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鐘隱月覺得自己的推斷很有道理。
畢竟在前幾日的秘境里, 本該是沉悵雪來承擔的戲份,就風水輪流轉地到了耿明機的腦袋上。
雖說因為陰差陽錯,這次的秘境篇亂七八糟, 一點兒沒按原本的劇情走,所以耿明機也沒像原文中的沉悵雪似的,護送了白忍冬一路, 最后挨了秘境之主一掌重傷下線。
但是秘境之主它也是出來了,并且也是在白忍冬跟前重傷了一個人。
沒錯, 就是邱戈。
雖說這次有妖后插手,里頭的事情亂七八糟的, 但沉悵雪在這里該遇上的兩件事——被落石堵在路外與被秘境之主重傷,的確都被平等地分給了別人。
那鐘隱月就可以合理懷疑了——這書里的劇情,講究一個蘿卜一個坑。
沉悵雪走了,沒人給白忍冬當墊腳石幫他扛刀了, 于是這個重任就會自動地交給別人。
這日后,白忍冬身邊還會有許多要人給他墊背的事情。
到時候肯定又有人會被拉下水。
鐘隱月倒是很想看看邱戈和耿明機吃那份癟的模樣,可思來想去,他是沒有能順理成章地把白忍冬扔進干曜門的理由的。
而且他也不能因為想看耿明機吃癟,就一時頭熱地把白忍冬給他。一旦他進了干曜門,指不定日后又要來如何惡心沉悵雪。
思前想后,鐘隱月還是決定順其自然。待過幾日,他就去找掌門,重新開個長老例會,把白忍冬送出去。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找個機會名正言順地把白忍冬趕走。
他倒不怕門下的幾個弟子因為他突然把人送走而覺得他如何。
畢竟仙門長老要做什么,還用不著底下的修行弟子多嘴。經了這幾日的一事,把他們幾個罰了抄,瞧著也是老實了不少。
他只是怕這么突然地就送走,那幾個會覺得是沉悵雪有問題。
鐘隱月還是想讓沉悵雪過得舒心點,別在這邊也被孤立猜忌。
他心中掛心,便開口向沉悵雪問了幾句現狀如何。
沉悵雪就笑了笑,告訴他,罰抄這幾日,那幾個孩子老實得很,一邊抄一邊自省。
“溫師弟說,這幾日的確是對師尊太無禮了。還說過幾日要好好來向師尊請罪,師弟師妹們心思都是好的,師尊不必擔憂。”沉悵雪說,“師尊是擔心,貿然把白師弟送走,師弟師妹們會受驚受怕,進著覺得是我有問題么?”
想法被戳穿了,鐘隱月有點不自在,支支吾吾地應下來:“是有點。不過你不必擔心,我有辦法。過兩日我自會安排一番,你等著就好。”
沉悵雪點點頭:“那師尊,白師弟要送去哪位長老門下,師尊可有安排?”
“沒有,隨他自己去選吧。”鐘隱月說,“我若是自己隨意安排,門中其他長老想必也會不滿,還是再請掌門開個例會。”
沉悵雪再次點了點頭,也說:“師尊也不必擔心,白師弟自會有他的路要走的。”
沉悵雪明顯話里有話,但鐘隱月心里正籌謀著白忍冬的事兒,滿腦子都是算盤,完全沒聽出來。
雖說白忍冬要去誰那兒,鐘隱月完全不打算插手,也不籌謀,但是關于怎么順理成章地、讓門中所有人都知道白忍冬人性本惡之后再把人送走,鐘隱月是有籌謀的。
他光顧著自己的籌謀,也沒注意到這會兒問過了他想沒想過把白忍冬送去誰那兒的沉悵雪笑得一臉意味深長,離開時還搓了搓手,臉上的笑都快能滴出黑水來了。
鐘隱月的籌謀還沒來得及付諸,第三天,白忍冬就上了門來。
他站在門口敲了敲宮門。
鐘隱月從里面走出一看,就見上門來的白忍冬臉色陰沉,看向他的神色再也沒有了往日那股小心翼翼可憐兮兮的勁兒,眼眸里滿是怨懟,仿佛是在看一個殺了他全家的仇人一般。
見到他這眼神,鐘隱月愣了愣,沒明白他怎么突然這樣了。
這才兩三天不見啊?
鐘隱月還什么都沒干呢?
鐘隱月還沒想出來什么,白忍冬主動邁過門檻,走進來,跪了下來,朝著他叩地三下,腦袋在地上咚咚磕了三聲。
他伏在地上,道:“長久以來,受師尊照拂多日。近日弟子深思熟慮,想轉門隨干曜長老深修劍法,請師尊成全!”
鐘隱月懵了大比地傻傻看著這一幕,手中拿著的茶杯一松,啪地掉到了地上。
杯子質量不錯,沒碎,在地上轉了幾圈。
鐘隱月腦子里面也轉了幾圈,但是沒轉明白。
直到他懵懵地點了頭,懵懵地寫了書信,召出信鷹碎瓊,讓它帶著書信去告知了掌門;直到掌門很快給了回信,說下午正好無事,要他如果也沒事的話就盡快準備離門禮;直到鐘隱月趕緊把門下弟子招呼過來,布置好離門禮的場地;直到耿明機也很快歡天喜地地帶著竇嫻上門來,其他長老也都或驚異或一臉早知如此毫不意外地來到玉鸞山——他還是沒明白,白忍冬這是怎么一回事。
也來不及想明白了。眼瞅著場地布置好,人也都來了些,鐘隱月才記起,按著禮數,離門禮是需要首席弟子念誦禮詞的。
于是他趕緊擬了一份出來,交給了溫寒。
按著設定,溫寒其實是他的首席大弟子。
門內是這樣定的。只是鐘隱月做長老時間不長,名下的弟子修為都還短淺,暫時都還只算“學徒”,還上不了臺面,才一直沒對外公開。
本來是想著,等溫寒入了金丹期,就將此事對外公布的。
因為一直沒公布,靈澤長老才會以為鐘隱月還沒有首席弟子,才向他建議提白忍冬為首席。
鐘隱月當時沒立即答應,也是因為心里知道,現在溫寒才是首席。
他把離門禮的禮詞給了溫寒。溫寒卻面色猶豫了下,然后擺了擺手,說:“讓沉師兄來吧。”
鐘隱月愣了愣,才發現溫寒臉上的神色有些許說不出的怪。
倒不是感覺他憋著什么壞水的那種怪。鐘隱月有些不知如何形容,但溫寒表情于心不忍的,好似是在隱隱心疼沉悵雪。
忙昏了頭的鐘隱月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隱隱有了猜想。
但他來不及細想了。他把禮詞塞到溫寒手里,道:“你若愿意給,給了也好,那你就拿著去給你沉師兄去罷。長老們都來了,我還得去應酬。”
溫寒顯然不知道應酬是啥意思,但放在這個語境里,他多少能猜到。
他便應了幾聲是,拿著鐘隱月給的禮詞,出門去尋沉悵雪了。
鐘隱月微微松了口氣。
沉悵雪出門去尋桃花了。正是春日,桃花剛開,鐘隱月宮中花瓶寂寥。
離門禮上,各個長老都要來,空花瓶放著不好看,他便出門去尋了幾枝回來。
他回來時,長老們已經來了幾位。他走進宮中,把花瓶放到桌上,朝著幾個長老躬身行過禮,又回身走到一旁,接過了溫寒遞給他的禮詞。
耿明機已經來了。他坐在主位上,盯著他從那邊走到這邊,又從這邊走到那邊去,還從他人手上拿過了禮詞,一瞧就是要承首席弟子的活計,來念誦這次離門禮的禮詞。
耿明機瞇了瞇眼。
宮門外,天決門各大山門的主宮弟子們也來了許多。鐘隱月去外頭看了一圈,見沒什么問題,才從外頭又走了回來。
他一回來,才看見沉悵雪也回來了。于是他叫了聲沉悵雪,那頭正低著頭看禮詞的沉悵雪立刻抬起頭來,瞧見他,又立刻吟起笑意,忙湊上了前去。
耿明機眉頭輕皺。他往椅背上一靠,瞇著雙眼,極其不悅地望著那只兔子一路小跑到鐘隱月跟前,彎下身去,恭恭敬敬地低著姿態,將耳朵湊到他臉前,聽他小聲耳語著什么。
耿明機心中極其不悅。
他的食指敲起椅子扶手的木面,噠噠作響。
一旁的靈澤長老正飲著茶。聽見聲音,她抬頭瞥了眼耿明機,未發一言。
耿明機盯著沉悵雪,沉默很久。不知道鐘隱月是在跟他說什么,倆人在門旁耳語了很久。
半晌,沉悵雪才抬起頭來,笑吟吟地又和鐘隱月說了句什么。
不知是說了什么,鐘隱月有些惱了,他伸出手,輕輕捏了下沉悵雪的耳朵。
沉悵雪便只是笑著,又簡短地同他說了句話,鐘隱月的神色便有所緩和。他拍了下沉悵雪的肩頭,沉悵雪便含著笑起身來,離開了。
耿明機神色越發難看。
他望著沉悵雪向著宮門外走去,他望著他背對著他向外走去。
耿明機牙根都被自己咬得發酸。
沉悵雪不該這么體面。
他不自禁這樣想。他想起許多從前的事,這只兔子自打被他撿回來開始,都是一直跪在他腳邊的。
耿明機永遠是站著的。兔子對他感恩戴德,永遠都是跪在他面前的。
可如今,它在往外走。
鐘隱月走了進來,走到了他跟前。
“白忍冬一會兒就來了。”
鐘隱月好似絲毫沒察覺到他面色的陰沉,只自顧自地說,“正好,他從秘境拿回來的那把終焉之地的仙劍還沒開光。等帶回干曜門,師兄就幫他開光吧。也是緣分,還沒經我手,這種事師兄理應比我擅長。”
耿明機沒作回答,只是抬起眼睛,蛇一般陰毒地盯著他。
鐘隱月仍然沒察覺到,不知道是不是裝沒看見。他只是轉頭掃視一圈,道:“還差幾位師兄沒來,再等一等,便開禮了,勞各位再等等。”
他說著,看見靈澤長老手邊的茶杯里已經沒了茶水,便給站在座后待機的溫寒使了個眼色和手勢。
溫寒得到信號,趕緊過來續茶。
“此事事發突然,大約師兄們都還在準備。午后也無事,在這兒等等也無妨。”靈澤長老說,“只是,師弟,為何你門下這白忍冬今日突然便要轉門?前幾月他覺醒靈根時,不是很有決心要跟著你么?”
“修道之事畢竟玄之又玄,修著修著,發覺自己更適合另一條路,也是常有的。”鐘隱月道,“這次在秘境里,比起我教的雷咒符法,他也是更愛用劍來除妖。我雖還未說,但他本身就是個天賦異稟的孩子,大約自己也感覺得出來,他更適合去修劍。”
“今日他來找我,說想去干曜門。他既然想走,我也不好攔著。總不能因著一己私欲,就霸占著他,這是誤人子弟。”
靈澤長老點點頭:“原來如此。”
耿明機冷笑了聲。
他一笑就沒憋好屁,鐘隱月很清楚。
鐘隱月便回過頭來,瞥他一眼,等著他放壞屁。
果不其然,耿明機一張嘴就開始了:“玉鸞師弟真是會說,難道不是你苛待了他?”
“我如何苛待了?”
“你如何沒有苛待?”耿明機道,“前幾日,我便聽人說過了。你好像把宮中珍稀的法寶都給了沉悵雪,而其余弟子都是只有三四件。玉鸞師弟,你就算偏心,也不必偏到此等地步吧?”
聽了此話,一旁早就到來,坐在座首,一直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語的掌門終于抬起眼皮來。
審視的目光射了過來,鐘隱月不以為意。
他無可奈何道:“師兄這是什么話,沉悵雪已經是元嬰期的弟子,偏偏師兄又只肯給他些破銅爛鐵。說起來也是奇怪,明明他在門內數一數二,卻拿不到該拿的東西。我看著心疼,就給了一些配得上他的,怎么就偏心了呢?”
“而且,我坐在這個位子上才數十年,門下的弟子修為還不深。就算是我想給,也是給不得的呀。都還是些愣頭青,法寶給得多了,若是使用不當,也只會傷著自己。等時機成熟了,該給的我自然都會給的呀,師兄怎么平白無故污人清白?”
此話說得很在理,掌門收回了目光。
耿明機嗤笑了聲:“若是不偏心,為何如今還不做該做的?”
這會兒白榆長老也坐在旁邊不吭聲地旁觀,他不知道沉悵雪是靈修的事。
屋內也有弟子,耿明機不敢把話挑明。
鐘隱月卻懂他的意思。
鐘隱月笑了笑,輕車熟路地開始裝傻:“何為該做的?”
耿明機一怔,兩眼一瞪:“?”
“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鐘隱月意味深長道,“這可是個上古難題,師兄不妨自己也好好想想。活了這上百年,一路走來,到底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做過的事又到底是不是應該的。”
耿明機臉色劇變,瞧著是想到了許多事。
說話間,沒來的廣寒長老與云序長老也一前一后地來了。
蘇玉螢引著他們入宮入座,又繞了路,從長老上座的后面繞過來,與鐘隱月說:“都好了,師尊,白師弟也在門外等著了。”
鐘隱月點點頭,對她揮了揮手。
他又對另一邊在后面倒茶的溫寒揮了揮手,示意他也出去。
溫寒放下茶壺,跟著蘇玉螢一道出去了。
鐘隱月走到耿明機旁邊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小木桌。桌上是個插著桃花枝的素花瓶。
不多時,沉悵雪領著白忍冬上了幾層臺階。
沉悵雪留在了門外,白忍冬跨過門檻。
他走進來,朝著座上長老們行了一禮。
他沒有再像第一次見諸長老那般緊張兮兮,那張臉上也再沒有了鐘隱月看慣了的小心與可憐。
那張臉上終于有了原文描寫的影子——【總是深皺著眉,眉眼間似有一團永遠散不去的烏云。眼睛里是野狗一樣的警惕,流浪的數年早已在他骨頭里烙下了警惕猜忌的本能。 】
直至今日,鐘隱月才品出,原文的最后一句話還話中有話。
流浪數年,野狗也能學會適時地搖尾乞憐,即使并不是出于本意。
流浪狗是會演的。
鐘隱月涼薄地望著白忍冬行了一禮,然后望著沉悵雪轉身面向宮外弟子。
正是行離門禮時,宮內宮外,一片安靜。
沉悵雪聲音平靜,不高,但頌起詞來也極其清晰。
“玉鸞山門中弟子白忍冬,今離本門,斷緣此山。”
“宮主師恩,萬言難謝;今日離門,拜離生師。”
白忍冬走近進來。
鐘隱月涼涼地望著他再也懶得裝了的眼睛,涼涼地望著他跪了下來,向自己最后行了禮。
老天好像還是長眼的,待禮畢,天上突然烏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白忍冬走了,跟著耿明機走了。
臨走前,他那雙野狗的眼睛最后怨毒地望了眼鐘隱月,里頭似乎還有話,但他什么都沒說。
第82章
離門禮和拜師禮都在玉鸞宮里成了。
禮成后,耿明機就帶著白忍冬走了。走時白忍冬一句話也沒說,連和溫寒蘇玉螢他們也沒有說過一句。
他就那么頭也不回地走了。
禮已成,鐘隱月最后說了幾句場面話后,其余長老也站起身來,和鐘隱月打了招呼走了些過場,都帶著自己的主宮弟子們離開了。
禮畢后的山宮很快人就盡散了。
只留下一片喝剩的茶, 和精心布置過的場地。
外頭小雨淅淅瀝瀝的,吹進來陣陣帶著青草和土味兒的風。
主座旁邊桌上的桃花枝被風吹得微顫, 屋內霎時冷清起來。
鐘隱月抱膝坐回到主座上,面對著這一片鳥獸群散過后的光景發了會兒呆。
他剩余的幾個弟子站在門前沒走,都負著手站在跟前望著他,等候他差遣。
鐘隱月望了望天,又望了望他們,最后嘆了口氣,終于從主座上起身下來,甩了甩袖子道:“收拾了吧。”
弟子們便把山宮里布置好的場地收拾了個干凈。
擺好的桌椅和主座后的屏風都被撤了下去,鐘隱月望著這一處慢慢變回原狀,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悵然。
他想起白忍冬臨走前看向他的那幾眼,心中莫名有些想笑——他想他知道心中這些悵然是從何處而來了,他是在惆悵自己居然一腔真心兩次都喂了狗。
幾個弟子按著命令把地方收拾了個干凈,都走了回來,為首的溫寒向他稟報:“師尊,收拾好了。”
鐘隱月看了看外面。天還在下雨,也黑下來了不少,看起來已經天黑了。
“不早了,都回去吧。”鐘隱月說,“我跟你們一塊兒回別宮用晚飯,正好,有事想問你們。”
他們看起來并不意外,只是都低了低頭,互相看了一圈,神色都有些發怵。
他們這個反應,鐘隱月也毫不意外。
他自己還什么都沒干,白忍冬就突然要轉門,肯定是跟這幾個弟子有關系。
回到別宮,天已經徹底黑了。
幾個弟子去廚房做了飯來,端到了別宮的前廳來。
前廳里有一張桌子,弟子們平日都是在這里用飯的。溫寒多拿了一張好椅子來,放到桌頭,給鐘隱月用。
待天徹底黑下來,飯菜才端上了桌。
五人落座。
鐘隱月沒急著開口問。他夾了幾筷子菜,吃了兩口飯。其余弟子坐在他身邊,一聲不敢吭,都巴巴地望著他,沒動筷子。
吃了幾口飯,鐘隱月抬眼一看,才見到四雙眼睛都在望他。
“看我干什么?吃飯啊。”鐘隱月說。
他這樣說,弟子們才都拿起碗筷來,小心翼翼地夾起飯菜,吃了起來。
飯桌上一時無言,弟子們還是忍不住總偷偷瞥他,膽戰心驚地等著他問話。
偏偏鐘隱月一點兒都不急,他慢悠悠地吃了好幾口菜飯。
等待的時間最難熬,弟子們簡直味同嚼蠟,都快哭了。
半碗飯進了肚子里,鐘隱月才終于開了金口:“白忍冬怎么回事?”
溫寒剛往嘴里塞了口飯,這話一出,他好懸沒嗆到。
他趕緊狠嚼嘴里的飯,想趕緊答話。可這一口塞得太多,他根本嚼不完。
見此,蘇玉螢便放下手中飯碗,貼心地替他說:“回師尊的話,白師弟昨晚和沈師兄還有我們大吵了一架,之后便說……要轉門。”
鐘隱月聞言一愣:“吵架?吵的什么?”
“是前前天的晚上,沉師兄回了宮舍后,就好心拿來了師尊給師兄的法寶,說分給我們一些。師兄說東西太多,都放在自己那里也不好,便拿一些我等也能用的出來分一分。”
鐘隱月聞言詫異,看向沉悵雪。
沉悵雪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吃飯,手上的筷子沒停。鐘隱月看過來時,他剛好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
他吃得斯斯文文,嚼得兩腮鼓鼓,瞧著也不打算停下筷子,就好像他們在說的事跟沉悵雪沒關系似的。
蘇玉螢繼續說:“沉師兄說了,上好的法寶自有靈氣,更有些法寶自身就有攻擊性,稍不注意就會傷到自身。師尊是顧忌我們如今修為不高,擔心我們傷到自己,才會只給了三四件。雖說也都不是頂好的,但也是如今最適合我們的。”
“沉師兄也是因為一直不受干曜長老待見,給的東西都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師尊可憐,才給了這般多。其中有些能輔佐靈氣運轉,有益修行的靈石法寶,師尊給得太多,這些靈石也沒攻擊性,師兄便想分給我們一些。”
蘇玉螢說,“師兄也說了,師尊也是可憐師兄出身和遭遇,才一口氣給了這般多的靈石。日后等我們修為漸長,師尊一定也會給合適的法寶……雖說之前師尊就給了我們一人一個靈石,但我們多拿著一些,也不會是什么壞事。”
“本來是樁好事,可白師弟一下子就生氣了。”
鐘隱月聽得莫名其妙:“他生哪門子氣?”
咔噠一聲,沉悵雪終于放下了他的碗。
他從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著嘴道:“師弟說,師尊這就是盲目偏心。該好生教養著的不給上好的法寶,卻把這些好東西都一口氣給了不該給的人。”
鐘隱月:“……”
溫寒早咽下了嘴里的飯,聽到這兒,他也生氣道:“我們就一下子生氣了,他這番話也太過失禮了。問他何出此言,他就說……”
溫寒突然不說話了,他臉上的怒氣也忽然消下去了一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沉悵雪。
沉悵雪倒是面目平靜。見溫寒看過來,他笑了笑,坦然地看向鐘隱月:“他說我是畜生妖怪,給得多就是為禍人間。”
鐘隱月瞪大了眼。
啪的一聲,他把手里的筷子給猛地摔到了地上,人也騰地站了起來。
弟子們紛紛放下碗筷,低下頭,不敢聲張。
只有沉悵雪坐在原地,不動聲色,也沒有低頭。
鐘隱月站著,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白忍冬說什么?”
“他說,我是畜生妖怪,師尊給我的東西多,便是助紂為虐,為禍人間。”沉悵雪再次平靜地復述了一遍,“他還說,干曜長老說得果真沒錯。”
鐘隱月被氣笑了。
鐘隱月猜的沒錯,他果然一早就從干曜那兒知道了沉悵雪是靈修的事。
秘境之后回來,要鐘隱月查沉悵雪,就是想要他查出來沉悵雪是靈修的事,然后冷落排擠他。
“天殺的東西……”他笑得直罵,“聽了一兩句話就回來指天罵地,上房揭瓦……真是該是哪兒的人就肯定是哪兒的人,我還以為……他還說什么了!?”
“別的倒沒什么。”沉悵雪道,“前前天的晚上便是大家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只是,或許是竇師妹奉師尊之命,這兩日已經又與他接觸過了。白師弟昨晚便闖進我宮舍里,又羞辱我一番。之后其余師弟師妹聽到動靜,一同前來,就聽白師弟說,干曜長老同他說,他這般的劍修之才,理應得著最好的東西,而不是師尊摳摳搜搜從指頭縫里漏出來的這點兒打發乞丐的小玩意兒。”
鐘隱月聽得腦子一白,又一樂。
“他說什么?”鐘隱月說,“到底誰是畜生!?個天殺的東西,我就該在他還沒覺醒的時候給他炸死!!”
鐘隱月勃然大怒,其余人都不敢說話。
鐘隱月氣得臉紅脖子粗,罵罵咧咧地罵了一堆。
沉悵雪望著他這般氣憤,心中默了會兒,沒來由地有些愧疚。
他拿起帕子,掩住嘴。
鐘隱月怒氣沖沖地罵了半晌,心中不解氣,擼了擼袖子,又要去干曜宮討個說法去。
弟子們哪兒敢攔他,都低著頭不敢言語。
聽到他要去干曜宮,沉悵雪站了起來:“師尊。”
“啊!?”
“恕弟子冒犯,但師尊,還是別去了吧。”沉悵雪說,“白師弟如今剛轉門,師尊便上門去討說法。外人瞧著,便是師尊本就不樂意拱手讓人,不得不將人讓出去后又咽不下這口氣,便上門詆毀呀。”
他這么說,鐘隱月沉默了。
確實有幾分道理。
可鐘隱月是真咽不下這口氣:“那我也不能讓你白白受了這份辱啊!”
沉悵雪聞言,上前走了幾步,在他跟前又規規矩矩地跪了下來。
沉悵雪仰著頭看他:“自然是不會白白受辱的。師尊也不是不知道,干曜門如今是蛇鼠一窩,干曜長老更是私底下早出了事,如今能否好生教書育人,也是個問題。所以即便是去了,也不見得白師弟能好到哪兒去。”
“而且,師尊今日提了白師弟轉門之事,掌門立馬就吩咐下來,當天就把禮辦了,讓長老領走了人。我那時,可是師尊親自東奔西走,費了好大的事,才終于得見天日的。如此可見,掌門十分重視此事,早就想把白師弟讓給干曜長老了。”
“干曜長老又明明因著前些月的虐生之事,已被禁止傳道受業五年了,自然門下也不能再多弟子,可掌門還是讓白師弟去了干曜門。這又說明,掌門要給干曜長老和白師弟開例外。”
“師尊,這就是說,掌門還是將干曜長老和白師弟放在心尖上的。若是您去找說法,最終一定會鬧到掌門那處。到時候,定是師尊吃癟。”沉悵雪說,“師尊,人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白師弟也不過是口頭羞辱了我幾句。若想找回面子找個說法,日后有的是機會,師尊不必此時犯險。”
他這樣說,鐘隱月又沒了脾氣。
他看看沉悵雪,又轉頭看看外面,最終長長嘆了一口氣。
鐘隱月看向還坐在桌子邊上的那幾個弟子,道:“都過來。”
幾個弟子站起來,乖乖過來了,跟沉悵雪一起跪了下來。
鐘隱月問他們:“你們,也覺得我給的東西是在打發乞丐嗎?”
幾個弟子立馬搖頭如撥浪鼓。
“我們不過才筑基期,師尊擔心給我們法寶會使用不當進而受傷,是師尊疼愛,愿意為我們多慮。”溫寒說。
“溫師兄說的是,”蘇玉螢也說,“我們也覺得白師弟說話太過分,那晚才起了爭執……”
陸峻也點著頭:“可白師弟卻跟我們也吵了起來,那晚才不歡而散。師尊,您的良苦用心,弟子們都知道的。”
都這么說,鐘隱月才放下了心。
門里幸虧只有一個白眼狼。
“那就好。”鐘隱月說,“那今天就先這樣吧,都回去吃飯。”
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來。
蘇玉螢躊躇了一下,在起身前問:“師尊,您是……早知道沉師兄是靈修了?”
“我早知道啊。”鐘隱月道,“我聽著你們剛說的,是也知道了?”
“是,弟子們是都知道了。”蘇玉螢說,“但是無妨的,靈修也是師兄。沉師兄人這般好,無妨的。”
她邊說邊看沉悵雪。
沉悵雪朝她笑了笑,她便紅了紅臉。
瞧著這一幕,鐘隱月算是心徹底放了下來。
雖說白忍冬臨走前說的話令人生氣,但眼下好說歹說,門內是徹底干凈了。
鐘隱月徹底放下了心,和弟子們在別宮里吃過了飯,他便回了山宮去,準備回想一下原書之后的劇情。
在這里待得太久了,昨日晚上躺在床上回想時,他發現自己有些記不清后續劇情的細枝末節了。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他決定先把記得的都悉數記下來,編書造冊,省著日后繼續遺忘。
他在山宮里點起燈燭,一口氣寫到了深夜。
夜深了,宮門又被人敲了兩下。
有人來了,來人站在門口溫聲喚他:“師尊。”
聽聲音是沉悵雪。
鐘隱月以為他是想今晚一同入寢,才來山宮尋人,便放下筆,應聲出來迎人。
沉悵雪一身白衣,站在門外。
“大晚上的,怎么來了?”鐘隱月說,“進來吧。”
沉悵雪走了進來。
鐘隱月回頭往里走,還沒邁出幾步,突然聽見身后撲通一聲。
他回頭,沉悵雪居然跪在了地上。
鐘隱月嚇了一跳,趕忙回頭上前:“好端端地你跪什么?你……”
他伸手去拉,沉悵雪卻紋絲不動,執意跪在地上。
沉悵雪低著頭,聲音里像悶了口血一般:“師尊之前說,我可以復仇,但一定不能騙師尊。我無意騙師尊,也不想瞞著師尊。只是師尊為我籌謀,我看在眼里,又不愿臟了師尊的手,也想自己來做。”
“夢里是我被抽骨剝皮,若要動手做些什么,我想著,也該我來才對。”
“事成之后,我就打算來與師尊說明的。”
沉悵雪抬起頭來,看向他。那雙一向笑意彎彎的眼睛此刻皺成一團,仿若壓著一團揉不散的黑墨,眼中色彩亦是黯然涼薄又不甘。
鐘隱月隱隱明白了什么。他松開了他,站直了些身子,難以置信。
沉悵雪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故意把法寶拿過去的。”
沉悵雪面無笑意,說出的話帶著森冷的涼意。
鐘隱月雖早知他此時就對白忍冬又恨又怕,可真聽到這句話,后背還是禁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我故意把法寶拿過去,說了激怒他的話。”沉悵雪說,“這兩日,私底下,我也故意在他修課業回來的必經之路上候著,與他單獨說過些話。我那時也說過刺激他暗示他的話,讓他去了干曜宮,與干曜長老相談。”
“我知道,他一定會和干曜長老訴苦裝可憐,說些師尊的不是。他一定會說師尊給了我許多法寶,卻只給他三四件。干曜長老也一定會趁機勸誘,讓他生出拜入干曜門下的心思。”
“我清楚長老的為人,也清楚師弟的為人。”沉悵雪說,“師弟雖然并不喜歡干曜長老,可若是對師尊起了厭心,干曜長老若是又在此時多有關心,他便會干脆利落地倒戈的。”
“師弟就是如此,他想要功利,想要做最特殊的,想要眾人簇擁,眾星捧月。”
“師尊心慈,也擔心我,還想讓師弟自己抉擇山門。”
“可是師尊,我不愿讓他抉擇。他生來便是這樣的人,就該與干曜長老一同待在沼澤里面,最后黑吃了黑才對。”沉悵雪說,“師尊,我被抽骨扒皮,他喝了我的血活了下去,有了功名修為仙位,如今重來一次,他憑什么還能選擇他人,往更好的路上去?”
“他活得更好了,那我呢?”沉悵雪問,“我就合該變成一塊供他登天的尸石嗎?”
鐘隱月看見他眼里的怨恨。
他忽然想,原來沉悵雪比他想的,要更恨耿明機。
“你不該。”鐘隱月說,“我比你更覺得你不該。這事本就不公,所以我才會在這里。”
他說了這句話,沉悵雪眼中的怨恨便立即消了許多。
沉悵雪深吸了一口氣。
他再次低下頭:“是我故意讓他選了干曜門的。師尊,這話或許太過狠毒,但我想要他與干曜長□□死一處,魂飛魄散。”
語畢,他朝鐘隱月伏身,磕了一個頭。
鐘隱月早就知道,于是拍了拍他的后背,把他扶了起來。
他把沉悵雪抱進懷里,一下一下拍著他的后背。
“我知道。”鐘隱月說,“別害怕,我知道,我會幫你的。”
他感覺到沉悵雪在他懷里發抖,于是輕笑一聲,又將他抱緊了些。
“不怕了,”鐘隱月說,“我不怪你,我不是要你必須足夠克制,足夠干凈,足夠守禮,才會愛你。你要恨就恨,我不怕你恨,因為我比你更恨,我還會愛你的恨的。”
沉悵雪伸手抱緊了他,把腦袋埋進他胸膛里,鐘隱月聽到了他的一聲哽咽。
鐘隱月抱著他,拍著他的后背,聽著他悶聲哭泣,感覺心口上的衣物漸漸濕了一片。
第83章
沉悵雪抱著鐘隱月哭了半晌,緩過來一些后也沒走,黏了鐘隱月一整個晚上。
他摟著鐘隱月的腰,跟他一塊兒在書案前耗著。他哪兒也不去,就一直從背后摟著人家的腰,靠在人家肩頭上,看他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寫東西。
看了會兒,他悶聲問:“師尊寫什么呢?”
鐘隱月寫著字,嘴上答:“一些記得的事,都是之后會發生的。在這邊過得久了,有些記不清了,我想著先都記下,日后若忘了些什么細枝末節的事,也好查閱。”
“哦。”沉悵雪趴在他后背上點頭,“辛苦師尊了。”
“還好。”
鐘隱月隨口應了句。沉悵雪趴在他背上,沉默地看他寫了會兒,又問:“師尊,我這樣待著,您會不便寫字嗎?”
“不會。”鐘隱月說,“你背后抱著,礙不著我。你要是想抱著,那便就這么抱著吧,不妨事。”
“好。”沉悵雪摟緊他的腰,往他身上蹭了蹭, “那我就這樣讓師尊陪著我了,師尊真好。”
鐘隱月苦笑。
沉悵雪也是個省心的, 問過之后,他就沒有再出言打擾。
待案上燈燭燒盡了半截,鐘隱月感到身后靠著自己的人力氣慢慢松懈下來,呼吸聲也有了起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也往下滑落了下去。
鐘隱月停下手中的筆,轉過頭來一看,沉悵雪已經靠在他背上睡著了。
他睡顏毫無防備,看著就是只小兔子。
鐘隱月看著喜歡,于是無言地看了會兒,才戀戀不舍地把筆放回到硯臺上,回身把他背起來,進了里屋的臥房去。
他又破了規矩,把弟子留在了山宮里,還同枕而眠。
不過鐘隱月一向不在乎什么規矩。
次日一早,玉鸞山里的空氣十分清新。
白忍冬走了,玉鸞門這邊一下子清凈了下來。
鐘隱月感覺空氣都干凈了許多。
從秘境里回來已經過了幾日了,弟子們停了的課業也都重新再開了。
玉鸞門的弟子們紛紛早起,來山宮讀課來了。早讀之后,弟子們都按著鐘隱月給他們排的課業,奔赴去了別的山頭修業。
這兩日,他們都不是在玉鸞山上修課。
弟子們都忙了起來,鐘隱月便獨自一人在宮中理了兩日的原書劇情,把寫好的東西都造了冊,藏了起來。
前腳剛藏好劇情書,后腳系統就來了。
它帶著仙門大會的任務來了。
把一系列任務發給了鐘隱月,系統又說:【宿主,經過測算,您所處的世界線極有可能是書中角色覺醒了自我意識,依靠重生之法而被回溯的世界線。 】
【我方經過測查,發現原書的劇情線已經被摧毀,現在的世界線是第二次世界線。 】
【重生屬于靈魂之法,不徹底調查是無法發現的。因為沒有掌握有角色重生這一事實,之前的劇情才會有多次測算錯誤。 】系統說,【還請您原諒我方的失誤。 】
鐘隱月扶了扶額,心說你自己知道就好。
但細想想,系統也算是給他幫了不少忙,鐘隱月便還是松了口:“確實多出來的奇怪劇情很多,不過你也幫了不少忙,就算了,沒事。兔妖那會兒,也是多虧了有你才那么順暢。”
【感謝您的理解。 】系統說,【不過為表歉意,我方會為您奉上賠償。 】
“什么賠償?”
【如今劇情安穩,賠償方面還不能確定。待之后劇情出現波折,一旦您有需要,可以隨時向我方提出要求。 】系統說,【只要是我方能夠提供的支持,就會為宿主及時奉上。 】
等于是現在還沒必要,等之后有必要,您隨時開口。
倒比隨意給些東西強多了,鐘隱月覺得可以,點點頭:“行。”
【距離仙門大會,還有七個月。 】系統說,【請您按照任務要求,在這七個月里鍛煉門下弟子。 】
這倒不必它刻意囑咐,鐘隱月原本就這么打算。
鐘隱月再次點著頭應下。
【以及,有關于目標人物。 】系統說,【檢測到目標人物目前對您依賴值極高,好感度也仍然在上漲。目前已經解鎖了“比翼雙飛”成就。 】
系統好像要開始長篇大論,鐘隱月剛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準備慢慢聽,它一句“比翼雙飛”的成就就讓鐘隱月把剛進嘴里的一口茶水全都噴了出來。
鐘隱月紅了臉,大聲罵道:“什么破成就名!!”
【本成就是指宿主與目標人物達成了新的關系,名稱并無任何不妥。 】系統說,【恭喜宿主完成了階段性成就。 】
【但是,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原作劇情極有可能不再適用于宿主目前所處世界的劇情。正如之前所說,此世已經有人重生,并且已經出現多次擾亂劇情的事件。 】
【這一次的秘境篇中,更是已經牽扯到了妖后。我方可以合理推斷,第二位重生者很有可能與原作反派有關。 】
鐘隱月懂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雖然查不出來到底是誰重生了,但是從妖后都跑出來了的這點來看,可以合理猜測重生的是這書里的反派?可能是他跟仙修界血戰的時候輸了,心里不甘心,所以就重生回來再打一次?”
【正是如此。 】系統說。
鐘隱月覺得有道理。
反派沒贏過主角,于是一把掀了桌子洗牌重來這種事,也早就多得數都數不過來了。
【按照常理來說,重生此事雖然事關魂魄,十分難查,但若是我方有意深查,也是能夠查出來的。 】系統說,【然而經過多日努力,第二位重生者的身份仍然沒有任何進展。這種情況,只能考慮是修為高深的高層人物。 】
鐘隱月覺得它有點武斷:“難道沒可能是天決門這邊的高位長老?”
【當然,也無法否認這個可能性。 】系統說,【但是劇情已經錯亂到妖后出現的地步,我方還是認為是反派那方的可能性更大。 】
這話倒是有道理。
鐘隱月摸著下巴,沉思起來。
【既然在秘境篇已經出手,那么,他極有可能在接下來也迅速開展相關行動。接下來的劇情,很有可能不會再按照原作緩慢發展,請您及時做好備戰準備。 】
“我懂。”鐘隱月說,“意思就是,劇情要大崩壞了唄。”
系統沉默了下,道:【您所言極是。 】
鐘隱月并不意外。知道妖后在秘境里出現過,還親力親為地安排了那么多變故的時候,他就知道劇情已經大崩壞了。
他追了那么久的連載,連載更新到仙門大會后兩年,妖后都沒出來露過面!
“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會注意的。”鐘隱月說,“你還有別的事兒嗎?”
【沒有了。 】系統說,【祝您生活愉快,有需要請隨時召喚。 】
語畢,系統下線了。
系統走了,鐘隱月又深思了會兒——照它這個意思,重生者極有可能是在妖后、鬼王和魔尊之中。
會是魔尊嗎?
鐘隱月感覺不太像。魔尊在原書里算是混沌中立的人,本質上是個愉悅犯。
他喜歡打架,但是不怎么在乎輸贏。只要打得夠爽,是輸是贏都沒關系,死了多少人也沒關系,用什么手段更沒有關系。
這么一個看什么都無所謂,出手也只是想看個熱鬧的神經病,鐘隱月不覺得他會因為后期打不過主角而怒而重生,從頭再來。
估計重生者是在另外兩個人之中。
不過迄今為止還沒和鬼王與妖后打過照面,鐘隱月也推斷不出來。
他決定先放一放,靜觀其變-
幾只烏鴉撲棱著翅膀,從枯枝上飛了起來。
枯樹之下,還有幾只烏鴉。
它們正啃食著一具腐尸。
此處之地大地干裂,寸草不生,四周盡是尸體與枯樹。吊在樹上的和爛在地上,死狀千奇百怪。
空中一片血紅,烏云遮天蔽日,不見陽光。
遠方吹來呼嘯的風。
在這片生靈涂炭的前方,是一座城。
一人身著一身鮮紅如血的紅衣,晃晃悠悠地走在這片大地上,走進了那座城中。
這是座死城,城中不見任何一個人影。地面上與兩側房屋的墻面上,凡是目光所及之處,都盡是滿片的淋漓鮮血。
血都已干了。
紅衣人順著路一直往前走,最終走進城中的最深處。
那是一座城中的城樓。它比這城中任何一座房屋都更滲人,鮮血灑遍了整個墻面。
整座城樓通體發黑,散發著陣陣令人不安的魔氣。光是站在跟前,就足以讓人喘不上氣。
紅衣人咳嗽了兩聲,絲毫不以為意,推門進去了。
城樓里面更是一片漆黑,更冷得如墜冰窖。
走進這偌大的城樓里,往前行進的腳步聲便回響在各處,余音繞梁,聽著十分寂寥冷清。
往里又走了好半晌,紅衣人看見了人。
那正把兩腿疊在跟前桌案上,坐在自己軟乎的人皮座上,抱著一盤葡萄吃著的人,也看見了從正門進來的他。
瞧見他,正吃著葡萄的魔尊烏蒼立刻笑出聲來:“稀客啊,來干什么?”
紅衣人從陰影處走了出來,露出了自己的身形面容來。
此人臉色慘白,毫無血色,瘦得臉形瘦削,皮包骨頭,跟片紙似的,好像風一吹就能倒。他走的這幾步路晃晃悠悠,仿佛沒個骨頭架子。
此人披頭散發,眼神陰狠,毒蛇似的盯著烏蒼,兩眼通紅。
“你說,我來干什么。”他聲音有些沙啞,又咳嗽了兩聲,“你沒感受到嗎,鬼哭辛出手了。”
“沒啊。”烏蒼又從盤子里揪出一顆葡萄來,扔進嘴里嚼著,“我又不是你,天天跟有什么病似的,死盯著人家。”
紅衣人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他的人皮座旁,居高臨下地盯著他:“我也不是你……明知道她做了什么,卻還能跟沒事一樣悠閑度日。”
“她做了什么,跟我們有什么干系?”烏蒼從盤子里揪了顆葡萄下來,遞給他,“吃不吃?”
紅衣人怒目一睜,一伸手,啪地打掉了他遞過來的葡萄。
圓滾滾的葡萄掉落在地,在地上滾出去了好遠。
烏蒼看在眼里,痛惜地嘶出了聲。
“烏蒼,”紅衣人啞聲道,“鬼哭辛出手了,我們便也是時候準備了!”
“準備干嘛?”
“自然是血戰!”紅衣人厲聲道,“百年前那一戰,難道你當真認輸嗎!?”
“認啊。”
“……”
烏蒼顯然腦回路不太正常,紅衣人無言了片刻。
紅衣人不悅地皺起眉:“你為何認?那明明是他們數人打你一個,本就不公!為何要認!”
“人家人多,也是實力嘛,再說那也是戰術。”烏蒼說,“輸了就是輸了,我也不是什么輸不起的人。輸了的架,打回去就是了。我自然不是打算就這么忍氣吞聲的,若要血戰,我自然參加,可鬼哭辛畢竟還沒什么大動靜,你這么著急干什么。”
“我自然知道。”紅衣人說,“但既然她有了動靜,就說明……她也在籌謀了。”
烏蒼聽了這話,沒回答。
他看向遠方,沉默片刻,又低頭下來,將手放到了盤里的葡萄上。
“你我皆知,她制勝至今的法術。”紅衣人道,“烏蒼,她若到時開戰,我們要是想一同趁虛而入,大開殺戒,就須得從現在開始做足準備了。”
“我聽聞,你與新的玉鸞長老有過一戰了。你難道,想把親手殺了他的機會讓給鬼哭辛?”
烏蒼手上一用力,將盤里的一顆葡萄連根揪斷了。
他抬頭瞥了眼這紅衣人,望見他眼睛里的野心與涼薄,笑了聲。
“還得是你最了解我。”魔尊說,“不過就你如今這破身子,能行嗎?”
“足夠了。”紅衣人說。
“但愿吧。”魔尊說,“但你以后別穿紅衣了,白懺,顯得你更虛了。”
紅衣人瞇了瞇眼,臉上幾分不悅。
此人正是鬼王白懺。
烏蒼不打算跟他多說。他起身來,把葡萄果盤放到案上,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就算要準備,那也不必著急,日子還長。你別總緊繃繃的,我都替你活得累。”
“我死了。”鬼王白懺擰著眉說。
“我可還活著呢。”烏蒼說,“行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與你定然還是同盟的,你不必擔心。我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到時候定不會拖你后腿就是。”
烏蒼說著,抬腳就往外走。
見他離開,白懺問道:“你去何處?”
“我剛說了,我有我的做法。”烏蒼回頭朝他一笑,“少管我,病秧子。”
第84章
夜已深, 干曜宮的祠堂里,耿明機慢悠悠地走到仙位跟前,把懷里的貢品一個個擺了上去。
仙位兩邊點著的燈燭燭火絲毫不搖,照亮著仙位上的名字。
何成蔭的牌位前,耿明機擺了幾個甜瓜上去。
放好貢品,他拿起一旁的香根, 打了個響指,指尖上躍上火光。
他點燃香根, 又一根根插進香爐里。
他邊折騰著這幾根香火,邊頭也不抬地道:“玉鸞那邊的雷根弟子,我已搶過來了。”
“我早說了,他搶不過我。不過是個只會念念咒的花瓶枕頭,怎么能搶得過我。我也早同您說過了,師尊不必擔心我,我永遠會是天下第一。”
嘴上這樣說,耿明機臉上卻是一片冷漠。
提及這位師尊,也站在這位師尊的仙位之前,他的神色卻越來越冷,仿若是在與一仇人說著話一般。
“這天底下,還沒人爭得過我。”他念叨著,“也沒人能與我爭……更沒人能擋在我前面。”
“師尊,你說待時過境遷, 滄海桑田, 我會慢慢放下一切。可您又說錯了,我如今仍然無法放下這一切……我早說過, 您不明白。”
香爐里的香插好了,耿明機放下了手。
他微微抬起眼睛來,涼薄地與何成蔭的名字對視。
“都說放下,放下,放下。”他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咬牙切齒,“未經他人苦,為何勸人善!”
“誰能放下!你們誰若經歷我經之事,誰能放下!?”
耿明機大罵起來,又立刻陷入了沉默。
他怒吼的聲音余音繞梁,于是他又親耳聽到了自己的回聲。
那些憤怒又返了回來,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耿明機沉默幾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挺直了脊背。
他抬起手,看見自己的手上已經涌出了更多的黑氣。
耿明機呼吸有些不暢,渾身發涼,微微作痛——他知道,他離入魔越來越近了。
他始終放不下的、一直被何成蔭親手壓制著的心魔,即將沖破何成蔭為他設下的最后一道封印。
屆時,他將萬劫不復。
耿明機只覺嘲諷,吃吃笑出了聲來。他握緊手中的拳頭,臉邊淌下豆大的汗珠。他抬起頭,看向何成蔭的仙位。
耿明機瞇起了眼。
“都在逼我放下。”他說,“無妨……師尊,這些年了,我也懂得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白忍冬入了干曜宮。
此消息一出,原本因為宮主出了事而萎靡不振的干曜宮,這幾日又重新有了生機。
他一來,宮內的弟子們就都涌了上來。
所有人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圍著他嘰嘰喳喳。剛來的那日,白忍冬就感受到了什么叫眾星捧月。
大家圍著他,吵吵嚷嚷地問著他是否真是雷靈根,又吵著要他用一靈法,道說是要瞧瞧雷靈根是什么模樣。
眾人簇擁著,白忍冬很不好意思。人群中又一個勁兒吵嚷著要看他的雷靈根,他無可奈何,便隨意用了一個咒法。
雷咒便從他指間飛出,射向空中,炸出一片驚雷。
人群嘩然,又驚又喜。
“天吶,真的是驚雷!”
“這就是雷靈根,我今日真是長見識了!”
眾人兩眼放光,不住驚嘆。
白忍冬陪著笑,臉上神采卻自豪又驕傲。
他在干曜宮中大受歡迎的事,沒過兩天的功夫,就在天決門里傳遍了。
“昨晚上,干曜門那邊跟放煙花似的,驚雷噼里啪啦放個不停。”溫寒把晚飯放到鐘隱月桌案上,嘴上念叨著說,“今日去白榆山上課時,干曜山的師兄師姐們都得意極了,一個勁兒朝我們擠眉弄眼,故意高聲說話的,刻意炫耀了半個上午。據他們說,是白師弟被眾人簇擁著,便放了許多雷術給他們看。”
“哦。”
鐘隱月沒理這些話,專心致志地疊著他的“撲克塔”——這兩天太閑了,又沒手機玩,他躺在山宮地板上百無聊賴地發了半天呆,終于閑到開始回憶童年了。
這些“撲克塔”就是他回憶童年的第一步。用兩張較硬的牌疊在一起,一層層壘上來,用紙片做個金字塔。
溫寒坐在一旁,聽他貌似是在聽的,便繼續說:“干曜宮的師兄說,他們都沒見過雷靈根,白師弟卻能一口氣放出那么多雷咒,果真是天賦異稟……真是氣人,明明是師尊教的雷咒,他卻拿去哄干曜宮的開心,這些人還反過來拿這些嘲諷我們。不過師尊,你別傷心,弟子都給嗆回去了。”
鐘隱月聽樂了:“我傷心什么,我只覺得他們好笑。一個我親手讓出去的弟子,在別的山頭用我教的東西哄了別人開心,一群傻子被哄得五迷三道,還用我的法咒當成炫耀的資本來回說,這不是承認了我的符咒高了他們一等嗎。”
溫寒懵了懵。
我去,對啊!
他猛然反應過來,他們玉鸞山才該是得意的那一個。
溫寒一時有些為了早上的較勁而又尷尬:“師尊說的極是。師尊,您這……做什么呢?”
“我閑的。”
鐘隱月說著,放下了手里的“活計”。
溫寒望著他案上疊起來的紙片金字塔,以為是什么修道秘術或者什么講究,沒敢多問。
轉頭四周看了一圈,他又問道:“師尊,沉師兄呢?”
沉悵雪總在山宮里呆著,侍奉在鐘隱月左右。
“方才先回去了,說困了。”鐘隱月說,“也是奇怪,這么早就困。”
溫寒眨巴眨巴眼,也沒多想。
困了就回去睡嘛,多大點兒事。
白忍冬轉了門,仙門大會又只有數月了。為了鍛煉弟子,鐘隱月之后的日子也忙了起來。
名下三個弟子嗷嗷待哺,鐘隱月白天做辛勤的玉鸞園丁,晚上又埋頭寫教案。
白忍冬倒不愧是門內紅人。
之前他在鐘隱月這邊還算是低調做人,畢竟他在門內雖有名氣,但因為鐘隱月人就低調,他也不怎么被人問起。
可一去到干曜門,隔個幾天,他就能從干曜門里傳出消息來。
什么干曜長老幫他的劍開了光,什么干曜長老給了他多少法寶,什么他在門內如何受到優待……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仿佛生怕門內誰人不知白忍冬在干曜門內順風順水。
鐘隱月卻左耳進右耳出,權當沒聽見。
時間一晃過了半月,門下幾個弟子修行越來越上道。只不過說到底也只是幾個配角,天資雖說還算上等,可有時候腦子就硬是轉不過來彎,常常把鐘隱月氣個半死。
雖說是符修,但也不能一點兒體術都不會。
秉著不能真的當繡花枕頭的原則,鐘隱月親力親為地鍛煉起了這三個崽子的體魄與劍術。
然后他就看著這幾個崽子不是給了自己胳膊一刀,就是后空翻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要么就是一甩袖子把自己給纏住了。
鐘隱月看得倍感絕望,蹲在一旁捂臉了半晌,終于沒咽下這口氣,氣沖沖地追過去踢了一腳陸峻的屁股,然后認命地回身去宮里拿藥箱,出來后就親自給捅了自己的大天才溫寒上藥。
到了晚上,鐘隱月坐在矮案前扶額,唉聲嘆氣。
今晚給他送飯的是沉悵雪。
沉悵雪把木盤上的飯菜一盤一盤拿下來,放到鐘隱月的案上,溫聲道:“師尊也別太著急,師弟師妹們都才剛開始好好修道不久,個個都是有上進心的。雖說不太順利,但給一些時間,他們自然會有所長進。”
“我知道。”鐘隱月苦著張臉把飯碗拉過來,捏著一雙筷子,夾了口飯送進嘴里,“我自然不是嫌他們愚笨,只是有時心里煩悶罷了。我自己的問題,與你們都無關。”
沉悵雪笑笑:“師尊掛心弟子的修道之事,心中才會煩悶。”
鐘隱月干笑兩聲:“吃飯。”
沉悵雪來時都會陪他一同吃飯,這是他一個人的特權。
若是溫寒來送飯的話,送完他就得走。
沉悵雪便點著頭,低頭扒拉了一口飯。
兩人相顧無言,一同吃起了飯。
沒吃片刻,鐘隱月突然聽到一旁咔噠一聲。
他一偏頭,見到沉悵雪放下了碗,筷子也在手中搖搖欲墜。他閉著雙眼低著頭,搖頭晃腦的,身子也晃晃悠悠,好似要睡著了。
鐘隱月怔了怔:“沉悵雪?”
沉悵雪沒反應,仍然搖搖晃晃。
鐘隱月伸手推了推他,沉悵雪才猛一哆嗦,睜開眼,一臉迷茫地望著鐘隱月。
“師尊?”他迷茫道。
見他醒了,鐘隱月收回了手。
“怎么睡著了?正吃著飯呢。”鐘隱月說,“又困了?”
沉悵雪揉揉眼睛點點頭,似乎還很困,聲音也有點迷糊:“大約是昨晚沒睡好……讓師尊見笑了,這些日子總是不明緣由地睡不夠。”
鐘隱月擰起眉。
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了,他這些日來山宮讀課,也總是時不時地就睡過去。
晚上來這里時,也總是一個不注意就腦子砸到桌子上,當場就睡了過去。
鐘隱月早就問過他緣由,可沉悵雪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他既然不知,再多問也沒用。
鐘隱月就放下碗筷,只說:“既然困,那就去臥房那邊睡一會兒吧。”
沉悵雪點點頭。
他跟鐘隱月也算有了些時日,不再刻意推脫。鐘隱月說讓他去,他便乖乖道著謝,起了身來,晃晃悠悠地朝著臥房那處去了。
鐘隱月看著他走了進去,睡下了。
他又低頭扒了幾口飯。不過他心中有事,味同嚼蠟,沒吃幾口,就也放下了手中碗筷。
沉悵雪近日總是這樣,鐘隱月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搞些什么動作。
他站起來,在宮里踱步晃悠片刻,心中有了些可能性,又不敢確認。
鐘隱月又走進臥房里。
沉悵雪已經躺在他床榻上睡著了。他睡起來毫無防備,臉色微紅,眉眼放松。
鐘隱月看得心中柔軟,走過去幫他蓋上一層被子,坐在床榻邊守了一會兒,又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他準備為此事卜一卦看看。可剛邁出門檻,突然聽到宮里有些動靜。
聲音吸溜吸溜的,好像是誰在吃飯。
鐘隱月莫名其妙。
都這個點兒了,再說又會是誰,敢不打招呼就跑到他的山宮里來吃飯?
鐘隱月走出去,一看,某個很眼熟的,穿著一身玄衣的帥氣血眸男子正坐在他的位置上,端著他的碗,嚼著他的菜吃著他的飯。
看見他,該男子還咧嘴一笑,很自來熟地鼓著兩側塞滿飯的腮幫子,朝他揚揚手:“晚安!”
鐘隱月:“……”
無言片刻,鐘隱月毛都炸了:“魔尊!?”
魔尊烏蒼嘿嘿一樂,把嘴里的飯咽下去:“你屋頭這只兔子,做飯挺香的啊。挺好,聽說兔子都賢惠。”
“不是,你在這兒干什么!?”
鐘隱月跑上前去,砰地跪到自己案前,又猛地一拍桌案,氣得聲音都裂開了,“你與仙修界定下的契約中不是說好了,你不能私自入仙門嗎!上次就算了,你這次居然直接門都不敲就進我的山宮,吃我的飯!大哥!那是我的菜!那是我的筷子,我的飯我的湯!你拿不拿我當個人看啊!”
“干什么,不就坐坐你的位置吃你兩口飯嗎。”魔尊絲毫不以為意,笑著又夾了一筷子盤里的菜,“我若是不拿你當個人看,才不來你這兒。”
鐘隱月無語:“拿我當人看的話你進屋就該敲門!”
“別這么說話,真正的尊重不在于那些小節。”烏蒼笑說,“你可別說些跟那些老古董一般酸得發臭的守禮規矩,我最受不了那些。再說,我也是想再賣你個人情,才專門過來的。”
“?”
眼看著鐘隱月一臉迷茫,魔尊笑出了聲:“阿鸞啊,你也不想想,那干曜那么討厭靈修,干嘛百年前要撿只兔子回來養?”
第85章
干曜長老為什么這么討厭靈修,還要在百年前撿一只兔子回來養?
鐘隱月眨巴眨巴眼,莫名其妙道:“不就是正因為他討厭靈修,才刻意將他撿回來的嗎?表面上是好生養在名下,實際上就是私藏起來動私刑……”
魔尊嚼著嘴里的菜,樂了:“若是動私刑,為何非等到百年前才動?他可已經做了長老三百年。”
魔尊話里有話。
鐘隱月問他:“你的意思是?”
魔尊咽下嘴里的菜:“若是想對靈物處以私刑,三百年前他剛做干曜長老時恨意正深,為何那時不去撿個什么東西回來?”
“或許是不便呢?”鐘隱月說, “門中誰不知道他恨極了妖物,連帶著靈修也是同樣?若是如此,三百年前他一上任就去撿個靈修回來,豈不是令人惶恐不安?”
“就算第一年是如此,后頭又那么多年月,為何非得等到百年前才去撿?”
鐘隱月沉默。
魔尊雖只是提問了一番, 可話中卻十分意味深長。
鐘隱月低眸沉思片刻,抬起眼簾來瞥他:“你的意思不會是……”
魔尊仰起頭,把碗里的飯全都倒進了嘴里。他邊嚼邊看著鐘隱月,見他似乎明白過來了,便置之一笑。
他咽下飯,按著自己的膝蓋,“嘿咻”一聲站了起來。
“帶你看個好東西去,去不去?”魔尊朝他眨眨眼。
鐘隱月眨巴眨巴眼。
不知是不是人干壞事時心理方面會不自知地給自己暗示,鐘隱月總覺得和昨晚的花好月圓別無二致的今夜簡直是月黑風高,真是殺人放火的好天氣。
魔尊不知道從哪掏出來兩身夜行衣袍,丟給了鐘隱月一身。
鐘隱月披著黑衣,頂著夜色,跟著他上了干曜山。
魔尊沒去山宮,反倒是帶著他入了后山。
鐘隱月跟著他在后山里左拐右拐了半天,腳底下把雜草踩得嘎吱嘎吱亂響。
走了半晌都沒到地方,鐘隱月有些沒耐心了:“我說,你到底帶我去哪兒啊?話說你干嘛大半夜的帶我來這兒啊你,你到底想干嘛?”
“我這人,還會有人不清楚嗎?”魔尊說,“我能想干嘛,看你和干曜打起來唄。”
鐘隱月怎么會不清楚這位爺的為人。
“我雖與你只交過一次手,但是傳言聽過許多。”鐘隱月道,“聽人說,你是個有架打怎么都行的瘋子。你就跟個墻頭草似的,平時修界出什么事兒,偏向哪邊都有可能。”
“但事兒多了,大伙又發現你可不是見風使舵的墻頭草,偏向誰純純是看心情。又或者說,你偏向哪方,混亂和沖突就會更大,你就往哪邊偏。”鐘隱月說,“說得明白點,你就是喜歡找樂子罷了。”
魔尊哈哈大笑起來。
半晌,他才收了笑聲,又笑吟吟道:“總結得不錯。不過你放心,我這次偏心你,倒不會因為心情一變就突然倒戈,跑去幫干曜對付你。”
鐘隱月干笑:“我看未必。”
“這么不信任我啊,真令人傷心。”
烏蒼幾步邁上一個小坡,在高處停下,回頭看向比他所站之地低了一些的鐘隱月。
“你大可放心,我的確不會幫他。”烏蒼說,“我已經好幾百年都沒這么討厭過一個人了。”
鐘隱月停在下方,朝他一挑眉。
很明顯,鐘隱月不信。
“你不信這話也無妨,反正你信不信,也不礙著我看他不順眼。”魔尊道,“知道嗎,阿鸞,現在的干曜雖然品德不行,但腦子不壞。”
“做著錯事的人,有的很是明白自己錯著呢。”
魔尊回過頭,繼續往山里走。
鐘隱月抬腳跟了上去。
“有的人恨著,卻不認自己的恨,覺得自己一身正氣。有的人做著惡事,卻也清楚自己做著不能做的事,也清楚自己的心里恨意滔天。”
“這種時候呢,有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承認自己確實不是好東西,坦坦蕩蕩地做著自己的道;有的人呢,卻偏要占著正道的名頭,不認自己骯臟。這類人又要兩袖清風,又要給自己的恨蓋上層冰清玉潔的面皮。”
“可是,面皮是那么容易蓋得住的東西嗎?”魔尊笑著,“自然是沒那么容易的。可若要扯掉這層面皮,他迄今為止得到的一切也都要離他而去了。他自然不甘心,于是寧可不斷地流血,不斷地加深罪業,也要將這張面皮黏在自己臉上。”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惡念一朝一夕是下不去的。前些日子,何成蔭給他的庇佑皆失效了,所以這些惡念其實也留不得了……到了,就是這里。”
魔尊停了下來,鐘隱月跟著走上前。
他們周身是一片林子。
而他們面前,林子外的不遠處,是一個山洞。
那山洞十分奇怪。洞處并非一個洞口,而是一座石門。
離得有些距離,鐘隱月卻能很明顯地感受到,石門上有濃烈的火靈根的氣息。
是耿明機設下的石門。
明明是仙門長老立下的石門,鐘隱月卻有種不祥之感。
一種令他不安厭惡的氣息從石門后傳了出來。鐘隱月閉上眼,感受了一番,從石門后感受到了微弱的妖氣。
氣息太微弱了,仿佛里面的妖物已經命數瀕危,將要死去。
立時,鐘隱月想起了前些月,干曜門所發生的事——那只被倒吊在山門上的狐妖。
鐘隱月心中生駭,立馬睜開眼睛。
他立即明白了,于是轉過頭:“他不會是在這里……”
話才到一半,魔尊立即一把拉過他,把他一抓抓到自己這邊來,把他按著肩膀捂著嘴,按在自己懷里。
石門那處響起轟隆隆的聲音,似是打開了。
有腳步聲從中走出,又慢慢走遠,石門又響起隆隆閉合的聲音。
待腳步聲遠了,烏蒼松開了鐘隱月。
鐘隱月悄悄從林子里往外走了半步,見石門果然已經又關上了。
他又往腳步聲消失的方向望去。在遠一些的地方,有一渾身濺滿鮮血的白衣身影在走遠,正是耿明機。
他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于是鐘隱月從林子里走了出來。
望著遠處漸行漸遠的白衣身影呆了半晌,鐘隱月轉過頭,又走向石門前。
石門身上仍舊散發著濃烈的火靈根靈氣。鐘隱月將手覆在上面,感受了下,又擰著眉松開了手。
“沒用的,這種靈門之鎖,人間的修者是打不開的,即便你是大乘。”
魔尊抱著雙臂,從后面跟著緩緩走出,語氣懶散,“若是羽化的仙人來,倒還有些可能。”
“我知道。”
鐘隱月回答著,一低頭,忽然一怔。
他往旁挪了挪腳步。
鐘隱月蹲了下去。他腳下的這片地方,有些奇怪。
他用手摸了摸。果不其然,這片土有些被翻動過的痕跡。
像是有人挖過這片土。
鐘隱月站了起來,又往后退了幾步。
他打量了番這塊地方。從殘留下來的痕跡來看,這塊被翻動過的土地大小不大,瞧著頂多能讓個小動物鉆進去。
看這大小……應該不是老鼠。
……
意識到的一瞬間,鐘隱月立即神色一怔,眉眼不自覺地微皺,心疼之意涌上了他一整張臉。
“看起來兔子能過,是不是?”
魔尊在身后戳破了他的心思。
鐘隱月臉色一抽,神色立即收起來大半。
他轉過頭瞥他,沉默了會兒,道:“你要什么?”
魔尊歪歪頭:“什么?”
“封口費。”鐘隱月頓了頓,“能懂嗎?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這事兒你別說出去。”
魔尊噗嗤樂了:“用不著,我什么都不缺。再說這事兒說出去,誰能信?”
鐘隱月還是對他持以懷疑目光,但沒再說什么,只是又蹲了下去,摸了摸地上這片被翻動過的土。
“你怎么看著完全不意外?”魔尊走過來,語氣十分好奇,“真是稀奇。這可是鐵證啊,阿鸞,你這收來的徒弟是親手從這里把那只狐妖帶出來,掛到干曜門山門口的。你就一點都不震驚?不打算去問問他?”
“你少管我玉鸞門的事。”
鐘隱月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往旁看了看,又看到另一片土地上也有被翻動的痕跡。只是那邊被掩埋得很好,不剩多少痕跡,不仔細看,壓根看不出來。
看起來,那邊是好好地被掩飾過。
大約沉悵雪是進去和出來時各挖了一條土路。可能是怕進入這山洞尋妖時,其他的妖物會順著他留下的來路逃出去,給日后留下禍患,他才會在進入時就很小心地把來時的路埋上了,出去時是現挖的另一條路。
鐘隱月沒說什么,用腳在地上劃拉了好幾下,把他挖的第一條兔子大小的土路踩了踩,藏了藏。
魔尊把他的動作收進眼底,默了片刻,道:“你比我想的還重視那只兔子。”
“啊,”鐘隱月隨口應著聲,“畢竟我喜歡天天圍著我轉,沒了我就不行的乖男人。”
魔尊又樂了聲,不再跟他說沉悵雪,抱起雙臂道:“你知道他今晚來做什么嗎?”
他說的是干曜長老耿明機。
耿明機剛從這道石門里出來,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離開了。
鐘隱月又不傻,他瞥了眼石門:“猜到了,干曜定然就是在這里折磨那些從前本應死在他手底下的妖物的。他有私心,沒將他們處死,而是帶回來放在這里,沒日沒夜的折磨。”
“前些日,他沒了何成蔭的庇佑,你也說了,他不傻。干曜知道,再做這等惡事,必然是不行的了,肯定會出事。所以……他是來這里,做最后的了結的吧。”
石門后面,已經感受不到任何靈氣了。方才還有一些虛弱的妖氣,可這會兒已經什么都不剩了,想必是這里面的妖物都已經死了個干凈。
“不錯。”魔尊也點頭,“他深知,有些事情已經不可為了,所以是來做最后的了結的,從此以后打算不再做這些事。只不過了結了這些,罪業反倒會又加重一些,入魔會更快些。但我方才也說了,他不傻,都已經做長老幾百年,他更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大多都不可為。”
“明知不可為,但卻一直為之。他自然不會傻到一直依靠何成蔭……他知道何成蔭護不了他一生,再說,他也沒那么敬重何成蔭。”魔尊笑著,“我是說,他會給自己留后手的。”
鐘隱月沉默。
“我知道,你這個玉鸞也不傻,比他那個仙不仙魔不魔的莽夫要更精一點。”魔尊說,“我就同你說到這里。剩下的,你自己做抉擇吧。”
鐘隱月點著頭:“我知道,多謝了。”
“那便好。”魔尊道,“哦對,我上次與你說的同盟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再想想。”鐘隱月說,“你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說,只自顧自說要與我同盟,實在可疑,且容我再觀望觀望。”
魔尊置之一笑:“也行,都隨你。”
魔尊來得快,走得也快,說完這句,他就變成黑氣,消失了。
他走了,鐘隱月的神色卻越發沉重。
月黑風高,此處只剩下了鐘隱月一個人。夜風過,吹起一片草樹之影,夜里的草葉嘩嘩作響,寂寥極了。
鐘隱月摘下夜行衣袍的兜帽,回身抬頭,看向山頂。
那里是干曜山宮的所在。
鐘隱月死盯著那處,眼中有殺意涌動。
耿明機給自己留了后路。
后路是什么,顯而易見。
鐘隱月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盤算了番。不論如何,眼下都只是猜想,他得先回去證實一番。
鐘隱月心中有些焦急。他也沒有多留,他又把兜帽戴上,在夜色里匆匆下了山。
第86章
鐘隱月御劍落地,落在了玉鸞山宮前。
他脫下夜行袍,走回山宮里。
剛越過門檻,鐘隱月突然聽見了咳嗽聲——那聲音聽起來很不好,咳著的人聲音里好似都帶著血,聲嘶力竭,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了。
鐘隱月心中一緊,連忙跑進屋子里,沖進臥房。
定睛一看,他便見到沉悵雪跪在床邊,扶著床榻,捂著嘴不停咳嗽,鮮血從指縫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鐘隱月見狀,嚇得魂都要飛了。他趕忙跑過去,喊著沉悵雪,蹲下去看他情況,又趕緊伸手拍著他的后背,給他順氣。
聽見他的聲音,沉悵雪抬起頭。
他已經咳得兩只眼睛都充了血,紅得嚇人,嘴邊也盡是血痕。
他還是咳個不停,又在間隙里掙扎著沙啞道:“師尊……”
“行了,先別說話了!”
鐘隱月心疼得緊,抱著他拍著后背。
如他所料, 沉悵雪還是想說話。可剛張開嘴,就又咳嗽起來。
他努力咽了一口口水,目光愧疚地望著他,沒沾血的那只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角,在咳嗽聲里固執地啞聲說:“師尊,我弄臟……您的床鋪了……”
鐘隱月愣了愣。
他往床上看了眼,才看見床鋪上也有血跡。很新,應當是沉悵雪方才突然吐血,一時始料未及,才一口血噴到了鋪上。
沉悵雪咳得跟要死了一樣,卻還在愧疚弄臟了他的床。
鐘隱月又急又氣又心疼:“臟了就臟了,臟了洗了就是了!你別說話了,我先看看,你這怎么回事……”
鐘隱月將手按在沈悵雪身上,將一縷靈力探入他體內。
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猜想。也果不其然,沉悵雪體內已經氣息紊亂,有了絲縷魔氣。
突然間,像是被他體內的一把刀攔住截斷,鐘隱月的一縷靈力突然被不知什么猛地一震,在他體內煙消云散。
鐘隱月擰起眉。
這就說明,沉悵雪體內還有什么法術鎖鏈。
沉悵雪還在咳嗽。來不及深想,鐘隱月趕忙收了神通,先將他扶正坐起了來。
“你先坐好。”鐘隱月對他說,“你體內氣息紊亂,有些不對,我且先幫你運氣。”
沉悵雪手按著床鋪,點了點頭。他嘴里還是不住地咳嗽著,但極其聽他的話。即使難受得全身發抖,他也硬是撐著自己正襟危坐起來,乖乖坐好。
鐘隱月坐到他身后去,深吸了一口氣。
他閉上眼,先運起自己身上的靈氣。很快,雷根的靈氣從他身上涌出,向外運向四周。
他伸出雙手,讓靈氣聚于雙手之上,又涌向沉悵雪周圍。
沉悵雪沒有說話,他咬緊牙關閉著眼,鐘隱月的靈氣慢慢遍布他四周,向他體內蔓延。
不多時,沉悵雪只覺一口氣血猛地反上了喉間。
他一口黑血噴了出來。
他撲倒在地,手撐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氣喘吁吁,連喘氣聲都沙啞無比。
鐘隱月收了靈氣,起身上前,拍著他的后背又用靈氣探了一番,他體內靈氣已經平穩許多了。
鐘隱月這才松了口氣。
沉悵雪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轉回過身來,順勢就往他懷里一倒。
他虛弱如一片秋日落葉,幾乎沒有任何力氣。鐘隱月便也順勢把他抱在懷里,安慰地在他身上拍了兩下。
沉悵雪的聲音都沒什么力氣了,委屈巴巴地輕聲喚他:“師尊……”
“嗯。”鐘隱月應了聲,拍著他道,“沒事,有我在。”
沉悵雪抱住他,在他懷里拱了拱。
沉悵雪還是不舒服,咳嗽了兩聲。
鐘隱月摸摸他的腦袋,問:“你今日突然吐血,自己心里可有什么頭緒?”
沉悵雪搖了搖頭。
鐘隱月擰著眉,神色發黑。
若真是他想的這樣……可不能拖。
“你可還有力氣?能坐起來嗎?”鐘隱月問他。
“坐倒是可坐。”沉悵雪說,“可是師尊……我不想從師尊懷里起來。”
“我自然也不想放開你,可你近日總是困睡,每日睡都能睡六七個時辰,實在異常,近日又這般吐了血。”鐘隱月說,“我心中已有猜想,你先起來,讓我看一看。”
他這樣說,沉悵雪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應了一句,從他懷里坐了起來。
沉悵雪彎著上半身,虛得幾乎直不起腰,就那么倦倦地看著他。
鐘隱月面露心疼之意,目光又很堅決。他穩了穩神,問沉悵雪:“衣服能脫了嗎?”
他說這話,沉悵雪驀然瞪大了眼,兩只眼睛眨巴了兩下。
他沒懂鐘隱月為何忽出此言,但還是乖乖褪下了上半身的衣物。
衣物一件一件褪下去,最終露出一片勝雪般白的皮膚。只是這些皮膚上,還留著些觸目驚心,如蛇般蜿蜒的傷痕。
傷痕有淺有深,無法忽視。
沉悵雪似乎很不自在,他眼神閃爍,又別開眼睛:“都是些從前,剛剛開悟時……長老教訓時留下的。那時還不怎么能聽得懂人話,資質愚笨,總惹長老生氣。”
鐘隱月眉頭都快皺到一起去了。
他伸手摸了摸這些傷。碰到的一瞬,沉悵雪猛地一顫。
鐘隱月抬頭對他笑了笑,語氣柔和很多:“沒事,不顯眼。你之前的命鎖,是在哪兒?”
鐘隱月的眼睛總是這樣溫和,且是只對著他的溫和。沉悵雪一時恍神,怔了怔后,便指了指自己的小腹:“這里。”
倒的確是隱秘的地方,平常壓根不會被看見。
“失禮了。”
鐘隱月伸手過去,手中雷光一現,一道法術覆了上去。
沉悵雪一驚,只覺那處一燙,使他又猛地一哆嗦。
片刻后,溫度散去。
鐘隱月卻立即拉下臉來。
他將手挪開。沉悵雪身上,剛剛他指的那處地方,又浮現起了一道紋印。
——此處原本有著命鎖,但耿明機親手解開,本應再無一物的地方,在鐘隱月方才伸手覆了法術后,又有東西浮現了。
兩朵狀似蓮花的紋印一左一右,卻并不對稱。左端的蓮花狀似紅蓮,開得紅火,右端的蓮花卻萎靡不振,已然枯敗。
這紋印位置略低,沉悵雪注意不到。他只看到鐘隱月的臉色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窖一樣,一下子便變得非常恐怖。
沉悵雪還從沒見過他這樣,怔了怔,喚他:“師尊?”
鐘隱月沒有回應他。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也不說話,只是立刻捂住半張臉,背對過去,走離開好些距離,在原地匆匆踱步了兩圈——像是突然得了個噩耗似的,他一時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只能那樣原地踱步。
沉悵雪望著他,不懂他為何如此。
氣氛莫名沉重,沉悵雪也沒敢多問,就那么坐在原地呆呆地望著他,一動也不動,衣服也不穿回去,因為鐘隱月沒叫他穿回去。
鐘隱月不說,他就不做。沉悵雪就乖乖坐在那兒,等鐘隱月回來發號施令。
自顧自溜達了幾圈,鐘隱月才回過身來,往他這兒走了幾步回來,一臉凝重地問他:“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沉悵雪莫名:“什么?”
“耿明機在拿你當爐鼎養。”鐘隱月說。
一句話,五雷轟頂。
爐鼎之法,便是拿此人當個爐鼎利用罷了——爐鼎的存在,便是為法術之主提供便利。
身有爐鼎之法的修者,便真的只是“爐鼎”的宿命。
他們會不得不為此法術之主承擔罪業,而他們修行所得的修為,也都是為了培養……體內的“丹藥”。
所謂的丹藥,便是修行得來的金丹。與其他修者不同,他們的金丹會是靈丹妙藥,為其下了爐鼎之術的法術之主,可以吃下他們的金丹,幫助自己修為大漲,減輕罪業。
這是邪術。
數百年前,這邪術便被封禁了。
爐鼎之人,根本不會有成仙的那一天。
沉悵雪驀地瞳孔驟縮,臉色發白——他不知道。
鐘隱月看他反應就知道了,沉悵雪不知道。
鐘隱月幾乎要被氣得笑出聲。
他很快斂好笑容,低下身。他把沉悵雪脫下的里衣重新拉回到他肩膀上,幫他穿好了一件衣物。
“我去找他。”鐘隱月把他衣襟拉好,“你在山宮里睡覺,哪兒都別去,不必回宮舍,等我回來。”
語畢,鐘隱月起身,轉身就要走。
剛出去沒兩步,沉悵雪立即拉住了他的手腕。
鐘隱月腳步一頓,回過頭。
沉悵雪跪坐在地上,仰望著他,目光可憐:“師尊,帶著我去吧。”
他這模樣實在惹人垂憐,鐘隱月看得心中生憐,可又早已下了決心。
他搖搖頭:“我怕他又對你做什么,你還是在這兒等我。”
“我等不住的。”沉悵雪說,“師尊,我怎么能讓師尊一個人去豺狼虎豹窩里,自己卻在這里悠哉悠哉地睡覺呢……這對我可是天大的折磨,師尊,我不會是累贅的。”
“我也有話要問長老,師尊……就帶著我去吧,師尊。”
沉悵雪已經語無倫次,語氣又發著抖。
鐘隱月終是沒拗過他,被他拉著手腕求了片刻,他便無奈地點了點頭。
“我答應,”鐘隱月說,“但有一事,你要答應我。”
沉悵雪笑了笑:“師尊請說。”
“若話沒談攏,他恐會傷你。”鐘隱月說,“我讓你走的時候,你就要立刻離開。用跑的,知道嗎。”
沉悵雪目光怔了一瞬,沒有回答。
“不要發愣。”鐘隱月說,“一定要跑,沉悵雪。” -
夜深人靜,回到了干曜宮的耿明機簡單沐浴了番。
沐浴時,洗頭是最為繁瑣的。出浴后,他坐在山宮里,竇嫻站在椅子后面,用毛巾為他仔細地擦去發間的水分。
耿明機剛剛說要喝冷酒,白忍冬便去外面冰了一壺來。
他從外頭走進來,手上端著耿明機要的冷酒。他走到案邊,為耿明機倒了一杯,又親手將杯盞端給了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等著頭發被擦干的耿明機。
耿明機抬起眼皮,接過冷酒,抿了一口。
放下杯盞,耿明機問了句:“近日練劍,練得如何?”
“弟子潛心修劍,狀態極佳。”白忍冬低著頭,謙卑答道,“您十日前給的那本劍法書籍,已練得差不多了。若師尊有閑,還請明日來驗收弟子修劍的成果。”
耿明機勾了勾嘴角,點點頭:“不錯,明日我便……”
話才說了一半,外頭突然來了個弟子,在門口喚:“師尊。”
耿明機往門口看了眼,見那弟子目光怯生生的,莫名其妙道:“何事?”
“師尊,玉……啊!”
那弟子話都沒說完,突然后頭飛來一腳,當即把他給踹飛了出去。
這位干曜弟子臉著地,栽進了干曜宮中。
踹完了人,鐘隱月黑著臉,甩著袖子,氣勢洶洶地邁過門檻,進了干曜宮里。
他一進來就拉著個臉,滿臉陰沉如烏云。
沉悵雪跟在他后面。
見他這般怒氣沖沖地進來,耿明機愣了愣,笑出了聲來。
“喲,”他說,“稀奇啊,你來做什么?”
鐘隱月走進正宮來,到了他面前。他無意行禮,站定后便開門見山:“解了。”
“解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還需要我來告訴你?”
鐘隱月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他案前。他往前一撞,將耿明機書案撞得一響。
“爐鼎之法。”鐘隱月咬著后槽牙,壓著怒意,一字一句道,“把他、身上的、爐鼎法術,解了。”
第87章
耿明機突然笑出了聲來,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似的。
他直起身來,將手中冷酒的杯盞放到桌子上。他望向鐘隱月,臉上笑意濃濃:“你發現了?”
耿明機慢條斯理, 絲毫沒有事情敗露后應有的惶恐失措,反倒臉上一派從容。
“別說些沒用的廢話。若是沒發現,我來這里做什么。”鐘隱月聲音低沉下來, “給我解開。”
鐘隱月這次是真的動怒了,這句話說得殺氣騰騰,連身上都涌出雷氣。
雷電滋滋作響,引得四周驟然陰冷下來。
竇嫻本還想說些嘲諷的話,嘴角都咧起來了。可這些雷氣一出,她立刻臉色一白,笑意盡失,趕緊閉上了嘴。
她聳著肩膀,不敢再做聲。
白忍冬不悅地皺眉,開口說:“玉鸞長老,您別這般咄咄逼人。再怎么說,師尊也是您師——!”
他話才說一半,鐘隱月立即頭也不回地朝著他一甩手,扔出一道雷咒。
驚雷突如其然地破風而來。白忍冬一驚,立即一側身,堪堪躲過。
雖說堪堪躲過了, 但他躲閃不及, 并未完全躲開。這道驚雷擦過了他的臂肘,留下一片鮮血淋漓。
白忍冬吃了痛,捂住了受傷的胳膊,瞪向鐘隱月。
“長老說話,你插什么嘴。”
鐘隱月頭都不回,緩緩收回出招的右手,那手上還繞著雷電陣陣,“教你的時候我便說過,尊師重道。你們干曜山,就是這樣尊師重道的?”
白忍冬沉默不語了。
沉悵雪瞥了他一眼。見白忍冬這副受了氣卻又不敢言語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了下。
耿明機瞧見白忍冬受傷,輕輕一擰眉:“怎么,師弟這是被從前的弟子說中痛處了?這般急著讓人閉嘴?連弟子都看出你不尊敬師長了,師弟這長老做的真是……”
鐘隱月打斷他:“沒跟你說那個。現在,趕緊給我解開。”
耿明機鮮少被人打斷,他臉色一沉,擱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抬起來,猛地攥緊了拳頭,好似也起了殺心。
鐘隱月臉色也不好看。兩人陰著臉色,對視半晌。
片刻,耿明機忽的放下握拳的手,轉頭道:“都出去。”
不知耿明機為什么突然要趕人,但此處空氣早已變得十分焦灼了。竇嫻點點頭,不敢多留,趕忙招呼了白忍冬一聲,領著他一同出去了。
“你也出去。”耿明機對沈悵雪說。
沉悵雪沒動,他端著一張無辜漂亮的臉,望向鐘隱月。
他不動,耿明機一皺眉:“叫你滾呢。”
“他不聽你的話。”鐘隱月說,“我來讓你解他身上靈法,你為何趕人?”
“有話要同你說。”
“那便在這里說,他用不著避你,此事也與他相關。”鐘隱月回頭,“把門關上。”
沉悵雪點點頭,回身關上宮門去了。
他這般對鐘隱月言聽計從,耿明機真是笑出了聲來。
他哈哈大笑起來,抬手就拍起了掌,站起了身,一邊用力拍掌,一邊從案后走了出來。
“好!”耿明機高聲笑著,“真是好,我養了你快百年,如今一轉眼就對著別人唯命是從!”
他放下鼓掌的雙手,朝著沉悵雪走過去,止不住地笑著聲。
鐘隱月立即朝著那邊跨了幾步,橫在了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耿明機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笑意瞬失,死盯著鐘隱月。
鐘隱月回敬一般地盯著他,眼中殺氣涌動。
“這已經是我來這兒,說這話的第三遍了。別說廢話,現在就解開。”
鐘隱月臉色黑得能滴墨出來了。耿明機見此,卻又咧開嘴角笑起來,那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他哈哈兩聲,回身又往里走回去,拿起一旁柜上的折扇,伸手一展,給自己扇了兩下風,慢條斯理道:“別這般著急,師弟,我可還沒答應你要解開這法術。”
“你說什么?”
鐘隱月怒氣更甚,身上的雷氣把衣發都吹動了,溢出的雷動之聲越發震撼。
“爐鼎之術,的確是我下的。”耿明機道,“這豈不正常?師弟,這年頭,上頭的掌事人說是仙門也能接靈修弟子,但有幾個是真的愿接靈修的?妖后之事在前,這些個畜生隨時都可能咬人,誰能心無芥蒂地養在屋頭里?”
“沒人真的認靈修做弟子。這些畜生,根本修不了仙。”
“華藥門的云渡收的那只兔子,也是一早就打算做試藥臺了,不然,他門下弟子怎么會敢先他一步的?”
“他們早就從云渡長老那兒聽過他的打算了,才敢出手禍害那只兔子。”耿明機往一旁的桌柜上一靠,“什么靈修,不過是些早晚都會心入歧途的畜生。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只有你跟個傻子一般,將這糟爛的東西捧在手心里當個寶。”
“醒醒吧,玉鸞!凡世間,咬了人的畜生都是要殺了吃肉的!就算是入了修界,可這些畜生歸根結底也是會咬人吃人殺人的,我又為何不能為己所用?”
“沉悵雪本來百年前就該死了,他那時就只是個要死的兔子罷了!我好生養了他這許多年,算是給他延了百年的壽命!就算最后無法成仙,也算是讓他多活了這一百年,他就算是被我吃了,也合該為我磕一個頭的!”
聽到最后,鐘隱月腦子里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啪地就斷了。
“你有病吧!”他破口大罵,“耿明機!你真當自己是真人神仙呢!?還要為你磕頭,他千辛萬苦開化人形修道至今,就只是為了變成一顆能被你吃的金丹不成!?你這殺千刀的東西,在這破山頭上茍延殘喘三百年都飛不上去,你還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嗎!”
鐘隱月直呼了他的名字,指著他的鼻子就開罵。
耿明機愣住——鐘隱月還沒有這么放飛自我地跟他破口大罵過。
反應過來后,他臉色立即青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這兒可是干曜山,你瘋了!在這兒對著我這般無禮!?”
“禮!?禮那是對著真人神仙和師祖祖輩的!你算什么東西,我還要跟你假惺惺地演兄友弟恭!?”
鐘隱月回頭一指站在不遠處的沉悵雪,“你的弟子!你撿回來的!他是個天賦異稟的劍修!與你門下那些受你疼愛的弟子唯一的不同,就只是不是人而已!!”
“你把他撿回來,給他希望教他道法,最后就只是為了把他吃了!?”
“耿明機,你他大爺的是長老!天下第一的劍道長老!大乘的仙人!劍仙!!”
“天底下有多少人覺得你是天上的月亮,干曜宮里有多少孩子覺得你不染風塵干干凈凈仙風道骨,你卻靠著吃人骨頭掩蓋罪業修道!你在這山上虐生虐徒還自命清高理所當然,你狗日的就是這樣修仙的!?你狗日的就是這樣給門中弟子做榜樣的!!”
“上一代干曜為了你的前路嘔心瀝血,都要登仙了也還放不下你!他甚至為了你生剝了自己一魂,留于此處!你便是這樣報答生師的!!”
“忘恩情,食金丹,吃血骨,做血陣,你便是這樣修道的!干曜師祖親手傳給你的長老之位,你便是這樣坐著的!!”
耿明機勃然大怒:“閉嘴!!”
“你懂什么!”耿明機向他大喊,“你心中無仇無怨,你懂什么!?這些畜生本身便是這樣!吃人肉喝人血,扯著人臉蓋在自己的面皮上裝人,個個都是畜生!畜生!我為己所用又如何,我折磨又如何!那都是為了大道蒼生!!”
鐘隱月怒罵:“你少拿道不道的做借口!是為了什么見鬼的大道還是你自己,你真當旁人看不出來嗎!?”
“為我自己又如何!?”耿明機厲聲,“我這一生本可以平安順遂平平安安,本可以與一家血親安然到老!都是因為這些畜生!他們欠我的,本來就是欠我的!!”
“是他殺了你全家嗎!?”
“不是他又如何!?他與那畜生有何不同!?”
“他是你弟子!”
“我從未將他視作弟子!!”
這話一落,鐘隱月喉頭一哽,再沒有回罵了。
他無話可說。
兩人互相大罵半晌,此時又驟然雙雙沉默。
鐘隱月喘了幾口粗氣,死瞪著耿明機。嘴上雖消停了,可他心中怒氣難消,眼睛里的怒火還是在無聲地嘶吼。
不過剛剛那句又實在傷人,鐘隱月低低眼簾,斂了怒氣,回過頭,憂心地看向沉悵雪。
與他不同,沉悵雪面目平靜,好似壓根沒聽到剛剛耿明機那句否認他曾是自己弟子的話。
鐘隱月看過來,他還置之一笑。
鐘隱月心中甚是心疼。
他早知道。
沉悵雪早就知道了,耿明機從不將他視作弟子,所以已經不會傷心。又或者,早有許多其他的事傷透了他,他已經不會在此處再有任何波瀾。
鐘隱月深吸了一口氣。
他直起身,再次望向耿明機:“我聽著,干曜師兄是不打算解開這道爐鼎之術了,那就別怪我將此事上報了。”
再罵下去也解決不了,耿明機就是個腦子有病的下三濫,不如曝光出來,請門中諸位都參與進來。
說罷,鐘隱月轉身往外走。
耿明機突然又笑了出來:“你要上報去哪兒?”
鐘隱月停在原地。
“你以為掌門會信你?”耿明機道,“玉鸞,這只兔子現在是在你的名下。”
鐘隱月聽出了他話里有話,側過身來。
耿明機也直起身來,笑著望他。
“誰能證明,這爐鼎之法不是你上的?”
鐘隱月腦子里嗡的一聲,霎時全明白了。
爐鼎之術與命鎖一樣,只有起術者才能解開,所以鐘隱月才不得不前來,要求他解開法術。
給弟子上了這等把人當一盤肉菜一樣的邪術,一旦被上報,自然身敗名裂,不被當場誅滅都是好的了——可,沉悵雪現在在鐘隱月名下。
耿明機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就說是鐘隱月在將人收入名下后,為了將這等糟爛事栽贓給耿明機,才親自下的爐鼎之術。
鐘隱月臉色發白,一看便是立即就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
耿明機再次哈哈大笑起來,聲音那般刺耳。
“你真以為你能與我爭搶什么不成!”他大笑,“我告訴你,玉鸞!他的金丹是我的!你也得被我踩著!你還想踩我一頭,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他好像要瘋了,笑得聲音沙啞。
沉悵雪立即心中一慌,終于露出了該有的焦急神色。
他看向鐘隱月,鐘隱月背對著他,沉悵雪看不到他的表情。
沉悵雪剛要出聲叫他,就聽鐘隱月忽然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鐘隱月沒有生氣,聲音意外地平靜,又很無奈:“那要我如何,你才肯解開這法術?”
他這話聽起來很像無可奈何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了軟。
沉悵雪有些詫異。在他的印象里,鐘隱月應當不是這樣的人。
耿明機止了笑聲。
不知鐘隱月表情如何,但耿明機瞧著可真是非常得意。
耿明機噙著笑意,想了片刻:“你若此刻跪下,給我磕三四個頭,為剛剛的無禮真心實意地道個歉……我便考慮一番,如何?”
鐘隱月二話沒說,立刻彎了膝蓋下去,也彎下了脊骨。
沉悵雪大驚失色:“師尊!”
耿明機見他真的這般利落地跪下,眼睛里都亮起了光。
然而,就在膝蓋將要貼到地上的那一刻,鐘隱月突然止住了動作。
他突然停住了,沒有跪下去。
耿明機一愣,剛跑過來的沉悵雪也一愣。
鐘隱月把兩手放到膝上。
他仰起頭,朝著耿明機一笑:“你不會真以為我要跪吧?”
耿明機終于意識到鐘隱月把他給耍了,臉色當即扭曲:“你!”
鐘隱月一撐膝蓋,再次站直了起來。
他挺直脊背,厲聲道:“你自己下的邪術,竟還想靠這個威脅我?我告訴你,耿明機,若上報行不通,那我今日就把你這山宮給掀了!”
“你還當我是才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區區二十幾年的廢物?老子是大乘了!比你境界都要高兩截!”
鐘隱月抬起胳膊,指向蒼穹,“我今晚就讓你這山頭上落雷無數,將此處炸成第二個懸雷山!來一個人我便說,我是在給我門下弟子找公道!我倒要看看,這門里會不會有腦子缺根筋的覺得,我會是給他下這爐鼎之法的畜生!”
“若門中來的人也都覺得爐鼎之術是我下的,都瞎了眼的站在你那邊,那我就鬧到殺仙閣去!那處的人可是能靠法器分辨出下術者的,你就等著做下一個入那仙閣遭誅滅的長老吧!!”
“你敢!!”
鐘隱月立馬把抬起的手一甩,砰地一聲,雷光從他手中擊出,炸在干曜山宮的宮頂上。
轟隆一聲巨響。
耿明機震怒地正面著鐘隱月,僵住了,一動不動。
半晌,他終于僵著臉仰起頭。
宮頂處,已有一個大窟窿,他都能透過這洞看到今夜的星辰了。
耿明機:“……”
第88章
鐘隱月真的做了。
耿明機難得地僵硬住了。他震驚又怔怔地望著頭頂上這剛被一道雷擊出來的窟窿,腦子里嗡嗡的。
這是真的。
鐘隱月,他,真的做了!
他把他干曜宮的屋頂給炸出了個洞! !
耿明機氣得面紅耳赤,他咬牙切齒地一瞪鐘隱月,大喝一聲:“劍來!”
宮中深處,一把劍應聲而起。一聲劍鳴后,一道劍光隨之飛來。
耿明機握住飛來的劍,拔劍出鞘,朝著鐘隱月就襲了過去。
鐘隱月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朝自己沖過來。
他負著雙手,立在原地,一動未動。
耿明機一劍擊出。只聽砰地一聲,劍尖竟擊到了一面雷結界上。
劍被結界生生止住。
雷聲滋滋作響。耿明機手持著劍,咬牙切齒地用著力,卻根本無法刺破結界。
鐘隱月就站在結界后,眼神輕蔑地朝他揚了揚嘴角。
不過咫尺之距,可耿明機拼了老命, 都無法再近一步。
耿明機恨得咬牙切齒, 兩眼怒目而睜,眼中滿是血絲,恨意溢于言表。
瞧著他這模樣,鐘隱月冷笑出聲來:“干曜師兄,你早打不過我了。天下第一的位子,也該讓人了。”
耿明機當即氣得脖頸與額頭處青筋暴起, 破口大罵:“你混賬!!”
他手上一緊,烈火的靈根自虎口噴薄而出, 一鼓作氣沖上劍刃。
雷火相生,這會兒相互沖擊時, 便只聞轟隆一聲,炸成了一片火海。
嘭地一聲巨響,山宮里雷火爆出,宮門被生生轟了出去。
坐在前院里等著鐘隱月出來的竇嫻和白忍冬嚇了一跳。
有一個人被摔在宮門上,隨著爆風一同飛了出來,一個猛子就摔到了院門旁的宮墻上。
山宮里煙塵滾滾。
竇嫻驚得站起。
她回頭望了下那飛出去的宮門和一同被摔出去的人,以為是那出了名的廢物花瓶的玉鸞長老,看都不看一眼,立馬望向山宮里:“怎么了?師尊!怎么了!這是怎么了呀!?”
白忍冬跟著站起。他敏銳地察覺到宮里有人,且從他那散出的氣息來辨別,并非是干曜長老。
于是他擺出備戰姿態,高聲道:“是何人!?”
煙塵散去了些,鐘隱月邁過門檻,從其中走了出來。
他伸著手,在面前胡亂揮了幾下,揮散了煙塵,也咳嗽了幾聲。
他身后,沉悵雪跟著走了出來。
他手中持著聽悲劍。那劍身上水光環繞,正散著驚人的靈光,應當是剛剛出過手。
沉悵雪低斂眉眼,收劍入鞘。
看到他倆平安無事,竇嫻愣了愣,才明白過來什么。
她臉色一變:“師尊!”
竇嫻一扭頭,朝著剛摔在宮墻上的那人奔了過去——很顯然,她剛以為那挨了摔的是鐘隱月,所以才看都沒看一眼。
她匆匆跑來,把耿明機從宮墻邊上的花草樹叢里拉了出來,扶了起來。
耿明機咳嗽不停,渾身都是臟污了。
竇嫻一邊關切他,一邊把他身上的土細細地拍干凈,又不忘回頭來罵:“玉鸞長老,您真是太無禮了!師尊可是您師兄!”
鐘隱月走下臺階,淡然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塵:“師兄若是為人不正,我動手就算是清理門戶。”
竇嫻臉色一陣扭曲。
耿明機咬牙切齒地瞪他——只不過他被打飛,還摔到了腰,鐘隱月又重擊了他的心口,他這會兒就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捂著后腰,上半身都直不起來,撅著屁股彎著身,瞧著十分好笑。
鐘隱月被他這姿勢逗笑了。
他停在院中,道:“師兄,如今門內的人是都敬你敬慣了,所以還都捧著你呢。可你要記得,我如今才是這門里境界與法力都最高的修者,只是還沒機會向天下證明實力罷了。”
“我這個人,說到做到。”鐘隱月說,“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解不解。”
耿明機把牙都咬得咯咯響了。
他心中氣極、恨極、又怒極。他瞪著鐘隱月身后的沉悵雪,恨得幾乎要把牙根都咬出血來。
竇嫻拉著他,已經感受到了他異常憤怒的心緒。
她怯生生地:“師尊……”
耿明機深吸了一口氣,把嘴里的血咽了下去。
“玉鸞……”耿明機聲音沙啞,“就因為一個靈修,你就要做到這個地步?”
鐘隱月坦然:“對。”
“他就是個靈修!”
耿明機抬起食指來指著他,“他就是個靈修!畜生!死了又何妨,在我這兒被我弄死又何妨!?礙著你什么事了!你非做到這個地步!!”
“我就是看不慣。”
“……”
“我看不慣一個毫無過錯的靈修被你這般折磨,我也看不慣你這樣的人是這世間的天下第一。”鐘隱月道,“耿明機,你別再說廢話了,解不解。”
耿明機咬咬牙:“你想得美……你有本事,便去上報吧!我倒要看掌門會不會允許你鬧去殺仙閣,把這等家丑揚出去!”
鐘隱月一笑。
他當然知道掌門不會,掌門視這天決門的名聲如命般重要。
耿明機又咧開嘴,得逞似的笑起來——他也是知道的,他知道為著名聲,這門里的所有人都會由著他亂來。
對,所有的人都會由著他亂來!
思及至此,耿明機心中得意極了,笑得越發沙啞:“這門里……終究都是敬我的!!”
鐘隱月不再跟他廢話。
他抬起手,單手指向天空。
他攤開伸向天空的右手的手掌。
他突然這樣,耿明機口中笑聲立即止住,一愣:“你做什么?”
鐘隱月面無表情:“落下來之前,你還有機會喊停。”
什么落下來?
耿明機正欲問,還未來得及把話說出口,周身突然狂風驟起。
樹葉與雜草一同不安地颯颯作響起來,空中忽出烏云。
那些烏云朝著鐘隱月所指之處聚集而來,連四周的狂風也一并呼嘯而去。如同有什么靈法指引,所有的一切都向他涌了過去,連那些與乘風而起的落葉草葉都隨之一同。
起風了,鐘隱月是風的中心。
四周驟然變暗,天上那輪明月都隱入云中。
耿明機瞳孔驟縮。
烏云變得厚重,令人不安的雷鳴聲從云中遙遠地響起,有駭人的白光在其中猛地一閃。
狂風大作,耿明機散落的頭發被吹亂了。
“耿明機,”鐘隱月說,“先給你個開門紅。”
一道驚雷轟隆從那烏云里劈下,正正好好劈在干曜宮的宮頂上。
就見山宮宮頂上又出了一個大坑。
耿明機倒吸一口涼氣。
“好,再祝你一窮二白。”
第二道驚雷轟的又劈了一次,第三個大洞出現在宮頂上。
耿明機的臉慘白如紙。
“然后三顧茅廬。”
“祝你家徒四壁。”
“五馬分尸……”
“夠了!!!”
耿明機在噼里啪啦的落雷里怒吼出來。
鐘隱月收回自己剛要跑出嘴來的“六六大順”,靜靜地看著他。
或許是被這幾道驚雷嚇的,又或許是情緒太激動,耿明機氣喘吁吁,臉白得跟死了似的。
他喘了好幾口粗氣。
此時此刻,他臉上的高傲終于被挫沒了大半。他眼中滿含不甘,仍然憤怒至極,但顯然已經對鐘隱月無可奈何。
耿明機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他抹了一把臉,聲音沙啞,“我解,我給他解……我服了你了,我真的服了你了……你收了吧,我求你了……”
“你早這樣不就行了。”
鐘隱月把抬起的手掌一握拳,收了回來。
空中的烏云煙消云散,四周大作的狂風也頃刻散盡。
然而,不遠處的干曜山宮,卻已經陷入一片雷火海之中。
第89章
鐘隱月雖然是收了手,但是方才那五道驚雷落下來,已經把干曜山宮劈成了一片雷火海。
耿明機已經答應了,鐘隱月也就收了手。還讓人家的家里燒著也不是個事兒,鐘隱月就揮揮手,示意沉悵雪去把干曜山宮的火澆滅。
他一揮手,沉悵雪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沉悵雪點點頭, 回身走向山宮。
他站定在火海前,拔劍出鞘。
只見沉悵雪反手一挽, 手上劍身瞬間布滿水靈根的法光。
他握著劍,走入火海之中。
片刻后,只聞幾聲嘩啦巨響,宮中突然升起巨浪。滔天的水立刻淹沒火海,又將整個干曜山宮澆成了水簾洞。
雷火熄滅。
火燒的時間不長,干曜山宮還能保持原樣, 只是房梁門柱牌匾都被燒黑了。
地上水漫金山,處處都滴答著水。宮頂上積水太多,從屋檐上往下落著水簾,猶如瀑布一般。
沉悵雪從山宮里走了出來。
出來時,他手上正將那柄發光的聽悲劍收起入鞘。
他收好劍,與白忍冬擦肩而過,頭都沒朝他側一下,一眼都沒看他, 只是平靜地向前看去, 望向耿明機。
干曜長老耿明機的臉色更難看了。
耿明機臉色很不好看地硬著頭皮給沉悵雪又解了爐鼎之術,鐘隱月也就沒有多留,帶著沉悵雪就回去了。
他回來得快,沒遇上門中其他人。
他也不在乎那么多,一回來就帶著沉悵雪又回了玉鸞山宮。
沉悵雪很順從,也知道鐘隱月是什么心思。被他拉著回了山宮臥房,坐到床榻上后,沉悵雪就很自覺地脫去身上外袍里衣,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鐘隱月再次上手,用法術一探,那爐鼎之術的確是無影無蹤了。
鐘隱月不放心,又細細用法術探了一番,確認他身上的確再沒有任何法術之后,才終于松了口氣。
“穿上吧。”鐘隱月說,“雖說已經入春了,但晚上還是涼些,快穿好,別著了涼。”
沉悵雪點著頭,乖乖把里衣拉起來,穿好了。
衣物擦過皮膚,細微地響起些許摩擦之音。
屋內剛點起燈燭來。只是鐘隱月著急,沒點兩盞就拉著沉悵雪坐下了,故而此時屋內并不亮堂,反倒有些昏暗。
確認過已經無事,鐘隱月才放下了心來。他起身去又點上兩盞,“我瞧過了,你身上已經沒有法術契約了,這回是真可以放心了。也算是我不好,把你領回來那會兒沒想過要查。”
“此事又與師尊無關,師尊不必自責。”沉悵雪重新披好外袍,又憂心,“師尊今晚鬧得這般大……真的無事嗎?”
鐘隱月頭也不回地點亮了一盞燈燭,聞言一聲嗤笑:“能有什么事,他想來找我茬的話,來就是,我又不怕他。”
“我倒確實也憂心這個,可師尊這般強勢,我并不太擔心長老能傷到師尊,”沉悵雪說,“我是擔心,您今日召來天雷,架勢這般大,如此大張旗鼓,此事肯定也會被門中其他長老知曉。如今門內又還都是敬重長老的人,只怕明日……”
鐘隱月端著一盞燈燭回頭:“我會被為難?”
沉悵雪點點頭。
鐘隱月笑出了聲:“怕什么。如今是我有理,他們說便說,反正最終都是說不過我的。”
沉悵雪仍是放心不下:“可是師尊,雖然師尊有理,可我確實是個靈修。師尊一直未給我上鎖,已是有錯了,掌門本就一直在意師尊對我如此偏愛的事。而且,干曜長老本身就德高望重了數百年,掌門自打與妖后一戰失了所有修為后,這門中之事已經仰仗了干曜長老許多年了。師尊今日又毀了干曜山宮,在掌門眼里,恐怕是同樣罪大惡極……”
聽到后面,鐘隱月懂了。
他回過身,朝沉悵雪走過來,將燈燭放在床頭上,坐在了他身邊。
“我知道你擔心什么,”鐘隱月說,“別擔心,不過是一群老古董,各個肚子里都是那些迂腐的規矩,吵起來也是吵不過我的。再說了,如今我比干曜強出太多去了,這天決門早就爛透了,誰強誰就有理呢,門中不會有人為難我的。”
“師尊可別吵得太兇了。”沉悵雪仍是憂心,“師尊為我這般沖鋒陷陣,我心中是感激的。可若師尊總不管不顧地向著我,在門中樹敵無數,只怕日后出事……”
“不怕,日后出事我也有辦法。”鐘隱月拉過他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細細揉搓片刻,笑著說,“若是為了你,即便是被千夫所指,被這天底下眾生都圍攻,我也能殺出重圍去,為你去死我都愿意,別擔心我。”
沉悵雪一驚,又皺皺眉:“師尊說什么呢,可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鐘隱月笑了兩聲:“我認真的呀,我來之后就做好這等準備了。”
“我可沒做過這等準備,我也不愿做……師尊可不能死。”
說著,沉悵雪身子前傾,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鐘隱月被輕輕一拉,身子也不得不往前一傾。
他微微一抬頭,撞進了沉悵雪的眼睛里。
“師尊若死了,我可怎么辦呢。”沉悵雪聲音很輕,似是喃喃,“師尊,世上只有您對我最好了。您若死了,我只會回到那些噩夢中去。”
鐘隱月怔怔的。
“若師尊當真一心為了我好,便別再這樣說,也別再這樣想著去做事了。答應我吧,師尊……好好活著。”
沉悵雪望著他的眼睛蒙著憂郁的水汽,盡是不舍與乞求。
鐘隱月無法拒絕,便支支吾吾幾聲,順從地開口:“好……我答應。”
沉悵雪立即笑了。
他握著鐘隱月的手往上撫去,與他十指相扣。他也欺身過去,壓到鐘隱月身上,將他攬住,抱到了懷里。
“師尊,”沉悵雪附在他耳邊,輕聲說著話,氣息那樣明顯地呼在鐘隱月耳朵上,“師尊什么都答應我,師尊真好。”
鐘隱月紅了紅臉,也抱住了他,安撫似的在他背上拍了兩下。
“可是師尊,師尊若是總不鎖我……只會被人一直為難的。”沉悵雪說,“師尊不如就趁今日鎖上我吧,也省的明日長老們說起,又被干曜長老抓住這點……”
“讓他說去,我自有辦法。”
“師尊還是不愿鎖我嗎?”
“……”
沉悵雪語氣都哀傷起來:“師尊說要自己想想,可這都好些時日了,師尊一直沒有回答……”
鐘隱月嘆了聲氣:“不是我不回答……你,你再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好呀。”沉悵雪蹭了蹭他,溫聲說,“被師尊這般吊著,我也心甘情愿。”
“……你能不能別這樣說話。”
“可我是當真心甘情愿的。”沉悵雪說,“師尊,師尊不知,我今日在那干曜山上,心中不知有多慶幸,幸好有師尊在。”
“若是師尊不在……”
“……”
沉悵雪沒有再往下說了,或許是他也不敢往下深想。
鐘隱月只感到身上重量漸漸沉了許多,沉悵雪的身子也越來越軟。是沉悵雪把他的重量都靠在了鐘隱月身上,是他很放心地把自己全身心都給了鐘隱月。
鐘隱月并沒說什么,只是接住他,抱著他。
他抱著沉悵雪,哄小孩一樣拍著他,這樣安靜半晌,鐘隱月輕輕說了句:“沒關系,我一直在。”
沉悵雪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閉上眼,在鐘隱月懷里睡著了。
燈燭搖曳,滿房暖意。鐘隱月抱著他拍了會兒,又望向臥房門口,沉默了很久。
【耿明機就這樣下了對他抽骨剝皮做祭品的命令。很意外的,天決門沒有幾人出面反對。即使沉悵雪面露驚惶大聲求饒喊叫劇烈掙扎,他也在干曜宮幾個弟子的拖拉下,像條被釣上來的魚一樣,被連拖帶拽地拖走了。 】
【他沒法反抗,他渾身都是傷。方才與那些魔修一戰,已經耗盡了他最后的幾絲氣力。他在地上留下被拖拽走的血痕。 】
【可門中到底還是有看不下去的人的。 】
【靈澤長老出面同耿明機說,不論如何,這樣都不好,好歹是他的親弟子。 】
【耿明機卻笑著搖頭,笑她一介女流又懂什么,又自顧自地自言自語了句:“竟然沒了……真是個混賬,虧我好生供了百年。”】
這是原文的內容。
是沉悵雪剛從秘境回來,傷痕累累回來向耿明機報告,卻被耿明機下令拖下去抽骨扒皮獻祭血陣的那會兒。
許多人都莫名其妙耿明機這話是什么意思,鐘隱月當時也注意到了。
不過他那時更氣憤沉悵雪居然被親師二話不說地做成了血陣,怒火上頭,壓根沒怎么注意。
但如今看來,耿明機那時之所以那么果斷地就能把他做成血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爐鼎之法。
那時,沉悵雪出秘境時被魔修暗算,被打得修為盡廢,金丹也碎了——金丹碎了,爐鼎之法自然也沒什么用處了。
所以耿明機動手處理了他,“物盡其用”地把他榨干了。
他根本沒把沉悵雪當弟子養,他的天賦也好修為也好,怎么都無所謂。
他不過就是個被圈養起來,等養肥了就能端上餐桌的吃食罷了。
當時沉悵雪能被耿明機從那死人堆里帶回來,也不過是身上的靈氣被耿明機嗅到了。
可他的靈氣與天賦,不是耿明機帶他回來的原因。耿明機會帶他回來,只是因為他會是一顆能讓他修為大漲,罪業減輕的好金丹。
鐘隱月臉色漸沉。
次日一早,信鷹浮日又咚地一聲撞上了窗戶。
它來的時候,鐘隱月已經起來了。他走出門,把浮日從地上撈起來,把信件從它腿上摘下來,展開一看,果不其然,是掌門邀他一敘。
鐘隱月早知會來這么一出,毫不意外,帶上沉悵雪就上山去了。
進了上玄山宮,果不其然,又全都是人,都只等著他一個人了。
耿明機就坐在前面,后頭站著個白忍冬。
鐘隱月面不改色,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兩腿一翹,等著所有人對他開批.斗大會。
落座后,掌門清了清嗓,開門見山:“玉鸞,你昨日去干曜山了?”
“去了。”鐘隱月大大方方地承認,“我打人了。”
“只是打人?”掌門問。
沉悵雪從后頭拿來茶壺來,給鐘隱月倒了杯茶。
鐘隱月端起茶來,悠悠補充:“順便給干曜宮的弟子展示了一下玉鸞宮的實力。”
掌門:“……”
他把炸雷說得好有特色,上玄掌門一時失語。
云序長老說:“玉鸞,我看你出關之后,怎么就頻生這種事端?你是如今境界上來,厲害了,眼中就目無師長了不成?”
他語氣里,挑釁味兒十足。
鐘隱月并不懼他,笑道:“師兄這話說的,我這不還忍著你跟你面對面坐著呢嗎。”
云序一怔,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在埋汰自己:“你——!”
“好了好了!”廣寒長老趕忙出面打圓場,轉頭又對鐘隱月說,“師弟,不能說如此無禮的話呀!不論如何,那都是師兄的山宮……不論是出了何事——”
“你都不能這樣呀。”鐘隱月笑了聲,“廣寒師兄說的極是,可那也得他確實做師兄和頂頭長老該做的本分才行。”
干曜長老臉色一青,猛地瞪向他。
鐘隱月搶了話頭,把他要說的話全給先說完了,廣寒長老臉上也不太好看。
他賠了兩聲笑,道:“是倒是,可干曜師兄畢竟是本門坐鎮了好多年的第一……”
“那諸位敢不敢先說一說,我昨日去做這些事,原因是什么?”
座上立時一片啞然。
“若是原因不問,只一味地要我守尊師重道的規矩,也太不講理了些。”鐘隱月抬起眼皮,看向掌門,“先不必拿師不師長不長的壓我,眼下只論道理。掌門覺得,我昨日召雷來與師兄討個說法,應不應該?”
掌門沉默了。
片刻,他嘆了口氣:“那你也不該如此沖動,若是有事,大可先來找我,我定然會為你主持公道。”
鐘隱月笑了聲,不答此話,反而道:“掌門,天底下有幾個修者能召天雷,您可得好好想想。”
此話一出,掌門眉頭一蹙。
鐘隱月也不想在此處多話了,他轉頭望外一瞧,便回身站了起來,朝著座上諸位作了一揖,笑著說:“宮中還有事,玉鸞先行告辭。有關昨日之事,該檢討的,我自會檢討。不該檢討的,我也不會忍氣吞聲地認。”
此話一落,鐘隱月就離開了。
沉悵雪跟在他后面,隨他出了山宮。
他前腳一走,后腳云序長老就氣得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指著鐘隱月離開的方向就怒道:“掌門!你瞧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就這么放他走了!?”
上玄掌門沒有說話,只是瞇起眼來,眉頭依然緊蹙。
他沒反應,云序長老急得又喚:“掌門!”
掌門還是未發一言。
走下山宮長階,沉悵雪詢問:“師尊,就這么走了嗎?沒關系嗎?”
“沒關系。”鐘隱月淡淡道,“掌門是看重耿明機,但前提是他是天下第一,丑聞不多。能帶來地位權利,又不影響名聲,才是最好的。”
“可近些日,他有了虐生的事,惹了魔尊,在你身上下爐鼎的事兒接二連三地爆出來。若是一件兩件還好,丑事有了三四五六件這么多,遮都遮不過來,他自然也會失望。”
“從前是他是天下第一,是門內最厲害的,所以就算是心里百般不情愿,也得硬著頭皮咽下蒼蠅給他擦屁股,可如今我召了天雷來,實力這方面他看得見。日后該敬著誰,他心里自然會明白。”
鐘隱月話說到這兒,沉悵雪也明白了。
能召來天雷的修士,整個人間都沒有幾個,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天雷此等天象,照理來說,唯有天上仙位之人才能操動。人間修士若能做到如此地步,日后登仙自然更是仙上仙。
能做到此事的少之又少,其余的也都是仙門的掌門宗主。
上玄掌門從前也是可以的,可如今修為盡失,那都是往日榮光了,如今是提不得的。
門中若又出一個能操動天雷的,傳出去,天決門天下第一的位子更是不可撼動——若鐘隱月昨晚真做了,那玉鸞山的含金量可就遠超出干曜山了。
“掌門不傻。他想要天決門坐穩天下第一,又不是說他就是個傻子。”鐘隱月說,“你看,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糟。我昨晚一早就說過了,你不必再為自己的身份憂心了。有我站在這兒,沒人敢說三道四的。”
沉悵雪聞言,苦笑了笑:“師尊說得是。”
鐘隱月也朝他笑了笑。
正如鐘隱月所料想,之后掌門再沒有說什么。
兩三日后,掌門讓浮日寄來了幾封信件。
里頭寫道,鐘隱月不必再擔心干曜山宮的事,他上玄會處理好一切。鐘隱月所行之事都是為門下弟子所討說法,是為師長者應行之事,不必再過多擔憂。
而后,掌門又三番五次地強調了好多遍,要他一定要在近日給沉悵雪上鎖,不然無法和仙修界其他掌事人交代。
鐘隱月看完,發出一聲嗤笑,把信往手邊燒著的燈燭上一擱,全給燒了。
青隱這日從后山回來了,這會兒正趴在山宮里守著他。見此,她便問他:“笑什么?”
“笑世間真是勢利眼,不論哪邊。”鐘隱月隨口答,“這世道,真是誰強誰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