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陳聞也很快調(diào)整好心態(tài), 重新開啟了住院時光。
他的突聾反反復(fù)復(fù),有時安靜地毫無聲息,如被冰封的海底, 有時卻猛地涌進一股轟隆作響的耳鳴,伴隨著外界細微的聲音, 如巨大的氣流拼命試圖鉆入細細窄縫之中,讓人頭昏腦漲,嚴重時甚至站立不穩(wěn)。
相比那需要付出代價的細微的聲音而言, 他更喜歡完全安靜的時刻。
他發(fā)現(xiàn), 越是安靜的時刻,人越是能夠靜下心來。
尤其適合靜下心來設(shè)計賽車。
沒有一點噪音干擾, 能做到完全地心無旁騖, 思緒也無比流暢。
一直以來他都想要設(shè)計出能夠站在中國金字塔尖的賽車來, 卻總是感覺找不到方向似的,屢屢碰壁, 再加上賽車也很占用時間,碰壁后總會擱置一段時間, 重新開始思考就顯得更費力。
而且如今難得擁有了大塊時間,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除了吃飯、睡覺,不浪費一點兒時間, 活像正沖刺高考那牛一樣的高三生。
盡管耳鳴時確實折磨,但苦難好似更教會人珍惜。
忍過了那一陣難受之意, 他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安靜時刻。在安靜時思考,耳鳴時放空, 待重新回到安靜之時,甚至?xí)行┬碌乃悸泛拖敕ā?br />
反復(fù)嘗試之后, 陳聞也開始慢慢習(xí)慣或安靜、或耳鳴的世界,和自己的聽力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一個書桌鋪不開他的圖紙和電腦,甚至又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一個新桌子,病房被他置辦得像個高級的工作室。
許馥在醫(yī)院的時候本就忙,除了每日查房外,偶爾忙里偷閑路過之時,發(fā)現(xiàn)他每次都在認真地寫寫畫畫,時而持筆,時而持鼠標(biāo),一個帶輪子的椅子被他蹬著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在兩個桌子之間穿梭,輪子都磨成了風(fēng)火輪。
盡管被陳聞也無情拒絕,但凌祺和吳語汐仍幾乎每天都會來探望他,許馥查房時會說一些注意事項,他們都會很仔細地記錄,對他關(guān)懷備至。
于是她慢慢放下心來,每天只定時查房,也不再多往病房跑。
主要是她最近也真的變得很忙。
上次活動結(jié)束五點就結(jié)束了,直到深夜兩三點,那個男大學(xué)生盛郁總算糾結(jié)完畢,大著膽子從群里添加了她的微信。
添加信息不知想了多久,讓許馥一眼認出了他。
【您收到一條好友邀請】
【盛郁:一個可愛的學(xué)生】
許馥剛起床就被逗樂了,順手就點了同意并設(shè)為備注,然后發(fā)過去了個問題。
【許馥:有多可愛?】
那邊立即顯示出“正在輸入”,許馥很有耐心地等待,結(jié)果輸入一會兒,又停下,又輸入一會兒,又停下。
一分鐘過去也沒發(fā)過來消息。
許馥便懶得等了,她起身洗漱化妝,臨出門前才順便看一眼消息。
那邊已經(jīng)發(fā)了三四條消息來。
先是發(fā)來一張肥肥藍貓照片,被抱在懷里,表情不太情愿,爪子亂蹬,導(dǎo)致照片都有點糊掉,像是在家被緊急抓了來現(xiàn)拍的。
【一個可愛的學(xué)生:超級可愛。】
刻意模糊掉主體,沒說是人可愛還是貓貓可愛。
大約是等了十幾分鐘,發(fā)現(xiàn)許馥沒有回復(fù)他的意思,于是又發(fā)來一條,開始正式地介紹。
【一個可愛的學(xué)生:學(xué)姐好,我是盛郁,A大臨床醫(yī)學(xué)本博連讀生。聽說學(xué)姐也是本博連讀,就想來認識一下……不知道會不會太打擾?】
【許馥:不會。剛剛在洗漱,沒看到。】
【許馥:很可愛。】
那邊如釋重負,立即回復(fù)過來。
【一個可愛的學(xué)生:謝謝學(xué)姐。】
兩人就這么聊起天來。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他們住的還挺近。
盛郁說他最近剛買了一臺新車,開得不是很熟練,禮貌地請問許馥下次去參加活動時,可不可以坐他的車,順便指點他的車技。
他叫“學(xué)姐”的時候聲音很甜,許馥欣然同意。
最近公益項目的攤子越鋪越大,活動也越來越多,偶爾結(jié)束得早,許馥甚至還會和他單獨吃一餐飯。
陶染確實很有能力,只是抽出了一點點課余時間,就把項目搞得風(fēng)生水起,如今在市殘聯(lián)的幫助下,成立了“走進寂靜”公益踐行基地,吸引了更多的愛心人士和愛心企業(yè),捐款、捐物如涓涓細流匯入江河。
一方面購買助聽器等物資進行捐贈,另一方面也打造了“慈善超市”,讓特殊教育的學(xué)生們通過售賣自制的手工藝品、畫作等,提高他們的自信心,幫助他們融入社會。
許馥慢慢重視起來,和陶染聯(lián)系也愈發(fā)變得頻繁。
【陶染:今晚有空么?有個愛心企業(yè)想邀請我們,商談下新的項目。】
【許馥:有空。去哪里?】
【陶染:我今天下午沒課,順路接你一起去。】
【許馥:不用啦,我叫上盛郁一起去吧,順便幫他練練車技。】
那邊過了快半個小時才回過來。
【陶染:不好意思,剛剛沒看到消息。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好吧。
許馥抬眼看了下時間,起身去查房。
剛走到陳聞也病房門口,發(fā)現(xiàn)陸時穎又在門口鬼鬼祟祟,走來走去,就是不進去。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每次她看到許馥過來,就會裝作無事地離開,這次她背對著許馥,給了許馥可趁之機。
“時穎。”許馥輕手輕腳地接近,故意突然出聲嚇唬她。
“啊,”她真的被嚇到,拍著胸脯順氣,敢怒不敢言地小聲嘟囔,“……許醫(yī)生。”
“干嘛呢天天?”許馥笑起來,覺得她可愛,“喜歡就去追啊,多好的事呢。”
陸時穎對陳聞也的病情很上心,盡管專業(yè)不對口,也在努力的查資料學(xué)習(xí),偶爾還會來委婉地詢問許馥他的情況。
多一個人關(guān)心他真的很好,許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恨自己那天早上好巧不巧地手術(shù)去了,沒有將陸時穎收入囊中,不然干脆就把陳聞也安排給她。
“不要不要,”陸時穎立即羞紅了臉,她囁嚅著,“我遠遠地看著就很好。”
許馥苦口婆心,“遠遠地看著有什么用呢?你要是喜歡,就要大膽主動出擊才是,不要因為自己是女孩子就膽怯不前。”
“喜歡是喜歡……”陸時穎撓撓額頭,“不過我只是個粉絲而已啦,不想太打擾他的生活。他過得開心就足夠了。”
沒有追過星的許馥不太理解。
對方過得開心,如果并不是因為自己,那還有什么意義呢?
她要是喜歡一個人,肯定是要把他分分鐘拿下的了。
讓對方的開心痛苦和沉淪通通都只圍繞著自己,這才是戀愛的真諦啊。
陸時穎在門外打轉(zhuǎn)是有理由的。
她混過粉圈,也知道媒體顛倒黑白的能力,如今陳聞也病情嚴重,她開始謹慎起來,生怕有人來醫(yī)院偷拍,引起輿論發(fā)酵。
想著,陸時穎默默捏起小拳頭:作為最一線的粉絲,她要擔(dān)起這個保衛(wèi)偶像的責(zé)任才是!
許馥手放在門把上,問陸時穎,“真不進去?”
陸時穎一秒慫了,拳頭松開擺擺手,“不進去了,不進去了。”
說完轉(zhuǎn)身溜之大吉。
許馥忍俊不禁地看著她迅速變小的背影。
她可比她哥有趣多了。
許馥進了病房,發(fā)現(xiàn)今天凌祺不在,陳聞也還是垂著頭在寫寫畫畫,好像在演算著什么。
吳語汐獨自一人窩在旁邊的沙發(fā)里,百無聊賴地打游戲,見到她來了,手機往旁邊一扔,慢吞吞站起身來,“……許醫(yī)生。”
許馥走近,“今天你自己陪他呀?”
“……”吳語汐莫名有點局促,手指絞著,“今天凌祺帶隊去了,我沒什么事,就過來轉(zhuǎn)轉(zhuǎn)。”
許馥包容地笑笑。
小姑娘還挺傲嬌,明明就是放心不下嘛。
太好了,這么多人放心不下,她就可以適當(dāng)放心一點了。
“他今天感覺怎么樣?”
“他……”吳語汐語塞,有點喪氣似的,“你問他吧。”
陳聞也壓根沒發(fā)現(xiàn)自己來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點賭氣,不愿主動和他打招呼,索性往這里一坐開始打游戲,不承想連跪了幾把,他竟然都沒轉(zhuǎn)過身來看一眼。
這是吵架了?
許馥頷首,表示了然。
年輕人嘛,鬧點小情緒很正常的。
陳聞也的世界太安靜,她不想突然觸碰他讓他嚇一跳,于是干脆發(fā)消息給他。
【許馥:一直低著頭,也不怕得頸椎病?】
手機在桌子上震動。
陳聞也抬眸掃了一眼,頓了頓,確定是許馥的消息,立即轉(zhuǎn)過了身。
“……你來了,”他有些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來道歉,“不好意思,我沒聽到。”
許馥突然感覺有點心酸。
他穿病號服的模樣也很英俊。
望向她時,眼睛總是亮而喜悅的。
讓許馥每次推開這間病房門之時都會有些恍惚,仿佛房內(nèi)有一只乖巧等待自己回家的可愛狗狗,在見到她時會搖起尾巴來。
狗狗沒有自由,只能等待你來到它身邊。
而你不在的時候,它會全身心地等待著你回來。
可陳聞也不是狗狗。
他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站在世界頂峰的男人。
真的不應(yīng)該就這樣被這間病房,被她豢養(yǎng)起來。
許馥不看到他的時候也不會常常想起,倒也沒什么感覺。
但只要一看到他,總會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他告白時候的模樣。
坐在地毯上仰著頭真摯地望著她說的“喜歡”,夢里對著視頻無意識地呢喃著的“喜歡”……
還是這么、這么漂亮的男孩。
于是她別過了眼,發(fā)消息給他。
[今天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什么不同?]
“還是那樣,”陳聞也想了想,“耳鳴的時候能聽到一點點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不是很清晰。”
[好,不要太勞累,一會兒再做個聽力檢查。用藥那些我和吳語汐說吧。]
陳聞也一怔,轉(zhuǎn)過頭,像是才發(fā)現(xiàn)吳語汐的存在似的,微微蹙起了眉頭。
平時許馥來病房的時候,還會和他語音轉(zhuǎn)文字說上兩句,不過最近都不太巧,總是有其他人在場……
導(dǎo)致許馥除了問他的情況時,會和他簡單交流兩句,剩余都直接與他們溝通了,讓他實在很難受。
他看到許馥轉(zhuǎn)過身,沒有再給他一個眼神。
她邊說,吳語汐邊記,還時不時拿起藥和她確認。
是很順暢、很方便的交流。
比和他溝通要簡單得多。
陳聞也心口一滯。
……他是個麻煩么?
他會令她感到負擔(dān)么?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許馥,試圖從她平靜溫柔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安全感,讓他的心不跳動地那么無序和倉皇。
可她和吳語汐說完,只對著陳聞也輕輕一點頭,毫不留戀地便離開了。
唯一能給陳聞也安慰的,是許馥點頭時,下意識地抿起唇角,向他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一如既往。
病房內(nèi)只剩下陳聞也和吳語汐兩人。
緘默窒息的空氣中,陳聞也好像在思考著什么,純黑的眸子半晌才從那關(guān)著的門轉(zhuǎn)回到吳語汐身上。
吳語汐望向他,倔強地不說話,要等他先開口。
心里卻無端泛上了幾絲緊張。
這段時間,她心亂如麻,思前想后,最后還是選擇抱有一絲希望。
陳聞也,可能也不一定喜歡許馥吧……?
就算喜歡的話,只要他們兩個人沒在一起,她應(yīng)該就有機會吧?
當(dāng)然,如果他們在一起,她也會祝福他們的……
這么多天的陪伴,他怎么想呢?
他會有一點點被感動嗎?
陳聞也沉默良久,終于開了口。
雖然許馥只有淺淺的一個笑容,但沒有厭煩,沒有敷衍,也沒有嫌棄。
是屬于她的,很溫柔的笑容。
這就足夠他繼續(xù)勇往直前了。
“……吳語汐,雖然很感謝你對我的關(guān)心。”陳聞也頓了頓,語氣越禮貌,越顯得毫不留情,“但我正在追求許馥,可不可以給我們一點私人空間?”
第 32 章
門被敲響。
“請進。”許馥正對著電腦打字, 隨意地喊了一聲。
沒有人應(yīng)答,也沒有人推門而進。
“請進!”許馥等了會兒,看沒動靜, 就大聲了一些,又喊了一遍。
門依然一動不動。
她像是突然醒了神一樣, 立即站起身來,幾步走去開了門。
陳聞也正站在門外,安靜地等待。
他垂下眸子看她, 睫毛打下一小片陰影, 帶著些打擾她的抱歉。
許馥忙讓他進來。
[哪里突然不舒服么?]
“許醫(yī)生,”他頓了頓, 遞上手里的那聽力報告, “我想出院。”
這時候不叫“姐姐”了。
許馥斜睨他一眼, 重又坐下,接過那聽力報告來看。
聽力恢復(fù)了一點點——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療程也已接近了尾聲, 那些專家早就給他確了診,意思是沒必要開啟第二個療程了。
但許馥一直不同意。
這個病的發(fā)病原因本身就模糊不定, 或許再撐一撐,就可以找到好起來的那個契機呢?
許馥打下一行字,視線重又回到那聽力報告上。
[為什么想出院?]
“我在這里睡不好。”陳聞也坦誠道,“住院和坐牢的感覺差不多, 很煎熬。”
許馥的指尖在手機輸入的鍵盤上懸停,久久沒有動作。
她想告訴他, 現(xiàn)在出院,也不會感到有多自由, 反而會很明顯地感受到和健康時期的差別。
因為聽不到聲音,以前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事情, 都會變得難度極大。
尤其是她最近接觸了一些聾啞人群體,了解得越多,越知曉個中心酸。
她不想讓陳聞也出院,卻也不知道怎么說出口好。
陳聞也看著她半晌不動的指尖,突然忍俊不禁似地,輕笑了聲。
許馥抬眼看他,手指飛速打字。
[笑什么?]
“笑……”陳聞也唇角勾起,黑眸里帶著點調(diào)侃,“笑許醫(yī)生不夠果決。”
許馥:……
作為一個新手醫(yī)生,最難的就是下決定。
不是所有答案都可以在教科書上找到的,絕大多數(shù)都要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去判斷,在門診要依靠患者簡單的口述,在幾分鐘內(nèi)決定做什么檢查最準(zhǔn)確有用,在手術(shù)臺上就更要爭分奪秒,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就要作出無數(shù)個或大或小的決定。
今天早上上手術(shù)臺,陶教授還表揚她進步多了呢。
怎么現(xiàn)在就倒退了?
許馥立即洗心革面,重拾起她的殺伐果決起來。
[不許出院。]
她噼里啪啦地打字,[現(xiàn)在出院也不會比現(xiàn)在感受好到哪里去,反而容易更不適應(yīng)。]
“我明白,”陳聞也頷首,他像是早已深思熟慮,胸有成竹,“所以我想申請配助聽器。”
[現(xiàn)在著急配什么助聽器?要等聽力穩(wěn)定后再配。你要堅強一點,再嘗試一個療程吧。]
陳聞也又笑了。
笑容里摻雜了幾絲無奈,卻又極其溫柔。
他聲音很輕柔,卻也很篤定,像在和小朋友講道理,“……我的聽力已經(jīng)足夠穩(wěn)定了,姐姐。”
連陳臻都對他說了“抱歉”,陳聞也怎么會不明白?
他早就在等待許馥通知他出院了。
可是等來等去,她每天來查房,都逃避著他探詢的目光,絕口不提出院的事情。
到底是誰需要堅強一點?
許馥莫名覺得喉嚨哽住,她終于抬起頭,和陳聞也對視。
她蹙著眉,揪著心,陳聞也卻極為平靜,云淡風(fēng)輕,好似說得不是他的事情。
甚至還淡定地勸她,“人要學(xué)會接受現(xiàn)實。”
許馥深吸一口氣。
[我是醫(yī)生還是你是醫(yī)生?]
[我不同意現(xiàn)在出院,你安心養(yǎng)病。]
陳聞也看著那對話框,沉默地表示抗議。
于是許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睡不著給我打視頻。]
陳聞也展顏,像是跌倒后被發(fā)了一顆期待已久的甜美糖果,“好。”-
陶染在走廊里,正好見到陳聞也剛從許馥的辦公室出來。
他站在門邊莞爾著,不知道低低向室內(nèi)說了一句什么,又像是怕挨訓(xùn)似的,動作很迅速地關(guān)上了門,連臉頰都升起了些紅暈。
隨后轉(zhuǎn)過頭來,與陶染對視,那笑意便頃刻間無影無蹤了。
“……是你啊,”陳聞也挑挑眉,饒有興致地打量陶染,突然開口肯定了他,“我對你有印象。你還挺聰明的。”
陶染聞言站定,蹙眉看向他。
這人說什么胡話呢?
陳聞也抬起了腳步,步步向他靠近。
他在醫(yī)院時也沒有落下過一天鍛煉,逼近他的時候帶著些松散的狠勁兒,像剛撕下假面羊皮的小狼。
卸下偽裝之時,不小心會透露出些兇戾。
“你怎么知道我經(jīng)常做和她有關(guān)的夢?”陳聞也眼神晦暗不明,笑意冰冷,不緊不慢地道,“你要是能再聰明一點,就應(yīng)該知道有句成語,叫‘夢想成真’。”
這死聾子——
那和盛郁過于相似的模樣瞬間點燃了陶染的怒意。
“……你,”陶染咬牙,臉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動,聲音極低,“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
陳聞也卻充耳不聞,他把話一撂,便大搖大擺地走掉了。
像是根本不在意他馬上要進入那個房間,甚至沒有回過一次頭。
……和一個聾子有什么好計較的?
走廊里人來人往,陶染努力平復(fù)著怒意,他垂下頭,用冰涼的手背微微覆上自己的臉頰。
待放下后,已經(jīng)重新勾起唇角,仍是一副溫潤君子模樣。
他輕輕叩響了門。
“馥馥,是我。”-
陶染許是第一次來許馥辦公室坐的慣了,今天也直接到了許馥辦公室等她,甚至還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關(guān)心起住院病人的情況。
許馥寫著病歷,從電腦面前探出腦袋來,看到陶染正在順手翻閱那些耳鼻喉的專業(yè)書籍,便和他開起玩笑,“怎么,學(xué)長,想轉(zhuǎn)專業(yè)呀?”
“確實,”陶染坐在她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看書,此刻正漫不經(jīng)心地翻過去一頁,溫聲道,“轉(zhuǎn)了專業(yè)來給你打工算了。”
許馥:……我給你打工還差不多。
室內(nèi)又重恢復(fù)安靜。
許馥發(fā)現(xiàn),陶染確實很有當(dāng)老師的氣場。
就算不看書,只坐在那里玩手機,也很有些監(jiān)督指導(dǎo)的意味。
她寫著病歷不小心跑神,往椅子上一癱,結(jié)果視線不小心和他對了上,他溫柔一笑,許馥便弱弱地又直起了身子。
連水都多喝了好幾杯,還多跑了一趟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回來,看到陶染正站在她桌前,已經(jīng)將她亂七八糟的學(xué)習(xí)資料、文件、辦公用品都歸整好,正拿著自帶的消毒濕巾擦著桌旁的打印機。
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透進來,籠了溫暖朦朧的光圈,抬眼看向許馥時,面色平靜溫和,像極了下凡的謫仙。
還莫名很有人夫感。
許馥:……
這人潔癖還能更嚴重一點嗎?
她有氣無力地走過來,“臟么?”
桌子常擦,打印機確實不常擦。
“還好,”陶染覺得差不多干凈了,抽出新的一張濕巾細細碾磨他修長的指尖,笑道,“想展現(xiàn)一下我的打工能力罷了。”
“而且,桌子上的東西越少,人的注意力和專注力就會越高。你試試看。”
許馥壓根不信,只草率演戲,“哦,這樣啊。謝謝了。”
沒想到,陶染說得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在他的“幫助”下,她專注力還真的提高了不少。沒有別的東西分散她的注意力,而且在有一些困難的地方,會順口請教他一句,他總是能夠給到準(zhǔn)確無誤、又讓她能夠迅速理解的回答,省去了很多查閱資料的時間,超高效率地完成了手頭上的工作。
就是節(jié)奏實在太緊湊,搞得她下了班人都晃神兒。
“你說今天的企業(yè)是要搞什么的來著?”許馥打著哈欠,系上了安全帶。
“做AI助聽的,”陶染啟動車子,道,“音頻AI技術(shù),幫助聽障人士融入數(shù)字社會,我覺得還挺有新意的。”
“是么。”許馥沒太明白,也懶于深究,“定位發(fā)給我吧,我發(fā)給盛郁。”
陶染手指輕輕叩著方向盤思索,“唔,不知道他來參加這種場合會不會不適應(yīng)?他年齡還小,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而且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討厭酒局。”
“沒有經(jīng)驗才要培養(yǎng)呢,”許馥歪歪頭,像是天真地撒嬌,“一味縱容溺愛學(xué)生,他是不會成長的哦。”
正好到了紅綠燈,陶染踩了剎車,轉(zhuǎn)過頭來望向許馥。
眸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深。
半晌,才輕啟唇,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很認可的模樣,“……你說的對。”
說完,順手就把那定位發(fā)給了盛郁。
許馥滿意地點點頭。
說實話,許馥更懶得參加這種場合,要不是陶染說想讓她對聽力專業(yè)這方面把把關(guān),她一定會想個理由推掉的。
那么無聊,如果再沒有個可愛的男孩在身邊圍繞著,去參加也就會變成純粹的痛苦。
她感覺有些倦,額頭抵上車窗,闔上眼,用那冰冷的觸感給自己提神。
心里突然又響起陳聞也臨出門前的那句話來——
那時許馥正在給他沉浸式洗腦,兩個拇指紛飛,點得手機啪啪響。
[俗話說得好,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說不定你的人生會有新的轉(zhuǎn)機和方向。]
[而且世界上很多新鮮事物可以嘗試的,不必拘泥于其中某一項。]
“新的轉(zhuǎn)機……”陳聞也念著,若有所思,“你很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嗎?”
許馥感覺他聽進去了,忙以身作則,樹立起榜樣。
[當(dāng)然,我最愛嘗試新鮮事物了。]
“很有哲理,”他站起身來,一本正經(jīng)道,“我覺得我明白了。”
真乖。
許馥很欣慰地點了點頭,用那種如海一樣深沉的長輩目光滿意地看他。
不去賽車也沒什么關(guān)系,畢竟你還這么年輕,人生路還長。
一定會有新的轉(zhuǎn)機,會有值得期待嘗試的、新鮮的事物。
“既然這樣的話……”他被許馥溫柔的目光鼓勵,于是咽了下口水,一邊往門外悄悄退著,一邊慢吞吞地道,“不知道你會不會想試試和一個殘疾人談戀愛?”
許馥倒抽一口冷氣。
陳聞也站得離她老遠,邊往門外退邊追了一句,“超新鮮。”
他顯然是不打算看她打字回復(fù),話音剛落,就立即把那門關(guān)上了。
把她的訓(xùn)斥關(guān)回了房間里。
許馥想說——誰說你是殘疾人?
你怎么會是……
殘疾人。
她緩慢地睜開了雙眸,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
這會兒正是堵的時候,車速極慢。
她覺得車內(nèi)悶不透風(fēng),讓人呼吸不暢,于是降下了車窗。
形形色色的人們或說或笑,試圖加塞的車輛和堅決不允許被加塞的車輛頭對著頭,一個按著喇叭,一個降下車窗,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街邊小店放著動聽的音樂,將一切喧囂絲絲縷縷地串起,緊密地送入她耳中。
她認真地聆聽,直到車流重新開始涌動,陶染升起了車窗。
“風(fēng)很大,”他溫柔道,“別著涼了。”
第 33 章
【陸時穎:有什么好處, 好哥哥?】
【陸時零:以后再也不拿公司的事情來煩你?】
【陸時零:而且,成功的話,你會有一個好嫂子。】
【陸時穎:成交。】
【陸時零:還會有一個好哥哥。】
【陸時穎:那倒是大可不必。】
晚餐選在了一家很有格調(diào)的高級會所。
包間寬敞豪華, 兄妹倆卻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起交頭接耳。
陸時穎正在緊急地給陸時零上小課。
“你確定這樣能行?”陸時零聽完抬起頭,表情狐疑, 因為陸時穎教給他的方法實在與他浪蕩多年的經(jīng)驗完全不符,“這樣不是顯得我心機又自私么?”
“你本來就是啊,你以為人家不知道?”陸時穎也抬起頭, 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不信拉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難得抓住根救命稻草, 陸時零見好就收, 立即道, “不疑。”
陸時穎從鼻子里發(fā)出“哼”地一聲。
包間門被禮貌地叩響。
陸時零站起身來。他好久沒見過許馥了,心也如死水一般毫無波瀾, 如今簡直覺得那每一聲響都叩在了自己心上,讓他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門被緩緩打開, 陸時零深呼吸,勾起唇角,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
只有一個男人。
陸時零不動聲色地往他身后張望,瞳孔微微睜大……沒人。
“您好, ”那男人長相清俊,卻看起來心情不虞, 也沒有多打量他,只簡單地自我介紹, “A大陶染,‘走進寂靜’的負責(zé)人。”
“您好, 時復(fù)科技陸時零。這是我妹妹,陸時穎。”陸時零心情比他還不虞,直白道,“輕微另一位負責(zé)人呢?”
下午兩人簡單地溝通了一下,陶染說他會和另一位負責(zé)人一起來,陸時穎下班的時候,明明也看到許馥上了陶染的車,怎么會沒一起來?
不會突然有什么事放鴿子了吧?
那他可真是純純地來做慈善了。
“她……”陶染頓了頓,艱澀道,“要稍等一下。”
哦,不是不來就行。
陸時零放下了心,眼神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包間門外看。
陶染落了座,兩人心不在焉地客套了幾句后,房間內(nèi)氣氛霎時安靜了下來。
陸時穎左右看看,莫名覺得他倆像極了兩根沉默的炮仗。
都在齊齊等待許馥這獨一根的火柴-
許馥打著哈欠發(fā)消息給盛郁。
【許馥:到哪兒了?】
雖然她上學(xué)的時候從不缺錢,但卻有段時間很喜歡貧窮清冷的學(xué)霸類型,零星談了幾個,才明白越年輕越貧窮的男人,越愛強撐著要面子。
死要面子活受罪挺下頭的,她才不想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來滿足對方的那點虛無縹緲的虛榮心,所以很快她對這個類型也完全無感了。
和盛郁接觸,也是看了他穿著用度,包括新車款式,感覺他家境比較殷實,覺得不會是那種很麻煩的類型,才玩玩試試。
不過在這個只能靠家里才有收入的年紀,多少有些“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的窘迫,她也擔(dān)心他獨自一人進這種地方會有些發(fā)怵。
【盛郁:快到了,學(xué)姐如果等我的話一定在里面等,不要著涼了哦。】
【許馥:好。】
沒等多久,盛郁就從外面急匆匆進來,左右張望,服務(wù)生立即迎上去,許馥從沙發(fā)上懶懶抬起手,“這兒。”
他今天穿了件藍白條紋的襯衣外套,沒系扣子,里面套了件白色連帽衫,很青春活力,確實不像是來談項目的。
但賞心悅目就足夠了。
服務(wù)生側(cè)身讓開路,盛郁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等很久么?”
話音的氣息不太穩(wěn),可能過來的時候還跑了幾步。
“不急,現(xiàn)在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呢。”許馥站起身來,定神看了看他,手指順勢捏上那外套感受了下,“冷不冷?”
手指觸碰的恰巧是胸前的位置。
隔著衛(wèi)衣,盛郁感覺到了她指節(jié)柔柔掠過的觸感,心里跟著打了個顫。
“不冷,”他克制著有點想燒起的臉頰,勇敢地有樣學(xué)樣,試著捏了捏她短短呢大衣的下擺處,問,“學(xué)姐冷不冷?”
許馥挑了挑眉。
膽大包天……怎么連這點都像?
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到包間門口,許馥抬眼一看,笑容立時僵在臉上。
……這兄妹倆是什么情況?
“許醫(yī)生,”陸時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帶著點討好的笑容,和她打招呼,“驚喜嗎?我是穿針引線的神秘嘉賓。”
“驚喜,”許馥笑道,很給面子,“確實神秘。”
然后她挑眉望了眼陸時零,對方面色坦然,主動伸出手來,“好久不見,許醫(yī)生。”
許馥淡淡應(yīng)了一聲,“好久不見,陸總。”
兩人松松握了手,很快即放開。許馥輕輕拍了下盛郁的肩膀,介紹他,“這是盛郁,我的學(xué)弟,也是項目成員。”
盛郁感受到了那接觸的親密,唇角彎起來,禮貌頷首,“各位好。”-
許馥沒想到,陸時零還真的是來談項目的。
而且準(zhǔn)備還很充分。
“初步的設(shè)想,是設(shè)計專門服務(wù)于老年聽障群體的一體化小程序,”陸時零搖晃著酒杯,道,“比如說在線聽力科普、聽力篩查,還可以做聽損模擬。”
“我們會在其中設(shè)置一些老年人日常會遇到的場景,佩戴耳機,選擇答題,就可以足不出戶地測試出目前聽力狀況。這樣可以幫助聽障老人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也可以及時進行積極干預(yù)。”
“老年聽障群體確實很多,但老年人會操作智能手機的不多,使用小程序就更困難……”陶染邊說邊思索著,目光落在了盛郁身上,話題突然頓住了。
盛郁正很貼心地給許馥布菜。
這么大的桌子,他偏偏坐得離她很近,連胳膊都幾乎要碰到一起。
……真不檢點。陶染望向盛郁的眸色沉沉,心中暗嗤。
陸時零顯然也注意到了,他不自覺地蹙起了眉,將話題拋了過去,“盛郁覺得呢?”
“啊,”盛郁眨眨眼睛,他好像對這個突然拋過來的話題完全不發(fā)怵,而是像得了個機會似的,轉(zhuǎn)頭便問許馥,“學(xué)姐覺得呢?”
眉眼都是不經(jīng)世事的天真笑意。
場上氣氛再次陷入奇怪的沉默中。
許馥一直沒有說話,剛剛還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現(xiàn)在只是托著腮發(fā)呆。
她短暫地跑了下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想起那個充斥著蟬鳴蛙叫的暑假,想起夏天樹下的秋千,甜滋滋的西瓜汁水,想起給她無數(shù)快樂回憶的奶奶,和最后那片孤獨寂寥的滿天繁星。
“……普及難度大,但很有必要。”許馥突然開了口,聲音極輕,“聽力下降不僅會影響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也會造成平衡能力和警覺性下降,很容易引起老人跌倒。”
她語氣艱澀起來,“對老年人來說,哪怕身體再健康,一次不小心的跌倒,可能就會在瞬間結(jié)束生命。”
“而且,長久來看,可能還會造成認知障礙,引發(fā)老年抑郁。”
“確實,”陶染若有所思,深深看她一眼,“這樣的科普可能不僅要靠老年群體的孩子,還需要靠民政部門、社區(qū)和我們這樣的公益組織,共同來發(fā)力。”
陸時零道,“我們也會在小程序上做活動,贈送一批助聽器。”-
“就知道你在這里。”陸時零熟練地捻出根煙,自己點上了,扭頭看她,“心情不好?”
話題進行到后面,便是具體細節(jié)的溝通,許馥在不在都沒什么關(guān)系。
她出來上衛(wèi)生間,順便在吸煙區(qū)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點燃了一支細煙。
聞言,也沒回答陸時零的問題,只問他,“你來做慈善,還是做生意?”
煙霧吐出,眼尾一挑,皆是風(fēng)情。
“我當(dāng)然是來做生意的。”陸時零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一下,道,“目前國內(nèi)助聽器市場95%以上都是進口品牌,我們助聽器的核心算法一直在升級,也研發(fā)出了針對老年人的‘公益助老款’助聽器,價格極低,想要借由這次契機打開市場。”
“這樣啊,”許馥不置可否,她把煙撳滅,“那挺好。祝你成功。”
“……許馥,”陸時零看出她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深吸一口氣,“但我也不僅僅是來做生意。這個生意不劃算,送出去那么多,又根本賺不了多少錢,最多賺個好名聲罷了。”
“而我做生意,向來不在乎名聲,我只在意收益。”他干澀道,有種破釜沉舟的意味,“但我完全沒有死纏爛打的準(zhǔn)備,請你放心——我只是想借這個機會,和你從朋友重新認識一遍而已。”
許馥有點吃驚,她眼睛微微睜圓,像警惕的貓咪。
……陸時零今天好不一樣。
他怎么會突然變得這么……誠實?
許馥仔細地打量了會兒陸時零,柔柔地笑了下,沒再說話-
今天陳聞也的消息回復(fù)的有點晚。
許馥剛洗完澡就發(fā)出去的問題,等她護好了膚,細細抹了遍身體乳,正吹著頭發(fā)時消息才姍姍來遲。
她順手點開來看。
【許馥:一會兒視頻么?】
【陳聞也:今天不用啦,謝謝姐姐,晚安哦。】
還發(fā)來了一個狗狗睡覺的可愛表情包。
哦?
許馥凝目看了會兒那對話框。
吹風(fēng)筒被握在手里,熱風(fēng)滾滾吹向地面,□□的腳踝涌起幾分暖意。
她退出那聊天框,點開胡蝶的消息。
胡蝶剛剛已經(jīng)連發(fā)了好幾個視頻。
【胡蝶:不知道誰今天偷拍了陳聞也在病房的照片,發(fā)了帖子,說他全聾了,連醫(yī)院床號都曝光了——現(xiàn)在很多媒體,私生粉都往醫(yī)院涌,保安都維持不過來秩序。】
【胡蝶:粉絲好瘋狂啊,剛剛還有人在醫(yī)院門口嚎哭呢,嚇了我一跳,現(xiàn)在增派了很多人手正在勸離。】
【胡蝶:絕了,好一個‘乖乖弟是大明星’。】
第 34 章
清晨, 陸時穎坐在桌前,蹙著眉頭,將一片吐司撕咬的破破爛爛。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沒想到防不勝防的不是媒體,竟是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屬。
陸時穎囫圇吞著那吐司, 食如嚼蠟地劃著消息,身旁卻突然被放了一罐牛奶,溫柔的女聲響起——
“這么干吃不怕被噎著?”
“……許醫(yī)生, ”陸時穎抬頭, 人在經(jīng)受挫折的時候看到信任的人,下意識地就會流露出些軟弱來, 她嘴一撇, “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許馥有點好笑地看她, “你也被圍堵了?”
“哎,你不懂, ”陸時穎哀哀嘆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 就會覺得對方是個很讓人憐愛的乖乖仔,經(jīng)歷一點點小挫折,都會讓人心疼的。”
她往桌子上一趴,把手機一攤給許馥看, “何況可能是這么大的事情,你看。”
許馥平日上網(wǎng)沖浪并不多。聞言便垂下頭, 一起看向陸時穎的手機。
昨天下午的一條帖子,模糊的偷拍, 配上勁爆的標(biāo)題,十幾萬的點贊, 瞬間出了圈。
[天,車手陳聞也好像聾了,正在醫(yī)院住院]
[我奶奶最近住院了,我來探望她,不小心走到單人病房這邊了,結(jié)果猜猜看到了誰?我在門口和他打招呼,想合個影,結(jié)果他根本沒理我,頭都沒轉(zhuǎn)過來,我還覺得他挺愛耍大牌的,結(jié)果順口問了一下旁邊路過的住院的病號,說他真的什么都聽不到,已經(jīng)很久了。震驚。]
評論區(qū)熱鬧得很:
[那他還能參加比賽嗎?]
[天啊,估計參加不了吧,有點可憐]
[說不定是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裝病?F1壓力很大的]
[就是,成績不好還要被群嘲,到時候帽子一扣,說背叛了國家和人民的期望,還不如現(xiàn)在名聲好]
[樓上有病吧?人家是運動員,會怕挑戰(zhàn)嗎?]
[樓上才是太天真,裝病的多了去了,還有現(xiàn)場演受傷的呢,那演技,都能拿獎]
[不是,這是不是陳聞也啊?他生病會不去私立醫(yī)院嗎?合理懷疑造謠]
……
帖子竟然還附上了定位。
許馥定定看了會兒,開口安慰道,“醫(yī)院本身就有應(yīng)付醫(yī)鬧的應(yīng)急措施的,放心,昨晚不就很快平息了么。”
“是呀,因為陳聞也自己也很有手段的,派了保鏢和律師到場,才不至于把醫(yī)院掀翻。”陸時穎又隨便點開幾個熱搜,“醫(yī)院雖然回歸風(fēng)平浪靜,網(wǎng)絡(luò)上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車神陳聞也或陷解約風(fēng)波]
[遠也科技:浪費巨大人力物力財力的失敗超跑]
[強強聯(lián)手合作共贏:時復(fù)與領(lǐng)航達成戰(zhàn)略合作]
……怎么還和自家產(chǎn)業(yè)扯上了關(guān)系?
陸時穎頭痛扶額,又返回了那帖子。
“不過這到底是哪個吃瓜群眾發(fā)的?”她恨恨拍一下桌子,“哪個孫子孫女?我天天寫病歷,天天查床,我怎么沒有印象?”
目前耳鼻喉科確實有幾位老奶奶在住院。
一個是兒子女兒都在國外定居,給她請了護工;一個是丁克,只有老伴陪著她;還有一個有個兒子,離異了兩次,都沒有孩子……
哪里來的孫子孫女在網(wǎng)上發(fā)帖?
是別的樓層的走錯了么?
許馥盯著那帖子里的照片看。
照片里,陳聞也表情平靜認真,持一支筆,在手寫板上記錄著什么,對不遠處的手機快門聲毫無感知。
聽說昨晚他面對閃光燈和粉絲也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并在一場鬧劇過后,誠懇地對醫(yī)護人員表示了歉意。
許馥收回了目光,在陸時穎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
她裝死似的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于是許馥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如惡魔的低語,“……看看幾點了?該收病人了。”
陸時穎艱難上演鯉魚打挺-
輿論風(fēng)波之下,最淡定的反而是陳聞也。
他早就習(xí)慣了站在聚光燈下,在病發(fā)之時,也就早就準(zhǔn)備好迎接即將接踵而至的軒然大波。
相比較而言,他倒是更擔(dān)心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身份,給許馥的工作帶來什么不便之處。
畢竟她是他的主治醫(yī)生,被媒體揪著問也不稀奇。
所以在許馥來查床之時第一時間發(fā)出了疑問,“你還好嗎?”
許馥手指頓了頓,抬起眼眸,視線從自己手機屏幕上打了一半的[還好嗎]轉(zhuǎn)向他。
陳聞也果然并不像是受到打擊的樣子。
他依然朝氣蓬勃,生機盎然,精神勁兒甚至能掩蓋這個沉悶窒息的病房,和這身枷鎖般的藍白條紋病號服。
許馥舒了口氣。
她刪掉那句[還好嗎],重新打字給他,帶著調(diào)侃的笑意。
[乖乖弟是大明星?]
“……大明星什么的,倒還真算不上,”陳聞也面色復(fù)雜起來,他想了想,謙虛道,“大……體育明星?”
許馥“撲哧”一聲笑出來。
陳聞也微低著頭看著她笑,唇角也彎起來。
逗笑她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盡管許馥常常是笑著的,但那笑意溫柔平靜,實在和小時候沖他使壞,害他挨罵時的笑容不太一樣。
他記得小時候她總和小區(qū)里的一堆女孩子玩,他又總愛跟著她。
三歲的年紀差在那個年齡還比較明顯,他跑得慢,做游戲反應(yīng)也慢,別的女孩都說他是個小跟屁蟲,又嫌棄他是個男孩,不愿意帶他一起玩。
氣得許馥當(dāng)場就拉了他回家,回家想了又想,第二天給他穿上了條自己的小裙子,拉著他出來玩。
“我們小也其實是女孩子。”她很認真地道,表情極其誠懇,“他生了病才會那樣,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待病人哦。”
一下子騙了好多人,大家紛紛都覺得之前的自己真該死,對陳聞也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玩什么游戲都照看鼓勵著他。
“小也慢一點哦。”
“小也真棒。”
……
等回家的時候被葉靈發(fā)現(xiàn),她很震驚地問,“為什么穿裙子?”
眼睛瞪圓了,看看陳聞也,又看看許馥。
許馥眼神漂移著沒吭聲,陳聞也明白了,立即主動道,“我自己想穿的。”
他聲音奶聲奶氣,皮膚白皙,穿著許馥白色蕾絲邊的小裙子,眼睛忽閃忽閃,睫毛卷翹,洋娃娃一樣。
“……這,天啊,”葉靈慌慌張張叫陳琛,“老公!咱兒子好像哪里有點不一樣。”
陳琛聞言走出來,一看便笑得止不住,“不錯,未來的女裝大佬。”
他笑聲感染了葉靈,葉靈也忍不住笑,邊笑邊打他,“煩人。你認真一點好不好?”
陳聞也轉(zhuǎn)頭看許馥,她也偷偷地翹起唇角,笑容里都是惡作劇得逞的洋洋得意。
那時候的她張揚,驕傲,也囂張。
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脾氣,這么成熟了?
被逗笑的時候才更像她一點呢。
陳聞也望著她的模樣,手指不自覺地慢慢攥緊。
……要是能聽到她的笑聲就好了。
許馥抿著唇,[好,大體育明星,真棒。]
想了想,還是繼續(xù)道。
[不知道是誰發(fā)的帖子,我覺得有可能并不是真的病人家屬。]
她想給陳聞也提個醒。
可能有人在故意針對他,或許是其他的車隊,或許是商業(yè)對手。
而且你在明,敵在暗,可能會有些棘手。
但陳聞也看到后,好像一點也不吃驚。
“沒關(guān)系。是誰都無所謂,”他滿不在乎道,“這些無聊的小動作,盡管來好了。”
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
他走到今天這一步,遭遇過的可以稱之為可怕的事情,遠比網(wǎng)暴多。
現(xiàn)在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許馥眨眨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小瞧了他。
這么想來,陳聞也的心理承受能力簡直強到變態(tài)——
面對讓人生幾乎翻天覆地的驟變,他一直沉穩(wěn)、冷靜、理性,短短的時間內(nèi)就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迅速擁有了新的人生目標(biāo),也接受了下半輩子都可能要依賴助聽器的可能性。
能夠從事競技體育,并取得不菲戰(zhàn)績的男人,是不一樣。
……看來那次眼淚,也不過是個意外。
可能是高燒把人燒得迷迷糊糊了吧。
說著,陳聞也突然又有些猶疑起來,“倒是你……”
[我很好。我只是個小醫(yī)生,醫(yī)鬧都鬧不到我頭上,別想太多。]
許馥道。
她終于徹底放下心來。
她相信他會順利地度過人生中的每一個難關(guān),也相信他未來做什么都會成功的。
許馥溫和地笑笑,[乖乖養(yǎng)病,有什么變化,及時報告。]
陳聞也點了點頭-
以前的項目許馥基本是處于打醬油的狀態(tài),陶染說什么就是什么,指哪兒打哪兒,從不發(fā)揮主觀能動性。
但這次的項目對許馥來說意義非凡,她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也變得忙碌起來。
他們和時復(fù)科技合作的項目命名為“聆聽銀發(fā)”。
企業(yè)方提供資金,捐贈助聽器,并提供后期驗配調(diào)試服務(wù)。他們則需要對接民政部門,聯(lián)系社區(qū)、老年大學(xué)、居家養(yǎng)老服務(wù)機構(gòu)等,共同合作,開展聽力科普和篩查。
許馥多年浸染在黎市長的威壓下,早就習(xí)慣于和政府部門負責(zé)人打交道,于是她自告奮勇地接下了對接工作,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所在的區(qū)民政局副局長,是個三十歲剛出頭的年輕男人,而且相當(dāng)的英俊。
因為許馥順便想看看場地,他們便約在當(dāng)地一個先進模范社區(qū)見面。對方見到她,禮貌地主動伸出手來,“您好,我是區(qū)民政局梁寧坤。”
“梁局長好,”許馥今天穿了一身黑白套裝,妝容簡單,身材惹火,卻又不失莊重。
她也伸出手與他相握,“我是和閔醫(yī)院的許馥。”
在梁寧坤的授意下,社區(qū)書記帶著他們看了社區(qū)黨群服務(wù)中心的陣地情況,并介紹了目前轄區(qū)老年人的情況。
“事情是好事,有梁局長支持,我們社區(qū)一定會全力配合工作開展。”社區(qū)書記是個四五十歲的直爽女人,穿著樸素,說話極利索,一路將他們送到門口,“馬上要開黨員大會,我就不送了。”
梁寧坤和許馥一起出了門,往車的方向走。
梁寧坤道,“這是我們?nèi)罕娀A(chǔ)比較好的社區(qū),建議先作為試點開展。后續(xù)再慢慢往農(nóng)村輻射,農(nóng)村就會比較復(fù)雜一些……”
“不瞞你說,”他嘆口氣,“經(jīng)歷了三年疫情,如今財政緊缺,工資發(fā)的也拖拉,個別村的工作積極性都成問題。”
“沒關(guān)系,企業(yè)會出資金的,”許馥對陸時零的錢包很有信心,她安慰道,“經(jīng)濟也和人一樣,挨刀子雖然是一瞬間的事情,傷口愈合需要好久呢。”
“不愧是醫(yī)生,”梁寧坤笑道,“打比方都有些醫(yī)生的味道。”
許馥也笑,“畢竟只專這一點東西,讓梁局長見笑了。”
梁寧坤忙道,“不敢。”
“醫(yī)生是懸壺濟世的匠人,也是我崇敬的職業(yè)。”在幾乎沒過腦子地夸贊了出來后,他感覺略有些打官腔的意思,于是笑道,“不過沒想到許醫(yī)生竟然這么年輕。”
“你也年輕,梁局長。”
“局長”二字被許馥加了些柔膩的重音,她笑道,“我以為混到這個職位怎么都要小四十歲了。”
“現(xiàn)在講究領(lǐng)導(dǎo)干部年輕化,今年遴選條件卡在32歲以下,我正好趕上了趟,比較幸運。”梁寧坤很謙遜,對那激烈的競爭過程避而不談。
他思索一下,道,“不用叫我‘局長’,太客氣。反正咱們也不是同事關(guān)系。”
“好,”聊著聊著,許馥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車前,她松松靠在車旁,抬眼笑道,“下次見,寧坤。”
第 35 章
大概是因為上次順利得到了許馥的一個笑容, 陸時零受到鼓舞,簡直有沖勁得很。
他組織專班謀劃設(shè)計小程序,事事盡心, 還極為大氣地捐款捐物。
除了小程序里免費贈送老年人的那批助聽器外,又針對先天聾的青少年, 捐贈了一批人工耳蝸。
人工耳蝸價格昂貴,國產(chǎn)的目前8萬元左右,進口的要15-30萬元內(nèi)不等, 且手術(shù)費用、后期維護費用也都是不小的支出。
盡管近兩年各省市不斷出臺政策, 陸續(xù)將人工耳蝸作為納入醫(yī)保范圍內(nèi),但仍有許多家庭的經(jīng)濟能力不足以支付。
陸時穎近來在耳鼻喉科工作, 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家庭的困窘, 便總在陸時零耳邊絮絮叨叨, 說尊老愛幼是至關(guān)重要的傳統(tǒng)美德,也是他亟待進步的地方。
他倒也沒太聽進去, 只覺得捐人工耳蝸的話應(yīng)該可以舉辦一個捐贈儀式,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和許馥在儀式拍照時握手了, 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再多聊幾句。
他也沒想到,最后和他握手的人竟是這個四眼仔大學(xué)教授。
陸時零伸出手,怎么看他那無框眼鏡怎么不順眼, 他勉強扯起一抹笑容,“許醫(yī)生呢?”
“她很忙, ”陶染覺得陸時零這么冷的天也要堅持西裝革履參加活動實在惡心,他別過眼, 平靜地而迅速地握了手,道, “現(xiàn)在正在聾啞學(xué)校確定被捐贈名單。”
捐贈金額過大,驚動了市殘聯(lián)理事長劉波兒,他頂著個锃光發(fā)亮的光頭,剛在臺上發(fā)表完激動人心的講話,正熱情洋溢地指揮著工作人員將那碩大一塊捐贈牌搬上來。
[時復(fù)科技向“走進寂靜”公益項目基地捐贈人工耳蝸200臺]
劉波兒越看這牌匾越激動。
他年紀不小,本來已經(jīng)做好再過三五年就退二線的準(zhǔn)備了,沒想到天降鴻福,這兩個人,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簡直把他的工作干得紅紅火火啊。
劉波兒看見他倆就笑成一朵菊花,盡管兩位主角表情都很淡定,完全沒有笑模樣,他也毫不在意。
沒事的,成功人士都深沉,不茍言笑。劉波兒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
兩位主角完全沒有站在一起的意思,他們很有默契地分散開來,站在展顏的劉波兒一左一右,共同接住那牌匾,面向攝像機沉默著。
表情都像吃了蒼蠅-
許馥最近一有空,就會去聾啞學(xué)校做志愿者,順便和盛郁學(xué)習(xí)手語。
人工耳蝸有了,但并不是所有的聾兒都可以順利植入,必須要符合人工耳蝸手術(shù)條件和手術(shù)適應(yīng)證才行,這就需要開展一輪摸排和篩選。
植入也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手術(shù)費用、語后康復(fù)費用、未來耳蝸過了保質(zhì)期后的維修費用、調(diào)試費用等等,每一筆都可能是壓垮小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市殘聯(lián)和市殘疾人基金福利會補助了大部分金額,許馥和張閱雨商量了,決定對這200名青少年同時免費提供術(shù)后聽力語言康復(fù)訓(xùn)練救助,手術(shù)費等就從近日收到的善款中進行補助。
篩查就需要和聾兒面對面了,許馥覺得自己至少要掌握幾個常用的手語才好。
“你——手食指指向對方,”盛郁教的很認真,“好——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
“你,好,”許馥跟著做動作,“這個簡單,像‘你真棒’的意思。”
盛郁笑道,“很接近,右手食指敲一下左手食指,就是‘真’的意思了,加在中間,就是‘你真棒’。”
“同理可得……”他又指了下許馥,敲了食指,食指和中指碰了下鼻子,又伸出個大拇指。
許馥看圖翻譯,“你真……什么?”
“……你真漂亮。”盛郁低下了頭,試圖掩飾泛起紅暈的臉,小聲道。
許馥莞爾。
她問,“你怎么會學(xué)習(xí)手語的?”
“上高中那年,我姐嫌我不干正事,”盛郁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逼迫著讓我拿零花錢資助了一個聾啞人弟弟,我們做了筆友,常常書信來往,后來見了面,慢慢學(xué)的。”
“剛開始學(xué)只是覺得有趣,后來越學(xué)越發(fā)現(xiàn),手語是一套非常完備的語言系統(tǒng)。”他很認真地道,“絕不像大多數(shù)人想象地那么原始、簡單、粗糙。此文為白日夢獨家文,看文來裙死耳耳貳無久儀死妻手語能夠準(zhǔn)確描述具體或抽象的含義,也完全能夠表達細枝末節(jié)的情感,甚至比語言要更加鮮活生動呢。”
年輕人總是這樣,只要談?wù)摶蛳氲阶约合矚g的事物時,眼睛都會亮亮的。
許馥笑著,她輕輕點了下他的額頭,敲了敲食指,伸出個大拇指來-
陳聞也感覺最后一個療程好似過得非常漫長。
盡管他派了不少人手,堪稱戒備森嚴,但還是時不時會有幾個突然冒出來的狗仔,偽裝成病人或病人家屬的模樣,實在讓人防不勝防。
為了避免給醫(yī)院添麻煩,外加他也不想讓更多的人來打擾,他干脆也不允許公司或車隊的任何人來醫(yī)院探望他,有什么事情全部發(fā)消息交流。
【凌祺:阿也,王斯立今天提交了辭職報告,說想回老家結(jié)婚去了。】
王斯立是車隊的工程師之一,也是技術(shù)極為嫻熟的維修工,和他們走南闖北也好幾年了,感情很深。
陳聞也從凌祺平靜的逗號和句號中看出他非常不平靜的情緒。
他上翻了一下聊天記錄,看了一下之前那請長假的名單,王斯立赫然列在其中。
【陳聞也:好。】
【凌祺:他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理解!就因為】
發(fā)了出來,又一秒被撤回了。
陳聞也猜測凌祺身邊應(yīng)該圍坐了一圈人。
【陳聞也:每個人選擇不同,正常。想辭職或離開車隊的,我都批準(zhǔn)。等我出院吧,給他辦個散伙宴,也不算白白相識一場。】
那邊正在輸入了很久。
【凌祺:好。】
【陳聞也:車隊最近還有什么其他的新鮮事么?】
【凌祺:胡云翼脫單了,前一段請長假就是帶女朋友出去旅游呢。談個戀愛偷偷摸摸的,不讓提,不讓問,還是被七仔不小心看到發(fā)微信了,叫人家‘寶寶’。】
陳聞也完全不感冒:【哦,恭喜。】
最近連他都能感覺到許馥的忙碌,于是每次許馥來查房時,他都盡可能簡明扼要地表達清楚自己的狀況,而且還牢記許馥“不許騙人”“謹遵醫(yī)囑”的要求,每次都老老實實、一五一十地交待。
“聽不到。”
“今天也聽不到。”
好轉(zhuǎn)的不夠明顯就算了,陳聞也發(fā)覺自己在慢慢地失去一些本能。
剛剛失聰之時,他很能夠確定自己是否在說話,說話的聲音大或小。
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陳聞也開口說話的機會越來越少,已經(jīng)不是很能夠判斷了。
他剛剛出聲了嗎?吐字準(zhǔn)確嗎?聲音突兀嗎?
會不會太小聲,讓她聽不到?
會不會太大聲,不小心吵到了她?
……干脆也打字好了,反正許馥也是和他打字交流的。他想。
這天許馥來查床時,陳聞也決定也開始打字與她交流了。
他掏出手機來,把提前打好字的手機遞給她。
[耳鳴的時候很頭暈,但今天睡得還可以。聽力也和昨天差不多。]
他以為自己描述的已經(jīng)足夠清楚了,許馥會像往常一樣將注意事項發(fā)給他,之后就離開病房,這樣更節(jié)省她的時間。
沒想到許馥卻一反常態(tài)地蹙起了眉來。
[我打字,你說話。]
陳聞也開始耍起賴,他笑著,不出聲,只打字。
[那樣不公平。我也想和你一起打字。]
許馥一反常態(tài),不與他插科打諢,態(tài)度極其強硬。
[陳聞也,說話。]
陳聞也猶豫了下,還是拒絕了。
[一樣的。我想打字。]
許馥深吸一口氣。
心臟跳的劇烈,這口氣吸得顫顫巍巍,嘴唇都跟著微微打起抖來。
在歷史的長河里,曾有長達幾千年,人們都把聾人直接當(dāng)做啞巴,“聾啞人”一詞也由此而來。
天生的失聰者,聽不到聲音,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學(xué)習(xí)語言的能力,也因此被人們認定為“智商受限”,甚至曾被剝奪就業(yè)、結(jié)婚等基本人權(quán)。
直到后來手語問世、普及,聾啞人才重新?lián)碛辛巳?#8204;權(quán)。
后天的失聰者也是一樣,會自然而然地慢慢失去語言的技能,變成啞巴。
從不愿張口說話開始。
許馥低頭打字。
[我很喜歡你的聲音。]
[陳聞也,乖乖說話,好么?]
陳聞也看到后怔了一下。
眼睛眨巴了幾下,想象那是照相機,畢竟是許馥的手機,消息沒有發(fā)給他,只好多看幾眼,把它牢牢記在在心里。
她真的第一次對他說了“喜歡”。
邊看邊確認,緋紅之意慢悠悠地爬上他那聽不到聲音的耳朵尖。
許馥聽到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小聲開了口,“……好。”
從什么時候起,他的聲音竟然會夾雜了些含糊和不確定?
她居然從來沒有注意。
許馥下意識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發(fā)頂。
[乖。]
失去了聽覺后,陳聞也其他的感覺開始變得格外敏感。
她白皙溫涼的手觸碰上來,抓揉的動作很輕,但每一下都如過電一般,需要很克制地瞇起眼睛。
他很配合地垂下腦袋,讓她揉得更不費力氣。
……觸感實在很好,像上好的綢緞,像溫馴的小狗,是極為柔軟的服從。
許馥被那柔軟撼動。
正是天氣晴朗的時候,鮮花被擺在了窗臺上,剛噴過水,花瓣上沾染著水珠,迎著陽光盛放。
她收回了手,低頭打字。
[明天出院回家吧,我給你配助聽器。]
第 36 章
戴上助聽器的感覺實在很奇妙。
“怎么樣?”
許馥手指的觸感還停留在他耳畔, 但聲音卻像從手機話筒里傳出來似的,帶著些微的電流聲。
輕柔,悅耳, 溫和。
喚醒他寂靜的世界。
陳聞也端正坐在座位上任她擺弄,想了想, 道,“像在和你打電話。”
“好,”許馥親自當(dāng)驗配師, 她根據(jù)陳聞也在不同聲音頻率的下降程度, 仔細詢問調(diào)整了會兒,又問, “現(xiàn)在呢, 還有電流聲么?”
“只有一點了, 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走近了,俯下身幫他調(diào)整, 兩人離得極近,問, “聽我說話覺得吵么?”
“不吵。”陳聞也頓了頓,目光落停在她臉上,才道,“很動聽。”
非常動聽。
是他想念了很久的聲音。
四目相接, 許馥手上動作一頓,直起身來, 嘆道,“……真的不該給你配的。”
昨天話一出口她就開始后悔, 要不是陳聞也眼神一下亮了起來,反應(yīng)極其迅速, 立刻著重向她強調(diào)“可不能反悔”之類的話,她可能真的當(dāng)場就反悔了。
雖然痊愈的希望并不大,但嚴格來說,他現(xiàn)在還處于治療期,配助聽器實在有些太早了。
按照一般的實際情況,絕大多數(shù)患者并不愿意就這么佩戴助聽器。
一方面,他們會擔(dān)心助聽器會造成聽力進一步下降,另一方面,也會對“自己竟然需要使用助聽器”一事產(chǎn)生抵觸心理。
一般決定配助聽器,都是要在醫(yī)生確診無法治愈,或者患者不愿意接受治療方案的情況下,才會不得已走到這一步。
當(dāng)然,這個患者明顯是在她的威逼利誘下勉強接受了治療方案。
許馥心里清楚,但凡換一個別的醫(yī)生,怕是陳聞也早就要配上助聽器出院了,醫(yī)生的建議,助聽器的昂貴,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
他太想要自由。
盡管陳聞也表現(xiàn)得很無所謂,但許馥還是照常安慰了一句。
“不要有壓力,”她柔聲道,“這就和近視需要佩戴眼鏡一樣的,沒有什么區(qū)別。”
陳聞也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驗配室里有面鏡子,相對陳聞也的身高而言,位置擺得低了些。
他手撐著那桌沿俯下身來,左右側(cè)了側(cè)頭打量自己,問,“像不像戴了個黑色的耳釘?”
他配的款式極其昂貴,小巧精致,質(zhì)感很好,在光下反射出冷色調(diào)的光,不仔細看確實像兩枚純黑色的耳釘。
“很像,還挺好看的,很配你。”許馥被逗笑,“恭喜你,無痛打耳洞。”
好看么?
陳聞也手指觸上那陌生的助聽器,也勾起了唇角。
許馥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項,“先從安靜的地方試戴起,慢慢再融入嘈雜環(huán)境。你佩戴的太早了,過程中一旦覺得聲音過大需要立馬進行調(diào)試,不然可能會損傷剩余聽力。”
“調(diào)試到完全合適還需要一段時間,”她終于作了命令式的結(jié)尾,“這段時間就住我這里。”
要不要讓他回自己家住,這個問題許馥已經(jīng)思考過了一段時間。
于公,她答應(yīng)過葉靈,卻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而且如今陳聞也本身聽力就不穩(wěn)定,也在配助聽器的適應(yīng)期,讓他獨自一人她并不放心;
于私,她認為,想要拒絕一個明顯對自己有意思的男人,最簡單的方法其實就是將他留在身邊。
許馥想,可能只有狠狠打破那層想象的玻璃,他才能夠完全地、真正地明白——
他們并不合適。
……她沒有趕自己的意思。陳聞也松了口氣。
是不是說明他還有機會?
畢竟戴上了助聽器,好像和正常人差別也不太大。
可能真的就像戴上眼鏡?
高懸的一顆心輕放下來,他立即積極答應(yīng),聲音都帶著雀躍,“好。”
“當(dāng)然,”許馥挑了挑眉,多少帶點威脅之意,“有什么不舒服都要第一時間和我說。這次如果再騙人,我真的不會再管你了。”
那意思就是……她現(xiàn)在正在管他是么?
陳聞也壓下過快的心跳,鄭重點頭,“明白。”
“嗯,辦出院手續(xù)吧,我下班找你。”-
下班后,許馥敲了病床門,陳聞也早就利落地收拾完畢,一路輕松地跟著她下了地庫。
他單手拎起行李塞進后備箱,道,“出院感覺跟出獄也差不多。”
“別胡說八道。”許馥笑道,她手剛放到車把上,胳膊就被陳聞也輕輕拉了一下。
“咳,你忙一天也累了,”他眼神漂移,若無其事,“要不我載你吧?”
許馥瞇起眸子。
她可是還記得上次陳聞也坐她車的時候呢。
盡管當(dāng)時她極為慌張,情緒不太穩(wěn)定,但余光也注意到他欲言又止了幾次,最后默默地拽上了副駕駛上的把手。
那時她沒心情搭理他,竟然還敢再提?
“怎么,大賽車手,”許馥斜睨他一眼,夾槍帶棒,“嫌我車開得不好?”
“……怎么會?”陳聞也一怔。
他其實是好久沒開車了,有點手癢。
但更重要的是——
他不確定自己現(xiàn)在戴上助聽器之后,還可不可以正常開車。
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試一下。
但完全沒想到她竟想到這個方面去。
他不禁莞爾,立即幫她拉開車門,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另一只手還紳士地幫她擋了上面,防止碰撞,“你開得比我都好,請。”
許馥輕哼一聲,完全不跟他客氣,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服務(wù),連句“謝謝”都沒說,只道,“安全帶系好,現(xiàn)在給你展現(xiàn)我真正的車技。”-
陳聞也發(fā)現(xiàn),除了天氣更冷,窗外的景色更蕭瑟一些,許馥家里的一切,和他離開之時,幾乎沒什么變化。
許馥還添置了幾個毛茸茸的新毯子和抱枕,隨意地堆在沙發(fā)和地毯上,溫馨舒適,他能想象到她晚上獨自一人的愜意。
她實在是很貼心,昨天答應(yīng)了他要出院,今天就找阿姨提前打掃了衛(wèi)生,把他房間也仔仔細細收拾了一遍,根本不需要他,連花也在客廳擺上了。
獨獨一支,好像綻放得更加美麗。
陳聞也正在出神,就聽見許馥問,“晚上吃不吃火鍋?”
他轉(zhuǎn)頭看她,她已經(jīng)換了身家居服,正坐在餐桌旁,低頭劃著手機看火鍋食材外賣,漫不經(jīng)心道,“我請客,你收拾,怎么樣?”
“好,”陳聞也坐過來和她一起看,發(fā)現(xiàn)她看到什么都往里面加,購物車塞了一大堆進來,覺得有點好笑,抬眼調(diào)侃她,“餓了?”
“唔,”許馥嫌麻煩,手機一推,人就起身去往沙發(fā)上窩,遙控器一按開,“你自己下單吧,隨便挑。”
陳聞也笑著把她手機放在一旁。
他從小就知道許馥挑食。
挑吧,卻又從不愛明說,偶爾還會為了給別人面子,吃一口她不喜歡的菜,裝作自己從不挑食,什么都可以吃的樣子,簡直不知道是想迷惑誰。
長大了好像也是一樣,把別人看得透徹,卻又很不愿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喜惡,好像生怕被別人拿捏了去。
他拿過自己的手機,很快下了單,才拿起手機還給她。
“點好了。”陳聞也遞給她時,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屏幕上方蹦出了一條消息。
【一個可愛的學(xué)生:學(xué)姐,明天我來接你吧?】
陳聞也忙撇開眼,定了定神,“給。”
肥皂劇難得演到緊張激烈的時候,許馥抬眸,顯然也看到了那條消息,卻沒當(dāng)回事,懶懶道,“放那兒吧。”
甚至沒打算伸手去接。
陳聞也放在她身旁一觸就能夠到的位置。
他走到一旁,拉開冰箱,驚訝地發(fā)現(xiàn)——
走的時候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谋洌缃窬惯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
幸好他每次買蔬菜都是現(xiàn)買現(xiàn)做,沒有什么東西過期或放壞。
只有一個地方顯得稍微有點空。
是什么呢?
酒么?
也不是。
酒被喝空后,也已經(jīng)添置了不同的新品,還是放在這個區(qū)域,占這么大的地方。
冰箱門打開著,冷風(fēng)陣陣,陳聞也仍盯著那里仔細思考。
想了一會兒,總算想到了。
牛奶也被喝完了。
很奇怪地,發(fā)悶的胸口突然紓解,陳聞也喉間溢出一絲笑意-
火鍋咕嘟著溢出香氣之時,許馥才懶洋洋爬起身來,順便回了盛郁的消息。
【許馥:好】
許馥不回復(fù)的時候,盛郁從不催問,只默默地等待。
他早就習(xí)慣了,他知道醫(yī)生很忙,他要有足夠的耐心才是。
她一不回復(fù),盛郁就感覺她好像正在工作,被病人的事情分了心神;她有時多回了兩句,盛郁就猜測她應(yīng)該是剛閑下來,就立刻回復(fù)了自己的消息。
收到許馥的回復(fù)后,盛郁很開心,秒回了一個貓貓的小視頻。
肥肥的藍貓被盛郁拿著小魚干引誘,短暫地失去了矜持,扒著他的腿,一邊往上攀,一邊忽閃著圓眼睛“喵喵”地叫。
超級無敵可愛。
許馥唇角不禁上揚起來,她連看了幾遍,回給他個表情包表達喜愛。
隨后手機一放,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碗里已經(jīng)被陳聞也夾滿了嫩牛肉。
陳聞也聽著那視頻里的喵喵聲,問許馥,“你喜歡貓么?”
“喜歡,”許馥拿起筷子,瞥到他若有所思的神色,立即打住那過于發(fā)散的想法,“但不想養(yǎng)。”
“為什么?”
“太高冷了,不喜歡。”
她也曾動過養(yǎng)一只小貓的念頭,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不為小貓動心。
胡蝶家養(yǎng)的有貓,熱情邀請她去玩,她也很開心地去了,卻發(fā)現(xiàn)貓拍視頻和照片時極其可愛,但日常大多數(shù)都很高冷。
只有好久不見你的時候,會讓你稍微摸一會兒,但也僅限一會兒,之后就自己溜遠了,想讓它像狗狗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好像主人愛它,總會比它愛主人多。至少表現(xiàn)出來是如此。
許馥自覺自己不會有那么多的耐心。
她感覺養(yǎng)寵物和談戀愛差不多,都是用來服務(wù)自己,追求精神愉悅的。
如果需要費力地索取,就本末倒置了。
“那小狗呢?”陳聞也問,“你想養(yǎng)小狗么?”
許馥晃著杯中酒,從那電視劇中分出一絲神來思考。
唔,小狗確實很好,軟乎乎的,挨打也不會逃跑,永遠用直白熾熱的眼神看著你,還會圍著你搖尾巴。
但遛狗實在麻煩,而且還要給它洗澡打理,還可能會掉毛……
她轉(zhuǎn)頭剛想和陳聞也說,卻看到他正歪著腦袋望過來。
火鍋的霧氣都掩不住那黑亮好奇的眸。
許馥手中的杯子頓了一霎。
因為一個詭異的念頭突兀地冒了出來——
陳聞也倒是很聰明,可以自己遛自己,自己洗澡自己打理,還不會掉毛。
……
“也不想養(yǎng),”她仰頭灌了一口冰涼的果酒,用不著他問,直接道,“小狗太忠心了,給人壓力很大。”
“也不一定吧,”陳聞也完全沒理解她的想法,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狗。他思索著,回憶起凌祺在美國養(yǎng)的那只哈士奇來,“以前我朋友養(yǎng)過一只狗,我一次都沒喂過它,但每次它見到我比見到主人都親。”
他道,“后來我順手喂了它一次肉,它就死活就要跟我走呢,把它主人氣個半死。”
也不奇怪,畢竟是同類,可能相吸吧。
“那是傻狗。”許馥道。一個不太相熟的人給了一丁點兒甜頭,就拋棄一直以來愛著自己的人,顛顛兒跟著別人跑了,不是傻狗是什么?
想著,她給他夾了一筷子肉,看他的表情有點復(fù)雜,“吃吧,肉。”
第 37 章
夜幕降臨。
新?lián)Q的深灰色磨毛四件套洗好曬干, 有陽光的味道。
因為和許馥用的是同款洗衣凝珠,所以和她身上的氣息相近。
馥郁的甜香,像盛夏里從不收斂、招搖盛放的花。
到了深夜, 助聽器變得多余,而且戴時間久了總會覺得耳朵悶堵著, 許馥說這是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
睡覺時更覺不適,陳聞也便干脆摘了助聽器,將自己埋入鵝絨被中。
像被她環(huán)抱著一樣。
夢到她好像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這次是個陰暗基調(diào)的夢境。
好像是個暴雨夜, 葉靈接了個電話, 匆匆忙忙地離開了,甚至沒顧得上和年幼的他說上一句話。
他隱約聽到幾個字眼, 好像跟爸爸有關(guān)。
窗外電閃雷鳴, 幼年的陳聞也坐在落地窗前, 猜想母親在這樣的天氣去了哪里。
那雨越下越大,仿佛永遠不會停。
門突然被拍響。
來人不知道為什么, 也不用門鈴,邊拍邊在門口嬌聲嬌氣喊, “開門,小也——”
陳聞也從椅子上跳下來,邁著短短的腿跑去開門。
一樣年幼的許馥撐著一把棕色的小熊傘站在門口,腳上還搭配了一對同款棕色雨靴, 靴筒上印著圓圓可愛的熊腦袋。
“什么鬼雨,下這么大, ”她很不滿地嘟囔,也不合傘, 直接塞給他就進了屋,在玄關(guān)處換拖鞋, “把我的新裙子都打濕啦。”
那天好像是許馥把他哄睡的。
“別怕,小也,”許馥和他窩在沙發(fā)上,兩人鉆在同一張薄毯里,“下次我做一個晴天娃娃給你,就再也不會下雨啦。”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睜著眼睛不肯睡,還要往窗外看。
許馥跳下沙發(fā),蹬蹬蹬地跑去落地窗前,費勁地把那窗簾拉上了。
回來發(fā)現(xiàn)陳聞也還是睜著眼睛發(fā)呆,于是手一伸,捂住了他的眼睛。
“快閉上眼睛,”她細聲細氣地抱怨,“我要睡覺了。”
他很乖巧地在她手心閉上眼睛,腦袋往她那邊一蹭,額頭抵上了她的額頭。
她的溫暖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讓陳聞也覺得很安全。
就像現(xiàn)在,她的香氣鉆入他的口鼻,依然是熟悉的安全感。
終于不再是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天知道他在醫(yī)院失眠得多嚴重。
雖然每晚都有遵醫(yī)囑,認真地躺著,但睡得好的日子實在不多。
沉入睡眠前,他唇角微微勾了起來。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的今天,還是許馥把他哄睡的。
陳聞也睡了沉沉一覺-
許馥微微睜大眼睛,“所以,今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
“對。”盛郁將方向盤握得更緊。他判斷不出許馥是不是著重強調(diào)了“二十”這個數(shù)字,只感覺這個詞有些刺耳。
他們剛結(jié)束了一場晚宴,許馥喝了不少酒,盛郁開車送她回家時,告訴她今天其實是一個有一點特別的日子。
“現(xiàn)在祝你生日快樂,”許馥莞爾,“會不會晚了一點?”
盛郁忙道,“當(dāng)然不晚。今天還沒過去呢。”
許馥調(diào)侃他,“真是的,生日當(dāng)天還來當(dāng)志愿者,奉獻精神夠?qū)懫唸罅耍瑨煸谠蹅兓乩铩!?br />
“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來這里,我也挺開心的。”
“也不早說,不然就不讓你跟著一起聚餐了,早點放你回家過生日。”
“……我不想回家,”眼看著車開往許馥小區(qū)的方向,馬上要偏離他心中的目的地,盛郁深吸一口氣,總算說出口,“學(xué)姐可以陪我一起過生日么?”
“我呀?”許馥手指卷著頭發(fā),斜睨了盛郁一眼。
他很緊張,唇緊緊地抿著,望著前面的車流,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虔誠等待著她的回答。
許馥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小子明顯就很會開車,硬在她面前裝不會,撒嬌求她一起來回。
不過她也樂在其中。
本身她就不喜歡開車,免費的可愛司機,用一用有什么不好呢?
碎發(fā)搭在他額上,他膚色白皙,泛著些薄紅,但絲毫不影響那種陽光和俊俏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她一直以為他挺清純,沒想到還挺大膽的,上來就明說了“不想回家”啊……
看來現(xiàn)在年輕人都挺直接,是她跟不上時代了。
唔,閑著也是閑著,倒是很久沒試過這樣年輕的肉/體。
不如找個五星級酒店,干脆就陪他到21歲好了。
許馥唇角勾起,“好啊。”
盛郁覺得心跳都要蹦出胸膛外。
他深吸一口氣,在下一個路口,車向右轉(zhuǎn)了彎-
許馥現(xiàn)在有點想罵人。
……小屁孩真的不太行,她怎么會頭腦一熱在一個好像從沒談過戀愛的小屁孩身上浪費時間?
車停下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盛郁的“不想回家”,和她理解的“不想回家”完全不一樣。
他所謂的“不想”,可能只是“晚一點”回家。
這么冷的天氣,誰能想到,她竟然穿著昂貴的白色呢大衣和高跟鞋,薄而性感的黑色絲襪,手里捏著一罐酒,和一個小屁孩站在遠郊的山頂上看放煙火——
沒事兒吧?啊?
說出去要叫胡蝶笑掉大牙。
一陣凜冽寒風(fēng)吹過,許馥感覺自己快凍麻了。
不是,誰家好人過生日這么遭罪啊?
我是什么很賤的人么?
盛郁一點也不覺得冷。
他年輕,火力十足,加上今天是他籌謀已久的大日子,他甚至緊張到有些發(fā)汗。
哪個女孩會不愛這樣浪漫的氛圍?
逃離喧囂熱鬧的城市,遠離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你和我,欣賞著盛大的美麗。
市里不允許放煙火,他費了好大的勁,還托了家里的關(guān)系,才能在這兒為她舉辦一場獨一無二的煙火之夜。
在花火攀升至頂端之時,盛郁打開了他車子的后備箱。
唯美的燈串亮起,滿滿一箱的鮮花,與深色天空的絢爛相輝映,他深吸一口氣,道,“學(xué)姐,我喜歡你。”
許馥沒說話。
她平靜地喝下一大口手中的酒,試圖用酒意來暖暖身子,順便消化這場精心的告白儀式。
腐爛枯枝樹葉與泥土的味道,混合著花香、煙火的硝煙氣,各種細碎的氣味過于復(fù)雜,讓人有些倒胃口。
許馥太冷了,她動了動有點發(fā)麻的腳,不太習(xí)慣地感受著腳下的土地——相比較高級的木地板、大理石,實在是軟綿得難受。
幸好這幾天干燥沒下雨,要是變成泥巴地,她可能下車就要破防……不,她根本就不會同意下車。
天知道,她在車盤旋上山之時還在想,大概是個山間高級民宿吧。
正好,隱私性強,還挺浪漫的呢。
盛郁雙手在背后緊張地攥著那個精美的小圓盒,安靜地等待著她的回應(yīng)。
她一定知道他的打算——
在生日的當(dāng)天邀請她陪自己過,幾乎已經(jīng)是暗示著的告白。
她答應(yīng)了陪自己過生日,也會答應(yīng)自己的告白么?
他已經(jīng)想好了,哪怕是拒絕,許馥今天也不會直白地拒絕他。
畢竟今天是他的生日,學(xué)姐是非常善良的人。
所以,哪怕她松了口,說“考慮考慮”,那他的機會就會降臨,可以進行更加直白明顯的追求了。
但是許馥沒有。
“啊,”她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眨眨眼睛,很詫異地抬眼看他,“……喜歡我?”
盛郁的聲音都微微發(fā)著顫,但仍很鄭重地道,“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他很快聽到許馥平靜而鋒利的聲音。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你想多了。”她說,“我們是不可能的事。”
手一松,盒子墜落在地,發(fā)出輕微“砰”的一聲。
盛郁做夢也沒有想到。
她甚至沒有問他的生日愿望-
盛郁將許馥送到了小區(qū)門口。
許馥道了“再見”,便極為利落地下了車,關(guān)上車門。
盛郁一路都恍恍惚惚,如墜夢中。
直到關(guān)上車門那“砰”的一聲,像是狠狠打在他心口。
怎么……怎么會這樣?
不應(yīng)該、不可能會這樣才對啊。
許馥已經(jīng)快步走遠了好幾米,盛郁才如夢初醒,下車追了出去。
“……學(xué)姐,”他跑了幾步,重新站定在她面前,眼尾已經(jīng)通紅,淚含在眼睛里,要墜不墜,十分惹人憐惜。
他哽咽著開了口,“是我哪里不夠好么?”
“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盛郁用手背捂上眼睛,眼淚不斷地從指縫中涌出,他自覺很丟人,但根本控制不住,還想要強撐著說下去,“也、也許,有一天我也……”
許馥望著他的模樣,有些發(fā)怔。
盛郁今天穿了那身她夸過適合他的外套,藍白的條紋款式。
哭泣著的模樣、哽咽著說出的話語,都讓她心底發(fā)酸發(fā)軟,泛起幾絲不忍心。
“……別哭了,”酒意上頭,她恍惚之間伸出手來,撫去他的眼淚,順道捏了下他的臉頰,“乖。”
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xiàn)的溫柔讓盛郁的防線悉數(shù)崩潰,他哽咽著靠在了許馥的肩膀,淚水傷心而滾燙。
許馥輕輕嘆了口氣,擁抱了他。
“好了,”她拍拍他的背,哄小孩一樣,“別哭了。”
“學(xué)姐……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盛郁想忍住那哽咽,但完全忍不住,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只知道哭求耍賴。
“嗯……”許馥的大腦被酒精麻痹得七七八八,有些混沌。
她眼神漂移,正在思考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卻不小心望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像剛從超市出來。
四目相接之時,許馥渾身一僵。
酒勁散去,人過電一般地瞬間清醒許多。
那眸色很深,很暗,黑色的助聽器如耳釘一般,在路燈下閃爍著冷光。
許馥向來很能拿捏男人的情緒,也見慣了形形□□人們各種各樣悲傷欲絕的表情。
但她竟一時看不懂,也不忍再看陳聞也。
她垂下了眼簾。
很奇怪、很陌生的感覺緩緩涌上來,好像……叫作心虛。
但為什么會心虛?
這明明就是她想達到的目的。
是因為她欺騙了他嗎?
她說不能接受他的年齡,如今卻在他面前,和一個明顯比他年齡更小的男孩擁抱。
可那不過是隨口的一個謊言而已……
她只是犯了每個女人都會犯的錯誤啊。
有什么可心虛的呢?
“學(xué)姐……”盛郁低低地懇求她,“我有一個生日愿望。”
“嗯,”她跑了神,下意識地重復(fù)盛郁的話,“什么愿望?”
“這是我專門為你挑選的,”盛郁從口袋中拿出那個被他攥了很久的小圓盒,“希望你能收下。”
許馥認出了那個奢侈品品牌,她還挺喜歡這個牌子的,常戴它家的新款。
但這對一個學(xué)生來說應(yīng)當(dāng)價值不菲。
“我不收學(xué)生買的禮物,”她道,“換個別的愿望吧。”
“……冒犯了。”
下一秒,盛郁捧起了她的臉。
第 38 章
這是出院的第一天。
陳聞也一覺醒來, 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好像他從未離開過這個家,去醫(yī)院走的那一遭不過是個冗長無聊的夢境罷了。
直到目光虛虛落在床頭柜的助聽器上,才慢慢凝實起來, 意識到他周遭依舊是不同尋常的寂靜。
他起了床,重又戴上了助聽器, 懶懶地往客廳走。
昨晚許馥說她今天有事,早上會出門很早,晚上也不回來吃飯, 叫陳聞也不用操她的心。
那他今天做什么好呢?
要不要去車隊露個臉, 安撫下軍心?
還是去公司處理處理積壓的事務(wù)?
正想著,發(fā)現(xiàn)客廳花瓶下壓了一張便箋紙。
[建議今日活動范圍控制在小區(qū)周邊3公里以內(nèi)。謹記:不要去太吵鬧的地方。
許馥]
更吸睛的是, 那“建議”兩字明明寫了上去, 后又被幾道橫線狠狠地劃掉了。
不是建議, 是命令。
陳聞也捏著那紙看了半天,眼底漫出笑意。
于是他白天健身, 設(shè)計賽車,晚上夜跑。
明明做的事情與在醫(yī)院時大差不差, 但他卻覺得未來一切明朗,充滿希望。
他終于可以重新聽到聲音。
盡管戴著助聽器的感覺不太適應(yīng),耳朵感覺一直悶堵著,但他仍在安靜的家里簡直佩戴。
書頁翻動, 筆尖落在白紙,拖鞋摩擦地板, 微風(fēng)撫動樹葉……
都是美妙的奏鳴曲。
他用的這張桌子,許馥也曾坐在這兒看過書。
他休息時站在陽臺遠望, 也是許馥曾看過的風(fēng)景。
他們共享著相同的物品和空間,感受著同樣地點的物換星移。
未來會不會有著交互著的人生?
陳聞也覺得失聰好像對他的影響并不大。
幸好擁有助聽器, 他感恩這樣偉大而精妙的發(fā)明。
他決定從今天就要開始堅持佩戴,包括睡覺的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再也不摘下助聽器。
要讓自己完全習(xí)慣它的存在,然后繼續(xù)正常的生活下去。
直到夜跑后回家洗了澡,他決定去趟超市。
他謹記著許馥的命令——
周邊3公里以內(nèi),沒問題;
太吵鬧的地方,時間這么晚了,超市也不會有多少人,沒問題。
沒想到,在這樣的大城市堪稱寥寥無幾的人流量,已經(jīng)足夠他崩潰。
廣播聲、交談聲、小孩子的打鬧聲、塑料袋的摩擦聲——所有的聲音都被放大,再放大,像石子不斷墜入湖面,漾起一圈圈無限延伸的漣漪。
吵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失去方向。
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分不太清楚聲音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傳過來。
“讓一下,讓一下,”超市準(zhǔn)備打烊,工作人員駕駛著專用的洗地機,巨大的轟鳴聲和他的聲音混在一起,然后是劇烈地碰撞——
“哎呀,怎么搞的!”
工作人員著急忙慌地將洗地機停下,跳下來問陳聞也,“沒事吧?”
陳聞也臉色發(fā)白地扶住了旁邊的貨架。
那么大的聲音,從右后方,還是左后方來,他竟然會為此感到猶豫——
他對自己的猶豫感到憤怒,于是按照自己的判斷作出了抉擇,根本不愿轉(zhuǎn)頭去看一眼確認。
而結(jié)果是那洗地機恰好正撞在他身上。
他真的判斷錯了聲音。
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賽車手——
他判斷不出身后的轟響和鳴笛。
那工作人員很是緊張。
……這人不是碰瓷的吧?
通道很寬敞,本來明明根本撞不上,怎么猶猶豫豫地,最后硬往他車上撞啊?
“對不起,對不起。”他連忙道歉,偷摸地打量陳聞也,很帥,很高,很年輕,穿一身名牌,看著也不像碰瓷的啊……?
再定睛一看,看到了他戴的助聽器,恍然大悟,眼神瞬間從小心翼翼變成了憐憫,“啊……你……”
陳聞也從沒在別人眼中看到過憐憫。
他看到對方的視線毫不避諱地停留在他耳朵的助聽器上,那視線赤/裸,好奇,明明是善意,但卻他戾氣橫起,很想問一句——
好看么?
那奔涌而上的情緒讓他覺得自己很陌生。
他脾氣雖然差,但從來不會在外面無緣無故地和他人吵架,還是一個充滿善意和憐憫的打工人。
這是屬于弱者的,陌生的、無能的戾氣。
“沒事。”陳聞也閉了閉眼睛,克制著情緒,勉力吐出兩個字,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忍耐著吵鬧,忍耐著痛意,按下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挑選了東西,結(jié)了賬。
然后在走出超市的一瞬間,迅速地捕捉到了許馥的身影。
聽不到好像也有好處,動態(tài)視力變得更加敏銳,一眼就可以看到她。
也有可能是在這昏沉的夜晚,她太過于明亮。
她裹著白色呢大衣低頭走得匆匆,一看就是挨了凍。
怎么會穿得那么單薄?
陳聞也微微蹙起眉,剛想迎上去,卻看到了身后向她奔跑過來的男孩。
緊接著,
陳聞也看到她撫上男孩的眉眼,看到她親昵地捏了男孩的臉頰。
看到男孩擁抱她,也看到她伸出雙手環(huán)繞過了他——
最后看到男孩垂下頭,幾近虔誠地親吻了她的額頭。
唇即將落下的瞬間,那戾氣重新席卷了他,他張了張口,差一點就要暴怒地將這一切全部喊停——
緊接著他再次意識到那戾氣的來源。
源自于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主動捏了那男孩的臉頰,還擁抱了他。
她沒有這樣對待過自己。
……她會不會正期待著這一個吻?
而他,應(yīng)該以什么資格去打斷她正期待發(fā)生的事情?
心臟麻痹到停跳。
疼痛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
……為什么?
他不明白。
對方明明看起來年紀比他更小一些。
為什么他可以,而自己不可以?
他們有什么區(qū)別么?
陳聞也怔忡地抬起手,撫上耳畔冰冷的助聽器-
柔軟的唇瓣被滾燙淚水濡濕,輕輕貼上了自己的額頭。
一觸即分。
許馥聽到盛郁壓抑著聲音道,“抱歉……”
她蹙了蹙眉,微微歪了腦袋,重又往那個方向看。
他已經(jīng)不見了,站著的地方變成一片空白的陰影。
那陰影蔓延開來,揪著她的心也空空落落,不上不下,變得模糊而看不清。
……這樣也好。
她嘆了一口氣,推開了盛郁。
盛郁看到她微微挑起眉打量自己,嫵媚卻冷艷,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模樣。
“盛郁,”一向溫柔的聲音,也帶了幾絲陌生的冰冷意味,她平靜道,“你逾矩了。”-
門被打開,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偏橘色的光線從百褶燈罩中透出,取暖器被提前打開,屋內(nèi)很暖和,紅糖姜茶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甜絲絲的,帶著溫柔的辛辣。
“回來了。”陳聞也瞥她一眼,從燉盅里取出來一個小碗,“今天降溫,你就穿這樣出去?”
“……啊,忘記看天氣預(yù)報了。”許馥反應(yīng)遲鈍了半拍,她轉(zhuǎn)身脫掉大衣,從大衣兜里摸手機出來,卻不想帶出一個盒子。
她愣了一下,忙伸手去接,沒接到,還讓那盒子滾得更遠了一些。
一路滾到了陳聞也腳邊。
他把手里那碗紅糖姜茶放在桌邊,慢條斯理地摘下了手上的隔熱手套,俯身幫她撿了起來,又走過來將那小盒子塞在她手心。
“小心一點。”
許馥站在那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低頭發(fā)呆似地盯著手心看。
……盛郁什么時候偷偷塞她兜里的?她竟然都沒發(fā)現(xiàn)。
她怔愣的模樣映入陳聞也眼簾,他覺得有點好笑似的翹起唇角,調(diào)侃道,“凍僵了?紅糖姜茶,窩了個雞蛋,吃么?”
這可是黎教授為數(shù)不多能拿出來的手藝之一,許馥小時候著涼感冒了,才很榮幸能吃上一碗。
“……吃。”
許馥開口的瞬間,陳聞也卻突然微微蹙起眉,逼近了她一步。
他個子高,逼近她的瞬間,將身后的光源全部擋住,一瞬間,許馥的視線變得昏暗。
一片昏暗之中只剩下他清晰。
然后他微微低下了頭,貼近了她。
許是在廚房不方便,陳聞也只穿了件白T恤,他垂下頭時,許馥甚至能夠聽到他的呼吸聲,感受到從他緊實小臂散發(fā)出的熱意。
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但陳聞也只是逼近了一瞬,便又撤了開來,眉心擰著,問,“你怎么喝這么多酒?”
“……也沒喝多少,”許馥清了清嗓子,插科打諢道,“偶爾喝一點,高興。”
“真‘偶爾’啊。”陳聞也涼涼道。
他還能不知道她?
只要她確定喝酒不會耽誤工作的情況下,多多少少都要喝一點,他都擔(dān)心這樣下去會酒精成癮。
他轉(zhuǎn)身回了廚房,淡聲道,“你別把自己逼太緊了。”
“逼誰?”許馥隱約發(fā)現(xiàn)他正在教訓(xùn)自己,她靠在桌前,頭一仰,斜乜著他,“我好著呢。”
“最好是,”陳聞也閑閑瞥她一眼,道,“現(xiàn)在太燙了,你沖個熱水澡再下來吃正好,祛祛寒意先。”
許馥做個鬼臉,蹬蹬跑上了樓。
那圓盒被她隨手扔在了桌邊,陳聞也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過了目光-
電視機的聲音調(diào)得很小。
許馥窩在沙發(fā)上攪拌著溫?zé)岬募t糖姜茶,勺子和碗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和身后陳聞也電容筆發(fā)出的“沙沙”聲很和諧。
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溫暖的熱流從小腹升起,人才真正地放松下來。
快到姨媽期了,人變得很懶怠。
她吃飽喝足,碗隨手一放,躺了下來,安心看電視。
手機突然響起,是盛郁的微信。
【盛郁:學(xué)姐,我到家了。】
緊接著是可愛貓貓的視頻。
許馥本來想忍住不看了,但視頻定在那里的畫面都很可愛,她沒忍住,還是點開了來。
貓貓在他懷里,不太情愿地對著攝像頭擺粉爪子,盛郁想按下它的頭,讓它待自己表示歉意,沒想到手剛放在它頭上,它就突然“喵”地怒叫了一聲,靈活地扭轉(zhuǎn)了身體,然后狠狠咬了盛郁的小臂。
許馥忍俊不禁。
后面連著發(fā)了好幾個追貓火葬場視頻,許馥一一看了,笑得不行,半天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那項鏈的事情。
她沒回復(fù)消息,直接撥過去了電話,“喂?”
那邊很快接起,聲音弱弱地,帶著討好之意,“……學(xué)姐?”
“我說了不收學(xué)生的禮物,”許馥收了笑音,話語里帶著幾絲不悅,“你很有做小偷的天賦啊?還掏兜。”
盛郁可憐兮兮,“這是我的小金庫,自己攢的,不是管家里要的……”
“小朋友,”許馥被氣笑了,“自己攢的,難道不是家里給的么?”
盛郁一時沉默,許馥毫不留情,“還是你想送給我做斷交留念?”
那邊立時啞了火,“……知道了,學(xué)姐。”
“下次見面還給你。”許馥道,也懶得多祝他一句“生日快樂”,就干脆利落地掛掉了電話。
隨后,有意無意地往后看了一眼。
陳聞也表情很認真地正在寫寫畫畫。
她打電話的時候,感覺那電容筆的“沙沙”聲好像也從沒停下過。
這人定力還挺好啊?
聽別人吵架竟然也不八卦,這么淡定。
裝的吧。
許馥撇撇嘴,又躺回去。
過了幾秒,突然覺得哪里好像不太對。
她重又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仔細盯著陳聞也看了半晌,他垂著眸的模樣很安靜,睫毛打下一小片陰影,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動作。
而他的雙耳干凈白皙,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那兩枚黑色的助聽器,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被主人隨意地扔開,滾落在桌邊的孤獨一隅。
第 39 章
盛郁悲痛欲絕地掛了電話跑下樓, 盛姝正攬著湯圓打游戲。藍貓圓圓的肥腦袋剛從她胳膊底下鉆出來,就被她夾住,悠悠道, “小子,哪里跑?”
不知道說游戲還是說湯圓。
盛郁上前將湯圓擄走, 甕聲甕氣道,“我用一下。”
“哎呦喂,”盛姝立馬聽出他聲音不對勁來, 眼都沒抬, “這么大年紀,還掉金豆呢?”
盛郁不理她。
他把臉埋在貓肚子里, 湯圓立即開始“喵喵”怒叫起來。
“干嘛呀?”盛姝看不過眼, 手機一放, 過來英雄救貓,想把湯圓抱走, 結(jié)果定睛一看,盛郁正埋在里面默默無聲的掉眼淚呢。
……真有出息。盛姝簡直無語。
不過這小子好像上了小學(xué)就沒有情緒這么崩潰的時候了, 她八卦心起,湊過來笑嘻嘻問,“失戀啦?”
盛郁吸著貓,本來想平靜一下心緒, 卻兀自想起他用湯圓的照片和許馥賣萌的那些曾經(jīng),越想越不是滋味, 鼻子一酸,又掉下淚來。
怎么會這樣呢?
他自認為計劃十分縝密, 從兩人接觸之處到如今,他并不是只靠一腔熱血, 而是極有計謀地步步為營,慢慢試探,尋找許馥的底線。
就算拒絕,也不該這么干脆利落才對。
兩人相處一直十分愉悅,絕不是年齡的問題。
他在相處之中就感覺到了,許馥根本不太在意他年紀小,她雖然有時把自己當(dāng)小孩,但大部分時候也會把他當(dāng)成一個男人對待的。
而且今晚還有陶老師的助攻——
他如此睿智,又是許馥的多年摯友,一定足夠了解她,他那么認真地給自己出的主意,怎么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盛郁實在想不明白。
湯圓作為一只貓,完全不能容忍被水觸碰,四爪亂蹬,恨不得血濺當(dāng)場。
盛姝把貓解救出來,略帶嫌棄地給他遞一張紙,仔細一聞,皺起眉來,“什么味兒啊?你放炮去了?”
“懂不懂啊你?”盛郁抬頭,淚眼婆娑中白她一眼,“山上看煙火去了,浪漫著呢。”
“神經(jīng)。今天多少度你不知道?煙火,你還不如燒堆柴火,還能烤烤手,再烤烤你的地瓜腦子。”盛姝嘲諷他,一不小心又露出了人民警察的本色,“不過深山
䧇璍
老林搞柴火可不行啊,有引發(fā)山火的危險。”
說完,撇撇嘴,嘆息一句,“就這智商,能找著對象么?”
盛郁一怔,如夢初醒般,想到了陶染。
……沒記錯的話,陶老師,好像就是母胎單身吧?
是是是,當(dāng)然,陶教授是青年才俊,非常聰明,專業(yè)性很強,也有很多女學(xué)生喜歡他。
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這么多年了,陶教授那么帥,那么多人喜歡,他卻連一個女朋友都沒有過,說明了什么問題?
……天啊,自己怎么會愚蠢到去咨詢他的意見?
也不能怨教授,教授雖然不懂,但教授盡心了。
不過以后他再也不會咨詢這種老單身教授的意見了,他要靠自己。
哦,對了,還可以……靠他戀愛經(jīng)驗豐富的親姐。
想著,他轉(zhuǎn)過臉來,眼睛發(fā)亮,“姐。”
盛姝心里咯噔一下。
她弟有多少個心眼子她心里最清楚。這個帶著哄騙的眼神,讓她的八卦之心瞬間消失了,她干凈利落地往旁邊一撤,道,“你別這樣看我。我心里發(fā)毛。”
“宋嘉嶼演唱會門票。”盛郁找到癥結(jié),眉眼舒展,重燃起戰(zhàn)意,“VIP席。要么?”
宋嘉嶼是盛郁的好哥們兒,天生的音樂人,聲線極有磁性,唱腔溫柔低沉,出道即頂流,演唱會門票極為難搶,一票難求。
盛姝在心中點了點警局為數(shù)不多的姐妹們,道,“四張。”
“行。”-
白皙柔嫩的手指出現(xiàn)在陳聞也面前,輕輕叩了叩桌子。
隨后捏起了旁邊的助聽器,在他眼前晃了晃。
陳聞也抬起頭,從許馥手中接過來戴上,問,“吃完了?”
“……是戴著不舒服么?”許馥問,“怎么摘掉了?”
“嗯,”陳聞也秉持著要說實話的原則,說一半留一半,“不舒服。”
反正她也沒問清楚是心里不舒服,還是身體不舒服。
也不算騙人吧。
那個貓叫聲一出來就夠他煩的了,那邊年輕男孩喊貓逗貓的聲音更是讓他惡心。
矯揉造作。
偏偏許馥還很吃這一套,笑得那么暢懷。
真不想聽。
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
陳聞也在她打通電話的那刻猛地意識到,他不想聽,其實完全可以不聽。
那個“喂”字剛出口,他就直接摘下了助聽器。
白天還覺得無比神奇、改變?nèi)松墓ぞ撸砩?#8204;轉(zhuǎn)眼間變成了讓他痛苦心煩的破玩意兒。
聽不到的感覺真的很好。陳聞也想。
人何必要什么事情都知道呢?
許馥很關(guān)心地靠在桌旁,歪著頭問他,“你今天都做什么了,感覺怎么樣?”
陳聞也掰著指頭數(shù),“健身,設(shè)計車,跑步,逛超市……挺好。”
許馥眉一挑,帶點質(zhì)疑,“實話?”
作為醫(yī)生,她現(xiàn)在不太相信眼前的這個病人。
陳聞也在她探尋的目光之下,略有些干澀地開了口,“在超市被洗地機撞了一下。”
“撞哪兒了?”
“背。”
“嚴重么?”
“沒看。”
許馥對他不主動第一時間上報此事感到很不滿意,“為什么不看?”
憑他的反應(yīng)能力,怎么會被莫名其妙撞到?
很有可能是聽力的問題,而如果她不追問,他竟然根本不打算開口。
她失了耐心,態(tài)度惡劣,“擠什么牙膏呢?問一句答一句。”
“……我自己看不到,”陳聞也頓了頓,對她突如其來的暴躁和匱乏的耐心感到很熟悉。他突然輕笑了一聲,道,“幫幫我?許醫(yī)生。”
三個字低低地,從他舌尖推出來,同時帶著撒嬌和挑釁之意。
許馥呼吸一滯。
嗆誰呢?
姐姐我撩撥別人的時候,你個小兔崽子還在公園玩兒跑跑卡丁車呢。
“行啊。”她眉一挑,露出幾絲嫵媚來,徑直下了命令,“站起來,轉(zhuǎn)過去,衣服脫掉。”
陳聞也怔住,望著她,連眼睛都忘了眨。
許馥看他那呆樣兒,深覺自己已經(jīng)贏了這場比賽。
她從鼻子里發(fā)出輕蔑的哼聲,轉(zhuǎn)頭就想走,卻被拉住了手,整個人又被迫地轉(zhuǎn)過了身來。
她發(fā)現(xiàn)他的手很暖。
明明她窩在沙發(fā)里,剛喝下一碗暖融融的紅糖姜茶,蓋著厚厚的絨毯,而他只穿了白色T恤。
但他的手竟然那么溫暖,甚至有些滾燙的感覺。
“急什么?”陳聞也沉聲道,好似對她點了火扭頭就走的態(tài)度不夠滿意。
他利索地站起身來,轉(zhuǎn)過去,雙手交叉捻住那白T恤下擺,干凈利落地脫掉了整個上衣。
“脫了。”他淡淡道。
陳聞也的背部肌肉線條極為流暢。
不是那種在健身房成年累月鍛煉出的大本文由企e群四二貳耳捂九伊死氣整理上傳塊肌肉,而是在比賽和磨礪中自然形成的,堪稱漂亮的倒三角形狀。
肩胛骨寬闊,腰卻極細,腰窩性感,維納斯線也凹陷得恰到好處。
許馥之前只遠遠地看過一次,就已經(jīng)目不轉(zhuǎn)睛,何況這么近距離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她仔仔細細地欣賞了一遍。
兩人一時都無話,只余呼吸聲糾纏在一起。
那淤青處就在腰窩上方一點的位置。
許馥突然伸出手指,壞心眼地從那腰窩劃過,才虛虛落在了淤青上,道,“都撞青了。”
聲音很輕,好像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像羽毛一樣撫過他心口。
陳聞也咬住了唇。
觸感……
觸感太敏感了。
她的指腹柔軟,帶著涼意劃過腰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不明白自己剛剛是怎么上了頭,竟因為這一點小傷就喊她來看。
賽車這么多年來,他受的大小傷數(shù)不勝數(shù),這和被蚊子咬了一下的感覺也差不多,根本不疼不癢。
“……疼不疼?”許馥指尖輕輕撫摸那淤青,聲音極為溫柔,像哄小孩一樣,“我給你涂點藥,好不好?”
為什么她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使壞,卻又這么、這么地溫柔?
陳聞也不明白。
他覺得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只能勉強控制著,低低道了聲,“……好。”
藥有點涼,許馥在自己指尖稍微暖了暖,自覺仍到不了他體溫的溫度,只好道,“會有點涼哦。”
“沒事。”陳聞也垂著頭,理智慢慢回籠,耳尖已經(jīng)紅到要滴血。
許馥覺得更有趣的是,竟然連他的背脊都微微泛起了些粉色。
皮膚真的很薄,很白。
不知道那個地方會是什么……
想什么呢!
許馥一秒收了心神,手指沒控制力氣,狠狠戳上了那淤青。
陳聞也完全沒做好準(zhǔn)備,他微微抽了口冷氣,有點驚訝地瞪大雙眼,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是這里吧?”許馥笑瞇瞇抬眼,又戳了一下,順便在旁邊摩挲了下,“青得不太明顯。”
手指磨著他敏感的腰間,陳聞也頭腦發(fā)懵,幾乎聽不清她的話,含糊地“唔”了聲。
許馥慢悠悠地涂著藥,將那淤青揉散,問,“你明天準(zhǔn)備去哪兒?”
“要看你什么時候解開我的門禁。”
“什么門禁?”許馥有一搭沒一搭地欣賞著他的肌肉,心不在焉地問。
“……3公里的門禁。”
許馥“撲哧”一聲笑出來。她動作輕柔了些,“聲源定位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雙耳聽力不太平衡的問題。明天給你調(diào)一下就好了,別擔(dān)心。”
“先別去賽車場、工廠這些噪音過大的地方,”許馥說完,還是不太放心,又補充,“還是緩幾天吧,乖。”
“乖”字出口的很隨意,很有哄小孩子的意味。
陳聞也突然驢頭不對馬嘴地開了口,“他多大?”
許馥頓住一秒,迅速決定裝傻,“……什么?”
她顧左右而言他,“涂好藥了,你……”
陳聞也轉(zhuǎn)過身來。
他好像忘記自己沒有穿上衣。
年輕男性的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身高差的問題,許馥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就先往他胸前落,覺得不合適又忙抬起了頭,結(jié)果正好落入他的眸里。
陳聞也垂下眸,定定地望著她,又問了一遍,嗓音低啞,追問的語氣都像是在說情話,“超市門口和你擁抱的那個男孩——他多大年紀?”
兩人離得很近,許馥在他的眸中看到滿滿的,全部都是自己的倒影。
她小幅度地后撤一步,覺得自己的嗓子也莫名發(fā)干,“他多大……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說過,你不喜歡弟弟。”陳聞也跟著她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前進一步,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在過于有侵略性地向她逼近,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如果你有一天想嘗試,我覺得我應(yīng)該排第一。”
“……你先把衣服穿上,”許馥后背已經(jīng)靠在了桌邊。避無可避,她感覺臉頰有點發(fā)燙。不是,這小屁孩什么記憶力,怎么對她隨口扯出過的每一句謊言都記得這么清楚?
她別過眼,“……現(xiàn)在這樣,有點耍流氓的嫌疑。”
陳聞也倒抽一口冷氣。他立刻退開兩步,三兩下將衣服穿上了,但卻根本沒有被她糊弄過去的意思,緊接著又問,“所以,我可不可以排第一?”
許馥不理他,轉(zhuǎn)身窩回了沙發(fā),重新按了播放鍵,只當(dāng)沒聽見,試圖把話題就結(jié)束在這里。
陳聞也喊她名字,“許馥?”
“嘖。”許馥涼涼道,“叫姐姐。”
“姐姐,”陳聞也立即改口,看起來聽話乖巧,實際一點沒聽,“你沒回答我。”
年輕人沖動,執(zhí)拗,好像永遠有一往無前的勇氣,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頗有些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氣勢。
他就站在那兒深深地望她,眼睛一眨不眨,明明只是追問一個答案,卻有種迫人的氣勢。
“……幼稚。你在參加什么比賽么?第一第一第一,”那莫名的威壓讓許馥惱羞成怒,她一點好氣沒有,“我要看電視了,把嘴閉上。”
第 40 章
翌日清晨, 許馥和陳聞也一起出門重新調(diào)整了助聽器。
“都說了你現(xiàn)在聽力不太穩(wěn)定,還不信。”許馥看著最新出爐的聽力報告,對高低頻進行重新調(diào)試, 又設(shè)置了濾波器,道, “這樣應(yīng)該能夠識別更多環(huán)境效果了。”
“……辛苦了。”陳聞也有些喪氣,“謝謝。”
今天本來是許馥難得的休息日,卻要麻煩她帶他出門重新調(diào)整助聽器。
“多有禮貌一孩子, ”垂著的腦袋被許馥順手敲了一下, “以后媒體再說你沒禮貌,我為你辟謠。”
敲得力氣還不小, 陳聞也揉著腦袋抬起頭來, 她笑著道, “昨天做得很好。哪里不舒服要第一時間告訴我。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好像好多了……”陳聞也仔細感受著,剛開了口, 就聽見許馥手機震動了一聲。
他瞄一眼許馥,她還在等著他的回答, 并沒有看手機的意思。
一般醫(yī)院有急事肯定會直接打電話來,消息的話,基本都是可回可不回的人發(fā)來的,她從來不著急看。
于是陳聞也頓了頓, 有點猶豫似的,“不過上次調(diào)好之后, 也是這種感覺。不知道真的到了不同環(huán)境會感覺怎么樣。”
“這樣啊,”她歪著腦袋思考一下, 道,“那我們一起去趟超市吧?”
陳聞也很平靜地頷首, “好。”-
梁寧坤今天在實地走訪區(qū)里的各慈善超市,想將超市的運營情況掌握得更清楚些。
慈善超市的概念源于美國,初概念是銷售市民捐贈的物資,并將所得的善款用于慈善事業(yè)。
2004年,民政部就下發(fā)了通知,要求建立推廣這一模式,盡管各地都紛紛支持響應(yīng),但時至今日,該模式仍處于起步階段,沒有探索出更適合中國國情的、能夠自主運轉(zhuǎn)經(jīng)營的模式。
在最初的扶持浪潮過后,幾年之間,全國的愛心超市已縮減了近80%。
他在讀研時就研究過這一模式,最近一有些空閑就來實地了解,發(fā)現(xiàn)僅就上海市而言,慈善超市運營模式完全不統(tǒng)一。
有企業(yè)運營商業(yè)化性質(zhì)的,與普通超市差距不大;
有捐贈義賣純慈善性質(zhì)的,但物資質(zhì)量堪憂;
有社會組織運營的,但極不專業(yè)……
后兩種都在政府的扶持之下勉力經(jīng)營著,但門庭冷卻,關(guān)閉只是時間問題。
而現(xiàn)在走進的這家,只有角落里放置了一個“愛心商品”貨架,上面零星放了些米面油,旁邊掛了個落著灰的陳舊愛心捐物和捐款箱,除此之外,其他與普通超市幾乎無異。
“您好。”梁寧坤向旁邊的售貨員招手,禮貌地問,“請問這個愛心貨架上的貨物怎么購買?”
售貨員是個微微駝背、胡子拉碴的高瘦男人,他略顯不耐煩的走過來,掃一眼梁寧坤的穿著,直接不耐煩地道,“貧困戶才能買。”
說完,他轉(zhuǎn)頭便走。
愛心貨架上的米面油不過是稍微便宜了一點點而已,就總招來這樣的人來問。
真是越有錢,越愛貪小便宜。
梁寧坤已經(jīng)蹲下身子,翻看大米的保質(zhì)期,仔細一看,都是臨近過期的商品了,他沉靜地問,“要拿證明還是什么?”
等了一下,沒有人回復(fù),他剛抬起頭想繼續(xù)問,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走開了,根本不打算繼續(xù)和他對話。
他斂眉站起身,快步走過去,還想跟著繼續(xù)問,卻看到對方站定了步子,用略帶一點兒驚喜的聲音,道,“許醫(yī)生?”
與剛剛和他說話的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是非常尊敬、喜悅的語氣。
“鵬鵬爸爸?”梁寧坤聽到一個很熟悉的、溫柔的女聲帶著笑意響起來,“好久不見。鵬鵬怎么樣了?”
“快上幼兒園了,”那男人笑道,“耳蝸適應(yīng)的很好,語言發(fā)育水平與正常孩子相差不大。”
說著,嗓子發(fā)起干來,“我們?nèi)叶己芨屑つ皇悄?dāng)時東奔西走幫我們聯(lián)系,還借我們那么大一筆錢,我們真的……”
“哎呀,”許馥最聽不得這種肉麻的感動話,她忙擺擺手打斷他,“現(xiàn)在好就好啦。”
那男人了然地笑笑,視線轉(zhuǎn)向許馥旁邊的陳聞也,問,“許醫(yī)生周末和男朋友一起來逛超市呀?”
他當(dāng)時為了照顧孩子,在醫(yī)院呆的時間挺久,對許馥的男朋友質(zhì)量還是有些了解,這個高高帥帥的,一看就是許醫(yī)生會喜歡的類型。
這不,話一說出來,那男孩本來還略顯無聊冷淡的表情立刻開心了些,連帶著看他的眼神都有著肯定和贊許。
沒想到她卻直接笑道,“怎么可能呀,是我弟弟。”
那男孩周身氣壓瞬間冷下來。
許馥不當(dāng)回事,她打著哈哈,目光這么一飄移,正好看到旁邊的梁寧坤。
“啊,梁……”
梁寧坤立即警覺,他食指抵在唇前,在男人身后作了個“噓”的表情。
許馥會意,笑道,“寧坤。”
梁寧坤放下手來,感覺略有些尷尬。
他平日里工作對接時大部分表情平和,笑或蹙眉都寡淡,實在是擔(dān)心她不小心喊出“局長”兩個字,才一時有些急,竟作出這樣孩子氣的舉動。
那男人轉(zhuǎn)過身來,有點驚訝地重新打量了一下梁寧坤,面色上立即浮現(xiàn)出幾絲愧色。
早知道是許醫(yī)生的朋友,再貪小便宜他也不會不耐煩的,一定熱情招待,仔細講解。
“許……許馥,這么巧。”梁寧坤撫下心中奇怪之意,重新拾起工作來,他轉(zhuǎn)向那個男人,道,“我想請教一下那個愛心貨架的問題,嗯,我在做市場調(diào)研……麻煩您了。”
“愛心貨架?聽起來還挺有意思。”許馥笑笑,沖那男人道,“這是我朋友,他讀博呢,快畢業(yè)了,寫論文要事例,不知道能不能幫幫忙?”
“這樣啊!”那男人恍然大悟。他帶著一行人往愛心貨架處走過去,仔細介紹起來。
“說是愛心貨架吧,怎么說呢,東西也沒有說便宜到白菜價,而且貨品也是我們賣不出去的東西,還要拿著低保證來,買的流程就很麻煩,”那男人道,“你剛看到了吧?東西都快過期了。”
梁寧坤正聽著,感覺有一道炙熱的視線毫不避諱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和許馥身旁的英俊男人對視了。
對方穿著一件黑色沖鋒衣,領(lǐng)口堆疊在頸前,膚色極白皙,站得離許馥很近,望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透露著戒備和警覺的氣息。
梁寧坤一怔,重又轉(zhuǎn)過視線,認真傾聽起來。
“還有這捐款捐物箱,這東西放這兒好久了,也沒人管,剛興起的時候還有人來捐款捐物,但是后來慢慢沒人捐了,”那男人嘆氣道,“不僅沒人捐,也沒人來收了,這捐款捐物箱有專門的管理流程,鑰匙都不歸我們超市管。”
“我們這超市開的時候?qū)儆诖壬瞥校?#8204;前好像有補助,現(xiàn)在補助也停了,這貨架放在這兒礙地方,估計再過幾年沒人提這回事兒,也就挪走了。”
說著,那男人拍了拍梁寧坤的肩膀,對“博士”這一頭銜寄予眾望,“希望你們好好研究研究,看看這公益事業(yè)和賺錢的事兒到底怎么能結(jié)合到一起去?”
“好的,非常謝謝您。”梁寧坤道。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那男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解釋的非常清晰,
臨走前,又和許馥道,“之前給您送的謝禮死活不收,鵬鵬他媽在家把我罵的狗血淋頭。許醫(yī)生,您什么時候有空,我們請您吃個飯。”
許馥笑道,“好呀,等鵬鵬上幼兒園了,告訴他我請他吃飯。”
那男人無奈地笑了笑,去忙了。
眼看著人走遠了,許馥才低聲道,“……這是微服私訪啊,梁局?”
“梁局”比“梁局長”要更親近俏皮許多。
“還得謝謝你,”梁寧坤失笑,“怎么想到說我正在讀博士的?”
“唔……”許馥作思考狀,她上下打量他一遍,道,“你本來就很有書卷氣啊,也很斯文,一看就是知識分子。”
說著,又笑道,“而且長相也年輕,就算我說碩士畢業(yè)也不會懷疑的,放心。”
眼波流轉(zhuǎn)之間,帶著純真的媚意。
梁寧坤聽到她的夸贊后,人都微微站直了些,半晌才道,“……麻煩了,今天非常感謝你。”
他出生在一個體制內(nèi)家庭,從爺爺那一輩就在體制內(nèi)深耕,父母也都是高官,從小家庭的氛圍就是嚴肅沉默的,而他接受的教育更是一定要低調(diào),要謹言慎行。
爺爺給他取名“寧坤”也有此意。
一方面,希望他能在這乾坤萬物之中淡然處之,另一方面,也希望他未來能夠用這淡然的態(tài)度,來維持萬物之間的平定和秩序。
雖然在學(xué)校內(nèi)也不少受到女孩的追捧,但他一向很注意保持距離,都是很普通的同學(xué)關(guān)系。
而進了體制內(nèi),他的身份便再也不是秘密,大家對他敬而遠之,說話極為禮貌客氣,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他。
因此許馥簡單的一句玩笑話,都讓他覺得有些不太習(xí)慣,也不知道怎么回復(fù)比較合適。
而且許馥這話一落下,她弟弟的眼神立刻就更銳利了幾分,好像是很不滿意他作為自己姐姐的朋友一樣。
于是梁寧坤友好地向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來,“你好。”
兩人虛虛一握,他轉(zhuǎn)過頭向許馥道,“你弟弟很帥。”
陳聞也動作一頓。
他眉心微蹙,張了張口,剛想說話,卻被許馥打斷。
“啊,對了,”許馥很認真地道,“剛剛那個是病人家屬,他兒子先天性聾,人工耳蝸價格非常昂貴,幸好醫(yī)保有報銷,當(dāng)時超市還組織了捐款活動,幫他給兒子植入了人工耳蝸……這份工作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梁寧坤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溫聲道,“請放心,我有分寸。”
“那我就放心了,”許馥笑道,“祝你工作順利呀,寧坤。”-
和梁寧坤道別了之后,兩人繼續(xù)逛超市,陳聞也沉默地推著車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吵么?”許馥問他,“感覺怎么樣?”
陳聞也感受了一會兒,調(diào)試之后果然好了許多,聲音已經(jīng)不那么嘈雜了。
他道,“不吵了,比之前舒服很多。”
“那就好。”許馥停下腳步,故意走到他身后面,“看看你能不能判斷出來我在哪個方位哈。”
“我喊你,你指一下我的位置。”
“好。”
陳聞也站在前面,聽到許馥在身后喊他,“小也?”
他背對著她,指了指左后方。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許馥喊,“小也?”
他又指了指左后方。
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許馥故意往右邊走了走,又偷偷走回來,其實人還站在這里沒動。
她放下心來,陳聞也完全能夠分辨聲音的方位了。
于是她走上前來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真棒呀,小也。”
陳聞也斂眉看她。
長睫微搭,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她,輕輕眨了一下。
……又來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威圧感。
許馥眸色閃爍,心里打鼓,不知道這小子又要開口說什么。
……小也。
為什么別人都是寧坤、時零,輪到他就是“小”也?
“許馥,”陳聞也沉默半晌,直接喊了她的名字,“我想你叫我聞也。”
“有什么區(qū)別么?”
許馥沒想到他憋了半天就說了這么前言不搭后語的一句,她不太理解地看了他一眼,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
然后陳聞也又自言自語似地小聲補充道,“而且我覺得也沒有必要叫你姐姐……你本來也沒比我大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