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等一下——!”
陸時零臉色過于蒼白, 聲音越大,越顯出一種色厲內荏、失魂落魄的恐慌來。
這如臨滅頂之災的模樣,讓陳聞也心生出一點癢癢的好奇心。
“有事?”他站住了步子, 吊著張面無表情的臭臉轉過身來,一副被蒼蠅打擾的不耐煩, “我在夜跑。”
陸時零心里燒起無名火來。
真沒禮貌——誰不知道你在夜跑?!
哦,也是。陸時零想明白了。
不過是一個搞體育的白癡,頭腦簡單, 四肢發達罷了。
而且不知道在外面玩兒得多花呢。
和這種人計較什么?他也配?許馥估計都看不上他呢。
陸時零壓下怒火。
他重拾自己丟掉的好風度, 戴上了斯文清俊的假面,問道, “你有女朋友嗎?”
陳聞也松散地環抱著雙臂, 慢條斯理道, “目前暫時還沒有。”
“暫時”兩個字咬得格外重,頗有些志滿意得、勝券在握的意味。
“哦?”陸時零想到他賽車職業生涯正處于巔峰時期, 可能確實不是談戀愛的好時機,“是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也不是。”陳聞也瞥向別墅的方向, 看到燈已經亮起。他意有所指,“目前還沒有合適的機會。”
陸時零望他一眼,從煙盒里敲出來根煙,遞給陳聞也, “抽么?”
“不抽。”
“不介意吧?”陸時零將煙點燃,夾在指尖深深地吸了一口, 側過臉吐出煙圈,“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需要我幫你介紹些嗎?”
他抽煙的模樣和許馥很像。
這讓陳聞也心中突生了一些細密的尖刺, 扎得他煩躁起來,語氣也變得惡劣, “不用。我喜歡的女孩你介紹不來。”
陸時零輕笑起來,覺得他的話很有意思似的,他以為陳聞也質疑他看人的眼光,“怎么介紹不來?你前女友大概都什么類型的?”
“我沒有前女友。”陳聞也道。
陸時零動作頓住。
片刻,他帶笑問,“開玩笑的吧?你沒談過戀愛?”
心里還有個疑問沒說出來。
處男?
“對。”陳聞也平靜頷首,仿佛看透了他的疑問,“任何意義上的都沒有。”
很奇怪——
明明作為一個處男,在男人圈中應當是一件丟人的事。
23歲了,連一個肯為他獻身的女伴都沒有,不是說明自己非常沒有魅力嗎?
可陳聞也一絲羞赧之意都沒有,反而很驕傲似地反問他,活像在與他進行一場勢在必得的競賽,“你談過非常多嗎?”
不知道為什么,陸時零氣焰莫名低了下去。
他強辯道,“……也沒有非常多。”
“是么,”陳聞也勾起唇角,作總結,“那總歸也是有的。”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問,“還有事嗎?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好像這個話題已經以他的勝利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似的。
尤其說到“回家”時,雀躍藏也藏不住。
短短幾分鐘的聊天,不知道往許馥家投去了多少次眼神。
簡直歸心似箭。
陸時零忽然問,“……你喜歡許馥?”
貌似和諧的氣氛突然徹底僵住,空間像封凍,像凝結,像被注入無盡的水,瞬間淹沒所有的聲音,只剩下風吹樹葉唏噓作響。
很快,令人窒息的安靜被打破——
“是啊。”陳聞也笑起來,很松快,“你現在才知道?”
煙掉落在地上,陸時零揪起他的領子抵在了旁邊樹干上,樹干震動,秋末的葉簌簌飄落,他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淺藍色,撕破了斯文假面后,像頭兇狠的惡狼——
“你瘋了?”他死死盯著陳聞也,“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第一次見面就告訴過你!”
“她是我的青梅竹馬,”陳聞也倒是淡定,被他壓著一動不動,平靜地平視著陸時零,仿佛只是在給小朋友放水,“我第一次見面也告訴過你。”
“真不要臉!”陸時零揮起拳頭,重重朝陳聞也臉砸去,卻被他一掌接握住了拳。
“和平年代,”陳聞也推開他,笑道,“打輸住院,打贏坐牢。”
“而且就算打架也不能朝臉打吧?姐姐很喜歡我的臉呢,回去發現我被打了,肯定要生氣的。”
不算騙人吧?
她說過他穿藍色好看,還說過他是個帥哥來著。
陳聞也的話喚回了陸時零僅存的理智。
如果他們真的打起來,現在這種情況下,許馥會不會覺得他情緒太不穩定,或者有暴力傾向,更堅定和他分手的決心?
陸時零退后一步。
“她喜歡你的臉?”他擰起眉來。
陸時零以前從來不會去毫無顧忌地打量一個人,但現在,他偏偏就這么做了——用堪稱挑剔、極無教養的眼神,仔細將陳聞也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他自己也很注意身材管理,是在私人教練的精心指導下,營養師的考究安排下的一絲不茍。
陳聞也則像是不知道從哪里闖出來的野路子,明明并不是那種肌肉猛男,甚至看起來整體偏瘦,但只是懶散地站在那兒,也有一股在長期運動與激烈賽事下醞出的猛勁兒。
陸時零雞蛋里挑骨頭,總算挑出刺來,“這運動衣穿幾天了?”
不一樣的好么,同色不同款。
但天太黑,陸時零看不出,陳聞也原諒他的眼瞎。
事情總歸已經變成這樣子,陳聞也諒他也不敢鬧到許馥面前去。
他驕矜道,“因為姐姐夸我穿藍色好看。”
“許馥?”
“我沒有別的姐姐。”
陸時零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輕輕笑起來。
無邊無際的惡意漫開,讓他的聲音變成魔鬼的低喃——
“你猜她為什么夸你穿藍色好看?”
陳聞也不明白,也沒回答。
陸時零將自己剛剛弄皺的西裝細致地整理平整,笑道,“是因為藍色讓她想到了我的眼睛。”
笑意刺眼,趾高氣昂,“你不知道么?她最愛我藍色的眼睛。”-
陳聞也推開門的時候,許馥正窩在沙發上和陶染打電話。
門推開的有點猛,吸引了許馥的注意力,她下意識地與他打招呼,“回來啦。”
陶染的聲音在電話那邊頓了頓,問,“你在家嗎?”
許馥回過神來,握緊手機,“在家呢,學長。”
“哦,你的閨蜜來找你是嗎?”陶染道,“那不如明天我們見面再說,不打擾你們玩。”
許馥剛想起來項目的事情,打電話問下陶染具體情況,順便想向他道謝,感謝他幫她的忙。
“沒事呀。”許馥道,“不是閨蜜,是以前鄰居家的弟弟,因為聽力問題剛出院,在我家借住一段,不影響的。”
陳聞也今天意外的沉默,她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許馥感覺不對勁,便往門口瞥了一眼。看到他臉色極為蒼白,唇緊緊抿著,眼睫也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渾身上下散著一股寒氣。
像是努力壓著怒火,又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似的,連喘息都急切了些。
出什么事了么?
陶染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啟動儀式很順利。院領導、校領導都到場……”
許馥突然小小地倒抽一口冷氣。
……陳聞也搞什么鬼?
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陳聞也看也沒看她,雙手突然捻起了那藍色無袖運動衫的下擺,高高地拉了起來,露出勁窄的腰,線條明朗的腹肌,和粉粉的……
衣服后面還有個兜帽,脫的時候恰好絆住,讓他動作更惱怒急躁,最后直接將那衣服從腦袋上拽下來,然后投球一樣,狠狠地扔在了旁邊的垃圾桶。
垃圾桶離他還有點距離,里面一點垃圾也沒有,也是他剛剛出去跑步倒掉的。
他扔得猛而準,空蕩的垃圾桶跟著打了個晃兒,才堪堪立住。
脫得太粗魯,運動衫的繩結從他白皙的臉上蹭過,讓他鼻尖和眼尾都跟著發紅,被汗微微浸濕的發也略顯凌亂,像是被誰蹂躪過似的。
許馥簡直驚呆。
……這孩子發什么神經?
她睜圓了雙眼看著他,陳聞也像剛回過神來似的,眼睫掀動地望向她,濕漉漉的黑眸好像有些委屈,唇微微顫抖了下,卻沒說出話。
許是她的眼神太過震驚,也太過肆無忌憚,過了幾秒,陳聞也終于意識到自己上半身正光裸著。
他反應過來,手忙腳亂起來,想要遮擋,又覺得好像不應該遮擋,半天才小聲憋了一句,“……沾到臟東西了。”
許馥握著手機安靜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眼神卻沒收回來。
不看白不看。
天呀,平時穿著衣服的時候只覺得是個肩寬腰窄的清俊男孩,怎么脫下衣服竟然這么有料?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而且真粉啊……實在是漂亮。
他去衛生間洗澡就務必要路過客廳,匆匆從她身邊走過時,也被她仔仔細細近距離看了個遍。
許馥堪稱膽大心細,直勾勾的眼神從他身上寸寸掃過,簡直猶如她寸寸撫摸過似的,陳聞也打了個顫,只覺得臉頰完全漲紅,身子也隨著她的游曳的目光開始陣陣發燙。
就連走過了她身邊,還隱約覺得她的目光始終在自己背后追隨著似的,讓他背脊都有些僵。
總算轉過彎,陳聞也關上衛生間的門,打開水龍頭。
水聲響起,他雙手撐在洗手臺上,驚魂未定地打量鏡中光裸的自己。
……臉也太紅了。身體怎么也跟著紅了,搞什么?
這下完蛋了。陳聞也后悔不迭,恨不得一拳砸在鏡子上——真丟人!剛剛是不是很狼狽?許馥會怎么看他?
客廳的沙發上,許馥饒有興趣,手指卷著發尾回味起來——真性感。陳聞也剛剛是不是想勾引她呀?她能不能上鉤的?
她有點兒后悔了,當時真不應該答應黎茵答應的那么爽快。
話說回來,如果對方都主動勾引她的話,她憑什么還要忍耐啊?簡直說不過去。
她怎么會這么愚蠢,隨隨便便應下這么不平等不合理的條例?
再說了,萬一對方也只是想玩一下開心一下呢?黎茵根本就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
誰會真的把那激素上腦的沖動一刻當回事呢?
“……喂?”陶染溫潤的聲音響起來,“在聽嗎,馥馥?”
“馥馥”兩個字好像隱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許馥如夢方醒,立即畢恭畢敬道,“在聽呢,學長。”
“真的很感謝!幸好有你在,不然這個項目肯定不會這么順利開展。今天辛苦你啦,改天請你吃飯!”
她彩虹屁張口就來,尤其是夸陶染,可以幾分鐘不帶喘氣也不帶重樣兒的。
從上學時期,陶染就作為她老板的兒子,同時又作為學生會主席,幫過她大大小小不少的忙。她各種感謝和夸獎之詞挖掘的太多,素材庫豐富,而且一般都會用“改天請你吃飯”作結尾。
她知道陶染才沒時間,也不屑于吃她請的那一頓飯。總歸她過段時間就要去他家報道的,給他父母帶些禮物,肯定比送給他什么東西要強。
說實話,她也壓根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所以謝禮也從來沒送到過他身上。
正常來講,陶染會溫柔地笑一聲,道,“不用和我這么客氣。”
然后她就可以裝模作樣地跟著傻笑幾聲,糊弄過去就完事兒了。
而讓她出乎意料的是,陶染這次竟然沉默了片刻,隨后輕柔地追問——
“改哪一天?”
語調輕松,問題卻直截了當,讓人分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許馥頓住,“改……”
陶染溫和地笑道,“不如就周六晚上?”
這周六是“走進寂靜”公益項目的義診時間,陶染和她本身就都會參加,晚上一起吃飯是自然而然的事。
衛生間里,陳聞也用冷水沖了好幾次臉才總算降下來些溫度。
但很奇怪,關上了水龍頭之后,嘩嘩的水聲好像還在腦海中回響著似的——
這個病怎么后遺癥這么久的?
陳聞也有些不耐煩地蹙起眉來。
他甩甩腦袋,想把那些亂哄哄的聲音甩出去,但卻收效甚微。
需不需要告訴許馥呢?
他猶豫著,出來拿換洗衣物,恰巧聽到許馥的聲音。
她在那邊講電話,正柔柔笑道,“好呀。那學長想吃什么?”
什么學長?
哦,那個陶染,一起做項目的。
好像是個大學老師?
陳聞也油然而生一種緊迫感。
他可不想再回到醫院了,每天連見到她一面都是奢望。
陶醫生當時也說了,這個病是需要長期休養的,可能是他太心急了。
再給一段時間,肯定會痊愈的。
不過是有點耳鳴嘛,小問題。
可能是這幾天在車隊和凌祺他們泡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今天還忍不住上車跑了幾圈,被引擎聲吵到了。
明天在家休息一下好了-
這天晚上,陳聞也又失眠了。
很奇怪,越是安靜的時候,耳里越是吵鬧,埋在枕頭里也沒用,反而會將那些噪音不斷地放大——
其中陸時零的聲音最突兀,他那聲音像攙和了甜蜜糖漿的毒藥,“……她最愛我藍色的眼睛。”
陳聞也惱怒地睜開眼睛來。
胡說八道!
人家就不能只是喜歡藍色嗎?
這么一火大,就覺得更吵鬧了。
直到黎明初起,清脆鳥鳴在晨光朦朧中似遠似近地響起時,他才進入了一種淺眠的狀態。
睡去還不過五分鐘,手機突然響起來。
范子明的電話。
陳聞也捏捏鼻梁,疲憊地接起來,“說。”
“出事了!阿也,”范子明急急道,“工廠有人受傷了。”
語氣是壓不住的焦灼和慌張。
“……嚴重嗎?”陳聞也瞬間恢復清明,他下了床穿衣服,“哪里的工廠?什么時候的事?”
“斷了一根手指。南通的工廠,大概是一周前的事。那邊一直壓消息,今天鬧上門來了。”
“一周前出了事現在才來報?!”陳聞也火氣上涌,態度惡劣,快步走進廚房,“負責人是誰?張彬學?他能耐挺大啊——叫他立刻給我滾來上海!”
范子明道,“已經在路上了,我剛和他打過電話問了問情況。”
“嗯,”陳聞也三兩下把粥煲上,撕下一張便箋紙,“先安撫情緒,人都請進我辦公室。讓他們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到。”
說著夾住手機,彎下腰,就著灶臺在便箋紙上唰唰寫字。
“嗯……溝通起來可能有點麻煩,”范子明那邊遲疑了會兒,道,“對方是聾啞人。”
陳聞也筆鋒一頓,蹙起眉,“……聾啞人?”-
“所以說,為什么要招聾啞人?”張彬學在車后座劈頭蓋臉呵斥著副駕駛的人,“那么大的機器作業聲都聽不到,什么也不懂,違規操作,能不出事兒!”
“張總,真的是意外,梁生的工作根本都不在那個區域,誰知道怎么跑過去了?”劉亞抹了把汗,急急轉過身來,又解釋道,“招聾啞人的事當時匯報過的呀,國家有一些財政補貼,社保繳費也可以減免……”
“向誰匯報過?”張彬學兩道粗黑的眉毛倒豎,“我可不知道這事!”
都是有會議紀要的,怎么能這樣翻臉不認人!
劉亞心中不忿,但不敢說,只喏喏應了一聲。
張彬學哼哼道,“幸好還在實習期,沒有簽合同,一個月工資都沒發,他們怎么確認勞動關系?一個啞巴怎么能說得清楚?”
“這么說來,本來其實根本都沒事,”他越說越生氣,“也就是你們,連人都看不住,在醫院也能讓他跑了,一群廢物!”
司機和劉亞都不敢再說話。
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張彬學在腦海里回憶陳聞也的模樣。
他和他爸爸陳琛長得很像。
張彬學還是當年陳琛在世時被提拔上來的,后來陳琛出了車禍,遽然離世后,公司穩住了動蕩,并沒有進行新一輪的洗牌。
主要原因是公司的大股東是陳琛的哥哥陳臻,也就是陳聞也的伯伯,還有幾個股東也都是陳琛的好友,大概是惦念著他的威勢與恩德,并沒有搶去陳聞也的位置。
陳聞也每年只回國一次,在會議上話也不多,張彬學還沒摸清楚他的脾氣——但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糊弄糊弄便罷了。
他掏出手機刷起短視頻來,在一陣嘈雜歡笑的背景音樂中,黑色商務車沉默地駛向目的地。
張彬學到了陳聞也的辦公室,看到他和梁生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旁邊還坐著一個極為瘦削的男孩,大概初中模樣,長得和梁生很像。
他心里暗暗唾棄梁生——
就知道這些人,一出事就總要拉著孩子來,和走秀一樣,裝可憐,賣慘,根本不在意對青春期的孩子有什么不良影響。
心里這樣想,臉上卻堆滿一臉褶子肉的假笑,熟稔地去拍梁生的肩膀,“你怎么來這邊啦?前幾天咱們不是還在醫院見過嗎?手怎么樣?”
梁生四十歲的人了,性格唯唯諾諾,總是彎腰佝僂著,見張彬學伸手過來拍他,渾身一僵,卻也沒有敢躲開他。
反而是旁邊的男孩,看到他伸手拍自己的爸爸,很是生氣地跳了起來,伸手就往他的手背上打,嘴里還發出“嗬嗬”怪叫。
梁生立刻拉住那男孩,飛速地做了幾個手語,示意他不要亂來。男孩才重又坐了回去,但仍一臉憤懣,警惕地盯著張彬學。
死啞巴生出的死啞巴小孩!
初中的小孩力氣已經不小,張彬學莫名其妙挨了一下,心中惱怒暗罵,你們一分錢也別想拿!
“張彬學?”陳聞也瞇起眼睛,笑著打量他,“怎么胖成這副豬樣,都認不出來了。”
張彬學卡了殼,他覺得陳聞也的笑容挺單純,不知道是現在的年輕人慣來愛這樣說話,還是故意辱罵他,但他也不敢造次,道,“小少爺。”
這還是陳琛在的時候的稱呼。
“叫陳總。”陳聞也將面前茶幾上的杯子往張彬學身前一推,挑眉道,“有什么想說的,寫吧。對方又聽不到,你關心給誰聽呢?”
茶幾這邊沒有沙發,陳聞也并沒有讓他從旁邊搬茶凳來的意思。張彬學只好忍辱負重地蹲下,他拿過本子,發現前面已經寫了好幾頁的字,但都被陳聞也翻了過去,他并不知道剛剛他們都交流了些什么。
張彬學握住了筆,還沒想好寫什么,陳聞也那邊就發了話——
“不知道寫什么好?我教你。”他歪著腦袋笑,“我說,你寫。”
張彬學不知道他葫蘆里賣得什么藥,先點頭道了聲,“好好好。您說。”
“你寫——我張彬學是傷天害理的人渣,是藐視法律的蠢材,是毫無同情心的窩囊廢,是眼里只有錢的可憐蟲。”
張彬學冷汗涔涔,抬頭惶惶地看陳聞也,他還是那副天真的笑模樣,眸色卻是沉沉的黢黑,一派隨意地催他,“怎么?我還沒說完呢。”
“寫——我們會調查清楚,會追究一切相關人員責任,并頂格處理。我們將按規定全額賠償,并附高額的精神損失費,同時解決梁生及其子女未來的就業問題。對此事給梁生家庭所帶來的一切不幸,我深感歉意,并引咎辭職。”-
許馥打著哈欠走下樓,習慣性地去看那花瓶下的便箋紙。
[記得喝粥。我今天應該要加班。
也可能出差幾天。
陳聞也]
后面那句“出差”像是臨時補了上去的。
許馥去盛粥,順便給陳聞也發消息。
【許馥:出什么事了嗎?】
【陳聞也:工廠那邊有點事,我要去南通幾天,周六會回來。】
【許馥:不要太累,別去太吵的地方,要好好睡覺,知道嗎?】
【陳聞也:姐姐要好好吃飯。】
【陳聞也:我給你訂了早餐外賣。雖然做的不如我,但還是可以湊合幾天。】
許馥猶豫了一下,沒再回復。
不是習慣給自己做飯嗎?自己都不在家,管她的早餐做什么?
她嘆了口氣,又回想起昨天他的誘人模樣。
完全就是她的菜。
黎茵實在太有先見之明了,不愧是黎市長。
抽出這三兩分鐘給她打個電話,就能給她的生活帶來這么多不便。
這么想來,陳聞也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了,聽力沒有任何問題,人實在健康得很。
成年男女,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實在太容易擦槍走火。
許馥心里很快作出決定。
等陳聞也出差回來,就和他委婉說說,讓他搬走好了。
嗯,就這樣吧。
她塞一口粥,覺得自己實在太聽話,也太偉大了。
又覺得今天的粥好像不太甜了-
陳聞也將梁生父子送回南通,又在南通的工廠呆了幾天。
和工廠員工同吃同住,摸清并處理張彬學細密復雜如樹根脈絡的關系網,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辦到的事情。
他這次只能先來立個威。
陳臻之前和他談過,他也表示了,等F1比賽結束,他拿到車手世界冠軍后,一定會盡心盡力管理企業,希望大伯給他時間。
但如今人正在國內,總不好撒手不管,再把這些腌臜事情推脫出去。
尤其是梁語,梁生的兒子,那個小屁孩——
竟然沖他齜牙咧嘴,然后在本子上給他寫,“不要仗著能聽到聲音就可以隨便欺負人。”
把他陳聞也當什么人?
他大筆一揮,寫,“不會。”
陳聞也之前沒怎么來過工廠,他也以此為契機,去進行了認真的學習調研。
從車底盤、車門裝配、動力網架到淋雨試驗,陳聞也把各種生產線跑了一個遍,期間還要開會,還要與各車間負責人談話,了解人員配備、安全生產教育培訓等等瑣碎之事。
還想在許馥休息的那個周六到家。
時間實在太緊張,不夠睡覺。
偶爾進入的淺眠里,夢境全部都是她。
每天都在轟隆作響的工廠里泡著,等周六下午陳聞也坐上了回家的車時,整整一路上,耳里都仍留著陣陣余響。
他將額頭抵在冰涼的車窗上,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
家里的鮮花枯萎了嗎?
許馥按時吃飯了嗎?
他說他今天回來,許馥會在家等他嗎?-
陳聞也站在家門口,把手機拿出來,先打開了個前置攝像頭。
這兩天范子明一直跟著他,總說他看起來嚇人——怎么嚇人了,是變丑了么?
最近好像都沒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在工廠里泡了幾天,不會看起來很糟糕吧?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沒看出什么名堂,只好深吸一口氣,忐忑地打開了門。
果然,家里空無一人。
難得休假一天,出去放松也是很好的,她應該多活動活動。
今天陽光充足,許馥把客廳的窗戶打開了一些通風,桌上的鮮花隱隱有些開敗的趨勢,陳聞也重新更換了,花瓶下面沒有給他留下的便箋紙。
他洗了個澡出來,猛地從極其忙碌的狀態中突然松弛下來,一時竟不知道干什么好。
陳聞也在沙發上坐下來。
哦,對。要把公司的事情抓起來了……這幾天也沒有去車隊,凌祺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催著,他也該去露個面才是。
家里沒人,和工廠對比,這里的世界顯得實在是太安靜了。
安靜得有些可怕,讓耳鳴聲叫囂得更厲害了。
他打開了電視。
異形沙發大而柔軟,是米黃色的暖色調。許馥喜歡在沙發上窩著,選的沙發除了坐位以外,躺位格外大,是云朵的不規則形狀,足足能躺下幾個人。
她會在沙發上放一堆各式各樣可愛的卡通抱枕,人就懶懶地窩在那里,被一切的柔軟包裹著。
沙發上有著許馥的氣息。
陳聞也覺得今天好像格外冷,腦袋昏昏沉沉,身體也沉重得出奇。盡管已經洗了澡,但工廠的聲音和味道好像都還留在他腦海,讓他很反胃。
只有聞到那熟悉的淡香可以讓他好受一點——
她什么時候回家?
陳聞也很想念她。
許馥呢,也會想念他嗎?
第 17 章
“你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針對聾啞兒童的公益活動吧, ”陶染笑著把筷子遞給許馥,問,“感覺怎么樣?”
“謝謝學長。”許馥接過筷子放下, 給陶染斟上杯熱茶,道, “感覺很有意義。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們相處好……”
她有些煩惱地蹙起秀眉,“本來和小孩子相處就不是我的強項,又是比較特別的小孩。太過于小心翼翼, 怕他們會覺得被區別對待;太過于平常普通, 又怕哪里表達得不夠好,讓他們傷了心。小孩子的心思很細膩的。”
陶染好似不太意外她這樣的想法。他用公筷給許馥夾了筷青菜, 哄小孩一樣, “別想太多了。小孩也會長大的, 長大就什么都會知道,也知道我們是為他們好。”
許馥狐疑地瞥了陶染一眼。
她對這種想法不太認可。
怎么算是“為他們好”?
得是他們接受的、喜歡的方式, 才能真的算是“為他們好”吧。
許馥看著碗里的青菜,嘆氣道, “說好我請客,你就挑這樣普通的地方,還點這些普通的菜。”
有句話沒說出來——
還故意點她最討厭吃的青菜。
許馥挺挑嘴,從小就討厭吃青菜, 長大也一樣。
只要做的青菜,無論燉、煮、炒, 她平常是一口都不吃。
不知道是不是去陶染家蹭飯次數多了,被陶然發現了……?
……應該不會吧, 她自認為挑嘴挑得還挺隱晦。
許馥不動聲色地夾起青菜送進口中。
陶染眉眼間漫上輕淺笑意,像初初融開的雪。
他溫聲道, “吃得均衡營養就好,什么菜都要嘗嘗。”
說著,自己也夾起一筷子青菜,問,“對了,你家里的那個病人怎么樣了?”
許馥反應了幾秒,才意識道是說陳聞也。
陳聞也實在體質太好,她都忘記他是個病人來著。
“他挺好的。”許馥道。
“聽說是個很有名的賽車手呢。”陶染笑,“學校里很多學生很迷他,說他在體育圈里風評也很好,從來沒爆出過什么負面消息呢。”
“是么?”許馥覺得挺有意思,她笑道,“沒爆出過負面消息就算是風評好?”
“啊,你可能不知道。”陶染神色自若地呷一口茶,“搞賽車很燒錢,靠自己是運營不起來的。需要拉贊助、拉投資,也要靠粉絲經濟。一旦爆出些負面新聞,比如桃色新聞之類,女粉唰唰掉,對自己的比賽心態也受影響。”
說到這里,他輕輕蹙起眉,猶豫半晌,還是遲疑道,“……其實當時聽說住在你家的時候,我都有點吃驚呢。雖然你們肯定沒什么,你也是以醫生的身份照顧他,但還是小心一點,別被人拍到網上發酵,不然不僅對他不利,你的生活可能也會受影響。”
許馥被逗笑,“他是什么大明星呀?太夸張了吧。”
陶染有點訝異地看向她,“你——沒怎么看過賽車的是嗎?”
“從來沒看過。就去過一次,還是陶教授給我的票讓我去放松呢。”
“那我建議你有空上網搜一下。陳聞也的大名,賽車界家喻戶曉。”
許馥現在就有空。
她一邊吃飯一邊拿出手機來,還沒點開搜索引擎,陸時零的消息又彈了出來。
問她什么時候有時間見面。
許馥一貫的分手策略就是裝死,外加附贈一些不痛不癢的話,表明自己也在分手的痛苦中,無暇顧及對方情緒。
但陸時零完全不吃這套,他很堅定地要與許馥溝通,希望許馥能夠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陸時零:馥馥,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也反思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做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也知道曾經可能對你有些許的忽視,但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全部都愿意改,一定會做的比之前更好。可不可以請你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們曾經的感情一個機會?】
【陸時零:兩人在一起久了,感情出現問題在所難免,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夠告訴我原因,我一定會找出問題所在,也一定能夠解決這些問題,不要這么快就放棄,好嗎?】
【陸時零:我真的很愛你。也真的離不開你。】
【陸時零:馥馥,兩個小時,不,一個小時就好——明天我們談談,好嗎?】
小作文太長,許馥根本沒有心思看。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哪有什么理由可講?
還要分析原因,找出問題所在,提出對策——以為在產出什么垃圾論文嗎?
哎,實在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的牛皮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果然人都會變。
許馥想了想,還是快刀斬亂麻吧。
面對這種深陷在自我幻想中的男人,就必須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對你沒感覺了”“我真的不喜歡你了”這樣的話,他可能才能死得了心呢。
但不能發消息說,發消息顯得自己不夠痛苦,不夠艱難,偏偏她還暴露了自己的住址和工作,萬一讓對方生了報復之心就麻煩了。
反正她明天也休息,干脆把私事處理干凈好了。
【許馥:明天吧,明天我休息。】
發出去都感覺肉痛。難得的休息時間,竟然要來處理這樣的屁事。
陶染在旁問,“搜到了嗎?”
“哦,還沒。”
許馥打下“陳聞也”三個字。
天啊——他竟然還有百/度百科?
許馥睜大了雙眼,簡直驚呆。
還有微/博,貼/吧,還有B/站視頻大全……
粉絲還這么多!
新聞就更多了,標題起得更是勁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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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馥的筷子停頓在空中:……
他早上還發消息問她他今天訂的外賣好吃不,她早上起晚了沒來得及吃,也忘記回復。
過了一會兒他又發來消息,問她怎么不回復,是不是又沒來得及吃。
車神怎么天天這么有空?
陶染一雙眸子深不見底,打量著她震驚模樣,輕柔道,“知道了吧?讓你小心不是沒有道理。”
“……是有點道理。”許馥心有余悸,“等他病好了就讓他走吧,我可不想被粉絲圍攻。”
陶染望著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可愛的孩童。
他克制了想揉著她發頂夸獎她“好孩子”的沖動,只溫柔地笑,“好。”-
許馥站在門前,聽到房間里面挺大的聲響,才想起來今天是周六,陳聞也出差回來的日子。
這幾天陳聞也不在家,她多少還有些不習慣呢。
每天早晚沒飯吃就罷了,晚上她喝起酒來的時候,冰辣的酒淌過了喉嚨,總時不時懷念起他那一口熱乎的小甜品來,還會在心中想他什么時候回家。
這樣實在很不好。
搞得陳聞也像她家的廚子一樣……
人家早就不是她鄰居家的小弟弟了,現在已經是大明星,還要為國爭光,以后說話做事都還是客氣點好。
她伸手解鎖指紋時,聽到里面傳來的好像是電視的聲音。
哇,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她心想。
陳聞也生活那么規律,愛好也單調,幾乎全部圍繞著車。他今天怎么有興趣看起電視?應該是有什么賽車比賽直播?
正好,借著賽車比賽的機會和這個大明星說一下,讓他回自個兒家住吧,總歸身體是沒有大礙的了,別再爆出來個桃色新聞,叫她以后養魚都不好養。
下定了決心,許馥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奇怪的是,房間沒有開燈,碩大的電視屏幕映著瑩瑩藍光,播著她最愛看的泡沫肥皂劇。
而且也沒開暖風。連她早上走的時候開的窗戶也沒有被關上。
這邊門一開,冰冷的穿堂風呼呼刮過,穿著呢大衣的許馥都打個寒顫。
早晚溫差太大了。
她把門關上,打開燈,喊了聲,“小也?”
電視聲過大了。她的聲音都不明顯。
人去哪兒了?
許馥蹙起眉,三兩步走到電視前,直接把電視撳滅了,又徑直去關上了窗戶,打開了暖氣。
轉過身才往沙發上看,這一看,嚇了她一跳。
陳聞也正蜷縮在她平時窩著的位置熟睡,他本來個子就高,長手長腳的,卻將自己縮成個團,只占了一丁點兒地方。
空著的位置放著她常抱著的一個趴趴狗抱枕,他頭抵著那抱枕的狗頭,睡得香甜。
她回來叮呤咣啷一連串的動作竟然也沒吵醒他。
……出的什么差,累成這樣?
許馥腳步輕了些,她小心翼翼地走近,發現陳聞也不大對勁——
他穿一件薄薄的白色寬松衛衣,領口松散,露出如玉的鎖骨和半個肩胛,人看起來好似清瘦了一圈。
一只手抱著那雪白的趴趴狗,袖口也寬松,衣袖和玩偶摩擦,被捋到了肘肩。
許馥覺得他那修長的手指比玩偶都白。
面色更為蒼白,唇卻蘊著一種病態艷麗的紅。
許馥猶豫了一下,先拿手背去貼他的手背。
幸好,肌膚冰涼細膩。
她松一口氣。
轉念一想,是不是剛剛冷風吹得了?
毯子就在旁邊,可他一點都沒蓋。
她又拿手背去碰他的額頭,感覺好像是有點熱。
不過她剛回家,自己的手也冰涼,不知道準不準?
許馥將那趴趴狗扯開一點,俯下身拿額頭去碰他的額頭。
……滾燙。
許是趴趴狗突然失蹤的原因,那么大的聲響都沒有吵醒的陳聞也,此刻卻被忽地驚擾到,濃密卷翹的睫毛微顫,掀起一雙霧蒙蒙又黑白分明的眸子來——
與許馥四目相接。
兩人從來沒有離得這么近過。
他的呼吸滾燙,許馥的微涼,迅速地糾纏在了一起。
鼻尖差一點就抵上鼻尖,唇瓣差一點就抵上唇瓣。
許馥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微怔的模樣。
心跳停跳一拍。她艱難干澀道,“你……”
話還沒說出口,陳聞也已經重又閉上了眼睛。
他閉著眼,往許馥臉前蹭了蹭,慢慢地用滾燙的臉頰貼上她臉頰。
柔軟,溫暖,滿是眷戀之意。
許馥聽到他在自己耳邊呢喃,微微沙啞,帶著濃濃睡意,是很成熟動聽的男聲。
“……真是瘋了。”他小聲說,夢囈一般,很苦惱似的,“做這么真實的好夢。”
她一時不知道作何動作,只盯著他發呆。
離得這么近時她才發現,陳聞也皮膚很細膩,幾乎沒有毛孔,鼻骨生得英挺,抵著她臉頰時,有種難以忽視的攻擊力。
比新聞上的圖片還要好看得多。
遲鈍了幾秒,許馥總算找回自己的理智。
她撐起身子剛想撤開,高燒之中的陳聞也卻好像敏銳地感受到了她萌生的退意,手上輕輕使力,便將她整個人拉入了他懷中。
“求你了,姐姐,”他迷迷糊糊地低聲懇求,灼熱的吐息灑在她耳畔,“……這次讓我把夢做完吧。”
第 18 章
陷入懷抱的瞬間, 許馥腦海中不斷在蹦出那些關于陳聞也的報道頁面。
陶染送她回來的一路上她還看了一篇,叫什么……
[專訪陳聞也:從冠軍走向冠軍之路]
大概是媒體夸大其詞,將他的形象塑造成了一個痞氣冷傲的富家公子哥兒, 把誰都不放在眼里,連著配圖都有一股倨傲之意。
比賽時頭盔戴得嚴實, 采訪時也很少笑,還經常大放厥詞。
尤其是他剛獲F2正賽資格時,媒體問他的目標是什么,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目標當然是奪冠。拿不到冠軍的比賽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這一句話被媒體截出, 當時還被不少網友噴了,說他是被寵壞的富二代, 分析他的賽車之路投資了多少個億。
但一切風言風語都在他真的獲得F2正賽冠軍時統統打破, 義勇軍進行曲響徹國際賽道的時刻, 他翻開了中國賽車的嶄新一頁。
也就那張照片有點笑容了。
他雙手高舉著五星紅旗,鮮艷的紅色在他頭頂飄揚, 碎發汗濕,笑容明亮, 露出兩顆小虎牙,正是意氣風發、驕傲不遜的少年人。
然后繼續大放厥詞,說,“接下來我的目標, 是拿世界冠軍。”
好好好,好一個世界冠軍。
能不能先放開我?
許馥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如今的、真實的他, 正雙手緊緊把許馥攬在懷中,完全不允許她逃離開來, 活像溺水的人抱上了根浮木。
柔軟的臉頰無意識地蹭著她的臉頰,撒嬌似的嗅她, 吐息過于灼熱,蘊染在她耳后,將許馥的心都融化。
……他現在是病人。
浮木許馥安慰自己。
他的懷抱意外的堅實沉厚,于是許馥難得耐下了性子,干脆尋了個舒適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窩在他懷里,等待高燒的人再度睡去-
自從離開她身邊后,陳聞也總會夢見她。
在美國時,他一直不斷夢到過去的回憶。橫跨大洋彼岸的距離,讓她的一切哪怕在夢中,都如同高不可攀的明月,難以接近,不可捉摸。
這樣他已知足。畢竟連夢也彌足珍貴。
所以每個夢境都被翻來覆去地回憶和拆解,變成他人生中深重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如今回到她身邊,夢境越來越真實,也越來越新鮮且無法預判。
他開始夢到他和她的未來。
夢到一些他以前從不敢設想的事。
今晚的夢里一直很冷,冰天雪地里,他頂著寒風在昏暗中踽踽獨行,不能松懈,也不能休憩,直到她出現——
輕輕抵著他的額頭,明眸善睞,就在他眼前。
那么那么近,世界突然就明亮起來。
她的懷抱溫暖,氣息馥郁,在冷冽中為他遮擋了風寒,讓他終于可以停下腳步,短暫地休憩片刻。
怎么會做這樣好的夢?
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誰的懷里,陳聞也一顆高懸的心慢慢松散,丟下了防備,很快陷入深沉的熟睡。
許馥百無聊賴地用指尖在他手感很好的胸口畫著圈,等他呼吸終于變得均勻綿長,總算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纏抱中半坐了起來,費勁地脫掉外套,又將那厚實的毛毯拽過來,將蜷縮的人兒包好了。
閑著也是閑著,她干脆打開了電視,把聲音調小了一點,和往常一樣看起肥皂劇來。
陳聞也好似舒服許多,眉眼舒展,一只手臂沉沉地搭在她身上,臉頰貼著她穿著薄薄絲襪的大腿,再也不動作,睡得安靜又乖巧。
許馥強行看了兩集電視劇。
今天的電視不太好看,總讓她跑神,忍不住看身旁的人。
電視劇男主好像還沒陳聞也長得好看。
今天肯定不能說讓他搬走的事了……這莫名讓她心中松一口氣。
趕人走這種話,就算表達的再委婉,意思也就還是那么個意思,總歸是不太好聽。
本來就難說出口,怎么好又挑人家生病的時候?
等他痊愈吧。
等他好起來,就說他病情已經穩定,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了就好。
他那么聰明,肯定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想著想著,許馥發現陳聞也體溫隨著房間的溫度開始逐漸攀升起來,臉頰也慢慢變得滾燙潮紅。
過了一會兒,熱得受不了,又開始往許馥懷里鉆,大概是她身上溫涼,正好解了他的焦灼。
高燒迷糊的陳聞也高歌猛進,清醒理智的許馥節節敗退,只能撫上他不安亂蹭的腦袋,像擼小狗似的,順手揉了他幾下,最后干脆把手放在了他頭頂,他很快便重又安靜下來,好似又能忍耐下那難受了。
但抵著她肌膚的額頭已經開始有些灼人,燒到這個溫度,真的得吃藥了。
許馥輕輕拍拍陳聞也的臉頰。
要對他客氣一點,禮貌一點,她想。
他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小屁孩了,人家是大明星、為國爭光的賽車手……
陳聞也一動不動,連睫毛都沒跟著顫動,但小臂卻收緊了些,攬著許馥的腰加了力氣,生怕她跑了一樣,讓她喘不過氣來。
許馥耐心一秒售罄,她加大了力氣,毫不留情地“啪啪”狠拍了兩下,叫他,“陳聞也——”
不知道是打得太疼,還是她的聲音多少起了點作用,他終于迷迷蒙蒙地睜開了眼睛。
許馥抓住時機,立即推開他,翻身下了沙發,惡狠狠道,“你發燒了,起來吃藥。”
“唔,”陳聞也剛睡醒,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模樣,聲音也啞得很,“……你回來了。”
“我——”許馥憋氣,看著他臉上浮現清晰的五指印來,勉強忍了,“對,我回來了。”
“……不用吃藥。”陳聞也看著她起身去倒水,也支起了身子,懶懶道,“發燒有什么,睡一覺就好了。”
他還挺有自信,只晃晃有點頭暈的腦袋,道,“現在感覺不冷,睡得還挺舒服,說明不會燒得更高了,一會兒出了汗就退燒了。放心。”
許馥在抽屜里找藥,背對著他,悠悠道,“你常發燒?”
“當然不常發燒。”陳聞也想到自己一見面就住院,住在一起沒多久又發燒,生怕留下個體弱多病的不良印象,莫名其妙開始了自證,“這都是偶然事件,我身體很好的。別找了,真不用吃藥。”
許馥挑挑揀揀,“我還以為你久病成醫了呢。”
陳聞也笑,“哪有那個水平,我就是……”
“知道沒那個水平就好。”
藥片和一杯溫水重重放在他面前。
用力太猛,水在杯中左右搖晃,險些濺出來。
“我是醫生還是你是醫生?”許馥黑著臉,沉聲道,“給我吃藥。”
陳聞也吶吶“哦”了一聲,伸手拿藥,又被許馥打斷,“你晚上吃飯了嗎?”
他不敢造次,掀起眼簾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老老實實,“……沒。”
那半邊臉頰更紅了。
他欲語還迎的表情讓許馥覺得有點好笑,聲音也輕了幾分,“餓不餓?”
“不餓。”
“最好是。”
許馥說著,旋身進了廚房。
“我來做。”陳聞也立刻站起身來想往廚房走,但眩暈感猛地襲來,他扶了一下沙發靠背,蹙眉闔眼緩過這股難受勁兒。
“陳聞也,坐下。”
熟悉的女聲從廚房傳過來,很溫柔的命令,有點兒像訓小狗。
陳聞也乖乖坐下了。
他探著腦袋扒著沙發靠背,問,“點外賣吧?”
許馥斜過來個眼神,“你猜現在幾點了?”
陳聞也弱弱地縮了下腦袋,眼睛消失在沙發靠背之下,只露出個發頂。
過了會兒,好像是攢夠了勇氣,又探出頭來,問,“那你要給我做飯吃嗎?”
“……”許馥不好說自己的廚藝稱不稱得上是“做飯”,只好道,“勉強算吧。”
他眼神霎時亮起來。
許馥忙碌中轉身看他一眼,覺得他簡直像在身后搖尾巴。
她忙道,“不要期待太高哈,湊合吃一口。”
陳聞也聲音拉了長調,“好~”
“別看了。”許馥道,“……你這樣會影響我發揮。”
尾音這下短了不少,有點喪氣,“好~”
許馥忍不住上揚起唇角。
她蒸了雞蛋羹,圖省事兒,直接在上面一起蒸了菠菜、秋葵和蝦仁,看起來挺黑暗料理。
又溫了杯牛奶,一頓簡易病號餐就成功了。
端上茶幾的時候,感覺陳聞也精神已經大好,笑意盎然地等著開飯。
“有點黑暗料理,”許馥輕咳一聲,掩蓋不自然,“我不太會做飯。”
“做手術的手確實不適合用來做飯。”陳聞也迅速坐在地毯上,抬頭沖她討好地眨眨眼。
“別拍馬屁了,”許馥往他旁邊的沙發上輕巧一坐,抬抬下巴,“吃吧。”
陳聞也得令,立刻挖了一大口塞嘴里,燙得嘶嘶哈哈,還要沖她豎大拇指,“……超好吃。”
許馥沒理他,往旁邊一臥,托著腦袋繼續看電視。
陳聞也認真吃起飯來。
他真的覺得很好吃,雞蛋羹嫩滑可口,入口即化,牛奶也香甜,咸淡相宜。于是他又夸獎,“……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雞蛋羹。”
許馥漫不經心地“嗯”一聲,深藏功與名。
開玩笑,看著雖然難看,但味道絕對還是可以的。她自己生病都吃這個呢。
好舍不得吃完。
眼看見了底,陳聞也的動作越來越慢,正猶豫地欣賞著這最后幾口,思考以后還能不能吃得到時,一只溫涼的手突然探在他額上。
許馥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沙發上俯下了身來,和他直直地對視了。
肌膚相觸的瞬間,陳聞也呼吸停拍,整個身子都僵住。
“這樣就退燒了……”許馥另一只手撫在自己額頭上,感受著體溫,順便打量著他怔忡的表情,忍俊不禁,“你是牛嗎?真的睡一覺吃點東西就好是嗎?”
笑意溫柔,漂亮,和他無數的夢中一樣。
在她試圖收回手的瞬間,陳聞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來,按住了她。
他緩緩握緊了她細膩溫暖、柔若無骨的手。
“許馥,”陳聞也喃喃道,“……我喜歡你。”
第 19 章
咚。咚咚。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萬籟寂靜, 許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陳聞也怎么會獨獨選中了這個時機告白?
在這個美妙而混茫的、容易讓人喪失理智的深夜。
在她對他心軟的第一秒鐘。
許馥很有耐心地等待,試圖用沉默做些暗示,希望陳聞也會很快殺個回馬槍。
比如尷尬地笑笑, 再接上一句,“我喜歡你……的雞蛋羹。”
然后她就可以繼續理所當然地裝白日夢獨家文贈禮,歡迎加入群寺貳二貳吳舊義寺七不知道, 享受曖昧期暗香浮動的快樂。
但陳聞也沒有。
他很緊張,非常緊張地咽了下喉嚨。
也很認真,
非常認真地, 在等待她的回答。
一雙眸子緊緊地盯著她, 手握得她更緊,根本毫無退縮之意。
這是一個一時興起、有些突兀, 卻非常認真, 且令人臉紅心跳的告白。
陳聞也感覺大腦轟鳴缺氧, 生怕聽漏掉她的回答,所以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他不是個傻瓜, 就算從來沒戀愛過,也知道曖昧暗流涌動的感覺。
那應該就是他們今晚之間的感覺——難道不是嗎?
他不想讓許馥認為他是個隨便的人。
他想讓她知道, 他是因為喜歡她,所以才會對她這樣。
死皮賴臉地住在她家里,每天給她做飯、留便箋條,出差也會時不時發消息給她……
都是因為他喜歡她。
他不是對所有人都會這樣。
她呢?
她給他做了飯, 摸了他的額頭,還對他那樣漂亮地笑——她也會對別人那樣笑嗎?
在許馥的沉默和逐漸消失的笑意中, 陳聞也預感大事不妙。
他的告白在心中想象和預演過太多次,他也想要尋找一個更盛大、更唯美、更恰到好處的時機。
卻不知怎么, 在她溫柔地撫上他額頭的那一霎,如輕輕推倒了他們之間的堤壩, 感情洶涌宣泄,他完全無力抗拒。
陳聞也甚至想要吻她。
可現在冷靜下來想,她現在還有男朋友,怎么會接受他的告白呢?
他不真成小三了嗎?
就算他愿意當小三……許馥會愿意嗎?
太大意了。
太莽撞。
“……我知道你現在有男朋友,”陳聞也干巴巴道,他有種避開她視線的沖動,但他忍住了退卻之意,堅持與許馥對視,仿佛要看向她心底,“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而已。”
“也、也許……”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有一天我也有機會……”
許馥倏地笑了出來。
“你在說什么啊?”她笑著,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手,順著他臉頰,用手指輕輕地揩去了他唇珠上的牛奶漬。
他的唇瓣很軟,吻起來感覺一定很好。
哎,算了。許馥收回了手,想。
天下男人千千萬,何必找一個這么麻煩的呢?
她總算明白了黎茵的良苦用心和深謀遠慮。
當然,玩玩對她來說是很好。
說實話,他選了個成功率如此高的時機告白,也確實打動了她。
和他談段戀愛開心一下倒是也沒什么……但對他的事業有沒有影響?會不會真的女粉和贊助唰唰掉?
萬一正好趕上他那什么重要的比賽可如何是好?
人家還要為國爭光呢。
而且兩人相處了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就這么認真地告了白,想必平時沒什么機會接觸女孩子,戀愛經驗肯定也不太豐富……
分手的時候怕是很難接受吧?不會比陸時零還粘人吧?
許馥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這無疾而終的戀愛,會在哪天突然地畫上個句號,她自己都說不好。
許馥這還是第一次,放著眼前的肉不吃,正兒八經地仔細考量。
她覺得自己簡直太偉大了。
和悲情狗血劇里知道自己得了絕癥馬上嘎掉,于是騙男主說不愛了分手的感覺差不多。
“和有沒有男朋友沒關系,”許馥清清嗓子,順口扯謊,“嗯……我不喜歡弟弟。”
溫柔的話語像鋒利而透明的刀。
“……年齡,還是性格?”
陳聞也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繃得干澀而緊,仿佛在喉頭哽了什么,需要很用力地控制著,才能說出話來。
許馥感覺年齡和性格都不是什么問題,她什么樣兒的沒談過?
于是她假裝思索了一下,“……都不喜歡。”
陳聞也像是沒聽懂似的,呆呆地、緩慢地眨了有些發痛的眼睛。
緋紅之意緩慢地攀上他的眼廓,黑白分明的眸色泛起些水光來,許馥指尖不自覺地顫抖了下。
救命——這小子不會要當場哭出來吧?
天啦,不是很張揚很自信很不可一世的嗎?
從小到大就沒受過一丁點兒挫折教育是吧?
在霧氣凝結成珠集聚在他眸中之前,許馥速速揉了揉陳聞也的發頂。
“好了好了,”她笑著低聲哄道,“怎么這么禁不起開玩笑?”
陳聞也怔怔地,聲音很輕,“……你在開玩笑嗎?”
不是質問的語氣。
是誠懇的祈求和希冀。
這希冀讓許馥覺得揪心。
她揉著他的發頂的手停下,緩慢地攬過他后腦,他像一個空洞的、失魂落魄的人偶,很乖順地任她擺布,被她擁入了懷里,頭埋在她肩膀。
“……你真的很好,小也。”許馥發自內心,“你會找到一個更合適你的好女孩。”
“我不……”
許馥不敢聽下去,她打斷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開始胡說八道,“今天本來就想和你說來著……我工作調動到新開的分院那邊,會比較忙一些。”
說著,順勢撫上他的背脊,輕輕拍著,頗有些硬著頭皮的意味,堅持說下去,“嗯……可能不住這邊了,也照顧不到你。你聽力應該已經沒問題了吧?要不……”
許馥說不出口,話語就停頓在這里。
陳聞也克制著,很輕地回答她,“……我知道了。”
“嗯,”許馥尷尬道,“也不著急……”
陳聞也好像沒懂她的意思,仍埋在她肩上,低聲問她,“不急的話,可以讓我再靠會兒么?”
許馥頓住。
陳聞也靠在她頸窩,長睫微微抖動,讓她覺得有些癢。
一動不動地靜默了片刻,許馥輕輕嘆一口氣,柔聲道,“小也……你要知道,人生是很漫長的,也是很短促的。”
在這漫長的毫無邊際的時間里,在這短促到不知何時就會戛然而止的時間里,愛情真的算不了什么。
男女之情不過如此,上頭的時候山盟海誓,抵死纏綿,下頭的時候也不過匆匆一瞬。
從甜言蜜語到惡言惡語的距離比想象中還要近,上一秒你暴露的柔軟弱點還被對方憐愛珍惜,下一秒或許就成了最好的攻擊目標。
所以請不要在意這一時的失意,好嗎?
陳聞也好像終于有些想明白,他沉默許久,終于垂著頭離開了許馥的懷抱。
“早點睡吧,”許馥道,“雖然退了燒,也不能掉以輕心,還是要好好休息的。”
沒等來回復,她只好又道,“太晚了,我先睡了。”
叮呤咣啷地把話通通撂下之后,許馥堪稱落荒而逃,咚咚地跑上了樓,關上了門。
陳聞也自始至終沒有回音。
他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像個失去靈魂的空殼。
……完蛋了。
許馥用背脊抵上了冰冷的門,伸手去摸自己肩上淺淺的濕潤一片——
他最后還是哭了吧?-
許馥說得對,人生是很漫長的,也是很短促的。
第二天,陳聞也起了個大早,一邊把早餐做上,一邊心里思考。
那么漫長無邊際的人生中,一次的輸贏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把握好每個當下的每個短促時機。
可能他現階段會輸給陸時零,沒關系,賽車場上你追我趕也是很正常的,短暫地落后片刻有什么關系?
再說,人生那么漫長,足夠改變一個人了——
譬如她可能會變得不在意年齡;
譬如他也可能改掉她不喜歡的性格。
他就不相信,許馥永遠也不會喜歡上他。
如、如果真的永遠都不會喜歡上他呢……?
陳聞也蹙起眉晃晃腦袋,努力擺脫里面的雜音,捏緊手中的筆,繼續在便箋紙上寫字。
不會的。
他會學習,他會成長,他會變得更好。
他才不會放棄呢。
陳聞也合緊筆蓋,滿意地朝便箋紙吹了口氣,出門了。
今天他決定去趟車隊,狠狠練到爽。
賽車手是體魄非常強健的運動員。
駕駛賽車與普通車輛不同,操作F1的方向盤就要約30公斤的力量,體能強化訓練是必備的,除此之外,脖頸、核心、手臂關節等還要進行專業訓練,以適應賽車在超高速行駛時的強大離心力,這會占用他的大量時間。
其他時間,則是通過賽車模擬器來熟悉各種賽道,或者去試駕場地跑幾圈,來訓練自己冷靜的思考和判斷能力。
冷靜,向來是陳聞也引以為傲的品質。
大大小小的比賽中,他遇到過無數驚險的突發事故,全部依靠著沉著、冷靜分析的頭腦化險為夷,勇奪桂冠。
他還記得參加達喀爾拉力賽的那年,那被譽為人與車的終極挑戰,也是世界上最為驚險艱苦的賽事之一。
在沙漠、戈壁那樣極端的路況上,他們運氣不好,遇到了嚴重沙塵暴的極端天氣,連身旁經驗老道的領航員都緊張得屏住呼吸,他還能夠淡定地開玩笑緩和氣氛,心態穩定得一塌糊涂。
就連上次比賽他開車去撞那事故車輛的時候,心情也極為冷靜,仔細地計算著方向與力度,甚至包括風向都考慮在內。
沒想到昨晚竟然那么不冷靜地埋在她肩頭,然后——
陳聞也倒吸一口涼氣,狠狠關上車門,拉上沖鋒衣的拉鏈,轟響了油門。
他來到了上海國際賽車場的試駕場地。
凌祺早早就來了,顛顛兒跑來和他打招呼,“阿也——哎,你是不是瘦了?”
“故意保持身材呢?”他拿手肘撞陳聞也,賊兮兮地,“吳語汐前幾天也回國了,今天她也來賽車場呢。”
“我的身材還用故意保持?”陳聞也冷冷瞥他一眼,緊接著心里又忽地咯噔一下,問,“瘦得多嗎?”
不會變難看了吧?
“瘦得正好,更帥了,無敵帥。”凌祺語氣莫名其妙多了點酸,“不過你長成什么狗樣兒估計吳語汐都不嫌棄。這才剛回國,就問我你今天的日程……”
“沒事兒吧你。”陳聞也最煩他總把自己和吳語汐扯一起,罵他一句,“沒事兒吃點溜溜梅。”
說著,就拿起頭盔和賽車服,準備去換衣服。
身后一道明朗歡快的女聲響起來,伴隨著奔跑的風聲,
“阿也——”
第 20 章
吳語汐剛到賽車場, 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好久沒見到陳聞也。她心心念念,一路開心地沖刺到他面前,喘息也一點兒都不急促, 笑容燦爛,短發飛揚, “好久不見!我回國啦。”
“好久不見。”陳聞也簡單頷首,他沒有寒暄的心情,抬腿就想往更衣室的方向走, 被吳語汐擋個正著。
他往左一步, 她也往左一步;他往右一步,她也往右一步。
“你沒什么想說的嗎?”吳語汐笑嘻嘻地抬頭問他。
“……說什么?”陳聞也挑眉, “跑兩圈嗎?”
她哈哈大笑, 然后沖陳聞也比個大大的手勢, “OK——”
又擠眉弄眼,很有自信道, “我這段時間狀態好得很,你可不要掉以輕心, 小心被我虐哭了哦。”
“哭”這個字眼再次挑動了陳聞也敏感的神經。
……陳聞也,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打記事起就沒哭過了,竟然就這樣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哭了,而且人家明確地表明自己不喜歡弟弟, 怎么還能像一個幼稚的小屁孩一樣哭了啊啊啊啊啊啊——
陳聞也難受到手指尖都狠狠攥進掌心里,但面色仍風平浪靜, 只淡淡道了句,“……不會。”
“哈, ”吳語汐笑嘻嘻地仔細觀察他的表情,“你剛剛猶豫了, 想對我放水,是不是?”
賽車場引擎轟鳴,陳聞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壓根沒注意聽她在說什么。
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了下隱隱發痛發熱的耳朵。
吳語汐是陳聞也在美國認識的第一個女性華人賽車手。
她年紀比陳聞也小兩歲,剛開始參加拉力賽的時候,由于力量訓練不夠,總是被甩在最后圈,很是吃力。
陳聞也從來沒有什么助人為樂的精神,盡管賽車圈里華人小孩并不多,盡管他們同是受歧視和欺負的對象,他也根本沒有和她一起抱團取暖的打算。
但吳語汐總是控制不住地注意到陳聞也。
明明他也和她處在同樣劣勢的處境,多少次她都因為自己成績不夠理想,或與教練、朋友相處不夠融洽,溝通不夠順暢而崩潰哭泣,可陳聞也卻總是那么云淡風輕,寵辱不驚,而且把誰都不放在眼里。
他的心思只在賽車上,還有那些速度快過他的強者。
不斷地挑戰,一次一次地嘗試,然后一個一個,贏過那些曾經嘲笑他的人們。
喜歡上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她還記得第一次自己鼓起勇氣和陳聞也打招呼的時候,她說想和他認識一下——
陳聞也理解錯她的意思,問,“是想和我比賽嗎?”
吳語汐怔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比就比。
她雖然到現在都從來沒贏過他,但后來也贏了大大小小的不少比賽,被譽為“中國第一女方程式賽車手”,展現了賽車的女性力量。
吳語汐覺得,自己與“中國賽車第一人”的陳聞也,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畢竟這么多年來,他身邊根本也沒有什么女孩。
就算他征戰南北,兩人聚少離多,他身邊異性也獨獨只有她一個而已。
哎,就是怎么說呢,榆木疙瘩,不開竅。
對她和對凌祺沒兩樣,好像根本接受不到她的少女信號。
等陳聞也告白比登天還難……他好像就不是會開口表達自己感情的那類人。
或許是她閨蜜們說得對,他是太害羞了,還沒準備好。
畢竟這也是很大的事情,說不定要等到他拿了世界冠軍之后才會向她告白呢。
如果他那時都不告白,她就干脆撕掉女追男這層紗,勇敢告白,確定關系算啦!
引擎聲起,陳聞也外圈起步,從一開始就只給她留下個后腦勺。
根本追不上……
他才不會讓她呢,吳語汐早就知道。
陳聞也好勝心極強,只要比賽一開始,其他什么都要為勝利讓道。
不過沒關系,吳語汐本身就志不在此。
一結束,她摘掉頭盔就扒著車去問陳聞也,“晚上一起吃飯呀?為我接風洗塵?”
“……什么?”陳聞也剛摘掉頭盔,感覺頭昏腦脹。
吳語汐以為他故意逗自己玩,手卷成喇叭狀,喊,“晚上請我吃飯——”
“不了,”陳聞也揉揉耳朵,帶著些倦意道,“我要早點回家。”-
許馥捏著便箋紙發呆。
她昨天睡得晚,起來也晚,醒來時還在想,昨天晚上她的話到底說明白了沒有?
意思應該都表達到位了,陳聞也說他明白了,怎么說也是個出名的人物,她讓他那么難堪,會不會氣惱到連夜就搬走的了?
連夜搬走最好,這事情就算解決了,她也可以不用再想啦。
許馥從樓梯上探出腦袋往下看。
廚房香氣四溢,大概是煲好的湯,鮮花迎著陽光綻放。
花瓶下那張便箋紙一如既往。
只是陳聞也龍飛鳳舞的字跡中莫名多了些小心翼翼,刻意收了些筆鋒似的,也絕口不提搬走的事,寫著——
[很榮幸吃到全世界最好吃的雞蛋羹。
陳聞也]
……許馥手上動作緊了緊。
什么啊,搞得她做個飯很少見一樣……
是啦,她確實也從來沒給其他人做過飯啦。
但這不是他生病了嗎?
誰生病她都會這樣照顧的——
不過是正常的、再普通不過的、對一個病人的同情心和照顧而已。
她可是個醫生啊。
許馥越想越有道理,平心靜氣地將那便箋紙放在桌面上,起身吃他為她準備的飯菜。
陳聞也手藝太好,她邊吃邊想,馬上就要吃不到了,多少還是有些不舍的。
但兩人真的不合適,這小孩還挺堅強,發燒睡一覺就好,昨晚剛失魂落魄哭了一場,今早就重整旗鼓裝作無事發生……
弋㦊
怎么才能叫他死了這條心好?
陸時零電話正好打進來,許馥眼睛一亮-
陳聞也把這一天安排的滿滿當當。
他很喜歡在賽車場馳騁的感覺。
在極致的速度下,什么事情都會變得很小。
風會將一切拋在身后,包括心中那團散不去的郁氣,和如鯁在喉的悲傷。
“都不喜歡。”
……她是這樣說了吧?
等他終于剎下了車之時,天色已經漸暗。
冬天的白晝變短,深藍色天空綴著幾顆半明半昧的星,很快被一朵厚重的烏云遮了去,翻滾涌動著即將落下的雨。
耳朵有點難受。
被引擎摧殘過的后一直留著嗡嗡鳴聲,像被什么悶堵著一樣。
陳聞也揉了揉,覺得一點也比不過心里的難受。
“都不喜歡。”
為什么?
是因為他太幼稚了嗎?
他再幼稚也明白,感情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到底要怎么去追究原因好?
心又開始鈍鈍地疼痛起來。
像細細密密的刺在扎,疼得他呼吸都打著哆嗦的顫,要反復深呼吸幾次才能平復下來,不至于再次將滾燙涌上眼眶。
到他平常回家的時間了。
許馥今晚在家吃飯嗎?-
陳聞也推門進來的時候,許馥正和陸時零也剛回家。
推門聲驚動了正在給許馥解圍巾的陸時零,他抬眼看了陳聞也一眼,兩人彼此都無話。
“這就是我那個鄰居弟弟,”許馥笑瞇瞇和陳聞也打招呼,轉頭介紹陸時零,“我男朋友。”
心里加了一句,不過馬上就不是了。
算他有用,臨分手前還能派上最后一點用場。
陸時零仔細地將她圍巾解下掛好,又幫她脫大衣,忙前忙后的模樣帶著不少驕傲和炫耀,連和陳聞也打招呼的語氣都變得高高在上,“弟弟好。”
陳聞也沒說話。
他一身黑衣,手插在兜里,懶散地倚在門口,一時沒有進來的意思。
“進來呀,小也。”許馥招呼他,“門關上,風大。我們馬上上樓去了的,不打擾你。”
陸時零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刻,他簡直像是死刑被赦免一般。
天知道這幾天他過得有多么頹廢,什么女人都嫌煩,連帶著那么幾個兄弟都招人厭了起來,每天只一心思考怎么能挽回這段感情。
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今天表現得還可以是嗎?
過去了短暫的幾秒不可置信后,陸時零終于整個放松下去,失而復得的喜悅猛地撲來,眸中都泛起些水光,攬上了許馥的腰,呢喃道,“馥馥……”
陳聞也聽話地關上了那扇門。
動作很輕,也有些遲緩。
許馥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他很認真地聽,但聽不太清楚了。
“那我們先上去啦。”許馥道。
許馥從小到大經歷的修羅場絕不算少,這才兩個男人對峙罷了,根本就是小場面。
她上初中還是高中的時候,那個年紀正是叛逆的時候,學校里的男孩子都喜歡搞什么幫派,還有兩個學校的幫派因為她在學校門口火拼了起來呢。
那時她都淡定得很,老師來問,她只無辜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
沒說錯啊。
他們打架與她有什么關系呢?
她只是隨隨便便說了幾句話,沖他們笑了幾下而已——是他們自己誤會了,她可是個一心認真學習的尖子生啊。
那場架打得不小,住院了好幾個男孩,她都沒去探望過一次,只覺得他們愚蠢。
她是真心實意地,認為這和自己沒什么關系。
但她卻在此時此刻,莫名其妙生出了種心虛的感覺。
尤其不愿意去看陳聞也此時的表情。
昨天他剛認真地告了白,今天許馥就這樣來打他的臉,著實惡劣了些。
她以為陳聞也會生氣,會惱羞成怒,甚至會遷怒于她——
但他沒有。
他很平靜……平靜到許馥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許馥轉過身,拉著陸時零一起上了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