不住握緊了白未晞的手臂,喚了一聲: “白先生。”
白未晞轉頭看他: “主公,怎么了?”
游溯搖搖頭,他不說話,看上去像是在表達“沒關系”,但實際上握緊白未晞的手卻從未松開力道。
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白未晞,從白未晞的眉眼一直下落,落到白未晞嫣紅的唇瓣上,又落到白未晞雪白修長的脖頸上,最終視線下移,落在白未晞那一身至今都沒有改變的粗布麻衣上。
游溯的目光中像是隱藏了千言萬語想要訴說,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是波濤洶涌的深淵。
但是最終,游溯什么都沒有說。他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放開白未晞的手,輕輕說了一句: “先生,夜間天涼,注意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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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是遠古部族之一,傳聞其發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是最早的一支古人類,炎黃二族都是從古羌族中分裂的一支。
西羌來源古老, 《詩經》中《殷武》一篇就曾有過“昔有成湯,自彼氐羌”的記載。這個民族在西海世代游牧,以“羊”為部落圖騰,祈求著羊神降下風調雨順。
現今西羌分裂成六十三部,最強大的部族便是先零羌。
先零羌的首領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根據傳來的資料記載,他有一個華夏名字,名喚“仗劍”,因為他在中原游學之時,最羨慕以越人之身定都瑯琊稱霸中原的越王勾踐。傳聞越王勾踐有一柄長劍從不離身,仗劍便以這個典故為自己取了這樣一個華夏名字。
在中原游學五載之后,仗劍回到了西羌,用短短一年的時間,將西羌變成了從先零羌,燒當羌,參狼羌,卑禾羌等幾個強大的部族各自為政的情況變成了先零羌獨大的局面。
但是由于信息傳播的不方便,西羌方面有意隱藏消息,當時的雍國又忙著攻伐司州等原因,導致這些重要的信息沒能及時地傳到游溯的耳朵中。等到游溯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西羌已經默默擰成一股繩,驚艷了所有人。
目前為止,西羌聯軍占據了涼州的三座城池,分別為金城郡的龍耆城,隴西郡的白石和武都郡的舟曲。這三座城池分布在涼州的南方防線上,自西至東,無聲地說明著這次西羌的來勢洶洶。
游溯看著地圖,心想怪不得韋杭之恨不得一天三封急遞告急。涼州鐵騎本就兵力不足,又善攻不善守,面臨軍隊數量數倍于己的敵軍,既趕不走敵人,又守不住防線,只怕心底都要憋屈死了。
韋杭之能做到堅守防線,使涼州目前只丟失了三座城池但防線依然,已然是盡力了。
游溯指著地圖問: “先生有何高見?”
白未晞仔細地看了看地圖,最終不太確定地說: “西羌聯軍中實力最強的先零羌目前正駐扎在隴西的白石,實力稍弱的燒當羌駐扎在金城的龍耆,再次的卑禾羌駐扎在武都的舟曲。”
“若要執行主公的政策,先攻最強以擊潰軍心,那么就應當率先率軍收復白石,再派遣使者游說燒當羌和卑禾羌,讓他們在雍國與先零羌的對戰中保持中立。”
“但是……”白未晞有些猶豫, “資料中顯示,先零羌的首領仗劍,他曾在中原游學。臣看他在收服西羌諸部的過程中所使用的手段,顯然也是學過華夏兵書的,他會不會想到我們會逐個擊破,早已做下防備措施?”
游溯有些震驚地看了白未晞一眼,那樣直愣愣的目光把白未晞看得心里毛毛的。白未晞忍不住身體后傾了些微,尷尬地問道: “主公,臣說錯什么了嗎?”
游溯搖頭失笑: “先生以后莫要自謙,孤看先生很懂兵事,兵權謀已然無師自通了,不愧是武安君公孫起的后人。”
白未晞: “……”
不過很快,游溯便收斂了笑容,說道: “先生的擔憂很有道理,孤也覺得,這個仗劍不是尋常的西羌莽夫。”
他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新佩劍六月,雙目緊緊盯著地圖上涼州南方那一處防線喃喃道: “那就讓孤看看,是他那柄越王勾踐劍鋒利,還是孤的六月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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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耆城,又名“龍支”, “龍夷”,是金城郡最西邊的城市,晉武帝征伐西域時在此設立西部都尉,使得龍耆也曾繁華一時。
此刻,燒當羌的首領“日渥不基”正率領三萬燒當羌的軍隊駐扎于此。 “日渥不基”在西羌語中是“大山的兒子”,因此聽不懂也讀不明白西羌名字的涼州將領們給他取了一個十分簡單粗暴,沒有任何美感的華夏名字: “山種”。
但“日渥不基”此人在聽到“山種”這個名字之后卻很是喜歡,認為這是大晉人承認了他如同大山一樣高壯,因此認下了這個名字。
龍耆是大晉建立的城市,即便一開始建城時就因為是邊城而建立的非常簡陋,但建造水平還是高于游牧而居的西羌不止一個水平,這使得很多西羌人一時間住不慣龍耆的城市,但又為龍耆這個城市而深深迷戀。
山種喝著從龍耆掠奪而來的米酒,對著自己的屬下哈哈大笑: “不愧是大晉的酒,比我們的馬奶酒更夠味!這座城池,也比我們的部族更先進!”
山種瞇著眼看了自己的屬下們一眼,問: “你們有沒有信心,隨我奪下更多的華夏城池?”
屬下們當即應和: “有!”
一名屬下說: “臣聽聞,涼州只是大晉一處很荒涼的州,便繁華若此。首領,我們要打過涼州,打到關中,打到中原去!”
“我聽說,中原的酒更香!”
“中原的食物更多!”
“還有中原的姑娘,各個水靈靈!”
“哈哈哈……”
然而,這些暢想不過剛剛開始,一個小兵便闖了進來,哆哆嗦嗦地說: “首領,不好了,雍國人的軍隊打過來了!”
山種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手中的青銅酒杯咣當一聲落在地上,在地上滾了一圈又一圈,里面渾濁的酒液灑滿了地毯。
山種已然顧不得他極為喜愛的涼州米酒,他的聲音都在此刻顫抖起來: “什么,雍國人的軍隊?誰?韋杭之不是被仗劍拖在白石嗎?”
小兵瑟瑟發抖: “不知道,但是,但是……”
小兵抖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山種等不及從主位上下來走到小兵的身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衣領問: “但是什么?你快說啊!”
小兵這才哆哆嗦嗦地說: “來的敵軍,擎著紫骍旗。”
紫骍旗是歷任雍王繼承的旗幟,當紫骍旗高高豎起的時候,往往意味著雍王麾下的鐵騎正颯沓如流星,渴望著敵人的鮮血。
而現任雍王……
想到當年被雍溯追逐三千里的狼狽不堪,山種的臉都黑了: “除了紫骍旗呢?還有沒有別的旗幟?”
如果有別的旗幟,那便意味著來人并不是雍溯親臨,而是他的屬下擎著紫骍旗為雍溯前鋒。
只是很可惜,小兵搖了搖頭,向山種說出了一個讓人很不愉快的事實: “首領,沒有,只有紫骍旗。”
這便意味著雍溯親率大軍至龍耆了。
山種眼前一黑。
山種近乎暴怒地大喊: “雍溯為什么會到這里!仗劍不是和我保證,雍溯會進攻白石嗎!仗劍騙我!”
說著,山種轉身拿起自己的彎刀,對著屬下們大喊: “諸位,隨我一起迎戰!”
想到當年被追逐三千里的恐懼,眾人都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但看到山種一往無前的樣子,眾人也便克制住了對游溯的恐懼,抓著彎刀和弓箭便提馬上陣。
但是當他們在馬上看到了游雍的騎兵時,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那是軍隊嗎?
那是人類能夠培養出的軍隊嗎?
山種素來知道,憑借著先進的冶鐵技術,游雍騎兵不說是刀槍不入,也是武裝到了牙齒,其裝備遠遠高于西羌的部隊,使得涼州鐵騎在面對西羌騎兵時擁有壓倒性的優勢。
但是這些壓倒性的優勢也不是不能解決——譬如這一次,西羌諸羌聯合,帶領數倍于涼州的軍隊大軍壓境,涼州鐵騎就沒辦法沖破西羌的防線,只能被動防守。
但是,但是,但是!
他們之前見過的涼州鐵騎不是這樣的啊!
從遠處慢騰騰地走來的軍隊渾身上下都包裹著堅硬的黑色鎧甲,頭上戴著包裹了整張臉的頭盔,臉上還戴著一副黑色面具,渾身上下只有兩只眼睛漏了出來。
他們身上的鎧甲是那樣的黑,在光下反射著凌凌寒光,讓人看了就覺得牙齒打顫。
正值七月,山種卻忽然間覺得涼州的風好冷,比西海的風還要冷,冷的讓他的牙齒都在打顫。這一刻,他甚至想要轉身就跑。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這不是涼州鐵騎,涼州鐵騎沒有這樣的威勢!
似乎就在下一秒,對面的鐵騎加快了速度。他們搖動著手中的鐵鏈,像是死神收割性命的鐮刀,飛快地奔向屬于自己的戰利品。
山種壓制住心中的驚懼——沒什么可怕的,山種這樣告訴自己,這一切的恐懼都不過是因為他曾經被雍溯追逐三千里而產生的心理陰影罷了,涼州鐵騎一直都是這樣,就在不久之前,他甚至還率領燒當羌的大好男兒,打敗了一支涼州鐵騎,打破了涼州鐵騎戰無不勝的神話。
涼州鐵騎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樣堅不可摧,涼州鐵騎是可以戰勝的!
山種抽出彎刀,將彎刀高高舉起,像是妄圖從羊神那里借來力量。
山種高聲喊道: “羊神在庇護我們!兄弟們,打敗那些穿著黑甲的家伙,打敗他們,奪回我們的祖地!”
雖然西羌的祖地實際上在更西更南的高原,但是涼州確實曾是西羌的地盤,是大晉的武帝為了打敗匈奴,打開攻伐西域的道路,硬生生從西羌人手中奪走的。
西羌人被迫西遷,放棄了河西走廊大片優質的草場。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忘記,那一片現在歸屬于雍國的繁盛地盤,曾經是他們的故土。
想到自己的故土,想到涼州的繁華,燒當羌的士兵們忽然就升起了無盡的勇氣。他們紛紛舉起彎刀,不顧自己簡陋的裝備,沖著渾身上下都包裹在黑甲里的涼州鐵騎沖了過去。
短兵交接,兩條鋼鐵洪流在交匯之后互相融合。
廝殺聲,馬鳴聲,刀劍碰撞的聲音,骨頭被摩擦的聲音……種種聲音卻又被一道陌生的,無名的,又震耳欲聾的聲音所覆蓋。
這道混雜了不知道多少種類的聲音入耳,白未晞惡心的差點吐了出來。他騎著馬跟在游溯身側,自從決定直入龍耆城的時候,他便將馬車換成了馬匹,一直跟在游溯身邊,未曾有一次掉隊,就連游溯都忍不住驚嘆他的馬術之優秀。
但是這一次,白未晞實在是沒有辦法再跟在游溯的身邊了,第一次面臨戰場,眼前的一切都讓他發暈。
好像很遠很遠之外的鮮血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眼前,這一刻,一直以來一塵不染的素白麻衣都仿佛沾染上了洗不干凈的鮮血。
白未晞臉色慘白騎著馬走了回來,問: “戰場一直都是這樣殘酷嗎?”
游溯理所當然地點頭,覺得這個問題根本不是個問題: “先生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嗎?”
白未晞道: “確實是第一次。”
祝融星是異族的溫床,但不可否認,即便是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星際聯盟依舊將祝融星的留守居民照顧的很好,至少白未晞作為一個未成年是這樣。
除了那一次異族莫名入侵孤兒院,白未晞從來沒有直面過戰場。
更何況,這場戰爭和人類與異族的戰爭還不一樣。
異族捕獵人類是為了生存繁衍,人類捕獵異族是為了消滅侵略者,異族和人類本就是不死不休的關系,白未晞從心底里接受這種戰爭關系。
但是眼前的戰爭不是,眼前的戰爭是人類與人類之間為了欲望和野心而發動的戰爭。
晉武帝想開疆拓土,于是他強占了西羌人的領地;
當那時和華夏民族同化的西羌人,華夏人在這處領地雜居之后,這里就又成了涼州人的故土。
西羌人為了更加豐美的水草,為了族人能在寒冷的冬天不被餓死,凍死,他們必須要入侵涼州,搶奪更多的生存資源;
涼州人為了保衛自己的財產與土地甚至生命,當然不能夠任由西羌人燒殺搶掠,所以他們家家戶戶披甲上陣,為守衛自己的財產。
這看起來像是一場為了生存而不得不為的戰爭,但是白未晞知道,這不是。這場戰爭的起源,只是野心家的野心。
他用無比復雜的目光看著不遠處掙扎在一起的殘騎裂甲,輕輕地呢喃了一句: “若是這個世界上再無戰爭……”
這句話輕的像是要隨風而逝,卻偏偏被微風帶進了游溯的耳膜。游溯聽到白未晞的話,他用一種十分震驚的目光看著白未晞,似乎是沒想到在這個時候,白未晞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好一會兒,游溯才穩住心神,問: “先生在反對這場戰爭嗎?孤還以為……”
“以為什么?以為臣會欣喜地看待這場戰爭嗎?”白未晞苦笑, “如果臣對主公說,臣是一個堅定的和平主義者,反對任何戰爭,主公會怎么想?”
游溯頓時訥訥,好半晌,他才回道: “孤以為,先生會如子墨子一樣,支持正義戰爭,只反對不義之戰。”
雖然他一直不解白未晞的義理究竟是什么,但是游溯一直都習慣于用墨家的思想來揣測白未晞的行為,因為他覺得,白未晞的所作所為還是更加貼合墨家一些,即便有些時候,白未晞的想法和行動與墨家截然不同。
但是游溯還是沒有想過,會勸說他攻伐山西的白未晞,竟然會在戰場上對他說: “若是這個世界上再無戰爭。”
雖然這句話白未晞也曾經說過,但是當這句話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卻讓游溯從心底產生了一股恐慌,這股恐慌讓他忍不住問: “先生,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在反對戰爭嗎?
你在反對……孤嗎?
白未晞沒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依舊強迫一樣地逼著自己去看遠處的戰場。
風沙漫天,鮮血盡灑,這就是這個殘酷的世界。
白未晞輕聲道: “臣什么都沒有想,臣只是想告訴自己,什么才是臣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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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文的時候忽然發現第一遍寫成了“韋杭之被仗劍脫在白石”……邪門的cp又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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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駟驖孔阜
燒當羌毫無意外地敗了,在裝備更加精良,訓練更加嚴格的涼州鐵騎面前,潰敗地如同流沙之水,一瀉千里。
被沖散的燒當羌士兵像是沒了頭的蒼蠅到處亂轉,刀光箭雨,馬兒嘶鳴,這些部落里的勇士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胯/下的一同長大的馬匹,只能任由馬匹帶著他們四處亂撞,不知道去往何方。
看到戰場上的一片亂象,山種便知道這場戰斗燒當羌徹底敗了。如果現在不走,那么等潰敗的士兵與戰馬反沖回來,將剩下的士兵的陣型沖的七零八亂的時候,他就連剩下的這一半騎兵也保不住了。
山種當機立斷,第一個調轉馬頭: “撤!撤出龍耆城!快!”
早已沒了戰心的燒當羌眾人聞言立刻下令收兵,也管不得究竟還有多少人沒有聽到命令,亦或是聽到了命令也來不及撤退,總之,山種帶著剩余的兵馬迅速轉身離開。
馬蹄揚起沖天的煙塵,模糊了追兵的視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待確定自己已經遠離龍耆,山種回過頭,見身后已不見漫天飛舞的烽煙,他瞬間松了口氣,也拉住了馬蹄——沒辦法,即便是西羌比起中原的戰馬來更加優異的戰馬,也經不起這么長時間的奔跑,馬兒需要休息。
山種控制著自己的愛馬的速度,以讓它得到充分的休息。但戰馬需要休息,山種的嘴卻不用,他罵罵咧咧道: “仗劍這個王八羔子,說好的將雍溯主力困在白石城呢?竟然讓雍溯一路沖到龍耆來了,還連個消息都沒傳過來!仗劍誤我!”
罵夠了,待將心中的怒氣全部發散出去,山種才對著身后的將士們說道: “我們走!”
身后的屬下問: “首領,我們回哪里?”
山種罵他: “你都知道用回字了,還不知道咱們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山種再一次罵罵咧咧: “該死的仗劍!咱們燒當羌少了多少弟兄,也不知道下次盟會,還能不能保住我們現在的草場。”
山種罵罵咧咧地想,也不知道先零羌和卑禾羌那邊是什么情況,還有迄今為止沒有收到多少損傷的參狼羌和鐘羌,現在燒當羌一站損失了近半的騎兵,在明年春日的盟會上必然會處于劣勢。
一旦明年盟會,他們輸掉了一半的草場,就只能養一半的牛羊,燒當羌就再也無力補充損失的一半騎兵,到那時,燒當羌十分可能一蹶不振。
得想個辦法,不能惡性循環。
要不,去搶劫友軍?
然而很快,山種就沒心情去思考他們明年,甚至今年還能保住多少草場了。
在路過一片沒什么太高大的樹木的山林的時候,他胯/下的馬兒突然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差點將山種摔下馬背。
自己的愛馬可是從小陪著自己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比他媳婦都親的那種,山種從未見過自己的愛馬這樣的狀態,這不對勁。
山種的心高高懸起,他在瞬間繃緊了心神,下意識向四周看去。
尖銳的目光掃向四周,耳邊傳來陸陸續續的,重物墜落的聲音,山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卻發現自己很多的下屬都紛紛落馬。
這怎么可能?
他們可都是從小長在馬背上的西羌勇士!
他們怎么可能墮馬?
山種下意識低頭,結果看到在陽光的照耀下,地面上隱隱泛著幾絲寒光。
絆馬索!
這個想法在心底涌入的那一瞬間,山種頓時心底一寒。
在西羌,最重要的戰略物資就是馬匹,馬匹是每個西羌人最重要的東西。為了保證戰馬的存活率,因此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西羌一位優秀而偉大的統領曾經下過一個命令,那就是西羌諸部內的殘殺,你甚至可以殺害不足車輪高的人類幼崽,但是絕不可以傷害馬匹。
絆馬索這種會損傷馬兒腿腳的東西,更是被每個西羌人所厭惡,絕不可能被西羌人用來對付自己人!
那么,在這里進行埋伏的就是大晉人。
大晉人?
這怎么可能!
涼州的西南方向,西羌現在居住的地盤被統稱為“西海”。大晉在攻占河西走廊后沒有繼續進攻西海,而是任由西羌在西海內居住發展,可不是因為大晉的統治者仁慈且和藹,而是因為現在的西海地區是一片高原,一片中原人根本無法承受,無法生存的高原。
當然,現在的西羌人并不明白為什么大晉人會在西海地帶無法呼吸,缺乏相關知識他們的只是簡單粗暴地將這種現象認為是羊神的恩賜,認為是羊神在保佑他們,保住羌人最后的土地。
帶著這樣的認知,西羌人在羊神賜福的土地上一往無前。
正是因為知道大晉人無法在羌人的土地上呼吸,因此山種從未想過,他會在回到家鄉的路上遭遇伏擊。
現在,大晉人竟然能在羌人的地盤上獵殺羌人嗎?
羊神在放棄他的子民嗎?
山種不可置信地向林間看去,就見一個穿著標準的雍國黑甲,操著一口很不正宗的隴右話的少年軍官說道: “兄弟們,看到我們的土地嗎?”
“看到了!一個人頭換十畝良田!”
“老子要換個百畝良田!”
山種: “……”
天殺的雍國人!
天殺的大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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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名喚“束薪”的小將將燒當羌首領山種活捉了回來。身材高大的束薪提溜著身材高大的山種的衣領,導致山種的腿都在地上摩擦,劃出一道劃痕來。
山種: “……”
老子殺你啊啊啊啊啊!
束薪將山種往游溯身前一扔,單膝跪地道: “主公,末將束薪,率領司州武卒擒燒當羌首領山種獻于君前!”
游溯沒有對階下囚山種施舍半分眼神,卻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親身扶起了束薪: “好!我雍國又多一員猛將!”
于是,小小的百夫長束薪一躍成為雍國的校尉,成了雍國重啟軍功爵制度之后的一項標桿。
對有功將士都升官加爵,分配土地之后,游溯才有空將他高貴的目光放在山種身上。他緩步走到山種身前,笑道: “好久不見。”
山種: “……”
老子是真TM不想看見你。
山種只覺得晦氣: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別想著要老子投降,我們西羌沒有投降的軟骨頭!”
聽了山種的話,游溯然地點點頭,然后對左右說道: “來人,帶下去,送到戰俘營,讓他和其他人一起做苦力。”
山種: “???”
山種有些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被送到戰俘營去做苦力了,和他被俘虜的屬下們一起,去給游雍的軍隊做后勤。
他堂堂燒當羌的首領,在敵方軍隊做苦力?
雍溯還敢將他和他的屬下們放在一起?
山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震驚什么。
更讓山種震驚的是,山種在閑暇時看到了雍國軍隊的訓練方式。軍隊訓練時并沒有特意避開山種,以至于山種觀看了全程。
如此一來,山種更蒙圈了。這些游雍的軍隊使用的訓練方法山種聞所未聞,他看了只覺得奇怪和不理解。
他們為什么要那么跳?像一只青蛙。
為什么要繞著一根欄桿轉?欄桿都要折了。
山種覺得他像十萬個為什么。
一道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很驚訝嗎?”
山種回過頭,就看見他的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身穿一身粗布麻衣,外面卻罩了一件價值連城的狐裘,長得倒是唇紅齒白,特別的好看。
山種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是誰: “我知道你,你是那位白先生。”
白未晞笑道: “很多人都知道我。”
山種問他: “你怎么敢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不怕我挾持你,趁機離開這個營地?”
白未晞搖頭: “白某確認,閣下是個聰明人。”
山種想了想,確實,現在劫持白未晞他也未必出的了這個營地,于是他問: “那么,白先生來找我是為了什么?”
白未晞說: “來問問首領,想不想成為大晉的子民。”
山種一愣,隨即便大笑起來: “他們都說白先生智多近妖,如今白先生怎么會問出這么可笑的問題?”
山種回他: “當然不想!你們這些討厭的大晉人,奪走了我們的土地,殺死我們的子民,竟然還妄圖要西羌臣服?做你的春秋大夢!羊神的子民永不為奴!”
比起山種的激動,白未晞卻顯得很是平和,他沖著山種招招手,自身席地而坐,像是要和老朋友敘閑話。
他毫無遮掩地露出自己身軀上的每一個破綻,像是一頭無害的羔羊,任人宰割。這樣的姿態讓山種收起了防備心,也隨著白未晞坐了下來,問: “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未晞再次說道: “白某想做什么,剛剛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白未晞歪歪頭: “握手言和啊。”
這個動作柔化了白未晞身上的清冷,竟讓他顯現出幾許溫和來,讓山種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面前這個少年只是一個溫柔無害的鄰家大男孩。
但山種知道,這真的是個錯覺,面前這人是雍國說一不二的權臣,也是讓仗劍嘆為觀止的白先生。
想到仗劍那小王八羔子為白先生的敘述,山種對白未晞的話連標點符號都不信: “白先生,我不是你們中原人,聽不懂你們中原人這些彎彎繞繞,你能不能直接和我說明白點。”
白未晞笑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擺,讓自己的衣擺不再因為風而擾動,這才說道: “涼州和西羌征戰連年,雙方子民都飽受征戰之苦,這一點,首領不會不知道吧?”
山種立刻說道: “羊神的子民從不吝嗇生命!”
“那首領希望看到自己的子民流盡鮮血嗎?”白未晞反問, “為了為數不多的糧食和你們永遠也得不到的土地?”
山種: “……”
別的不說,這句“永遠也得不到的土地”實在是太扎心了,扎的山種鮮血淋漓。
山種倔強地說道: “總有一天,羊神的子民會奪回我們的故土!”
白未晞好奇: “就憑你那些一場戰爭就在雍王手下敗北的子民?”
山種: “……”
兄弟,為什么總要說大實話?
這話山種不愛聽: “我們只是裝備不足罷了!如果我燒當羌的戰士們也有涼州鐵騎這樣精良的裝備,我們不會遜于你們!”
聽了山種的話,白未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沒有在這個時候繼續和山種唱反調,反而輕描淡寫地說道: “那我們拭目以待。”
說完,白未晞就離開了。他揮了揮衣袖,卻沒帶走一片云彩,反而給山種留下了一堆按斤稱迷茫。
山種撓了撓頭,覺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太對勁。
白未晞回到主帳的時候,游溯正低頭看著眼前的沙盤——這還是白未晞做出來的模擬戰場,游溯看了一眼就喜歡上,現在恨不得每天都在模擬沙盤前吃飯睡覺,都快比自己老婆親了。
聽到有人進帳的聲音,游溯頭都沒抬就知道是白未晞,問道: “和山種說什么了?”
白未晞笑: “沒什么,隨口說兩句罷了。”
游溯忽然抬頭: “先生,你相信孤會贏得這一場戰爭嗎?”
白未晞走到游溯的身前,他微微仰起頭,說道: “當然,對于這一點,臣從未懷疑過。”
當年追逐西羌三千里的少年將軍,在歷史上戰無不勝的少年將軍,白未晞不相信游溯會折在和少民的戰爭中——
雖然歷史上并未有這場戰爭,白未晞也不知道這場戰爭的結局,但是他就是相信,游溯不會輸。
得到白未晞的肯定,游溯的臉色在剎那間由陰轉晴。他對白未晞招招手,招呼道: “先生來看,如今勝算在我們。”
白未晞低下頭,就看到模擬沙盤上正是游雍軍隊和西羌聯軍的軍事分布圖。從模擬沙盤上來看,西羌丟了龍耆,卻并未再下一城,使得如今在西羌手中的城池只有白石和舟曲。
但是從沙盤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卑禾羌占領的舟曲,其中的卑禾羌守軍已然少了大半。
游溯解釋道: “當西羌得知我們訓練了一支可以在西海穿行的步卒之后,他們的軍心已經亂了。”
西羌之于大晉最大的本錢,不過是西海地域不適合大晉人生存,因此大晉對現在的西海地域并不感興趣,使得西羌可以隨意入侵涼州,但是不用擔心雍國的大規模反撲。
但是,當大晉人可以在西海隨意進出的時候,那就意味著西海之于雍國不再是食之無味但棄之并不可惜的地盤。
西海地域有著豐美的草場,極其適合養馬放牧,并不遜于如今大晉的兩個養馬地——代郡與河套平原。甚至由于西海地域獨特的地理環境,使得這里作為養馬地,還要勝代郡與河套平原一籌。
這樣的草場使得武器裝備極其落后的西羌可以憑借優異的戰馬和雍國裝備精良的涼州鐵騎對戰,一個部落對一國都不顯多少劣勢。可以想見,曾經的雍國是如何地垂涎這片草場。
“只是可惜,”游溯道, “能在西海縱橫的士卒還是太少,這樣的士卒各個都是人中龍鳳,拿去養馬實在是太過可惜。”
如今的游溯也依舊只能對著西海地域流口水。
白未晞淡淡道: “所以,本土的西羌人不就是最好的養馬人嗎?”
讓敵人來給自己養馬,這確實是個偉大的構想,就連游溯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想法十分的讓人心動。
只是游溯對這個想法不得不懷疑: “這能行嗎?”
說完,生怕白未晞生氣,游溯趕緊解釋道: “孤不是不相信白先生,只是西羌人從來桀驁不馴,又與涼州軍民素有深仇,孤實在不能確定,這個想法究竟能不能成功。”
白未晞提出的想法,就是一個簡易版的“民族區域自治”。簡而言之,游溯通過武力強行將西羌打殘,然后給西羌留一個甜棗——加入雍國,成為雍國的子民。
雍國將給予西羌極大的自主權,允許在西羌的地盤上實行西羌自己的文化,文字,但前提是西羌必須遵守雍國的法律,年五十以下者必須學習中原的文字和文化。
說到底,這是一場“文化入侵”,白未晞打的主意就是通過文化同化的方式,將西羌逐漸變成中原的一個分支。
就像遠古時期的華夷之辨一樣,共同學習了中原的文化,那就都是華夏人,分什么雍國人,西羌人。
至于西羌自治的地盤在哪里……那當然是現在的西海地域。想讓雍國從涼州撥一塊地域給西羌人住?想都不要想。
涼州和荊北可不一樣。
荊北是剛打下來的土地,雍國人從未駐守過一天,又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給出去就給出去了。
涼州卻是雍國人賴以發家的樂土,是雍國統治了幾百年的地盤。要是從涼州撥土地給西羌,那么游溯就可以直接下臺了。
但一分土地不給……實不相瞞,游溯在第一次聽完白未晞的計劃的時候,都不免覺得自己的白先生實在是有些無恥,頗有些當年張子拱手商於換齊楚交惡,結果最后六百里商於變成六里的無恥之感。
只是將對方打敗了一次而已,竟然就想讓對方乖乖地獻出全部的地盤,還毫無怨言地為對手做事。
游溯覺得白未晞在癡心妄想。
但白未晞覺得這件事還是有可行性的。
白未晞道: “主公應當知道,西海不但是上好的牧場,其間還有一處含鹽量十分豐富的鹽湖。不論是草場還是鹽湖,都是雍國現在必需的東西,但偏偏他們處在高原上,一般的普通人無法在高原勞作,能在高原勞作的都是身強體壯的軍卒,用來搞這些事太過可惜。”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和這些西羌人達成‘合作’,他們幫我們牧馬,曬鹽,我們為他們解決生存問題,這是對雙方來說都獲利的交易。”
“故臣確信,這件事一開始,西羌是一定會同意的——一旦他們是戰敗方,他們必然求著我們完成這項‘交易’。”
“在這場交易中,唯一需要注意的一點,就是避免養虎為患,讓受了傷的餓狼有了反撲的機會。”
“但是臣如今依舊認為,文化認同是解決西羌問題最好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方式。征戰連年,我們也沒辦法殺死西羌所有的臣民,最終不過是讓西羌人和雍國人之間家家縞素,血仇越來越濃。”
“與其結仇,還是不如化干戈為玉帛。”
游溯先是點頭: “白先生的所思所想孤沒有懷疑過,一旦先生的想法能夠在西羌實施,這將是一個令雍國舉國上下都為之振奮的好消息。只是……”
游溯有點承擔不起這個措施失敗的后果: “萬一,孤是說萬一,一旦這個舉措失敗了呢?那豈不是玩火自焚?”
白未晞道: “那就看主公能不能舍得孩子了。”
游溯瞇起雙眼: “什么意思?質子殺兒?孤可以的。”
白未晞: “……”
你有兒子嗎你就質子殺兒。
白未晞嘴角抽搐: “給予高官厚祿,讓西羌的諸位首領前往長安任職。”
游溯摸著下巴,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白未晞: “只要官位夠高,那么這個行為就不是騙取質子,而是對西羌的承諾與保障。”
游溯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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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的先零羌士兵們最近過的不是很好,即便上面在封鎖消息,但是普通士卒還是感受到了,他們可能斷糧了,因為最近發下來的食物越來越少。
他們占領白石這座城池已經快一個月了。
最開始,他們很是興奮,因為這是二十年以來,西羌第一次占領了涼州的城池。
雖然占據城池的那一日,首領仗劍沒讓他們燒殺搶掠,但是事后,當他們查封了白石城內幾戶豪右的家產后,那豐富的糧食讓士兵們看了都眼紅。偉大的首領仗劍也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每一個參與攻城的士兵都得到了應有的賞賜。
當帶著榮譽性質的賞賜進入到自己的腰包的時候,首領不讓他們燒殺搶掠的怨氣早就沒了。
但是很快,這股興奮勁就沒了。
他們在白石待了近一個月,卻遲遲沒能打下第二座城池。死了不知多少弟兄,流了不知多少鮮血,他們卻遲遲看不到進展,
沿著夏河,白石的下一座城池是枹罕。 “枹”意為鼓槌, “罕”表示稀少, “枹罕”意指很少有戰鼓聲的,和平安寧的地方。
只是這一次,枹罕連月以來鼓聲陣陣。先零羌披發左衽的勇士制作出了精密的云梯妄圖登城,從來在馬背上奔馳的涼州鐵騎也站在城樓上扔下滾滾巨石。
枹罕一點都不安寧,卻遲遲沒有更替主人。
拿不下枹罕,意味著西羌“速戰速決”的戰略徹底夭折, “在雍國援兵到來之前拿下隴西,武都,金城三郡”的戰略目標再也無法完成。
更糟糕是的,在先零羌面臨攻城失敗的同時,龍耆和舟曲也同時傳來了糟糕的消息。
雍國偉大的王,那個在西羌人的心里可以和他們偉大的首領仗劍相比擬的少年君王,以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方式,避過了仗劍做過的所有準備,用一場戰爭就摧毀了燒當羌對龍耆的掌控。
得知雍王回援的消息,雍國的士兵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變得比之前還要難纏。
隨之而來的,則是身處舟曲的卑禾羌僅僅是聽到了雍王可能要打舟曲的風聲,似乎是生怕自己遭遇和燒當羌一樣的慘敗影響明年的西羌會盟,就立刻撤了一半的軍,使得剩下的西羌士卒根本無法阻擋雍國軍隊的反撲,舟曲就這樣重新回到雍國人的手中。
這樣一來,白石就成了西羌唯一擁有的雍國城池了。
外有勁敵,內無援兵,那些曾經說好的盟友現在連糧食都不愿意繼續供給先零羌,之前在先零羌的帶領下獲取利益時的謙卑嘴臉在此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都等著看先零羌的笑話。
但此時此刻,先零羌的首領仗劍臉上卻沒有任何慍怒,憤懣之類的神色,反而是一派平靜,像是一點都不擔心接下來的戰敗。
仗劍目光微涼地看著不遠處的枹罕城郭,看著無數西羌勇士從云梯上摔落,臉上冷靜的近乎冷漠。
他的身上披著一件顏色艷紅的羊毛毯,在大部分都是一身白的西羌士卒中顯得格外顯眼。
有下屬問他: “首領,我們現在怎么做?雍國人的城池太難攻了,士卒們都堅持不下去了。”
西羌本就是游牧而生,以往西羌內部的戰場都是野外對抗居多,去雍國打秋風,打的也多是沒有城郭保護的鄉村,極少有攻城的時候,以至于現在讓西羌的士兵攻城,他們根本不得其法。
仗劍卻道: “繼續攻城。”
下屬不解: “首領?卑禾羌已經逃跑了,燒當羌更是連首領山種都被俘虜了,現在雍王的軍隊必然是沖著我們來的,現在我們繼續攻城,新的城池攻不下來,反而會遇到雍王的大軍增援。”
仗劍: “我知道。”
下屬: “???”
下屬: “啊?”
在下屬的一片不解中,仗劍又重復了一遍: “我知道,我就是要在這里等雍王過來。”
他說的輕聲,卻仿佛在下屬的耳邊炸開一道驚雷: “我就是要和雍溯在戰場上,看看究竟是誰的劍更加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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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駟驖孔阜
在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涼州,在怪石嶙峋,風沙漫天的白石,白未晞見到了一場他從未想過的戰爭。
他本以為龍耆城外游雍軍隊和燒當羌勇士刀光箭影,金鼓齊鳴的戰爭便已然足夠令人震驚,他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戰爭。
白石城的命名就是指“白色的石頭”。幾百甚至幾千年前,這里曾是羌人的國土,羌人在這里建立了“火渠國”,世代繁衍。
然而從春秋戰國時代起,生于關中的秦國向四方列國露出了獠牙,火渠國成為了秦稱霸西戎的“西戎”之一。到了晉武帝時期,武帝派遣騎兵西進進攻匈奴,這個在大晉西方的彈丸小國徹底成了大晉領土的一部分。
白石,紀念的就是曾經住在這里的羌人拿著白色石頭做成的武器,向著已經進入青銅甚至鐵器時代的外來者宣戰。
只是如今,這座曾經的羌人城市在經過了千年變革之后,曾經的主人變成了入侵者,曾經的入侵者變成了主人。
游溯率大軍從龍耆南下,又調遣舟曲守軍北上,三路大軍同至白石,試圖包圍先零羌,截斷先零羌的后路,對先零羌進行一場包圍戰。
然而就在白未晞以為先零羌徹底進入游雍的包圍圈的時候,西海后方卻又不知從何處趕來一支援救先零羌的部隊,不但沖破了游雍的包圍圈,援助了被包圍的先零羌部落主力,還成功切斷了舟曲援軍和游雍主力的聯系。
就在白未晞以為這場戰爭的戰況已經膠著,短時間內無法分出勝負的時候,前些時日那個名喚“束薪”的校尉又不知從何處趕來,切斷了西羌的補給道,將趕來的西羌援軍也變成了孤軍。
似乎每個時間段戰況都在變化,飛速變換的戰局讓白未晞覺得他可能已經是個跟不上年輕人步伐的老年人了。
這場長達四十五日的戰爭徹底讓白未晞見識了一通什么叫做“以正和,以奇勝”,什么叫做“善戰者無赫赫之名”。
四十五日以來,這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戰場上零零總總共發生了近百場戰役,似乎沒有哪一場戰役能夠出色到寫入史書被后人瞻仰,但游溯與先零羌首領仗劍對戰期間的微操簡直讓白未晞嘆為觀止。
四十五日近乎不眠不休的對戰,哪一處些微的失誤都能讓戰局在剎那間改變,但神奇的是兩人竟然能在對戰中保持冷靜的頭腦,做到了最起碼在白未晞眼中的零失誤。
白未晞看著沙盤滿目震驚: “原來真正的戰役是這個樣子的。”
游雍擁有更出色的技術,更強的裝備,西羌聯軍擁有更多的軍隊與全民皆兵的勇氣,這場對于雙方來說可謂勢均力敵的戰爭在四十五日之內都沒有分出勝負。
但白未晞知道,游雍要贏了。
他不懂兵事,但也知道最能決定一場戰爭勝負的,尤其是這樣一場耗時長久的戰爭,決定因素從來都是雙方勢力的綜合國力。而在這一點上,毫無疑問,游雍勝于西羌太多太多。
游雍有源源不斷的糧食,有任何時候都充沛的武器庫,也有民風彪悍的涼州源源不斷地補充兵源。
但是西羌沒有,他們的糧食已然告罄,他們的全民皆兵導致了他們沒有足夠的兵源進行補充。現在的西羌縱然還能繼續堅持下去,但是已然是強弩之末,恐怕連穿透素縞的力氣都沒了。
或許是知道接下來不論做什么都不過是困獸之斗,游溯的軍帳中終于等來了許多人都盼望已久的,由西羌聯軍首領仗劍親自書寫的求和書。
不愧是在中原游學過的人,仗劍的一手華夏文字寫的非常不錯,粗獷又銳利,符合白未晞通過戰爭對仗劍做出的心理畫像。
這個由蠻夷君王寫出來的求和書竟是意外的言語通順,辭藻華麗,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蠻夷之人寫出來的。
【敬告雍國君王: 】
【先零羌首領仗劍再拜。此次白石之役,西羌不敵貴主之勇,故有今日之敗,仗劍不忍看西羌子民盡皆流血,故上書貴主,以求貴主念及大晉,西羌之同盟,與仗劍簽署停戰條約。】
【西羌子民鮮血盡灑,雍國子民亦死傷無數,貴主有逐鹿天下之志,亦知何所為,何所不為,仗劍恭候貴主之音。】
簡而言之,這封信一共寫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們打不過你們我們投降了,第二句是你們后頭也不消停,給個臺階你們就趕緊下了吧。
真是一段讓人挑不出錯但是又很不開心的話,白未晞一抬眼,就看到幾位將軍的臉都黑了。
韋杭之頂著漆黑的臉色說: “主公,末將愿領兵,誓擒仗劍于劍下!”
游溯不置可否。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不同意就已經是反對的意思了。畢竟仗劍說得對,游雍的敵人不只是西羌,甚至可以說,西羌在游雍的敵人名單上都排不上號。
游雍最大的敵人,在中原,在東方,可不是西羌這個小小蠻夷。
但游溯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就這么輕輕松松地同意仗劍的請和,否則傳出去,雍王溯的顏面就要掃地了。
游溯看著手中的求和信,良久說了一句: “再打!孤要讓仗劍丟棄他的高傲,知道什么叫做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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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淄,齊王宮】
齊王宮的一個小小偏門處,孟良一臉純良地將一塊銀子塞給守門的侍衛: “李大哥,真的是太感謝你了,否則小人和侄子怎么能得到這么好的差事?”
李姓守衛看了眼眼前穿著一身粗布麻衣,頭發上都生了虱子的“孟老弟”,又看了看孟老弟身后半張臉都是可怖胎記的“親侄子”,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孟良: “孟老弟,你也挺不容易的,帶著這么個侄子,媳婦都不好說吧。”
孟良嘆了口氣: “沒辦法,爹娘死的早,小人是阿兄帶大的,阿兄更是為小人去采草藥,才在山里摔死的。阿兄就這么一根獨苗苗,小人多狠的心啊,才能放著侄子不管?”
李姓侍衛擺擺手: “進去吧,但是切記小心,別沖撞了貴人,不然誰也保不了你們。”
孟良頓時點頭哈腰: “好的李大哥,你放心,我們哪能見得到貴人?”
李姓侍衛一想也是,便讓兩人帶著一車木炭進入了齊王宮。
齊王宮的宮禁不算很嚴,等行到沒人的地方,孟良四處看了看,才對渡河說: “老大,現在怎么做?”
渡河摸著貼到臉上的假疤痕,等假疤痕帶來的癢意消退了幾分之后,他才說道: “等,等到天黑才好行動。”
孟良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身后傳來一道女聲: “你們是誰?在這里做什么?”
孟良頓時嚇得一頭冷汗,他連忙轉過身跪在地上,將頭埋的低低的,連連道: “回貴人,小人是來送炭的,但是好像走丟了路,周圍的環境和領我們來的侍衛說的不太一樣。”
“送炭?”那道女聲又問, “帶你們來的侍衛是誰?他人呢?”
孟良: “他名喚李正,只告訴了小人往哪里走,并沒有和小人一起進來。”
貴人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身旁的宮女點了點頭,說道: “翁主,宮內確實有個叫李正的侍衛。”
“翁主”聞言垮了臉色: “予就知道,這群豪右出身的侍衛慣會偷懶,根本靠不住,也不知道舅父究竟為什么要用他們。”
說著,翁主對孟良道: “往前走就是了,炭房就在前面。”
孟良連連磕頭: “多謝翁主,多謝翁主。”
待翁主走后,孟良才站起身,罵罵咧咧: “這該死的翁主,脾氣真大,竟讓乃公在地上跪了這么久。”
然而渡河沒有接他的話,孟良不解地轉過頭,卻看到渡河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位翁主的背影,直到娉娉裊裊的倩影消失在滿宮室的梔子花林后,渡河也沒有收回目光。
孟良好奇: “老大,你是看上這位翁主了嗎?你想討她做媳婦?”
渡河: “……”
渡河一臉嫌棄地看著孟良: “你怎么一天天的就知道討媳婦?怎么,想要媳婦了?”
孟良趕緊為自己辯白: “老大你可別胡說,我沒有!”
見渡河是真的不想討媳婦,孟良不明白了: “那老大,你為什么盯著人家小姑娘看?”
渡河問: “她就是昌國翁主,季姚?”
孟良不確定地點點頭: “應該是吧,不是說齊王姜就昌國翁主一個姐姐?”
渡河摸了摸下巴: “之前沒有想過,昌國翁主身邊的人,竟然連宮里有哪些侍衛都知道。”
孟良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對啊,她一個女孩子,怎么會連宮里有哪些侍衛都知道?”
甚至在聽到侍衛名李正的時候,昌國翁主竟然瞬間就反應過來,這個李姓侍衛是當地豪右的子孫后代。
這是不是說明,在不久之前,齊王宮內的侍衛大概率都是平民出身,而昌國翁主記得所有侍衛的名字。但是后來不知為何,齊王宮進了一批豪右子弟出身的侍衛。只是時間還不夠長,導致昌國翁主季姚還沒能全部記下這些豪右侍衛的名字。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昌國翁主季姚明明不認識李正,卻一聽李正的名字就知道他是豪右出身——平民出身的侍衛她都認識,不認識的自然是豪右出身。
這件事背后透露出的消息很有意思,渡河若有所思: “看來,這齊王宮也不是很平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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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劍確實知道什么叫做求人了。在他那封并不算卑躬屈膝的求和信送到雍溯手中之后,西羌毫無意外地迎來了雍溯更加瘋狂的攻擊。
仗劍想過雍王溯在看到那封求和信之后不會第一時間就答應停戰,但是他沒想過,雍王溯的反攻會這樣瘋狂,瘋狂到仗劍都有些接受不住。
再拖下去,只怕雍溯當真要不死不休了。
仗劍嘆了口氣,對左右道: “來人,拿紙筆來,再給雍王溯寫求和信!”
當第二封求和信送到游溯手中的時候,白未晞正在勸山種。
山種兄做了快兩個月的戰俘了,皮膚都黑了不止一個度,最近挖戰壕這樣的工作做的也愈發得心應手,鐵鍬用的都快比彎刀順手。
白未晞席地而坐,手中揚著第二封仗劍送來的求和信: “山種兄,需要白某讀一遍嗎?”
山種在一旁挖沙子——據說這是為雍王接見西羌首領仗劍遞送降書而搭建的高臺。
山種甚至沒有抬頭: “我只需要你趕緊滾。”
白未晞笑: “怎么,山種兄,不想聽聽仗劍都提出了什么樣的要求?”
他拉長了聲音,故意折騰山種: “比如,是要求我們放了你,還是殺了你?”
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大事,山種依舊沒有抬頭: “無所謂——降書都交了,我是死是活很重要嗎?”
山種比誰都清楚,這一次西羌和雍國的戰爭,不是西羌某個部族和雍國的戰爭,而是整個西羌和雍國的戰爭。
為了響應這場戰爭,西羌不論男女老幼都離開家門,為這場戰爭奉獻出自己的一切,這才有了西羌聯軍十萬征涼州。
可惜,他們敗了,功敗垂成。
這一次的戰敗也不僅僅只是一次普通的戰敗,而是整個西羌的戰敗。這場戰敗下來,損失的戰士與戰馬讓西羌至少五年之內緩不過氣來。
山種沉默著挖沙: “事到如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先生無需多言。”
白未晞卻道: “若是白某想要的,是給所有人一條活路呢?”
山種一頓。
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下,每一個動作都顯出他的動心與猶豫來。
見獵物進了套,白未晞趁熱打鐵: “白某知道,大家都不過是為了生存罷了。既然是為了活著,又何必非要用鮮血來鋪墊求生的路呢?”
山種想反駁,但當話到了嘴邊的時候,山種卻發現,他現在根本不想反駁,因為他想聽聽白未晞口中那條所有人的活路是什么樣子的。
最終,山種壓制住了心中的猶豫糾結,轉身看著白未晞,問道: “先生想說什么?”
白未晞笑道: “天下自炎黃始,羌人分裂出了華夏文明。既然大家幾千年前都是一家人,為什么現在反而生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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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劍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問: “你說什么?”
山種機械般重復一遍: “我覺得雍國人的條件很值得考慮。”
仗劍: “???”
仗劍揚了揚手中的信: “條件?這個?值得考慮?”
仗劍覺得他和山種之間必然有一個人瘋了: “你竟然說這個條件值得考慮?”
仗劍氣的起身走到山種身前,將信紙揚在山種面前: “這個條件?”
信紙在空中洋洋灑灑,最終墜落到地上,給布滿灰塵的土地蓋上了一層潔白,像是任何的骯臟只要被這樣一覆蓋,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山種沉默著蹲下,將這些紙張一張一張地撿起。
看著山種這個樣子,仗劍一肚子火: “山種!你是大山的兒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哪里還像是大山的兒子!你干脆改名山沒種算了!”
山種呆滯的目光中忽然涌出一股怒火來: “我沒種?你倒是有種啊,你帶領西羌得到什么了!是戰敗!戰敗!”
仗劍瞬間訥訥無言,山種卻依舊沒有停下: “你知不知道,我們燒當羌死了多少戰士,丟失多少牛羊?你知不知道,我們燒當羌又要有多少人過不去即將到來的寒冬?”
“那些戰士,那些勇士,他們有的才十幾歲!十幾歲!這些戰士死去,燒當羌五年之內都沒有足夠多的戰士來保衛我們的家人!”
“五年!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一旦大晉五年之內結束內戰,西羌將要面臨的,就是一個強大的大晉王朝!”
在老人們的口口傳說中,山種和仗劍都曾經聽聞過大晉帝國的可怕故事。傳聞中的晉武帝會派遣他心愛的大將軍帶著黑云一樣的將士奔赴塞外,那時的西羌只配在大晉帝國的軍隊過境時獻上牛羊,連得到讓大晉帝國的軍隊將他們放在眼里的資格都沒有。
等到晉崇帝時期,這位文韜武略不遜于其父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少年帝王放棄了晉武帝崇尚了一輩子的開疆拓土的策略,轉為統治其父打下的江山。從那時起,原本還處在大晉帝國外圍的西羌不得不開始了年年稱臣納貢的歲月。
而在那個時候,西羌就連納貢的順序都很靠后,排在他們前面的,是更加強大的匈奴,東胡,林胡,婁煩,朝鮮,西域諸國……西羌只是大晉帝國打下的眾多部族之一。
再后來,大晉帝國如同一個青壯步入老年,開始顯露了他的頹勢,西羌也終于得到了喘息的機會,開始向分崩離析的大晉帝國露出自己的獠牙。
但是事實卻是,大晉帝國中的一個小小諸侯國,就能讓西羌七十年踏不進涼州的土地。
山種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有一天,曾經強盛一時的大晉王朝再次恢復一統的時候,西羌連做大晉的敵人的資格都沒有。
這一刻,山種只覺得無力: “我們還能怎么辦呢?我們打得起嗎?”
仗劍咬咬牙: “打得起!我們打得起!”
像是在安慰別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仗劍喃喃道: “只要我們堅持到明年夏天,蜀王就會從巴蜀攻入關中,屆時雍王的軍隊必然回撤關中,涼州兵力空虛,就是我們占據涼州,收復祖地的時機!”
山種: “可是我們過不去這個冬天了。”
仗劍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沒有多久,或許很久很久,總之,山種覺得很久很久,他聽到仗劍說: “這次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指揮失利……”
西羌多騎兵,因為西羌人從會走路起就會騎馬;
西羌沒有步卒,因為西羌沒有冶鐵技術,沒有尖銳的武器和牢固的鎧甲,步卒就是給敵人送菜的。
所以仗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想要拿下涼州,就沒辦法用中原那些兵書上寫的天花亂墜的計策,他們只能通過將涼州鐵騎主力打散的笨方法,用武力攻占涼州。
所以他以自己為引,妄圖吸引雍王溯的注意力,然后一戰打散雍王所依仗的涼州鐵騎。
仗劍曾對這個計策進行過精心的計算,他認為西羌聯軍加在一起的戰斗力足以遠遠高過涼州鐵騎,給這個曾經打敗過西羌無數次的少年將軍一個驚喜。
但是仗劍沒有想到,變化竟然來的這么突兀。
雍國的冶鐵技術又增加了,涼州鐵騎的武器更加鋒利,鎧甲更加堅固,卻并沒有對他們遠不如西羌的戰馬增加多少的負擔;
雍國新訓練出的步卒也很可怕,雖然沒有在正面上和西羌騎兵對打,但卻在身后戰場上給西羌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害。
這些仗劍沒有考慮過的因素造成了他對雍國主力戰斗力估算的嚴重偏差,韋杭之一開始被他打蒙而轉攻為守的動作又擴大了他的信心,以至于他從未想過,原來他的計策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
一開始的勝利不是西羌騎兵戰勝了涼州鐵騎,而是數量更少的涼州鐵騎還要分兵鎮守別的地域,人數上的差距才使得他們沒有進攻的可能。
而當援兵到來,西羌的人數優勢被抹平之后,他們便一潰千里。
但是山種卻說: “那不是你的錯,開戰是我們每個人共同的選擇。”
大晉內亂七十年,阻擋了西羌幾百年的雍國終于將目光從荒涼的西垂轉移到了富庶的東方,不在這個時候抓住機會,那豈不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們只是戰敗了而已。
他們不是選擇錯誤。
山種說: “你是對的,只是我們沒能勝利。”
但這個時候討論這些話題實在是沒有意義的,目前最實在也是最尖銳的問題是山種說得對,如果再繼續打下去,他們將過不去這個冬天。
最終,仗劍嘆了口氣: “召集各部首領,我們來探討一下雍國人的條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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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降臺建成的時候,或許是巧合,游溯又收到了仗劍送來的求和信。只不過這一次,這封求和信不再是仗劍一人的名義,而是西羌六十三部的名義。
得益于仗劍已然提前將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領全部召集,受降臺上,游溯可以一齊召見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領。
游溯坐在主位上,看著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領問: “諸位應該都已經看過雍國的條件了,可還有什么異議?”
都到這一步了,當然是有異議也要憋回去。但是仗劍沉默了許久,還是說道: “貴主,我等還是想請貴主再解釋一遍‘區域自治’的意思,以免日后鬧出矛盾來。”
游溯看了一眼白未晞,白未晞會意,對著西羌六十三部的首領說道: “簡而言之,現在的西海地域將成為雍國的領土‘西海郡’,雍國將在這里設立郡守,郡丞,郡尉。此三人分管西海郡的政事與兵事,人員均由朝廷調派,西羌各部不得干預。”
“西羌各部均要遵守雍國的法律,一旦有人犯法,西羌不可以包庇。當然,如果有人未曾犯雍國的法律,西羌諸部也不得以其觸犯各自部族的規則為由進行懲戒。”
“西羌年五十以下者,均要學習大晉的文字,語言,日后雍國會在西海郡設立學堂,年十六以下者均要在學堂完成學業,否則其父母,宗族犯法。”
“但與之相對的,西羌各部可以保留自己的習俗,你們依舊可以祭祀羊神,只是不得采取人祭的手段;服飾無須更改,可保留如今的左衽習慣;西羌人擁有與大晉人一樣的政/治地位,可以參加科舉,在雍國官場為官做吏,甚至加入軍隊。”
“總之,一旦簽署這份條約,那么諸位以后就是雍國人,是大晉人,要遵守大晉的規則,也可以在大晉的土地上生存,你們也可以享有雍國人的一切政策,但卻能保有自己的文化。”
仗劍問: “如果西羌人在雍國做官,我們和雍國人的機會是平等的嗎?”
白未晞微笑: “當然,諸位都是雍國的子民。”
最終,在白未晞的舌燦蓮花與游溯的連連保證之下,西羌六十三部在經歷了一個月的思考,問詢下,推舉仗劍為西羌首領,于白石城簽訂了這項證明西羌是大晉的一個民族的條約《白石盟約》。
游溯笑著將盟約收起,卻并沒有忙著撤軍,而是留下一萬鐵騎配合日后前來西羌設立郡縣的官吏。他本人則是選擇直接打道回府回到長安,匆忙到恨不得快馬加鞭星夜趕路,希望時間流逝的再慢一些。
因為游溯得到了一個很糟糕很糟糕的消息——齊國被滅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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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就明白了為什么老一輩會說一代不如一代。視頻會議里大領導六十多一口氣講兩個小時不帶喘氣的,底下四五十的中層領導聽得認認真真還能互相嘮幾句,最后面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坐的腰酸背痛腿抽筋,因為沒有手機玩已經要死掉了。當然,我不是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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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駟驖孔阜
月色微涼,清淡的圓月在深藍色的天幕中孤獨地懸掛,卻善意地灑下些微月光。
一隊輕騎在夜色下踏塵而來,馬蹄聲因馬蹄被布帛包裹而并不明顯,卻依然驚動了無數飛鳥。滾滾煙塵喧囂,驚動了寂靜的長安城。
陳糾早已在雍王宮朱雀門前等候,見到夜色下的一隊輕騎與滾滾煙塵,便知是雍王已然先帶領親衛率先回到長安。
陳糾放眼看去,卻見月色朦朧下,輕騎全身黑甲,并沒有陳糾想見的那襲白衣。
雖然早知道白未晞的身體支撐不住星夜趕路,但是想到自己沒能見到先生,陳糾還是感到幾分失望。
輕騎在陳糾面前停下,陳糾彎腰: “主公……”
主公卻沖他“噓”一聲。
陳糾一愣,他下意識抬起頭,卻發現游溯的懷中正酣睡著一個人影,一身潔白的衣衫被游溯的黑色大氅包裹,一路疾馳都沒有沾染上一星半點的泥塵。
陳糾震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先,先生??”
游溯低聲說道: “先生乏了,先讓他睡一會兒。你去召集諸位大臣,讓他們現在就來明興殿。”
陳糾道: “聽聞主公今夜回歸,諸位大臣都沒有回家,現在還在明興殿等著主公呢。”
游溯點點頭: “善。”
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明興殿,而是抱著白未晞回到了自己的寢殿。待安頓完白未晞后,游溯吩咐了一句“不要讓任何人打擾先生”之后,才換下了風塵仆仆的衣衫,走進他闊別已久的明興殿。
果然如陳糾所說,雍國現在排得上號,叫得出名的官員都已經在明興殿上坐好了。游溯放眼看去,就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罕見的凝重。
崇云考的眼底是掩飾不住的青黑,杜望,韋由房等人的臉上更是清晰可見的憔悴,可見已經不知多少時日沒有睡好了。
游溯坐在主位上,拋棄了所有的開場白,直接問道: “現在誰能告訴孤,齊地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的聲音是所有人都未曾聽過的冷肅,冷得讓人透心涼。
見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頭,崇云考不得不嘆了一口氣: “主公,齊國沒了。”
游溯的聲音不辯喜怒: “繼續。”
崇云考很想有人能在此時救救他,但素日里能為一文錢和他掰扯幾天幾夜的官員們此時都安靜的如同鵪鶉,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雍王的霉頭,崇云考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去年臘月,黃河決口,影響了整個黃河中下游地區,也影響了齊國的大部分國土。但是齊國執政沒能很好地救災,導致齊國上下災民萬千。災民沒有得到安置,秋收之時看著逐漸收獲的糧食,便開始有人搶糧。”
“而這時,齊國上下竟然將這些搶糧的災民全部打成叛賊,齊國執政甚至派出了軍隊來‘平叛’。黔首不滿之下發動了起義,鬼面軍首領渡河突現臨淄,將這些災民都變成了鬼面軍。”
一支數量龐大的,有人組織的,對齊國政/權十分不滿的叛軍,卻出現在齊國的首都臨淄,之后發生了什么簡直無需猜想。
崇云考道: “齊國執政帶著齊王姜逃離臨淄,現在不知所蹤。齊國被鬼面軍占據,渡河于瑯琊建國,國號為‘周’。”
崇云考停在了這里,似乎是接下來的話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說。
眼見崇云考的額頭都浮現出冷汗來,游溯卻用一種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聲音說: “仲父,說下去。”
時隔多日,游溯再一次喚他“仲父”,只是崇云考的臉上卻看不見絲毫的笑容。面臨游溯的催促,他只能苦笑: “渡河沒有稱帝,而是說他奉天之命以待真正的天子,在遇到真正的天子之前,都是為天子治國理政,因此只是自封‘棣公’,稱將行‘共和執政’。”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共和行政不是重點,重點是崇云考至今都沒有說出來的那條政策。
只是這條政策無人敢說,于是游溯替他們說出來了: “然后,渡河在他建立的周王朝重新恢復了國野制度。”
這一刻沒人敢說話,他們都沉浸在巨大的震驚,甚至可以說是恐懼的狀態當中,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當年武王伐紂建立周朝,歸順周王朝的人居住在高大的城池內,稱為“國人”,不歸順周王朝的人則居住在野外,稱為“野人”。
對比這些桀驁不馴的“野人”,歸順于天子的“國人”則被賞賜了無數的政/治權利,在周王朝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西周之時,周厲王對山川林澤收稅,引起了國人的不滿。周厲王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搞出了衛巫監謗,殘民以逞,逼得國人道路以目,甚至寫出了《碩鼠》一詩來嘲諷他。最終,西周國人暴動,將周厲王趕下臺,迎來了被儒生吹捧數百年的共和行政。
春秋之時,更有子產新政引發國人不滿,鄭人甚至當街叫罵“孰殺子產,吾其與之”,猖狂無比。
正因國人極大的政/治權力引來了諸位侯王的不滿甚至是恐懼,因此從春秋晚期,隨著奴隸制度的逐漸消失,國野界限變得極不分明, “國人”這一階級也在統治者們潛移默化的引導下,和野人一起逐漸變成了“黔首”。
從此,侯王之下,皆是黔首。他們是統治者放養的牛羊,要被統治者選出的“牧民者”當成牲畜一樣放養。
可是現在,有一個怪人,他要將那些做了幾百年的牛羊,再一次變成人。
這些豪右貴族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放著王侯將相不做,卻要為了那些低賤的黔首去追求權力,但是他們很清楚,這樣的苗頭決不能再生。
韋由房第一個出列: “主公,臣以為此時當興兵伐周!”
韋由房甚至給出了個理由: “當年大晉立國,高祖斬殺白馬,與諸臣歃血為盟,稱‘非季氏而王者,天下共誅之’。今有渡河狼子野心,公然反叛,主公身為高祖子孫,當行高祖之諾,興兵伐周!”
韋由房的話音落下之后,游雍官場竟有半數以上的官員附和。游溯看著這些人粉墨登場,被光影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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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地,青州,平原郡,祝阿】
祝阿,古時稱作“祝柯”,是平原郡中的一座小縣城。傳聞武王伐紂之后,將遠古圣王與夏商之后都封為“二王三恪”,這些諸侯是歷代圣王天子的血脈,是周天子的賓客,而非臣子。
而被封在祝阿的,就是帝堯之后。帝堯之后在祝阿繁衍生息,逐漸發展出了一個枝繁葉茂的家族——平原越氏。
馬奴之亂以來,平原越氏因兩位女性后代而聞名,其中大越氏成為了前任齊王的王后,生下了現任齊王季姜,大越氏的親弟弟越之光更是成為齊國執政,輔佐自己的外甥。
小越氏則是嫁給了前任楚王,生下了如今的楚王辭。
只是大越氏和小越氏并不是親姐妹,而是出了五服的族姐妹,關系并不親近。
在鬼面軍占據了齊王宮之后,齊國執政越之光便帶著自己的侄子齊王姜與齊王姜的姐姐昌國翁主季姚逃到了祝阿。
祝阿有著平原越氏近千年的傳承,但是越之光知道,這里可以是越之光的家,卻不能是齊王姜的家。
越之光對季姜說道: “主公,我們必須離開。”
季姜今年才十二歲。他五歲喪父,七歲喪母,可以說是姐姐季姚和舅舅越之光帶大的,因此十二歲的季姜對越之光有著超乎尋常的信任。
季姜道: “都聽舅父的。”
說完,季姜還笑了一聲: “如今我已不是什么齊王了,舅父不要再這樣叫我了。”
他笑的清淡,臉上不見一絲一毫成為亡國之君的怨恨,仿佛剛剛被滅亡的,不是自己的國。
聽到齊王姜的話,越之光的臉上涌現出難以抑制的愧疚來: “阿姜,對不起。”
季姜卻道: “這不是舅父的錯。齊國之弊,從父王在的時候就已然積重難返,如今不過是無力回天而已。”
季姜一點都不怪他,越之光反而更難受了。
一旁的季姚問: “舅父,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昌國翁主季姚不是大越氏的女兒,她的母親是前任齊王的七子,據說是個東夷女子,是被前任齊王從山林里東夷人的聚居地擄來的。后來這名東夷女子受不了齊王宮的憋悶與前任齊王的三妻四妾,自己扔下女兒偷偷跑了。
于是,昌國翁主就被齊王后大越氏養大,一直喚齊王后大越氏為“母親”,越之光為“舅父”。
季姚問: “我們現在去燕國還是楚國?”
楚王辭從父輩血緣來看,是季姜的堂兄;從母系血緣來看,是季姜的表兄。大越氏和小越氏的關系雖然并不親近,但到底層關系在,楚王辭不會將前來投奔的季姜拒之門外。
燕國如今是燕王易水掌權,燕王易水的妹妹,漁陽翁主季鳶則是越之光的未婚妻,有這樣的關系在,燕王易水也不會拒絕季姜的投奔。
然而面對季姚給出的這兩個選擇,越之光卻說: “都不去,我們去雍國。”
“雍國?”季姜問, “舅父,為什么?”
越之光解釋道: “楚國正與竇太主對峙于淮水兩岸,我看楚國自身難保。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楚國不是一個好去處。”
“至于燕國……”越之光尷尬地說, “當年老燕王身死,燕王易水和漁陽翁主求到齊國的頭上,但是我們并沒有幫忙。如今去求燕王,燕王怎么可能真心相助?哪怕收留了我們,我們也沒辦法在燕國過得好。”
季姚聞言苦笑: “這可真是作繭自縛了。”
當年趙王求親當時還是燕王世子的燕王易水,前任燕王不同意,趙王怒殺前任燕王,現在的燕王易水于靈前登基,發誓要為父王報仇。
但當時趙強燕弱,燕王易水自然求到了未來妹夫的頭上。可惜越之光就是個光桿司令,他倒是想出兵幫助燕王易水,奈何齊國的豪右們不愿意。
相比之下,齊國的豪右們更喜歡趁機瓜分燕趙二國的領土。
于是,一場尷尬的戰爭就在當時上演——
越之光派出了少量的兵馬幫助燕國和趙國對戰,后方的齊國豪右卻打著齊國的名字占據了燕國無數土地。
雖然豪右的行為非越之光所欲,但越之光可不敢打賭燕王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便越之光已經解釋過是他實在搞不定齊國的豪右,但萬一燕王易水心里覺得是越之光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越之光現在送上門去,豈不是把臉伸出去讓燕王打?
再加上他的未婚妻漁陽翁主,越之光對她的唯一印象就是這是個很厲害的姑娘,敢在燕國危難的情況下孤身一人下江東以請求朝廷的幫助,最終還成功了。
除此之外,越之光對他的未婚妻一無所知,因為他們甚至還沒有見過面。也是因此,越之光只能含恨將燕國從避難名單中劃掉。
更何況……
越之光道: “相比于楚國和燕國,雍國更加需要我們,因為雍王溯姓‘游’不姓‘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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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溯沒有在第一時間答應出兵河周,理由是雍國剛剛經歷一場戰爭,一時之間沒有能力再發動第二場戰爭。
但游溯心里清楚,這樣的表面平靜維持不了多久,沒有人會對河周的坐大坐視不理。果然,之后一旬不到的時間里,雍國就迎來了一位使者——一位從燕國而來的使者。
這位從燕國涿鹿遠道而來的使者名喚“鮮于爰居”,人如其名,是個擁有外族血統的華夏混血兒。燕國主要的國土在幽州,那里長期和匈奴,東胡,朝鮮等外族接壤,出現了不少這樣的混血兒。
鮮于爰居便是出身于這樣一個混血兒家族。他的祖上是東胡貴族,后來投降大晉,成了大晉的子民。祖祖輩輩又娶華夏女子為妻,因此出現了華胡混血的山谷鮮于氏。
燕王易水派出這么個使者也是很有心了,因為幽州和涼州的民風很是相像,當燕王易水派出這個使者的時候,相當于在告訴游溯: “大家都是難兄難弟,自己人別為難自己人。”
果不其然,游溯對鮮于爰居這樣駐扎邊境,保衛家國安寧的沙場宿將很是尊重,整個雍國對于鮮于爰居都是歡迎尊重的態度,比之前些時日來出使的綠竹璧好太多。
看著整個雍國上上下下對鮮于爰居的重視程度,綠竹璧嫉妒得都要冒酸水了,他忍不住對白未晞吐槽: “這幫大老粗!他們就喜歡和他們一樣的大老粗!”
白未晞管殺不管埋: “不像我們綠竹先生,就討厭和自己一樣的文人。”
綠竹璧: “……”
兄弟,你這么說話就不中聽啊。
但不得不說,綠竹璧和白未晞都對這位從燕國遠道而來的使者非常好奇,因為在傳說中,這位鮮于爰居他長得特別的好看。據傳聞,鮮于爰居率領幽州突騎在朝鮮逛了一圈,迷得朝鮮王八個公主都哭著鬧著要嫁給他,以至于煩不勝煩的鮮于爰居不得不說他有龍陽之好才從朝鮮公主們的包圍下脫身。
結果接下來對他示愛的變成了朝鮮王的六個王子。
綠竹璧很想知道他和鮮于爰居到底哪個長得更好看些。
當鮮于爰居進入明興殿之后,只一眼,綠竹璧就歇了和幽州鮮于公比美的心思,因為鮮于爰居的臉上有一道疤,一道很長的疤,從右側額頭順著鼻尖一路向下,蔓延到了嘴角。
不難想象,當初鮮于爰居受到的是怎樣的危險。
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在戰場上保家衛國的英雄。不過剎那,綠竹璧對鮮于爰居的感情就從好奇變成了敬佩,哪怕鮮于爰居這個時候可能還不知道綠竹璧是誰。
鮮于爰居對著游溯行禮: “外臣見過雍王。”
游溯揮手免禮,問道: “鮮于將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鮮于爰居直言不諱: “為偽周而來。”
“偽周”就是時人對渡河所建立的“大周王朝”的蔑稱,從言語上就斥責其為“非正統”,其他對于大周稍微正向一點的稱呼則是“河周”。
鮮于爰居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送給游溯,說道: “燕王愿與雍王,楚王合縱伐周,事成之后,分割兗州于雍王。”
游溯看了一眼鮮于爰居交給他的信。這封信是燕王易水的親筆,聲明只要雍國愿與燕國,楚國合縱伐周,一旦河周被滅,兗州就是雍王的。如果竇太主或者楚王想搶,至少三年之內,燕國愿意和雍國共進退。
真是個誠意十足的買賣,可惜游溯惦記著燕國的大后方呢,三年之內燕,雍二國共進退?不存在的。不為了山西打起來都算好的。
但是游溯也沒有第一時間反對,也因為他看得出來,整個雍國的傾向都是出兵攻打河周的。
沒辦法,誰讓渡河這神來一筆實在是太過驚人,豪右們也要考慮萬一河周恢復國野制度的消息傳到自己的地盤上,自己地盤上的黔首們也想著成為“國人”該怎么辦。
散朝之后,游溯單獨召見了白未晞,想問問白未晞對于這件事的看法。
當時白未晞只是笑: “合縱伐周,這個說法確實太過有趣。”
戰國末期,韓非子對縱橫的解釋是: “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
現今鮮于爰居將諸季聯合以攻河周稱為“合縱”,白未晞不知道是鮮于爰居這個華胡混血兒沒有讀過《韓非子》還是只是下意識一說,或者只是簡單粗暴地覺得燕國,雍國,楚國聯合的方向在地圖上是一條縱線就應該是合縱,總之,這個說法白未晞真的很想笑。
但是游溯笑不出來: “白先生,你就別寒磣孤了。”
白未晞好奇: “主公是怕了河周了嗎?”
游溯沉默。
見到游溯無言以對的樣子,白未晞忽然間更想笑了: “《尚書》中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孟子》中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的圣人之言卻千百年來從無明君賢主踐行,臣本以為是這些君主都不明白這個道理,現在臣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歷代君主都是黃老后人啊。”
難得糊涂不是。
說完,白未晞再一次笑了出來。他笑得趴在案幾上,像是在嘲諷某些人的掩耳盜鈴。在這樣堪稱嘲諷的笑聲里,游溯只覺得自己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再紅一陣,最后變成一片漆黑。
好半晌,游溯才尷尬地說道: “白先生,你放過孤吧。”
白未晞也是笑夠了,這才勉強支撐起身體。他微微傾身,拉近了他與游溯的距離。在這么近的距離下,游溯甚至能夠聞到白未晞身上傳來的陣陣馨香。
像是八百里秦川隨處可見的蒹葭浦,蒹葭欣然,白鷺忘憂……
游溯忽然問: “先生,孤似乎還沒有問過,在先生心里,是如何評價孤的。”
突然之間,游溯就對這個他之前從未曾想過的問題好奇起來: “先生能否解惑?”
白未晞抬起雙眸,清亮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直視游溯: “主公怎么忽然間問起這個問題?”
“就是突然好奇。”游溯的內心復雜無比, “旁人嘲笑越之光不堪為齊國執政,那先生呢?先生是否也在心底嘲諷孤不堪為雍國之王?”
面對這個尖銳到了極點的問題,白未晞撐起了下巴,微微垂下頭——他在思考。
他在思考!
他竟然在思考!
一時之間,游溯不知道該鬧心白未晞竟然沒有立刻否定這個話題,還是應該開心于白未晞也沒有立刻同意這個話題。
很好,白未晞雖然沒有覺得他并不是不堪為雍國之王,但是到底也沒有覺得他確實是不堪為雍國之王。
游溯竟然感覺到了淡淡的欣慰。
燭火在空中明滅,濃淡的陰影在白未晞的臉上不停變換,像是游溯七上八下的脆弱心臟。這一刻,游溯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他渴望聽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讓白未晞說,說他已經做的很好。
但是他又想讓白未晞說,其實他做的還不夠好。
他真的很想知道,在白未晞的心底,這個世界究竟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他又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他想離白未晞再近一點,再近一點……最好能進到白未晞的心里去,去看一看白未晞那神秘至極的,至今無人踏足的心底。
但是過了許久,白未晞卻只說出來一句: “主公已經做的很好了。”
明明是夸耀的話,但這一刻,游溯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他甚至是有些悶悶地說: “先生又在敷衍孤。”
白未晞搖頭: “真心的,主公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善于聽諫又有自己的主張,不會成為臣子的傀儡;仁政愛民又知道何時應該狠下心腸。游溯肯為政以德,又明白什么叫做慈不掌兵,真真做到了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他已經是一位很優秀的君王了。
這一次,白未晞真心實意: “主公,你真的做的很好了。”
游溯是帶著一臉復雜的表情離開的,他看上去像是開心,又像是很不開心。
正巧二狗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回來,他看著游溯一臉恍惚地離開,立刻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罵了一句: “狗男人!”
白未晞: “……”
白未晞沖二狗招招手,二狗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到白未晞的腳下,對著白未晞撒嬌打滾: “我親愛的晞晞寶貝,狗爹終于見到你了,這些日子見不到你,狗爹想你想的心都要碎了。”
白未晞毫不留情地揭穿這假的不能再假的話: “聽陳糾說,這些日子他都沒看到你,你跑哪去了?”
二狗: “……”
二狗低下頭: “這個問題不回答可以嗎?我親愛的晞晞寶貝,雖然狗爹愛你,但是怎么會有狗不偷吃呢?”
白未晞恨不得翻個白眼。他低下頭,拽著二狗的耳朵問: “你是不是去找渡河了?”
二狗的毛都在瞬間炸了起來。他頓時瞪大了狗眼,不可置信地問: “哪個狗男人對你告密的?”
白未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咱倆這關系,還用別人告密?”
二狗心虛: “我這不是想看一看,這個渡河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嗎?不能只允許你們人類有好奇心吧。”
提起渡河,白未晞頓住了。好一會兒,他問: “渡河……他……”
白未晞忽然間想到這個神神秘秘的人在齊魯大地做的一系列讓人目瞪狗呆瞠目結舌的怪事,問: “他還依舊堅持自己的思想嗎?”
二狗點頭: “是的,他現在依然在堅持,最適合現在的制度,就是‘共和行政’。”
二狗伸出毛絨絨的爪子拍在白未晞的手上,將他看到的關于渡河的記憶全部傳給白未晞。
通過二狗的記憶,白未晞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渡河。他“看到”渡河在齊魯大地經過怎樣的艱難困苦才奪取了齊地的政權,又“聽到”了渡河怎樣推崇自己的想法。
“上古圣王之時隨時承平盛世,但發展至如今,三代盛世的治理手段已然不符合這個社會了,但是‘共和行政’卻絕對是最適合現在的制度。”
“沒有天子,諸王共同執政,還政于民,聽之于民,這樣天下,才是對天下人最好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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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說有的領導招人稀罕。會后總結都能講一小時的,和麻溜利索來一句不總結了直接散會,這能一樣嗎,就是都不總結了,為什么還要把玩手機的,打游戲的,睡覺的點名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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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駟驖孔阜
游溯再一次召見了鮮于爰居,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在明興殿的大朝會上,而是在明興殿的后殿,與會成員除了游溯和鮮于爰居,便只有白未晞一人。
偏殿內的陽光并不明亮,鮮于爰居在下首與白未晞相對而坐,昏暗的光讓他們互相都看不清對方的神色。
游溯坐在上首,他干脆利落地說道: “鮮于將軍,燕王承諾在事成之后將兗州分與雍國,對于這一點,雍國上下并無異議——我等只有一件事好奇。”
游溯目光低沉,帶著些微的壓迫感: “你們怎么保證,楚王會與燕,雍二國合……”
“合縱”二字剛要出口,游溯忽然間想到了白未晞曾對他說過的“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頓時心中一陣膈應,便將“合縱”這個詞咽了回去。
“聯合攻周?”游溯道, “據孤所知,楚王如今未必有能力參與此次會盟。若楚王不參與,雍國身后還有蜀國,只怕未必能安心出兵。若是攻周失敗,燕雍二國可都會成為笑話。”
現在河周占據的地盤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包括整個山東,河北南部以及河濟地區。這么大的地盤配上剛剛被恢復國人身份,正氣勢高昂的河周子民,只怕被匈奴拖住手腳的燕國和被蜀國如芒在背的雍國吃不下,必須要拉上楚國三面夾擊才行。
但問題是現在楚國正和竇太主對峙于淮水,一著不慎淮北丟失,楚國可就要面臨滅亡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楚國真的會愿意兩線作戰出兵河周嗎?
面對游溯的疑惑,鮮于爰居卻道: “還請雍王放心,楚王一定會答應的。”
游溯瞇起了眼: “還請將軍解惑。”
鮮于爰居道: “楚王不敢出兵攻周,不過是忌憚竇太主而已。但如果竇太主同意暫時休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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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東郡,濮陽】
濮陽,又稱“帝丘” “楚丘”,地處河濟平原,遠古之時曾是以黃帝為首的華夏集團與以少昊為首的東夷集團活動的交接地帶,傳說黃帝與蚩尤進行的逐鹿之戰的戰場有一部分就在濮陽。
黃帝死后,顓頊即位,便定都“帝丘”,史稱“顓頊之墟”。殷商之時,這里曾是殷商的陪都,西周之時,濮陽被分封給管叔,三監之亂后,帝丘又成了衛國的領土,改名“城濮”,春秋時期晉楚之間著名的“退避三舍”就發生在這里,讓衛國國君罵罵咧咧又不得不小心賠笑。
戰國時代,商君公孫鞅從這里前往秦國,商君的后人綠竹氏又來到這里避難。
大晉立國初期,帝丘改名“綠竹”,成了赫赫有名的綠竹氏的祖地。晉武帝時,綠竹氏覆滅, “綠竹”又改名“濮陽”。晉崇帝時期,綠竹弁身居從龍之功烜赫一時, “濮陽”又短暫地更名“綠竹”,不久綠竹氏徹底無法翻身之后, “綠竹”就又改回“濮陽”。
如今的濮陽在政/治劃分上隸屬于兗州的東郡,是東郡的治所。過了濮陽就是冀州的魏郡繁陽縣,過了繁陽縣,就是雍國的河內郡了。
越之光帶著季姜和季姚一路逃亡至濮陽,只覺得連日以來的憋悶都少了許多。
魏郡繁陽縣目前為止已是燕國的領土,只要到了燕國的領土,鬼面軍就不能拿他們怎么樣了。他們完全可以悄無聲息地穿過繁陽,進入河內郡的朝歌。等他們到了朝歌,那就真的安全了。
然而就在越之光他們即將進入繁陽的時候,還是在這個各路諸侯都沒有辦法進行徹底管理的三不管地帶遇到了劫匪。
好在只是普通的流民落草為寇。對越之光他們造成不了什么威脅。
并且這一次,越之光還遇到了好心人——一伙商隊幫他們打退了山賊。
商隊的首領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那小伙子面如好女,身材嬌小,臉上還帶著幾分不屬于中原人的深邃,若非其當真有喉結,越之光都要懷疑這個小伙子是女扮男裝。
越之光下了馬車對小伙子道謝: “多謝這位兄臺。在下林光,正欲帶著一雙侄兒前往親戚處避難,不料路遇山賊。若非有兄臺相助,我叔侄三人只怕要被賊人所擄了。”
漂亮話誰都愛聽,面如好女的小伙子也愛聽。他對越之光說道: “林兄言重了。在下狄原,乃是幽州商人,此次前往淮上經商,恰巧路過此地,也不過是路見不平罷了,林兄不必言謝。”
“姓狄?莫非狄兄是狄人?”越之光好奇道, “別說,狄兄的長相還真有點白狄人的樣子。”
“白狄”是北方游牧民族中的一支,沒什么太強大的戰斗力,但白狄人生來一身雪白的肌膚與精致的面龐,有的白狄人還有著淺色頭發,在中原人的審美中,是最漂亮的一支外族。
再加上,戰國時期白狄人曾于河北地建立中山國,中山國又被趙武靈王所滅,無數白狄人流落邯鄲,學習了最為正宗的“邯鄲躧步”,因此,白狄舞姬曾被炒到天價,無數豪右以能有一名白狄舞姬而自豪。
越之光幼時曾見過一名白狄舞姬,長得確實漂亮,漂亮到讓他的幾位兄長為誰能和白狄舞姬春風一度而大打出手,鬧到父親甚至動用家法。
狄原道: “在下確實是白狄人,卻不是販賣同族的商人。此次前往淮上,便是聽說吾有一同族在豪右之家為人奴婢,在下是去贖買她的。”
此言一出,越之光看待這個名叫狄原的小伙子的目光徹底變了,他對著狄原深深行了一禮,真心實意地說道: “兄臺珍慕同族,林某佩服。”
狄原連忙扶起越之光,又問道: “林兄呢?這是要去哪里?不知你我可是順路?”
越之光聞言可惜地搖搖頭: “非也。在下要與侄兒去雍國,怕是不能與狄兄同路了。”
“雍國?”狄原好奇, “為何要去雍國?”
越之光: “有親人在雍國,能照拂我等一二。”
狄原: “在下看林兄也不是一般人,難不成在燕國,楚國就沒有親朋?為何非要遠去雍國?在下聽聞雍國境內并不安全。”
越之光搖了搖頭,說道: “燕國,楚國確實沒有親朋了,唯一的親人身在雍國,即便雍國境內不太平,也只能去那里了。更何況,雍國的親人來信說,雍國境內還是十分和平的,并不是外面說的那樣,連閭左之人都被強行征兵。”
狄原笑了。
待雙方分手之后,狄原看著越之光一行人遠走的背影,冷笑一聲: “唯一的親人在雍國是吧。”
說出口的,分明是一道女聲。
身后的仆從問: “翁主,現在怎么辦?”
季鳶冷了神色: “殺了他們。”
仆從有些猶豫: “可是主公有令,若是齊王一行人要去雍國,讓我們不但要放行,能幫的也要幫一把。”
季鳶想到了兄長季易水的囑咐,神色有一瞬間的動搖。但轉瞬,她想到越之光出口的那句“唯一的親人在雍國”,神色又堅定了起來。
她喃喃道: “到底是我的未婚夫,我也想給他一條活路的——奈何,活路他不走啊。”
季鳶摸著腰間的玉佩——這是她和越之光訂婚的玉佩,只是越之光并沒有認出來: “若是放任齊王去雍國,那就是給雍溯平白地送政/治籌碼。越之光不就是打的這樣的主意嗎?”
雍王溯到底姓“游”不姓“季”,這個姓氏很有可能在關鍵的時刻要了雍王溯的命。因此越之光決定帶季姜到雍國去,只要雍王溯收留了季姜,并讓季姜按照輩分對他以“叔父”稱之,那么天下人就都會想起來,雍王溯也是季氏后代。
季鳶的目光透過遠處重重疊疊的山林,仿佛看到了隱藏在山林中的那一隊身影。她喃喃道: “別怪我,是你先說,我與阿兄不是你的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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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彭城】
楚王宮接見的,來自燕國的使者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著一身優雅的曲裾,臉上卻分明帶著外族人的樣貌。
楚王辭只看了那姑娘一眼便認出來: “你就是漁陽翁主,季鳶?”
季鳶點頭: “正是。”
楚王辭是個年歲與季鳶相仿的少年郎。他身姿挺拔,眉眼溫和,看著別人的時候如同溶溶春水。
楚王辭問: “他們都說,你的母親是白狄中山的后人,是真的嗎?”
季鳶道: “家母鮮虞氏,正是白狄中山王的后代。”
“那你會跳邯鄲躧步嗎?”楚王辭問她, “孤聽說,白狄中山的女子都會跳邯鄲躧步。”
這話說得實在是冒犯,畢竟季鳶是燕王之妹,漁陽翁主,而不是一個白狄舞姬。
但是楚王辭長得是真的好看,每個見過他的女孩子都說楚王是個好人,多虧楚王辭這雙多情的雙眼上大分。
季鳶抬眸,看見的就是楚王辭那雙溶溶春水般的眼眸,其中只有好奇,沒有任何的狎昵與折辱。
季鳶的心底也生不起氣來,她只覺得好笑。季鳶道: “我不會跳舞。”
楚王辭嘆了口氣: “孤還以為你會跳呢,楚王宮里的邯鄲舞姬跳的一點都不好看。”
眼見楚王辭越說越不像話,下首一人再也忍不住地咳嗽了一聲,提醒楚王辭適可而止。
然而楚王辭聽到那聲咳嗽聲,說的卻是: “蹇愿將軍,你的嗓子不舒服嗎?正好,漁陽翁主送了幾根百年參來,你拿回去補補。”
蹇愿: “……”
季鳶好奇地看向蹇愿——
她聽過蹇愿的名字,沒有人會不知道蹇愿的名字。
蹇愿這一支蹇姓來源于風姓,其遠祖乃是伏羲之臣蹇脩,素有賢名,屈子曾在《離騷》中說過: “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脩以為理。”這說的就是蹇愿的老祖宗。
幾年前,竇太主季峨山率領江東子弟強渡長江,其鋒芒之盛整個楚國無人能夠匹敵,楚國一敗再敗。
正是這個時候,年輕的楚王辭采用年輕的小將蹇愿為帥,與竇太主季峨山對峙于淮水,這才讓季峨山多年不得北上。
而當年楚王辭用蹇愿的理由很簡單——屈子曾夸耀蹇愿的先祖蹇脩,想來蹇愿不會差到哪里去。
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楚國重臣恨不得吐血,在楚王宮面前罵了整整一個月的“楚國亡矣”。結果日日又月月,楚國還沒亡。楚臣的哀嚎好像還沒有散去,蹇愿已經被楚人認為是春申君再世。
蹇愿確實是個刻板印象中的楚國人,穿著寬袍大袖,戴著高高的冠,臉上是一如楚王辭一樣的溫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個征戰沙場的宿將。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儒生,卻讓季峨山奪不下淮北的一座城池。
季鳶微微沉下了眸子。
季鳶對楚王辭說道: “楚王殿下,漁陽此次前來……”
誰料楚王辭竟然直接擺擺手,打斷了季鳶的話: “翁主的來意孤已然知曉,但是你看看,我們楚國就這么大點地,就這么點兵,實在是沒辦法打了這個再打那個。”
這話實在是太過實在,實在到季鳶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好。
季鳶一時無語,楚王辭反而說: “翁主真的不考慮學一學邯鄲躧步嗎?孤想看邯鄲躧步許久了。”
季鳶: “……”
這楚王辭,該不會是個傻的吧?
季鳶嘴角抽搐,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語言: “楚王殿下,若是竇太主同意停戰,并請求楚王依諾白馬之盟呢?”
楚王辭斟酒的手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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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雍王宮】
游溯看著從楚國送來的國書,一時之間竟然覺得有些夢幻。
游溯不可置信: “竇太主竟然同意停戰?她竟然還親自寫信,請求楚國伐周?”
當竇太主將停戰書送到楚王辭的手上的時候,楚王辭就成了被趕著上架的鴨子,再沒有說不的權力。
同樣地,這也意味著合縱伐周勢在必行——都是高祖的子孫,幾個大老爺們的格局總不能輸給一個小姑娘,不然他們的臉往哪擱。
白未晞卻在一旁涼颼颼地說: “當初楚懷王也相信,秦國愿意拿出商於六百里來換齊楚交惡。”
游溯的手剎那間愣在那里。
張儀欺楚當真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在此之前,戰國各國只是私底下不要臉,明面上還是要臉的;在此之后,大家明面上也不要臉了。
而很不巧,晉高祖此人很愛張子這不要臉的勁啊。
游溯瞇起了雙眼: “先生是說,竇太主在忽悠楚王?”
想了想,游溯又覺得不至于: “畢竟是天子之姊,不至于吧。”
這頭勸說楚王履行高祖的“白馬之盟”,承諾讓楚王放心出兵伐周,轉頭就抄底楚王老家?這比張儀還無恥啊,朝廷還要不要天子的名聲了。
白未晞卻道: “主公等著看吧。”
鬼面軍首領是朝廷的暗子,或者說,他大概率是相邦竇采兒的腦殘粉,但尷尬是的,這件事是在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可是現在,沒人知道渡河和朝廷,和竇采兒的關系,以至于白未晞明明知道卻沒辦法解釋,因此只能閉口不言。
但是白未晞堅信,這次竇太主季峨山絕對不會履行她做出的承諾。
畢竟是晉高祖的子孫,怎么可能把臉皮當回事?
見白未晞說的這樣信誓旦旦,游溯心中也不免有了三分狐疑。指尖在案幾上敲出“咚咚”的聲音,游溯問: “先生,若是竇太主當真毀約?”
“那我們派兵就不是攻周的,而是去救楚王的。”白未晞看著地圖說, “一旦臣的想法成真,那么這場戰爭就是河周和竇太主夾擊楚王,楚王卻將軍隊主力都派到了山東戰場,淮北主力兵力空虛。當真到了這個地步,楚王必死無疑。”
“但是楚王絕不能死。”白未晞道, “一旦楚王死了,兩淮,山東,中原,河北就都落到朝廷的手中,屆時雍國就危險了。”
當朝廷有著正統的天子,有著江東無窮無盡的糧食供給,還占據了中原,兩淮,河北等大片土地,那還有諸侯王什么事?
所以,楚王務必得活著,成為割裂河周與朝廷的銀河。
游溯連連點頭: “先生說的有理。那這次攻伐河周,先生認為誰領兵比較好?”
白未晞: “……”
一提到兵事,白未晞就麻爪了: “主公自己定奪吧,這點上臣真的不懂。”
游溯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問: “若是孤舉薦先生呢?”
白未晞差點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他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問: “臣?”
游溯十分正經: “對,先生。”
游溯思忖道: “韋杭之要留在涼州以防羌人叛亂和匈奴入侵,桑丘得留在關中,漢中一帶防止蜀國趁機入侵,唯一能派出去做主將的就是仲牧。但是仲牧……孤不放心他。”
白未晞并不能理解: “為什么?虎威將軍少年英才,也有著不少的臨戰經驗,此次做主帥,不是正好歷練一番?”
聽了白未晞的話,游溯也猶豫了。但是好一會兒,游溯還是搖搖頭: “不行,仲牧打不了這場戰爭。”
游溯道: “仲牧擅長野戰,其率領涼州鐵騎戰無不勝,為將,孤自然放心。但是為帥,還是攻伐齊地,孤覺得他可能不太行。”
思慮許久,游溯還是說道: “還是白先生任主帥吧……就讓仲牧做名義上的主帥,但是所有策略還是先生來定。孤相信白先生的能力,仲牧就給白先生做副。”
白未晞是真的想拒絕的,但是游溯并沒有給白未晞拒絕的機會。于是,在這個寒冷的秋天,白未晞不得不率領五萬司州武卒和三千涼州鐵騎踏上了兗州的土地。
游洄乖乖地稱白未晞為“主帥”,臉上看不出一絲半毫無法為帥的沮喪,安靜到白未晞都好奇: “虎威將軍,主公這一戰明面上讓你做主帥,暗地里卻讓白某主事,你不會不開心嗎?”
白未晞可是記得,當游洄得知桑丘可以獨自統領一軍時臉上露出的羨慕。他本以為游洄可能會在此次征戰中將自己的不愉快表露一二,卻沒想到游洄竟然表現的十分平靜。
游洄說: “不開心確實是不開心,但為將者就要聽主帥的話。白先生,你放心,這次出征,游洄絕不給你惹麻煩。”
白未晞當時聽了是真感動,只可惜這份感動只維持了幾天。
當他們踏入兗州邊境的時候,白未晞便意識到了不對勁。
現在正是秋收時節,按理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不會發動戰爭的。但奈何河周給幾位高祖子孫的沖擊力實在是太大,這些諸侯是真的不想看到河周活到明年春天,因此三國聯軍迫不及待地就出發了。
白未晞帶著大軍從河南郡出發,準備從陳留進入兗州。
陳留地處中原地帶,鄭莊公于豫東平原建城,取“開拓封疆”之意,將這里命名為“開封”,作為囤糧之城。
戰國時期,這里被魏國占據。丟失了河西的魏國因首都安邑距離秦國太近而遷都開封,并在開封舊址興建了“大梁”,魏惠王也因此被稱為“梁惠王”。
始皇一統天下的過程中,秦將王賁為攻破大梁選擇了水淹大梁,大梁一蹶不振數十年,最終在大晉立國之后才重新因為地利的原因而興盛,并改名“陳留”。
而讓陳留重新興盛的地利,便是水路。
陳留地處于三川河谷,這里瀕臨汴水,為黃河,淮河之間的水運要地,因此陳留又被稱為“汴州”。
這樣一個土地肥沃,水運便利的平原地帶,在大晉強盛之時可謂輝煌一時,便是如今天下凋零至此,陳留也是一片富裕之景。因此白未晞從未想過,他會看到這樣一個陳留。
沃土之上滿是煙灰,本應即將成熟的粟麥早已變成一片灰燼,風一吹,湮滅在無盡的風塵中。富庶的村莊中已無人居住,白未晞遣人去看,只能看到十室九空,唯剩實在走不動的花白老者。
白未晞下馬去問一個留在村莊中的老者,卻得到了老者的白眼: “有什么好問的?你們瞎嗎?”
游洄氣的拔劍,白未晞卻制止住了游洄的動作。他派出斥候在陳留周圍查探,卻得到了一個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整個陳留縣都被搬空了。村莊中是沒有人的,只有城池中還存在著些饑腸轆轆的黔首。野外的糧食全部被燒光,就連馬匹吃的草都找不到多少。斥候遣人去問,卻得知就連城池中都沒有多少糧食了。
斥候道: “據說,原本駐扎在陳留的鬼面軍被全部召回保衛瑯琊,他們在臨走之前把能帶走的都帶走了,糧食,布匹,武器等什么都沒留下,帶不走的就都燒光了。”
白未晞沉默著派人再問,卻得知酸棗,尉氏,小黃,扶溝,浚儀等縣都是這個樣子,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都燒光,只給入侵者留下了無數嗷嗷待哺的黔首。
游洄已經罵出來了: “這幫王八羔子!大帥,末將愿點兵追逐,必擒諸賊!”
白未晞搖搖頭: “此處河流密布,水運發達,只怕撤退的時候都是乘船,將糧食,布匹,武器一起帶走了。馬兒不能上船,我們現在又沒船,怎么追?”
游洄一憋,卻又悲催地發現,白未晞說得對。只是他不信邪,背地里派出幾支騎兵追逐鬼面軍,結果鬼面軍沒找到,反而有幾支騎兵遭到了埋伏。
游洄最終只能苦著臉請罪: “敗軍辱國,末將有罪,請大帥降罪。”
白未晞嘆了口氣,但最終卻也只能說道: “無妨,將軍想明白了就行。”
游洄這下子苦了臉: “末將想明白了,這幫王八羔子是想我們被兗州黔首趕走吧?”
河周的鬼面軍將能吃的,能穿的,能用的都搬走了,只剩下了幾十萬斷糧的黔首。黔首要吃飯,沖誰要?當然是之后接手兗州的游雍軍隊。
如果游雍軍隊管了這堆爛攤子,那么幾十萬兗州黔首的吃喝問題就能拖垮他們,讓他們再不得寸進;
如果游雍不管,那就等著被即將餓死的兗州黔首當成飯吃吧。
堅壁清野,當年竇其期這王八蛋在荊北玩過的把戲,逼的剛剛占據司州,腳跟不穩的游雍不得不放棄荊北的大片土地。
現在,鬼面軍又來玩了這么一手,偏偏吃過虧的游雍沒辦法破局。
游溯罵罵咧咧,卻除了罵罵咧咧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白未晞揮手打斷游洄的抱怨,問: “虎威將軍,如果你是鬼面軍的將領,這個時候,你會怎么辦?”
游洄上前,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沙盤上,順著白未晞的想法想了想,說: “退守泰山。”
白未晞沒有打斷,顯然是和游洄有了相似的想法。意識到這一點,游洄的信心也增強了幾分,接著說道: “兗州之地一馬平川,正是鐵騎最適合發揮的戰場,憑借鬼面軍那些散兵游勇必然沒辦法和涼州鐵騎相提并論。”
“正面抗衡必然是必敗的,想要戰勝涼州鐵騎,最好的辦法就是依靠地利。只要鬼面軍困守泰山,如果我們在入冬之前沒能將魯中南丘陵那一片山地拿下,那么到了冬天,我們撤軍,鬼面軍就可以從泰山傾巢而出,再次奪回兗州。”
冬天是不適合打仗的,尤其是涼州鐵騎渾身上下身披鐵甲,一旦下雪,這些鐵甲帶來的寒意也必然是數倍的。到時候,就是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所以,一旦天氣轉寒,游雍必然要撤軍。
也就是說,如果不想此次無功而返,那么他們就必須在入冬前奪下魯中南丘陵一帶,將這處齊魯之地唯一的地利轉化為自己的優勢。
可現在,在桑丘帶領司州武卒防備漢中,游溯率領大軍進攻山西的情況下,司州能有那么多的糧食再供給兗州幾十萬張嘴嗎?
不擅長林戰的涼州鐵騎并上還沒怎么正式打過杖的司州武卒,能在入冬之前拿下魯中南丘陵,打敗經驗無數的鬼面軍嗎?
白未晞看著面前沙盤上的重重疊疊,一遍一遍地做著推演與計算。主帳的燈一夜夜地點亮,游洄一次又一次地路過主帳,想勸白未晞休息一會兒,卻又不敢開口。
就在游洄又一次糾結的時候,白未晞忽然招他。游洄當場拉開主帳的帳簾,問: “大帥,你有什么想法?”
白未晞讓他離近些,小聲說道: “虎威將軍,這件事還得靠你親自走一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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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晚了點……果然,上班才能讓我正常更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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