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嘉云已經開口,余下的事情不過水到渠成,自嘉云登基以來,就十分冷寂的宮中,因此熱鬧了好幾日。
嘉云親自點的頭,底下人不敢敷衍,更加不敢挑那些偏僻的殿,萬一真的是陛下已經膩了,要放過那位駙馬,那現(xiàn)如今進宮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高位上的皇后。
他們并不在乎,是皇后,還是男皇后,在這深宮中,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些宮侍比誰都更能懂得討好貴人的重要性。
晚春殿因為太過特殊,殿門一直關著,直到第三日,才隱約有消息傳進來,但沒有暮雪的命令,她們也不敢亂傳,宮里殺人的不止那個侍衛(wèi)統(tǒng)領蒼山,有時候暮雪也親自動手。
晚春殿一切如舊,唯一不同的是,陛下真的沒有再過來了。
這幾日,沒了嘉云的折騰,行以南的氣色肉眼可見地好起來了。
他蜷縮在一角,手指慢慢劃過掌心中的美玉,也許在嘉云眼中,他就是這塊玉,可要是這塊玉碎了的話,還能恢復如初嗎?
行以南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中的玉佩已經落到了地上,不是不小心的,是他故意擲到地上的,美玉四分五裂,原本通透的玉身上到處都是裂痕。
回影聽見響動走了進來,先看見的就是那塊玉,他瞳孔一縮,他自然認得這塊玉,他快步走上前,用貼身的手帕將這玉捧了起來,他已經夠小心翼翼的了,但玉還是在他的掌心中裂成了幾塊。
“侍君……”
“將它還給陛下,”行以南冷聲道:“我不需要這件禮物。”
回影一僵,就連他都能想象到陛下看見這幾塊碎玉,會如何生氣,又會如何懲罰侍君,侍君難道不怕嗎?
回影望見行以南的身子輕輕顫著,他怎么可能不怕,他的腕上還系著那條嘉云請能工巧匠打造的鏈子。
可他不可能帶著他的靈魂,向嘉云俯首。
……
回影捧著那手帕去見暮雪的時候,長樂宮不止陛下,還有旁的人,暮雪在陛下近身處站著,回影要見暮雪,就只能迎上陛下,和她身側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正懶洋洋地和嘉云靠在一起,回影沒有辦法,只能另外托了長樂宮的其他宮侍進去找暮雪。
他在殿外徘徊之際,暮雪出來了,卻是陛下召他進去。
還能比眼前的境遇更加糟糕嗎?回影低著頭跪在了地上,長樂宮點著爐子,但還沒燒地龍,磚石要比晚春殿冷上一些,回影的心也涼透了。
“駙馬有事?”嘉云開門見山地問。
“不是,”回影的聲音在抖,“侍君、侍君說他有一樣東西,要還給陛下。”
回影奉上手里的東西,暮雪接了過去,呈到嘉云面前,到嘉云的手中的時候,那東西仍然被手帕包著。
但其實嘉云已經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了,因為她同行以南之間,統(tǒng)共也沒有幾樣東西。
素手掀開手帕,完整的一塊玉已經四分五裂,嘉云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來究竟是喜是怒,還是在醞釀一場可怕的風雨。
回影根本揣測不到嘉云的心思,他只能伏在地上,等著嘉云的發(fā)落。
其間郁自明將嘉云手中的手帕接了過去,他輕聲問:“這是陛下賞賜的東西么?”
嘉云轉向他,略微笑了笑,“是啊,朕親自遞到他手里的。”
郁自明臉上笑意漸深,“陛下想是已經有幾日沒去他宮里了吧?”
“是啊。”
嘉云有意為之,已經有五日不曾去過晚春殿了。
郁自明點點頭,喃喃道:“那就是情有可原了。”
“什么情有可原?”嘉云與他調笑著,“他摔碎朕的玉,也算是情有可原?”
郁自明大大方方地攬住嘉云,小聲同她解釋:“他肯定是想你去,才故意摔了這玉的,陛下一生氣,不就去了嗎?”
嘉云眼神晦暗不明,她問:“要是朕也給了你一塊玉,你也會將它摔碎,故意讓朕來嗎?”
感受到嘉云的怒氣,郁自明輕輕一縮,嘟噥道:“我可不敢。”
“為什么不敢?”
郁自明離開先前的位置,到底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我不是他,沒有陛下的寵愛,我不敢恃寵而驕。”
郁自明與行以南不同,他一直是嘉云的男寵,他清楚自己的地位,嘉云上一刻還能同他調笑,下一刻就能眼睛不眨地殺了他,他很有自知之明,他是靠嘉云活著的。
偶爾放肆是情趣,他不敢得寸進尺。
“回來。”
郁自明回到嘉云身邊,仿佛雨過天晴般,又在嘉云面前有了笑意。
嘉云將那手帕拋回到暮雪手里,吩咐道:“去找塊一樣的玉回來。”
“是。”
暮雪聰明,知道這玉是行以南之前從江南帶回來的,她喬裝打扮,專門找了京城的江南玉店,結果得到的回應,無一不是這玉少見,他那里沒有,更有甚者,直接告訴暮雪,這玉獨一無二,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塊了。
嘉云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向暮雪,“真的沒有?”
暮雪搖了搖頭:“不止江南玉店沒有,其余的玉店也沒有。”
嘉云勾了勾唇,將碎玉接過來,已經碎了的玉不似之前的玉圓潤,到處都是棱角,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被劃傷,嘉云拿在手里把玩,毫不在意,“也就是說,本來打算奪我權勢的駙馬,真的在挑玉上面花了心思?”
暮雪垂眸,她才不上當呢,接茬肯定會被嘉云罵,她道:“我不知道。”
嘉云冷哼一聲,也只有暮雪不怕她,嘉云繼續(xù)問:“那朕就只能得到幾塊碎玉?”
暮雪這才畢恭畢敬地將另外一樣東西交到嘉云手里,嘉云挑眉看向她,暮雪樂呵道:“陛下,一模一樣的沒有,差別不大的,倒是有這么一塊,恰好被我找到了。”
嘉云將這個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盒子打開,絲綢中央,安靜地躺著一塊美玉,要是不仔細去瞧,根本看不出來這塊玉,同先前那塊玉有什么差別。
嘉云拎起那塊新玉,轉而將那些碎玉扔了進去,暮雪問:“陛下,這些可要丟掉?”
嘉云不咸不淡地瞥了暮雪的手一眼,暮雪忙把手縮回去了,總覺得陛下的意思是要給她砍掉。
暮雪捂緊了手。
嘉云這才道:“收起來。”
嘉云其實總是給行以南留有余地的。
前兩日,負責查封丞相府的陳大人進宮了一趟,嘉云在長樂宮召見他,他問起嘉云對行家那些人的處置。
丞相府內并非只住了一人,行以南的父母親人都住在丞相府,因為行以南特殊,要處置這些人,他不能不問陛下。
其實陛下應當是對行以南恨之入骨的,就連同父異母的廢帝她都能下得了狠手,更不要提背叛了她的駙馬。
但這些又豈是說的清楚的,縱使猜得到,他也不敢輕易就做下決定,他得要一道旨意,還得是明旨。
“行家的人?”嘉云重復了一遍。
陳大人提醒道:“是駙馬的……”
點到為止,其實這世間行姓之人太少,嘉云只是一時拿不準主意,殺字剛在心頭盤旋,嘉云眼前就閃過行以南的淚臉。
那樣清清冷冷,剛直如同盛年的竹子,居然也會落淚,大概是嘉云的手段太惡劣,狀元郎覺得折辱了他。
要是家里的人一個不留,還不知道哭成什么樣子。
嘉云下令留著,將那些人暫時拘禁在丞相府中,大概嘉云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其實給她和行以南留了一條退路。
暮雪捧著盒子,將盒子放在了嘉云能夠輕而易舉看見的地方,不過就是這樣一耽擱,嘉云就已經離開了長樂宮,她隨意拉了個宮侍領路,去了晚春殿。
暮雪尋玉花了些時日,如今距離回影拿著碎玉去長樂宮,過去了快兩日了。
回影害怕嘉云會雷霆大怒,但一連兩日都風平浪靜,回影安下心來,以為嘉云不會過來了。
此時突然見到嘉云,晚春殿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嘉云看也不看他們,徑直到了殿內。
行以南被鏈子困住,除了殿內哪里也不能去,他靠在床頭,手上隨便捧了本書在讀。
看見嘉云,他拿書的手顫了顫,最后還是迎上嘉云探究的目光,他行禮之后沉聲道:“陛下來了。”
“是。”
他光腳跪在地上,嘉云沒叫他起來,他也就執(zhí)拗地不動,嘉云拿起被他放下的那本書翻著,一時殿內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是朝廷編纂的詩集,黎朝幾乎人人都有一本,這本已經有點舊了,不知道是誰,那人又是從什么地方翻出來,遞到行以南手里的。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行以南仍舊跪得端端正正,身子不曾偏移半分,他的禮數(shù)很好,向來是挑不出來錯的。
嘉云踩上他的肩膀,被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凶×耍佳鄣痛梗瑔枺骸氨菹拢趺戳耍俊?br />
臣服,一碎再碎,這些在行以南的身上都沒有,他甚至還能摔了她的玉,來告訴她,她想要的,都是不可能的。
好啊,當真是好得很。
嘉云饒有興致地俯身下去,湊到行以南耳邊道:“駙馬,這本詩集,你可倒背如流了?”
像行以南這種新科狀元,他一定將詩集熟讀于心,這大概是嘉云新想出來的羞辱他的招數(shù),行以南還沒有因為碎玉而付出代價。
他抬起頭,對上嘉云的眼睛,“背熟了。”
普通的眼神之中,是他的不甘,不甘當初被嘉云召進公主府,不甘如今被嘉云困在這里。
不甘的背后,大抵是行以南的傲骨,嘉云癡迷想要碾碎的東西。
“好,既然駙馬背熟了,不如同朕玩點有趣的東西。”
行以南想起嘉云上一次的有趣,不禁打了個寒顫,一陣天旋地轉,行以南已經被嘉云壓到了地上。
行以南抖著聲音道:“我、我沒有洗過。”
這是他慌亂之際找出來的借口,居然有幾分取悅到了嘉云,行以南以為嘉云是想要他。
嘉云更有興致了,她諷刺道:“駙馬開罪了朕,怎么好意思要獎賞的?”
將他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東西,在嘉云那里,居然是獎賞,他難堪地別過臉,準備不發(fā)一言。
其實行以南并非沒有優(yōu)點,嘉云總是因為他的多番隱忍而想幸他的。
但不是今日。
今日只有懲罰,沒有獎勵。
嘉云另一只手仍舊捧著那本書,她朗聲道:“來人,送酒進來。”
酒?嘉云要酒做什么?
行以南很少喝酒,討厭的酒和嘉云合到一起,他還不知道即將要經歷什么事情。
嘉云隨手扯下行以南用來束發(fā)的發(fā)帶,青色的,她用這一抹青色攏住了行以南的眼睛。
青色發(fā)帶并不能完全遮光,霧蒙蒙之間,行以南仍然能勉強看見一些東西,他對未知產生的恐慌,讓他不顧一切地想要掙扎,發(fā)帶被他扯下,面前是笑意盈盈的嘉云,行以南一怔。
嘉云替他重新系好發(fā)帶,同方才一樣,她并沒有阻礙行以南拽下發(fā)帶,她只是稀松平常地道:“駙馬,倘若以后你不能寫字了,你會遺憾嗎?”
行以南的手一頓,接著心如死灰地垂下來,他安分地不敢繼續(xù)動了,猶如砧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魚肉。
所幸這樣殘忍的等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回影將酒送進來了,對殿內發(fā)生的一切,他都視而不見。
晚春殿中的酒是去年的桃花醉,嘉云伸手握住了整個瓶子,她的手微微一偏,桃花香就傾瀉出來。
她嗅了嗅,道:“駙馬,真是聞之欲醉啊。”
行以南的眼前模糊起來,他輕輕顫著,不明白這場鬧劇到底什么時候才會結束,嘉云很擅長帶給他這樣的東西。
“駙馬,你說詩集的第十五頁,是哪首詩呢?”
行以南渾渾噩噩,那些詩句早已經在他的腦子里糊成一團,他只能勉強說出來一句。
“錯了,要罰酒一杯。”
更深的桃花香溢出來,可行以南卻不是置身于桃林中央,那些桃花花瓣組成的旋渦,正在竭力要將他拖下去。
行以南驚慌失措,直到回影送來的酒盡了,他都沒能背出來一句完整的詩。
他眼睛上蒙住的發(fā)帶被拿走的時候,嘉云正坐在床邊,一面擦著她被酒弄臟的手,一面望著行以南。
行以南再不敢同嘉云對視,可嘉云白皙的手挑起他的下巴,她柔聲道:“朕竟然不知道,駙馬的酒量這樣好。”
她瞥向那條被她扔了的發(fā)帶,又道:“只是,比起青色,紅色要更襯你。”
到了后面,不止是酒,行以南的眼淚也將發(fā)帶浸濕了。
行以南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真好,嘉云饜足地想,傲骨碾不碎,那就翻來覆去地磨。
嘉云取出那塊新玉,墜到行以南的眼前:“駙馬,你看,碎了的玉,是能完好如初的。”
言外之意,碎了的人,也能按照嘉云的心意,重新拼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