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場大火【死遁】
這場換了主角的生日宴最終是以鬧劇收場的, 在臺上昏倒過去的裴云洲也被送往了醫院。
他這段時間也曾進過不少次醫院,可是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樣,渾身上下散發著沉沉的死氣,好像隨時都要離開這個可怕的世界。
在接受搶救的時候, 他的身體甚至出現了明顯的抗拒, 無論搶救藥品如何運用,監護儀上的曲線始終在臨界值以下, 讓人很難不懷疑如果沒有了醫療手段的支持, 他是否還能保有最后的呼吸。
這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噩夢里有黑暗、有暴力、有壓迫,可是唯獨沒有鮮花、沒有自由、沒有愛意。
原來這是世界是那么可笑, 十三歲以前被自己刻意塵封的記憶, 竟然成了他這二十四年的人生里, 為數不多的沒有謊言的日子。
他不是已經徹底失去意識了嗎, 為什么心口會這么痛呢。
抽搐的心臟好像要將整個身體都撕碎, 想要毀滅他在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跡。
或許毀滅了也很好,這個糟糕的世界,他是不要再來了。
裴云洲沉沉地昏睡著,主觀地將所有的感官和意識徹底封閉。
這個世界對他實在太不公平了。
“嘀——”監護儀上的心電終于隨著主人的沉淪變成了一團亂麻, 與此同時,正在搶救的醫生陷入了更加緊張的境地。
“室顫了!快除顫,上按壓!”
單薄的胸口被按到最低點后艱難地回彈, 勉強維持著身體最低限度的血供。
只有親自參與搶救按壓的醫生才能感覺到,這副身體究竟有多單薄瘦弱,又如何能以這樣強弩之末的狀態, 撐過這么長的時間。
有數次診治裴云洲的經歷的醫生知道,這位孱弱的青年雖然身體很糟糕, 好像平時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健康了,但至少,他的本能還是向往著生命的,可這一次,好像一切都變了樣。
如果說當時裴云洲站在窗臺邊想要一躍而下的念頭還只是一閃而過,眼下,他儼然已經從窗臺躍下。
跳下高樓才是最嚴苛的一種方式,人在高處其實是要面臨很大的恐懼的,想要克服這樣的恐懼,往往需要最極致的勇氣,而且這是一條一旦邁出就無法回頭的路,或許有幾秒讓自己后悔的時間,但哪怕后悔也只是無濟于事。
此時裴云洲的狀態,簡直比站在高臺邊上時還要糟糕。
他好像已經單方面地邁出了那一步,不管人們是否還需要他,也不管醫生在對他進行怎樣的救治,單方面地切斷了自己和這個世界最后的一點聯系。
想要克服對高的恐懼很難,想要克服身體本能的求生意志更難,可是他還是從高臺上一躍而下,并且還是最糟糕的那種,對這個世界沒有了任何留戀,也就無從談起后不后悔,就像一陣風,消散了就消散了。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隨著救治的不斷開展,就連醫生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有誤。
在第一次進醫院的時候,病床上的人雖然發著高熱,但依舊那么鮮活。明明也不是多嚴重的毛病,明明只要家屬或是他自己多多留心,好好休息也不至于拖到現在這樣一并爆發。
他見過那么多的病人,可從沒有一個,像裴云洲這樣抗拒著留在這個世界上。
醫生甚至有些后悔,在窗臺上的那盆綠植摔碎以后,為了防止再出同樣的事,拒絕了護工更換新的綠植。
如果他的眼中還能看到花,或許,應該會變得不一樣吧。
從傍晚一直到深夜,裴云洲的情況始終不容樂觀。
二十四年來的第一次,他在昏迷的狀態下,在病房里度過了自己的生日。
哦對,那甚至,也不是他自己的生日。
不管是八月二十還是零四一二,都只是編織給他的謊言。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結束嗎?
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鼻尖好像突然聞到了一點很淡的鳶尾花的香氣,只是環境實在太黑暗,哪怕聞到了花香,也始終找不到來處。
不甘心,他當然是不甘心的呀。
有誰會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苦心經營了數年的愛情、家庭和事業,全部都是偷來的,全部都是建立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呢。
如果他不要強,他甚至都無法再痛苦的前十三年里,在孤兒院活下來,又怎么甘心接受這樣一個接過?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個世界已經不值得他的留戀了,他也已經好久沒有見過花了。
他對于這個世界而言,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而已。
其實大海依舊風平浪靜,但小舟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沉了。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裴云洲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下沉,直至被海水徹底包裹。
溺水的人總是會掙扎的,但是愈是掙扎,下沉得也將愈快,這也是為什么,在打撈上來的遺骸上,口鼻處總是布滿了泥沙和水草的緣故。
但溺水的裴云洲沒有掙扎。
他的四肢徹底癱軟,甚至不可能為抱住近在咫尺的浮木做出半點努力,就選擇了沉淪。
如果,能一個人埋葬在大海里,埋葬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像也很好,這樣,就再也不會有善于扯謊的人來打擾他了。
可是這片汪洋實在太深,深到裴云洲覺得都過了一個世紀,自己也還沒有沉到海底,也始終沒有失去意識。
他頭一次覺得本能是這樣一種討厭的東西,明明,大腦都已經發出了想要休息的指令,心臟還是不肯配合,保有著微弱但足以救命的跳動。
鼻尖的鳶尾花香,雖然找不到來處,卻在盡其所能地誘惑著他醒來。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想,如果他真的醒來了,他一定要送自己一束鳶尾花。
代表愛意的鳶尾花,由自己送給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靈魂好像從身體里抽離了出來,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沉向海底的自己。
那具身體雖然蒼白、單薄、沒有一絲血色,但五官依舊精致,緊閉的眉眼也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如果是放在以前,他一定會厭棄這樣的自己,因為阿冽不會喜歡,阿冽喜歡的,始終是那個溫柔干凈的自己。
但現在,他不這么想了。
為了不屬于他的家族,他已經付出了夠多。
收斂了明艷驕矜的性子,努力板起臉做一個沉穩鎮定的掌權人。
明明厭惡名利場上的推杯換盞,還是將自己從不諳世事的小少爺逼成了熱烈嬌艷的玫瑰。
裴云洲突然發現,在他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好像還沒有真正為自己而活過多長時間。
面具戴得實在太久,幾乎已經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
此時以靈魂的姿態注視自己的□□,裴云洲心里的不甘又增大了那么一點。
他都還沒有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裴家的小少爺的身份活過一回,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真正屬于自己的痕跡,怎么能就這樣離開?
沒有品嘗過自由的滋味的人,內心里往往極度渴望自由。
要不要,再給這個世界一個機會?
也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裴云洲一面在海底不斷下沉,一面靜靜地想著。
“好像情況好了一點,不要停,繼續搶救!”密切關注著裴云洲的面色以及生命體征的醫生激動地發出了指令。
而對這一切,裴云洲自然是不知道的。
裴云洲只知道,鼻尖繚繞不休的花香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還有花,哪怕他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這個世界上也還有很多花。
記憶再次回到了那個自己站在鳶尾花叢中回到了裴家的下午,正是那個下午,讓裴云洲心甘情愿地為裴家付出那么多年,從未有過怨言。
在此之前,他始終相信不管怎么樣,母親對自己都是真心的。
如果沒有真心,怎么會有人特意為他帶來這么多代表了愛意的鳶尾花呢?
這也是為什么裴云洲哪怕數次感覺出了不對,也固執地不愿相信的原因。
裴云洲一遍遍回憶著那天下午的所有細節,企圖以這樣的方式想過去的自己無聲告別。
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完全回憶不出任何細節,就像,自己根本就不是事件的親身經歷者一樣。
大腦炸裂般地作痛,在觸不可及的記憶禁區里,裴云洲顫抖地想要看清過往,換來的卻是更加痛苦的感受。
這樣的感受,實在不像回憶美好的記憶所該有的。
監護儀上才穩定了一點的指標急轉直下,甚至比先前的還要糟糕。
精神上的痛楚,以最直接的方式轉移給了身體,化作向外界求救的訊息。
從腦海深處的帷幔中間,裴云洲極力分辨那幕畫面,直到看見了一個隱約的影子。
他看見了自己,和另外一個少年。
是他嗎,是自己在孤兒院時遇見的少年嗎?
裴云洲不確定地想著,想要再想起更多。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艱難地看見了遍地的鳶尾花。
并不是自花盆中生長而出的,而是扎根在土里的鳶尾花,顏色各異,芬芳撲鼻。
而站在花叢中的也不是自己。
是那個少年。
記憶的片段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但也無需再繼續下去了——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凝結,原來,就連他那樣喜愛的鳶尾花,也不過是自己的錯覺,是早就出了問題的大腦給自己編織的記憶和美夢。
因為常年在孤兒院里受到欺負,小時候的裴云洲會盡可能地避免回到孤兒院,也就將那片原野上的環境摸了個七七八八。
那一處鳶尾花叢,或許只是從前某戶人家廢棄的花園,已經長期無人照管,得益于鳶尾頑強的生命力才保存下來,又被自己當作“禮物”,送給了記憶里那個少年。
而在前往北城新區考察的時候,那處鳶尾花叢都已不見了,變成了廢棄垃圾的堆放地。
裴云洲的心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絞痛了起來。
原來他真的生活在一場巨大的謊言之中,就連自己都參與其中,給自己編造了一段混合的美夢。
原來代表愛意的鳶尾花,從來就沒有別人送給過他,就連那唯一一次美妙的記憶,也不過是自己的付出而已。
原來他這一生,真的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裴云洲不得不慶幸,他雖然完全不記得在進入孤兒院前的過往,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洲”是他給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麻木了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本該如同刀絞的心竟然只痛了一會兒就不痛了。
好像已經徹底不在乎了。
想通了這一點的裴云洲反而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一定會把最美好的鳶尾花都送給自己,然后,再也不要被他們傷害了。
鼻尖的鳶尾花真香啊,只是自己實在沒有力氣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花瓣了。
“醒醒,能不能聽到,能不能睜眼?”耳邊似乎傳來醫生的呼喚,同時有細針扎著自己的指尖,企圖以疼痛的刺激喚醒他的神志。
裴云洲很想發出回應,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
他實在是在海底沉得太深了,先前盡在咫尺的浮木早就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裴云洲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回應沒有,或許是有的吧,他的指尖可能艱難地顫了顫,以至于醫生激動地喊“動了動了”。
裴云洲突然意識到,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些說謊并且傷害他的人,其實不只有傷害自己,徹底離開這個世界這一種方法。
他好像,還是對這個世界有一點眷戀的。
一時間又想起當年翻看字典查自己名字的解釋的時候所看到的,云洲,云上的小島。
如果可以,他要做真正的云上的小島,高高在上地漂浮在天上,漂浮在這些人永遠追不到的地方。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但是他可以。
他一定可以。
大概是這樣的想法讓裴云洲的心里重燃了一絲微妙的火焰,監護儀上的曲線奇跡般地向好的方向轉化。
如果還能有以后,等他好了以后,他要為自己而活。
裴云洲對自己說道。
懸浮的靈魂漸漸與身體融合,雖然仍身處于可怕的黑暗之中,但裴云洲已經不那么害怕了。
他的前二十四年,幾乎依賴于愛意而生存,也為愛意而奔波——
可一旦認識到這些愛意都是假象,這些愛意也可以由自己給予自己,好像,這漫漫長夜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監護儀上幾番波動的曲線終于漸漸穩定在一個相對可以接受的程度,裴云洲的臉色看上去也不那么灰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
只除了病人的家屬。
“還是沒有家屬來簽字嗎?”暫時結束了搶救的醫生向值班的護士問道,“連電話也沒有接通?”
“電話倒是接通了,”護士遲疑了一下,“就是說得,嗯,比較……直接?”
回想起電話里得到的回答,護士搜腸刮肚了半天,才勉強找到這么一個委婉的形容。
——還在搶救是吧,字你們替我們簽掉就行了,這種問題不用來問我們,人活著就行,錢會有人交的。
醫生沉默了一下,最終沒再糾結這樣畸形的家庭關系,道:“現在已經好一些了,雖然還沒醒過來,但是基本上穩定了,你們繼續好好關注病人的情況,有什么不好的及時通知我。”
裴云洲費力地睜開了眼的時候,月亮已經爬上了中天,病房里關了燈,只有慘白的月光依稀透過窗簾投射進來,微末的光源讓他勉強能區分昏迷和真正的黑夜。
他居然挺過來了。
裴云洲的心緒有點復雜,說不清自己到底是還想活著,還是想要拋棄這個早已拋棄了他的世界。
但現在既然是這樣的結果,他就當自己已經重生了。
他要重活一回,丟掉姓氏,丟掉身份,丟掉所有以愛為名的枷鎖,只為自己而活。
冰冷的液體不斷自手背上的留置針輸入自己的體內,仿佛成了他和這個舊的世界的最后一點牽連。
裴云洲艱難地扶著床沿站起身來,接著微弱的月光,勉強看清了輸液架上藥液的高度。
雖然不知道這袋藥的作用是什么,但既然是醫生給自己掛的,一定是對這具身體有用的。
既然想要好好活著,就先把這袋鹽水輸完吧。
裴云洲拉開窗簾,吃力地靠著墻站在窗臺邊上,望著窗外冷冽的月光。
若是在往常,他絕對不會靠在墻上沒骨頭地站著,而是會脊背挺直,像一個真正的小少爺一樣。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他不再是裴云洲了。
等他離開這個地方,他要改掉這個充滿謊言的“裴”姓,在黑暗中懵懵懂懂的念頭,他不會忘。
他要成為漂浮在云上的,所有人都追不上的小島。
想到這里,裴云洲的唇邊忽然泛起一絲笑意。
不再是作為裴氏的總裁裴云洲時程式化的笑意,而是真心實意的微笑。
他很久沒有過這樣松弛的狀態了,甚至可以毫無負擔地“浪費”自己的時間,一顆一顆地屬夜空中的星星。
只可惜,城市里的星星還是太少了。
等到有空的時候,他一定要躺在郊外的鳶尾花叢里,數漫天耀眼的繁星。
這樣的日子,之后應該還會有很多吧。
上流圈子里本來就沒有秘密,更何況,今天來參加這場荒誕的生日宴的賓客囊括了各家人士,裴家漂亮的小少爺將要聯姻,可惜小少爺身嬌體弱,在聯姻會上公然暈倒的消息不脛而走。
沒有人愿意娶一個病秧子回家,但如果只是娶一個漂亮玩物的話就無所謂了。
而且,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玩物。
裴氏的產業蒸蒸日上,是眼下炙手可熱的絕對新貴,又剛剛拿下北城新區的大項目,在此時和裴家聯姻有百利而無一害,再說,那位小少爺實在太漂亮,一身貼身禮服站在聚光燈下的樣子,簡直比在商務場合里正襟危坐時還要勾人百倍。
裴父裴母擔心的問題一個都沒有出現。
那些豪門權貴并未因為裴云洲的病弱而不想要他,反而覺得這樣孱弱漂亮的人也格外有風情,更何況,不過一個玩物而已,弄壞了就丟了,再找下家也完全沒有問題。
裴冽更是沒有如他們擔心的那樣,不舍得將裴云洲拱手讓人,反而對他們說道:“他不是舟舟,我又何必真的要他。”
裴父裴母現在的邀約一個接著一個,根本參加不過來,全部都是為了裴家漂亮的小少爺,別說先前陳哲讓出的一分利、秦冉峰讓出的兩分利,便是更高的利益乃至其他一些實質性的籌碼,都有人肯為裴云洲一擲千金。
而裴冽作為裴家未來的繼承人,正式登上臺面,自然也得到了無數的關注和示好,不少人盛贊他“年少有為”,而他們似乎都不約而同地忘了,在以前他們也曾經用這個詞形容過真正力挽狂瀾將裴氏經營到現在這個局面的裴云洲。
畢竟,誰會用一個如此正面的詞匯形容注定要淪為玩物的人呢。
因為裴父裴母以及裴云洲都“正忙”,自然也就無暇分心管醫院這邊的事情,給醫生們的要求也只是“活著就好”,再不濟,也得拖到成功換到足夠的利益的那一天。
這些事情,裴云洲不用想也可以猜到。
他望向鏡子中的自己,那雙裴冽最愛親吻的、溫柔瀲滟的桃花眼里,此刻已經沒有了一絲感情,只剩下冷如冰窖的死寂,成為他終將脫離裴云洲這個糟糕的身份的又一證明。
滴答的輸液聲終于靜止,這一袋藥水也掛完了。
裴云洲一把拔掉了針頭,這一次,他總算記得拔完針要按壓一會兒將血止住。
從今往后不會再有人愛自己,而這具身體也將只屬于自己,再也不屬于其他的任何人。
所以,要對自己好一點呀。
血止住以后,裴云洲熟練地和從前一樣,很快完成了自行出院的免責聲明。
此刻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值班護士一小時巡查一次的時間還沒有到,裴云洲很輕易地就避開了所有醫護,摸黑扶著墻面走到了樓梯間。
久病的身體實在虛弱疲憊,僅僅是這么一小段路,就幾乎耗費了裴云洲全身的力氣。
好在深夜里的電梯不需要等,也空無一人,他一踏進電梯,腿就軟得站不住,直直摔在了地上,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氣,直到顯示屏上的數字從18跳轉到1也沒能緩過來。
不過,在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夏夜溫熱的晚風迎面吹來的時候,裴云洲就覺得自己的精神似乎都振奮了,身上不知怎地,突然就有了力氣。
裴云洲艱難地扶著墻面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就好像在那里,有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門。
抵達醫院大門口的時候,裴云洲覺得自己二十四年來從未有這么幸運過。
深夜本該不好打車,但就是這么湊巧,他到達門口的時候,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駛過。
出租車司機見裴云洲穿著一身病號服,自然知道他是偷跑出來的而不肯載他,不過裴云洲二話不說給他轉了不少錢,他也就自然地閉了嘴,
“去……”然而上了車,裴云洲又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只想著要離開舊的世界,卻不知道新的世界該從何開始。
“要不,我先帶您在城里兜兜風,您想好目的地再告訴我不遲。”
“好的,那就麻煩師傅了。”
裴云洲將窗戶開到最大,任由風吹亂自己的頭發,這是從前的他從來不會做的事情,畢竟頭發亂了,就沒法去見合作對象,裴冽看了也會不高興。
而現在,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深夜里打開車窗,任由風吹到自己臉上的感覺,竟然有這么爽。
“謝謝您,師傅。”裴云洲原本就放松的心情此刻更加雀躍,甚至忍不住小聲地開始哼唱不成曲調的旋律,僅僅是離開了那個地方,都讓他感受到了自由,感受到了新生。
以至于,裴云洲都有些唾棄那個在黑暗中搖搖欲墜的自己。
這個世界明明這么美好,明明還有無數他沒有體驗過的事和物,他為什么要因為一群沒有心的、不愛自己的人而選擇放棄自己也放棄這個世界?
等他真正做回了“云洲”,他一定要給那位幫助了自己這么多次的醫生送一面錦旗。
不對,一面可不夠,要送好多好多面錦旗,才能感謝他給予了自己新生啊。
在出租車繞了城市大半圈,并且即將行駛到市郊的時候,裴云洲終于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了。
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裴云洲”存在,那么“云洲”就很能真正新生。
所以,只要沒有了“裴云洲”,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吧?
“師傅,麻煩您送我去半山別墅,對,就是半山腰上那個山莊,”裴云洲愉快地說道,“如果門禁口上不去,就把我放山腳也行,我自己走小路上去。”
明城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半山住著哪些人,左不過是些非富即貴的人家,司機隱隱覺得自己接的這個單子或許有些危險,正想勸阻車上這位小少爺,結果就聽到了zfb再次收到一大筆轉賬的聲音。
“一、一千……”司機的聲音有些顫抖,這么大一筆錢,他跑好幾個夜班也不一定能掙到,原本還想說的話一下子就說不出口了。
甚至,他還殷勤地說道:“先生,那半山晚上是有門禁車子開不上去,我看您夜里爬上去也不安全,您如果知道什么小路的話,我送您上去也是一樣。”
“不用了,那里我很熟,”裴云洲笑著拒絕了司機的好意,“謝謝您啦,送我到山下就行。”
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善意的。
路邊隨便找的司機都能這樣為自己考慮,雖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看在給出的錢的份上,但不可否認,這也依舊是裴云洲從未有過的體驗。
很快車子就開到了半山別院的山腳下,裴云洲本來還要將計價器上的數字轉給司機,但是被司機拒絕了,于是裴云洲善意地向司機揮了揮手,說了一句再見以后,走著小路慢慢地開始上山。
夜色很黑,山上的路燈也少,想要看清腳下的臺階都很困難,裴云洲雖然對司機說他很熟悉這里,但那也是自己十七歲接管了裴氏之前的事了,這條上山小路,他已經五年沒有走過。
他不是不想讓司機陪著自己上山,只是,自己要去做的事情再牽連上一個外人實在不太合適,以免裴家在自己離開后找他麻煩,還是不要讓他也出現在“現場”的好。
夏夜的氣溫雖然不算低,但裴云洲只穿著一身空蕩蕩的病號服,吹了這么一路的風還是有點冷,不過他的腳步卻隨著離別院的接近而愈發輕快。
當年他還沒有離開半山別院的時候,所住的也不是前面和裴父裴母一起的主棟別墅,而是后面院子里的一間獨棟,裴父裴母給他的解釋是,裴母身體不好,受不了太多打擾,而且自己一個人住在后面也寬敞。
現在想來,這樣的安排,不過是因為自己從來就不是裴家真正的小少爺而已。
還好這座山不算高,不然以他現在的狀態,想要爬上去都很困難。
裴云洲的心口劇烈起伏,心臟因為過度的運動瘋狂跳動,這樣的感覺本應該是很難受的,裴云洲卻覺得很舒服。
劇烈的心跳讓他總算有了一種自己是真實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是真實地活著的感覺。
總算是到了別院附近。
半山別院日夜都有安保人員巡視,好在他的屋子廢棄已久,又離大門頗遠,裴云洲繞了繞路,也終于避過了門口的保安。
只是站在自己的屋子門口的時候,裴云洲還是有些怔然。
他想過這間屋子荒廢了這么久或許會很糟糕,但也沒想過會這么糟糕,門把手上積著厚厚的灰,就好像這幾年來,根本就沒有人踏足過這里,也沒有人來打掃過哪怕一次。
這些年因為太忙他很少回裴家,即便回來,也都是吃完飯就被裴父裴母以“工作重要”的借口請走,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當年自己的房間了。
果然是這樣啊。
裴云洲恍惚的同時,又覺得這樣的結果好像也沒什么值得震驚的。
是當年的他太天真,被那樣簡單、那樣一碰就碎的謊言蒙騙了十幾年。
不過現在這一切馬上就要徹底結束了。
裴云洲擰動了門把手,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房間。
撲面而來的是一鼻子陳舊的灰,嗆得裴云洲沒忍住一陣咳嗽。
冷淡的目光掃視周圍,掃視著從前在這個房間里留下的痕跡。
裴云洲原本在來的路上還在糾結,自己究竟要帶什么走,可是真到了這里,他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帶走,也什么都不需要留戀了。
好像只要換一件衣服就能離開這里,然后把所有屬于“裴云洲”的身份和印記全部抹除,從此以后只做“云洲”。
屋子里也和門把手一樣積滿了灰,從前他彈過的鋼琴、用過的畫架,保持著當初的樣子,雖然無人照管,但從某種層面上來看仿佛也是好的,至少屬于自己的領地,從來沒有被人踏足。
裴云洲看向墻上掛著的,自己的畫,眼眶不由有些發燙。
那樣絢麗的色彩,是他很久沒有觸碰過的東西,好像自從接管了裴氏以來,他的生命里就只有黑色、黑色還是黑色了。
在外人的面前,他是裴云洲,是那個沉穩鎮定的裴氏少總裁,可是在這里,他只是一個向往自由與熱烈的生活的少年而已。
裴云洲忍不住伸手觸摸自己留下的畫,仿佛那上面的顏料都發著燙,鼻尖甚至還能聞到一絲熟悉又陌生的松節油的氣息。
不顧琴凳上厚重的灰塵,裴云洲又在鋼琴前坐下,指尖觸及黑白琴鍵的時候,好像不需要大腦的指令,就能自如地流淌出一串音符,曼妙又熱烈,那是他一直以來想要活成的樣子,也是他即將變成的樣子。
譜架上擺放的,甚至是他自己創作的曲目,熟悉的筆觸在五線譜上畫出一個個漂亮的音符,那是少年的自己對這個世界最真摯的愛。
只是下一瞬,裴云洲的神色又一次變得冷漠。
再美好的少年記憶,也終究只是謊言的一個部分,藝術上的培養不過是為了讓他相信自己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爺,而那些培養的最終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將他打造成一個乖巧漂亮、受到上流社會的追捧的高級玩物。
不然,裴父裴母怎么會在自己選擇了商科,并且接手裴氏之后突然就轉了性,連先前的“關愛”都不愿意再多偽裝了呢。
“啪”的一聲,琴蓋重新合上,裴云洲從琴凳上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快甚至有一瞬間的暈眩,但他的目光卻異常堅定,要和從前的自己徹底告別。
裴云洲不再在屋子里“尋找”從前的記憶,直接打開了衣柜。
幸好有衣柜的遮擋,柜子里的衣服不至于積灰。
裴云洲也不在乎款式和顏色,隨便拿了一件出來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感覺差不多就準備換上。
衣柜里的實際上都是他十七歲前留在這里的衣服,男生在十七歲以后還能長高不少,裴云洲自然也是一樣,但大概是這段時間瘦了太多,這些衣服竟然還能穿,雖然短了一截,但在大小上甚至還有些富余。
將病號服換下以后,裴云洲扯掉了脖子上的項鏈,那是裴冽在那兩年對他的追求的時候送給他的,正好一起丟在這里,將一切給自己帶來痛苦的人全部都忘掉。
項鏈墜落在地上的聲音很清脆,比花盆在病房里碎裂的聲音要動人得多,裴云洲的心里甚至生出了莫名的快意。
從前,都是他對裴冽委曲求全予取予求,此刻終于變成了他將裴冽贈予的東西摔到地里。
云洲就是云洲,不是裴云洲,也不是裴冽心心念念的那位原主的替身。
裴云洲,不對,現在應該說是云洲了,冷漠地看著地上的項鏈,高傲地抬起了下頜。
是時候離開這里了。
斬斷所有和舊世界的牽絆,讓“裴云洲”這個名字,成為所有人午夜夢回里一個不敢提及的噩夢,用一場最盛大的煙花,作為這個名字最后的祭奠。
沒有什么會比光和熱更令人驚心動魄了。
云洲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拔掉了手機的電話卡,將所有屬于裴云洲的信息和聯系人徹底刪除,云洲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個打火機。
那是在他離開出租車司機的時候,問司機師傅討來的。
咔嚓一聲,打火機按動的聲音,如同最動人的旋律在裴云洲的耳邊炸響,橙紅色的火光鮮活又熱烈,在眼前閃爍跳躍。
紙張、衣料、木質家具,一切都是最好的燃料,足以支撐這場永遠不會落幕的盛大煙火。
人類有著趨光的本能,也有著迷戀爆炸的本能。
在畢剝作響的燃燒聲里,光與熱很快自屋子的一角蔓延開來,并且愈演愈烈,從一簇小小的火苗,變成滾燙的烈焰,灼燒著目不轉睛地欣賞著舊世界的燃燒的裴云洲的每一寸肌膚。
留在這里其實很危險,大腦一陣陣發暈,可是他的精神卻愈加振奮,為了眼前壯麗的煙火,也為自己即將開展的,絢爛的人生。
直到身體實在支持不住,裴云洲才從小路離開了這間屋子,站在山腳下,遠遠望著愈燃愈旺的大火,以及空中飄散的黑煙。
“快救火!著火了!”
“快來人幫忙啊!”
山上嘈雜的人聲傳來,但裴云洲已經聽不到了。
他的目光無比沉靜地凝視著翻騰的火光,那是為自己曾經的名字和身份綻放的最后一場煙火,足以讓裴家人甚至整個上流社會,用一生去銘記這個他們虧欠的名字。
不過,這些也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切都結束了,現在的他,只是云洲而已。
云洲的目光一點一點變冷,最后頭也不回地抽身離開。
云上的小島不需要為任何人停留,只要高高在上的漂浮就可以。
云洲,新的生活即將啟程,你要盛放,你要熱烈而滾燙,你要做最真實的自己——
你一定可以。
第26章 電影主演
“本臺最新消息, 今凌晨2點30分左右,于市郊半山別院發生火災,火災地點戶主拒絕接受采訪,尚不清楚是否有人員傷亡, 本臺將持續為您跟進。”
云洲神色平靜地看著電視節目里的播報, 明明距離那場大火才不過半天時間,他卻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已經想不起從前生活的許多細節, 就好像自己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不過是做了一場大夢,眼下,也不過是夢醒了而已。
他名下所有房產, 裴冽都知道位置, 自然不可能去, 不過, 他也沒打算去, 跟從前的自己有任何瓜葛的地方,他都沒打算去了。
昨晚離開裴家后,云洲就隨便找了一家旅館住下,這里的環境不怎么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住過這么糟糕的地方了,唯一的優點就是房費便宜,而且不需要身份證。
不過這樣的生活條件雖然艱苦, 卻也是云洲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和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是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 也是從前裴父裴母口中的“螻蟻”一般的人物。自從離開孤兒院后,他就一直害怕回去, 因此這本是過去的裴云洲害怕的生活狀態,但現在自己真的成了“螻蟻”中的一員,他反而覺得好像其實也不錯。
至少,當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不需要天天戴著面具生活,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不需要向名流權貴賣笑,也不需要扛起偌大一個公司的產業,只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
卡里暫時還有些錢,只是不多,節省著點大約能用一個月,按理現在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云洲是該精打細算地過活的,但是他還是選擇了在旅館訂好以后,就出門去了附近的畫材店買了全套的畫紙、筆刷以及顏料。
住著幾乎是最爛的酒店,卻用著最好的畫具,直接把原本還夠一個月的生活費用掉大半,云洲的唇邊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大概,這樣的事情也只有自己做得出來吧。
油畫的材料本來就貴,不少美術生都是買普通的畫紙再上一層油來作畫,但云洲不想委屈自己,他用的是最好的亞麻布,材質是可以被油畫大師用來精心繪制最好的作品的那種。
將畫布在畫架上夾好,云洲提起筆,卻發覺自己的指尖在抖。
云洲微微一怔。
他的精神告別了從前的時光,但可惜身體不行。
自嘲地嘆了口氣,云洲將畫筆放下,畫布也用塑料布小心翼翼地蓋好,疲憊地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
大概是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而昨晚的一切又遠遠超出他此前的預料,以至于讓他完全忘了,自己還是個久病之人,顫抖的手只怕會毀了這幅畫。
可是他才放下畫筆沒多久,又覺得一點也不甘心。
他既然都拋棄了姓氏,拋棄了過往,拋棄了那些看似完美的表象,此時又為什么要執著于完美呢?
哪怕再高明的畫家,也不可能每一幅畫都是完美的,只有有缺憾的,才是真實的生活。
云洲對鏡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原來自己也可以笑得這么輕松。
重新打開畫布,這一次,云洲不再遲疑。
自從十七歲搬離裴家,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畫筆了,按理應當是手生的,但他的指尖才搭上筆桿,掌心仿佛就有一道暖流,帶動他的手在畫布上輕快地起筆。
天才之所以能稱之為天才,就是他們花費比普通人更少的時間,卻能達到更出彩的效果,當年裴云洲還在學畫畫的時候,所有老師都稱贊他的靈氣,甚至說如果他愿意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成為一代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在裴家這種家庭,孩子是不可能真地去走這條路的。
也許恰是那么長時間沒有動過筆的原因,云洲的創作欲出奇地強烈,塵封的浪漫與自由,多年的苦楚和折磨,以及新生后的激情和熱烈,此時如同一泓源源不斷的清泉,自筆尖流溢而出。
當人進入專注的境界的時候,時間的流逝,身體的饑餓,精神的疲倦,好像都被暫時地屏蔽了。
云洲不知道自己畫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手腕都有些發酸,但熱烈的筆觸也始終不肯停息,在畫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濃墨重彩的痕跡。
以至于因為顏料有些干涸,需要重新用松節油調和而不得不暫時停下來的時候,云洲的精神甚至猶有一絲恍惚。
天已然全黑了,外面一片安靜,只有小巷里時不時傳來的幾句招呼聲,云洲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起身去開的燈,又是什么時候繼續開始的作畫,但總之,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八點。
從上午到現在整整10個小時,他就這么不知疲倦也不知饑餓地坐在這里作畫,或許是精神實在亢奮,他雖然一整天什么也沒吃,卻覺得好像根本不餓,如果不是起身時大腦因為低血糖而發作的一陣暈眩,云洲幾乎都要忘記了自己沒吃飯。
下次不能這樣了,都已經答應了自己要對自己好,要好好照顧自己了。
云洲對鏡子里的自己這樣說道。
隨意地批了件衣服,云洲下了樓在巷子里隨便找了家面館坐下,看著墻上的菜單,最終決定就要一碗青菜面。
云洲身上的氣場實在太特殊了,沉靜又淡然,雖然穿著有點發舊的衣服,脊背挺直地坐在座椅前的時候,也仿佛與這家蒼蠅小館格格不入,容貌精致漂亮,只是面上沒什么血色,就連嘴唇都泛著白。
店主是個和氣的阿婆,看到云洲這副樣子,多少猜到這個漂亮卻又落魄的青年或許有些難處,善意地給他的碗里加了一個荷包蛋。
“……謝謝您,”陌生人的善意讓云洲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您的生意一定會很好的。”
云洲不得不再一次感謝沒有放棄自己的醫生,以及沒有放棄的自己。
這個世界明明充滿愛意而不是謊言,只是他從前運氣不好,走到了錯誤的一邊而已。
坦白地來說,這碗面實在平平無奇,與他從前的飲食更是完全不能相比,但云洲卻覺得自己好久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饒是他的胃口已經變得很小,也努力多吃了一些。
好像一切都在變好了,不管是他的精神還是身體。
“謝謝你啊小伙子,”阿婆和藹地笑了笑,“你的生活也一定會變好的,你們這樣一看就讀過書的年輕人,落魄也肯定只是暫時的嘛。”
云洲眼眶更熱,只好胡亂地應了一聲,借吃面的動作擋住自己的眼淚。
肯定都會變好的,就連這么好的阿婆也說了。
雖然在畫畫的時候因為精神高度集中不覺得累,但此時一停下來,所有的疲倦都瘋狂上涌,虧空已久的身體反應也更是明顯。
吃完飯的云洲回到旅館,沒有再繼續畫畫,而是選擇了洗漱完就上床休息。
這樣規律又安謐的生活實在太難得,哪怕生活條件不好,云洲也覺得甘之如飴。
雖然接下來的半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但云洲此時并不想思考這些。
浪漫至死不渝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只希望這樣寧靜的生活再持續得久一點,至少,不要現在就不得為雞毛蒜皮的瑣事煩憂。
閉上眼睛的時候,云洲想的不是怎樣賺錢養活自己,而是漫山遍野的鳶尾花,突然就有了一個大膽但又有紀念意義的想法。
他要每天變得好一點,只要自己做到了,當天就獎勵自己一朵鳶尾花。
這樣,直到他完全走出陰霾變成了嶄新的自己的那一天,自己一定就擁有了滿滿一畫布的鳶尾花園吧。
晚安,云洲,明天一定也是更好的一天。
云洲關掉了燈,任由自己掉進那個滿是鳶尾花的夢里。
第二天早晨,云洲破天荒地沒有因為生物鐘早早醒來,而是一覺睡到了快十點。這樣的作息是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敢想的,作為裴氏的執行總裁的時候,他每天都早早就到了公司,比那些員工都要勤勉。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生活也可以這么愜意閑適。
之前因為起床后就趕著去公司,他一直沒有規律的吃早飯的習慣,但今天云洲已經決定改變那些不好的生活方式,于是在樓下買了個包子。
“早上好啊!”就連早餐店老板熱情的招呼聲,都讓云洲忍不住熱淚盈眶。
好像已經有很久沒有聽到過別人說給自己的早安晚安了。
這個世界是如此鮮活又美妙地存在著,為什么自己從前總是看不見呢?
回到旅館的云洲掀開了未完成的畫布,目光溫柔地落在畫布上已經干涸的顏色上。
在黑暗的世界里,開出了一朵艷麗的鳶尾花,雖然因為環境的黑無法看清,那隱約展現在月光下的花形,也足夠熱烈動人。
指尖輕輕搭上畫布,仿佛那不止是一幅畫,而是自己五光十色的精神世界,那么浪漫,那么瑰麗。
云洲的眼前驀地一亮。
也許,并不一定需要傳統意義上的“工作”才能養活自己,爛漫又恣意的方式同樣可以養活自己。
想到這里,云洲的心甚至有一絲雀躍。
他熱愛繪畫,熱愛音樂,如同熱愛生活和鳶尾花,但在從前,他斷然想不到要將自己的熱愛作為工作,也不可能將作品展示在人前。
但現在沒有什么不可以了。
昨夜那場盛大的煙火不僅是“裴云洲”這個名字的告別與祭奠,同樣也可以是“云洲”這個名字的新生和閃耀。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讓“云洲”這個名字走到陽光下,直至成為真正光芒萬丈的存在,成為真正漂浮在高高在上的天空里的一座小島。
云洲覺得自己握著畫筆的手好像更加靈動了,就連那惱人的顫抖都不再是阻礙,翻飛的指尖和手腕仿佛成了畫筆,只消心隨意轉就能在畫布上繪出動人心魄的色彩。
這一次,云洲沒有再為了作畫忘記時間,而是卡著點定了個鬧鐘督促自己吃飯。
再次來到昨天那家面館,云洲沒有點最便宜的青菜面,而是加了個雞腿。
“這才對嘛,年輕人是長身體的時候,怎么能只吃那么點?”店主阿婆笑瞇瞇地給他煮好了面,和昨天一樣,碗里有一個贈送的荷包蛋,“阿婆看你氣色也不好,平時一定不注意身體吧,來,多吃點,別客氣!”
“……早過了長身體的時候了,”云洲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熱情的人了,不由有些臉熱,“謝謝您,等過完這一陣,我……”
他下意識想像從前那樣,說出一些什么物質條件來,比如給阿婆一大筆錢,比如幫她重新裝修一下店面,這些事情對從前的他來說自然不算什么,但眼下情況不同,更何況,他隱隱地覺得,如果自己真的這么說了,好像,就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阿婆這樣幫助他并不是貪圖什么,而是因為這個美好的世界上,尚存有純粹的善意而已。
自己也應該相信,不,是堅信這一點。
于是云洲改口道:“我也沒什么好送您的,給您畫幅畫吧,您喜歡什么樣的?是不是得畫點喜慶又招財的,意象好的東西?”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面上浮現了真摯的笑意,在陽光下簡直美好得不似凡人。
阿婆看呆了一瞬,接著笑呵呵道:“好啊好啊,我老婆子也不懂什么畫,你們學過的畫出來的肯定都是好的,我要把它掛在我這小店的最中間!”
“還有啊小伙子,明明笑起來很好看呀,多笑笑嘛,笑一笑心情會好,精神也會好的!”
那時候的店主阿婆,怎么也想不到,這幅將要掛在自己店里的畫,作者竟然是當世最著名的油畫大家,隨便一幅作品都能拍出上千萬甚至近億的天價,她墻上的這幅畫由于寓意財源滾滾,更是受到了無數商人的追捧,開出高價希望能夠收購;而她的小店,也因為受到諸多節目的報導客源猛增,賺了不少錢后翻修擴大。
但是即便如此,阿婆也沒有選擇將畫賣出去。
她始終記得,在承諾送給她畫的時候,那個年輕人眼里的光。
那是名為愛與希望的光,無關利益和地位,值得被有心的人永遠珍藏。
云洲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天才,繪畫注重采風、臨摹,但他好像根本就不需要這些東西,所有的內容都已經深深地篆刻在了他的腦海深處,詳略的安排,顏色的調和,光影的分布,沒有任何的卡殼,需要做的只是安靜地畫畫而已。
他的速度比旁人快上不少,下筆也全無一絲滯澀,好像這么多年的壓抑在這兩天驟然打通,總有畫不完的情感想要表達。
云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太投入于作畫之中,還是真的已經完全不在乎了,總之他這兩天里,沒有任何一次想起裴家和裴冽,每一件主動去想的事,也都是為了自己。
從前的他覺得這樣的行為是自私,但現在云洲終于明了,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私,而是對自己的愛與珍重罷了。
別人不能給他的東西,他自己也可以給自己。
僅僅立時兩天,這幅作品便完成了。
云洲自覺這幅畫作不屬于印象派、寫實派、巴洛克派等的任何一種傳統意義上的畫派,非要說的話,這只是他自己的畫派,有著濃厚的個人風格。
沒有任何畫作售賣經驗的云洲,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別具一格”的畫作究竟能賣出多少錢,但總歸管幾個月的生活費和顏料總應該不成問題。
云洲這么想著,拿出手機開始搜索附近的畫廊和畫展的信息。
只是,還沒等他在搜索框里輸入自己想找的東西,他就看到了本地熱搜榜上排名前幾位的詞條。
#半山別院大火,裴家小少爺疑喪生#
#生日聯姻宴變喪禮,裴家該何去何從#
云洲對這些東西并不感興趣,正想關掉熱搜,手機頁面上就自動播放了一段視頻。
“裴云洲是我非常疼愛的弟弟,他出了這樣的事,我真的很難過,他在裴氏的前幾年,為裴氏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如今我接手了他的工作,不會讓他失望的,尤其北城新區的項目,裴氏和我一定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卷,也請大家繼續相信我和裴氏。”
在采訪中,裴冽這樣對記者說道。
非常疼愛的弟弟?
接手他的工作?
不會讓他失望?
這一串回答也不知裴冽在心里排練過了多少遍,字字都是謊言,可是面上卻滴水不漏,云洲當即就有些惡心,忍不住扶著墻干嘔了一會兒,打開窗子吹了吹風才勉強好受了些。
是,他的確已經不在乎那些人了。
但裴冽的發言也的確將他惡心得夠嗆。
在認識了面店阿婆那樣善良的陌生人以后,云洲愈發覺得裴冽卑鄙又可笑。
自己當初究竟為什么被蒙蔽了雙眼,被他追了兩年就徹底動了心任他予取予求?
云洲看向了鏡子里的自己,面色慘白,神情冰冷。
他漠然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對裴冽有任何溫柔的神色了。
云上高高飄浮的小島,從來只需要別人的仰望,怎么是這樣的人可以追逐的呢?
云洲緩了過來以后,繼續搜索畫廊的信息,并且很高興地發現,在這附近兩三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個還算有知名度的畫廊。
畫廊的經營方式通常有兩種,一是由畫廊買斷作者的畫,之后賣出什么價格就與作者無關;二是作者出一定的寄售費用,將畫作在畫廊展出,賣出后再與畫廊分成。
云洲第一場賣畫,對自己作品的價值不慎了解,但他自信自己到底在商圈里摸爬滾打那么多年,一定能從畫廊負責人的表現里看出些什么。
向負責人展示自己的作品的時候,云洲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負責人的表情。
負責人一天要看無數幅畫,雖然繪畫是吃天分的一行,但也總有許多落魄的畫家孜孜不倦地追求夢想,負責人見云洲穿著寒酸,自然也把他當作了那一類人,一開始的態度自然也很是隨便。
可是,當云洲打開作品的外包裝時,負責人的目光就再也沒有動過了。
很少有人用黑色作為油畫的底色,這樣陰沉的顏色,從技法上來說難以掌控,從審美上來看也很難出彩。
但眼前這幅畫,偏偏就是有讓人一眼沉淪的魔力,好像自己也同作畫的人一起,走進了這無邊的黑夜里。
而這黑夜,也絕不只有消沉,還有漫山遍野的花,五光十色,絢麗奪目。
畫這幅畫的人無疑是個天才。
負責人一面這樣想,一面忍不住高興,這位年輕的畫家一看就像是沒有什么賣畫的經驗,而且看上去很急著用錢的樣子,說不定這一回,畫廊能低價收購這幅畫,然后撿個大便宜。
“作品是還不錯,但是不符合現在的主流審美,可能有點難賣,”負責人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下,“但這幅畫我自己挺喜歡的,要不這樣,我六萬買下來,算我個人購入,也不上畫廊了,你覺得怎么樣?”
他自覺六萬這個數目對普通人來說已經很大,而對缺錢的人來說更是一筆巨款,這個買賣對雙方來說都很劃算。
然而,他對面的人可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少爺,而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云洲。
“抱歉,那樣我就不想賣了,”云洲垂了垂眸,“這幅畫名為《新生》,而我也只想等到能夠欣賞它的主人。”
“所以先生,我只想把畫留在這里,至于寄售費,我尚出得起。”
在畫廊留下了自己新的手機號和一大筆寄售費后,云洲可以說是“兩手空空”,剩下的錢大概只夠吃幾餐飯,住兩三個晚上旅館,這樣的選擇無疑孤注一擲,如果是從前,他絕不會做風險如此大的生意。
但現在不一樣了。
熱烈的生活就該是滾燙的,就該是充滿冒險的。
更何況,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而事實上,云洲也沒有等待多久。
在那幅畫上架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一個驚人的報價。
三千萬,對一個新人畫家來說幾乎是天價的數字。
很多畫家在聽到這個天文數字的時候,第一反應往往不是相信而是懷疑自己。
但云洲對自己的創作充滿自信。
云上的小島,就該是高高在上的。
這只是開始,而遠遠不是結束。
“是云先生嗎,關于那幅畫作,我想和您找個地方聊聊,”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幾分蒼老的意味,“我很欣賞那幅《新生》,按理直接委托畫廊幫我向您買下就好,但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要當面和您談談,這件事如果成了的話,我想我可以拿出的價格不止三千萬。”
見云洲似有遲疑,電話那邊的人很快又補充道:“您的《新生》里熱愛生活,沖破黑暗與樊籠的精神實在很打動我,我是真心想要與您見面,當然,即便您不愿意,我也會為這幅作品買單,您的思想和筆觸值這個價,三千萬只是底線而已。”
“好,那么就下午兩點,在畫廊附近的咖啡館見吧。”對方語氣里的真誠不似作偽,更何況,他選擇將畫寄售,本來就是希望作品能夠流入懂藝術的人手中,云洲最終答應了下來。
云洲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拿剩下的錢去買一套正裝,也好和買家正式地見面,想了想又覺得好像也沒有什么必要,如果藝術家需要靠衣裝來包裹自己,那么也只能說明,他的藝術不那么純粹,他對自己也沒有全然的信心。
于是下午兩點云洲出現在咖啡館的時候,依舊是那身舊衣服,他一踏進咖啡館,就有店員來問他是不是云先生,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復后,云洲被領進了一間私密的包廂。
“您好,云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曾經聽過我,”見云洲進了門,那位神秘的買主就從沙發上站起,主動向云洲伸出了手與他握手,“我是林奎,早年或許有一些名氣。”
林奎?
那位二三十年前就已經拿下大滿貫的國際知名導演,只是近年似乎退隱已久的林奎?
云洲禮貌地伸手與他握手,同時在看見他的面容是再次確認了他的身份。
竟然真的是那位大導演。
也對,如果是這樣一位藝術家的話,能看懂他的畫也很合理。
而林奎,卻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他之所以退隱了這么多年,就是因為該拿的獎都拿過以后,就很少有能打動他的作品和劇本了,但是這兩天在逛畫廊的時候,這位云先生的作品第一時間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漫無邊際的黑色仿佛有神秘的魔力,讓人很難從中抽身出來。
他今天約《新生》的創作者出來的目的,原本只是看中了這幅畫的創意,想要與原作者合作,創作一個同題材的電影,也算是他正式告別影壇前給觀眾的最后一份禮物。
他在娛樂圈浸淫數十年,見過無數美人,男女均有,可即便如此,他也覺得面前這位畫家不輸那些俊男美女中的任何一人,甚至猶有勝之,不論無關還是骨相,都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就連清瘦的身形,都與在黑夜中漫步的人影出奇得相似。
以至于,一個他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大膽的想法在他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
也許這位云先生,不止能夠成為一個合作者,更能成為一個演繹者!
第27章 參加葬禮【開后悔】
《新生》這種題材的概念性電影, 注定了就是一部文藝片,尋常的演員很難把握其中豐沛的情感呈現,林奎本來的打算,是先把《新生》的改編權拿到手, 再慢慢進行主演海選, 但現在他徹底改變了思路——
這世界上,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人比面前的青年更能演繹好這部作品了, 這樣磅礴又熱烈的情感, 連自己都不能說完全讀懂,但是畫作的創作者顯然可以。
林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面前的云洲, 完全忘記了自己仍在與他握手。
他原以為, 能創作出這樣動人的畫作的畫家, 應該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人, 至少也不該像面前的云洲這樣年輕, 更沒想過這位作者會是這樣漂亮。
他忍不住在腦海里將面前的青年的形象,與自己在來之前設想的主演的形象對比,越想越覺得完美貼合,就連對方單薄清瘦的身形, 都完美復刻了那個在黑夜里彷徨的影子。
面前的青年,簡直就是作品的主角!
想到這里,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為什么會先入為主地以為,創作這幅作品的畫家一定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大叔”。作品即心聲,明明只有面前這樣的人, 才能創作出這樣震撼人心的作品才對。
這個握手的時間持續了很長,從前的裴云洲也不是沒有經歷過, 只是從前與那些權貴這樣握手,他們總是帶著有色的眼鏡,以充滿欲色的目光審視自己,甚至會在掌心有意無意地做些小動作。
但此時,握手的時間雖然也很長,對方的目光也一直注視著自己,云洲卻沒覺出什么不適。
他能感受到,這位導演先生的目光里的確有驚艷,但那單純是基于美的欣賞,是一位藝術家對所有藝術品最純粹的喜愛,不帶有一絲欲情,這是建立在雙方的平等基礎上的交握。
于是云洲只是輕聲喚了一句:“林導?”
林奎驀然回神,連忙收回了手同時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快請坐,請坐,喝點藍山咖啡可以嗎?哦對,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不用了,我胃不太好,喝點熱水就可以,”云洲微笑拒絕道,“我叫云洲,不知道林導約我出來是想談什么?”
才剛想和云洲進入正題的林導看見對方面上浮現的笑意,不由又愣在了那里。
對,就是這個味,就是這個味!
就連笑起來的樣子,都和他理想中的主角一模一樣,溫柔而堅強,冷靜又理智,但同時,骨子里始終燃燒著不渝的浪漫與熱情。
林奎自問這么多年也導演過不少電影,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鮮活、這樣適合一個角色的“演員”。
他的沉默實在太久,久得云洲忍不住又叫了他一聲,他這才回過神來,訕訕笑了一下:“抱歉啊云洲,實在是你給我的沖擊力太大了,在來之前,沒想過你居然是這樣的。”
“沒事,”云洲笑了笑,“想象本來就是藝術很重要的一環。”
“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林奎沉吟片刻,神情也終于嚴肅了下來,“我想要邀請你成為我的電影收官之作的合作人兼主演,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聞言,云洲一時間怔在了那里。
來之前他的確想過這位畫作的買家可能是想要和自己繼續合作,但即便是合作,他所想到的也僅限于給對方私人訂制畫作之類,萬萬沒想到,這位國際知名的大導演會對自己這樣一個對演戲和娛樂圈一竅不通的人提出這樣的請求。
云洲下意識就要拒絕,但林奎像是看穿了他內心的想法,接著道:“你先別忙著拒絕,小洲,我比你大好幾輪,就托大這么叫你了,希望你別介意,我能從《新生》里看得出,你向往熱烈而自由的生活,那么為什么,不愿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對普通人來說,可以成為明星賺大錢的機會或許就已經足夠有誘惑力;對那些專業演員而言,與“林奎”這個名字的合作也足夠吸引人;但對面前的云洲來說,林奎隱隱察覺到,那些名與利,似乎都不可能讓面前的青年產生哪怕一絲的動搖。
只有最純粹的熱烈與藝術可以。
林奎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特殊的青年。
明明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眼睛里的色彩卻已經是脫離了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的沉靜,但也不像飽經滄桑的“老家伙”們那樣復雜。
他的目光澄澈干凈,好像哪怕被這個世界諸多折磨,也始終保持了對生活最質樸的愛意。
在他的身上仿佛燃燒著隱秘而又浪漫的藝術之魂,或者說,他簡直就是藝術本身。
“您當然可以這么稱呼我,”云洲輕聲應道,“我想,您是不是搞錯了什么,我不過是一個連繪畫都只能勉強稱得上初出茅廬的新人畫家而已,您這樣厲害的導演,想找到怎樣優秀的演員來合作都能找到,就不要在我這樣沒有任何經驗的人身上浪費心思了吧。”
誠然,在聽到林奎的勸說的第一反應,他的確隱隱有些心動。
以這樣直接的方式去感受和演繹生活,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他不是不愿意開放作品的授權,讓更多人能欣賞到他的新生,只是他覺得,林奎這樣頂級的導演,值得最優秀的演員和劇本,而不是自己。
“你可以,你當然可以!”聽到云洲的拒絕,林奎立時就急了,“相信我的眼光,沒有任何人會比你更適合這部作品了,小洲,我真的很需要你,你的《新生》也很需要你!”
說到這里,林奎略微喘了口氣,同時觀察了一下云洲的神色,加了一把火道:“沒有經驗算不了什么,你該知道,我最擅長的就是雕琢璞玉,當年我那些大爆的電影的主演,哪一個不是我從人群中挖掘出來的?”
“而且我覺得,你一定會比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優秀,小洲,你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感謝您這么信任我,”云洲遲疑道,“只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我還要再考慮一下。不過《新生》劇本的事,我是很愿意合作的,我相信您能把最成功的電影帶給觀眾。”
見云洲有些松口,林奎便也不再步步緊逼,而是熱情地遞上了自己的名片:“我的聯系方式就在上面,你要是考慮好了,就聯系我一下,不管是接受還是拒絕,都請你告訴我一聲,這部作品我是無論如何一定會親自操刀的。至于購買畫作的錢,我想還是通過畫廊打給你,這樣對你名氣的積累也有幫助,而劇本的版權費,等我的律師將合同擬出來,我會聯系你的,你放心,價格絕對公道。”
聞言,云洲再次愣了一下。
三千萬的價格本來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沒想到那竟然只是買畫的錢,面前這位林導竟然還肯為了劇本的改編權再付自己一筆版權費,就連打款走畫廊渠道幫自己擴大人氣都考慮到了。
“真的很謝謝您,”云洲站起身來,向林奎深深鞠了一躬,“感謝您的任何和幫助,我一定會好好考慮的。”
林奎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雖然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么,不過小洲,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既然決定了新生,就努力向前走,向前看,不是嗎?”
云洲眸光一動。
原來,這位飽經滄桑、歷經人生百態的大導演,什么都看出來了。
“我會的,真的很謝謝您。”云洲覺得自己的嗓音莫名有些哽咽,大概是陌生人的理解和支持實在很能打動人心。
“你放心,我不會毀了你的心血,更不會讓不合格的演員毀了你的心血的,”在和云洲分別之前,林奎最后說道,“你想要表達的情感我都懂,雖然我覺得不會有人比你更能展現這樣的感覺,但如果你不愿意上鏡,也不用有負擔,我會對《新生》負責的。”
原本正默默垂眸,想要將眼角的淚光掩藏起來的云洲聽了這話,喉頭忽然一陣發緊,接著,一股難以克制的沖動便將他席卷包裹——
這是他新生后的作品,只有他最能讀懂其中的深意;這是他自己的新生,更不該由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演繹;他不該躲在幕后,讓林導為了他的新生負責,他應該主動走到舞臺上,走到陽光下,讓“云洲”這個新生的名字,真正成為漂浮在天空上的一座小島。
下一秒,云洲毅然決然地對林導說道:“不需要時間了,名片也還給您吧,我答應了。”
大概是他的語氣太堅定,態度的轉變也很突然,以至于林奎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半晌方遲疑道:“你考慮好了,不是哄我開心的,小洲?”
“我考慮好了,”云洲向他點了點頭,唇邊泛起一抹真誠的笑意,“我的確如您所說,向往自由而熱烈的生活,我也想要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要讓所有人,都看見我的新生。這是我自己的新生,也該由我自己來創造。”
說這番話的時候,青年的眼神里仿佛驟然就有了色彩。
午后的陽光自窗外斜射進來,灑在青年昳麗的面容上,簡直像極了新生的天使,溫柔、純粹而漂亮,活脫脫就是那自漫漫長夜中掙脫樊籠的主角。
他像是已然入了戲,或者說,他本身就是那幕戲。
“好!這么想就對了!”林奎不免為云洲的情緒所感染,語氣里也帶上了幾分激動,“雖然現在劇本都還沒敲定下來,我還是想問你,小洲,你幾時可以進組?”
“隨時都可以。”云洲斬釘截鐵,他本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停留,那家旅館不過是他一時的棲身之所;他也沒有什么需要留戀,全身上下最珍貴的財富,都在他的腦海里了。
不過話音剛落,云洲猛地又想起了自己給面館阿婆的承諾,于是補充道:“不過,我要先完成一幅答應了別人的畫。”
“沒問題,我的名片你還是先收著,等你忙完了就聯系我,正好我也要先讓我的律師給你準備好拍攝合同和編劇合同,你放心,福利肯定是一等一的好。”
林奎笑瞇瞇的拍了拍云洲的肩膀,覺得自己越看這個年輕人越喜歡,怎么能有人這么完美,仿佛從頭到腳沒有一處瑕疵,就連性格都是如此得好,在這個名利至上的圈子里,當別人都被浮華蒙了頭的時候,依舊能淡然地保持本心。
雖然不知道云洲之前經歷過什么,但林奎相信,他很快就會迎來真正意義上的“新生”,也一定會有大把大把的人喜歡他的。
林導的出現和提議實在太突然,回到旅店的云洲還是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實,以至于他捏著手里的名片,發了半天呆才想起來自己回來該做的事,是給阿婆畫完答應要送給她的畫。
因為是送給面館的阿婆,寓意要招財吉祥,畫作也不用太深刻,云洲很快就在腦海里確定好了大致的構圖,在亞麻布上打好了底稿以后就開始一筆筆地上色。
等他進組以后,就不會有大塊大塊的時間可以畫畫了,這幅畫大概率是他近期最后的作品,因此云洲格外上心,雖然只是拿來送人的畫作,用心程度也絲毫不啻于《新生》。
這幾日除了出門照顧面館阿婆的生意,云洲幾乎都貓在了旅館里潛心畫畫,也不曾因為現在有了錢就換到更好的旅館去。
唯一一次停筆,還是因為手機不知怎么又一次自動播放了熱搜下面的一段視頻。
視頻裴家為了即將給小少爺舉辦的喪禮而錄制的,痛失愛子的裴父裴母在視頻中邀請社會各界人士前來吊唁,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家的小兒子只是因為長期情緒不穩定,抑郁癥發作才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希望大家不要打擾他的安寧。
而新晉的裴氏掌權人裴冽,更是當著記者的面聲淚俱下,仿佛他有多么懷念自己死去的“弟弟”一樣。
究竟誰是裴冽的弟弟,他是因為誰情緒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又是誰在打擾他的安寧?
云洲冷冷地關閉了視頻,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不過,參加葬禮……
那畢竟是自己前二十四年人生的喪禮,也許他該去送自己一程,不僅是為了告別,也是為了新生。
至于這場采訪,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說了一番無關緊要的話而已。
他如今遇上了面館的阿婆,遇上了堪稱有知遇之恩的林導,一切都在變好,自己應該再獎勵自己一朵鳶尾花,而不是為這些人煩惱。
畫作完成后,他又裝裱好,而后送到了面店里。
“好漂亮!這貓兒一看就喜慶又招財!”阿婆熱情地夸贊道,她雖然沒讀過什么書,也能看出這幅畫絕對不凡,“真是謝謝你了小伙子,阿婆很喜歡,今天的面阿婆請你吃!”
按云洲從前的習慣,肯定是會在吃完飯后悄悄將錢轉到阿婆的賬上,但是今天他決定要認真地“享用”這份珍貴又純粹的善意,于是笑著應了聲好。
“對了小伙子,阿婆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不能在畫上簽個名啊,”阿婆說著從柜臺上翻出了記號筆,“就簽在這片草地上唄,你以后肯定是能有大出息的人,就當是給阿婆留個紀念了。”
云洲遲疑了一下,國畫的空白處的確是用來給人題字的,但油畫上題字……
好像,還真是不太合適。
畢竟,他本來給阿婆留下一幅畫,也是想著說不定畫作以后就會升值,他簽了名可能就會破壞畫面的美感,萬一阿婆以后想賣畫,也不那么容易。
但是,看著阿婆真摯的眼神,云洲最終還是拿起了筆,在那片草地上寫下來漂亮的“云洲”二字。
云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正是因為自己難得地題了字,才恰恰讓這幅獨一無二的畫作,受到了更多人的追捧。
事情解決后,云洲撥通了林奎的電話。
那邊幾乎是一下子就接起來了,熱情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是小洲啊,你忙完了是么,那我就讓我的助理來接你,你給我個地址唄?”
一個小時后,云洲到前臺退了房,按林奎發的消息上了一輛車。
沒想到,他一打開門,就看見了在后座上坐著的林奎。
這位大導演雖然說著讓助理來接他,但實際上自己也來了。
“哈哈,沒有嚇到你吧,”林奎爽朗笑道,“我想著還是親自來接你比較好,畢竟你可是我好不容易請到的人,可不能讓你就這么跑了!”
“您說笑了,我很真的很感謝您能給我這樣的機會,讓我重獲新生。”
“劇本我已經初步編寫了出來,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林奎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下安頓好以后,我讓助理發到你的vx上,你先看一看,有不合適的,我們再討論。”
這下云洲是真的受寵若驚:“您才是導演,您決定就好了,而且我什么都不懂——”
“導演拍板做決定那是別的劇組,”林奎打斷了他,“更何況,你只要懂《新生》就已經很好了。”
“畢竟,比起我,你才是更懂《新生》的人。”林奎斬釘截鐵地補充道。
云洲遲疑了一下,最終答應下來,又問:“那現在,電影籌備得如何了?”
“雖然資金籌備和宣傳工作都完全沒開展,不過咱們這個劇組已經有了最重要的部分了,”林奎笑道,“喏,就是你,男主角,這部電影什么都可以沒有,就是不難沒有啊!”
云洲并沒有因為對方的打趣發笑,而是聽見了林導的前半句,下意識思索了起來。
資金籌備還沒有開展?
以林導這樣大的咖位,本來是不難拉投資的,只是林導已經多年不出山,現在要拍的劇本更是如此文藝、一看就很難叫座的片子,想要啟用的演員更是云洲這樣完全沒有名氣的新人,一時間沒有足夠的投資倒也不算奇怪。
一部好的電影離不開投資,云洲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半晌,他終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開口道:“我不知道有沒有主演參與投資的先例,但我還是想問一句,林導,您說資金籌措還有問題的話,我可以投資這部電影嗎?”
聞言,林奎面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云洲的捉襟見肘,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不然,《新生》這樣好的作品,是該登上最高級的拍賣會被所有人追捧爭搶的,而不是流落在畫廊里,若非自己偶然遇見就要明珠蒙塵。
“那你打算拿出多少?”林奎以為對方只是在開玩笑,笑著搖了搖頭道。
“不多不少,正好三千萬,”沒想到云洲只是跟著笑道,“我能拿出多少,您應該最清楚了才對。”
是“能”拿出多少,而不是“打算”拿出多少,云洲回答的語氣雖然滿含笑意,林奎也聽出了其中的認真。
拿出三千萬,意味著自己買下云洲的畫作的錢將全部被投進電影,一旦電影最后沒有回本,云洲就將賠得血本無歸,而文藝片不難回本,又是常有的事。
“你真的打算這么干,沒有騙我,也不怕賠錢?”
“您是對我沒有信心,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云洲又笑了,“既然選擇了新生,就該拿出孤注一擲的勇氣。”
見林奎似是仍有猶豫,云洲于是打趣道:“再說,就算之后沒錢了,劇組也總是包吃包住的吧?”
陽光自車窗斜射進來,照在云洲精致的側臉,將漂亮的下頜線勾勒得一覽無遺,青年的眼底似乎有一團名為希望的火光在灼燒,笑起來的時候那么鮮活又生動,連唇邊清淺的梨渦都仿佛閃耀著光芒,比自己第一眼見到對方時的驚艷還要美好。
同時,林奎也清楚地認識到,打算將全部身家投資給這部目前還只能算一句空殼的電影,絕非是對方一時興起的決定,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后,依然選擇了孤注一擲,很少人能有這樣的勇氣,而能有這樣的勇氣的人,往往都已經在成功的道路上走出了一半。
新生的青年似乎對生活再一次燃起了熱情與浪漫,并且充滿了自信,甚至讓林奎隱隱有種感覺,這部很可能完全不叫座的文藝片,說不定真的會因為云洲的創意和參演而大爆,成為足以載入史冊的、叫好又叫座的文藝片。
“好,那你就是出品人之一了,小洲,”林奎最終笑了笑,看向云洲的目光愈發欣賞,“要是虧本了可不許找我麻煩。”
“不過,我相信我們是不會虧本的。”
林導給他訂的酒店比之前所住的旅館環境好上不少,云洲潛下心來把初版劇本看過一遍后給林導提了些建議,接著很快就到了“自己”的葬禮的時間。
換了一身與從前的自己風格迥異的衣服,又戴好了口罩帽子,對著鏡子確認無誤后云洲就出了門。
除了那場“盛大”的生日宴外,生前從未在任何盛大的場合過過節日的裴家小少爺,追悼會居然在全明城最奢華也最昂貴的酒店舉辦,云洲并不為裴云洲高興,反而只覺得說不出的諷刺。
再盛大的追悼會也不過是給活人看的,他都已經不在了,做這些有什么用呢。
也不知是不是裴家為了展現對過世的小少爺的懷念,這次的追悼會無需請柬就能進入,倒是省了云洲不少混進去的功夫,他很容易就進了酒店大堂,一進門看見的,就是一幅偌大的黑白遺照。
照片大概是兩三年前拍的,那時候的裴云洲還不像現在這般清瘦得似乎一陣風都可以刮倒,眼角眉梢也猶縈繞著淡淡的笑意,溫柔又漂亮,讓人很難相信,這樣一個青年居然會是今天喪禮的主角。
云洲有些出神地凝視著相片里的自己,卻發覺自己根本想不起那張照片是什么時候又是誰給自己拍的,過去的生活好像已經離他很遙遠了。
而在照片的左右兩邊,各擺放著一幅畫和一套樂譜。
看得云洲瞳孔微縮。
從前的作品,不是都在那場火里消失得一干二凈了嗎,不管是亞麻的畫布還是紙質的曲譜,都絕對禁不住厲火的考驗,此刻必然化為了灰燼。
……不對,裴氏老宅里的那些,并不是他全部的心血,那幅畫像是他十五歲時送給父母的,當時他和裴父裴母的關系還不那么僵,裴父裴母都對他維持著虛假的愛意,于是將畫作掛在了臥室里。
而那曲譜,云洲記得,在自己二十一歲生日,哦對,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日,他只是一個連生日都是虛假的可憐人,說是裴冽的二十一歲生日更加合適,在那天晚上,自己送了裴冽一支鋼琴曲連同原創的樂譜,曲名《鳶尾》,他送的不止是琴曲,也是自己最真實的愛意。
云洲怔了一下,沒想到這兩件作品居然被保存了下來,而今天自己居然能在追悼會上看到這些。
不過,他也只愣了一瞬。
人都已經不在了,這會兒做出珍惜懷念的樣子,又有什么用呢。
云洲淡淡地轉過了身,不再給這些東西一個眼神。
他今天來的目的,只是為了給自己上一炷香,僅此而已。
而不是看這些不值得他傷心的人無謂的緬懷和表演。
參加追悼會的人帶的,大多是白色的菊花、百合或康乃馨,而只有云洲不是這樣,他懷里抱著一束五顏六色的鳶尾花,配色極為怪異,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和那天被裴母扔進了垃圾桶的花束一模一樣。
代表愛意的鳶尾花,在裴云洲活著的時候,既然沒有人送給他,那么就由新生的云洲來送就好了。
在喪禮上帶來這些鮮艷的花朵本就失禮,更何況是搭配得這么“難看”的,但云洲不在乎,哪怕他明確聽到了周圍有人小聲的議論也不在乎。
裴云洲值得全世界最熾熱的愛意,而不是單調無味的白色,那么喜歡熱烈、向往浪漫的裴云洲,怎么會甘心只能有用一片望不盡的白呢?
沒有人比他更懂裴云洲,沒有人比他更懂裴云洲需要什么。
他不僅要把這束花送到裴云洲的面前,還要放在最中間,只要裴云洲一低頭就能看見的位置,讓裴云洲被五光十色的生活包裹起來。
云洲抱著那束花,向獻花的地方走去。
然而下一秒,卻有人不管不顧,一把拉過了他的手腕,嗓音低沉而哽咽。
“洲洲,是你嗎,洲洲……”
第28章 追悼會上【開燒】
哪怕來人嗓音沙啞, 云洲也輕而易舉地在聽到他的聲音的第一秒,或者說是在腕子被熟悉的掌心握住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那是誰。
然而,云洲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 淡淡道:“這位先生, 你認錯了,今天參加的是誰的追悼會,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
“你別這樣, 洲洲,”裴冽好像從來沒有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脆弱又歇斯底里的神情,僅僅是這么幾秒鐘, 眼眶好像就已經濕了, “別離開我好嗎, 我知道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說著, 他攥緊了云洲的腕子,生怕一旦松開,面前的人就要消失不見了。
“裴氏我可以還給你,父母也都很想你, 為了找你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裴冽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道,“求求你, 回來吧洲洲,求求你。”
對方眼底遍布的血絲,證明了這一次他倒是沒有說謊。
云洲冷冷地看著面前滄桑了不少的男人, 未曾打理的唇角長了一層淡淡的胡茬,雙眼周圍有一圈明顯的烏青, 眼尾猶有未曾干涸的淚漬,好像短短幾天內就為他哭了不知道多少次。
而他的頸項間,赫然戴著曾經掛在自己脖子上,又被他扔在了火海里的那串項鏈。
金剛石的項鏈不懼高溫灼燒,串起項鏈的鉑金鏈條也安然無恙地在大火中存活下來,甚至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依舊锃亮如新。
如今,這串項鏈被掛在裴冽的脖子上,像是對項鏈曾經的主人以及那一段曾經的感情的懷念。
裴云洲那件屋子其實很大,里面的東西也不少,想要在一片廢墟里翻出這條項鏈,恐怕得在黑灰中翻找很長的時間才能找到。
如今戴著這串項鏈的人的確用了心。
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
裴云洲已經死了,死在裴家所有人共同的手上,并且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印記。
人心不是金剛石項鏈,不可能像那串項鏈一樣,歷經大火也沒有痕跡。
而這些事情,也絕不是一句都已過去就可以裝聾作啞的。
那些痛苦的回憶和欺騙,都在他靈魂最深處留下了痕跡,難以抹除,無法抹除。
而此時,裴冽直愣愣地注視著對面的人的眼睛,僅僅是這么一眼,就要不自覺地陷了進去。
面前的人明明穿著和洲洲截然不同的衣服,戴著的口罩和帽子又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精致漂亮的桃花眼,盡管那雙眼睛并不像他記憶里的那樣溫柔多情,反而冷得像一潭亙古不化的冰,他還是不自覺地陷了進去。
對方纖細清瘦的身形,以及如畫的眉眼,還有懷里抱著的那一大束鳶尾花都像極了裴云洲,以至于讓裴冽心里有個聲音在叫囂,告訴他那就是他的洲洲。
……就連握住他的手腕時,那節纖細精致的腕骨,都像是他的洲洲。
然而,云洲看著這一幕,只覺地一切愈發荒唐,也愈發覺得惡心。
都已經到了現在,裴冽還是執迷不悟嗎。
口口聲聲說著想他,但做出來的行徑,卻是又為他找了一個替身。
把裴云洲當作別人的替身,又妄圖給裴云洲找一個替身。
沒有比這更荒謬也更輕賤人的了。
面前的裴冽見云洲沉默地不發一言,只當這是一種默許,變本加厲地想要將那只被自己握住的腕子按在自己的胸口,按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讓對方感受一下那為洲洲而跳動的心臟。
但就在下一秒,面前看起來柔弱的青年不知從哪里爆發出了一陣驚人的力氣,猛地將握住了他的腕子的手掙脫開來。
他的身體實在太脆弱了,僅僅是這么被人抓握了一會兒,袖口處露出來的一截瑩白肌膚就留下了明顯的紅痕。
裴冽遲疑了一下,想要再次抓住那節讓自己魂牽夢繞的腕骨,可是對方的手腕實在太纖細了,纖細得好像輕而易舉就會被捏碎,見到對方明顯的抵觸,他忽而又不敢了。
“我再說一遍,你認錯人了,”云洲冷淡地重復道,“這位先生,你想要緬懷逝者就好好緬懷逝者,而不是裝模作樣地哭幾下后就為他尋找替身。”
冰冷到沒有一絲波瀾的目光注視著裴冽,一時間令裴冽如有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仿佛將他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起來。
尋找替身……
這四個刺耳的字眼如一把尖刀,直直地扎在了他的心窩上。
不,不是的,他是真的愛洲洲的,他只是太想要洲洲回來,太想要洲洲再也不離開他了,怎么會是在尋找替身呢……
他完全不肯回憶起自己那些卑劣的行徑,也不愿相信裴云洲就是因為發現了自己為人替身,這才選擇了用一場盛大的煙火告別這個充滿了謊言的世界。
他明明是真心愛著他的洲洲的,一切、一切都是洲洲誤會了才對……
“你聽我解釋,洲洲,你聽我解釋!”裴冽慌亂地開口,想要追上云洲離去的步伐,然而青年卻只留給他了一截決然又冷漠的背影。
裴冽有些失魂落魄地定在了原地。
那不是他的洲洲,他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他的洲洲會用水光瀲滟的眼睛笑著看著他,而不是只留給他一截背影。
可是他的洲洲,不要他,也不要這個世界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裴家新晉的掌權人,毫無形象可言地在眾人的目光里一點一點蹲了下來,狼狽地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前額抵在膝蓋上,無聲地哭泣。
他的洲洲好像真的永遠地離開他了。
被一場大火一點一點蠶食的感覺該有多痛、又有多絕望啊。
他的洲洲就好像是一場風,不肯為任何人停留,風散了以后,也不給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痕跡。
可是最讓人痛苦的不是風不愿為他而停留,而是他原來,也曾經擁有風。
裴冽從未有過這么痛苦又絕望的時候,但云洲卻沒有回頭看。
很多事情一旦發生,就注定無法回頭了。
他和裴冽荒誕的“愛情”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也就更加不需要回頭了。
他只是獨自走到角落,自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如同曾經擦拭被人碰觸的肌膚的時候那樣,擦拭著自己被裴冽握過的手腕,甚至不愿留下一絲屬于裴冽的氣息與痕跡。
裴冽怎么敢用那雙罪惡的手該碰他。
接著,云洲繞過人群,將自己帶來的花擺在了最中央。
他本來就要抽身離開,卻發現在他遺照的周圍很多束花,并非尋常的寄托哀思的菊花、百合與康乃馨,而是代表了愛情和追求的玫瑰,而在這些花束上,都夾有一張張的卡片。
這些卡片的形狀、大小、顏色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是其上的筆跡凌亂又顫抖,還有墨跡被水暈開的痕跡。
像是寫字的人心緒劇烈起伏,連筆都很難握緊,以至于寫出來的筆畫亂得不成樣子,紙面上的墨跡更是被一滴滴墜下來的淚水打濕后洇成一片。
云洲只是粗粗掃了一眼,就在其中看見了幾個熟悉的人名。
答應許他一分利的陳哲陳董在其中,那位出現在裴遠口中希望他多多交流的秦冉峰秦總也在其中。
云洲無聲地嗤笑了一下。
他倒沒聽說過這種事,在他活著的時候,那些名流權貴貪戀他的姝色,卻不肯以追求者的身份平等對待他,只拿他當作可以被用來交易的玩物,可他去世以后,卻給他獻上了代表愛情的玫瑰花。
一個個都和裴冽一樣,人活著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在人死了以后反倒幡然醒悟,倒是真的蠻好笑的。
死人需要玫瑰花做什么呢。
不過是打著愛意的幌子掩耳盜鈴,同時打擾他的安寧罷了。
云洲俯下了身,將那些帶著卡片的花束挪到了離“自己”遠一些的地方,接著向自己深深鞠了一躬。
再見了,裴云洲,我帶來了你最愛的鳶尾花,也帶來了你一輩子都在渴求,可是一輩子都沒有真正得到的愛意。
我會帶著你那一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成為漂浮在云上的一座小島,高高在上,得到所有曾經傷害你的人的仰望。
做完這些,云洲準備離開,但就在這時,會場的主舞臺上響起了一道蒼老又沙啞的男聲。
裴遠挽著他的愛人共同上了臺,在話筒面前低垂著頭,語氣里的傷懷不加掩飾。
“很感激各位能來參加我們的小兒子的追悼會,小洲生前沒有過過盛大的生日,今天也算是對他的一個彌補。”短短幾天,那個意氣風發的裴遠好像就變了個人,就連背都有些佝僂,說話時也不似從前那么從容不迫,就這么一句話都分了好幾口氣才勉強說完。
“小洲雖然從沒有說過,可我們知道他喜歡熱鬧的生活,所以今天的追悼會不設門檻,就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送送他。”裴母跟著道。她原本才剛過五十,保養又十分得宜,看不出半點老態,但眼下卻如同風中殘燭,臉色蒼白得嚇人,好像隨時都要倒下一樣。
裴遠攙了她一把,這才接著說道:“我和他母親,都不愿意相信我們的小洲是真的離開了我們,可是我們一刻不停地找了好幾天了,也沒有找到我們的小洲。他是那樣體弱的一個孩子,在煙熏火燎的時候,一定很難受吧。”
“今天請大家來,除了想要請大家一起送一送小洲,也是想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帶大家認識一下我們的小洲。”
第29章 不給機會
說到這里, 原本有些哽咽的裴遠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都因為笑起來的緣故舒展開來:“我知道,我們的小洲喜愛繪畫,也喜愛音樂, 今天也想讓各位認識一下, 我們最出色的天才藝術家,認識一下全世界最好的小洲。”
聞言, 正向門口走去的云洲呆了一下。
裴父裴母剛才這一番言論幾乎讓他惡心得想吐, 胃里一陣翻天覆地的痙攣此時發作起來,他的面色立刻就白了三分,絞痛的胃脘向身體發出抗議, 讓他離開的步伐不得不生生頓住, 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撐著扶手艱難地按揉起自己的小腹。
臺上, 裴父裴母還在繼續。
原本擺在他的遺照兩側的畫作和樂譜此時被搬到了舞臺上, 直白的展現在了觀眾的面前。
那幅畫是他十五歲的作品,那時候他和裴父裴母還是表面上幸福美滿的一家人,送給父母的畫自然也是用心雕琢,寓意更是家庭團圓。
那時候他才“回到”裴家不過兩年多, 繪畫也只是剛學不久,但奈何他實在太有天分,筆觸雖然仍有些生澀, 實地采風時也能將景致描繪得無比生動,更別提,他所畫的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畫作的內容, 正是夕陽下一家三口在半山別院看夕陽的剪影。
只是,那不過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產物。
他熟悉半山別院, 也常常一個人在院子里看夕陽,于是他將這一切用畫筆記錄下來,接著又憑想象力和對父母滿腔的愛與感激,將裴父裴母畫在了自己身邊。
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可真夠單純的。
明明他們甚至不愿意施舍給自己哪怕幾分鐘的時間一起看一場夕陽,還是被愛的假象所蒙蔽。
在畫作被正式展出的時候,臺下猛地安靜了下來。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藝術,但裴云洲這幅畫也不是什么需要藝術功底才能讀懂的抽象畫,而是十足地寫實,氛圍感也很強,不需要任何藝術細胞也能讀懂。
只要有基本的審美能力的人,都能看出這幅畫的筆觸細膩,情感豐沛,栩栩如生的畫面更是只消一眼,就能讓人身臨其境。
創作這幅作品的無疑是個天才。
“這是我們的天才畫家小洲十五歲那年送給我們的,可是現在他才二十四歲,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而且還帶走了他所有的作品,”裴遠的聲音再次哽咽了起來,甚至有些泣不成聲,“今天把各位請來,也是想讓更多人記住我們天才的藝術家小洲。”
“還有音樂,小洲也熱愛音樂,”裴母擦了擦泛紅的眼眶,接過了話頭,“這世界上大概沒有多少人比他更懂藝術了,他寫的鋼琴曲,都是那樣美妙。這幾天我們的大兒子裴冽,很努力地學習了他留下了的最后一支,也是唯一的一支曲目,曲目的名字是小洲生前最愛的‘鳶尾’,今天,也希望大家以一個高明的作曲家的身份,永遠地記住我們的小洲。”
裴冽仍沒能從看見那個酷似云洲的背影中回過神來,上臺的時候仍舊沉默而恍惚,但他一坐上鋼琴凳的時候,指尖仿佛就有了一種暖流,好像他的洲洲沒有走,而是就坐在他的身邊,用柔軟的手按著自己的手,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教他識譜,又教他這支曲子,他說,這支曲子名為鳶尾,也名為愛意。
裴云洲骨架纖細,手也比一般男性稍小,按著他的手的時候完全不能包住他的手,因此教起來也磕磕絆絆——
更別提,干凈漂亮的男友就在身側,與他貼得那么近,所謂的“教學”的結果是必然的,最終以他心猿意馬,將人壓在了鋼琴板上為結束。
裴冽甚至能回憶起,洲洲被自己按在鋼琴上時,面上是怎樣動人的薄紅,唇齒間又流瀉出怎樣細碎又勾人的喘息。
鋼琴自然是不能要了,洲洲更是難得地生了氣,可是那時候他們多好啊,只要自己親昵的一個吻,洲洲立馬就跟他和好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永遠地離開了他。
裴冽突然就很后悔,當時的自己為什么不能好好學會那支曲子呢。
這樣,因為就不會因為自己并不嫻熟的琴技,而毀了洲洲的心血了。
他并沒有專門學過鋼琴,而是在這幾天臨時抱佛腳突擊起來的,所會的曲目也只有這一支《鳶尾》而已。
不過,他也只需要學會這一支曲子。
這幾天他已經練習過無數遍,以至于指尖形成了肌肉記憶,不需要思考也能彈奏出來。
可是技藝是可以復刻的,情感卻不是這樣。
哪怕那些從前教過洲洲的鋼琴老師,說自己也和洲洲一樣有天賦,上手很快,彈完整支曲子沒有任何錯誤,裴冽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彈不出當時洲洲給自己彈奏的時候的感覺,好像把滿腔的愛意與一顆火熱的心都送給了自己一樣。
指尖機械地在琴鍵上按壓,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隨著音樂的節律墜落在手背上,燙得幾乎要將他灼燒。
恍惚間鼻尖似乎飄來了洲洲最愛的鳶尾花香,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裴冽也的確伸出了手,曲子明明還沒有結束,彈奏的人卻戛然而止,在觀眾困惑的目光里向空氣伸出了手。
他以外自己能抓到裴云洲,但是只碰到了冰冷的鋼琴背板。
這支曲子很好很動人,只是他的洲洲,再也不要自己了。
臺下原本在欣賞這支曲子的觀眾,忍不住開始了竊竊私語。
“怎么彈到一半不談了?這才剛到曲子的高.潮呢。”
“哪有這樣的啊,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不會彈就別彈,白白糟蹋了這么好的一支曲子。”
回過神來的裴冽深深吸了口氣,顫抖的指尖已然不能支持他繼續完成這支曲子,只好歉意地站起身來,向大家鞠了一躬道歉道:“很抱歉,洲洲是真正天才的音樂家,而我只是一個匠人而已,甚至連匠人也做不好,我只是……太想他了。”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已然輕不可聞,可還是忍不住向臺下看了一眼,企圖找到那給了自己希望又讓自己更加失望的、酷似洲洲的背影。
哪位青年周身的氣質實在是太特殊了,尤其是在這個污濁的世界里,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干凈而沉靜,而這種感覺,他只在裴云洲身上見過。
是以,即便混跡在了人群之中,裴冽也第一眼就輕易地鎖定了云洲的所在地。
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對裴云洲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僅僅是向人群中看了一眼,也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對方的影子。
哪怕那只是一個酷似裴云洲的人。
他希望在那個人身上看到動容,看到對自己的欣賞和喜愛,只是那個人依舊那么冷淡地坐在那里,雖然青年的口罩依舊不曾摘下,僅從對方平靜冰冷的眼神中,他也可以看出,對方的心并未因這支曲子產生任何波瀾。
就像是一潭死水,哪怕有狂風刮過,也不能掀起半點漣漪。
原本就消沉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
這一次,他終于清楚的認識到,他再也找不回他的洲洲了。
他的洲洲從前是那樣愛他,可是最后卻選擇了離開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洲洲的心是不是也像一潭沒有任何波瀾的死水了呢。
又或許,在比這更早的時候,洲洲的心就已經死了吧。
他忽然想起自己發了瘋去到醫院,向醫生質問為什么裴云洲能偷跑出來以至于最終葬身在火海里的時候,醫生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心碎了是拼不齊的,人不想活的時候,連監護儀都能騙過。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一把野火,從那晚照亮了天際的煙火,一路蔓延灼燒,直至將他整個人徹底吞沒。
僅僅是這樣的聯想,都痛到無法呼吸,那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火海里,任由煙塵和火光包圍自己的洲洲又該有多痛苦啊。
幾日幾夜的不眠不休,全靠大腦深處那根持續緊繃的弦在支撐,而眼下,那根弦終于被拉扯到最緊,直至如一張滿弓,嗡的一聲徹底斷裂。
站在臺上的裴冽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個踉蹌,直直向后摔倒過去。
在暈倒前的最后一刻,裴冽忍不住想。
原來眼前一黑暈倒過去的感覺都這么難受,洲洲的身體這樣糟糕,究竟,是怎么熬得住。
他又到底虧欠了他的洲洲多少。
為什么洲洲要這么殘忍地拋下他一個人呢。
為什么……不能在那場大火里,將自己也一并帶走呢。
而臺下的云洲,仍舊如先前那樣,神色淡淡地看著暈過去的裴冽。
他不知道裴冽看著曾經的自己暈過去時,是否和現在的自己一樣心情毫無起伏,他只知道,裴冽眼下受的苦,還不如他的萬分之一。
云洲不知道在自己離開裴家后的這段時間里,裴家究竟發生了什么,以至于不過是失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物一般的小少爺,裴父裴母以及裴冽就表現得好像要瘋了一樣。
明明自己還留在裴家,還努力地愛著所有人的時候,他們都對他的真心棄如敝屣。
可是云洲不是那么輕賤的人,不可能他們一幡然悔悟,自己就原諒了他們。
他們是真的后悔也好,在大眾面前演戲博關注也罷,他們想要懺悔是他們的事,可是給不給他們懺悔的機會,是自己的事。
而這樣的機會,他自然是不愿意給的。
第30章 定妝發布
胃痛終于平息, 云洲沒再留戀這個地方,轉身出了門。
至于裴冽,抱歉,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他懶得理。
回到酒店以后, 林導并沒有問云洲去了哪里,而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起來精神不錯啊。”
“嗯, 確實狀態好了很多, ”云洲點了點頭,補充道,“對了林導, 關于劇本的改編, 我又有了一點新的想法, 您現在有空的話, 我想和您聊聊。”
“有空, 當然有空!”
裴家小少爺的葬禮很快也登上了熱搜,不過,最頂上才詞條竟然不是新晉掌權人裴冽當眾暈倒,而是關于裴云洲的。
#世界欠藝術一個天才#
#悼念天才畫家和音樂家裴云洲#
#裴云洲:藝術之死#
雖然登上熱搜的是自己的作品, 云洲也只覺得可笑。
裴云洲的確是個天才,可是去世了的天才,又有什么用呢。
那前二十四歲的時光里, 哪怕他們對自己的才華和愛好有那么一點微不足道的關心,或許都不至于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新生》畢竟只是一部文藝片,對場景和后期的要求相對較低, 不用像常見的商業片那樣,耗資巨大打造磅礴的場景, 演員招募完成后很快就可以開拍,而在此之前,云洲一直在和林導打磨研究劇本。
雖然這是他自己的作品,沒人比他更懂作品的感情,但他畢竟對表演一竅不通,非常需要導演的指點。
“放輕松,小洲,你真的很有天賦,”林奎和善地笑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我在圈子里的名號,對,很多演員跟我合作過以后,都私下里叫我‘大魔王’來著,因為我罵起人來特別狠,導戲的時候要求也高,但是小洲,你真的很有天賦,比我遇到的任何演員都有,我都舍不得罵你。”
“這么巧,”這幾天因為即將開拍而一直繃著一根弦的云洲終于被林導逗笑了,“我以前也總是被別人叫‘大魔王’,他們嫌我工作上太嚴苛了,總是挑他們的錯,好像大家都不喜歡我。”
“別這么想,小洲,”林奎勸慰道,“雖然那些演員們背地里都說我太嚴格了,但網上有人說我壞話的時候,他們總是會站出來的,小洲,你以前的下屬也是一樣。”
“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么,但我相信,那些被你挑剔過的人一定也會和被我挑剔過的演員一樣,其實很感激你,你并不是挑刺,而是在指點,你這樣好,怎么會有人不喜歡你呢。”
感激?或許吧,云洲不清楚自己離開裴家以后,那些從前的員工換了一個不再是大魔王的上司,是否會更愿意配合裴冽的工作,也不愿去想這些。
他只知道,哪怕從前的他已經很努力地對整個世界都好了,他身邊最親近的愛人與父母,還是不喜歡自己,直到自己徹底死了心離開,才肯付出那么一點微不足道的、遲來的深情。
可是那都已經沒有用了。
人的心就像一個玻璃瓶,一旦摔碎了哪怕再拼湊起來,上面的裂紋也永遠消失不掉了。
更何況,大多數的玻璃瓶一旦碎了,總是會連碎片都找不到的。
好在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林導,開機儀式是下周是嗎?”云洲不再去糾結這些,轉而關心起電影的進度。
“現在的計劃是這樣的,開機了以后,前期的宣傳工作也得做起來了,不過我也不想在這上面花太多功夫,電影最終還是口碑說話,宣傳就算有多大水花也沒什么用,咱們經費有限,錢得花在刀刃上。倒是你呀,小洲,我覺得你以前過得那么苦,就是操心得太多得到的太少,你看看你現在也是這個樣子。”
云洲不禁莞爾:“您說的對,我本來也不懂娛樂圈和電影,看起來只能靠您多費心了,林導。”
“那是當然,反正肯定不會讓你虧錢。”
林導并不是多么迷信的導演,開機儀式沒有特地選黃道吉日,也只請了幾家媒體,又因為不想這么早曝光主演,就連采訪都只是自己上的,因此,外界也只是有傳聞說林導要拍攝新的電影,卻對演員陣容和題材一無所知。
就連定妝照,都只有主演的一個背影。
定妝照的海報并不像其他影視劇那樣,給主角進行了代表身份的妝造,林奎的想法是,既然這是云洲從心出發的作品,就該回歸生活本身,更何況,劇中主演代表的,也正是世界上隨處可見的、為艱難困苦感到彷徨的普通人。
因此,海報里的主演,只是穿著最日常、最普通的衣服走在黑暗的小巷里,被路旁昏暗的燈光勾勒出一抹剪影,至于正臉,那是半點沒有的。
而所謂的“主演”,其實也只有云洲一人。《新生》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找自己”的作品,大多數是主角的獨角戲,因此對演員的考驗也特別大,林奎不得不再次慶幸自己遇上的畫作作者是云洲。
大概天才就是做什么都很天才,云洲雖然沒有任何演繹經驗,但僅僅是在正式拍攝前試了兩幕戲,只需要小小糾正一下他在攝像機前的走位,拍攝效果就令在場從導演到場工和攝像等所有人忍不住拍案叫絕。
初步的試戲結束后,正式拍攝很快就開始了。
《新生》的拍攝隨著云洲的越來越進入狀態很快步入正軌,影片的每一分每一秒,幾乎都是云洲最真實的情感流露,非常有感染力,尤其是當青年自黑暗中的小巷跌跌撞撞走出來的時候,立刻就引得全場所有工作人員忍不住落下了淚。
其實,在見到云洲之前,林奎還沒有打算如此大膽地進行創新,當真將電影編寫成如此概念性的結構,而是打算用一些具象化的事例來展現主角的成長,但在見到云洲以后,這種想法就徹底改變了。
一整場電影近兩個小時,一半以上都是主角的“獨角戲”,這在整部電影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整部電影滿打滿算,也就只有四個事件,如果沒有足夠的天賦和靈氣,如果不是真的貼合這部電影,如果表演不那么有感染力,是絕對撐不起這樣一部電影的。
與此同時進行的是電影的網絡宣傳。
不過,說是網絡宣傳,其實也不過是只有導演一人參加的開機儀式和采訪,一幅從黑暗中亮起五光十色的畫作,以及那張“不知所云”的定妝海報,就連文案都寫得很簡潔,在林奎導演的vb賬號上,只有“新作《新生》,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一句話而已。
不過林奎就是林奎,短短幾個字,也很快在圈子里炸起了一圈波瀾,立時就登上了熱搜,網友們對他的新作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然而,討論歸討論,他給出的信息實在太少,一幅捉摸不透的畫和一張同樣捉摸不透的海報,只能讓人猜出他的新作不出所料的又是一部文藝片,至于主題和主演,完全找不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只有才離開醫院的裴冽,在看到熱搜的時候,瞳孔猛地一縮。
別人或許會沒有感覺,但裴冽卻一眼就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
海報上的青年雖然只穿著一身樸素的衣裳,也只留給所有觀眾一個在黑夜里的孤獨的背影,但他周身那種沉靜溫柔的氣質,哪怕被定格在了海報里也無法掩藏,這種始終對世界報以溫柔的感覺,裴冽至今也只在兩個人身上見到過。
一個是他的洲洲,另一個,是在洲洲葬禮上見到的,那名酷似洲洲的青年。
裴冽眼底閃過一絲名為希望的光,可是很快又黯淡下來。
即便再想,那也不是他的洲洲了。
他的洲洲是那樣美好,那樣獨一無二,這世界上怎么可能再有第二個呢?
“洲洲,你為什么不肯回來呢。”
“為什么一點念想也不肯留給我了呢。”
“都是我的錯,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冽起脖子上的金剛石項鏈,將它送到唇邊熾烈而虔誠地吻,微涼的溫度無端地與裴云洲的體溫重合,仿佛自己正透過項鏈親吻另一個人。
直到尖銳的棱角猛地扎了一下他的嘴唇,裴冽這才驟然驚醒,揉了揉漲痛的太陽穴,走到窗邊向下眺望,顫抖的指尖夾起了一根香煙。
煙圈四散開來,刺鼻的煙草氣息如同那也久久不息的火焰以及繚繞數日不散的煙霧,如夢魘一般侵入肺腑,卻讓裴冽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他和裴云洲在市中心的這處公寓是他們最常住的地方,巧合地與醫院同在十八樓,站在窗邊的時候,裴冽不由得想起,醫生對自己說過的話——
醫生說,在住院的時候,他的洲洲也曾站在窗邊,還是無意識的那種,就差一點就要從窗臺一躍而下。
可那時候,自己在干什么呢。
大腦木木地疼,他想起應許的那通電話,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想要再去質問應許為什么不能強硬地告訴他裴云洲的狀況有多糟糕,為什么不能命令自己趕過來。
可是他又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正與父親和秦冉峰一起喝酒,自己正為裴云洲又一次“勾”上了一個男人而感到憤怒,哪怕應許已經說過裴云洲情況不好,也不愿意去看一看他的洲洲。
果然還是他的錯。
如果他能早一點發現洲洲的不對,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
但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他的洲洲,也早就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