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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別有所圖

    雖然云洲和彥絡只是“第三次”見面, 但兩人卻默契十足,相互之間的配合非常好,一首《如潮》演繹結束后,現場觀眾熱情得恨不得站起來為兩人的演唱喝彩。

    “小洲真的是第一次唱歌?”彥絡打趣道, “你這水平真不像第一次登臺, 和專業歌手也差不了多少了。”

    “彥哥說笑了,”云洲輕咳一聲, “沒有讓觀眾們失望就好了。”

    “不失望!”“當然不失望!”“再來一首吧!”臺下的觀眾很給面子地高喊道。

    “那么, 接下來該是小洲的主場了,”彥絡溫柔的目光落在云洲身上,微微停頓片刻, 道, “我想想, 就主題曲《鳶尾》吧, 我也用這首代表愛意與希望的音樂送給小洲, 祝賀小洲今天三次獲獎。”

    云洲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目光,避重就輕道:“只是原曲是鋼琴曲,在現場要如何演奏?”

    “如果小洲不介意的話,”見云洲面露局促, 彥絡低低笑了一聲,“請工作人員把現場樂隊的樂器移到臺上,就由小洲彈鋼琴作為主旋律, 我即興吉他彈唱一段作為副旋律,你覺得怎么樣?”

    【啊啊啊啊彥老師也太!會!了!鋼琴加即興彈唱!嗚嗚嗚這是什么音樂人的靈魂交流啊kswl!】

    【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云老師感覺耳根都紅了, 太可愛了吧啊啊啊啊!】

    【代表愛意與希望的音樂送給你什么的,真的好會……】

    如果說剛才邀請云洲演唱自己的《如潮》還只是隱晦的心意, 落在云洲身上溫柔的目光也可以勉強說是對云洲的欣賞,但現在他直白地說出“代表愛意與希望”的音樂送給云洲,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自己連一截衣角都觸碰不到的人,他怎么敢就這樣靠近,這樣褻瀆?

    裴冽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臺上的云洲,期望能在他的眼中看到哪怕只有一絲的抗拒和反對,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云洲只是微微垂眸,輕聲應了一句:“好,那就麻煩彥哥了。”

    ……洲洲居然答應了!

    不管是面對誰幾乎都是用毫無感情的眼神看人的洲洲居然答應了!

    裴冽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來,心跳劇烈得似乎隨時都可能碎裂,眼前也一陣陣地發黑。

    裴冽心灰意冷地坐在座位上,聽著身邊的秦河老先生與王孟之老先生興致勃勃地交流——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有想法,期待他們的表演,小洲的《鳶尾》我也聽過,真的很震撼,咱們輸給他不冤!”

    “哈哈,不過還得是他們有共同愛好的人,才能這么一見如故吧,說不定他們以后還會合作,給觀眾們帶來更好的作品。”

    “哈哈哈,那可不是什么一見如故,我覺得得叫一見鐘情吧?咱們都是過來人,沒什么不能說的。”

    就連這兩位老前輩,都很看好彥絡和云洲嗎,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裴冽的唇角抽了一下,泛起一道苦澀的笑。

    自己,本來也什么都不算啊。

    裴冽就這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彥絡所要求的樂器就已經被工作人員搬到了臺上,觀眾席上也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獲得了最佳音樂獎,同時被廣大媒體認為有足以登上世界最高鋼琴大賽水準舞臺的新晉影帝云洲,與國際知名度極高,尤其擅長吉他彈唱的音樂天王彥絡的合作,不管是線上還是現場的觀眾都很期待。

    云洲在鋼琴前坐下,試過一遍音后,向已經抱著吉他在立式話筒前坐好的彥絡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高清鏡頭下,青年一身華貴的黑色禮服,雙手虛虛按在鋼琴琴鍵上,看著鋼琴的神色溫柔又認真,聚光燈聚焦在他的身上,清晰地映照出這個舞臺上最令人驚艷的存在。

    云洲被裴家絆住而無法施展的藝術才華,在重獲新生以后好像都徹底地解封了,那么耀眼而迷人,仿佛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即興的表演,而是云洲的個人獨奏會。

    隨著第一個音符在云洲指尖綻放,現場的燈光適時熄滅,只剩下一束追光打在云洲的身上,浪漫又熱烈的音樂如奔流不休的清泉,流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在只有自己和洲洲兩個人的房間里,洲洲第一次將這支曲子送給自己,悠揚婉轉,情誼繚繞。只有創作者才能表達出來的熱情浪漫,被創作人本人毫無保留地送給自己,好像把心都剖白了給他看。

    如果時間能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大屏幕上的青年干凈、漂亮又美好,對藝術有著最純粹的虔誠與熱愛,輕而易舉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裴冽癡癡地仰望著這一幕,原本正聽得入神,另一道在他看來完全不和諧的聲音就這么加入了進來。

    與此同時,另一束追光打在了彥絡身上,他與云洲就這么在舞臺上隔著一段距離彈唱起來,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云洲身上。

    他們明明隔著一段距離,卻又好像貼得很近,鋼琴輕快婉轉的音色與充滿動感的吉他相互交織,讓這支本就代表了愛意與希望的音樂變得更加浪漫明媚。

    坦白地來說,彥絡的水平的確高超,雖然只是即興彈撥,也能做到每一下弦動,都完美踩在了云洲演奏的鋼琴節拍上,默契得壓根不像即興,更像是主人蓄謀已久,早已準備好了這一切,只等那個可以與他共奏的人落入網中。

    ……這樣的可能一旦在裴冽腦海里產生,就不斷生根發芽,直至無法放棄他的懷疑。

    今天或許是洲洲第一次見到彥絡,卻不可能是彥絡第一次見到洲洲,他去看的五次電影,就是他早就對洲洲別有所圖的證明,而今天的合奏,只是他的手段而已。

    作為同類的裴冽很清楚彥絡目光中深沉的意味代表著什么,也很清楚作為諸多競爭者之一時,一個人究竟可以暗自付出多少上不得臺面的努力。

    就連大屏幕里的云洲,唇角都微微彎起,像是很欣賞彥絡的樣子,仿佛先前因為彥絡沒頭沒尾的提議而生出的不快,都已經被拋到了腦后,只剩下純粹的欣賞和喜愛而已。

    裴冽心中警鈴大作,危機感更勝從前,可偏偏,臺上這位競爭對手與他從前遇到的都不一樣,在身份和愛好上占了極大便利。

    在洲洲新生后,好像就一直是那副冷漠無情的樣子,雖然面對觀眾會露出笑意,但那些都做不得真,他把自己的心藏了起來,所以再也沒有親近的人和朋友。

    可是現在,彥絡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那個撬開云洲的心門的人,妄圖成為他新生后的第一個朋友。

    這分明就是趁虛而入,卑劣,無恥!

    但即便是這樣,他也毫無辦法。

    他先主動推開了洲洲的手,也是他先犯了錯,而犯了錯的那個人總是理虧的。

    雖然裴冽腦海里涌現了諸多卑劣的想法,但是現場觀眾顯然并不這么覺得。《鳶尾》本就是一支熱情洋溢,充滿愛意的曲目,兩人的配合實在太默契,演奏的效果動人又浪漫,大屏幕里,兩人有時不經意的對視,簡直有隱隱的情誼流轉,現場觀眾到底還知道收斂一些,線上的觀眾簡直是一個個都和瘋了一樣。

    【為什么能這么配,救命,我明明不愛磕CP的,是他們實在太真了!】

    【我唇角的姨母笑已經停不下來了,但這一定不是我的錯,只能怪他們太會了!】

    僅僅是兩種樂器的配合就已經燃爆了全場,當演唱的人聲部分加入進來之后,本就火熱的氣氛上一層。

    而在大屏幕里,彥絡望向云洲的眼神更是灼熱到不加掩飾,仿佛根本就舍不得移開目光一樣。

    “你是不是一個人走在

    黑暗的小路上

    你是不是渴望光明卻又不找不到方向

    捧一束鳶尾我陪你一起

    走在路上……”

    跟著音樂的節奏,彥絡輕輕吟唱起來。

    他到底是國際頂尖的天王巨星和音樂制作人,隨口來一段demo對他來說并不困難,更別說只是將心中所想以歌曲的形式表達出來。

    正如他所說的,一切愛意與希望,好像都被融合在曲子里了。

    在《如潮》里隱晦地表達心事還不夠,就一定還要借著《鳶尾》再來一次嗎?

    裴冽心里愈發煩躁,太陽穴也是一陣狂跳,隆隆的耳鳴聲幾乎要將現場音樂都給蓋住。

    裴冽覺得自己此時也有點矛盾,一方面希望耳鳴得再劇烈一點,讓他能夠徹底聽不見彥絡的聲音,另一方面又不愿讓耳鳴影響他欣賞洲洲演奏的曲目。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多少次機會聽洲洲親手彈奏音樂,他只知道,這樣的機會只會一次次地變少,代表愛意與希望的曲目可以獻給觀眾,可以獻給很多人,但獨獨不會再獻給他。

    最后一個音符落幕之后,彥絡站了起來,主動走到云洲的身側,不顧此刻的環境,從背后給了還坐在鋼琴凳上的云洲一個擁抱。

    從臺下觀眾的角度看去,這樣的姿勢,簡直就是彥絡將云洲半攬在了懷里,下頜甚至搭在云洲肩上,就連影子都合二為一,兩個人極盡親密。

    但競爭對手的主動出擊不是最讓裴冽絕望的。

    最讓裴冽絕望的,是大屏幕里的云洲不僅沒有推開彥絡,甚至將手按在了彥絡的手上,仿佛要主動加深這個擁抱一樣。

    第62章 抬頭仰望

    云洲并不是遲鈍的人, 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他不可能不明白彥絡的意思。

    雖然并不排斥彥絡的親近,但他也并不喜歡這種感覺。

    從前他就沒有什么朋友,所有接近他的人, 或為名利, 或為愛欲,可是沒有一個人是為了友情, 如今獲得新生, 他本以為彥絡和那些人都不一樣,可以成為自己的朋友,可是現在發現, 彥絡與他們, 也沒有什么不同。

    彥絡的手很燙, 體溫與裴冽相似, 不像自己常年體溫偏低, 手也是冰冰涼涼的,按在自己腰側的時候,好像有一團灼熱的火將自己包裹,想要帶著自己一并沉淪一樣。

    也許是身體肌肉記憶作祟, 也許只是鬼使神差,云洲下意識將手按在了彥絡的手背上,與他的距離貼得更近, 直至對方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自己頸項間,激起一陣顫栗的癢意。

    對云洲身上任何一處都無比熟悉,對云洲情動時可能出現的所有反應也都了如指掌的裴冽, 精準無誤地捕捉到了大屏幕里,云洲側臉一閃而過的薄紅, 以及纖長眼睫不正常的顫動幅度,就連眼尾好像都不受控制地溢出一點漂亮的水光,接著將微微上挑的眼尾染成緋色。

    這是無比艷麗的風景,只是這樣的風景既不是對著自己,也不是因自己而起。

    攏在袖中的指尖不自覺地攥緊,掌心尖銳的疼痛,以及隱隱溢出的一絲血腥氣都沒能喚回裴冽的神志,他滿腦子只剩下云洲與彥絡親密的距離,嫉妒的火苗炙烤之下,頭暈目眩的感覺更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站在臺上的人是自己,從背后摟住云洲的腰的,也是自己。

    舞臺上,云洲的眼睫茫然地顫了兩下。

    熱量永遠是從高溫傳向低溫,而所有“低溫”者,又往往都天生地向往溫暖,叫囂著想要從另一個人身上索取溫度。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身體的本能反應無法作偽,這樣熟悉的、被擁抱的感覺,令云洲的腦海有一瞬間的恍惚。

    其實他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幾年前與自己在大學里相識,而后相戀的人不是裴冽而是彥絡,那么他一定會很高興地接受這段感情,但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他的心早已是一眼干涸的泉,不可能再為任何人掀起波瀾了,林巖也好,應許也罷,抑或是彥絡,他們對云洲來說,其實也都沒有什么不同。

    可是另一個得償所愿的人顯然不這么想,云洲默不作聲地按住了他的手的動作實在太像默許,尤其是在攝像機前,當著數以萬計的觀眾面前,他實在很難不去過度解讀。

    但云洲最終還是推開了他。

    “謝謝彥哥,你的改編我很喜歡,”云洲避重就輕地忽略了彥絡滾燙的視線,以及觀眾們或打量或起哄的目光,將早就偏到了十萬八千里的話題拉了回來,“很高興今天能夠得到三個獎項,也很感激組委會對我的認可,希望未來能夠為大家呈現更多也更完美的作品。”

    “我想說的是,《新生》只是我的新生的第一步,它是開始,但遠遠不是結束,希望未來也能得到大家的繼續支持。”

    云洲向觀眾席鞠了一躬后便下了臺。

    他自己是輕松了,卻是讓親歷這個夜晚的彥絡與裴冽,都湮沒在了無邊無際的猜測和自我懷疑中,再難將息。

    “云總,您……”在云洲回到座位上以后,應許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很想問一問云洲對彥絡到底是什么看法,只是又害怕對方當真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樣的話,他實在很難保證自己還能壓下翻涌的心緒,默默地留在云洲身邊,只做一個助理。

    云洲揉了揉發漲的眉心,對他擺了擺手:“我交給你的任務做得怎么樣了,這周能完成基金會的籌備和申報嗎?”

    見云洲還是只和自己談工作,應許心中松了口氣的同時,又不免覺出幾分悵然若失。

    云洲依舊是那個冷淡的、不肯為任何人敞開心房的云洲,也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只能仰望,卻永遠不能接近的云洲。

    好像他們所有人在云洲這里都處于同一水平,只是那水平就是一根起跑線,在這場競爭中,根本就沒有人朝正確的方向進發過哪怕一步。

    金鳳百花夜云洲與彥絡間的互動自然很快就登頂了熱搜,不過云洲也沒有放在心上,雖然他加了彥絡的聯系方式,彥絡也鍥而不舍地每天早上晚上問好,白天還要分享日常,云洲也只是敷衍了事,擺明了一副生人勿進的態度,他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了基金會的籌備和公司運營上了。

    好在慈善基金會的初始資金足有五億,很快就通過了前期審查并走上正軌,孤兒院的建設也按云洲的計劃逐步開展,預計一年工期完成以后就能投入使用。

    雖然孤兒院的資金來源是裴冽,但裴冽顯然是沒有從云洲那里得知這些消息的資格的,因此,他是直到云洲的善舉又一次上了熱搜才知道這件事的。

    看著報導上的“孤兒院”三個字,裴冽心中微微一黯。

    洲洲在孤兒院的那幾年就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一根刺,從前的他還以為,那是兩個生活在黑暗落魄中的人的互相需要,但事實上,那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而已。

    沒人比他更清楚,洲洲有多害怕在孤兒院里的一切,漫無邊際的黑暗和寂靜像蟄伏的猛獸,隨時都要將人吞沒,以至于他剛和洲洲在一起的時候,對方依舊很沒有安全感,哪怕是晚上和自己一起睡也要留著一盞夜燈。

    從前的裴冽從沒想過,洲洲可能當真是因為自己一句“會帶他走”的承諾,才能苦苦堅持那么久,可是自己卻食言了。

    一個人究竟要多么有勇氣,才能在經歷了那么多黑暗痛苦之后,依然能無私地愛著這個世界,能將光明帶給別人?

    只有光可以。

    慈善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建孤兒院幫助無家可歸的孩子,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種,洲洲本可以避開這根刺的。

    裴冽不敢想象,云洲究竟克服了多大的痛苦,才做出的這個決定。

    他忽然就想起云洲在說頒獎儀式上說的那番話——

    “《新生》只是我新生的開始,但還遠遠不是結束。”

    雖然裴冽能明確地感受到,自己好像離洲洲越來越遠了,也越來越不可能接近洲洲,可是他又比任何人都為洲洲的新生感到快樂。

    全世界最好的洲洲值得這些,值得最高高在上的那個位置,哪怕自己只能仰望,也在所不惜。

    又過了一周左右,“新生”影視公司正式宣告成立并接受外來融資的消息傳來,明城本已接近穩固的市場格局一下就受到了沖擊,這家才剛剛創立的影視公司,一上來就已絕對霸主的姿態,迅速占領了明城文娛領域的高地。

    原本在明城市中心最大的商場外墻上播放的電影MV,被這家嶄新的公司的廣告取代,雖然短片里的主角沒有換人,但一切都變得完全不同。

    “新生”影視公司的掌權人不是秘密,赫然就是憑一部電影爆火,又拿下了幾十個億的票房和不知道多少分紅的云洲。

    一夜之間,明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而從前那些與裴云洲有交集的權貴們更是一個個都瘋了。

    他們最初被裴云洲吸引,就是在兵不血刃的商場上,青年眉目如畫,鎮定自若,氣質淡然,在污濁不堪的上流社會里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哪怕在這個名利浮華的上流圈子里,他也始終那么耀眼,不管在怎樣的場合里都散發著自信又沉穩的光芒。

    實在是青年的長相太突出了,以至于他們一個個地都只顧欣賞他的姝色,卻忽略了他的才華和能力,將他當作一個不惜一切代價也想得到的玩物,直到那場大火過后才幡然醒悟。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再沒有一個鮮活的裴云洲能接過他們送上的嬌艷玫瑰,裴家漂亮的小少爺留給這個世界的,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冰冷墓碑。

    如今,“新生”影視宣告成立,他們心心念念的洲洲,也終于回來了,并且身邊,還空著一個位置。

    沒有人能忍住不去幻想那個位置屬于自己。

    “新生”影視雖然只是一家新的公司,但所在的寫字樓卻是明城市中心最高的一棟,而總裁的辦公室就在最高的那層樓,四周是敞亮的玻璃幕墻,讓云洲可以清晰地俯瞰整座城市。

    換言之,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個人,在看向他和他的公司的時候,也都只能抬頭仰望。

    從前他委曲求全結交合作的陳哲也好,出現在裴遠口中的“值得接近的同齡人”秦冉峰也好,坐在政府大樓里的市委林巖也好,在城市的不同地帶,在各自的辦公室里,所有人都終日仰望著市中心那座最高的樓宇,哪怕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根本就不可能看清辦公室里的云洲,更別提這幾天明城下起了大雨,雨幕幾乎將視線徹底遮蔽。

    但是,仰望似乎是現在的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一封又一封的邀請函被送到了“新生”影視,所有人都盼望著自己能夠成為被光選中的幸運兒,能邀請云洲前來赴約。

    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無謂的等待而已。

    所有人都在辦公室里仰望,只除了裴冽一人。

    他沒有站在辦公室里,而是站在云洲的樓下,站在瓢潑的大雨里。

    第63章 站在雨里

    在“新生”影視的樓下, 站著個趕也趕不走的怪人。

    明城的雨下得很大,哪怕撐著傘穿著雨衣,在街上走個幾分鐘也會很快濕透,更別提毫無遮蔽地站在雨里。

    撐著傘的保安催了好幾次, 這人也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任由雨珠落在他的頭頂、肩頸乃至全身上下的每一處,本就不防水的西裝完全濕透, 整個人狼狽不堪。

    “先生, 你到底是來找誰啊!”雨聲實在太大,面前的人又遲遲沒有反應,保安不得不拔高了音量, “要是等人也可以進去里面大堂等啊!”

    雖然保安沒有義務管一個陌生人的死活, 但雨實在是太大了, 這人要是在他們公司門前出了點什么意外, 他們可沒法交代。

    但那人還是沒有回答, 若不是他在雨中始終脊背挺直,像一棵不動的松,哪怕風吹打在他的身上身形也沒有晃動一下,保安幾乎都要以為他已然昏了過去。

    “先生!先生!”保安無奈地在他耳邊大喊了兩聲。

    這回, 這個怪人終于有了點反應。

    他已經保持仰頭的姿勢很長時間,久到脖子都有些僵硬,以至于連轉過頭和保安對視的動作都很困難。

    “我不找人, ”怪人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我就是看看。”

    “你不找人你在這里站著?!”馬上也要被淋濕的保安徹底沒了耐心,“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你就在這站著!”

    “我知道, 這里是新生影視。”怪人恢復到了之前仰望的姿態,不再管保安說了什么。

    “……行, 你就在這淋雨吧,我進去了,一會兒真出事了可別賴我們公司頭上!”

    “我不找人,我就在這里站著。”裴冽低低地重復了一次,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

    仰頭的動作并不好受,不光脖頸承受了很大力道,直打在眼睛里的雨水更是刺得人雙眼生疼,很難睜開眼睛繼續仰望。

    他和云洲所在的位置水平距離只有不到十米,可是垂直高度卻足足有三十五層樓,就連仰望都變得很困難。

    但僅僅是這么站在云洲的樓下,也能讓他感覺到自己和洲洲的距離變得更近。

    裴冽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在保安問他是來找誰的時候,忍住報出云洲名字的沖動。

    他當然是想見洲洲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洲洲的名字是那樣耀眼,就連從這樣落魄不堪的自己口中被說出,都像是一種褻瀆。

    裴冽知道洲洲不會見他,更何況,他也根本就不敢去見洲洲。

    傾盆大雨將他整個人徹底打濕,頭發完全貼在脖子上,濕的可以滴水,身上的衣服吸滿了水,重得如有千斤,冰冷的溫度刺激著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但裴冽卻沒感覺到冷,甚至這樣冰涼的雨水打在身上,好像讓他的模糊的意識都變得清晰了一點,酸痛的肌肉也被稍稍緩解。

    大腦里燙得像是有一團火在燒,每一根血管都涌動著熱意,毛孔因為飆升的體溫擴到最大,卻也散不掉他身上灼熱的溫度。

    獨自站在大雨中,裴冽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孤獨,若非脖子上掛著的金剛石項鏈仍舊親昵地伏在他的胸口,伏在與心跳最接近的地方,勉強給了他一點慰藉,他幾乎都要以為,整個天地間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到了這個份上,其他的東西好像都不重要了,就連自己是誰都不重要了。

    裴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是裴氏新晉的掌權人,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本意——

    其他權貴們都是差人來給云洲送上的邀請函,只有他是自己來送的,而他站在“新生”影視的樓下,本來就是為了這個。

    但現在他一片混沌的腦海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個人影。

    哪怕大腦里其他的東西、所有的記憶都像蒙了一層紗一樣模糊不清,那個人影也始終清晰,裴冽甚至可以看清他每一根發絲隨風飄搖的幅度,看清襯衫上每一道細小的褶皺。

    整個天地間,也只剩下了他的洲洲一人了。

    回到大堂里的保安本以為,外面這個怪人的“不找人”只是說著玩的,這么大的雨,他要不了多久就會受不了離開,可是看著對方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雨里,雖然這件事怎么看都是外面那怪人自己作的,保安到底還是有些心虛,猶豫了一下,覺得這已經超出了自己一個保安的能力范圍之外,遂打通了總裁助理辦公室的電話,想著讓應特助來解決這件事。

    然而,應許并不在辦公室里,倒是云洲,此刻坐在應許的位置上看應許整理的報表,電話響起來他也就順手接了。

    “應特助,公司樓下有個怪人一直站在雨里,我讓他走他不肯走,問他來找誰他又不說,你能不能來解決一下這件事?雨太大了,要是出點什么事,咱們不管也不好啊。”

    “我知道了,謝謝你通知我,王隊長。”溫柔的嗓音從電話那頭響起,聽得保安隊長一個激靈。

    總、總裁?接電話的人是總裁?

    打工人對總裁總是會有種天然的畏懼,哪怕公司里所有人都說,他們的總裁是全世界最好的總裁,對待每一個下屬都很親切,還記得所有人的名字,哪怕有些人真的就只是在公司成立大會上見過一面。

    ……誒,好像是真的,總裁和他說謝謝了,還知道他的名字和職位?

    云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打算走到窗邊看一眼保安所說的怪人。

    有些人想不開就想不開吧,這么大的雨,怎么就要站在他們辦公樓下面,平白給他們找麻煩。

    辦公室的樓層很高,距地面足有一百多米,又因為下雨的緣故,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霧氣,從這個高度向下望去,根本看不清下面的人影,只能隱約看見一點輪廓,那怪人一身黑色衣服,沒有撐傘也沒有穿雨衣,就這么站在他的位置正對的地方,下頜揚起,仰面朝天,一動不動地簡直就像站著睡著了一樣。

    如果不是他的辦公室在35樓,以怪人所在的角度和動作,想要看見自己其實輕而易舉。

    雖然并不知道是誰,但云洲莫名覺得,那渺小的輪廓莫名有些熟悉。

    心中有不妙的預感微微一跳,偏生應許被他派出去辦理事務現在不在辦公大樓,短時間內也回不來,云洲只好穿了外套拿了把傘,自己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總好!這么點小事還要麻煩您真是不好意思!”見云洲從電梯間里出來,保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實在是那人趕也趕不走,我沒辦法了。”

    因為反反復復出去勸說了怪人好幾次,保安雖然都撐了傘,衣服也沾了不少水而顏色加深,云洲瞧在眼里,溫聲道:“你也辛苦了,今天的雨實在太大了,大家都不容易,等下我就讓食堂熬些姜湯,大家都驅驅寒,別著涼了。”

    說完,云洲就向門口的方向走去。

    而留在原地的保安則忍不住和同事小聲議論——

    “云總果然如大家所說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是吧是吧,云總很體諒下屬的,這么好的老板還能上哪找去啊!”

    裴冽雖然保持著一動不動的仰望姿態,混沌的大腦也一點一點放空,但身體本能尚在,哪怕他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哪怕耳邊的嗡鳴遲遲不退,他在云洲到達一樓大堂的第一時間,也精準捕捉到了“云總”兩個字。

    從前在裴氏,公司的員工們也是這樣稱呼裴云洲的。

    云總……

    是洲洲,是他的洲洲來了嗎?

    朦朧的神志很難理清具體情況,裴冽艱難地轉向來人的方向,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剛剛聽到的兩個字是不是幻覺。

    畢竟,在他的日常生活里,這樣的幻覺實在是太多了。

    來人撐著一把黑傘,大半張臉被傘檐擋住沒在了陰影里,只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線,與緊緊抿著的嘴唇。

    雨聲打在地上和傘上的聲音震耳欲聾,但裴冽依舊清楚地聽見了來人的皮鞋冷冷淡淡在地上踏過的,咚咚的聲音,每一步好像都踩在他的心上。

    不然,他怎么會感覺自己的心都顫得厲害?

    云洲沉默無聲地看著面前的雨人,兩人只剩下不到半步的距離,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對方,但雖然距離很近,雨傘檐下掛著的雨珠垂成一道簾幕,將云洲與裴冽無形隔開。

    裴冽真想伸出手觸碰自己求而不得的人,但他才抬起手,就意識到雖然自己體溫越來越高,手卻冰冷得不像話,一定會凍到他的洲洲的。

    于是只好顫抖著放了下去,滾燙的目光落在朝思暮想的臉上,他很想說點什么,但又實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來干什么。”云洲面無表情地說道。

    裴冽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出神地凝望著云洲被斜灑進來的雨絲打濕的肩頭,雨實在是太大了,這么一把傘根本就護不住人,藏青色的西裝很快就被洇染成了黑色。

    洲洲身體這么差,怎么受得了既淋雨又吹風呢?

    自己做錯了事在外面淋雨,怎么能讓洲洲陪他一起受罪。

    洲洲一定會著涼感冒的,到時候發了燒又該難受了。

    “洲、不,云老師,”高燒讓他的喉嚨腫得不像話,嗓音也沙啞得嚇人,但裴冽卻努力從唇角彎起一點笑意,對他說道,“你進去好不好?別著涼了,我真的……”

    “真的很擔心你。”

    第64章 你不該來

    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 裴冽聲音已經輕到幾乎聽不見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么說有點可笑,從前人在身邊的時候,怎么就沒想過要擔心呢。

    裴冽沉默地望著云洲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點波瀾, 作為對方心中還曾記得他們間的過往的一點證據。

    但云洲什么反應也沒有。

    “想淋雨, 也別在這里,”云洲面無表情地說, “別給人家添麻煩。”

    裴冽微微一怔, 慌亂解釋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洲洲你聽我說……”

    云洲轉身欲走, 懶得給他解釋的機會, 腕骨卻從身后被人握住。

    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體質偏寒, 手也常年都是冷的, 從前和裴冽在一起的時候,喜歡將手放在裴冽的懷里汲取溫度,但眼下,抓住自己的手冷得像冰, 比他自己的手還要冷得多。

    刺骨的寒意刺激皮膚,云洲下意識吸了口氣。

    裴冽顯然也意識到自己這么做肯定會凍到洲洲,松開手的動作甚至比云洲的掙脫還要快, 手足無措道:“洲洲,是我不好,我不該碰你的, 對不起洲洲,真的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 你還會說什么呢?”云洲嗤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當著裴冽的面仔細擦拭著手腕上剛剛被裴冽觸碰過的地方,好像裴冽是什么很臟的東西一樣。

    這一幕,令裴冽抽回的手僵在了原地。

    “我知道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都沒有用,可是洲洲,我不能沒有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裴冽也不顧地上已經積了一層水,絕望地在云洲面前直直跪了下來。

    膝蓋咚的一聲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地表積蓄的雨水非但起不到緩沖作用,反而讓膝蓋陣陣發寒痛得更加徹骨。

    裴冽抬起頭仰望著身前的云洲,跪在地上的身形不自覺地搖晃了幾下,大腦的暈眩讓他很難穩住身形,不得不一只手撐在地面上以作支持。

    但即便是這樣,在云洲調整傘的角度時,又一次看見他肩頭的水漬的裴冽還是懇求道:“你快進去吧,洲洲,雨太大了,你會生病的。”

    裴冽在心里怒罵自己的沖動,他來到這里,本來只是想在離云洲最近的地方,能夠遠遠地仰望他的洲洲就好了,而他本也是這么做的。

    可是一切理智在云洲出現的那一秒就土崩瓦解,所有隱忍、所有克制都失去了意義。這具身體對云洲的氣息實在太熟悉,甚至比對自己都要熟悉,這才讓他不管不顧,攥住了洲洲的腕子。

    可明明,在剛看見洲洲的時候,自己想的還是讓他趕快回屋子里躲雨呀。

    怎么又被自己搞砸了呢,剛剛抓住洲洲的時候,洲洲一定很冷吧。

    云洲俯視著他這副樣子,落魄,卑微,無所適從,與記憶中的意氣風發完全不同。心里沒來由地有些煩躁,云洲默不作聲地將其壓下,接著在裴冽悔恨的目光里,向他靠近了半步。

    云洲將傘微微斜了一下,把搖搖欲墜的裴冽勉強罩在了傘下,但這么做的代價,卻是云洲整個背都暴露在了雨里,并不保暖的外套很快被水浸濕,連帶著身上也添了幾分冷意。

    看見云洲的舉動,裴冽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他沒想過洲洲竟然愿意給自己撐傘,這是不是意味著,洲洲其實不像表面那樣嘴這么硬性子這么冷,洲洲的心里還是關心自己的?

    “我沒事,你給自己撐吧,”裴冽原本沙啞的嗓音好像一瞬間都清亮了起來,語氣里帶著一點難以掩飾的洋洋得意,“雨太大了,你還是進去吧,我一個人在這里就好。”

    “我只是想看看你,洲洲。”

    但云洲沒給他得意多久的機會。

    “你病得不輕,我讓應許送你去醫院,”云洲淡淡道,“不用謝,我們公司還是很注重社會效益的,有人倒在門口,一定會協助他送到醫院,不管是誰,不管是什么病癥。”

    裴冽又是一愣,沒想到會得到云洲這樣的答復。

    “我、我沒病,”裴冽爭辯起來,“手冷只是淋雨淋得而已,你別趕我走好不好,洲洲,別趕我走。”

    “那隨便你吧,我進去了。”

    云洲正要轉身回到大堂的時候,裴冽終于想起自己這一趟來的目的,原本只是將邀請函送給云洲而已。

    “等等,洲洲,再給我幾秒鐘,”裴冽在西裝口袋內側摸索了一陣,高熱下的寒戰使得顫抖的指尖想要完成這個動作分外艱難,“這個、這個我還沒有給你。”

    邀請函和云洲的舊照片一起,放在最貼近心口,也最貼近那串金剛石項鏈的地方,雖然雨下得很大,他整個人都濕透了,但西裝外套本的口袋位于夾層之中,奇跡般地保存良好,沒有打濕弄壞。

    裴冽拉開一半外套后露出的襯衫徹底濕透,半透明地貼在身上,看著就讓人不太舒服,但裴冽自己卻恍若未覺。

    云洲的目光落在對方西裝內側的口袋夾層上,眸色微沉。

    他不知道裴冽在翻找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看見了掛在裴冽脖頸上的金剛石項鏈,以及從口袋里露出一角的舊照片。

    裴冽怎么還自我感動地帶著這些東西。

    照片明明已經撕碎,卻還被撿了起來,項鏈明明丟到了火里,卻又被找了回來。

    蠻可笑的。

    云洲這才意識到,他原以為一切屬于裴云洲的印記都在那場大火里被抹除了,但金剛石項鏈是不怕火燒的,所以才能在歷經大火之后依舊锃亮如新。

    金剛石是不怕火煉的,可是真心呢?

    他不知道。

    看著雨中狼狽又失意的裴冽,云洲心底煩躁更甚,可是他已經沒有膽量再賭了。

    “站著別動,”云洲沉聲道,“替我撐著傘。”

    裴冽尋找邀請函的動作生生頓住,原本已經灰敗下來的眼神,又一次因為云洲的主動搭理,甚至是要自己替他撐傘這么親密的舉動而再次亮起。

    很難想象一個人的精神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如此反復地經歷欣喜、沮喪、欣喜、絕望的變化過程,這樣的狀態很容易將人逼瘋,但裴冽卻甘之如飴。

    好像一切因云洲而牽動的心緒,不論歡愉還是痛苦,都是自己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最好證明。

    裴冽小心翼翼地接過了傘,顫抖的身體奇跡般地挺直了顫栗,只為將這把傘撐得更穩,不讓身側的云洲淋到一點雨。

    裴冽不動聲色地站在了上風處,雖然這樣做會讓渾身濕透的他更冷,會讓他本就逼近四十度的高熱體溫繼續攀升,但只要能替洲洲擋一點風雨,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裴冽忍不住開始回憶自己曾經追求洲洲的那段日子,曾經的他們,也有過這樣親昵的關系,自己會替洲洲擋風,替洲洲撐傘,可是這樣的關系,是什么時候結束的呢。

    他已經記不清了。

    對于洲洲,他從來就沒有認真過。

    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產生了“他可以是第二個舟舟”的錯覺,埋下了這一切的禍根,可即便如此,在追到人之前,他好歹對洲洲還是有幾分愛意的。

    可是在追到以后,“替身”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一方面渴求這張酷似舟舟的面孔,一方面又自覺背叛了舟舟的矛盾心理,讓他徹底失去了關懷愛護的能力。

    云洲并不知道裴冽在想什么,他只是想把這些本不該屬于裴冽的東西徹底拿回、徹底銷毀而已。

    冷白的指尖攥住裴冽西裝外套的一角,裴冽的衣服的確濕得離譜,只是這么一捏都能捏出水來。

    另一只手搭上了裴冽的肩膀,就在裴冽心中升起“洲洲終于要靠近他”的錯覺和狂喜的時候,無情地落在了項鏈的扣環上,擅長演奏鋼琴和握持畫筆的指尖靈巧不已,一個翻飛就解開了項鏈扣環,在裴冽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金剛石項鏈就已經到了云洲的手里。

    接著,他的指尖又落在西裝內側的口袋處。

    這個位置與裴冽的胸口只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滾燙的溫度隔著衣服傳遞到云洲的指尖,沒有人比從前常常進醫院的云洲更懂這是什么狀態。

    裴冽發燒了,而且是高熱,體溫燙得灼人的那種。

    云洲指尖的動作停頓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有人病倒在他們公司門前,于情于理他們都該伸出援手送他去醫院,但不是現在。

    裴冽呆呆地看著項鏈被云洲拿了回去,攥在掌心,這畢竟是從前自己送給洲洲的唯一一件禮物,一直戴在洲洲的頸項間,有那么一瞬間裴冽甚至生出了洲洲是不是要把項鏈收回去,重新戴在自己身上的想法,但他的心底又十分不安,好像事情不該這么簡單。

    事情當然沒有這么簡單。

    在裴冽發呆的時候,云洲已經從他的口袋里取出了那張舊照片。

    照片雖然被自己撕碎,但被補齊粘貼后,居然還能嚴絲合縫地拼回去,除了衣服正中缺了一塊,其他地方都還算完整。

    想來那天晚上自己離開后,裴冽花了很長時間才將他湊齊。

    只是可惜了。

    “這些東西既然曾經是我的,就別留在你這里了,”云洲漠然道,“我好了,把傘還給我吧。”

    裴冽仍然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識將手按向心口,在那里沒有了一個硬質觸感,摸到的,只有自己快到數不清的心跳。

    云洲沒有看他一眼,自顧自地走到了街邊的綠化帶,將破碎的照片和項鏈一起,丟進了草叢里。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該去的,是醫院。”云洲淡淡道。

    第65章 不用管他

    說完這些話后, 云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見裴冽茫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面無表情地說:“你如果沒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

    話畢, 云洲就撐著傘轉身進了公司大堂。

    恍惚間, 云洲覺得在這個場合里,備受煎熬的不止裴冽一個人, 他自己也是一樣。

    繼續呆在這里只會讓他更加煩躁。

    他不想看見裴冽, 哪怕對方明明是這樣卑微、落魄又臣服的姿態,可是他的心里,沒有了當初第一次見到裴冽在裴云洲的追悼會上悲痛欲絕的時候的快意了。

    “洲——”邀請函還沒有送出去, 裴冽想要再一次叫住云洲, 但這一回, 云洲連頭也沒有回, 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大雨里。

    保安見云洲和外面那個怪人待了一會, 猜測那怪人可能是云總認識的人,說不定就是來找云總的,本以為云總出面就能把人弄走,沒想到云總自己一個人進來了, 而那個怪人還留在雨里,甚至比先前脊背挺直、抬頭仰望的姿態更加落魄。

    他跪在瓢潑大雨里,下了大半天雨后, 地面上的積水早已深到能夠沒過膝蓋,保安無法想象,一面是豆大的雨點直往身上砸, 一面是冰冷的雨水浸泡膝蓋,脆弱的人體要怎么才能受得了?

    “云總, 您……”保安遲疑地看了云洲一眼,欲言又止。

    他從前在公司大會上遠遠看過云洲一眼,他們這位總裁的唇邊總是泛著柔和的笑意,眼尾也微微上挑,讓人如沐春風,可是現在,云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角的笑意消失不見,甚至隱約帶了一點紅痕,像是情緒不太好的樣子,就連眉心都微微蹙起,看起來很是疲憊。

    “沒事,別管他了,”云洲向保安點了點頭,“謝謝你來通知我,王隊。”

    “那,那個人……”保安不確定地又看了裴冽一眼,“他如果暈倒了,我們要送他去醫院嗎?”

    “我說了,不用管他,我已經勸過他了,是他自己不走的。”云洲漠然道。

    保安猶豫地點頭應下,忽然又覺得眼前的云總有點陌生。

    不過,既然是頂頭上司的命令,他照做就是。

    大概是身體的溫度實在太高,哪怕冰冷的雨水打在頭頂,也無法刺激混沌的大腦恢復清明,裴冽顫抖的摩挲著仍留在自己西裝口袋內側的邀請函,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處完好干燥的地帶,就在半分鐘之前,這樣的地帶還有三處,可現在,只剩下了這張邀請函而已。

    “我是來做什么的呢?”裴冽喃喃自語,“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安全感的缺乏令裴冽下意識在衣服里尋找云洲的舊照片,以及懸掛在心口的金剛石項鏈,可是指尖什么都沒有探查到,只摸到了自己紊亂的心跳。

    “我的照片和項鏈哪去了呢?”裴冽茫然地抬起頭,努力回想自己剛剛經歷了什么,大腦立刻就涌起一陣尖銳的疼痛。

    裴冽試圖不去理會頭疼,可是越想越茫然,越想頭越痛,記憶似乎停留在了自保安耳中聽到“云總”時內心克制不住的竊喜和近鄉情怯,但那個時候,他明明感覺到胸前還有一個堅硬的東西存在。

    對了,洲洲,洲洲呢?

    裴冽顧不得尋找丟失的兩件東西,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洲洲到底來了沒有。

    暈眩的大腦雖然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但身上的衣服比聽到洲洲要來的時候濕了不少,不用想也知道已經過了不少時間,怎么還沒有見到他的洲洲呢?

    他還沒有親手把邀請函交到洲洲的手里呢。

    對,保安,他得問問保安。

    裴冽艱難地扶著地面站起,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讓他保持直線行走都很困難,只得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公司大堂的方向,每一步都那么艱難,每一步都差點摔倒,若是有人在旁邊,一定會忍不住上去攙扶他一把。

    此時已經是十二月,公司大堂里開著溫暖的熱空調,裴冽一踏進門,就感覺到落在身上的雨水立刻止住,一陣暖氣將他包裹,可是他非但沒有感覺到溫暖,反而打了個寒顫,因為環境的驟然改變變得更冷。

    “這位先生,你究竟是想干什么?”

    送走了云洲的保安見這個怪人進了門,不禁在心里想,云總就是云總,一出馬事情就解決了,一開始果然是自己多心了,這個怪人這不是馬上就進來躲雨了嗎?

    衣服上的水不斷滴在干凈的地板上,敞亮的公司大堂里,好像只有自己腳下這小小的一平米是臟的,裴冽恍惚間有種“鄉下人進城”的卑微和局促不安,好像他的出現,擾亂了干凈的環境一樣。

    可明明他是裴氏的新晉總裁,是裴氏實打實的掌權者,見過不知多少世面。

    “我、我就是想來問問,”裴冽的聲音依舊沙啞,甚至因為莫名的自卑不自覺地結巴了起來,“洲、云,你們云總來了嗎?”

    聞言,保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怪人怎么在這里問他云總來了沒有,云總剛剛不是還在外面和他說了十分鐘的話?難不成,這個怪人不認識云總,不知道剛才那個人就是云總嗎?

    “云總剛剛不是還和你聊了幾分鐘,剛剛才上去呢,”保安無語地說,“這位先生,你究竟是有什么事要找云總?我們云總很忙的,你要是剛才沒有和他說,就和我說吧,我會幫你轉告我們應特助的。”

    混沌的大腦沒有分析具體話語的能力,有的只剩下對關鍵詞的天然敏感,“這位先生”四個字,就像一把鈍刀,一道道劃在裴冽的心上,讓他的神志不自覺地又陷入了恍惚。

    好像,那一夜他拍下洲洲的畫的時候,洲洲就是用這四個字來稱呼他的。

    不是裴先生,而是這位先生,就像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樣,連姓氏都不配被提及。

    可是,他不是什么“這位先生”,他是阿冽,是阿冽哥哥,是從前和洲洲最親密無間的人啊。

    “我、我不是……”裴冽喃喃道,“別這樣,洲洲,別這樣。”

    他的聲音小到近乎耳語,他實在是太累了,就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保安自然是沒有聽清的,于是保安只好耐著性子問了一句:“這位先生,你剛剛說了什么?”

    裴冽什么都聽不到了,只能聽到“這位先生”四個字。

    他又想拿起脖頸上的項鏈進行自我安慰,可是直到指尖只觸及了一團空氣的時候,裴冽才恍然驚覺,自己的項鏈和照片都找不到了。

    “我要見云總,我要見云總……”裴冽不安地重復道。

    保安覺得這個人一定是腦子出了問題,不然怎么會一個人在外面又是淋雨又是跪地,好不容易知道避雨了,又一個勁兒地要找剛走的云總?

    保安告誡自己對待病人要多點耐心,可是還沒等他再次對裴冽解釋云洲才剛剛離開,那怪人又猛地脊背一僵,改口道:“不行,我這副樣子不能見他,我不能見他。”

    “你到底需要什么幫助?”保安徹底被他整無語了。

    裴冽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一點一點蹲了下來。

    大腦中撕裂般的劇痛摧殘著他的神志,就連站直都變得很困難,他不得不蹲在地上,將額頭枕在膝蓋上,企圖緩解痛楚。

    可這也只是枉然。

    “我送您去醫院吧。”保安最終還是建議道,雖然云總吩咐了不必管他,可是把這怪人留在這里,顯然也不太合適。

    “不!不去醫院!我不去醫院!”裴冽好像又清醒了一點,抗拒道。

    這段時間他的情況一直不太好,可哪怕頭疼得快要昏過去,哪怕因為酗酒折騰到幾次三番胃出血,他也不愿意去醫院。

    因為醫院里有著他一生中最噩夢的回憶。

    每次進醫院,他就忍不住一遍遍地追問醫生,在那一夜的大火之前,洲洲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哪怕得到的答案非但不能讓他安心,反而讓他一遍遍陷入午夜夢魘。

    在那間病房里,洲洲的心率幾次三番變成一團亂麻,氧飽掉到紅線以下,脈搏微弱得幾乎要測不出。

    在那間病房里,洲洲站在十八層的高樓窗邊,幻想著自己也從那里墜落下去,直至成為渺小的螻蟻中的一員。

    在那間病房里,洲洲徹底失去求生的意愿,最終變成一場滅不掉的大火,徹底湮滅在了天地間,連同他留在這世上的所有痕跡,只給他剩下一串不怕火煉的項鏈。

    可是現在,就連項鏈都沒有了。

    “不去醫院!”裴冽堅決道。

    去了醫院,就又要做噩夢,也就再也找不到他的項鏈了。

    他還要找洲洲留下的痕跡呢。

    于是,在保安驚愕的目光里,這個好不容易才被勸進來的怪人再度轉身,頭也不回地又走進了雨里。

    “項鏈和照片丟哪去了呢?”裴冽自言自語道,“我記得我沒有把它拿出來啊。”

    大概是大腦的自我應激保護發揮了作用,那一段云洲親自摘下了他的項鏈,取走了他的照片然后扔到綠化帶里的記憶,被大腦自動刪除了,記憶就和斷片了一樣,殘缺了中間的十幾分鐘。

    這樣的好處是裴冽只以為自己不小心弄丟了這兩樣東西,還能勉強保持一些希望。

    可這樣的壞處是,他尋找起來根本就是無頭蒼蠅,在公司門前轉了半天,也完全想不起自己究竟可能丟到哪里。

    而已經回到了辦公室的云洲,站在裴冽正對的窗邊,沉默地向下望去。

    第66章 這個瘋子

    云洲的目光落在地面上那個渺小的黑影, 神色沉沉,看不出任何喜怒。

    從前他站在醫院的18層樓的窗邊,向下望去的時候,也曾想過要就這么一躍而下, 直至成為萬千螻蟻中的一員, 徹底湮滅在這陰暗的人世間。

    而現在,在地上來來回回尋找著丟失的項鏈和照片的裴冽, 已然成了萬千螻蟻中的一員, 卑微到了塵埃里。

    云洲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想不通明明裴冽根本就沒有心,怎么會在裴云洲離開以后,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雖然他可以當裴冽是一團空氣, 但空氣總是想要來撞上他, 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心里的傷可以隨著新生愈合, 但身體的本能就像難以撼動的樹, 雖然沉默卻始終扎著根。

    他倒也不是對裴冽產生了原諒和擔憂,只是單純地覺得,他們搞成這樣也挺沒意思的。雖然他怨恨裴家和裴冽對自己做的一切,但有一點不可否認的是, 如果不是裴家將他帶離了孤兒院,雖然目的并不單純,如今的他也不可能站在這樣的高度, 一個孤兒能做的,遠比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裴家小少爺要少。

    而這也是他為什么用五個億的巨款來投資建設一座孤兒院的原因。

    大雨里,裴冽仍在翻來覆去地尋找。

    他的意識越發渙散了, 高熱的體溫讓他整個人變得極度虛弱,必須咬牙憋住最后一口氣, 才能勉強不摔倒在地上。

    倒也不是怕摔倒在地丟人,而是裴冽心里隱隱知道,他若是摔倒在地上,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里沒有,那里也沒有,裴冽不知道自己究竟找了多久,只知道他的衣服越來越重,腳步也越來越重。

    而當冰冷的溫度終于傳遞到心口的時候,裴冽絕望地意識到,他還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而他給洲洲帶來的邀請函,卻已經被雨水泡爛了。

    ……等等,他是要找什么來著?

    遲鈍的大腦很難想起更多細節,他只知道自己是在找一樣很重要的、和洲洲有關的東西。

    可是如今,那件東西的形狀都已經從大腦里被刪除,只剩下“尋找”這一個念頭而已。

    他的腳步茫然無措,比云洲的電影里,那個在黑暗小巷中跌跌撞撞的背影還要虛浮,至少電影中的主人翁還有著一顆向往光明的心,還保有對生活最后一絲熱愛,還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穿過這條陰暗的小巷,不管走出去以后能不能見到陽光。

    但是現在的裴冽,就連目的地都不知道了。

    裴冽不自覺地抬頭看了一眼,看向云洲辦公室的方向。

    天色很陰暗,辦公室亮著燈,只是天氣實在太差,寫字樓又幾乎高聳入云,他就連窗戶的影子都看不見,只能看見一團模糊的光暈。

    云洲明明理他只有一墻之隔,可是卻在那么高那么遠的地方,就連仰望都很困難。

    在黑暗中獨行的人向往光明,而洲洲就是光明,是漂泊在大海上的絕望旅人的燈塔。

    可是如今,他離燈塔太遙遠了,夜航的小船沒有燈塔的指引,在大海上迷失方向還算小事,更要命的是,小船隨時都有可能被風浪掀翻。

    “我到底在找什么呢。”裴冽的神色落寞又溫柔,在想起“要找東西”這件事的時候甚至能覺出一絲甜意,可偏偏,就是怎么都想不起來自己要找什么,又該去哪里找。

    這樣的狀態實在太不對勁。

    云洲依舊站在窗邊,目光隨著裴冽不斷移動的身影移動著,他感覺裴冽好像隨時都要栽倒,可是又一直沒有栽倒。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幸災樂禍地想看他栽倒,還是不忍心再看這樣的畫面了。

    算了,不管他了。

    云洲閉了閉眼,再睜眼的時候,心里那點微妙的煩躁徹底被他拋到了腦后。

    “最后再為他仁至義盡一次吧,”云洲淡淡道,“保安說的也對,人不能倒在我們這里。”

    接著,云洲撥通了應許的電話:“事情辦的怎么樣了,應助。”

    “……您心情不好嗎?”雖然電話那頭的云洲依舊是公事公辦的語氣,應許還是敏銳地聽出了一絲不對勁,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問了出來,即便這個問題對一個下屬來說已經越界。

    “沒有,”云洲迅速道,“回答我的問題,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抱歉,是我冒昧了,”應許抿了抿唇,雖然很不滿于現在的狀態,卻也毫無辦法,只好退回了助理的位置,“您說的幾份合同我都已經簽下來了,正在回公司的路上,您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嗎?”

    略微頓了頓,應許又狀似不經意道:“我回來的路上會經過您很喜歡的那家蛋糕店,要我給您帶一個黑森林蛋糕嗎?”

    這是從前作為裴云洲的時候,應許常常幫他帶的,自從云洲回來以后,應許卻再也沒見他吃過。

    而屬于裴云洲的那一段經歷和時光,對兩人來說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誰都沒有主動提及,如今應許突然說起黑森林蛋糕,還是云洲回來以后,兩人第一次提到與從前相關的事情。

    應許幻想能夠更進一步,自然也就想著在云洲不高興的時候,給他帶點甜的或許會好受一些。

    然而,應許并沒有成功討到云洲的歡心,電話那頭的云洲語氣驟冷:“不需要,你趕快回來就好,公司外面有個人,你回來以后把他弄到醫院去,沒有別的事,我先掛了。”

    電話被掛斷的聲音令應許怔了一下,完全沒想到自己只是不經意地一問,卻惹來了云洲的不快。

    ……可是,這不是從前的裴云洲最喜歡的甜品,幾乎每周都會買嗎?

    辦公室里,云洲神色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吃力地揉了揉眉心。

    他的心情原本還只能說是有些低氣壓,但在應許提到黑森林蛋糕的時候,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谷底。

    喜歡黑森林蛋糕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裴冽。

    他們才剛在一起的時候,他給裴冽做過一次,雖然他做甜品的手藝實在不怎么樣,裴冽還是對他說很好吃,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糕,對他說他最喜歡的就是黑森林蛋糕了。

    原本裴云洲還想著,只要自己每周都抽出時間給裴冽做一次蛋糕,技術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只是后來他接手裴家事務以后越來越忙,也只好打消了這個想法,改成去甜品店給裴冽買,而這個活計自然常常是由助理來做的,而他甚至常常會因為自己只是叫助理去買蛋糕而感到愧疚,覺得自己對裴冽不夠真心。

    很久沒有買過黑森林蛋糕,云洲幾乎都要忘記了這件事,如今應許提起,他本來就煩躁的心緒自然氣壓更低。

    事到如今,云洲也分不清裴冽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他只知道,從前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簡直傻得可笑。

    云洲趴在辦公桌上,徹底放空了思緒。

    接到云洲的電話以后,應許還以為是有公司的重要客戶身體不舒服,需要自己親自送他去醫院,結果回到了公司門口,看見的人卻是裴冽。

    說實話,應許一點都不愿意送這個情敵兼摧毀了裴云洲的最大元兇的人去醫院,可是這既然是云洲的命令,他也只好捏著鼻子下了車。

    “喂,上車,去醫院了。”

    應許對裴冽沒什么好臉色,而裴冽自然也是不搭理他的。

    裴冽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多有耐心的人,很少持續不斷地做一件事這么長時間,更別提這根本就是看不到結果的事。

    但今天他出奇地有耐心,完全就是一副不找到不罷休的架勢。

    “上車,去醫院,聽不到嗎?”應許不知道裴冽不撐傘站在雨中做什么,但結合云洲的反應也能大概猜到,他這副尊榮大概與云洲脫不了干系。

    “不去醫院。”裴冽言簡意賅地回答了一句,在第十次翻找了公司門口的小角落后,他終于決定放棄,去遠一點的地方找找看,哪怕他的記憶里根本就沒有去更遠的地方的印象。

    應許不知道他究竟在發什么瘋,只好跟上裴冽的步子。

    裴冽當他不存在一樣,自顧自地在路邊的草叢里翻找。

    下了一天大雨后,泥土完全被泡爛,草籽、枯枝混合著泥水,正常人看了都會避開,但裴冽看也不看直接走了進去,彎下腰開始一叢一叢地翻開草叢。

    “你這是在干什么!”應許不可置信道。

    眼前的裴冽雖然再落魄,雖然一身濕透頭發散亂,身上也穿著名貴的西裝,依舊是跺一跺腳明城就會抖三抖的裴家的掌權人,哪怕這段時間因為沉溺在對云洲的追回里幾乎完全變了個人,裴氏的股票也并未因此受到太大影響。

    這樣的人,實在與在草叢和泥水里蹲下來找東西的人無法重合。

    裴冽的大腦暈暈沉沉,只剩下最后一絲清明,若不是還惦記著弄丟的不知道什么東西,只怕早就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全憑驚人的意志力以及對云洲的心心念念而已。

    土黃的泥水沾在黑西裝上分外明顯,沒過一會兒裴冽的衣服就已經臟得不成樣子,褲腳和皮鞋更是重災區,不像是從辦公室里出來的,倒像是剛下了水田一樣。

    身體好像已經習慣了尋找,所以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沒看到東西的時候,還能保持平靜,還能繼續尋找下去。

    “你究竟在找什么?”雨實在是太大了,哪怕應許撐著傘,也不想陪裴冽在這里發瘋,“云總讓我送你去醫院,你別不知好歹!”

    “找、找我的心,”裴冽一字一頓道,“我的心丟了,我得把它找回來。”

    他整個人全靠尋找丟失的東西這個執念在支撐,哪怕“云總”這個關鍵詞,也沒能觸發他的雷達,讓他停下尋找的動作。

    應許不明白這個瘋子在說什么,但好像這瘋子的尋找終于有了進展。

    下一秒,裴冽猛地俯下了身,像是努力在伸手去夠了一下,把東西握在了掌心。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他的心找到了。

    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裴冽將那不知道是什么的兩件東西護進了懷里,用身體將其包裹起來,不想讓一點雨傷到他的寶貝。

    意識徹底喪失的最后一秒,裴冽覺得自己鼻尖好像又一次聞到了久違的鳶尾香氣。

    還沒等應許看清他找的究竟是什么,面前的裴冽就好像突然連最后一口氣都散去了,整個人向后跌倒在了泥里。

    第67章 卑劣心思

    “喂!醒醒!快醒醒!裴冽!”見到裴冽栽倒過去的應許終于慌了神, 然而,在他大喊了幾聲后,對方依舊沒有回應。

    應許握住他的肩膀,想將人扶起來, 卻發覺對方的身體燙得嚇人, 這樣的狀態,他只曾經在裴云洲身上見過一次。

    按理衣服的厚度足夠阻止熱量散溢, 更別提裴冽的衣物早已被水浸濕, 他感受到的應該是水的溫度而不是灼熱的體溫,只有高燒才會是這樣的表現。

    雖然很想把人就這么扔在這里不管,但到底云洲有吩咐, 這又是他們公司門口, 要是真出了點事, 非鬧上社會新聞不可, 應許只好將人扛起, 扛到了車上。

    裴冽個子很高,又一直有健身的習慣,重量自然輕不到哪去,應許不得不慶幸自己車停得很近, 要是再遠一點,他很真沒那么容易將裴冽送上車。

    “要不是云總吩咐了,我才不管你。”應許咬牙切齒道。

    應許開車送裴冽到了醫院, 只是路上裴冽依舊是昏睡的狀態,應許本打算將人送到就回公司去,沒想到云洲發消息給他讓他留在醫院陪護兩天。

    看著手機上收到的消息, 應許簡直恨得牙癢癢,心想憑什么裴冽這樣的人都能得到云洲的惦記, 而自己,只是提出想給云洲帶一塊黑森林蛋糕,卻隱隱惹惱了云洲。

    他不知道的是,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的云洲疲憊地關掉了燈,伏在桌面上趴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有點累,但是一下子又睡不著。

    云洲原本沒想過讓應許留在那里,只是剛剛應許平白無故提起黑森林蛋糕,著實觸了他的霉頭。

    云洲知道應許是無辜受到牽連,但他今天的心情實在不算好,也就不想見任何人。更何況,應許提出要給他帶蛋糕的時候,潛藏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完全越過了助理該有的邊際,云洲不想回應,也只好將人晾在一邊。

    其實現在時間還早,不過下午三點,往常這個點他都在處理工作,但今日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云洲隱約感覺自己下午其實是約了什么人的,只是暈暈沉沉的腦子一下子想不起來。

    既然想不起來,就干脆不想了,重活一次,云洲壓根就沒想過將生活重心和以前一樣都放在工作上,因此,他雖然睡不著也趴在桌面上假寐,強迫自己的大腦不要去想工作,也不要去想不該想的人。

    這樣的做法還是有點用的,大概是身體真的太累的緣故,他好像真的睡了過去。

    云洲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他被關在黑暗的儲藏室里,看不到一點光明,也沒有人能聽見他的求救。直到有人從外面打開了門,他才得到解放。

    那開門的少年不是孤兒院里的任何一人,是從外面來的孩子,他就住在附近,來孤兒院原本只是想向儲藏室里借用工具。

    雖然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解救被困的云洲,但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

    云洲昏昏沉沉地看著夢境里少年的眉眼,越看越覺出一絲熟悉。

    那個人,好像下午才剛剛見過。

    ……是誰?

    他看見夢境中的自己很快和少年成為了好朋友,少年雖然不屬于孤兒院,但在云洲的認知里也和孤兒差不多,他一個人住在邊上的一座房子里,和自己一樣,沒有父母;少年對年幼的自己說,舟舟笑起來很漂亮,應該多笑笑。

    再后來,就是那片熟悉的鳶尾花田,少年對自己承諾會帶他離開,但他卻再也沒有見過少年,直至被帶回裴家,都沒有見過少年。

    記憶在這里戛然而止,鳶尾花叢里,也只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

    “阿冽……哥哥。”一聲很輕很輕的夢囈從云洲唇齒間溢出,語氣里半是懷念半是痛苦。

    他隱約記得,自己是這么稱呼那個少年的,而那個少年總是板著一張臉,不愿接受他的親近,對自己說什么“他命格不好”“成年前會克身邊的人”之類,在自己一次次地靠近的時候,一次次疏遠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風淋了雨的緣故,即使在睡夢中,云洲的大腦也一陣陣作痛,冷汗自額角沁出,大顆大顆順著側臉滑落下來,墜入微開的衣領間精致漂亮的鎖骨上窩,蓄起一眼清澈漂亮的泉。

    辦公室里,正在解下自己的外套給云洲蓋上的彥絡,動作生生一頓,在他聽清了云洲睡夢中呼喚的名字之后。

    已故的裴家小少爺裴云洲,裴氏那位喪身在了一場大火里的前任總裁,將大廈將傾的裴氏集團力挽狂瀾地扶正的傳奇人物,對公眾來說雖然陌生,但在上流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彥絡從前無心商政而并不了解,但自從他對云洲產生興趣,這些事情去查起來也不是什么沒法弄清楚的事。

    與裴云洲相似的名字和長相,云洲的真實身份已然一清二楚,只是從沒有人提及,一方面所有人都不愿讓云洲回到從前那段痛苦的時光里,一方面也無人敢在高高在上的云洲面前,提起他絕對不會愿意提起的,糟糕的過去。

    也正是因為知道了真相,彥絡在聽到云洲口中的名字時,才覺得越發刺耳。

    他求而不得的人,他一日要發不知道多少條消息只為得到哪怕只有一個“嗯”字的人,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人,卻被那個叫裴冽的家伙狠狠傷害。那個叫裴冽的人,憑什么能出現在小洲的夢里?

    他連看見云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想要將人抱到沙發上,都小心翼翼動作輕柔生怕將云洲驚醒,裴冽又怎么敢對這么好的小洲棄如敝屣?

    彥絡來到這里,本是下午與云洲有約,“新生”影視公司打算投資幾部新的影片,他作為音樂制作人和投資人想要借合作的機會接近云洲,云洲也沒有拒絕。

    但他進了云洲的辦公室時,沒等到正襟危坐的云洲,而是一個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云洲。

    他本該叫醒云洲商談合作事宜,但是一種名為興奮的顫栗感驟然將他整個人徹底包裹,把他最后一點理智都吞噬殆盡。

    回想起剛剛抱起昏睡的云洲時,拖在臂彎的很輕的重量,以及纖細到不盈一握的腰線,彥絡就心疼地不能自已。

    可是心疼過后,他的眼底又不受控制地浮現起一團墨色。

    彥絡把這歸結于云洲實在太漂亮,也太有魅力了。

    在第一次在MV里聽到云洲的音樂的時候,他就被勾起了興趣,而在第一次走進影院看見了口罩之下那樣驚艷的一張臉后,他的心緒就再也不能平靜。

    原本以為他私下為《鳶尾》作的詞永遠不會有見光的時候,沒想到兩人這么有緣,竟然真的讓他在金鳳百花獎的頒獎夜上,親手將獎杯送到他的手里三次。

    怎么能有這樣完美的一個人,從才華到外貌,都受到了上天的恩賜。

    彥絡從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凈的手帕,輕輕拭去了云洲額角的細汗。

    按理被人用過的手帕,一般人都是選擇扔掉或者拿袋子裝起來帶回去洗,有潔癖的人尤其是這樣,彥絡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卻著了魔似的,非但沒有將手帕收起,反而捧在掌心,送到鼻尖,貪戀地嗅聞起來,仿佛那上面帶著獨屬于云洲的香氣一樣。

    彥絡隱隱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對云洲來說可能是一種褻瀆,他雖然自詡清高,自詡因藝術與云洲結緣,也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態和那些在他看來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并不不同。

    一樣的卑劣,一樣的見不得臺面,當著云洲的面是知心好友,在他睡著以后卻如此荒唐。

    但是上了癮的人,從來都是戒不掉的。

    熾熱的目光落在云洲身上,描摹著對方昳麗如畫的眉眼。如果目光能化作實質,彥絡毫不懷疑,云洲已經打上了不知多少屬于自己的印記。

    哪怕只能遠觀不可觸碰,都讓他的心底最大限度地脹滿。

    “阿冽、阿冽哥哥……”云洲也不知道又夢到了什么,漂亮的眉心微微蹙起,看得人愈發心疼,哪怕被他在夢中呼喚名字的不是自己。

    嫉妒的火自心底蔓延瘋長,彥絡鬼使神差地,對云洲伸出了手,輕輕攥住了他纖細漂亮的腕骨。

    “我在,”對專業的歌手來說,改變自己的音色和音調并不是什么難事,彥絡大概回想了一下他聽過的裴冽的聲音,壓低了嗓子道,“洲洲,我在。”

    昏睡的人好像沒有什么安全感,哪怕腕子被熟悉的溫熱體溫攥住,指尖依舊不自覺地顫抖,像是孤獨無依的幼獸,與他平日里清冷鎮定的模樣大相徑庭。

    猶豫了一下,彥絡將手向上了些,直至完全與云洲十指相扣。

    云洲的體溫偏低,手腳也冰冰涼涼的,握在掌心的觸感如細膩的美玉,甚至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細小紋路。

    “別怕,我在。”彥絡癡迷地凝視著云洲的眉眼,仿佛就連擰起的弧度,都是那樣勾人。

    或許是手被人握住的姿態給了云洲很大安全感,蓋在他身上的、帶著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的外套將熱度一并傳到他的身上,他的眉心終于舒緩了些,睡得也更熟了。

    就在這時,云洲的手機響起,彥絡心知這時云洲的隱私,自己不該看的,可是還是忍不住誘惑,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的數字。

    雖然屏幕上的號碼沒有備注,彥絡卻是瞳孔皺縮。

    不再遲疑,彥絡將電話接了起來。

    “是裴總啊,”彥絡故作平靜,高傲道,“小洲在睡覺,一會兒再來電話吧。”

    第68章 拉黑一下

    雖然這個號碼被云洲的新手機自動標記為了“陌生號碼”, 但彥絡還是一眼認出來,這個號碼是屬于裴冽的。

    如果是別人,他或許還要考慮一下自己接通是不是不太好,但既然是裴冽, 就不需要考慮了。

    “小洲才剛睡下不久, 他有點累,你有什么事就轉告給我吧, ”彥絡語氣平靜, 仿佛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只是我不知道他要睡多久,你知道, 他身體一直不太好。”

    為了讓自己的話更真實, 彥絡甚至將手機放低, 同時打開了外放, 讓云洲清淺均勻的呼吸聲也能被錄入。

    彥絡忽然就有些慶幸自己出身娛樂圈, 雖然不是演員,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了幾分演技,能夠一本正經地扯謊。

    裴冽顯然聽見了電話那頭的呼吸,沒有人比曾與裴云洲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他對那輕柔的呼吸聲更熟悉, 他的洲洲溫柔極了,哪怕是很不舒服的時候,也只會從唇齒間溢出一點微弱又破碎的氣音。

    全身血液一瞬間被凍結, 心臟都猛地停跳了一拍。

    “……你是誰?!”電話那頭的聲音沙啞得可怕,就連說話對高熱的裴冽而言都很困難,但從洲洲的手機里傳出的男聲令他的心緒激烈動蕩, 情緒爆發之下,仿佛精神都“回光返照”了。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 ”彥絡冷淡道,“你只要別總來打擾小洲就好了,他不想見你,一點也不想。”

    裴冽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彥絡沒給他機會:“就這樣,小洲還在睡覺,別打擾他,先掛了。”

    說完,回應裴冽的就是一串電話忙音。

    “咚”的一聲,裴冽的手機摔在了地上。

    雖然在聽到不屬于洲洲的男聲時,裴冽愣了一下,但電話里的聲音雖然失真,依然有一絲熟悉。

    再結合最近的新聞,尤其是八卦緋聞,他很快想到了那個人是誰。

    他的洲洲回來以后,就沒有任何人能接近他,除了好運的應許,眼下竟然又多了一個彥絡,而他卻只是一個連手機號都不配擁有的“這位先生”,剛剛之所以能撥通云洲的電話,還是在應許那里匆匆一瞥看見的。

    想要一眼就記住一串沒有規律的數字很困難,應許在撥號的時候也就沒有避著他,可是應許顯然錯誤估計了裴冽“發瘋”的程度,也錯誤估計了裴冽的記憶力。

    當年在大學里裴冽能追求到天之驕子般的裴云洲,本身頭腦也差不到哪里去,更何況,那可是洲洲的號碼,他才看了一遍應許按鍵時的位置,就把那串數字印入了大腦深處,仔仔細細地保存在最美好的記憶應該在的位置。

    他在醒來的第一時間,趁著應許去處理工作的間隙,就撥通了這串號碼,他已經意識到在云洲面前的時候自己太不冷靜,那樣的自己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才想著,在清醒過來以后再好好和洲洲解釋,只要不是當著洲洲的面,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那么歇斯底里了。

    裴冽自信自己是比應許還要了解云洲的作息習慣的人,下午三點多是他雷打不動的工作時間,自己在這個時候聯系洲洲,電話最可能接通。

    可他沒想到電話的確是接通了,卻是這樣的結果。

    在藥店里碰上洲洲替應許買藥,他還可以勉強欺騙自己只是關愛下屬,雖然從前的裴云洲斷然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但難保洲洲就是想徹底改變呢。

    但是這一次,他實在沒有借口欺騙自己,哪怕再拙劣的借口都編造不出來了。

    正因為沒人比他更清楚下午三點是洲洲工作的時間,而在這個時間,彥絡能與云洲在一起甚至拿到他的手機,顯然是因為他和云洲一起在辦公室里。

    也沒人比他更清楚,那樣的呼吸聲意味著什么。

    那是只有他才聽過的,在睡夢中因為吃痛而發出的輕喘,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間。

    指尖不自覺地緊握成拳,尖銳的指甲很快刺破掌心皮膚,溢出的鮮血染紅了床單。

    彥絡,彥絡!他怎么敢!

    裴冽的呼吸愈發粗重,就連心跳都亂了節拍。

    飆升的心率很快引起心電監護的報警,醫生沖了進來,看到裴冽發了瘋地坐在床上,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一下一下在掌心上劃著,原本就鮮血淋漓的手心此刻簡直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裴先生!你在干什么!”醫生沖上去奪下了針,同時看向一旁的護士,“給他推一針鎮定劑!現在就推!”

    “我很冷靜,”出乎意料的,裴冽并沒有像其他病人那樣大喊大叫,而是心平氣和地看向了醫生,“醫生,我很冷靜。”

    如果不是他掌心的鮮血還在持續不斷地外涌,醫生幾乎都要相信他的話了。

    “收到,馬上推注!”護士很快抽好了鎮定劑,趁著醫生按住了裴冽就往他胳膊上扎。

    人的意志再強大,也不可能比得過鎮定劑的藥效,哪怕裴冽被氣憤沖昏了頭腦,此刻也不得不在藥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沉睡。

    “他怎么突然搞成這樣,”醫生一邊給他處理掌心的傷口,一邊忍不住疑惑道,“明明剛醒的時候雖然精神差了點,但至少神志還算正常。”

    “不知道,”護士聳了聳肩,“一會兒問問他那個陪客吧,不過我看他和那陪客似乎也不太對付,陪客知不知道還真不一定。”

    而在云洲的辦公室里,掛斷了裴冽的電話的彥絡只覺心中說不出的快意。

    這樣的行為雖然有些卑劣,但出身娛樂圈的彥絡深諳對競爭者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酷的道理,哪怕他實際上并沒有與云洲當真發生什么,云洲待他與待別人也從無任何不同,但也只要在裴冽心里不是這樣就夠了。

    在所有人看來,最大的競爭者無疑都是裴冽。

    哪怕裴冽才是傷害云洲最深的那個人,也是最被云洲視而不見的那個人,但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所有人都害怕裴冽不知道什么就能在云洲那“死灰復燃”,畢竟,他才是唯一一個真正擁有過云洲的真心的人。

    因此,在裴冽面前擺出了勝利者的姿態,令彥絡因為從云洲口中聽到“阿冽哥哥”幾個字而有些落寞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卑鄙地想,就算裴冽依舊會出現在云洲的潛意識里,也不過如此罷了。

    他就不信,這么多人一起,都不能徹底將裴冽的路堵死。

    云洲雖然精神很是疲乏,但實際上也沒睡多久。

    這個冗長的夢,最終以那個曾和他一起在鳶尾花田上奔跑的少年消失在了天地間作結,而醒來的那一刻,他也是猛地坐起,心口不住地劇烈起伏,呼吸也急促又紊亂。

    視線晃了又晃,才勉強聚焦在身前不遠處的地方,待看清了坐在那里的人是誰,云洲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下午他本是約了彥絡談事情的。

    云洲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墻上的壁鐘,時間已經來到四點,而在與彥絡約時間的時候,彥絡曾跟他說三點半之后有事,所以將會面的時間定在三點。

    云洲正要向彥絡道歉自己不小心睡著了耽誤了他的時間,接著又想起,他原本只是趴在桌子上而已,現在卻不知道為什么到了沙發上。

    身上蓋著不屬于自己的、大了一號的外套,而辦公室里除了他又只有彥絡一人,不用想云洲也大概清楚發生了什么。

    “抱歉,不小心睡著了,”云洲抿了抿唇,唇邊雖然含著一抹溫和笑意,心底卻不自覺地變冷,“彥哥怎么不叫我,不是三點半還有事嗎?”

    他對自己居然就這樣被彥絡不知以什么方式帶到了沙發上非常不滿意,他本以為,自從被裴冽傷透了心后,他就一直處于滿身防備的狀態,是斷然不可能任由陌生人就這么觸碰自己的。

    哪怕彥絡并不是陌生人,但在云洲看來也差不了太多,他的心思與那些陌生人是一樣的。

    “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叫你,”彥絡低笑了一聲,“你的事比較重要,別的事,都可以推掉。”

    “那就麻煩彥哥了,”云洲垂眸道,“上次和彥哥說的幾部片子,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大概的劇本,就等著和彥哥商談投資的事了。”

    若是放在從前,他還說不定會為此感覺到愧疚,但現在的他不會了。他并不是不知道彥絡對自己的心思,只是現在他終于明白,別人的喜歡永遠不會讓自己吃虧,不懂得利用別人的喜歡,才是讓自己吃虧。

    燈光下,青年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細碎陰影,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與圈子里所有追名逐利的人都不同,仿佛有著真正清澈的、獨一無二的靈魂和軀體。

    彥絡喉頭不自覺地一緊,半晌,放艱澀開口道:“我相信小洲的眼光,你想要多少投資就告訴我就好了。”

    “彥哥真是太大氣了,”云洲唇角微勾,語氣也有意無意地帶上了幾分輕快,“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會兒就把合同給彥哥看看。”

    望著青年一開一合的漂亮唇瓣,彥絡此時根本就顧不上這些所謂的“正事”了,他只想要盡快鞏固自己的勝利成果,于是彥絡狀似不經意道:“這些商業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你看著來就好了,對了小洲,剛剛你還沒睡醒的時候,有個騷擾電話老打進來,我怕吵著你就給掛了,你一會兒記得拉黑一下。”

    第69章 又搞砸了

    “哦, 好的,謝謝彥哥,”云洲拿起手機,看到果然有一條十幾分鐘前的通話記錄, 通話時間不過二十幾秒, 的確很像騷擾電話,于是云洲也就沒有多想, “我這就拉黑。”

    裴冽之所以換了一個新的號碼, 就是因為他知道云洲一定還記得他的舊手機號,那就肯定不會接他的電話,但他沒想到, 正是因為他的“自作聰明”, 反而給了彥絡以可乘之機。

    彥絡不動聲色地向云洲的手機屏幕瞥了一眼, 見到黑名單上的確多出了那串屬于裴冽的號碼, 心頭那塊搖搖欲墜的大石終于落回了實處。

    “行, 那你帶我看看合同吧,”彥絡擔心云洲會發現端倪,在事情解決后就立刻岔開了話題,“先說好, 小洲,投資的事我只管出錢,別的我是一概不管的, 你知道,我一直在樂壇混,對影視圈的事不太熟悉, 其他的事情還得你多上心,需要我的地方也別不好意思。”

    “彥哥放心, 我會的,”云洲將自己身上的外套還給他,笑道,“謝謝彥哥的外套,這兩天精神不是很好,睡了一覺感覺松快多了,彥哥和我來這邊吧,我們一起看一下幾個劇本。”

    裴冽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冬季天黑得本來就快,更何況今天還下了大雨,天色陰沉沉的,他望向窗外的時候,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很快就回想了起來在自己昏睡過去之前發生了什么事。

    “請問有醫生在嗎?”裴冽按了按墻上的鈴,神色疲憊地靠在床板上,等待醫生的到來。

    “怎么又弄成了這個樣子。”醫生看著裴冽就氣不打一處來,想要好好給這個不服管教的年輕人“說道說道”,但這一次,裴冽并沒有像之前那樣還會跟他回兩句嘴,而是低眉斂目地任他數落了一通。

    “你現在是什么打算。”醫生只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感覺自己也蠻好笑的,身為醫生原本只要治病救人就可以了,還在這里瞎操心這些年輕人的心理問題做什么。

    裴冽沉默了一會兒,一想到自己被彥絡掛斷的電話,就感覺這么活著好像也沒什么意思。

    他只要一閉眼,就會想起那天在金鳳白雞的頒獎儀式上,彥絡與云洲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樣子,全場觀眾都在驚呼他們“好配”,更可怕的是,就連他自己都是隱隱這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裴冽語氣很平靜,只是平靜得有些嚇人,好像整個病房的溫度都低了幾度。

    淋了那么大的雨,一下就會發展成肺炎,裴冽不是鐵人,自然免不了中招,哪怕掛了一下午的水體溫也沒有降下來多少,但他卻覺得自己的腦子并不像往常生病的時候那名混沌。

    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

    大概是被彥絡掛斷的那通電話給了他很大的危機感,讓他的大腦不得不運轉得更快,才能將一切理清。

    記憶不斷倒帶,他終于想起,自己究竟在大雨和泥濘中尋找什么。

    他在尋找被云洲親手丟掉的舊照片和項鏈,也是在尋找自己的心。

    洲洲的心已經丟了,他的心,不能再丟了。

    在被緊急送往醫院之前,裴冽記得自己好不容易在綠化帶里找到了他的心,小心翼翼地護在了懷里,用西裝外套將它包裹了起來,不讓任何人任何事能傷害。

    而現在,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成了標配的病號服,想必是被護士換過。

    裴冽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衣服既然被換了,那留在衣服里的東西呢?

    “醫生,我放在西裝外套里的東西,現在在哪里。”嗓音沙啞又顫抖,與身為裴氏的總裁在大會上意氣風發地發言時的樣子大相徑庭,素來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泛著一層絕望的霧,好像把他和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了。

    裴冽望向醫生的目光落寞而無助,自從他第一次住到這間病房以來,醫生還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

    哪怕是裴家的小少爺的死訊剛剛傳出的時候,他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連眼底最后一絲光彩都失去了。

    醫生不自覺地想起上一次住院時,裴冽站在窗戶邊的樣子,并且在心中展開了比較。

    好像現在的他,雖然安安穩穩地躺在病床上,但心其實已經在窗邊了。

    “什么東西,我得幫你去問問,”醫生模棱兩可道,“應該會有人幫你保管起來的,如果是貴重物品的話。”

    然后醫生就看見,在聽見“保管”兩個字的時候,裴冽的眼睛里明顯亮了起來,可是當他說到“貴重物品”的時候,卻變得比一開始還要死氣沉沉。

    “是一張照片和一串項鏈,”裴冽怔然道,“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項鏈還能稱得上貴重物品,可是一張薄薄的照片卻很難說,更何況,不過是一張紙而已,他們在給他換衣服的時候要是飛走了,別人也很難發現。

    裴冽知道即便照片和項鏈丟了,他也不能怪任何人,更不能怪扔掉了這兩樣東西的洲洲。

    洲洲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就是要和他徹底一刀兩斷,更別提,如今洲洲有了彥絡陪在他身邊。

    裴冽只是在責怪自己。

    他怎么就,又把他的洲洲弄丟了呢。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怎么就又弄丟了呢。

    他可真不爭氣,可真沒用啊。

    “我知道了,照片和項鏈是吧,我幫你去問問給你換衣服的護士有沒有看到,你先別急,應該是還在的。”醫生有點被裴冽的狀態嚇到了,于是先安慰了一句。

    可是他又忍不住想,項鏈還有可能被保留下來,一張照片而已,怎么可能還找得到呢?

    不過這年輕人這副樣子也怪可憐的,還是先穩住他的心比較好。

    “謝謝您,醫生。”裴冽閉了閉眼,輕聲道。

    他不是不知道找回來的希望渺茫,但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他也別無他法了。

    裴冽再次見到應許已經是晚上很晚,對方神色匆忙,連平素對他的怨懟都懶得維持,不甚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自己一個人能不能行?我給你請個護工好了,我一會兒就走了。”

    “不必,我很好,”從某種角度上看,裴冽與裴云洲是一樣的人,少年時孤獨一人的經歷讓裴云洲很難相信陌生人,更遑論接受陌生人的照護,而裴冽也是一樣,“如果是洲洲找你有事,就去吧。”

    “……麻煩你幫我告訴洲洲,我很好。”猶豫了一下,裴冽補充道。

    “誰給你的臉這么叫云總,”應許脊背挺直,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幾乎是奄奄一息的裴冽,神色倨傲,“又是什么讓你以為,云總會關心你的安危?”

    從前裴冽還在裴云洲身邊的時候,他對裴冽尚且只是嫉妒,嫉妒這么一個初出茅廬的、仍生活在大學這個象牙塔里的青年卻可以得到裴云洲的愛,憑什么自己卻不可以。

    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裴冽才是害裴云洲最深的人,也是被云洲最視而不見的人,那點嫉妒又轉變成了勝利者的姿態,雖然他也沒能走進云洲的心,但至少,他還能得到云洲親自給他買藥不是?

    “你不想帶話就算了。”裴冽懶得和他理論,他心里清楚,與彥絡帶來的威脅相比,面前這個助理,充其量只是色厲內荏的紙老虎,在這場競爭中,還遠遠沒有人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說完,裴冽猛地坐了起來,神色焦急:“你不想幫我帶話無所謂,但能不能告訴我洲洲現在如何了,他還好嗎?”

    今天雨那么大,洲洲又陪自己在雨里站了那么久,哪怕打著傘也濕了半邊身子,他素來體弱,每逢吹風淋雨都要生一場病,又怎么熬得住?

    自己也真是昏了頭,贖罪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事情,站在洲洲辦公樓下淋雨的本意也只是沉默地表達自己的悔恨,怎么就害得洲洲也一起淋了那么久的雨呢?

    他總是在把事情搞砸啊。

    想到這里,裴冽對彥絡的怨恨更深一層。他不是和洲洲在一起嗎,怎么就不知道照顧好洲洲呢,反而還累得洲洲睡著……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事情,他的反應再也不是像從前那樣,懷疑他的洲洲,而是去質疑那個和洲洲在一起的人,究竟有沒有用心。

    顯然是沒有的。

    這樣只貪圖軀體和皮囊的人,與自己也沒有什么不同。

    “……這不用你管。”想到剛剛接到的電話,應許的指尖就控制不住地攥緊。

    在云洲回來以后,大概是心態徹底放松,心結也都解開了,工作上也不像從前那么拼命的緣故,他的身體雖然仍舊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和從前一樣一吹風就頭疼腦熱,甚至發燒到進醫院的程度,可是今天卻“久違”地發起了高熱,被送到醫院治療了。

    他本以為,從前的日子已經過去,一切都在變得更好,如今云洲這一病,又讓應許有了些不安的感覺,仿佛從前那些屬于裴云洲的陰霾又一次回來了。

    “這不用你管。”應許重復了一遍。

    他雖然這么說,但怎么可能瞞過出身上流社會,同樣浸淫商場已久的裴冽。

    雖然應許蹙眉的動作僅僅持續了一秒,還是被裴冽精準地捕捉。

    裴冽的心猛地一沉,顫抖著聲音追問道:“他、他現在在哪家醫院?”

    “告訴我,應許,他在哪家醫院?”

    第70章 無法接通

    “我……”應許懊惱于自己的表情管理有些失控, 讓裴冽就這么鉆了空子知道了云洲生病的事情,明明他和那幾位商量好了,要把裴冽拘在醫院,不讓他知道的。

    應許并不想告訴裴冽云洲住在哪里, 直覺告訴他一旦泄露了云洲所在的醫院, 就會有超出他們預料的事情發生,可是裴冽周身的氣勢實在太強, 完全不像一個臥病在床、才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人應該有的。

    應許一直都很看不上裴冽, 覺得裴冽不過是仗著裴云洲給裴家鋪好了路,才能成為如今的裴總,裴家如果沒了裴云洲為他們做出的一切, 簡直什么也不是。

    可是眼下, 裴冽周身所爆發的氣勢, 一瞬間好像又讓他回到了當初在裴云洲的病房里看見裴冽時, 那種一閃而過的冷冽感覺。

    原來, 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應許自詡跟著云洲這么長時間,也在很多場合上見過大世面,心理素質即便比不上云洲,在上流社會的圈子里也是佼佼者, 至少在他接觸過的其他公司的總裁特助里,他沒有見過比自己更冷靜也更理智的。

    但現在,他的冷靜好像都要維持不住了。

    在那句話之后, 裴冽什么也沒有說,就這么定定地注視著他,可是應許的耳邊卻不斷回放對方剛才叫自己名字時的聲音, 那么冰冷,那么斬釘截鐵, 好像臥病在床的人是自己,高高在上地俯視的人,才是他。

    應許試圖別開目光,通過避免與裴冽對視來讓自己恢復冷靜,可是他又發覺,就連回避目光這一招,也只是枉然。

    裴冽周身散發的凜冽氣勢,哪怕回避了他的目光,也依舊占據了整個病房空間,將應許包裹在內,徹底喘不過氣。

    “……在中心三院,17層的VIP病房。”應許終于忍不住壓力,開口道。

    “謝謝你,我知道了。”出乎應許意料的,裴冽并沒有當即就有什么動作,而是依舊靠在床板上,好像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并不是想去找云洲,而只是單純地關心云洲罷了。

    “他們幾個都不是會照顧人的人,”裴冽甚至還能冷靜地給出建議,“洲洲又不喜歡護工陪著他,你還是趕快過去吧,我這里不要緊的,洲洲更需要你。”

    “應許,”裴冽語氣鄭重其事,“替我照顧好洲洲。”

    “是,我知道了。”有那么一瞬間,應許甚至覺得,裴冽身上的氣勢很像他的云總,以至于應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是,云總”了,就好像,病床上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上司一樣。

    可是明明,他對裴家這位新晉總裁全無半點好感,更從來不認他就是裴總,這才在裴氏一換了總裁,裴云洲一出事,就立馬請辭離開了裴家。

    裴家真正的總裁,在他看來永遠只有裴云洲一人而已。

    ……不對,他怎么開始糾結這些了,真正的問題,明明是裴冽哪有資格說出“替他照顧好洲洲”這幾個字?

    明明他才是傷害云洲最深的人,他才是最不應該說這句話的人。

    “這些事不用你管,”應許強迫自己不要被裴冽的命令所影響,恢復了先前倨傲的姿態,“我們自然會照顧好云總的,您就在這里好好休養生息吧。”

    “裴冽,裴總。”應許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這個稱呼,好像這是一個可笑到了極點的稱呼一樣。

    應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給裴冽的,只是“嘭”的一聲門被摔上的聲音。

    病床上的裴冽再也維持不住先前的冷靜鎮定,頹然地閉上了眼,好像就連最后一絲力氣都被抽離了。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裴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能大度地說出“希望他們照顧好洲洲”這樣的話來,明明這件活計,從前是專屬于自己的。

    病中的洲洲是全世界最溫柔漂亮也最脆弱的寶貝,只有自己才見過平素在外面強大又理智的人,露出的這一面。

    但是現在,就連去見一見病中的洲洲,似乎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應許在他面藏也不藏,就這么直白的說出了“我們自然會照顧好云總”,“我們”這個詞語深深刺傷了裴冽,不用想他也知道,所謂的“我們”究竟有哪些人。

    除了從前就覬覦裴云洲,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的陳哲、秦冉峰與林巖等人,除卻一直跟在云洲身邊的應許,現在還要加上那個討厭的彥絡,哦,說不定洲洲的病房里,還會有的金鳳百花獎的頒獎夜上,因為云洲而與影帝獎杯失之交臂的沈時序與徐曉,可能也在其中。

    裴冽忘不了在頒獎夜的當晚,他們的臉在大屏幕中一閃而過的時候,眼中不經意間流瀉出來的癡迷,盡管對演員、尤其是像他們這個水平的演員來說,表情管理已經是必修課,但喜歡與愛永遠是藏不住的,他們眼睛里的目光出賣了他們自己。

    現在這些人中,又會以誰為“領導”呢?是原本地位就占據主導的市委林巖,是跟著云洲最久,在很多細節上最有發言權的應許,還是如今屢屢有意無意地曝出與洲洲的緋聞,還替睡著的洲洲接了自己的電話的彥絡?

    冰冷的液體不斷自輸液器流入血管,卻怎么也降不下去裴冽渾身的熱度。

    他的心被嫉妒的火瘋狂灼燒,源自精神的火,又怎么是尋常的藥物可以澆滅的呢。

    雖然他對應許說了,要他們照顧好洲洲,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番話不過是強撐著說出來的罷了。

    光憑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怎么可能照顧好洲洲。

    他們連洲洲喜歡什么花都不知道。

    想起不止一次在裴云洲的墳前見到的熾烈玫瑰,裴冽的眼底就閃過一絲厭惡。

    他們根本不可能照顧好洲洲,只有自己才可以,畢竟當年裴云洲常進醫院,可都是自己照顧的。

    裴冽想要起身下床,不管怎么說,他也要親自去一趟,哪怕被洲洲趕出來,也好過自己現在這樣,就連洲洲的安危都無法確定,只能指望著應許透出一點消息給自己。

    可是,還沒等他起身,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讓他的眼前立刻就是一黑。

    他又想起了從前的時光了。

    是,從前的他的確常常陪在病中的裴云洲身邊,可偏偏是最后一次,他的洲洲心如死灰地主觀屏蔽了外界刺激,也主觀抗拒著醫生的治療的那次,他因為猜疑沒有陪在洲洲身邊。

    如果當時的他能留在那里,那一夜也就不會燃起照亮了大半個明城的大火了。

    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去醫院里陪護洲洲。

    這樣的認知如一把刀將他一片片凌遲,明明是很痛的,可是他還是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去見云洲的沖動。

    裴冽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以他對洲洲的了解,到了這個點如果洲洲已經好起來了,是不會允許那些人留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說,如果他現在給洲洲打個電話,要是被洲洲親自接起來了,那就說明洲洲好起來了,要是洲洲沒有接,或者又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接了,至少他也能知道洲洲還沒醒。

    想到這里,裴冽撥通了云洲的號碼。

    指尖因為他的滿懷期待而不住地劇烈顫抖,若非這短短的一天時間內,他已經把這段號碼翻來覆去背了無數次,又無數次在腦海里模擬自己按動數字鍵的畫面,恐怕就連成功撥號都變得異常困難。

    幸而大腦中反反復復的想象,同樣能夠形成肌肉記憶。

    電話終于成功撥了出去,裴冽心想,以前的他真是太不爭氣了,每次給洲洲打電話不超過三十秒沒有接通就會不耐煩,而洲洲至少會等自己一分鐘,一分鐘沒有接通就會給自己發短信。

    這一次,不管多長時間他都要等著,絕不會自己這邊掛斷了,哪怕沒有成功接通,也要給洲洲發一條長長的短信。

    裴冽甚至忍不住開始幻想,自己要是撥通了電話,要和他的洲洲說點什么。

    他已經不奢求洲洲能原諒他,他只要知道洲洲的身體還好,就會很滿足了。

    可是,電話對面根本就沒有給他等待的機會。

    這串號碼才剛剛撥出去,他就聽到了一陣冰冷的機械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后再撥。”

    裴冽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不是不在服務區,不是已關機,不是很長時間的忙音后才提示他無法接通,也不是一撥出去就被人掛斷。

    裴冽自然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這樣的結果,似乎只剩下了一種可能,但裴冽不愿意相信。

    或許、或許只是巧合呢?

    對,一定是這樣的,一定只是巧合,洲洲不可能對他這么絕情!

    裴冽勉強鼓起最后一點勇氣,再一次撥通了這串數字。

    他將所有希望孤注一擲,只想要等到一個不同的結果,如果這是買彩票,那他顯然已經用光了他所有資本。

    撥打電話只需要一秒左右的時間,而在這短短一秒內,無神論者的裴冽向所有已知的神明禱告了一遍,只要不是再一次告訴他“暫時無法接通”就可以,哪怕差又一次被彥絡掛斷他也認了——

    可是好像沒有神能聽見他的禱告。

    神是不會理會罪人的,地獄才掌管罪人。

    在裴冽一點一點變冷的眼神里,他再一次聽見了那串毫無感情的提示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后再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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