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江南格外熱鬧。初春泛暖的光映著粼粼的湖,系著窄布帶的信鴿飛入了主城道上同江南巡撫府毗鄰的盛家。
雪白的鴿子略過堪堪盛開的桃花,枝丫碰撞之間,初春白粉的花落入少女無意張開的手中。
她眸中有剎那的驚訝,卻又很快歸于平靜,許久之后,她將花小心安置在素白的帕子中,邁向了位于西南角的佛堂。
她是盛煙,江南盛家的養女,自有記憶起一直養在盛老夫人名下。兩年前,盛老夫人仙逝,每日向主母請安之余,她都會去佛堂為逝去的祖母燃長思燈。
一路上不時有仆人路過,有些低頭請安,有些匆匆而過,都算不得太恭敬。盛煙拾著帕子,并不在意。
逢高踩低是天性,她并不是府中正統的小姐,從前得了祖母幾分疼愛,其他人對她恭敬幾分。如今祖母走了,那些恭敬一同沒了也是尋常。
盛府人丁并不算興旺,自她有記憶之際,府中便只有祖母、父親、母親、嫡姐四個主子。從年老一些的仆人口中,她也曾聽過一些較為陌生的名諱。
祖母當年名下有三個孩子,父親年歲最長,府中常年冷清是因為父親的兩個兄弟都戰死了。
二叔叔死于許多年前的淮南之役,死的時候才十八,未娶妻自然也沒有子嗣。小叔叔征戰沙場多年,官位很高名聲很大,卻也在數年前同南蠻的一場殊死戰役中失去音訊。
不同于二叔叔,小叔叔倒是成了婚,叔母是京城李家的小姐,早些年為小叔叔誕下一子,名為盛序安,按照歲數她該喚堂哥。
只是無論二叔叔小叔叔,還是叔母堂哥,這些人她都不曾得見。二叔叔小叔叔戰死沙場,叔母追隨之際也埋骨邊疆,堂哥自出生便被養在京城,這些年不曾回來過一次。
祖母還在時,她便努力嘗試同父親母親親近,但父親公事繁忙平日并不見人,母親待她總是帶著一股冷淡。那位嫡出的姐姐,更是不喜她,單是當著眾人的捉弄,已經不下十次。
盛煙跪在在佛堂的蒲團上,小心地挑亮長思燈的燈芯,點完一盞,便開始輕聲為祖母祈福。直至外面天色昏暗她才緩緩起身,撲了撲膝蓋上不甚明顯的灰塵。
兩年來日日如此,她已經習慣了。
倒不是江南這邊有為日日為故去之人祈福的習俗,她日日來佛堂,只源于嫡姐的一句笑話。祖母故去之后,嫡姐不滿那些抬到她房中的嫁妝,半笑著諷刺:“祖母如此疼愛你,你不多守孝幾年豈不是笑話。”
這話是當著父親母親面說的,實在不合禮數。但看著一言不發的父親母親,盛煙明白自己要應下。如此,她在這佛堂跪了整整兩年。
她倒是沒什么怨懟,祖母在世時待她實算溫厚,離世時老人拉著她的手,讓她日后多顧念父母姊妹之情,她眼含著淚輕聲應下。
后來,那些送入她院中的嫁妝,也被母親和嫡姐一點一點要回去了。她不是沒有察覺,只是思緒稍轉,知曉自己實在護不下。
祖母走了,只給她留了一個丫鬟和嬤嬤。丫鬟名為洛音,同她一般年歲,并不能當什么事。嬤嬤是祖母當年的陪嫁丫鬟,在府中倒是有幾分面子,只是年紀大了,她并不好拿這些事情擾她。
母親嫡姐想要什么,她是萬萬護不住的,只能是想著如何送上去能夠多討幾分歡喜。送了兩年,退了兩年,母親對她臉色好了一些,嫡姐卻有些變本加厲。
她想不通其中原委,努力了數年也無可奈何。
半掩的佛堂透出長思燈淡淡的亮,漆黑的夜幕下,少女仰起頭,順著那顆最亮的星星向北望——
她曾聽說死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
*
隔日。
盛煙同往日一般去向主母請安,也就是盛夫人。
比起母親,她在心中更常喚她主母。就像祖母從前會摸著她的頭,告訴她:“小煙,你的母親沒有不愛你,只是比起你她更偏愛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這世間的母親都是如此的,日后如若發生了什么,不要怪你的母親。”
她總是乖巧地伏在祖母懷中,一聲又一聲地應是。其實祖母想多了,她自有記憶之際便知曉自己只是盛府收養的孩子,收養的孩子如何能夠敵過嫡出的小姐,她又如何會因為同嫡出小姐的不同而心生不滿。
她心中只有感恩,江南冬日算不得冷,但是足夠凍死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她自小被收養,被安安穩穩養在府中,甚至得了一個‘小姐’的身份,如何也已經是上天的恩賜。
祖母唯唯說錯了一點,母親不是更愛嫡姐,而是根本不愛她,一點都不,甚至于說愛都有些粉飾了。
她常常看不懂母親望向她時眼中的復雜,雖然更多的時候母親總是如避開瘟疫一般避開同她有關的一切。
思及此,她捧著今日剛摘好的桃花枝入了母親的院子,望向主座上那身穿深紫繡段的女子,女子年歲三十有余,有一雙細長的桃花眼。盛煙輕聲請安:“見過母親,今日女兒院中的桃花開了,折了幾枝想送給母親。”
盛夫人眼睛在那還帶著露水的桃枝上停留一瞬,一旁的丫鬟青魚忙上前將桃枝接了過來,笑著說:“二小姐有心了。”說完,青魚轉身將桃枝放到了一旁閑置的花瓶中。
“聽青魚說,自老夫人故去之后,你日日都去佛堂為老夫人祈福,有心了。”盛夫人停頓了一下:“可是兩年有余了?”
盛煙捏了捏手心,不知母親為何突然聊到此事,但還是如往常一般乖巧相應:“還有一個月便兩年了。”
回答之余,她看了一眼母親的神情,但還是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什么。她正準備再說些什么之際,外面傳來嫡姐嘰嘰喳喳的聲音。
倒不是她要如此形容,只是人未到,嫡姐的聲音便已經從院外傳回來了。她看見母親的眉頭略微皺了一下:“映珠。”
只這一句,她的嫡姐就安靜了下來。穿著明黃衣裙的少女碎步跑過來,半撲到盛夫人懷中:“娘親,娘親,天盛閣今日的點心賣完了,女兒不過起晚了一個時辰便沒搶到。明日女兒一定.......”
少女輕嘟著嘴,眼睛靈動地望著高座上婦人,余光掃到下座時嘴角的笑放了下來,手也離開了盛夫人的衣袖,輕聲嘀咕:“娘親,她怎么在這。”
即便無數次聽見這句話,盛煙還是愣了一下,她垂眸輕聲喚了一聲:“姐姐。”
盛映珠眉頭一皺,剛想說什么就被盛夫人打斷:“映珠,從明日開始盛煙會同你一起去書院,我已經吩咐好了馬夫。盛煙,映珠比你早去幾年書院,在書院若是有什么不懂的,直接問映珠便好。你去的晚,功課跟不上也很尋常,我提前同夫子打了招呼,不用憂心。”
盛夫人話音落下,盛煙和盛映珠神情都有些沒克制住。還不等盛煙反應過來什么,盛映珠已經開始鬧:“娘親,你明知道我——”
話沒說完,已經被盛夫人用眼神止住。
盛映珠張了嘴卻還是沒有吐出來剩下的話,臉上浮現些許難看,僵持片刻之后懨懨應下,瞪了盛煙一眼,隨后冷哼了一聲。
見一切塵埃落定,盛煙對著上座的女子伏下頭:“多謝母親。”
她捏緊了手帕,有些不知道母親對她為何突然變了態度。是因為她日日都去為祖母祈福,讓母親見了孝心,還是今日精心折的幾支桃枝,討了母親歡心。盛煙不知道,但是她心中抑制不住泛起歡喜。
因為能同嫡姐一樣去書院,也因為母親......母親或許也能愛她。從里屋出來之后,盛煙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她站在院子中回頭望向窗口那被青魚插好的桃枝,粉白的花,像極了春日。
她想,母親也是喜歡早春的第一枝桃花的。
偏偏開在她的院子中。
*
盛夫人的話落下之后,盛映珠便氣鼓著一張臉。盛煙走后,她一張臉上更是生出了委屈,看也不看上座的盛夫人一眼。
盛夫人端著茶卻并沒有喝,略帶著些笑意地打量著心情都寫在臉上的女兒。
盛映珠沒堅持住,偷瞄同盛夫人對上眼后,兩眼一眨,自然地撒嬌出了聲:“娘親,我不喜歡她,她一個養女憑什么同我一起去書院,還坐同一輛馬車,這讓那些小姐妹知道了可是要笑話我的,娘親你怎么舍得。”
她又是上前一步,搖了搖盛夫人衣袖。盛夫人摸了摸女兒的頭,輕聲哄道:“映珠,不可如此任性,同一個養女計較什么。府中鬧鬧也就算了,在外面莫失了身份。”
說著,盛夫人望向窗臺的桃枝,半垂的眸讓人看不出神色,聲音輕柔卻恍若宣布判詞:“她無父無母但生了一張好臉,又擔了個盛家小姐的名聲,日后自然是為你鋪路的命。讓娘親的映珠受苦,娘親自然是舍不得的。”
盛映珠一邊輕聲嘀咕:“我才不需要。”一邊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個說辭,心中對盛煙的輕蔑又多了幾分。又過了半個時辰,盛映珠便走了,說是今日還約了江家的小姐。
盛夫人應聲,青魚笑著去相送,叮囑著:“院子里燉了小姐喜歡的烏雞,小姐晚上要早些回來,奴聞著軟軟爛爛的,當真是香味撲鼻。”
盛映珠急著應約,匆匆應是,青魚將其送到門口便回來了,順著盛夫人的眼睛看見那窗臺的桃枝。青魚一時間拿不準,隨后就聽見夫人那一句:“拿去扔了吧,別被人瞧見。”
青魚沒說什么,拿著桃枝就出去了。里屋中,盛夫人抿了口茶,眸光從空蕩的窗臺收回。她厭惡盛煙,倒是同盛煙沒有什么關系,她只是不喜盛煙同那人如出一轍的眼睛,讓她一見便想起從前,抑制不住地心生怨懟。
*
院子角落。
幾支桃枝散在角落邊,粉白的花沒入泥中,三月的天下了一場掩埋一切的雨。雨不算小,一身素白衣裙的少女撐著傘,帶著沾濕的鞋襪和衣裙,推開了佛堂半掩的門。
她如往常一般加了燈油,挑亮了長明燈。然后,她對著上面的佛像輕輕地許愿,來年她院中的桃花也要開的如今年一樣早,她要挑最好最好的一支送給母親。
柔弱安靜的少女閉著眼,素白的衣裙順著蒲團落在地上,她唇角微微上揚,半邊側臉被一旁長明燈的光映亮。
這一日對于她而言像是難言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