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是否算尋常,盛煙不知。
她擁有了新的書,捉弄她的江望聽說被停了半月的學,盛映柔忙著她不知道的很多東西并沒有時間管顧她,那些總是看她笑話的眼睛也少了大半。
她還擁有一個新的鄰桌,是一個矜貴淡漠卻在初見便救了她的少年。
臨走的時候,她從夫子的嘴中聽見了少年的名字——“謝時”。
彼時學堂中人已經散去大半,夫子從講臺上下來到了他們案幾之間。她安靜地收著今日案幾上嶄新的書,聽著平日嚴厲的夫子溫和了語調,喚了一聲“謝時”。
她的手不由頓了一瞬,隨后又恢復往日的沉靜。
少年,或者說謝時全程只是淡聲應著什么,盛煙并沒有不知禮數地往那邊看,收了書之后就從另一邊離開了學堂。
身后是黃昏,是晚霞,是落在少女指尖的秘密。
夜晚,星星終于趕走了連綿的雨,月光盈盈。盛煙撐著手看著案幾上被燭火映亮的新書,一共五本。
她翻開其中一本,失神看著上面一處處陌生的墨跡。
從前她的書本上的是:“此處的‘憐’為何憐,為何獨獨此處用憐?夫子昨日沒說,只說是之前的課文已經講過,但我沒有聽見之前的課,日后若是有機會要問問夫子。”
如今陌生的墨跡簡潔明了:“憐表喜愛,非憐憫。”
墨跡是十分方正工整的楷書,一本書,從第一處到最后一處,共計五十七處,端正,齊整,一絲不茍。盛煙在月色下合上書,想了許久最后什么都沒有對自己說,她耐心地將書的邊角撫平,就像撫平自己不該有亦不能有的思緒。
*
半月后,盛煙再次見到了江望。
江望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在她僵住身體之時,用很大的聲音說道:“盛煙,爹已經教訓過我了,我知道錯了。那日爹帶我上門道歉但是你不在,我被我爹壓在府中教訓了半個月,你可以原諒我了吧。”
他開口的那一瞬間,周圍看戲的目光又同從前一般向她望來,像是一瞬就能戳破這半個月她給自己維持出來的假象。
她被江望和那些目光擁至高處,想起那日母親在佛堂對她說的話:“母親已經替你原諒江家公子了,從前你被養在老夫人膝下,規矩方面我是懈怠了幾分,日后萬不可如此小肚雞腸。”
她眼眸頓了頓,唇已經隱隱張開。
她告訴自己,這般情景從前已經無數次,不多這一次,總歸、總歸她并不能改變什么。她終于張開了嘴,還未發出聲音之際,槐花一步跨到她身前,手將她護在身后,對著江望翻了個白眼:“一個月不見,江望你這么不要臉了呀,一句對不起都沒有算什么道歉啊。都不說對不起不對不起了,你給盛小姐賠罪的禮物呢,江大人平常教你的禮數呢?真是欺軟怕硬的家伙。”
江望手上青筋暴起,最后卻還是忌憚地壓下去,這時他臉上常年掛著的笑也沒了,臉色變了又變最后還是忌憚什么,只冷哼了一聲:“我不和你計較。”說完,才來學堂的江望就又走了。
學堂中的人神色各異,一些人轉回頭,一些人隱隱看向側后方謝時的方向。一片喧鬧之中,謝時像是并不在意這場鬧劇,始終淡淡地看著手中的書。
一旁一直關注著的玉蘇搖了搖頭,嘴邊卻是帶著點笑。
槐花對著玉蘇得意地挑眉一笑,隨后轉身看向明顯有些沒反應過來的盛煙,聲音壓小了些:“盛小姐,江望的話你就當狗叫,沒營養的。”
玉蘇扶額,用只有謝時聽得到的聲音說:“公子,這丫頭越發無法無天了。”
謝時沒有否認,淡聲道:“嗯,她還學你翻白眼。”
玉蘇:“......”
把天聊死他家公子向來是最擅長的。
不過......玉蘇望向不遠處,槐花正從荷包中掏出幾塊被糖紙包好的糖,甜笑著遞給盛煙。玉蘇收斂眸中的笑意安靜地看著,心中明白若是沒有公子首肯,槐花對江望不至于如此放肆。
這件事情玉蘇能想清楚,學堂中其他的公子小姐自然也能明白。幾個相熟的人對視一眼,隨后收回放在盛煙身上隱晦的目光。
謝時是三年前來到茗安書院的,一來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無他,謝時實在生得太好,又端了一副清冷矜貴的架子,讓人不心生注意都不可能。
三年下來,謝時不曾透露身份,但書院內所有的夫子對他都不加遮掩地敬重。曾經三兩得罪到謝時面前的人,下場都不算好。
他們自然也有派人去打探,但打探來打探去,只知道他叫謝時,如今寄住在江南巡撫家,其他的就一點都查不出來了。但也不用查出來,便不說學院一眾夫子對謝時的態度,只‘謝’是皇姓,這一點便足以他們心生忌憚。
而槐花是謝時身邊最親近的婢女......
盛煙看著手上用糖紙包好的糖塊,怔了許久,一聲‘謝謝’脫口而出后覺得這兩個字實在太輕,甚至不夠手中這香甜的糖塊涵括的善意。槐花毫不在意,她沖著盛煙眨眨眼,小聲提醒道:“奴只是一個婢女啦。”
說完,槐花就蹦蹦跳跳回去了,聽力極好的玉蘇無聲道:“多事。”
盛煙將糖塊小心地放入荷包,在夫子的姍姍來遲中,開始了‘尋常’的一日。直到晚上,她出了書院的門沒有看見盛府的馬車時,才像是陷入現實。
她抱著手中的書,身旁是她面熟或者面生的人,原本日日停著盛府馬車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是因為她出來太遲了嗎?
不會,因為是盛映柔前幾日同她說,實在不想同她走在一起,讓她每次遲些再出來。她每日都卡著時間,今日也沒有什么不同。
她垂下眸,準備走回去。只是她出門的少,對于路并不是全然知曉。她猶豫著,還是選了平日馬車的方向。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停在了她身前。
她眼神從那個‘江’移開,果不其然就看見了江望的臉。
江望依舊如她們第一次見面那樣臉上滿是笑意,只是盛煙如今已經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她捏緊了手中的書,在江望出聲之前開口拒絕:“不用了。”
說完她就想走,誰知江望直接從車窗翻下來抓住了她的手腕:“盛小姐莫不是還沒原諒我,可是你母親都說了你平日最為良善寬容,這是偏偏針對我?”
盛煙心中怒火還未堆積,江望一句‘你母親’就讓她沒了開口的勇氣,像是一場沉悶的雨,她用力掙脫,垂眸道:“我沒有,你放手。”
只是她的力氣如何比得上江望,掙扎了半天都未掙開,已經放學一段時間周圍人并不多,否則盛煙只會更加難堪,偶然走過的幾個低了頭卻又在拐角之時偷偷地看上一眼。
江望臉上的笑越來越深,盛煙心被壓得越來越沉,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江望,還是江望就是一個隨便找人欺負的玩意,但為什么是她為什么要是她為什么一直都是她,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她,她忍讓得還不夠嗎?
怒意似乎沖破了她一直給自己定下的桎梏,那些乖巧柔順終于裂開了些許光能透露的縫隙,她的另一只手拎著書就甩了過去,直直甩在江望臉上。
“啪——”
江望愣住,頓時松開了強握住盛煙的手。夕陽的光下,少女紅著一雙眼,臉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冷,他一時看呆了,也未發覺自己被打的那一側臉被書刮出了些血痕。
幾乎是逃避性的,盛煙轉身就跑了,一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人的身上。她還未反應過來,同那雨日一般的淺淡的香氣涌入她的鼻腔。少女抬眸那一刻,就對上了那雙淡漠的鳳眸。
謝時將她扶穩之后向后退了一步,盛煙這才從剛才的盛怒之中醒過來。意識清醒之后,首先涌入的不是心虛、惶然、擔憂,而是忐忑。
謝時無疑看見了適才的一切,她想要解釋卻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么好解釋的,張口組織了幾次話語最后只能垂下頭道:“我不是故意撞上公子的——”
謝時安靜地看著垂頭的少女,淡聲應了一句:“嗯。”
旁的他沒有再說,只是視線越過盛煙平靜地望向后面的江望。
*
盛煙最后是被玉蘇送回去的。
那個平日只會翻白眼的侍衛,架車很穩,一路上盛煙都沒有被顛到分毫。還是上次那一輛馬車,角落還是有幾本她沒有看過的書,不同于上一次的局促和不安,這一次盛煙將書拿了起來。
她其實不知道回到盛府之后她將面對什么,但第一次沒有那么想去想了。從她記事起,她便想了好多好多,想了那么多之后她的生活有變得更好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盛煙并不知道。她總是在顧慮,在沉默,在忍讓,她被很多看不見的東西逼著一步步后退。
人生便是這樣的嗎?
她不知道。從小祖母告訴她,她在府中身份特殊,做人做事要乖巧溫順,這樣母親和父親才會喜歡她,他們喜歡她了,她的日子才會好過。
她聽話了,真的很聽話——
風在此時微微吹起車簾,盛煙眼眸從晃蕩的人群上游過,街邊一處賣著小孩最愛吃的月牙糖。荷包里面的糖塊仿佛能聽懂她的心思,在那一瞬相撞發出‘叮咚’的一聲響。
那一巴掌扇上去的時候她在想什么呢?
她其實也沒想什么,只是仿佛回到了那個學堂,江望蠻橫地攔在她身前,她被無數人的目光架上高地,那名為‘母親’的沉悶的雨將她壓得一瞬也難以喘息,她如吐血一般要吐出原諒之際——
那個名叫槐花的少女,伸手護在了她身前。
天光乍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