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借著矮凳上馬車時,盛煙還未從這個夢中醒來。
春日天亮的早,馬夫為她掀開車簾時,她先看見的是一方同座位平齊的小幾,上面整齊擺放著些許物件,她眼神稍稍移開,安靜地坐到右側。
又過了一刻鐘左右,馬車外傳來盛映珠的聲音。馬夫如往常一般掀開車簾,盛映珠看見馬車里面的盛煙不由輕哼一聲。
盛煙輕低下頭:“姐姐晨好。”
“見到你我不好。”盛映珠諷刺一句,施施然坐到主座上,說完挑眉上下看了盛煙一眼,在看見那一身樸素的白裙和纖細的銀簪時翻了個白眼:“倒是知道自己不配,”
話音落,馬車內的兩個婢女神色如常,如往常一般倒茶伺候。盛煙也習以為常,低頭應是,這樣下來,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
馬車停在一處巍峨的府邸前,牌匾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茗安書院”。
周圍陸陸續續還有一些馬車,矜貴的公子和小姐被丫鬟或者小廝扶下馬車,一眼看去年歲都相差不大。盛煙隨在盛映珠身后,捏緊了手中的新書。
很久以后盛煙也還記得,書院大門到學堂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廊道,上面垂下來如新柳一般的綠意。盛明珠在她面前化為一片明媚的鵝黃,她像是要同那片桃花一般奔赴春季。
學堂是一間通南向北的明亮屋子,夫子還未來,下面大抵有二十多張書案。十幾張書案面前坐了人,旁邊有伺候的奴仆。她隨在盛明珠身后,看見盛明珠在一張靠前的書案前坐下,隨口對她吩咐:“最后一排靠邊的沒人。”
她走到最后面,發現那一張案幾上的確什么都沒有,她開始安心坐下。她坐下的一瞬間,本來有些微小聲音的學堂,頓然安靜了一瞬。
盛煙并未注意,認真地看著雖然是昨天拿到但已經被她翻了數遍的書本。又過了一會,屋子里的案幾前面幾乎都有了人,盛煙還未等到夫子進來,一本書就砸在了她的書桌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句怒吼:“哪里來的土包子,本小姐的位置你也敢坐。”
學堂里的人投來看好戲的眼神,茗安書院是江南最好的書院之一,來這的人非富即貴,這位江瑩江大小姐更是其中翹楚,父親是京城三品的官員,平日最嫌惡旁人碰她的東西。
盛煙還未明白發生了什么,但早已習慣了道歉:“對不起我并不知道......”沒等她說完,江瑩挑挑眉像是想起了什么,怒火消了些:“第一天來是吧,我不認識你,那邊都是空案幾,你就說誰讓你坐這的?”
誰讓她坐這的?
盛映珠。
盛煙哪里還不明白,但哪怕只是為了明日還能來學堂她都只能將盛映珠這三個字生生咽下去,一身素白衣裙的少女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頭更低了些:“......是我不小心,對不起。”
學堂眾人神色各異,三兩打趣笑意,一些對視一眼,還剩下一些回身復習功課。非富即貴的學堂來了一個身份只是養女任人欺壓的軟包子,有趣。
江瑩冷哼一聲,一旁的婢女忙跪下身去將盛煙坐過的凳子用過的案幾都擦拭一遍,又將摔開的書合上之后,江瑩才冷著臉坐了下來。
盛煙垂頭又道了一聲歉,轉身向著剩下三張空桌望去,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張才是沒人的,但入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不知道能夠問誰。
她的身后,江瑩掛著一抹冷笑看著盛煙的背影,或多或少的目光看著少女躊躇的腳步,時不時傳來幾聲沒忍住的笑。盛煙捏緊了手中的書,半刻才選中一張想坐下,剛準備放下書時,就聽見不遠處一道男聲:“坐我后面來吧,那張桌子有人了,他這幾日請了病假,得過一段時間才能來。”
盛煙松了一口氣,走到了出聲的少年身后,道了一句:“多謝。”
少年臉上頓時蕩開笑意:“小事一樁,我叫江望,江水的江,希望的望。”盛煙坐下來,也回以名字:“我是盛煙。”
不遠處的江瑩翻了個白眼,叫盛煙是吧,蠢貨一個,這般對人道謝,她以為那江望又是什么好人。
一日結束的很快,夕陽之時,盛煙拿著書本隨盛映珠穿過長廊。暖黃的光順著那一片綠意撒下,映出一片淡淡的影。
馬車上,盛煙望著對側的馬車內壁,手將書捏了又捏,終于還是問不出那一句“為什么”,同這一樣的‘為什么’她從前便問過姐姐許多次了,但是沒有一次姐姐會告訴她答案,只會在她問出之后更加變本加厲。
下車之前,馬車內傳來盛映珠含著厭惡的聲音:“若是娘親問起,你知道該怎么說。”
盛煙輕聲應是。
她一向都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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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沒問,盛煙松了一口氣。
第二日再去學堂,盛煙循著第一日的規矩。只是在攤開案幾上的書時,嚇得向后摔下了凳子。只見攤開的書頁間,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蟋蟀。
她自小便怕這些東西,活的死的都怕,只要看見手臂上便會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還未緩過來,又意識到了周圍如昨日一般的目光。她顫抖著站起來,扶正凳子,用帕子將碎掉的蟋蟀包好。
她未抬眼,那些眸光卻似乎還是沉沉壓在她身上。夫子這時剛巧過來,她的眼睛顫抖地從包著碎蟋蟀的帕子上移開,望向她本就一知半懂的課本。
夫子的聲音悠悠轉了轉,進了她耳朵馬上又要出去,她不住地掐著自己手,掐著掐著似乎能將腦子里面那些詩詞留住一兩分。
回去的路上,她看見盛映珠一直在笑,那方被她丟掉的帕子赫然放在馬車的小桌上。她又掐了掐自己的手,留下兩個月牙形狀的白印。
*
夜深,盛煙的小院子還燃著燈。
少女獨自坐在窗邊的案幾下,認真翻閱著書籍,時而停下來執筆寫上一些什么。盛煙的字跡算不上好,甚至不算工整,只能勉強讓人辨清,但少女每一筆都寫的很認真。
院子里面的桃花依然開著,偶爾隨風有一兩朵落地。
*
盛煙需得承認,第三日到學堂的時候她心中懷著僥幸。她昨日同盛映珠一同上學下學,全程都未分開,按照常理盛映珠并沒有機會去她的書本中放如碎蟋蟀一般可怕的東西。
盛映珠似乎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下馬車時輕哼了一聲,渾然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盛煙捏緊了書,仔細看了一遍案幾,發現沒什么問題。直到她坐下去——
周圍傳來轟然的笑聲,盛煙怔然地望向自己的凳子,濕淋淋的感覺從下面傳來,水細微地順著她的衣裙蔓延。
前面的江望見她神色不對,關心地問她:“盛煙,怎么了?”
盛煙怔了一瞬,隨后搖頭。她捏著書,輕輕地垂著眸,仿佛能夠聽見水珠從她衣裙上滴落的聲音。
此后一個月,盛煙總是會受到各種各樣的捉弄,有一次她偶然聽見了江瑩同其婢女素蓮的對話。
素蓮整理著江瑩的衣衫,笑著道:“小姐,這學堂可真是每日都有好戲看,比我們在長安的時候精彩多了。”
江瑩對外一向不耐煩,對婢女卻還算耐心,輕嗤道:“長安都是些什么人,一砸一個王公貴族,誰需要學堂的這么一點樂子,這里又是些什么人。他們要真膽大,怎么敢只作踐一個不受寵的養女,說到底啊欺軟怕硬。”
盛煙安靜地呆在墻后,手中的帕子滾落在地上散落出死蜘蛛碎掉的尸體,身上的衣裙有一小片水漬的痕跡。
江瑩和素蓮走后,少女松開了一直掐住自己的手,恍若夕陽一般緩緩地垂下了眸。
她無法改變自己養女的身份,無法改變在家中不受寵的事實,只要在這個學院,在那些人沒有膩之前,她永遠是江瑩口中的那個‘樂子’。
是誰呢?
不是盛映珠,不是江瑩,可是是誰呢?每次她被捉弄,除了江望,幾乎所有人都在笑。盛煙不知道,也不知道要怎么知道。
她翻開書本,上面的字跡已經工整了不少,窗臺邊都是她熬夜流下的燈油。她開始有時候能聽懂夫子講的典故了,開始嘗試著寫自己平仄還算符合的小詩。
......
想了一夜,盛煙還是沒有去尋母親。
書院是頂頂好的書院,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多讀一些書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得讀。被拋棄,被收養,被許配,嫁人,生子,在她能夠望得見的一生里,這是她為數不多能為自己做的選擇。
又過了三個月,入夏了。
盛煙依舊坐在學堂最后一排的位置,每日能夠見到死去的蟋蟀和蜘蛛,衣裙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被染濕。
她總是垂著眸,垂著頭,沉默地看著那些可怖的動物的尸體,浸濕的凳子,亂扔的紙團和旁人眼中止不住的嘲弄。
她已經學會安靜地咽下所有的失聲,用帕子包蟋蟀和蜘蛛的手從顫抖到不顫抖。直到有一日,她去向母親請安時,聽見盛映珠在院子里向母親撒嬌。
“母親,你說了盛煙她日后是要為我鋪路的,送她去學院也是,為此我都忍了大半年啦,你都不知道她在學院有多丟臉,我現在有喜歡的郎君了,母親你......”
盛夏的垂柳隨著盛夫人的話晃蕩:“不急。”
一墻之隔,盛煙怔怔看著,隨后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她又想起了江瑩那時對素蓮說話說到一半之時,雙眼透過長廊的壁洞同她對上了一瞬。
江瑩沒看見她嗎?
她覺得應該是看見了的,就像現在,母親和姐姐在院子里面談論這些沒想過她會聽見嗎?想過的,只是不在意也無所謂,甚至不愿意去房里說這些話,因為即便被她聽見了,養育之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個尚未及笄的養女也激不起任何風浪。
院子里桃花正好謝了個干凈,掉下了兩個青澀得并不能吃的桃子。盛煙撿起來咬了一口,咬著咬著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