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黎晏清關切地問:“你還好么?沒事兒吧。”
黎行趕至半㑲楓山腰,恰好碰上凝霜,手里正捏著季夏的手機。
“夏夏呢?”他焦急地問。
“剛才有個……”凝霜話沒說完,先聽到山里的幼崽在呼叫。
一同趕回來的巫顏玉臉色大變,暗道一聲“不好”,順著幼崽呼叫聲直直往西南方向沖過去。
黎行、凝霜及山中幾只大妖緊隨其后。
路上才聽凝霜說,他走了以后,有個自稱是他哥哥的人要見季夏。
“為什么沒有攔著?他說是我哥,你們就信了?”
“我們也是半信半疑。”凝霜身后的浣熊妖出聲解釋:“對方只是人,小寶們睡醒了吵著要和主子玩兒,主子索性帶著他們一起,沒想太多。”
季夏實力遠超他們,當初更是以一挑他們八只大妖,就沒想過有人能傷得了他。
也正是因為這份先入為主的認知,給了黎晏清趁虛而入的機會。
他從一開始就是沖季夏來的,他要殺了季夏!
想到這種可能性,黎行的心頓時猶如火燒,腳程越來越快,恨不得立馬飛下山。
山風吹拂,迎面飄來一股厚重粘稠的鐵銹味,趕在他身后的凝霜翕動鼻翼,瞳孔瞬間失焦。
——血的味道!
不僅有季夏的,還摻雜了其他妖獸的血。
巫顏玉第一個趕到現場,只見四處散落著幾只血痕累累破布似的幼崽。其中,小僵尸傷得最重,一側尖牙都被打斷了。
“啊,啊……”巫顏玉把他抱起,小僵尸滿嘴血,指著心口艱難叫喚。
凝霜定在原地,身體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嘴唇哆嗦著重復小僵尸的話:“那個人,把刀,插進季夏,心臟!季夏……被帶走了。”
僵尸的弱點,其一是畏光,第二就是心臟。
如果是一把纏著符咒的刀插進心臟,那對僵尸來說必死無疑。
“那個人是你哥哥!”巫顏玉將小僵尸交給浣熊妖,連同其他幼崽一并帶回山上治療,反手抓住黎行,“合約還沒有正式簽訂,季夏就出事了,散落各地的妖鬼會怎么做你知道么!”
這代表他們此前所做的一切全部白費,兩方矛盾非但得不到任何解決,還會因此白熱化。
“真到了那天,黎行,你打算怎么負責!”此次事件是他和季夏計劃數月籌備近兩年,才以最小的傷亡獲取到最大利益,現在又都回到原點,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
巫顏玉無法繼續冷靜,攥著他衣領猛晃,“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們,哪怕提個醒,季夏也不可能毫無防備。”
季夏是聽到對方是他哥哥,如果他提前說了,如果他提前說明……
“你要害死季夏么!”巫顏玉實在氣不過,一拳揍他臉上,將人揍倒又拽著領子拉起。
凝霜抱著顫抖不已的手,急得眼角溢出淚花,“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趕緊找到季夏,不然……他真的會死。”
*
季夏被一陣灼燒痛醒,眼睫微動,稍睜開一條縫兒,亮光爭先恐后涌入眼中,刺得他又緊緊閉上,蜷縮著要躲到黑暗中去。
可無論他怎么躲,這股強光始終如影隨形。
“沒用的。”平淡陌生的語調響起。
季夏抬手想要擋住臉,稍有動作,心臟處又傳來陣陣絞痛,疼地他用力抓著胸口的傷,血染滿手。
“你果然不是一般僵尸能比的。尋常僵尸一刀插進心臟就沒命了,你還能好好活著。”五官平平無奇,丟人堆里壓根找不見的男人上前捏住他下巴,疑惑:“你為什么會和別的僵尸不一樣?”
四面強光照射,心臟又被捅了一刀,季夏已經非常虛弱,呼吸都有些喘不上來,緩了很久才開口:“你又為什么和別的傀儡不一樣。”
雖然男人的聲音毫無起伏,聽過便忘了,叫人找不出絲毫記憶點。這其實也是一大特點,尤其在這個特點不止他一個人的前提下。
季夏以前在青州也曾聽到過這個聲音,是那些傀儡。
這個人也是傀儡。
不過比起按部就班,只會聽命行事的傀儡,顯然更智能。
“我陪在主人身邊很長時間了。”男人感嘆,“主人所有事情我都知道,大概是見多了吧,有了自主意識。”
“你在炫耀。”季夏聽出他話中潛藏的愉悅。
男人沒有回答,只道:“人類真是個神奇的生物,喜怒哀樂,嫉妒,羨慕,殘暴,溫柔……這么多情緒竟然都能擁有。”
“你現在,也有了。”心臟破了個洞,季夏疼地滿頭大汗,只能以跪趴的姿勢匐在地上,一張臉已經白地毫無血色,他又斷斷續續地問:“你家主子,究竟什么目的?”
“主子和黎行很小的時候就因意外失去了雙親,被親戚當作皮球踢來踢球,最后踢進了福利院。”男人自說自話起來,“那是家很小的福利院,里頭孩子多條件差,吃不飽都是常態,但即便如此,兩人也挺滿足的。福利院里大都是被丟棄,身體或心理多少有些殘缺的孩子,在這里,冬天不會被人摁進水池,夏天不用站到太陽底下暴曬,這樣就夠了……”
他的聲音依舊沒有多大起伏,流露的情感卻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密。
“直到有一天,福利院里來了幾個穿著道袍的人。”他像是親身經歷過似的,“他們做了個測試,從中挑選出天分高的孩子帶走作為繼承者,這其中就有黎行,而一母同胞的主子卻意外落選。但最后,主子還是被一起帶走了,因為小小的黎行哭著揪哥哥衣裳,不想跟他分開。”
他問努力將自己蜷成團的季夏,拽著他頭發扯向后,貼近臉頰問:“你猜那個時候,主子在想什么?”
不等季夏回答,他又道:“主子在想,‘他在同情我么’、‘真討厭’,就那樣被帶走,他頂多是只可憐蟲,現在被弟弟拉到人前,他就是個靠弟弟的可憐蟲。但是換個方向想,弟弟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那么他也應該為弟弟做點什么。”
“黎行每天每天修行,小小年紀跟著師兄們到處除妖斬鬼受過很多傷,回來都是主子給他包扎,自然而然的,主子選擇成為一名醫生。”
男人松開季夏的頭發,拖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往上舉,“主子治好黎行的傷,他才能帶著修好的身體一步一步往前。知道么,黎行走的每一步都得靠主子支撐,他走上高臺,主子也會隨著一起上高臺,也會被關注到!可是現在……因為你!所有努力都變成了泡沫。”
他慢慢蹲下身,“你會在這里一點一點流干血,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死去。到時候,人和妖鬼將會再次開戰,黎行必須要認真起來了。”
“不,他不會的。”季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現在是不會,所以你必須死,且得死的非常慘。”男人伸手揩去他額角淌下的細汗,“等你死后,我會完整剝下你的皮送給你那些簇擁者……”
話沒說完,一只沾滿血跡的手抓住他頭,用力下壓將他重重砸在地板上。
腦門很快磕出凹陷的洞。
“沒用的,這具身體壞了,還有其他備用的,而你……”男人抓過頭頂的手反向翻轉,只聽嘎嘣一聲,手臂無力垂落地上。
男人站起身嘎吱嘎吱轉著脖子,無視臉上流出的黑色液體,居高臨下嘲諷:“盡情掙扎吧。”
屋內亮光再度加強。
季夏僅靠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臉,最終脫力倒在強光下,白皙臉龐隱隱裂成數個碎片。
監視器后,目睹這一幕,黎晏清唇邊淺淺漾開笑意,手機卻在這時進來一則通話。
撇了眼備注,盯著監控屏里就快撐不住的人,最終摁下接聽鍵。
“你把夏夏帶去哪兒了!”失控的咆哮緊跟著沖出手機。
黎晏清眉頭微挑,“夏夏?”
“黎晏清,有什么事你沖我來!”
“這么多年沒見,哥哥都不叫了么。”黎晏清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桌面,“我可是一直盼著你抵達巔峰啊,為此給了你強健不易受傷的身體,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哥哥的良苦用心呢。”
“良苦用心?你的良苦用心就是把我當成小白鼠,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么!”黎行側目望向連夜趕至的林牧,讀懂對方口型“拖延時間”,繼續道:“思過十二年,為什么還是執迷不悟?我不要當什么最強天師也不稀罕,我只想和喜歡的人一起好好活著。”
“喜歡的人……你喜歡那具僵尸!?”黎晏清情緒激動到破音。
在聽到黎行斬釘截鐵的一句“是,我喜歡他”后,直接掛斷。
“查到了!”林牧激動起身,“信號定位青州。”
青州梁家祖宅,自梁于修入獄后一直處于空屋狀態,傳聞附近鬧鬼,周圍幾戶也都搬空,用來藏身再好不過。
事不宜遲,眾人立即動身。
路途上,林牧余光掃眼緊握季夏手機的人,輕聲開口:“昨晚,我收到了季夏的消息。他跟我說,事情快要結束了,他也要跟你結婚了,字里行間我都能感受到,他很開心。”
“對不起,因為我,讓季夏遇到這種事。”黎行輕觸手機,屏幕猝然亮起前不久的合照。
兩人裹著同一條圍巾,季夏面對鏡頭眉眼微彎,眸底閃動著璀璨亮光。
他合該這么開心快樂的,現在卻因為自己生死未卜。如果季夏真出了什么事,他……
*
臉上皮膚寸寸開裂,隱有種即將剝落的錯覺。季夏嚴重懷疑自己馬上就要交待在這兒了,眼前開始走馬觀花,回想起自下山以來遇見的每一個人,遇到的每一件事,尤其是在那家便利店工作以后。
那應該是他這短暫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了。
——真的好想再見見他們。
啪嗒!
四周亮光突然消失。
縈繞周身的強壓一點點消散,季夏順利睜開眼抬頭,望向門口,來人竟是黎晏清!
一身雪白唐裝,手里拿著紗布疾步走近,眉眼微垂宛如一座悲天憫人的天神像,關切地問:“你還好么?沒事兒吧。”
“你……”看他伸出手,季夏拖著骨折的手臂忙往后挪,滿臉戒備,“你還想干什么。”
舉到半空的手慢慢收回,黎晏清垂眸苦笑:“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說什么?不會傷害我?”不知道是不是血流得太多,季夏好似出現了幻聽,他使出全身力氣斥問:“難道你忘了昨晚的事!”
黎晏清捏著紗布,輕輕搖頭,“對不起,但請相信我,不會讓他一直傷害你的。”
“他是誰,你又是誰。“
“我叫黎晏清,黎行的哥哥。”
第52章 只要能救季夏……
進入青州境內,黎行的手機一聲震動,收到郵件同時進來一通電話。
“這是別院負責人剛剛發來黎晏清這些年的檢查報告。”鐘時琴電話里道:“黎晏清過去這些年還算安分,只是情緒偶爾會變得極不安定。”
“情緒不安定?”黎行點開郵件內的截圖一目數行,壓著聲急躁斥問:“既然發現他情緒不正常,為什么沒有上報!”
“負責人說,突然轉變的情緒維持時間極短,很快又恢復,事后也曾給他做過檢查,一切顯示正常,負責人就覺得沒有必要。”鐘時琴聲音越說越矮。
不可否認,這確實是別院的失誤,別院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又覺得奇怪,“怎么突然問這個?這和黎晏清逃出來有關?”
“夏夏不可能對一個心懷惡意的人毫無防備。”黎行肯定。
季夏本身就不是會隨便對人敞開心扉的性格,更遑論一個陌生人,哪怕這個人自稱是他哥哥,多少也會升起一絲警惕心。能讓他放松甚至是消除警惕,黎晏清肯定還說了或做了什么。
但以他對黎晏清的了解,這人必不會選擇這么迂回的辦法,當時一定還發生了什么。
*
與此同時,青州,梁家祖屋里。
黎晏清的手停在季夏胸前不足一指距離,脖頸就被一只慘白的手用力收緊,整張臉隨之漲成豬肝色。
“如今再擺出這副樣子,以為我還會像之前一樣?”季夏哪怕只用一只手也能掐斷他的脖子,“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活不了,你也別想活!”
“你……誤,誤會……”
“誤會?”季夏拽著他脖子拉近,從他眼中清楚看到自己逐漸崩壞的臉,手中力道再次加重,“我只信看到的。”
季夏不只是說說,兩天沒剪的指甲狠狠掐進他脖間,直至血珠溢出,纖細的手腕驀地被攥住往上扯,力道不亞于他掐住黎晏清,大有將他那只手從手臂上扯下來的打算。
季夏仰頭望向不知何時出現的眼鏡男,濕潤的發絲黏連在臉上,棕色偏紅的瞳孔潰散一陣子慢慢聚焦。
從眼鏡男俯視的這個角度,能明顯看到他另一側衣領歪斜后露出的肩頸和一字鎖骨。
眼鏡男微瞇黑眸,手里攥得越發緊實。
季夏手臂也在發力,同他暗暗較勁,余光瞥見黎晏清握著一瓶藥水潑過來,直覺讓他立馬后退,順勢拉下眼鏡男擋在身前。
一股刺鼻的氣味傳來,身前滋啦冒出白煙。
藥水盡數潑到眼鏡男臉上,半張臉瞬間化作一灘爛泥,內里流出腥臭腐爛的液體。
直至眼球和著眼鏡脫落,眼鏡男方才有所反應,痛到近乎失聲,抱著那半張臉地上來回翻滾,蜿蜒出幾條黑褐痕跡。
黎晏清對他置若罔聞,直勾勾盯著季夏,眼神和方才比天差地別,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你這樣的怪物!”
“……我也在想,黎行為什么會有你這樣的哥哥。”季夏睇眼倒地后再沒能爬起來的眼鏡男,抬頭看向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緊又松開,反復幾次確認力道。
現在沒了幫手,殺了他易如反掌。
他繼續激怒黎晏清:“不甘心被弟弟超越,被弟弟的光環籠罩,就想盡辦法讓他只能依賴你,還美其名曰為他好?”
季夏嘲諷意味十足地笑:“你還真是可憐。”
“閉嘴!”
他猜對了,此刻的黎晏清在被激怒后就像是踩中尾巴的貓,渾身尖刺大步沖到面前,厲聲吼叫:“你懂什么!像你們這種怪物就該被他殺光!”
季夏繼續反駁:”就算黎行殺了我,殺光所有詭物,也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你只是一個企圖光能照到身上的可憐蟲。”
“你!”
就這樣赤條條說穿埋藏心底最不易觸碰的話,黎晏清頓時惱羞成怒,額角青筋突突跳動著,拔出匕首彎腰抓起他的領口。
而就在這時,季夏反手將他爆扣地上,同時那把匕首也插進了季夏脖間。
黎晏清哈哈笑著吐掉嘴里的血,神情忽然轉變,擰緊的眉眼漸漸松懈下來,自責和內疚一齊涌上臉頰,雙手抱頭左右搖晃:“不該是這樣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踉蹌后退打開房間,讓外面的月光斜斜照進來,倚著門框滑落,“快走吧,在他再次出現之前,快走!”
“這可不行。”
空無一物的院落眨眼閃現數名長相相同的眼鏡男,為首的兩步走近,看也沒看黎晏清直直面向屋內,“主子有令,僵尸王必須死在這里。”
“我也是你們主子!”黎晏大聲道。
但他似乎從未發過火,此刻發起火來,也是不痛不癢,成群的傀儡壓根不聽他指揮。
為首眼鏡男目不斜視:“我們的主子不是您,也不是您創造出了我們。”
黎晏清氣了個倒絕,頂著滿頭滿嘴血想回去給季夏包扎一下,就見人拔出脖間的匕首插進地面,嘶吼著叫他滾。
兩方都不得好,黎晏清干脆坐回門口。
這一次大概是受傷了,他停留的時間特別長,或許先前的“黎晏清”給傀儡們下達的就是原地待命,這會兒也沒人闖進去直接要了季夏的命。
他將傀儡們送來的繃帶捂在臉上,仰望夜空喃喃:“其實最開始,我只是心疼阿行每次出任務總是傷痕累,想給他做出能夠止疼的特效藥少受些苦罷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心臟和脖子兩處傷口,另只手還廢著,季夏只能勉強摁住心口,任由脖間的血汨汨往下滑落衣領滴答。
流失的血液增多,身體也跟著發僵無法動彈,黎晏清的聲音忽地拉的很遠,他已經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也沒精力去探究這人到底怎么回事。
只一點,他大概真的要死了。
最后的走馬燈里出現黎行的臉,焦急失控地朝他奔過來,而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再抬起,好似又被包裹進那方緊密的棺木里,又一個人獨自走在黑暗中。
“夏夏!!!”
房屋四面,強光再次聚焦到倒地不醒的人身上,地板上到處都是粘稠的血印。
黎晏清包扎好傷口,神色再次變化,微微抬起下巴望著好久不見的弟弟,見他臉上血色盡失,似乎天都塌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隱秘的快感。
看吶,黎行也有今天。
“你來晚了,他——”黎晏清瞥向后方,輕描淡寫:“死了。”
轉回頭,黎行已經沖出傀儡包圍圈來到他面前,連絲眼角都沒留,頭也不回地跑進屋內,脫下外衣裹住季夏,小心翼翼抱起,臉頰貼在人臉上。
林牧、凝霜以及鐘時琴帶著數名天師隨后趕到,后者先對在場的傀儡進行圍剿,抓住黎晏清。
然而沒想到,其中一只傀儡竟然先一步察覺出他們的意圖,命其他傀儡擋住去路后,跑向黎晏清,抱起他跳上高墻。
眼看就要逃走,漆黑的槍口對準他后背,子彈上膛的聲音響起,林牧眼都不眨扣動扳機。
嘭!
高速飛出的子彈,穿過男人胸膛射穿他懷里黎晏清的手臂,緊接著第二發……
“林隊長!”鐘時琴離他最近,突然一槍險些炸聾耳朵,瞧他神情不對急忙攔下,“黎晏清是人,殺人,犯法的啊。”
“他殺了季夏。”
“沒死!嫂子沒死,趕緊叫救護車,不對,叫……趕緊療傷。”鐘時清語無倫次。
抓住“季夏沒死”這個關鍵詞,林牧這才恢復清醒,收槍進屋。
屋內燈光已全數關閉,季夏的情況非常糟糕,繼續拖下去也離死不遠了。
得趕緊給他手術、包扎。
*
這之后,天師協會派出若干天師全力追捕逃亡中的黎晏清,林牧也以巨額盜竊的罪名向全國發布通緝,赤練山中因季夏一度聚合的妖鬼就此分散各地,其與天師訂立的合約也因季夏尚未蘇醒延后。
可以說現在,所有人都期盼著季夏,僵尸王能早點醒來。
“失血太多了。”宋柏給季夏簡單檢查一番,隔著防護罩沖林牧他們搖頭,“一般來說,這種情況普通人可以采取輸血的手段。”
至于僵尸,宋柏此前沒遇到過也不好說得過于絕對。
“抽我的。”黎行隔著重癥室房門,擼起袖子。
宋柏有些猶豫:“萬一沒用……”
“只要有一點希望,哪怕抽干我的血。”黎行緊盯著重癥室,許久未曾喝過水的嗓子無比干啞:“這是我欠他的。”
宋柏看了眼林牧,見他點頭,松口:“那好吧,你跟我來。”
作為醫生,即便是黎行自己的要求,宋柏至多也只抽取了400cc。
400cc輸入季夏體內,臉上肉眼可見紅潤不少,皮膚不再干裂,脖子上的傷口也在緩慢愈合,但也僅止步于此。
心臟處挨的一刀,始終無法自我愈合,季夏一直昏迷不醒。
“怎么還是不行?是不是血不夠?”黎行再次擼起袖子。
“這不是輸血的問題。如果是,早就該有點起色了。”宋柏抓了抓頭發,目光無意投向林牧身后默默跟著的凝霜,又看了眼病床上的人。
當初他查出來了,這兩位根因子相同,約莫出生同族,那么她的血,季夏是不是就能用了?
宋柏將自己的想法偷偷告訴林牧,由林牧去和凝霜說。
“我的血,可以救季夏?”凝霜愣愣指著自己。
林牧猶豫半晌,說出宋柏此前做的關于他們的研究,“現在也只是猜想,或許能救季夏。”
“季夏居然是我的親人!”凝霜趴在門口,眼巴巴望著病床上的人,心里有種說不出地開心。她笑著轉身重重點頭,“只要能救季夏,我愿意!”
第53章 季夏留了信,走了。
宋柏馬上著手安排采血。
一開始并未取多少,輸入季夏體內觀察一陣子,確認心臟處的損傷正在緩慢修復,才又抽取了將近200cc。
這對人來說還算正常,但對僵尸已是極限。
幾乎是剛抽完,凝霜就渾身無力趴下了,安懷收到消息匆忙趕來時,勉強睜開眼努力彎起嘴角,見面第一句話:“安懷,我有家人了。”
過去這兩年她都和季夏一起,已經與家人無異,但能有個獨屬于自己的家人,凝霜發自內心高興,被針扎過的手背都沒那么疼了。
“你說季夏醒了以后知道這件事,會不會也很高興?我要守著他。”
凝霜困倦地打了兩個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淚水,想從沙發上爬起來,下一秒脫力重重栽倒。
安懷大跨一步攔住還想再爬起來的人,憋了一肚子的話又全數咽回去,“他會高興的,先好好休息,養好精神再去看他,好不好?”
凝霜乖乖點頭,躺回去閉上眼,泛白的嘴唇淺淺上揚。
窗外一抹斜陽透過紗簾照進屋內,安懷給她蓋上毯子,坐在沙發前安安靜靜守著。
凝霜這一睡就是整整兩天。
而這兩天,季夏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
宋柏緊急給照了CT,心臟邊緣部分的損傷已經修復得差不多了,唯有中心部位遲遲無法愈合。
“對方誰啊,下手這么準,正好是中心位置。”宋柏抓耳撓腮,手肘忽然被碰了一下。
林牧朝已經好幾天沒有休息的人努嘴,宋柏立馬把耳朵湊過去,聽到他說:“黎行哥哥,聽那邊說之前是醫生。”
“醫!醫生?難怪了等會兒。”宋柏再度看向這幾天一直不眠不休守在重癥室門口的人,扭頭眨眼詢問。
黎行哥哥傷了季夏!?
林牧沒再回答,只道:“再去想想別的辦法。”
“大哥,能想的我都想了。”要是人,宋柏擠擠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僵尸能怎么辦?
“……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其中也包含放棄的意思。如果季夏能憑自己醒來是他的造化,反之他們也無能為力。
宋柏想了想,將最壞的結果告知黎行。
自季夏進入重癥室后,黎行就跟變了個人,不言不語甚至是不吃不喝,連續好幾日吊著葡萄糖,坐在重癥室外長椅上,好似用一張無形的繭將自己包裹起來。
鐘時琴每日來匯報黎晏清最新動向,望著人像是又回到他初見師兄那個時候,冷漠、孤僻,一臉生人勿近,現在比那時的情況要更加嚴重,因為季夏受傷陷入無盡悔恨。
這些時日少食少眠,整個人眼看著瘦了一大圈,眼窩深深凹陷進去,眼下更是大片烏青。
再這樣下去,不等季夏醒來,他都要撐不下去了。
而面對自責成這樣的師兄,除了醫生宋柏,每一個來探望的人都理所當然無視。
他們也在責怪師兄。
或許是因為師兄哥哥犯下的事,又或許是更久之前。
“師兄非常自責后悔,你們也都看到他現在那個樣子。”鐘時琴看不下去了,叫住每個禮拜來一次的余頌今和蘇小雯,近乎乞求,“至少下次別再無視他了。”
蘇小雯咬住唇,正要開口,余頌今先她一步:“你心疼你師兄,我們心疼季夏,有什么沖突?你是不知道還是忘了,如果沒有你師兄,季夏今天也不會變成這樣。”
因㑲楓為黎行的出現,因為身份差點暴露,季夏被迫遠離他們。
巫顏玉將一切都告訴他們了。
這兩年,季夏有多無助。想要實現人與妖鬼和平相處不只是嘴上說說這么簡單,絕大部分妖族對人類都懷有相當大的恨意和惡意,想要他們接納這個提議,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打。
妖族不似人,講講道理或許還能聽,在他們的世界觀里只服從強者,以絕對的武力震懾才能一點點作出改變。
小妖怪和一般厲鬼,不需要季夏出手,一旦出手起碼都是有百年妖齡的大妖和攝青鬼一類的惡鬼。
巫顏玉作為旁觀者和記錄者,目睹季夏一次又一次戰役,兩年整整518次。
試問哪個人哪只妖能做到這份上?
“季哥很累了,巫顏玉告訴我們,季哥這兩年每次睡眠時間都在加長,他真的真的很累了,現在好不容易有點結果又遇上這種事,還是因為他!”蘇小雯指向黎行,沒能忍住,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她想過無數次和季哥重逢的場景,唯獨沒料到會是隔著病房隔離門。
這讓她怎能不怨?
“如果季哥就這樣一直睡下去。”蘇小雯擦把眼淚,搖頭,“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余頌今雖沒再吭聲,態度也擺了出來。
這邊徹底行不通,鐘時琴只能自己上。可無論他說什么,黎行始終一言不發,甚至不到一個月時間,發根處已經生出白發。
鐘時琴注意到這點,鼻頭猛然發酸,背過身攥緊手心努力忍住,扯開僵硬的嘴角回頭,聲音不停顫抖:“師兄,嫂子不是很愛吃番茄醬么?咱們做一點番茄醬吧,這樣等嫂子醒就能吃了。”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番茄醬”黎行喃喃仰起頭,順著他的話:“是啊,夏夏最喜歡吃我做的番茄醬了。”
鐘時琴的話多少給了他一點動力,黎行在醫院附近租了套房,將它布置成藤州家里的樣子,每天清早太陽升起后去菜場采購大量番茄制作番茄醬。
到了夏天,氣溫直逼39°,織了條和季夏送給他那條顏色一致的圍巾。
夜幕降臨,帶著一保溫盒的番茄醬和圍巾繼續守在病房外。
小僵尸和山中幾只小妖怪傷好以后,偶爾被巫顏玉帶下山看望季夏。
幼崽們在病房里吵吵鬧鬧,企圖這樣能夠吵醒季夏,坐起身讓他們不要再吵了。
巫顏玉自然而然坐到黎行身邊,自說自話:“我暫時和天師那邊簽了個臨時協議,時效三年。三年內,季夏能醒或是抓到黎晏清,之前的合約依舊生效,如若不然……這兩年的辛苦就算白費了。”
說半天也不見黎行開口,巫顏玉這才轉過身看他,“你也不想季夏的心血白費吧。”
走廊依舊靜默無聲。
巫顏玉上下打量,皺眉再道:“我說你,最近是不是瘦太多了。”
“我時常在想——”干裂的嘴唇翕動著,黎行總算出聲,聲音格外刺耳粗噶,和之前完全天壤,“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走進那家便利店,之后沒有向他表白,提出分手沒有繼續糾纏,送走后再也不見……無論哪種結果,他都能過得很好。”
是他,貪戀著那點溫柔,造成如今的結果。
“你在后悔你和季夏的每一次接觸?”說實話,巫顏玉不太能理解他們人類的腦回路,“如果季夏之后醒了呢?你打算怎么辦。痛痛快快地放手?”
黎行又縮回黑暗的殼里繼續沉默。
*
春去秋來,季夏轉眼在醫院躺了大半年,眼看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就要掉光了依舊沒有蘇醒,每半月拍一次CT,心臟中心處的裂痕仍然存在。
眾人也從最初的擔憂到后來逐漸麻木,開始接受這個事實——季夏好像再也不會醒了。
林牧每半月抽出一夜時間陪護,每當這時候,黎行都會被趕走。
不比黎行,林牧每次都是坐在病床前,比起從前絮叨不少。
“最近爸媽又催著我相親了。我去看了,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兒,正在聊,聊得來下次帶著來看看你,放心,沒把你身份說出去,只說……你是我弟弟……”
林牧哽咽了下感嘆:“當初堂爺爺還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好好照顧你,結果還是食言了。現在成這個樣子,我要怎么,怎么跟他說啊。”
“和你,沒有關系。”病床上忽然傳來聲音。
林牧猛地站起,連帶椅子都被帶倒,撲到床前呼吸都快停了,又想叫又怕驚擾,“季夏?”
“牧哥。”時隔近七個月,季夏終于睜開眼,轉動眼珠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被林牧趕走后,黎行就回出租屋制作番茄醬,接近凌晨兩點,手機傳來震動。
他摘下手套拿起,來電顯示:鐘時琴。
“師兄,發現黎晏清行蹤了!在雪峰山,藏在雪峰山里!”鐘時琴無比激動,“呂師兄已經帶著其他人趕去抓了,這次一定能抓到……師兄?”
鐘時琴獨自高興半天:“師兄,抓到黎晏清,嫂子也許就能醒了。”
黎行切番茄的動作微頓,隨后又若無其事繼續做他的番茄醬,半晌才開口:“呂師兄去了就好。”
“師兄你不去么?”鐘時琴問得極其小心。
電話內沒再傳來聲音。
直至天亮,黎行成功做出小二十包番茄醬,裝進保溫盒估摸著林牧就要走了去醫院。
到三樓重癥監護室,見季夏的房間進進出出,保溫盒應聲落地。
黎行快走兩步跑起來,最后奔過去,“夏夏,夏夏!”
沒等進去,迎面撞上林牧。
他急急撇開視線往里探,病床上已空無一人。
“季夏昨晚醒了,收拾好東西天亮前就走了。”林牧將信封塞他懷里,“給你也留了信。”
第54章 “前男友是個很好的人。”
青陽山,半山腰處破落道觀里。
將將入夜,穿一身夾棉灰袍的老者佝僂著背,坐在院子角落已有十二年樹齡的梧桐樹下生火烤著蜜薯。
如今已是深秋,山風打著旋兒吹進來,梧桐葉簌簌嘩嘩地響。
蜜薯香味很快飄滿不大的院子。
老者快速夾起其中一個熟到流汁的,左右手里來回顛兩下,吹著熱氣剝開薄薄一層外皮,露出內里金黃軟糯的瓤肉。
蜜薯是山下村民自己種的,咬一口清香回甜,巴掌大小兩三下吞入肚,胃里頓時暖洋洋的。
簡易烤爐旁置著張木桌,老者頗有閑情煮了壺大麥茶,略澀的茶水配上清甜蜜薯正好解膩。
這一吃,沒注意就吃了三個。
要是換作幾年前季夏還在的時候,已經板著臉開始說教,并將蜜薯藏到他夠不著的地方了。
老者手握蜜薯遲疑半晌,最終還是放到烤爐上,邊翻面邊哼哼:“又不在,我才不怕呢。”
第四個蜜薯下肚,再來一壺茶,胃里就滿了。
老者就著烤爐烘手,微微仰頭望著頭頂一片梧桐葉,思緒不禁拉回至數年前。
蟬鳴鼎沸的盛夏,少年抱頭縮在門板后,腦袋埋進雙膝間,哼唧:“老道士,就不能想個辦法么?”
蘇醒已有兩三年,少年還是不能見光,哪怕是月光也不行,能活動的地方僅限于屋內和墓室里,門是一步都不敢出。
他就問山下村民要了幾株梧桐樹苗。
“辦法是有,得你親自動手。”他把樹苗遞過去。
少年力氣不是一般的大,種一棵樹,上手先斷三株樹苗,鐵鍬弄壞兩把,就這還說已經控制力道了。后來老道士實在看不下去了幫他種,少年還為此較上勁,斷斷續續種了一整個夏天才成功種上一株,也就是現在這株。
多年以后,當初的幼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
“……也不知現在怎么樣了。”老道士喃喃。
他的手機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款,僅限于接打電話,沒有所謂的聊天功能。季夏剛下山那會兒倒是三五不時給他打幾通,煩得緊,吃著什么好吃的都要特地打電話告訴他,后來還跟普通人談起了戀愛,之后聯系就慢慢少了,到最近已經有一年多沒來電話。
“最近又吃什么好吃的了?”
“戀愛還順利么?”
“和普通人沒結果的,還是趁早散了吧,別傷人家姑娘。”
……
老道士一時興起,和頭頂的梧桐葉說話。
脖子仰累了,轉兩下收回視線,烤爐里的炭火也差不多燒光了。
夜已深,老道士碾熄剩余一點火苗,穿過院子準備關門睡覺。
這時,自南向北迎面拂過一陣清冷的風,大門兩側栽種的數棵梧桐來回搖晃,腳步聲由遠及近。
老道士循聲看向前方,黑夜里陡然顯現一抹紅,隨著那抹紅靠近,記憶里抱頭縮在門后的少年模樣愈發清晰,一如十二年前那般,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林道長。”季夏走到他近前放下手提箱,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著,“我回來了。”
老道士有些記不清他離開前的樣子,只是潛意識中覺得瘦了,溫和外表下隱藏的尖銳性子也被磨圓了些,周身氣度更顯隨和,輕松自然。
他沒問怎么都不提前打聲招呼,笑著沖對方點頭,“回來好啊,回來好。”
*
破落道觀和季夏走之前毫無兩樣,只是一走幾年,猛然間還是會產生陌生和距離。
季夏與這座道觀重新磨合了半夜。
熄滅不久的烤爐再度燃起,老道士又從廚房里掏出兩個蜜薯,前兩天剛得的肉也拿了出來。
“這是黑豬肉,村里人自家養的,我給做了場法事送了一小塊。”老道士佝僂著的背不知不覺挺直,麻溜的除了毛洗干凈抹上調料架到烤爐上。
季夏到屋里搬出小矮凳坐在旁邊,先吃著蜜薯。
“怎么樣?好吃不。”老道士笑呵呵地問。
季夏吃兩口點頭。
他吃得慢,一個蜜薯下肚烤肉也差不多了。
老道士將肉片進碗里推到桌子對面,“山下好吃的東西多吧。”
“多,不過很少能吃到黑豬肉。”季夏夾了兩片,見他不動筷,“你怎么不吃?”
四個蜜薯下肚的老道士吞咽口水:“我……不餓。”
“是撐著了吧。”季夏剛才就見他盯著蜜薯又看看手里的烤肉,一臉苦大深仇,分明是紅薯吃多肚子裝不下了,“下次可不能吃那么多了,又是晚上。”
“好了好了,知道了,回來就知道管著我。”老道士吹胡子瞪眼,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兩只紅番茄,“再說,不給你了。”
老道士總有辦法堵他的嘴。
季夏不說話了,默默將碗里的幾片肉吃光,剩余的就撐不下了。
吃完才道:“今天我去墓里睡。”
季夏的墓距離道觀不算遠,十二年前一道天雷震塌了入口一小塊,老道士后來又給做了個木門。
松木做的門,打開之后內里視野開闊,平鋪面積足有八百平,這還不是主墓室,主墓室得走過兩道暗門躲過幾道機關。
機關早在季夏醒來就給停了。
沿途隔幾步一盞照明用的魚油燈,歷經百年不滅,比手電筒好使得多。
跨進主墓室,極目眺望就能看到無數夜明珠點綴的穹頂,宛似盛夏繁星。石階上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棺蓋還鋪著條絲絨紅毯。
季夏吃力推開棺蓋,拿著紅毯躺進棺木內,再從里面一點點合上。
這一睡就是三天。
第二天晚上沒見他出現,老道士還曾過去敲敲棺木,季夏隔著棺材板表示要再睡會兒。
回來時,老道士就覺得不對勁,現在居然要睡這么久?他想了一天給林牧打去電話問情況。
“季夏……心臟受損,一直沒能愈合。”林牧合上筆記本,嘆口氣靠著椅背望向天花板一角,半晌后啞了聲:“堂爺爺,我沒照顧好季夏。”
“你把事情好好跟我說。”聽是心臟出了問題,老道士心猛地揪緊。
要知道,僵尸最致命的弱點就是這心臟了。
不過短短兩年多時間,發生了很多很大的事,林牧撿要緊的跟他說也說了有三個小時,“季夏既然什么都沒說,您也便當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往后他不會再下山了,就待在山里好好養傷,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痊愈的。”
季夏此后又昏昏沉沉瞇了兩日,平常無事打掃整理道觀,以往劈柴如切菜,現在卻很吃力,往往勞作不到半小時就要歇下來很久。
老道士有心想叫他別干了,話到嘴邊瞧他那和幾年前種梧桐樹苗似的神情,怎么都開不了口。
哪怕經歷了那些事,季夏始終是季夏,倔強的性子一點沒變。
深秋到深冬,整整兩個月,季夏的身體依然毫無起色,睡眠時間短則三天,長則一星期。老道士每天都要下墓室用木棍敲敲棺材,聽到他應聲才放心離開。
臨近年底,終于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雪花紛紛揚揚,季夏將烤爐從院子移到門里邊,來了興致烤烤番薯、豬肉,甚至有一次將番茄也放了上去。
——除了焦味,還是只番茄。
“晚上下這么大的雪,到明早河面就該凍住了。”
季夏望向屋外,不一會兒功夫,梧桐樹上就鋪滿了薄薄一層白絮,風一吹飄落地上。
老道士應一聲擺手:“沒事兒,水缸里還有半缸水,夠用到解凍后了。”
他收回視線,落到對面的少年身上,山里風大溫度低,季夏帶回的那些衣服完全穿不上,就又穿回之前給他做的加棉灰袍,脖頸日復一日戴著那條手工編織的紅圍巾。
許是他的目光過于直白,季夏握住圍巾,垂著眼主動說:“這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老道士腦容量頓時超載。
原來不是和女孩子談的啊。
他愣了好半晌,清除了部分垃圾,使得大腦重新運轉,再磕磕絆絆問:“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和你一樣是個天師,開始有些可惡,還想將所有僵尸滅絕。”季夏說著說著笑了,“但是后來他發現我的身份,接受了我,對其他僵尸也沒有最初那么反感。知道我畏光,天沒亮就拉了簾,還會做好吃的番茄醬……”
季夏抱著紅番茄盤了一陣,提到黎行不自覺放松許多,道:“是個很好的人,但是我們……沒有結果。”
哪怕沒有黎晏清也走不了長久,總有一天要分別。
“現在會在做什么呢。”
他醒了,應該能輕松些了吧。
*
此刻,相距不遠的雪峰山山頂。
齊聚了眾多天師和妖鬼,目標都只有一個。
兩方人馬,哪怕出動所有傀儡,也無濟于事。黎晏清此刻猶如囚籠困獸,但即便到了這一步還在掙扎,“讓黎行來見我。”
時隔大半年,兄弟倆再次相見。
原本三分相似的容貌被黎行近些月來漸漸磨沒了,發根處的白發看著明顯比黎晏清還要老幾歲。
“怎么會這樣?”黎晏清突然人格轉換,望著他那頭半白的頭發,抑制不住心疼,“對不起,阿行對不起。”
“天師有專屬病院,以后好好在那里治療吧。”黎行從一開始就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例行說完頭也不回離開。
黎晏清卻突然朝他沖過來,神情再度扭曲:“為什么不按我說的來!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去死吧!!!”
他用盡全力將黎行撞向崖外。
又在黎行掉下去后,脫力跪在地上以頭砸地,撕心裂肺叫著:“阿行!”
……
雪下了足足一夜,果然如季夏所說,山中溪流都被凍住了。
老道士一早起來查看道觀四周,走到河邊用木棍敲敲硬度,做個記號打算解凍后撈條魚。
放眼往上游方向看,隱約瞧見遠處的河面上有個鼓包。老道士年齡大了眼神不好,往那邊走兩步才看清竟是個人!
腦袋破了個洞都快結成冰了。
他趕緊用木棍撈,發現撈不動沖著道觀方向喊:“季夏,快來幫個忙!”
第55章 黎行,失憶了!?
季夏正在門前,用鐵鍬鏟雪往路兩側堆方便行走,老道士聲音傳回道觀,辨別是從后門河道方向傳來,立馬扔下鐵鍬穿過院子。
雪下了一夜,后門山上白茫茫一片足到腳踝高,一腳踩上去嘎吱嘎吱。
老道士該不會掉進河里了吧。
揣著這種想法,季夏步子跨地越來越大試圖跑起來,然而沒兩步就被雪絆倒趴在地上。他忙爬起來,隨便拍兩下繼續往前,順著河道一路往北,都快走出青陽山了才發現老道士身影。
人好端端站在河邊沒掉下去,瞧見他來,手持木棍戳向河面凸起的鼓包。
“怎么跑這兒來了?”
季夏頂風往老道士身邊走,空中忽然飄來幾絲熟悉的味道,他突然停下,定睛去看老道士指出去的木棍。
“我來看看河面凍地咋樣,就發現這兒躺著個人,腦袋還破了洞。你看,流出的血都快凍成冰棱子了。”老道士三兩句解釋完前因后果,道:“你力氣大,幫幫忙把他弄過來,再這樣下去就沒救了……季夏?”
河面上的人以一種扭曲的姿勢仰躺著,血流滿臉模糊了五官,季夏仍能一眼認出——是黎行。
他踉蹌后退兩步栽倒雪地里,狠狠抓了手雪。
閉眼緩了一陣,勉強站穩后拖動灌了鉛的雙腿踩到冰面上,走過去拉住人手腕準備將他拉起。
黎行身上穿的并不多,觸及皮膚剎那就先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涼意。
老道士說得沒錯,再待在這兒最后只有給他收尸的份兒。季夏一度松手,搓熱手掌再握住,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人從凍住的河面拉起來,冰面也即將隨之崩塌。
季夏半托半抱著人上岸。
老道士趕緊取下身上的棉衣給人裹上,兩指撐開男人眼皮又摸了摸額頭,“得立馬帶回去。”
季夏拉過人手臂背到背上,顛兩下側過頭,這才看清他半白的頭發。
原來不是積雪落在發間。
可是黎行按照人類的算法還不到33,頭發怎么會這么快就白了?
季夏吃力地背著人往回走,偶爾停下歇口氣,冷氣一個勁吸進肺里,心臟又開始隱隱作痛。
“沒事兒吧?”老道士旁邊時刻扶著,瞧他臉都白了,心再次緊緊揪起。
以往一棵樹都能獨自拖回道觀的人,現在背個人三兩步就要歇一下,可想他的身體衰敗到何種程度。
“我回道觀拿板車來。”
“不用。”季夏將快要滑下去的人又往上顛兩下,“馬上就要到了。”
說的“馬上”,真正抵達已經是半小時后。
背回道觀,季夏將人放自己房間,由老道士給他檢查傷勢。
“不太樂觀啊。”老道士輕捻白須嘆道:“左腿、左手都骨折了,腹部被刺穿,腦袋更是破了個洞,還能活著已經是個奇跡。”
季夏到廚房燒了鍋熱水。給他擦拭臉上的污血,越聽老道士說的,毛巾攥地越緊,眉眼無意識擰起問:“現在怎么辦?”
“大雪封山,這會兒要從外面叫醫生,難。”老道士仔細確認骨折的程度,扭頭道:“去我房間把桌子下的藥箱拿來,能治到什么程度先治。再燒點熱水,還有毛巾都得消消毒。”
季夏垂著腦袋應聲。
拿來藥箱就又去廚房燒水,望著灶膛里躥升的火舌,眼前再次顯現血流滿臉的黎行,和他一點點失去溫度的手。
這兩個月,黎行一次電話都沒給他打過,季夏以為他們再不會見面。沒想到,還能有重逢的一天,更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重逢。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季夏端著消完毒的毛巾和熱水過去,老道士已經固定好骨折的手和腿,接下來就是重頭的腹部和腦袋。
“把他衣服脫了。”老道士點上老式油燈,將刀片放火上烘烤一陣遞給季夏。
貼身襯衣已經和傷口黏連在一起,需要一點點用刀劈開。季夏接過打磨光滑的刀片,每割開一個小口都要停下來看看昏迷不醒的人。
“放心撕,他沒那么容易醒。”老道士道。
季夏立即收回視線,盡量不扯到傷口,劈開附近布料,左腹上端已然發黑。他又用毛巾輕輕擦拭周圍血跡,最后露出一個形狀猙獰可怖的創傷面。
“估計是從山上掉下來的,插到樹枝了。”老道士看一眼就知道創傷大概是怎么形成的。
“山上掉下來的?”季夏發出疑惑。
黎行怎么會突然來青陽山?牧哥不可能會告訴他自己的位置,而且,“昨晚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不一定是從咱們這座山,北面不是還有座山頭么,掉下山崖摔進河里順流到這兒也不是沒可能。”藥箱里頂多一些治跌打損傷的藥,這些對傷口都過于刺激,老道士沒法只得在清理完表層創傷后,先將傷口縫起來。
“沒有麻沸散,你看著點,一旦人醒了敲昏。”
關于這點,老道士完全多慮。
縫合完腹部的傷口又馬不停蹄處理腦袋上的傷,人愣是一點蘇醒的跡象都沒有,要不是縫合過程中能感受到他無意識的痙攣,差點以為帶回來一具尸體。
老道士已經很久沒這么累過了,堪堪將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處理好,已至深夜。
他松口氣,捶捶腰背,“接下來還會發熱,辛苦你照看一下,到時候給他降降溫。”
“我知道了,鍋里煮了飯,吃完去歇著吧。”
季夏送走勞累一整天的老道士,重新坐回床前,目光再次掃向黎行那頭白發,手伸出去輕輕落下。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好端端地,怎么從山上摔下來了?頭發……又怎么白了。”季夏有太多想問的,問到最后抱回那只手側過身,“信看了吧,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等雪融了,我便叫人上山。”
“等”這個字實在不是什么好字。
季夏前腳說完,半夜就又下了一場驟雪。
冷意伺機灌進屋內,他起身關上門,又到柜子里搬出兩床厚實的被褥。
壓到人脖間,一摸臉格外燙人。
季夏立馬要去喊老道士,回想他先前的叮囑,生生收回跨出去的那一步,冷靜地端來涼水,浸濕毛巾后再擠干,避開傷口搭在人額間,雙手搓了雪放人臉頰降溫。
一晚上循環往復不下三十次,季夏兩只手凍得通紅,直至天亮,好不容易降點溫度。
季夏脫力坐回床前矮凳上,一天一夜未合眼,身體有些吃不消了,直接趴床邊睡過去。
天亮后,老道士過來查看男人傷勢,將他送回墓室。
兩人一個賽一個的能睡。
季夏此后連續一星期陷入沉睡,男人更是到現在都沒醒過。
“傷口恢復得還不錯,身體也算健康,怎么就是不醒呢?”這一星期里,老道士唯一想不通的就是這件事。他完全有理由猜測:“該不會存了死志吧!”
他沒從男人身上看到任何求生欲,也就是說,他本來是想自殺的!?
“好死不如賴活著啊,有什么事不能解決,非得走到這一步?”老道士不時嘆氣。
這樣勸了一天,人依舊老樣子。
“怎么辦喲!等雪融開,還得好幾天。”老道士越來越急躁。
山上基本沒什么藥,他的縫合技術也僅局限于能縫衣裳。到時候拆線又是個麻煩事。
要是人死在道觀,他這間小小的道觀就算毀了。
“季夏,不然你去說說。”老道士哭喪著臉解釋:“我就一糟老頭子,人家連續聽了一星期難免生氣。”
“他敢嫌棄!”
“他不敢。”老道士肉眼可見地開心季夏無條件的圍護,跟著話音一轉,“但老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先試試。”
“好吧。”
季夏再次坐到床邊,望著遲遲不愿醒來的人,嘆口氣伸進被子里握住他的手,“黎行,是我季夏。你已經睡了9天,也該醒一醒了。”
人毫無所動。
季夏握他的手力道慢慢加重,恍惚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本童話書,王子親吻了沉睡在水晶棺中的公主,公主最終得以醒來。
這個設定放在他們身上多少有些奇怪。
他不是王子,黎行也不是公主,但如果這樣能讓他醒……
“最后一次了。”
季夏微微彎腰,低頭落在那張干裂的嘴唇上,握住的手很輕地動了一下。
一觸即離。季夏回頭去看那只手,五指向上彎曲似要與他十指相扣。同時,沉重的呼吸涌入耳中。
季夏掉幀般一幅一幅把頭轉回來。
緊閉的睫毛輕顫,人緩緩睜開眼,目光逐漸聚焦,先好奇地環視四周環境,目光一點點拉回,再將注意力放到眼前人臉上。
眼中沒有愛意,只有疑惑不解和對生人的戒備。
黎行扯開破拉風箱似的嗓子,輕聲問:“這是哪兒?你是誰?”
季夏愣怔兩秒,四肢血液都在無盡逆流,他指著自己反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該,認識你么。”黎行愈發小心。
那副害怕謹慎的神情,不像是裝的。
“磕到腦袋失憶了。”季夏喃喃一句,用力掐著掌心,最終搖頭。
“不,我們……不認識。”
第56章 “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
季夏一次都沒有對上他的視線,慌亂地背過身匆匆忙忙,“我去叫人。”
得知人醒了,老道士堵在心口的氣總算順了下來,接著就聽季夏說對方失憶了。
“好端端怎么還失憶了!”
老道士飯都來不及吃,趕緊給男人檢查頭部,除額角外倒是沒有其他明顯外傷。
莫不是哪里有淤血?
扶著人躺下,他坐到床邊矮凳上問:“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嗎?”
黎行反應遲鈍,好半晌才抬起頭,很認真的想這件事,可無論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
他是誰?
這是哪兒?
他為什么會在這兒?
……
眼看人呼吸越來越急促,季夏沒忍住,上前順著他的背拍了拍,“想不起來就別想了。”
“對。你的傷還沒好,先不要給腦子增加額外負擔。”老道士跟著應和一句。
黎行稍微緩過來些,側目望向身旁樣貌精致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對他總有種莫名的親近感,下意識地想靠近。
老道士之后又給他做了一系列檢查,基本常識都還有,算數認字這些也沒問題,只是缺失了部分記憶。
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里人,家里還有沒有其他人,這可難辦了。
老道士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聽上山撿柴的村民說,前幾日一場暴雪把通往外面的隧道給堵住了,現在出不去也進不來,村里也沒鏟雪機,得等到雪融掉一些才行。你既然失憶了,不妨就先在這兒住著。”
“老道士。”眼下只有這個辦法,黎行正要順著他的話點頭,季夏輕喊了一聲,格外介意這件事:“怎么能讓他住這兒?他還有傷。”
“沒關系的。”黎行扯著破鑼嗓子,勉強扯動嘴角:“我沒事,只是要給㑲楓兩位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老道士忙擺擺手,出去后才奇怪:“這么多年還是不喜歡人類?”
季夏抿緊嘴巴不說話。
老道士只當他又開始別扭,寬慰:“他有傷,你身體也不好,這種情況怎好趕他走?剛才我也說了,隧道都被雪堵住了,就算加錢叫救護車來,人家也來不了。忍忍吧,我看這孩子不像個壞的。”
年紀輕輕白了頭定發生過什么大事,沒準兒就是不想活了才從山上跳下來的。
他們既救了他,何不再救救。
這天開始,黎行就在道觀住下了,身體還不大能動彈,飯食都是季夏做好送到床前。
“謝謝。”
黎行突然變得客氣。
這讓季夏非常不適應以及憤懣。憑什么他說忘就忘,像個陌生人一樣隨隨便便再出現。
季夏不滿的情緒一天比一天高漲,態度也明顯越來越差。跑回墓室睡覺,發現以前畫到一半的千里傳音符,繼續把它畫完偷偷傳給安懷。
“季夏!”安懷收到傳音符微一愣怔,片刻后聲音低落下去,“正好,有件事我想還是要告訴你。黎行他……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人現在就在我這兒。”傳音符時效不長,季夏撿要緊地說:“他已經醒了,只不過誰都不記得了。現在大雪封山,一般人進不來,你們天師總有別的辦法吧。”
安懷只聽了一半,確認人暫時安全,懸了兩個月的心總算落下,遲疑著再問:“看見他那頭白發了吧。”
“嗯。”
“那是你昏迷不醒的大半年里長的。”安懷哀聲輕嘆:“他一直都很自責沒能早點說出黎晏清的事。”
季夏走后兩個月,凝霜入職了那家便利店。
每次去接她,安懷總能看見黎行局促地坐在休息區一角,帶著保溫盒像在等著誰。
“數天前,我們消滅了所有傀儡逼出黎晏清,正要帶走,他突然發瘋將黎行撞下山崖,如果不是你偶然撿到,他大概真的沒救了。”安懷語氣極輕,近乎乞求:“季夏,我不是要你跟他復合,你們在一起或分開由你們自己決定。但是現在我厚著臉皮求求你,求你可憐可憐他。”
再這樣下去,黎行莫說做不成天師,能不能堅強活著都難說。
話落許久,傳音符里再沒有任何聲音傳來,直至過了時效。
*
季夏再去送飯,態度好了不少,送到黎行手里也不急著走,目光時不時落到他那半截白發上。
當初醒來后,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根本沒有見過黎行,更不知道這頭白發居然是因為他。
季夏心里很不是滋味。
瞧他每次用勺子吃飯都很艱難,下定決心后上手握住,“我幫你吧。”
他把粥碗抱過去,舀一勺吹了吹熱氣遞到人嘴邊。
黎行愣愣看了他好一會兒,低頭抿走勺子里的白粥。
一個人喂,一人喝,安靜的房間里誰都沒有開口。
一碗粥很快見底。
喂完,季夏沉默著離開。
從這以后,黎行主動開始試著兩人獨處時跟他說話,說的很簡單,通常問“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有沒有雞蛋”,“已經連喝好幾天白粥了能不能換換”一類的。
季夏話不多,每一句都會回。
后來,白粥換成蜜薯,加了雞蛋和一些清淡的小菜。
黎行嶙峋的臉頰愈漸充盈。
老道士每三天給他檢查一次,意外發現情況比他料想中的還要好。
“普通人怎么會好的這么快?”
這愈合速度簡直超乎常人。
老道士仔細觀察一番,對方又確確實實是個人,揣著狐疑問季夏:“你每天給他送飯看出什么沒有?按理說,普通人應該沒有這么快的愈合能力啊。”
“他被他哥當了幾年試驗品,試了很多藥。”季夏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
老道士一臉驚詫:“他跟你說的?”
季夏沒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陣繼續很平靜地道:“他是我前男友。”
“哦,前男友啊。”老道士不以為意,話說出口后腦子才跟著轉過來,渾濁的眼鏡陡然瞪亮,聲音不可遏制地揚上去,“前男友!”
季夏仍是那副淡淡然的樣子點頭,“對,前男友。”
老道士腦容量又燒著了。
合著撿半天撿的還是熟人!既然如此,他之前……居然能忍這么久都不說。
老道士之前還奇怪怎么最近下雪,反而不見他戴那條手工圍巾,原來是正主在這兒。
居然瞞著他。
老道士生氣了,然而氣不過三秒,又捻著胡須開始無盡感慨:“緣分這東西真神奇,分手了還能以這樣的方式見面,這說明什么?”
不等季夏開口,他自問自答,“說明連接你們的那條線還沒斷。”
“林道長。”季夏一說正事就喜歡這么叫他,呼和著冷氣望向遠處白茫茫的山道,聲音些微哽塞:“我們沒有結果。”
“什么才叫有結果?”老道士反問他。
“我們壽數不一樣,背負的東西也不一樣,我已經……”季夏抬手撫在心口,音色輕顫:“已經沒有能力再護著誰了。”
妖鬼群不需要一個病弱的萬詭之主,人與妖怪能否保持現有的平衡關系也不再是他能考慮的,包括黎行,無論是黎晏清傷了他,還是他傷了黎晏清,對黎行來說都是種負擔。
即便之后能和他安定下來,短短幾十年過去又只剩下他一個,他不能將黎行同化成僵尸,那對他不公平。
各種角度來看,斷了才是最好的辦法。
“季夏……”到底背負過多少事,才會把所有事情都往糟糕的方向想。老道士嘆口氣勸他:“有時候,其實不需要想太多。”
季夏沒能很好地理解這句話。
兩年來的擔心受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務必要把剩下的可能全部想到。
越是這樣,就越要遠離黎行。
*
一晃臨近新年。
黎行開始嘗試著下地行走。
道觀里沒有現成的拐杖,季夏就用樹枝木條做了簡易版,除此之外再沒有跟他說過話,一切好像又回到原點。
外頭風大,黎行能活動的區域僅限于室內,每次都練習的滿頭大汗,艱難地一步步走到窗邊,一眼瞧見院子里掃雪的人。
半邊側臉輪廓分明,小巧的鼻頭凍出一點紅,唇瓣紅而不艷,像極了紅番茄又像Q.Q彈彈的草莓果凍,不管哪一種都格外誘人。
黎行甚至產生荒唐的想法,想舔一舔,咬上一口。
他自認不是變態,現在卻十分莫名地對一個認識不過半個月的少年產生悸動,還想傷口一直好不了,記憶始終沒能恢復,是不是就能住得更久些。
一旦產生這種想法,就會立刻反應到身體上。當晚,黎行沒有好好蓋被子,到早上嗓子開始冒煙。
這次的感冒來勢洶洶,更有種扎根的錯覺,一直反反復復。躲著他的人再次靠近,不分晝夜守著。
“我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黎行急著趕人,無比懊悔自己幼稚的舉動,更想不到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他,竟做到這份兒上。
來回折騰幾次,黎行徹底安分下來。
退燒后繼續加強腿腳鍛煉,由一開始的房間慢慢轉移陣地到院子里。
破舊的道觀院子不大,黎行一點一點慢慢行走,季夏就在一側默默注視著。
鍛煉幾天后果真有了些效果,黎行已經能夠自己下床,并在拐杖幫助下,一個人走到院子。
季夏這時匆匆找來:“村里昨晚死了個人,我和道長過去看看,飯菜都在鍋里蒸著,你若餓了就去吃,我們大概晚飯后回來。”
急忙叮囑一句,就和老道士踩著積雪下山。
黎行一路送他們到門外,直到人影徹底消失。冷風拂過,想著不能再受涼叫季夏擔心,一瘸一拐返回道觀。
山下村民突發急病去世,又是位老人,按照當地習俗該停滿七日。
傍晚時分幫忙給老人換上壽衣,不禁想起道觀里的那個,做完該做的事跟老道士說一聲,提前回山。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這段期間,黎行有沒有好好聽話吃飯,該不會又在院子里待了一整天吧。
季夏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步子跨地越來越急,不消二十分鐘抵達半山腰。
此時,籠罩天空的烏云隱隱散開些,漏下數道金黃夕光。
黎行撐著拐杖站在道觀門外。看見他,上挑的眼尾淺淺彎起,“這么早就回來了。”
“嗯,明天還得去。”季夏覆在撐著拐杖的手背上感知溫度,問:“這么冷怎么出來了?”
黎行低頭看向那只手,順著徐徐往上,笑容越發燦爛:“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第57章 “季夏,我喜歡你。可以做我男朋友么。”
心率突然加速,季夏幾乎是立刻收回手,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張臉。
“外頭風大,進去吧。”
他率先跨進門檻,急走兩步停下來喘幾息,等臉上熱意散去后鎮定回頭,人正費力地抬起拐杖杵進門內。
走得不是很穩當還去門口迎他。季夏又折返回去,伸出手臂好讓他有個支撐點,忍不住叨:“傷沒好就別到處蹦跶了。”
“林道長說,適當運動有助于恢復。”黎行身體微微向他傾斜。
靠近了才發現,季夏的睫毛密而直長,在他面前總是低垂著包住整個眼型,偶爾對視也會立馬躲開。
黎行不止一次在想,他是不是討厭自己,亦或是察覺到自己的想法覺得他很惡心。
說來奇怪,他應該不是那么膚淺顏控的人,卻對這個少年抑制不住心動。
就好像本該如此。
喜歡他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他想抱他,用盡全力抱緊,想親一親那張總被他咬住的唇,想……想法越發不堪,頭也越來越疼。
直覺告訴他,自己和這位少年應當是認識的,因為某些事,對方一直假裝不認識他。
是他做過什么很不好的事么?
*
晚飯,季夏用村民送的一點豬油澆湯煮面條,再到道觀后門外的小菜園里拔兩顆小青菜。
濃郁高湯搭配清脆爽口的青菜,加上煎至焦黃的雞蛋,聞著就令人食指大動,口齒生津。
“你吃了么?”黎行正要動筷,見他只端上來一碗面,試著請求:“沒吃的話,陪我一起吧。”
季夏幫完忙想起他就回來了,晚飯確實沒吃。
既然他這么說,季夏也不推辭,又到廚房盛了碗面。不比黎行那碗,他的這碗既沒有小青菜也沒有煎蛋,只是光禿禿一碗面,看著極其寡淡。
“吃吧,再不吃面就要坨了。”季夏抽雙筷子回來,就見面碗上蓋了煎蛋,他倍感疑惑看向對面,無意撞上對方視線又立刻錯開,“你還有傷,吃點好的。”
“連續吃好幾天雞蛋,少一頓兩頓不礙事。”黎行說著又分給他兩筷小青菜。
季夏盯著碗里多出來的小山丘,夾起面條青菜慢慢吃。
飯后,黎行借消食跟著人一瘸一拐到廚房。小小的道觀,廚房倒是寬敞,足有一間臥室大小,角落砌著煙囪和土灶,一應器具收納在墻壁上,柴火也整整齊齊碼在鍋灶后,菜籃子里還有數只通紅的番茄。
住了半個多月,黎行發現少年尤愛吃番茄,生吃,炒熟,涼拌……每頓見的最多的就是番茄,也吃不膩。
相反,他就比較畏酸嗜甜。
這么看,兩人口味可謂天差地別。
不過如果兩個人住一起的話,他可以加點糖嘗試一下——黎行冷不丁被自己的想法嚇到。
他為什么篤定兩人能住一起?等傷好或記憶恢復了,他就要離開這里。
離開……
想到這個可能,黎行心里開始發堵。他不想離開,他想就這樣和這個少年一直在一起。
愿望愈來愈強烈,黎行無意識松開拐杖握住眼前的手。
“怎么了?”
清冷聲調響起,黎行恍惚回神磕磕絆絆:“袖,袖子沒挽好,沾水了。”
季夏抬起手,腕內側確實沾了點水,他放下碗甩甩手上的泡沫準備重新挽上去,黎行再次伸出手,“我幫你挽吧。”
指尖捏住袖子,不時擦過手腕內側溫熱細膩的肌膚,滑滑的,比前幾日吃到的豆腐還要滑嫩。
黎行悄悄瞄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眼前驀地劃過他咧開嘴,肆意開懷的笑臉。
每一幕都格外生動,都比現在開心快樂。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笑的?
若有似無的目光落到臉上,季夏挽好袖子,側跨一步跟他保持距離,將剩余碗筷洗干凈,又往大鍋灶里添了滿滿一鍋水,坐到后頭生火。
火光印照臉頰,烘地那雙藏在睫毛下的眼睛亮閃閃,好似在發光。
黎行拄拐慢慢走著,偶爾瞟兩眼灶膛后的人,輕咳一聲開口:“村里熱鬧么?”
“大家都去幫忙了,和城里不能比,放在這種小地方算很熱鬧了。”季夏有一答一。
往灶膛添兩根柴火,似想到什么,躍動火光的眼睛再次垂下去,多了些話:“那戶人家,丈夫幾年前就病了,完全是數著日子過活……這樣一眼望到頭的人生,給活著的人能留下什么?”
往后漫長歲月里又只剩下那一個人。
如果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為什么還要在一起。
他回來時,黎行就隱約察覺到他情緒不對,撐著拐杖靠近灶膛,盡量用輕松的語氣道:“非要說留下什么,大概就只有回憶吧。不管是好的壞的,回憶的時候就是想起他的時候。”
“不覺得痛苦么?”季夏難得接他的話。
“如果是痛苦的回憶當然只能帶來痛苦。”黎行借著烘手再次靠近,“但我覺得,回憶里不僅僅只有痛苦,還有美好的過去。退一步來說,就算只剩痛苦,那也該往前看,不是誰離了誰就真的活不下去,日子依舊繼續。”
季夏望向他那頭半白的發,心說:這話真是沒有一點說服力。
他要是真如自己說的那樣豁達,也不會這樣了。
季夏及時終止這個話題,燒開水倒一半進木桶,另添些涼水拎進房間。
打濕兩塊毛巾,一塊給他自己擦身前,另一塊礙于他左手還傷著,給他擦后背。
往常道觀里還有其他人在,擦背不過一件尋常小事,今天許是兩人獨處,屋內熱氣繚繞,溫度也好似跟著升高幾度。
黎行單手擦完胸前,低頭一看,趕在人轉過來前將毛巾搭在大腿上。
萬幸季夏沒看見,不然指不定怎么罵他了。
*
山下法事一連七日,季夏每天早出晚歸,總會帶些新鮮的蔬菜瓜果回來。
留一部分過年,剩下的全都給黎行,飯桌上也不再繼續沉默,偶爾會說兩句村里的事。
老道士給看了風水寶地,幾日后葬上山,到時候會繞到道觀參拜。
“你若嫌吵,就待在房間里,他們不會進去的。”季夏提前說明。
老道士沒有瞞著村民,大家都知道道觀里來了個養病的人,雖也會好奇問東問西,卻不會擅自叨擾。
黎行邊應好,邊將蔬菜沙拉里的番茄挑出來給他。
給了番茄,季夏對他的態度明顯比之前好很多,晚上擦背也更加賣力。
微涼的指腹不時劃過脊背,酥酥麻麻,引得黎行全身顫栗,身前就算蓋著毛巾也快擋不住了。
他對季夏的欲.望與日俱增。
“還有幾天過年,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去村里買……”季夏忽然從他身后轉過來,余光先掃到他的異樣。
黎行捂地更緊了,開口成了結巴,“我,我沒什么,沒什么要買的,你,你不用管我。”
“很難受么。”
黎行心猛然跳漏一拍,盯住他形狀完美的唇艱難吞咽口水,決意跟隨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試著拉動季夏的手一路向下,聲線藏不住地喑啞:“很難受。幫幫我好不好。”
霧氣洇濕的眼睛被一塊熱毛巾蓋住。
感官無限放大,黎行清楚感覺到那只手握住了。
“季夏……”
緩慢挪動的手微頓,又若無其事繼續。
房間里的燈亮了半宿,木桶里的水也早已涼透。
從這之后,黎行表現地越來越明顯,以往都只是偷瞄,現在已經光明正大,毫不掩飾他對季夏的喜歡。
季夏卻總是淡淡的,避而不談那天晚上的事,除了很少再跟他肢體接觸,一如往常。
好似那天只是他做的一個旖.旎的夢。
黎行陷入極度不安,此后時刻都在擔心這樣的越界,季夏會跟他越走越遠。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懷揣著這種毫無安全感的擔憂,直到村民送葬上山,黎行聽話的沒有外出,只透過窗外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得知外面來了很多人。
“最近幾天都是大晴天,隧道用不了多久就能通了。”
“正好趕上過年,還能進城買點年貨去。”
……
“誒!該說不說,劉大哥也太不巧了,這個年都沒熬過去。”
“嫂子一個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
“她啊,心里早料到了。”
……
“對了,季夏你今年也不小了吧。”
“路通了以后,跟姨進趟城唄,正好姨有個外甥女,跟你年齡差不多大。”
啪嗒!
西側屋里傳來木棍落地聲。
黎行耳邊一陣翁鳴,再聽不進其他話。
不知道是怎么熬到外頭那些人都走了,打開門,院子里只剩季夏,林道長進了大殿。
他松開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過去。
季夏正往廚房運土豆和胡蘿卜,“今天可以做個地三鮮,再蒸條魚……”
“我喜歡你。”院內吹進一股冷風,黎行走近兩步咬字清晰地再道:“季夏,我喜歡你。”
他笑著問:“可以做我男朋友么。”
籮筐墜地。
季夏愣怔許久,不禁想起兩年前在那家便利店里,初次見面時黎行也曾這樣說,這樣問過他。
他當時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此后一段時間過得很快樂,也帶來了莫大的痛苦。
季夏再次錯開他的視線,蹲下撿著散落一地的土豆和胡蘿卜,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這一天好像就要過去了站起身,嘴角暈開淺淺的不易察覺的笑。
“可以,讓我考慮幾天么。”
黎行一度以為沒有結果,話出口后就在后悔,會不會給他帶來困擾。
相比之下,這個回答已經算很好了,至少他沒有完全拒絕。
“好,你慢慢想,無論什么結果都好。”
第58章 我是僵尸,你也喜歡么。
話是這么說,黎行還是想為自己爭取到機會。
首先就是養好傷。
有一個好身體才能更好的追季夏。
拄拐練習一段時間后,嘗試丟掉拐杖,不跑不跳的情況下正常走路已經沒有問題,骨折的左臂也養得差不多了。
黎行主動給道觀幫忙干些雜活兒,打掃房間、內院,準備迎接新年。
萬幸年前兩三日,隧道總算通了。
每隔兩小時就會有一輛公交從縣城開到村口,大部分村民都會集中在這幾天早上趕去城里買年貨。
車上人潮擁擠,氣息渾濁混雜,毫不夸張的說甚至可以聞到前面人頭油味。
老式公交車吭哧吭哧,又因路面還未完全融雪偶爾打滑。
握桿和拉環都離自己太遠了,季夏不禁跟著車身前后晃動,眼看要向后倒,腰間驀地環過來一條手臂,扣著他往懷里靠。
“你干什么!”季夏輕吸口氣小聲急呼。
這可是在車上,旁邊還都是村里人,萬一被看見……
“我看你站不穩。”黎行嘴上說著“對不起”,手卻沒松開過。
隨著車身又一陣晃動,夾在季夏腰間的手臂微微收緊。
灼熱呼吸噴灑后脖,整整兩小時車程季夏都沒敢回頭,直至車輛駛入縣城,埋下去的臉好似剛蒸過桑拿,臉頰連著耳垂一路紅至頸間,莫名地想讓人趁機咬一口。
黎行克制再克制,費了好大力氣才將視線從那截纖細的后脖上移走。
車輛這時晃晃悠悠停下。
乘客們陸續下車,黎行也趕在季夏掐他前收回手。
一離開狹窄逼仄的空間,季夏舒了口氣,彌漫開來的燥熱和緊張隨之消散,按照記憶里的路線前往附近農貿市場。
這里一如既往,更因過年多添幾分熱鬧。
甫一進去,熙攘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震耳欲聾,說話都要不自覺加大音量。
再路過生肉攤和水產池,季夏已經能夠做到從容不迫,面對一地血水也能坦然繞開。
*
三個人的年貨不需要備太多。
老道士很少沾葷食,肉魚一類可以少買些。酒必不可少,季夏給他買兩瓶好的,又給打了滿滿一桶五斤裝的。
除此之外,買最多的還要屬番茄。
季夏對番茄挑得格外仔細,每一個都要顛來倒去反復看,買了整整二十斤裝背簍里。
“你有什么想吃的?”買完番茄,扭頭問黎行。
“我……”
“季夏,來買年貨啊。”
黎行剛出聲就被一道洪亮的嗓門兒打斷。
二人同時看過去,是村里的一個大娘,似乎剛燙完那頭小卷毛,就這么會兒工夫,一連抬手托了不下四次。
極具辨識度的聲音,讓黎行立刻想起前不久隔著房間聽到的話。
就是她,有個外甥女,想介紹給季夏。
黎行無意識側過身,明顯不是很歡迎對方。
大娘沒有半點察覺,看他一眼又將目光移到季夏臉上。
“是啊,來買年貨。”季夏含笑應聲,接過話多說兩句:“馮姨燙頭發了么,真漂亮。”
沒誰不愛聽好話,大娘更不例外,聞言又托兩下卷翹的發尖,揚起富態圓潤的臉頰,“我也覺得還不錯。這不,一年到頭,怎么也得捯飭捯飭。”
她每說完一句停下,黎行都要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她提起給季夏介紹對象的事。
握住背簍的手一點一點攥緊,趕在對方再開口前,指著遠處的炒米糖,對季夏近乎撒嬌:“我想吃那個。”
一句話引來兩人注目。
大娘以一句“你們逛,我去買點年貨”結束話題。
等人七拐八彎進了農貿市場里頭,瞧不見身影了,黎行方才松口氣。
結果回頭就見季夏正盯著他。
“馮姨人很好的,上次你吃的胡蘿卜就是她送的。”
季夏明顯感覺他在防著大娘。
為什么?
黎行和馮姨之前應該沒見過面。
“人好,不妨礙給你介紹對象。”黎行鼓起腮幫嘀咕,見他還沒有意識到,直言:“上次村里人送葬上山到道觀歇腳,這位大娘逮著要給你介紹對象。”
“所以呢。”
黎行吸口氣,一不小心嗆進肺里猛咳幾下,季夏忙給他拍了拍,就聽人垂喪著腦袋道:“我不想你去相親。”
輕拍他背部的手遲遲沒能落下。
季夏抱著手收回去,半天再問:“你只聽到這個?”
黎行耷拉著點點頭。
他其實沒有資格去過問季夏的事,比起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他,找個更好的人沒什么不對,但即便這樣寬慰自己,還是會很不甘心。
“那天……”季夏隔著遮陽帽,瞇眸望向自云端漏下的一泄金光,緩緩道:“我拒絕了。”
“拒絕!”黎行極好哄,一句話就樂得他找不著邊了,冷卻下來又小心翼翼問:“是因為,因為我……”
“快到中午了,還有一點年貨,買完趕緊回去吧。”季夏沒讓他把話問完,大步走在前頭。
最后給他買了一手提袋的炒米糖。
趕著中午的一班車返回村子,抵達道觀早已過了中午。
季夏白天很不適應,又背了很多很重的東西,尋常只需一刻鐘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半小時還沒到。
“還重么?再分點給我。”
黎行的背簍早已裝滿,這對一個病人完全是超負荷。
季夏搖頭,堅持自己背上山。
抵達道觀已是下午兩點,老道士在門口轉悠了好幾回,遠遠地終于瞧見兩人,大步迎過去,“哎呦!怎么買這么多。”
他往背簍里瞄一眼。
好家伙,滿滿當當都是紅番茄,這是要囤著過冬啊。
“買這許多做什么?路通了,又不是不能再去買。”老道士嘟嘟囔囔。
季夏一路背回廚房放下,余光瞟向隨后進來的人,“我想做番茄醬。”
番茄醬……
黎行放下背簍,眼前恍惚出現一幕陌生的畫面。空蕩蕩的房間鋪滿大紅番茄,他站在灶臺前熬煮著一鍋番茄醬。
是他之前的記憶!?
老道士拿到酒,美滋滋地跟三清祖師爺畫像喝去了,季夏將所有番茄平鋪到桌上道:“幫我一起做吧。”
熬煮番茄醬是道非常巨大的工程,此前還需要仔細清洗切塊。洗了沒幾下,季夏手就酸得不行,反觀黎行要游刃有余許多,好似重復過上百遍這個過程。
季夏停下來望向案板前認真切塊的人,清洗番茄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徹底停下,突兀出聲:“如果我不是人,你還會喜歡我么。”
話落,廚房詭異地安靜下來。
黎行刀尖驟停,疑惑回頭。
季夏不躲不閃直視他,少見地笑了,“我是僵尸。”
夜幕早已拉開,那雙弧形完美漂亮好看的眼睛里,正幽幽閃著紅光,季夏沒有任何預警長出兩顆乳白尖牙,再問他:“僵尸,你也喜歡么。”
黎行似被嚇傻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季夏又若無其事收起尖牙恢復正常,斂眸繼續清洗番茄,“沒關系,之前就當什么都沒發生好了。”
“給我一晚上的時間考慮。”黎行急急插話:“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就好。”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廚房里很快只剩季夏一人,坐在一盆泡水的番茄面前,捏爛兩只后繼續完成沒干完的活兒。
直至窗外曦光大亮,季夏切完所有番茄,錘了錘僵硬的腰背,擦干凈手后默默回墓室,躺進棺材蓋上。
他早該想到的。
沒有那些甜蜜的回憶做基礎,身為普通人的黎行不可能接受他。
……他到底還在妄想什么。
季夏側身蜷縮著,忽然覺得棺材里好冷,冷的他止不住發抖。
他不去想了,不想了
“季夏。”
不想再聽見任何人的聲音。
“季夏。”
不想再見任何人,就這樣讓他一直睡下去吧。
“季夏!”
棺材板被人粗暴掀開。
亮光滲透進來,季夏睜眼斜上去,半白的頭發強勢闖入眼中。
黎行趁他愣神將他撈坐起來,摸了摸手又去摸臉,“怎么睡這兒?不冷么。”
“習慣了。”季夏彎下手指蜷著,盡量保持鎮定:“你怎么來了。”
“我問了林道長。”黎行抱住他的臉托起,目光不偏不倚,“說了讓我考慮一晚上的嘛。”
季夏掙脫他的手偏開頭,“我不想聽。”
“那好,我不說。”
黎行隔著棺材,矮身吻住被他緊咬的唇,一手緊緊抱住人,另只手扶著季夏后腦加深這個吻。
親了不知道多久。
松開時,整間墓室不斷回蕩著兩人粗重喘息。
季夏剛歇口氣,轉頭再被人吻住。
唇齒間隱約漏出幾個字:“僵尸,也喜歡。”
哪怕什么都不記得,黎行還是同樣的選擇。
逮著季夏化身親親怪,直至那張唇紅腫得暫時無法見人,被季夏甩一巴掌停下。
*
離開墓室,天早已黑了,廚房里切成塊的番茄醬都已經熬成醬裝進一袋一袋。
“我加了點糖,你嘗嘗看好不好吃。”黎行獻寶似的。
季夏就著他的手嘗了兩口,跟從前的味道一樣。
和他這個人一樣。
黎行一包接一包喂著,用番茄醬堵住他的嘴,將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我不知道過去的我是個怎樣的人,和你又有怎樣的交集,我只知道現在。我喜歡你,和你是不是僵尸無關。”
同樣的話,季夏聽了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