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呆了兩天以后,裴云洲還是選擇了出院,北城新區建設的前期工作大抵已經完成,就差最后的選址,項目就能正式開展。
在醫院的這兩天,裴云洲難得地沒有去聯系裴冽。他本以為阿冽那天只是一下子氣過了頭,等緩過來后兩人也就恢復了先前的關系,可這一次,阿冽好像是真的生氣了,竟然真的兩天沒有來看過他一次,也沒有給他任何的電話或短信。
若是放在從前,兩人一旦起了什么爭執,裴云洲總是先服軟的那個,只要他溫順地伏在裴冽的懷里,裴冽很快就不會再生氣了。
可是現在,他就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阿冽根本就沒有給他機會。
其實若是自己主動聯系裴冽的話,以阿冽對自己的愛,一定也會忍不住回來陪伴自己的吧。
但裴云洲終究還是沒有撥出那通電話。
他實在是太累了,累得好像就連打電話都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
裴云洲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了,但事實證明這只是他的錯覺。
精妙的鐘表無需人為操控,也能按既定程序完成使命。
就比如現在,他已經同應許一起,驅車來到了北城新區,站在荒涼的田壟上,任夏天的風吹過自己的衣擺,目光放空地望向空寂的四周。
北城新區從前是一片原野,只是因為土質并不算好,農作物產量年年下降而廢棄已久。
裴云洲覺得很奇怪,明明自己從沒有來過這個地方,為什么會在一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就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呢。
可是這樣離市中心驅車足有近三個小時的郊區,從前的他怎么會來?
廢棄的農田久久無人打理,變成了附近村民的垃圾投放地,就連周圍的工廠和建筑工地,都會在這里堆放工程垃圾。
哪怕環境很空曠,在這樣的情況下,也空氣里也免不了發臭的味道。
“真沒想到,在經濟發達的明城還有這樣未曾開發,也沒有管理的地方。”應許感嘆道。
“……繁華只是表面,內里什么樣子,有誰真的清楚呢。”裴云洲低低地說了一句。
只是,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想到的并非偌大一個明城,而是眼下的自己。
這副軀殼之下究竟變成了什么殘敗的樣子,好像連自己都要看不清楚了。
“這片地區一直以來都缺乏管理,現在我們雖然要接手這個項目,初步的治理也依舊是個難題,前期投入肯定是少不了的,”裴云洲沒再繼續先前的話題,語氣淡淡地說著,“財務那邊你要盯緊,至少送到我眼前的預算應該是要像個樣子的。”
風中糟糕的味道一陣陣地自鼻尖鉆入,激得裴云洲本來就因為坐車有些翻涌的胃更加難受,此刻不過強撐罷了。
“我們到那邊走走,”裴云洲不動聲色地借著拍了拍應許的肩的動作重新站穩,目光望向這片空地的遠處,“那里看起來像是有幾棟房子,這里既然要借新區,那幾棟房子肯定是要拆掉的,先去看看房子是不是廢棄無主的再做決定。”
雖然市政建設常常需要解決拆遷的問題,但裴云洲對此并不太擔心,這里的生活環境肉眼可見地糟糕,就算不是無主的屋子,也沒理由房屋的主人不肯離開這里。
只是,在向著那邊的房子走過去的路上,裴云洲莫名覺得太陽穴一陣發漲,就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將要發生一樣。
“裴總……”見裴云洲突然慢下了腳步,應許不由擔心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緊張地問了一句。
“沒什么,走吧。”裴云洲強壓下心底的不安,“只是剛剛走了一會兒神。”
真的只是這樣嗎?
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棟房子看起來就在視野之中,但只有自己走這段路的時候,才會知道究竟有多遠,可以想象住在那里的人們日常生活該有多少不便,就連想要走到大路上,都要花很長很長的時間。
大概走了半小時以后,那幾棟房子終于變得近了,至少在人的視線里不再是天邊的一個小點,能夠看清屋子的形狀了。
只是這一眼,卻讓裴云洲的腦海里,忽然就有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襲來。
刺啦,刺啦。
隨著布匹被撕裂的聲音一同在大腦深處炸響的,是塵封已久的、早已被主人有意無意地遺忘的記憶。
自從被母親溫柔的手牽著離開,裴云洲其實已經很少去回憶那些痛苦的記憶了。
可是眼下,那段黑暗又漫長的經歷,那常常在儲藏室里看不到光明的日子、常常被其他孩子故意推搡的日子、常常為了完成采買的任務步行一個小時到附近的村子上的日子,此刻一并翻滾而來,并且絲毫不顧主人的意愿,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呈現。
腳下廢棄已久的土地,都隨著一幕幕記憶的放映逐漸變得熟悉。
在這塊土地上,他也曾被人推到在地上毆打,也曾被迫多走這一個小時的路程去完成本不該屬于自己的任務。
而這條路的目的地,也隨著記憶的回籠而變得逐漸清晰——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雖然依舊看不清那幾棟房子上歪歪扭扭的字牌,裴云洲的腦海里,也自動浮現了上面的字跡。
那是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養著他的地方。
只不過,這樣的地方,并非常人心目中的生養了自己的天堂。
而是一處地獄。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孤兒院。
而是一處赤裸裸的地獄。
先前還以憐憫的視角看待的、他人的居所,一瞬間就變成了自己的居所,該憐憫的對象,也猛地變成了自己。
據說人類的大腦得到開發的面積不到1%,在那剩余的99%里,你永遠不會知道究竟藏著多少本能地畏懼的東西。
原來,他從未忘記。
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急促,胸口起伏的節奏劇烈而可怕,就連臉色都因為缺氧漸漸由蒼白轉為了青紫。
大腦里盤旋不去的記憶,徹底地抽空了這具身體的最后一絲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