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入V通知)
謝瑾還想繼續(xù)說什么,身后就傳來了盛序安的聲音:“小煙,出宮,我們回家了。”
盛煙其實很好奇謝云疏還有什么小名,但是聽見哥哥的呼喚聲,知曉該回家了就暫時沒問了。
她想著謝瑾是翻墻進來的,若是再被人看見了難免麻煩,于是對著謝瑾比了一個噤聲。
謝瑾就真的安靜了下來,順著月光望向盛煙。
欄桿旁,手握玉佩的少女適時轉(zhuǎn)身,對著不遠處的人回聲:“哥哥,在這里。”
謝瑾大抵明白盛煙的考量,但其實他被多少人看見也沒關(guān)系,更何況這個人是盛序安,但看著盛煙的模樣,他并沒有說出口。
回應(yīng)完,盛煙俯身將玉佩放下:“放在欄桿上了,王爺莫忘了。”
說完,她向著盛序安的方向小跑過去。
謝瑾望著盛煙離開的背影,一時間只想到四個字——“流光溢彩”。
他收起未被收下的玉佩,一旁有太監(jiān)從側(cè)門出來喚著:“哎呀小王爺您被圣上罰著禁閉呢怎么就翻墻出來了,腿有沒有摔到啊讓老奴看看,真是的下次想出來直接喚人開門,這摔到了可怎么好。”
謝瑾嘆口氣:“沒摔到?jīng)]摔到別擔(dān)心,這就回去了,就過來給人送個禮。”
他把玩著玉佩,修長的手指穿過玉佩上鏤出來的洞,一雙狐貍眼滿是笑意。
人還沒看上。
說著,青年漆黑的靴子踩上雪地,慢悠悠向著側(cè)門處走去。
*
回盛府的馬車上。
盛煙拿了一塊槐花糖,撥開糖紙,放到口中。
她沒有問今天謝云疏沒有來宴會的事情,而是換了一個話題:“哥哥,還是沒有查到槐花和玉蘇的消息嗎?”
盛序安搖頭,沉聲一會后說道:“可能是換了名字,亦或者這就不是真名,我再讓人查仔細(xì)些,等有消息了第一時間告訴你。”
盛煙點頭,又撥開了一塊糖,才想放入口中就被盛序安伸手止住了:“天色已經(jīng)晚了,回去便要入睡了,糖明日再吃,日日吃這么多糖,日后牙疼了怎么辦?”
盛煙將糖放下,輕聲道:“怎么心情不好連糖都不讓我吃。”
聽著這撒嬌的語氣,盛序安眼中漾出笑意,摸了摸妹妹的頭:“嗯再過幾日就能在府中見到謝云疏的話,小煙心情能好起來嗎?”
“他來府中干嘛?”盛煙小聲道。
盛序安望著盛煙,笑著說:“過兩日小煙就知道了。”
*
盛煙等了兩日,才知道府中準(zhǔn)備舉辦宴會——哥哥的生辰宴。
知曉時,她沉默了良久,生辰宴,難怪哥哥說謝云疏會過來。
從前哥哥都是不辦生辰宴的,今年是第一遭。
當(dāng)日,很多人都來了,謝云疏也來了。是洛音向她通報的,說謝云疏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云紋長袍,腰間佩著白玉龍形玉佩,舉手投足之間都是矜貴。
盛煙坐在銅鏡前,想了許久還是選了一身紫藤色的長裙。想到要見謝云疏,她喚來了洛音,將院子里面最會上妝的婢女彩云尋了來,彩云一邊為她撲著脂粉,一邊笑著:“小姐打扮起來可真好看。”
盛煙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其實有些陌生。這兩年她長開了些,再打扮打扮,其實已經(jīng)沒有幾分從前的影子了。
半個時辰后,彩云將一切都做完了,笑著說:“小姐抿一抿嘴唇。”
盛煙輕輕抿一抿,唇上的口脂散開些,妝容就全部完成了。
洛音在一旁驚嘆得眼睛都沒有眨幾次,一邊說以后要去同彩云學(xué)習(xí),一邊打開匣子為她挑選飾品。
畢竟是哥哥的生日宴,盛煙止住了洛音往頭面那里伸的手,輕聲道:“去另一個匣子里面挑。”
洛音反應(yīng)過來,拿了一套珍珠簪,笑著說:“奴婢為小姐簪上,小姐今日好漂亮,很像小姐從前為奴婢念的那首詩,嗯,讓奴想想,云想衣裳花想容,好美。”
盛煙望著銅鏡,不知為何生出些緊張,她拿起一塊槐花糖往口中放,用甜膩壓下了些許心慌。
那日宴會謝云疏因病沒有來的事情哥哥后來未向她解釋太多,只說同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是旁的事情,她再問,哥哥就不說了。
洛音推開門,黃昏的光照進來,盛煙提起裙角,安靜地邁入一片昏黃的日暮。
府中有宴會,大多數(shù)人都被調(diào)了過去幫忙,偶然見到一兩個人也行跡匆匆。盛煙向著宴會的大廳走過去,一旁的洛音望著還未全部消散的雪:“小姐,瑞雪豐兆年,來年莊稼應(yīng)該能夠有一個好收成。”
不止是否是錯覺,雖然出門之前漱了口,但盛煙還能感覺到槐花糖留下的甜味,她望向一旁的洛音,眼眸輕柔:“來年你就二十二了,我在江南那邊為你尋一個夫家好不好?”
洛音是當(dāng)年江南大旱被爹娘賣進盛府的,他們賣洛音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讓洛音活下來。祖母當(dāng)時讓她挑一個丫鬟,她只看了一眼就選了洛音,那時洛音干干瘦瘦的,眼睛卻像黑葡萄一樣。
洛音入府之后,江南很快降了雨,洛音的爹娘靠著盛府給的一筆錢財也活了下來,這些年,他們常來看望洛音,有時也會給她捎上些東西。
如今洛音的爹娘已經(jīng)年邁,唯一一個姐姐前些年又嫁到了外地,洛音每個月都將銀子寄了回去,但兩老勞作了一輩子,還是每日都在田間勞作。
盛煙明白洛音的擔(dān)心。
洛音紅了眼,一聲“小姐”哽在喉間。盛煙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官府那邊我早就尋人消了,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將賣身契給你,還準(zhǔn)備了一些嫁妝,我們再去讓哥哥和青笛給你添一點,只是夫婿還是要你自己選,我讓青笛做了一個冊子”
洛音直接哭了出來,她今日才纏著彩云上的妝,被眼淚一淋,全都?xì)Я耍兂闪艘恢恍』ㄘ垺?br />
彩云在一旁“哎呀”“哎呀”,盛煙手一揮,彩云帶著還在哭的洛音下去了。洛音走之后,盛煙輕聲笑了笑,隨后唇角又變得平直。
很快,她又揚起了平日的笑,向著宴會走去。
她讓管家給她安排了一個角落,宴會無非也就那些流程,盛煙聽著和宮中差別不大的絲竹聲,在宴會上沒看見謝云疏的那一刻,下意識又想剝糖。
案幾上沒有,她控制住手,端起了茶杯。
那日醉酒夢見謝云疏之后,她就再沒有喝過酒了。
她才飲了一口茶,想起什么,又向著適才那個空位望去。案幾前的確沒有人,但是案幾后站著一個侍衛(wèi),她認(rèn)識,叫玉簫,是謝云疏身邊的人。
盛煙心停了一瞬,適才被失落埋住的緊張又卷土重來。
她望向了門的方向,不住有人流穿過,她看了許久,始終沒有看見想見的人。期間玉簫一直站在原地,約莫半個時辰后,青笛上前同玉簫說著什么,兩個人雖然臉上都沒有什么表情,但是看上去關(guān)系還算熟稔。
盛煙還未想清青笛為何會同玉簫相熟,就看見青笛向她走來了。她輕聲發(fā)問:“是哥哥尋我有什么事情嗎?”
青笛搖頭,輕微笑著:“屬下剛才問了玉簫,他說太子殿下去了大人書房,一時半會可能回不來。”說完,青笛沖她眨了眨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盛煙拿起一塊點心,卻怎么都沒咬下去。她看著已經(jīng)不見人影的青笛,用帕子將點心包好,從側(cè)門出去了。
她身旁平日都會有人,要么是洛音,要么是彩云,如今孤身一人倒也罕見。路上不住有人同她打招呼,向她行禮,她一一相應(yīng),拿著帕子向爹爹的書房走去。
這半年她同爹爹見面的次數(shù)不算不多,爹爹總是在很偏僻的一個小院住著,平日也不同她和哥哥一起用膳,但她去爹爹書房的次數(shù)卻還算多,因此現(xiàn)在也算輕車熟路。
她手中拿著帕子,帕子里面包著點心,她拿起來一口沒吃不能放回去也不好浪費了。越往書房走,人越少,明明一刻鐘的路,盛煙卻覺得過了很久很久。
等到她站到書房外時,她抑制不住自己心臟的顫抖。
她今天有很好地打扮了自己,每個人都說很好看,她出門又特意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照面了單看衣裳她和謝云疏應(yīng)該是相配的,盛煙捏著帕子,點心有些被壓壞,在手帕里散出一些碎末。
盛煙一顆心提著,她在江南那兩年被謝時養(yǎng)出來的勇敢,如今一分不缺地還給了謝云疏。
書房前面的侍衛(wèi)見了她,并沒有阻攔。
盛煙提著衣裙,邁上了臺階,才堪堪到書房門外,就聽見了交談的聲音。
一道是爹爹的,一道是謝云疏的。
她走近一些,聽見爹爹的聲音:“圣上同臣言,他屬意的太子妃是小煙。”
盛煙一怔,敲門的手止住,其實平常爹爹很少喚她如此親近的稱呼,半晌之后她聽見了謝云疏清淡的聲音:“孤知曉。”
盛簫意看著面前長身玉立的儲君,開口:“明年小煙便十九了,同殿下的婚訊也該早昭告天下,方才能早些成婚。”
書房內(nèi)安靜了半晌,才傳來青年清冷的聲音。
謝云疏淡聲道:“孤會同父皇言清解除婚約,圣旨尚未下,消息亦未傳開,只要盛大將軍今日應(yīng)允,孤回宮便去向父皇請命。”
盛煙準(zhǔn)備敲門的手徹底放下,怔然地望著門上映出的青年細(xì)長的倒影。
入V超級多合一(到文案)
即便早有預(yù)料, 親耳聽到卻還是有些不同。盛煙的心酸澀得厲害,想轉(zhuǎn)身就走,卻又邁不出步子。
屋里面的對峙還在繼續(xù), 盛簫意從座椅上起身,橫眉冷目:“若殿下如此看不起我盛家,自殿下今日踏出書房這門開始,盛家同殿下之間的情誼, 便就此終止。至于小煙,我們盛家攀不上殿下,下面卻多的是愿意的人。不擾殿下的眼, 我們自然會將小煙遠嫁離開長安,日后永不再回來。”
句句在放低,句句在威脅。
一時間,書房內(nèi)落針可聞。
謝云疏半垂著眸,半晌后, 諷刺似地輕笑了一聲。
門外,盛煙怔怔站著,同謝云疏的輕笑聲一同出來的, 是青年漠然的聲音:“之前是孤胡言了, 盛大將軍可要記清今日所言,今日回去后孤便去御書房請旨, 讓父皇為孤和盛大小姐賜婚。”
還是威脅。
盛煙手中的帕子頓時落了下去, 糕點脆弱地碎了一地, 青石板上變得狼藉一片。盛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扶著墻才沒有跌落下去。
書房內(nèi), 針鋒相對的兩人在談著婚期。
你一言,我一語, 一個怒火未消,一個清冷漠然,盛煙站在門外,眼淚滴落在摔碎的糕點上,臉上的妝一點一點暈開,狼狽地同黃昏時的洛音沒有兩異。
她蹲下身,用帕子將摔碎的糕點撿起來,卻發(fā)現(xiàn)怎么都裹不住,書房里面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她最親最愛的兩個人,用刀和劍在談?wù)撍诖藬?shù)年的大婚。
是草長鶯飛的二月嗎?
盛煙聽不清。
那一日會陽光明媚嗎?
盛煙也不知。
她顫抖著手一點一點清理著地上的糕點,清著清著,就看見了自己垂直落下的淚珠。
什么東西在這一刻碎掉了,像那塊包在帕子里的點心,無聲摔下,碎了滿地。盛煙將其一塊塊拾起,混著淚珠一起包進帕子,轉(zhuǎn)身離去。
她推不開書房的門,無法再戳破她同謝云疏之間最后一層假面。她無法承認(rèn),她年少相愛的人如今變成了這般模樣——像那顆在他還名為謝時之際,被少年摘下送給她,她舍不得吃而在兩月后爛掉的柿子。
她尋了昏暗的一處,將自己的身體落下來靠在欄桿上,有了支力點,她的身體終于不再垂垂欲墜。
她小聲地哭著,帕子中的糕點到底還是隨著帕子滾落了下去。她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她犯了錯時,祖母總是會把她關(guān)在一個小小的黑屋子中,她害怕得哭,不停地哭,卻無濟于事。她認(rèn)錯,保證,和祖母說下次一定不會再犯了,依舊無濟于事。
她總是要被關(guān)上很久很久,眼睛才能和心靈一起見到久違的光明。她仿佛又陷入了那片黑暗,她不曾被所有人在意,她安靜地縮在房間的角落,外面被風(fēng)刮動的珠簾像是索命的利器。
她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她想責(zé)問什么,最后卻只能責(zé)問那場失憶。
是山匪,是掉落的馬車,是至今未尋到方法的失憶,關(guān)住了她的少年,困住了他的記憶,消磨了他對她的情愛,讓他的眼神變得冷漠,神情變得漠然,讓她們素未蒙面,陌不相識,讓一切似乎從開始就變成了錯誤,讓她心心念念的大婚成為了威脅的產(chǎn)物。
她無法責(zé)怪他的厭惡,亦無法責(zé)怪自己的喜歡。
盛煙泣不成聲,不能自已,世界在這一刻恍若陷入寂靜。
深更半夜時,盛序安尋到了依靠在角落的她,盛序安什么都沒問,只是將她擁入了懷中。
擁抱讓盛煙的意識回神一瞬,她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干涸了,像是此時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雪。盛序安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將她的頭按在懷中。
那一聲帶著哭腔的“哥哥”從懷抱中嗚咽出來,盛序安溫柔哄著:“想哭就哭出來,哥哥帶了糖,哭完我們吃糖好不好。”
盛煙原本的哽咽聲變成了大哭,她抱緊盛序安,哭著道:“哥哥,今天月亮怎么這么暗,怎么能因為是冬日月亮就這么暗呢,月亮不公平,月亮怎么能不公平呢”
盛序安一怔,望向了天上的月亮。其實很亮,把地上的白雪映得格外地白。
他輕聲哄著:“好,不公平,我們回去點燈好不好,點很多很多盞,一定要比不公平的月亮亮上許多。”
盛煙點頭,卻又搖頭,最后哽咽著抬起眸望著盛序安,她張了張嘴卻始終說不出書房的一切。
她要說什么呢?
說我不想看見爹爹和謝云疏如此劍拔弩張,要不婚約就取消吧?
可如今那些威脅都脫了口,沒有這一樁婚約,兩方的關(guān)系更會搖搖欲墜。更何況,她真的能夠說得出“取消”二字嗎?
盛序安望著她的眼睛,里面瑩滿了惶然,他伸手將妹妹的眼睛捂住,不讓她再看這世間光芒黯淡的月亮。
溫?zé)岬难蹨I劃過他修長的手指,微濕的觸感像是細(xì)雨悲傷的親吻,盛序安半垂著眸,第一次覺得自己做錯了。
月亮似乎真的暗了下來,白雪依舊皚皚的一片。
不遠處,謝云疏垂下了眸,向著暗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
半個時辰后。
盛煙被盛序安送回了房間,將人送到之后,盛序安沒有直接走,而是躬身點起了蠟燭。房間被映得越來越來,再也看不見月光,卻格外地溫暖明亮。
盛煙怔怔地,覺得自己好像被哄好了。她隨口的一句胡言,哥哥都有在很認(rèn)真地去做。她安靜地看著,等盛序安走到身前時,一下子抱住了他。
“哥哥”
盛序安坐在桌子旁,剝了一塊糖,連著糖紙一直送到盛煙手中。盛煙接過,放入嘴中,眼眸大大地望向他。
“甜嗎?”
盛煙點頭。
盛序安猶豫了許久,還是問了一句:“還是喜歡嗎?”這句話讓盛煙一怔,少女垂下眸,沉默半晌之后,輕聲道:“喜歡。”
她猶豫倒不是因為不確定答案,而是在認(rèn)真的思索。
她問自己,真的喜歡嗎?
她回答自己,真的喜歡。
這幾年發(fā)生的事情很亂,很亂,像是她自己煮了太久不能下口的粥,但即便如此,她也從未真正動搖過什么。
她的一切似乎停在謝云疏走的那日,后面發(fā)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從來沒有什么東西真正地改變。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
“喜歡。”
她依舊為他心痛,如何不是心動。
*
賜婚的圣旨隔日便下來了。
她要與謝云疏成婚的消息,只一日就傳遍了長安。只是長安不是傳盛煙同謝云疏成婚,而是傳盛家二小姐盛煙終于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太子妃。
似乎,權(quán)勢、地位、利益,在那些口口相傳的傳說里,遠勝過相愛。
婚期定在半年后,不是草長鶯飛的二月,而是一個夏日——七月十三。
三月份時,盛煙收到了林穗的來信,信中說林家祖宅出了一些事情,她暫時被父親留在了淮安,但已經(jīng)聽聞了她同謝云疏的喜訊,他們成婚時她一定趕回來。
她提筆給林姐姐回了信,說希望到時候姐姐一定要回來。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說她前幾日又去求了落云寺住持的簽,可搖了簽筒半刻鐘,簽筒就是不愿意掉下來一根簽,她還是沒有去吃落云寺的齋面,等姐姐回來了再去一起吃。
四月份時,盛煙聽說長公主府長公主和云瑤郡主吵了很大的一架,過兩日不知情的人上門提親時,被長公主一個茶盞轟了出去。
五月份時,盛煙繡好了自己的嫁衣。她不僅繡好了自己的嫁衣,還給布娃娃也繡了一身喜袍。她偷偷給布娃娃穿上,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出來。彼時她望著窗外的天,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
六月份時,哥哥領(lǐng)回來一個不速之客——謝瑾,一雙狐貍眼的青年見她時眼中仍盛滿笑意,經(jīng)過哥哥介紹,盛煙方才知道,哥哥同謝瑾是兒時便相熟的玩伴。哥哥尋來一副棋盤,三個人輪流下,盛煙那一天算是見識了什么叫天下第一的爛棋簍子。
七月份時,林姐姐回到了長安,第一日便來府中拜訪。向來溫婉文靜的林姐姐給了她一些她至今不敢翻開第二次的“話本子”,她被羞紅了臉,一句話說不出來。不經(jīng)意間她發(fā)現(xiàn)林姐姐還是如初見時一般,穿著一身素衣,渾身上下都尋不出什么裝飾品。
彼時時間開始變慢了起來,像她的躊躇不安和焦慮,像她的翹首以盼和欣喜。
再過十日,她便要同謝云疏成婚了。
七月十一時,謝瑾上門拜訪,哥哥拉著她一同去下棋。她再次見識了什么叫天下第一的爛棋簍子,很懷疑謝瑾這一輩子在棋上有沒有贏過一次。像是無意,像是玩笑,謝瑾當(dāng)著盛序安的面對她說,本王這局棋要是贏了盛小姐可以改嫁我嗎?
盛煙輕聲一嘆,沒覺得今天已經(jīng)輸了四十九把棋的謝瑾在認(rèn)真。謝瑾似乎就是這般的性子,這般拿她打趣一旁的哥哥都沒說什么,她知道謝瑾不可能贏她的,但她還是認(rèn)真搖了頭,她望著謝瑾笑了笑,說嫁給那個人是她從很小的時候就許愿的事情。
謝瑾一雙狐貍眼滿是笑,甚至笑出了淚,大聲說你是覺得我這把棋能贏嗎?盛煙望著他,搖頭說,我從沒覺得你能贏。謝瑾原本膨脹的心立刻癟了下去,一把掀了棋盤,說這把不算再把一把。
盛煙被掀了棋盤,生了罕見的氣,轉(zhuǎn)身說自己不玩了。謝瑾在身后道歉,盛煙沒有理,回到房間之中捏了捏自己的布娃娃。晚間時候,盛序安來了她的房間,問她是不是同謝瑾生氣了,說謝瑾沒有惡意。
她立刻搖頭,說只是謝瑾的棋實在下的太爛了她覺得同他下多了以后都沒辦法同別人下了,實在怕自己變成長安第二個爛棋簍子。
哥哥被她逗得發(fā)笑,她也笑起來。
她們笑著笑著,時間就到了七月十二。
這是連日來盛煙最緊張的一天,因為一整天,天空都霧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模樣。為什么七月十二緊張了一整天,七月十三卻不緊張了呢?
因為——
七月十三直接下起了雨。
她要同謝云疏成婚了。
盛煙穿上了嫁衣,是彩云為她上的妝。
洛音嫁人離開后,她陸續(xù)也將院子里到了年紀(jì)的人放了出去,還了賣身契,又每個人添了十兩銀子,十幾人中只有彩云留了下來。
彩云說她在外面已經(jīng)沒有別的牽掛,也不想嫁人,只愿留在小姐身邊伺候。盛煙允了,將彩云提成了大丫頭,彩云興高采烈地又去挑了十幾個小些的妹妹。
盛煙原是不準(zhǔn)備帶這么多人過去的,但看彩云調(diào)教地開心,也覺得無傷大雅。
上好妝后,彩云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新娘子,滿幕的雨中,盛煙望著銅鏡中的盛煙,莞爾一笑。
一切從這場大雨開始,才真正像一個錯誤。
成婚那一日,事事都有人引著,雖在下雨諸多不便,但該有的熱鬧一點都沒有少,她是在日午前一個時辰上的喜轎,哥哥將她背上去的。
途中,在一片嗩吶的聲響中,哥哥輕聲問她:“小煙,開心嗎?”
盛煙點頭,輕聲道:“開心的。”
很開心,像是這半年的每一日一樣。
盛序安溫柔笑了笑:“那就好。”他沒有說什么若是被小煙被欺負(fù)了他如何的話,大喜之日不說如此不吉利的事情,他只是在將小煙背上轎子前,笑著說:“哥哥和爹爹永遠在小煙身后。”
他每一日都在將他和爹娘對小煙年少時缺失的關(guān)心和愛,以最直接的方式表達給妹妹。
盛煙上了喜轎,轎子搖晃了片刻被人抬起來。喜轎上,彩云偷偷給她塞著糕點。盛煙吃著吃著,覺得有些熟悉,像那日在書房門口碎掉的那一塊。
她問彩云這是什么糕點,彩云說是綿綿糕,長得很像云朵,輕輕軟軟的。盛煙咽下了嘴中的,輕聲道:“一塊便夠了,不餓了。”
彩云只當(dāng)自家小姐是為了成婚之日盡善盡美,笑著說:“好,奴這就收起來。”
雨滴在喜轎上,盛煙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擰著手中的帕子。
喜轎不知何時就停了下來。
漫天大雨中,盛煙又聽見了嗩吶的聲音,透著頭上的喜蓋,她隱約看見一雙如白玉的手掀開喜轎的轎簾,隨后牽上了她的手,將她背了起來。
時隔三年,她第一次同謝云疏如此親近。
她分不清絲竹樂聲、雨聲和心跳聲,所有的聲音都混在一起,裹著她和他。
后面的流程也一直有人引著,雖然是受了些累,但是刁難和為難她沒有見到一分。她隔著喜帕,同身前一身紅衣的青年對拜,周圍不住響起祝賀的聲音。
隨著一聲“禮成”,盛煙被人攙進了洞房。
外面依舊很熱鬧,盛煙安靜地在房中等著,彩云陪在她身旁,同她描述外面的光景:“小姐一身嫁衣,殿下一身喜袍,看上去真真是相配極了。周圍來了很多賓客,大少爺在,林小姐也在,還有之前常來我們府中下棋的瑾王爺。”
盛煙蓋著蓋頭,輕聲應(yīng)著,外面的雨一刻也未停。
又過了兩個時辰,盛煙終于聽見了旁的聲響。隨著彩云的一身“殿下”,盛煙嫁衣下的手楞了一瞬。她約莫半年未體驗過這般緊張了,外面的賓客還在鬧著,她聽見青年清淡的聲音吩咐著彩云:“去攔著,別放進來。”
隨著彩云“噠噠”的腳步聲,燃著紅燭的房間內(nèi)只剩下新婚的兩人。
謝云疏本就生的矜貴俊美,一身喜袍更是映得人好看至極,他望向不遠處蓋著蓋頭的盛煙,從桌上拿起了玉如意,緩慢走了過去。
盛煙的心怔著,像是清晨即將消散的露珠一般浮在云中。
冰冷的玉如意掀開了她的紅蓋頭,她仰面見到了青年俊美的臉。青年臉上沒有什么多的神情,只是按照大婚流程俯身將紅蓋頭和玉如意都放在一旁。
然后是交杯酒。
喜被上撒著紅棗、花生、桂圓,瓜子,盛煙被他扶起身,到了一旁的桌子旁。謝云疏沒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為他們斟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到她手中后,又自己拿起了一杯。
盛煙抬眸同他對望,青年眼中滿是平淡。
手交錯著飲下杯中的酒,沒有多余的禮數(shù),只有窗外傾盆的大雨。外面的賓客還在鬧著,屋子里面卻極其安靜。
飲完酒,兩個人都將酒杯放回了桌上。彩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謝云疏適時起身,聲音平靜:“下面的人備好了吃食。”
盛煙這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饑腸轆轆,如今天已經(jīng)黑了,她還只在喜轎上吃了一塊糕點。那一塊糕點噎了她許久,如今才被這一句話將饑餓引出來。
隨之是婢女安靜垂著頭,一道道將膳食端了出來,盛煙坐在桌前,發(fā)現(xiàn)謝云疏也在對側(cè)坐了下來。她想著從前林姐姐同她說的事情,輕聲道:“外面那些人有難為你飲酒嗎?”
林姐姐從前同她說,他們這邊有鬧大婚的習(xí)俗,只是一般不鬧新娘子,而是鬧新郎。
謝云疏輕聲點頭:“被攔了幾杯酒,無礙。”
彩云在一旁布置碗筷,看看一旁的小姐,又看看一旁的殿下,覺得傳言好像都是假的,雖然殿下不怎么說話,但是小姐在殿下面前也很安靜,雖然兩個人不說話,但是氣氛卻是想合的,哪里有外面傳言的劍拔弩張。
彩云搖搖頭,覺得流言實在不可信,她一個日日在小姐身邊的人都差點信了。
盛煙用著膳,桌上大多是些清淡的,她偶然抬起兩眼望向?qū)γ?#8204;的謝云疏,這是這么久以來她們第一次單獨用膳,不再是在人很多很多的宴會。
好像沒有她想象的差。
她曾以為他相拒這門婚事是厭惡,但這半年的觀察下來,他好像對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淡漠。盛煙用了一口粥,想到這時下意識捏緊了勺子。
一個人變化總歸是有原因的,失憶只能讓人丟失那段記憶,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所以她們分別的那兩年他定然是發(fā)生了什么。
回到長安之后,她盡力打聽了,但還是沒有尋到緣由。她望向?qū)γ?#8204;的青年,或許有一天,他能親自告訴她,會有那么一天的。
用完膳后,沐浴更衣,一切都按照流程。
除了洞房。
盛煙只看了那些“話本子”一眼,對于此其實還不大明白,但總歸當(dāng)他們兩個人合衣而躺的時候,她覺得好像是不對的。
外面的賓客全都散了,雨聲也安靜了下來。
喧鬧之中尚且不引人注目,周遭安靜下來,盛煙就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身旁是青年清淺的呼吸聲,比她平穩(wěn),像是睡著了。盛煙望了許久,在逐漸回復(fù)的心跳聲中,彎起唇笑了笑。
好像成婚不應(yīng)該是這樣。
但應(yīng)該是怎么樣呢?
盛煙覺得她不再需要一個答案。
另外,她覺得她可以不那么羨慕十五歲的盛煙了。
她看著他,昏暗的燭光中,她只能看見他側(cè)臉淡淡的輪廓,想起白日那只伸入喜轎的手,她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同青年的手被映出的影子相同的位置。
她有些遺憾,她沒有看見青年白日穿喜袍的模樣,燭火里面已經(jīng)那么好看了,白日定是更驚艷。又想起今日好似是一個雨天,盛煙又回身覺得那燭火里的可能更加好看。
不過,她也沒有見過他不好看的模樣。
她安靜地閉上了眼,同自己終于能夠平復(fù)的心跳一起,結(jié)束這一天。
盛煙睡熟之后,一旁已經(jīng)閉眼良久的謝云疏睜開了眼。他克制了許久,才輕輕地向身旁看了一眼,她向著他所在的方向側(cè)睡,壓住了半張臉,微弱的燭光映出少女皎白的脖頸,她的手無意識地探過被子。
青年半垂著眸,像那日在雪地里一樣抬起手,只是不同那一次的收回,這一次他終于輕輕摸了摸少女的頭發(fā)。指尖修長,如玉,他望著她,像是望著纏人的春風(fēng)。
他眼中有溫柔,卻更多的是復(fù)雜。
室內(nèi)燃著盛煙熟悉的安神香,謝云疏收回手,看了看盛煙下意識探進他被子的身體,他沒有再管顧。
他眸光褪去了白日的清冷淡漠,露出了內(nèi)里的溫柔復(fù)雜。
“真的開心嗎,盛煙。”
像是問句,卻又不知道是問給誰的。
不曾說出口,也注定說給一個已經(jīng)熟睡的人。
那日晚上,雨一直未停,時大時小,若是換在平時盛煙可能就被雨聲吵醒了。可那一日沒有,她白日同自己年少便喜歡的少年成了婚,晚上一起睡在一張床上。
雖然沒有洞房花燭夜,但盛煙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wěn)。
他好好地活在這世間,在她伸手就可以觸碰的地方。她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是這一刻,她無比滿足和歡欣。
*
隔日。
盛煙被彩云喚起來時,發(fā)現(xiàn)謝云疏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
彩云圍著她轉(zhuǎn)了轉(zhuǎn),才輕聲道:“小姐,沒有”
盛煙一下子紅了臉,抬手捂住了彩云的嘴,下意識阻止彩云才剩下的話說出來。就在這時,謝云疏從外面進來了。
盛煙看著自己身上凌亂的衣裳,看著被她捂著嘴的彩云,看著謝云疏眸中微微的詫異,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反應(yīng)。
還是彩云反應(yīng)過來,笑著將她扶起床,盛煙只覺得成婚第一日臉就丟了大半,紅著臉任由彩云打扮。
過了半晌之后盛煙才發(fā)現(xiàn),謝云疏是在等她用早膳。洗漱之時,盛煙輕聲對著彩云說:“下次這般情況直接喚醒我。”
彩云眨眨眼,她是想喚的,只是殿下說不用。其實此時天色也還早,來得及去宮中。
盛煙收拾好之后,到了大廳之中,坐在了謝云疏對側(cè)。婢女端過來早膳,盛煙用了一些才適時開口:“以后我會早些起來。”
其實平日她會起的早一些,但是昨日畢竟是累到了。
謝云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旁的人遞過來手帕,他一遍擦著手一邊道:“不用,今日要去宮中請安,需要早些,日后就不用了。”
盛煙輕聲應(yīng)了一聲,她可能睡得太熟了,早上一點都沒有察覺謝云疏離開。嫁過來之前哥哥為她請過宮中的嬤嬤講規(guī)矩。
其實也沒什么太多的規(guī)矩,皇后深入簡出,平日一般不見人,她大抵只需要成婚第一次去請個安,后面便是想去,皇后也不一定會見了。
畢竟按照宮中嬤嬤說的,皇后連皇上都不見。
去宮中的馬車上,謝云疏端著一本書看著,盛煙看了看書名,是自己沒有見過的書。雖然爹爹藏書很多,但多是兵書詭計,哥哥倒是也有很多書,但哥哥從來沒有拿出來過,青笛同她說,那些書是哥哥一個故去的友人贈給哥哥的,哥哥連自己都不讓碰。
謝云疏見她望著他,平靜開口:“嗯?”
大抵是“怎么了”“如何了”的意思,盛煙坐過去一些,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輕聲道:“我想同你一起看。”
一旁的書架上其實還有很多書,但盛煙不知道怎么就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記吃不記打。
青年過去兩年的冷漠和拒絕好似云煙,得了一些關(guān)心和和善,她從前如何對謝時的,現(xiàn)在便下意識如何對謝云疏。
謝云疏沒說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只是將書遞給了她,假寐起來。
盛煙看著書,看著垂眸的青年,輕輕扣了扣書角
算半應(yīng)吧。
她真就看起了書,其實就很像從前,畢竟從前他也不同她看一本書。
清晨的光順著車窗灑進來,少女臉上細(xì)小的絨毛在金色的光暈中清晰可見,謝云疏不知何時抬起了眸,靜靜地看著翻著書頁的少女。
他靜靜看著,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動了動。
就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盛煙將書放回書架上,心中涌出一絲緊張。皇上她見過數(shù)次,皇后卻只有那日宴會上的匆匆一瞥。
謝云疏將她扶了下來,像是察覺她的情緒,青年聲音淡然:“當(dāng)做尋常會面就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說著,他望向面前高高的宮墻,高聳的,深紅的,像是一抔一抔壞掉的血。
兩個人一起步入宮殿,盛煙訝異,因為謝云疏第一次主動牽起了她的手。青年手骨冰涼,像十二月的雪,牽起她的手時,她下意識同他十指相扣。
彩云在身后跟著,看著不由搖了搖頭,到底是誰傳的流言。
誰家相看兩厭的人牽手是十指相扣啊。
誰家討厭的人牽手啊。
皇后從寢宮中步了出來,看見兩人時,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盛煙上前奉茶,受禮,皇后沒有刁難一分,甚至繁瑣些的流程,皇后直接吩咐說不用了。做完一切,盛煙得了一堆賞賜,皇后也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臉上帶了些適才沒有的笑意:“你同婉姐姐長得很像。”
一旁的大宮女笑著上前:“是同婉小姐很像,像婉小姐十五六歲那會,后面便不像了。”
皇后被逗笑了兩分:“是,后面便不像了,后面婉姐姐一個人跑去邊疆,風(fēng)吹日曬,一年后人回來時已經(jīng)黑瘦了一圈。”
盛煙一怔,這是第一次她從哥哥以外的人口中聽見娘親的事情。她望著上座的皇后,雖然被大宮女逗笑了,但很快又停了下來,沖著他們揮了揮手:“本宮乏了,玲兒,將太子和太子妃送出去吧。”
玲茵應(yīng)聲,上前:“太子,太子妃,奴送你們出去。”
謝云疏淡淡應(yīng)“是”,盛煙輕聲拜別,兩個人被玲茵引出了宮殿。
玲茵很快就回來了,一回來,果然就看見了眸色已然平靜下來的皇后。玲茵心中輕嘆一聲,快步上前,跪坐在皇后身前,輕聲喚著那個本該不能再喚的稱呼:“小姐,殿下畢竟也是你的孩子。”
皇后沒有說話。
出了宮殿之后,馬車上變得十分寂靜。宮中沒有其他的妃嬪,盛煙他們不用再拜訪旁人。
一路無言。
從前在江南時,盛煙從槐花口中聽過一些關(guān)于謝云疏和皇后的事情。
今日一見,她心中有些猜測也被證實了。
她握住青年適才想要松開的手,用溫?zé)崛ジ沧∧且黄鶝觥?br />
可能這就是同從前的不同,盛煙開始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做錯。如今她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謝云疏身邊,能夠坦然地牽住謝云疏的手,能夠或許也成為他的慰藉。
來時吸引了她大半注意力的書就在不遠處擺著,但兩個人誰都沒有動,一直到馬車停下。
彩云看著他們牽了一路的手。彩云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但是真的很難說服自己兩個人之間只有世人口中那些利益。
彩云有時候會有一種錯覺,小姐和殿下不像新婚,像認(rèn)識了很久很久的無言的愛人。
*
從宮中回來的晚上,兩個人依舊合衣而睡。
等謝云疏睡熟之后,盛煙偷偷將手伸進了他的被子,將自己的手同他的手輕輕握在了一起,就像白日一樣。
做完一切,將一切甩鍋給睡覺,盛煙就彎著眸入睡了
兩日下來,其實婚后生活同她想的還挺不同的。她以為有了書房那一次爭吵,她將面對的會是無言的難堪和永久的沉默,可能還會有爭吵和矛盾,但真的成婚了,她發(fā)覺一次都沒有。
甚至相比于從前他們見面時謝云疏略帶疏離的禮貌,現(xiàn)在的謝云疏更為平和。她不太知道能不能用“溫柔”這個詞去形容,其實不算太溫柔,畢竟她見過他真正溫柔的模樣,但已經(jīng)很溫柔了。
人是習(xí)慣在比較中滿足的動物。
*
又過了一日,到了回門的時間。
太子府的管家準(zhǔn)備好了一切,盛煙同謝云疏一起回了盛家。
爹爹和哥哥都在門口等她,她下馬車時,兩個人的眼睛都從上到下地將她打量了一番,見到她全須全尾,似乎有被好好對待,面上的心情也還不錯,兩個人心才松了下來。
因著禮數(shù),兩個人一起同盛簫意行禮。
盛煙:“爹爹。”
謝云疏:“岳父。”
盛煙慶幸這是秋日,她衣裳穿的多了些,裹住了脖子。她也不知道謝云疏只是喚了爹爹一聲‘岳父’,她脖子怎么就紅了,但是滾燙的熱意從脖頸間傳來,她衣袖下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盛序安看著妹妹同手同腳,不由有些好笑。
謝云疏安靜跟在身旁,眼眸在少女未被遮掩好的泛紅的脖頸出看了一眼。
彩云笑著上前,為盛煙整理了一番衣裳,遮住了那最后一片紅。盛煙彎著眸,身邊全是她愛的人,想了想,又顧自添了一句,也全都愛她的人,她很開心。
彼時還是夏日,盛煙才坐下,下面的人就上了一些她平日愛吃的冰碗。
哥哥坐在她對側(cè),謝云疏坐在她身旁,爹爹和兩個人聊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話題,她閑適地吃著冰碗,這是她記憶中在長安最快樂的一個夏天。
回過門,謝云疏就變得忙碌了起來。
盛煙偶爾等到深夜,一直到睡著了也沒有看見謝云疏的身影,隔日再起來時,彩云只同她說謝云疏回來過,天早些時就走了。
盛煙怔然。
對哦,她所嫁之人,不僅僅是她年少的少年郎,還是這大越國的儲君。這兩年圣上病情愈重,若真有一日,謝云疏就要登上皇位了。
彼時他便是新一任的天子。
她應(yīng)該會成為皇后。
她想起那日在深宮中所見的皇后,雖然皇后有所掩飾,但她還是覺得皇后不開心。
盛煙垂著眸,鼓起精神,叫彩云去將太子府中的管家尋來,開始學(xué)習(xí)管理府中的事務(wù)。
開始其實有些難。
從前沒有人教過她,爹爹和哥哥總是同她說,她不用學(xué)那么多,自然都會有人幫她做好。但如若她要陪著他一同走向那個位置,她便不能什么都不明白,她不希望有一日謝云疏操心朝堂之余還要為她擔(dān)憂。
她嫁過來第一日,謝云疏便讓人將管家的東西都交給她了,于是管家和下人們都很聽話。
其實也沒有那么難。
除了管家,爹爹和哥哥也為她安排了管家的嬤嬤,她跟著一點一點學(xué)習(xí),即便出錯了,也沒人責(zé)怪她。
期間,林姐姐上門看了她一次。見到她正在翻賬本,笑著說:“已經(jīng)能看懂了嗎?”
盛煙對著她搖頭:“還不能全明白,再過幾日可能就行了。”
林穗笑而不語,陪她在書房看了一下午的賬本,盛煙看累了,趴在桌子上,望向林穗。今日林穗依舊一身素衣,頭上只簪了一根樸素的銀簪。
“林姐姐這些日還有去佛寺嗎?”
林穗笑得溫婉:“嗯,有去的。”
盛煙即將要問出口的話就問不出口了,其實有些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
自初見起,林姐姐便一直穿著一身素衣,又在落云寺供著長思燈,林姐姐雙親俱在,祖父祖母已經(jīng)去世十余年。
且林姐姐如今已經(jīng)二十有三,還未婚嫁,也無婚約。
落云寺的長思燈只能是為
林穗似乎明曉她心中所想,溫柔承認(rèn):“嗯,是為喜歡的郎君供的。”
盛煙怔了一瞬,輕聲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林穗彎了眼眸,笑著說:“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郎朗君子,恍若明月。”
似乎許久沒有有人同林穗提起那個人了,林穗喝了一杯茶,輕聲說著:“我們認(rèn)識了很多很多年,很小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
盛煙靜靜聽著,即便她從未見過那人,但也覺得如林姐姐所言,定是一個很好很好的郎君。
林穗一直笑著,最后說:“下次我們去吃齋面。”
盛煙點頭,她也想去還愿。
來了長安之后,她實現(xiàn)了好多好多愿望,像是要把從前那兩年她未求來的一切都還給她。
嗯,是還給。
無論是謝云疏,還是大婚,本來就該是她的。
但神佛靈驗。
*
秋日時,沿海的地方上貢了許多螃蟹。
新鮮肥美,同秋日最為適配。
那時各個府中都開始辦賞菊宴,盛煙和謝云疏一個都沒去。
太子府自然也分到了螃蟹,整整兩大筐,加上盛府送來的一大筐,整整三大筐。
廚房做第一頓時,她拿了螃蟹,才自己剝了一個腳,手就被劃破了。
謝云疏怔了一下,連忙拿帕子過來幫她包住手,又吩咐彩云去拿藥膏和繃帶,盛煙覺得其實不用這么麻煩,過兩日傷口就自然好了。
桌上的螃蟹最后盛煙還是吃到了,為她纏完手指后,謝云疏像從前一般,幫她用一個干凈的碟子將螃蟹的肉、黃、膏全部剔好。
她怔怔地看著,有一瞬間覺得他其實沒有失過憶。
裝著三只螃蟹的肉的碟子被他推到她身前,他聲音已經(jīng)如往常一般平靜:“吃吧。”
盛煙拿起筷子,夾了些蟹肉讓人嘴中,其實沒有嘗出什么味道,一不小心就咬到了筷子,“嘶”地一下,痛感從舌尖蔓延。
她聽見了青年無奈的聲音:“盛煙。”
好像又熟悉了些。
以至于她第一反應(yīng)不是道歉,而是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她從初見時就覺得很漂亮的一雙眼睛。
她踮起腳吻了上去。
唇瓣相觸的那一剎那,兩個人都有些僵住,盛煙閉上眼,覺得她的勇敢就到此為止。
時間仿佛靜止。
直到門外響起彩云敲門的聲音。
盛煙被謝云疏扶下來,她望著不遠處的彩云,有些不敢去看謝云疏面上的神情。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在桌子邊坐下來,用筷子夾起蟹肉,筷子和蟹肉都不太聽話,許久都沒有夾起來一塊。
謝云疏靜靜看著她,眉眼之間有幾分似當(dāng)年。
彩云端上來新的菜肴,布置好就下去了。
盛煙終于夾起了一塊蟹肉,放入了嘴中,心中滿是慌亂,自然也品不出任何味道。
謝云疏也沒有說話,用起了桌上的菜。
親吻從那一天開始,變成很尋常的事情。
*
尋常嗎?
謝云疏用完早膳離開后,盛煙覺得一點都不尋常,少女捂著通紅的臉,不住地咬著自己的嘴唇。
書房內(nèi),她完全看不進去賬本,整個人趴在桌子上。
是第一次
已經(jīng)是夫妻了,親近不是很尋常的事情?
盛煙試圖這么說服自己,但脖頸依舊通紅一片。
他也沒有抗拒啊,那他不是也不討厭?
盛煙繼續(xù)說服自己,臉卻更紅了。
彩云就在旁邊,見到她的模樣,還以為是熱到了。一邊打開窗一邊拿著扇子為她扇風(fēng),嘴中輕聲念叨著:“這般熱嗎?可能是秋老虎,奴為小姐扇扇風(fēng)就好了,衣裳不能減。”
盛煙點頭,覺得彩云說什么就是什么,她現(xiàn)在一個字都不想反駁。
晚間時候,彩云在屋子里面收東西,不知道怎么就收出了當(dāng)初林姐姐送她的“話本子”,眼見著彩云要打開,盛煙忙出聲:“這個不用收起來,給我吧。”
彩云不疑有他,將那本只要翻一頁就能露餡的書遞給了她。盛煙覺得自己的脖頸又紅了,就在這時,謝云疏一反常態(tài)地天才黑就回來了。
本來脖子的熱已經(jīng)褪了下去,一見到謝云疏,盛煙整個人又紅了起來。
彩云在一旁行禮:“殿下。”
盛煙將話本子藏到被子里,輕聲道:“可用了晚膳?”
謝云疏眼神從盛煙背后的手上收回,平靜道:“尚未。”
盛煙走到他身前,主動挽住了他的手:“廚房那邊我一早叫人備好了,現(xiàn)在去用膳吧。”
少女的指尖纖細(xì),溫?zé)岣糁滦涞牟剂蟼鱽恚x云疏輕聲應(yīng)了一聲,同盛煙一起去了日常用膳的大廳。
桌上依舊有清蒸的螃蟹。
盛煙一怔,望向彩云,她明明吩咐了這幾日桌上膳食都不要有螃蟹。
對視之間,彩云‘呀’的一聲,想起來了。她上前想要將螃蟹撤下去,就聽見謝云疏淡淡道:“不用,就放這吧。”
說完,彩云就看見他為小姐剝起了螃蟹。
動作十分熟練。
彩云很難想象,堂堂的太子殿下剝起螃蟹來怎么會這么熟練。
彩云看著小姐通紅的脖頸,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想和人分享分享,卻發(fā)現(xiàn)不是很能尋到人。
現(xiàn)在外面的故事版本都是太子殿下在權(quán)勢逼迫下娶了小姐,兩個人相敬如賓,絲毫沒有夫妻情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彩云咂舌,嗯沒有,沒有。
呸。
*
盛煙覺得這一天過得格外地漫長。
直到晚上沐浴完,她看見謝云疏手中拿著的“話本子”時,這種漫長到達了頂峰。她怔在原地,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謝云疏看得神情毫無變化。
她不想解釋了。
外面下起了雨,她伸手關(guān)上了窗戶,隔絕了雨聲卻也讓室內(nèi)更顯得安靜,她甚至能夠聽見蠟燭燃燒的聲音。
她再回過身時,那本書已經(jīng)被謝云疏放在了一旁,青年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半搭在一旁的玉扳指上,燭火映著他好看的眼睛。
盛煙很難再回想關(guān)于那夜旁的東西。
燭火被吹滅,她被他擁入懷中。
那個白日的吻開始延綿,青年冰冷而柔軟的唇漫過眉心,輕吻在她的額頭。剎那間,她仿佛聞見了青年身上久違的香氣,混著雨水的花香,像是她一樣泛濫在春日。
隔日在醒來時,已是日午。
看了看窗邊映入的陽光,盛煙便知曉謝云疏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
她身上穿著干凈的寢衣,是昨日沐浴之后他為她換的。盛煙用被子將臉捂住,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fā)紅。
彩云伺候她起床,嘴貼在她耳邊輕聲問:“小姐可要服藥?”
盛煙腦子還有些暈,心中疑惑就直接問了出來:“什么藥?”
彩云將她扶下床:“避子藥,小姐還小,如今懷孕生子可能身體沒有那么合適。”
盛煙一張泛紅的臉一句話吐不出,許久之后才輕聲道:“先不用吧。”
她今年已經(jīng)十九了,其實已經(jīng)不小了。
孩子
盛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實很好奇。她是從娘親的肚子里面出來的,娘親明知道會疼,明知道有危險,卻還是將她生了下來。
就像哥哥曾經(jīng)對她說的,雖然他們不能再同娘親相見,但娘親永遠愛著他們。
娘親可以,她也可以。
謝云疏不是旁人,是她愛的人。雖然她并不知道怎么孕育一個生命,但是她可以試一試。
彩云伺候她穿著衣裳,輕聲道:“自然是看小姐的意思。”
彩云眼底一片柔軟,這件事情是大公子吩咐她問的,其實這些日看了殿下小姐的相處,她就覺得沒有問的必要了。
盛煙對著銅鏡梳妝,她生的白,鎖骨之處的紅痕就格外地明顯。她怔了一瞬,就想到了昨日情濃時,青年伏在她耳邊很輕地喚了一聲。
他喊她:“煙煙。”
清冷,帶著略微的喘|息。
盛煙閉上眼,卻仿佛能夠看見當(dāng)時的畫面,她被他抱去了浴桶之中
香爐中依舊燃著淡淡的香,只是不再是以前的安神香,在盛煙未注意到的角落,不知何時就已經(jīng)換了。
*
晚間用膳的時候,謝云疏就回來了。
盛煙看著青年手上的玉扳指,垂下了眸。謝云疏在她旁邊坐下,輕聲道:“還好嗎?”
盛煙一口粥差點咽不下去,對上謝云疏平靜的眼眸時,“怒氣”不上不下,他好像是認(rèn)真在問她今天好不好。
“不太好,醒來沒有見到你。”她輕聲道。
謝云疏怔了一瞬,從她的手中接過了盛粥的碗,輕聲道:“是我的問題,本來已經(jīng)告了假,父皇卻派人來尋說是有要事,下次我會注意。”
盛煙抬眸,適可而止,彎了彎眸:“好。”
說完,她舉起手:“我們拉鉤。”
“好。”青年應(yīng)道。
后面的彩云望天,望地,望向一望無際的天空。
*
時間就這樣過了半年。
盛煙的婚后生活過得很開心,雖然謝云疏還是什么都沒想起來,但是他開始想起愛她了。
變化是從她們成婚第一日開始的。
從前對她不是疏離就是冷漠的謝云疏,從掀開她的蓋頭那一刻開始,擁有了一雙不拒人千里之外的眼。
然后是手,然后是唇。
像是褪去了冰冷的外殼,露出了溫和的內(nèi)里。
變成她熟悉的模樣。
她每日看著他,他逐漸褪去了曾經(jīng)的漠然,望向她的眼神有了溫度和愛意,越來越像當(dāng)初予她承諾的少年。
而她也在變化,她一點一點學(xué)著如何當(dāng)好一個太子妃,一點一點學(xué)著日后如何做好一個皇后。
父皇身體孱弱,朝堂上的大部分事情都已經(jīng)交到了謝云疏手上,謝云疏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變得很忙,宿在宮中,幾日不能回來。
時間推著——
他們會成為下一任的帝后。
雖然這個未來同當(dāng)初她們周游大越國的夢牛馬不相及,但依舊光明。
那日她在書房外聽見的一切,那些互相的威脅和逼迫,似乎只是一場夢境,一切在真正開始后變得超乎想象的美好。
她曾以為是這樣。
*
年末時,長安紛紛揚揚下起了雪。
盛煙正在府中準(zhǔn)備過年送往各府的禮物,今年是她第一次操辦,她做的格外地仔細(xì),里里外外檢查了數(shù)遍,不愿意出任何差錯。
最后準(zhǔn)備的是送給爹爹和哥哥的,她點著東西,想著為哥哥的書房添些藏書。還未準(zhǔn)備完,就看見彩云提著裙子匆忙跑進來相報:“小姐,邊關(guān)傳來急報,大人就要出征了,殿下讓我來請小姐去送別。”
盛煙手中本來拿了一塊硯,聞言,手不由一松,上好的硯就滾到了地上。她無暇顧及,立刻上前跟上彩云:“今日便出征嗎?為何如此急,大越國沒有更年輕的將軍嗎,為何還是父親”
說了一半,盛煙便住了嘴。爹爹如今也不過不惑之年,官職是武將之中的最高,手上掌握著大越國大部分的兵權(quán),邊疆的戰(zhàn)事情況朝中沒有人會比爹爹更熟悉,是她因擔(dān)憂心切口不擇言了。
彩云也只聽了一耳:“是,今日晚間便要出征了,說是急報,我聽隨行的侍衛(wèi)說,是大人自己領(lǐng)的命。”
盛煙腳步一頓,隨后奔向了門外。
一輛馬車已經(jīng)在等她。
她上了馬車,看著比往日熱鬧許多的長安街道,心中泛起擔(dān)憂。
她知道這是爹爹職責(zé),但是作為女兒,她會擔(dān)心。馬車一直行到了郊外,盛煙下馬車時,周圍是烏泱泱的軍士。
一身雪白云紋長袍的謝云疏立在了馬車前,將她扶下了馬車,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盛序安也從一旁走過來,溫聲道:“小煙來了,爹爹在那邊,哥哥帶你去。”
盛煙望向謝云疏,謝云疏松開她的手,將她往盛序安的方向送了送。她往回望了一眼謝云疏,他獨自一人立在黑暗之中,莫名讓她有些心悸。
但想著爹爹,她還是立馬同哥哥走了
到了一個營帳中,她看見了身穿盔甲的爹爹,她紅了眼,上前囑咐:“戰(zhàn)場無小事,爹爹萬事都要小心。”
她從一旁的彩云手中接過包裹,遞給盛簫意:“爹爹,這是女兒為您繡的護膝,邊疆冬日苦寒,爹爹定要注意身體。”
盛簫意一只手接過,另外一只手輕輕地摸了摸盛煙的頭。
他將那些難言的親近全都化為一聲應(yīng)答:“好,爹爹自當(dāng)注意,小煙無須擔(dān)憂。”
盛序安也笑著上前揉了揉盛煙的頭:“爹爹征戰(zhàn)沙場近三十載,哪里需要小煙一個小女子擔(dān)憂。”
盛簫意無奈搖頭:“別這樣說你妹妹。”
盛序安溫聲笑著:“爹爹偏心小煙,小煙為我做主。”
盛煙被逗笑,輕輕搖了搖盛序安的手:“哥哥。”
氣氛比適才融洽了許多,盛煙收起笑,輕聲言:“爹爹,我和哥哥在長安等你凱旋,爹爹應(yīng)了我,一定要平安歸來。”
盛序安也望著盛簫意,眼眸中的意思同盛煙大差不差,只是有些話妹妹能說,他卻不能放在嘴上。
盛簫意看著一雙兒女,想起已經(jīng)故去的夫人,戰(zhàn)場刀劍無眼,局勢瞬息萬變,但盛簫意還是一一應(yīng)了,為兒女求一個安心。
天蒙蒙亮?xí)r,大軍就出發(fā)了。
盛煙被盛序安送回了馬車旁,謝云疏一直在那里等著。盛序安看了謝云疏一眼,對著身旁的盛煙說道:“再過幾日便要過年了,等你將太子府的事情忙完,哥哥就接你回來住幾日好不好?”
盛煙應(yīng)了,如今爹爹出征了,府中只有哥哥孤身一人,于情于理她都是要回去的。她將府中的事務(wù)在腦中理了理,輕聲道:“正月初三,我參加完宮宴,就同哥哥回去。”
盛序安笑著應(yīng):“好,到時候可以直接坐盛府的馬車。”
盛煙點頭,同盛序安告別之時,從馬車?yán)锬贸隽硪粋包裹遞給盛序安:“給哥哥繡的護膝,你身體不好,要好好吃藥,冬日少出來走動,房間里面的炭不能少。”
從始至終,謝云疏都在一旁淡淡地看著。
回去的路上,盛煙看著書,有些心神不寧,也就沒有注意到謝云疏一直沉默看著她的眼神。
過了幾日,夜間時,盛煙被謝云疏弄醒。
青年伏在她雪潤的肩頭,少女周遭瑩著香軟的空氣,身上的綢衣褪去半數(shù),眼眸茫然,眼尾泛紅,盈滿水霧,輕輕軟軟地像雪又像云,她抬手抱住身|上的人,輕聲道:“怎么了?”
像是嗚咽,尾音帶著些許控制不住的顫抖,她靠著微弱的燭火望向青年。
謝云疏垂著一雙眸:“盛煙,我的呢?”
盛煙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勾著謝云疏的脖子希望他能給一個痛快,眼見著青年眼中的暗色越來越濃,她才察覺他可能在說那日她送給父兄的護膝。
她許久沒有說話,似是惹惱了謝云疏。
青年猛地撞|了一下,她渾身一顫,小貓似地抓了抓他的背,像是因為他的動作|受|不|住,又像是在撒嬌相哄:“你的、不是護膝,是荷包”
“你沒有給我。”
盛煙有些惱,覺得謝云疏就是故意的,這幾日有那么多時間可以尋她討要,偏偏選在現(xiàn)在。雖是如此說,不知為何,她心中泛起濃濃的歡喜。
堂堂太子殿下如何會在乎一個護膝,所以在乎的其實是她。
少女彎了眸,討好似地吻了吻青年柔軟的唇,輕聲哄著:“明日便給你好不好?”
自然只能是好。
冬日的風(fēng)刮著,室內(nèi)卻一片暖香。
兩人沐浴之后,盛煙很快就在謝云疏懷中睡熟了。遠處的蠟燭靜靜地燃著,謝云疏安靜地看著懷中的人,好看的唇輕動。
他喚著,盛煙,盛煙。
像是許多年一般,只要他出聲,那個少女就會笑著奔向他,那時繁花盛開,他們擁有數(shù)以萬計的春天。
他喚著,盛煙,盛煙。
在盛序安挑釁的眸光中,她向著盛序安走去,她送給了盛序安他沒有的東西,黑暗中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他沒有出聲。
謝云疏不敢問,也不敢替江南的謝時發(fā)問,如若他和她的父兄之間,她注定只能選擇一個,現(xiàn)在的她會如何選擇。
他輕輕吻了吻少女發(fā)絲,眼眸中是掩不住的珍視。
外面的雪寂靜無聲,兩個人相伴著,走過了成婚之后第一個冬。
*
隔日。
盛煙去了書房,準(zhǔn)備將自己精心繡了許久的荷包送給謝云疏,是鴛鴦交頸的樣式,她們如今成了婚,她可以明目張膽地送了。
只是時間似乎錯開了,她并沒有看見謝云疏。她讓彩云先回去準(zhǔn)備晚膳,尋了一本書在書房隔間的榻上看了起來。
過了半晌,她有些困的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鼻子聞到了一股藥香。她清醒了些,剛想出去,聽見了玉簫冰冷的聲音:“殿下,太醫(yī)說了,這般藥對身體不好,需得少喝。”
盛煙怔了一瞬,反應(yīng)過來之瞬,臉脹得通紅。
謝云疏怎么還喝那種藥?!
她捏著荷包,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是很能出去。這般尷尬的事情,要是被她撞破了,謝云疏應(yīng)該半月不敢見她了。
盛煙其實還挺想知道這是什么場景,整個人仰在小榻上。
外間,謝云疏眼神看了玉簫一眼,平靜道:“閉嘴。”
盛煙在腦海中自動將其變成另外四個字——“惱羞成怒”。
玉簫無奈開口:“殿下您現(xiàn)在同太子妃不想有子嗣有許多法子,太醫(yī)都說了這種藥傷害大,用久了日后怕是會有后遺癥。”
里間,盛煙一怔。
不想要子嗣?
那是避子藥,男子喝的避子藥嗎
盛煙臉上的笑止住了,她望向外間和里面相隔的門,捏著荷包的手發(fā)緊,柔軟的手指被上面的金線不小心刻出了印。
她一疼,思緒回轉(zhuǎn)了些,將手移開。
她第一反應(yīng)是幸好沒勾破手指,要不然她的荷包可就廢掉了,廢掉了就沒辦法再送人了。第二反應(yīng)是原來謝云疏不想同她有孩子,為此甚至要喝損害身體的藥。
她將荷包收了起來,手中持著那本書,怎么也沒有推開那扇門。
但其實也瞞不住的,守門的侍衛(wèi)親眼看見她進來的,但她就是不是很想出去。一直等到謝云疏因為公事出了門,盛煙才緩緩從里間走出去。
*
晚間時候。
書房守門的侍衛(wèi)向玉簫稟告今日盛煙出入的事情,玉簫冷著一張臉:“嗯,太子妃進書房是太子應(yīng)允的,以后不用特意上報。”
說完,玉簫向著盛煙的院子走去,路上遇見彩云,玉簫開口:“宮中事務(wù)繁忙,殿下這幾日都歇在宮中,太子妃若是想入宮,尋我便好。”
彩云將消息帶了回去,盛煙擺了擺手,她現(xiàn)在也不是很想見謝云疏
為什么喝這種藥不同她說?
為什么要喝這種傷害身體的藥。
為什么不想和她有孩子?
盛煙咬著唇,心中泛起許久未有的委屈。她不在意是否有孩子,但是他不能這樣瞞著她喝藥,如若真的這么怕有孩子,她們不做那些事情就行了,為什么要喝傷害身體的藥。
盛煙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因為哪個生氣更多。
知曉了謝云疏這幾日不回來,她一邊覺得自己不想見他,一邊又更加生氣。書房的侍衛(wèi)一定會將事情上報,他都已經(jīng)知道她知道了,他怎么能一句解釋沒有?
隔日,盛煙越想越生氣,此時彩云遞來了一張請柬,盛煙本來不想看想直接拒絕,卻聽見彩云小聲道:“小姐,是林小姐的。”
盛煙心中的怒氣和委屈斂了些,翻開請柬,上面的確是林姐姐的字跡,約她去賞梅,時間是明日。
*
隔日。
盛煙提前一刻鐘到了梅園,見到了更早等在此處的林穗。
林穗從不遠處緩緩向盛煙走來,看清些時,盛煙輕聲喚道:“林姐姐。”
林穗溫柔笑著:“小煙。”
雪落在她們肩頭,兩個人步行在梅園間,盛煙控制不住地失神。眼見著盛煙要裝上面前的梅花樹,林穗無奈地將人望回拉:“小煙,要看路。”
盛煙在樹下的凳子旁坐了下來,一旁有小廝為她們上茶水。
林穗屏退了小廝,親自為盛煙斟茶:“怎么了,從見面就心不在焉的?”
盛煙猶豫了一瞬,將書房里面聽見的事情挑選著說。林穗聽完,點了點盛煙的鼻尖,輕聲笑道:“怎么一遇上自己的事情,那股機靈勁就都沒了?”
盛煙輕著聲音:“可是他哪怕吃藥傷害自己的身體,都不想同我有兩個人的孩子”
林穗臉上的笑收了些,溫柔地問:“既然疑慮,為什么不去問問太子殿下呢?”
盛煙同林穗的眼神對上,林穗為她分析:“如若只是不想你有子嗣,為什么要自己喝損傷身體的藥,太子殿下尋個由頭,你會不喝藥嗎?”
盛煙搖頭,她對子嗣沒有太多的想法,如若謝云疏不想要,她就會喝。
“那他為什么要自己喝藥呢?”林穗繼續(xù)問道。
盛煙垂眸,林穗繼續(xù)說:“古來女人懷孕生死,都是鬼門關(guān)走一遭。小煙如今還小,我猜太子殿下大抵是舍不得你如此受罪,又不想你心生誤會,也不想你服藥損害身體,所以都是自己暗中服藥。”
林穗看著盛煙,聲音很溫柔:“小煙,信任很重要。”
盛煙摘花的手一凝,沒摘到花,碰到了花枝,雪簌簌地落。她低聲應(yīng)了:“他同我說我是可以理解的,不應(yīng)該為了我而瞞著我。”
林穗溫柔笑著,沒有再說話。
兩個人都知道這個事情算是過去了。
*
過了幾日,謝云疏處理完了宮中的事務(wù),回了太子府。
他回來的時候盛煙正在用晚膳,盛煙見到他就起身撲到了他懷中。謝云疏將人摟住,摸了摸她的頭。
盛煙輕聲開口:“謝云疏,前兩日我去看了梅花。”
“好看嗎?”謝云疏溫聲道。多日未見,此時將人抱在懷中,他的聲音都比平日溫和了些。
盛煙點頭:“好看,就是容易被雪淋滿頭。”
謝云疏想著,開口問:“是大風(fēng),還是什么?”
盛煙踮起腳將人抱住,不回答,她總不能說是因為她把樹當(dāng)成他狠狠踹了一腳。
謝云疏也沒有追問,雖然已經(jīng)在宮中用過了晚膳,但他還是坐下來陪盛煙繼續(xù)用膳。彩云退到一旁,看謝云疏給盛煙布菜。
每一道都是小姐喜歡的。
沒有一道不是小姐不吃的。
平日彩云便是這樣,對此盛煙沒有多想。一直到晚間時候,彩云笑著說起時,盛煙才有些反應(yīng)過來。
好像的確沒那么尋常,但這種想法也只是在心中劃過一瞬,過了半刻,她又開始想別的事情。
*
夜間。
盛煙輕輕抱住了謝云疏,將一旁的白玉扳指放在青年的手心。
謝云疏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像是溫潤的白玉,他稍稍用力地將玉扳指攏了起來,隨后又緩慢地攤在少女眼前。
青年一雙眸同她對視,溫聲道:“煙煙幫我。”
盛煙紅著臉,不知道為什么平日清冷的人將戴個扳指說的那么色|氣。
燭光下,他溫柔地看著她,盛煙沒有聽見聲音,卻又聽見了千句萬局。她拿著白玉扳指的手一頓,幫他套|上時被他修長的手指緩慢握住,她輕輕掙扎了一下,就撞進了他那雙漂亮瀲滟的眼。
她扣了扣白玉扳指,輕聲道:“謝云疏,你耍無賴”嘴上這么說著,可少女捏著白玉扳指的手卻松了,青年俯身輕吻了她的眉心,輕聲應(yīng)道:“嗯。”
在耍無賴。
一夜無夢。
*
隔日,盛煙罕見地睡到了日午。
盛煙看著身上的痕跡,臉輕輕紅了紅,平日哪怕在床上謝云疏都是帶著三分克制的,只有昨天不僅鬧到了天亮而且而且
盛煙用被子捂住臉,猛地看見了枕頭邊的玉扳指,她一怔,臉就發(fā)熱起來。
這個人
她輕聲一哼,卻又氣不起來,想到他又要喝藥,手輕輕點了點玉扳指,像是在點那個人一樣。
她一邊說著“自作自受”,一邊又輕柔地將玉扳指收起來。
今日謝云疏又入了宮,剛過完年,宮中事情多她能理解。她看著帕子中的玉扳指,本來是睹物思人,看著看著又覺得怎么都不該看這個東西思念謝云疏。
她去了書房,尋了上次沒看完的一本,這一次她沒有去隔間,就坐在謝云疏平日辦公的位置。案幾上很干凈整潔,盛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謝云疏抱在了懷中。
她看著謝云疏把自己放在書房隔間的榻上,輕聲道:“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謝云疏將被子為她蓋上,輕聲道:“本來事情也不是很多,提前做完了,就回來陪你用晚膳。”
若是宮中那些還在大殿的大臣聽見了,可能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他們的儲君信口開河,張嘴就是“事情不多”。但儲君做完了,他們沒做完要熬到深夜是事實,說起來都要鞠一把淚。
盛煙拉住謝云疏一起到榻上,窩在青年懷中。
她抱著他,閉著眼,聲音有些模糊不清:“你身上一點都不冷”
謝云疏摸了摸她的頭:“嗯,有提前烤了火再進來。”
盛煙嘴中又說了些什么,卻自己都不清楚,就睡了過去。謝云疏動作很輕地起身,也沒有離去,點了一盞燈,拿了一本書在床邊守著盛煙。
盛煙再醒來時,已經(jīng)過了晚膳的時間,盛煙戳了戳謝云疏:“你下次該將我喚醒,我讓廚房提前準(zhǔn)備好的。”
“好。”謝云疏將她扶起來,幫她穿好衣裳,又裹了一層雪白的大氅。
盛煙同他牽著手一起出門去用晚膳,雪紛紛,落在她們的頭上,盛煙笑著,拉著謝云疏轉(zhuǎn)了一圈。
“謝云疏,長安的雪比江南大。”
她脫口而出時,兩個人都怔了一瞬。
兩個人對視著,盛煙有些受不住,也不想聽下面謝云疏要說的話,無非就是他沒有去過江南,盛煙搖搖頭,讓頭上的雪落下去,拉著謝云疏跑了起來。
雪地里遍布兩個人的腳印,盛煙跑著跑著就笑了起來,撲到了謝疏云懷中。
他比她要高上一個頭,若是側(cè)身,她的耳朵正對他的胸口,能聽見他心臟因她而起的躍動。若是正對著,她的唇映著他的身體,在他懷中說的話似乎都說給心臟聽。
她輕聲道:“來年我們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良久之后,她才聽見了一聲“好”。
盛煙笑了出來,仰面望向他,踮起腳在雪地里同他擁吻。
兩個人在雪地里安靜地?fù)砦恰?br />
周圍寂寂無聲,雪面上是兩個人相疊的腳印,細(xì)雪落在兩個人頭頂、肩上,隨著兩個人的體溫一起融化。
*
來年春日時,邊疆傳來了消息,盛大將軍帶領(lǐng)軍隊抵達邊疆后,每一戰(zhàn)都大捷。
禮部尚書到了年紀(jì),辭官回鄉(xiāng),圣上應(yīng)允,并提拔了盛大將軍之子禮部侍郎盛序安為新一任的禮部尚書。
盛家在朝中一時風(fēng)頭無倆。
*
盛煙在太子府中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太子妃。
一年下來,府中的事情她基本都上手了。一日,她突然想到她拜托哥哥一直未尋到的槐花和玉蘇。
哥哥不好尋,可能是因為槐花和玉蘇是太子府的人,她想了想,叫管家的將這些年府中奴仆的記錄冊子一并翻出來。
她花了一個下午,看完了那些冊子,眼眸中的疑惑越來越深
沒有槐花和玉蘇。
怎么會呢?
盛煙想了幾日都想不通,難道真的如哥哥所言,是換了名字嗎?
她讓管家將冊子全部拿回去,途中,老管家問她:“太子妃是要尋什么人嗎?”
盛煙想了想,報出了名字:“嗯,從前我遇見過兩個仆從,一個叫槐花,一個叫玉蘇,他們從前幫我做過一些事情,我想叫來問問。”
老管家眼睛瞇起來,嘴中回蕩著這兩個名字,拍了拍自己腦袋:“太子妃在尋槐花和玉蘇啊”
盛煙一怔:“您認(rèn)識,可知道他們現(xiàn)在在哪?”
老管家摸著頭:“記得的,記得的,槐花嗎那丫頭最喜歡吃糖了,小時候常纏著我要糖,玉蘇,玉蘇那小子,這些年不知道將那丫頭追上了沒,小時候啊玉蘇那小子給了槐花那丫頭一塊糖,槐花那丫頭就說要嫁給玉蘇那小子,他們許多年都沒有回來過了”
盛煙抓住關(guān)鍵詞:“回來?”
老管家笑著說:“對啊,槐花和玉蘇原本是太子府的,后來被太子給了,也不是太子”老管家聲音小了一些,輕聲嘆口氣:“是先太子,先太子將槐花和玉蘇送到了太子身邊,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如今可能已經(jīng)成婚了吧。”
盛煙一怔,輕聲對老管家道了謝。
晚春的風(fēng)將盛煙吹的有些冷,盛煙渾身一瑟。
她怎么又發(fā)現(xiàn)了謝云疏說的謊。避子藥,槐花,玉蘇,他沒有對她說一句實話。那那失憶呢?
她顫抖地在心中問出這四個字,許多事情一下就涌上腦海。
例如第一次親近時她恍惚間聽見謝云疏喚她“煙煙”,只有從前的他和槐花如此喚過她,其他的,無論是父兄還是林姐姐,都是喚她“小煙”。
例如他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為她布菜時從來沒有夾過她不愛吃的膳食,每每有些她不喜歡的,他總是能精巧地避開
謝云疏并沒有失去全部的記憶,那即便忘記了她,也應(yīng)該知道她口中所言的槐花和玉蘇的確是存在的,如何來的那一句她莫要再胡言。
盛煙身子冷的可怕,她回到房間中,身體不住地顫抖。
他沒有失憶。
他一直都在騙她。
他記得她。
盛煙眼睛紅了,淚水直接落了下來,如若他從一開始就記得她,他為什么要裝作不認(rèn)識她,為什么要說他們陌不相識,為什么見她落水轉(zhuǎn)身就走,為什么在書房放言說不愿意娶她
*
謝云疏從宮中回來時,就看見彩云指著房間,輕輕對他搖了搖頭。
他心中明白她應(yīng)該有些不高興,他思索著近日發(fā)生了什么,上前敲響了門。屋內(nèi)沒有聲音,謝云疏輕輕敲了三聲門,屋內(nèi)依舊沒有聲音。
謝云疏沒有直接推開門,而是先讓彩云下去,隨后站在門外溫聲問道:“發(fā)生什么了?”
一個荷包被盛煙砸到了門上。
謝云疏聽見了響聲:“在生氣嗎?”
屋內(nèi)沒有聲音了。
謝云疏輕輕推開門,發(fā)現(xiàn)盛煙坐在窗前,手中掐著那個布娃娃,聽見動靜望向她時眼睛通紅。
看起來哭了許久了。
謝云疏上前,指尖抹上淚:“盛煙,怎么了?”
他聲音是少有的溫柔,但盛煙一想到他根本沒有失憶,就眼睛止不住地流淚。
如果他根本沒有失過憶,離開的時候為什么連一封信都不給她留,為什么回到了長安之后一封信都不給她寄。
他這般做,她算什么?
她那些擔(dān)心、絕望、傷憂,是不是都是笑話。他知道她差點將自己困死在那口棺材里嗎?
她眼睛通紅地瞪著他,眼淚不住地流下。
謝云疏心一怔,少女避開他的手,語氣之中帶了前所未有的厭惡:“謝時,我再問你一遍,你去沒去過江南?”
屋內(nèi)的長久的寂靜。
謝云疏放下抬起的手,垂下眸。
這已經(jīng)算回答。
盛煙一把將人摔開,指著門大聲地哭:“走開,騙子,你走,騙子,你走你怎么能這么騙我,你怎么能騙我這么多年,騙子你騙我,你一直騙我你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哭著哭著就吐了起來,一日沒有吃什么東西,只吐出了一些水漬。
謝云疏上前想要扶住她,被盛煙一把揮開:“我不需要你,你走開,嘔——”
謝云疏站在原地,輕聲道:“煙煙,對不起。”
盛煙紅著眼望向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怨恨更多還是委屈更多,她一把將手邊的東西摔了過去,白玉扳指在青年的額角砸出一個青印:“原因,告訴我,原因。”
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死寂。
她望著他,到底沒有說出更狠心的話,跪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謝云疏,你不能這么欺負(fù)人的,你不能這么欺負(fù)我的”
謝云疏將她抱住,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一遍一遍說著“對不起”。
盛煙從大哭到哽咽到沉默,她沒有推開謝云疏,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說:“你欺負(fù)我,謝云疏,你一直在欺負(fù)我。”
謝云疏垂著眸:“對不起。”
盛煙眼中止住了淚,望向他:“謝云疏,怎么連你都欺負(fù)我呢。你明明知道,你只要說一個理由,哪怕是編一個理由,我都會原諒你,畢竟你騙過我這么多次,我一次都沒有尋你算賬,可你連一個理由都不肯給我。”
謝云疏將人緊緊抱住:“煙煙,兩年,兩年后我全都告訴你好不好。”
盛煙將人推開,卻推不開,她沒有看謝云疏,眼眸中的淚止住了,輕聲道:“我不要。”
謝云疏一遍一遍喊著“煙煙”,像從前一樣,盛煙的眼眸又變紅,無聲地落著淚。
“我們明年開春就去江南好不好,我提前同父皇說,將事務(wù)都提前處理好,然后我們就去好不好。”
青年用那雙漂亮的眼睛對著盛煙。
盛煙心中的氣并沒有消,她望著他,許久之后,輕聲道:“我沒有原諒你。”
謝云疏輕輕吻著她眼角,將眼淚一點一點吻去,他將人重新抱在懷中:“好,不哭了好不好。”
盛煙沒有再掙扎。
彩云為她準(zhǔn)備好了沐浴的水,她輕聲讓謝云疏先出去,這一次他出去了。盛煙褪下衣衫,將自己浸入溫?zé)岬乃弈[了的眼睛一時間很疼。
她從水中浮起來,眼眸沉默。
過了幾年了?
江南和長安各吞去她兩年多,原來十五歲的盛煙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
之后幾個月,盛煙沒有再見謝云疏,也沒有再見任何人,默默將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中抄寫佛經(jīng),為爹爹祈福。
房間里面鋪滿了佛經(jīng),彩云每次來送飯時,都覺得無處下腳。
她看著盛煙,輕聲道:“小姐,不開心的話不要悶在屋子里,要不我們出門散散心吧。”
盛煙搖頭,心中有一股氣。
彩云將一些被風(fēng)吹落的佛經(jīng)收起來,輕聲道:“都是為大將軍抄寫的嗎,小姐真有孝心,可惜奴不識字,要不然就可以欣賞小姐的字跡了。”
盛煙停下筆,她的字是謝云疏教的。
她放下筆,將彩云喚到身旁:“有多不識字,我來教你,識字了日后就能給我讀書聽了。”
彩云看著盛煙翻開的一頁書,認(rèn)真地從上看到下,輕聲道:“小姐,奴一個都不認(rèn)識。”
盛煙被逗笑,讓盛煙在一旁坐下,一個一個字教起來。
教著教著,盛煙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話總是有謝云疏的影子,她又教了一些,讓彩云自己融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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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還在練字,發(fā)現(xiàn)小姐沒有再抄寫佛經(jīng),而是打開了門。彩云開口詢問:“小姐要出門嗎,奴同小姐一起出去。”
盛煙搖頭:“你將我今日教的這些練好,明日我檢查。”她要回盛府去尋一方新的字帖,才不要用謝云疏當(dāng)初教她的那些再去教彩云。
出府的路上,就遇見了不想見的人——謝云疏。
盛煙轉(zhuǎn)身就要走,被青年從身后抱住:“不要生氣了。”
盛煙才想推開人,手中忽然摸到了黏膩的觸感,她一怔,若無若無的血腥味回蕩在她鼻尖。
她轉(zhuǎn)身,眉心發(fā)蹙:“謝云疏,你受傷了?”
謝云疏將衣袖垂下,掩住傷口,溫聲道:“施粥時流民暴動,不小心受了些傷。”一旁的侍衛(wèi)跳了跳眉心,嗯真要說的話,殿下這話倒也不算說謊。
盛煙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心掀開衣袖,青年本來生的白,血紅模糊的一片就格外明顯,血順著手臂滑到指尖滴落,盛煙的心隨著滴落的血珠顫動了一下。
她還看見,青年的手臂上,新傷口旁還蜿蜒著些陳舊的傷疤
在江南的時候沒有的。
盛煙手顫了一下,心中酸澀起來:“快去包扎。”
謝云疏將衣袖放了下去:“嗯,不嚴(yán)重,別擔(dān)心。”
手指尖還有血痕,黏膩的觸感未消失,盛煙說不出什么最硬的話,輕聲道:“哪里不嚴(yán)重了,去包扎,我陪你一起去。”
“不同我生氣了嗎?”青年的聲音溫和。
盛煙幾乎是瞬間就生氣了,怒目望向他:“謝云疏!”哪里有他這樣的人,她都這么說了他還要指出來。
“又生氣了呀。”青年笑著道,他用干凈的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臉:“我自己去吧,你不是要出府,我就不耽誤你的事情了。”
盛煙一股氣上不去下不去,讓她出去倒是放開她的手啊,她望向謝云疏,輕聲哼道:“你再這樣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謝云疏松開手,用干凈的那一只手同她十指相扣。
盛煙心中輕嘆了一聲,回握了過去,望向一側(cè)的青年:“到底怎么傷的?”
“刺客偽裝成流民的模樣,一時不察,就被劃傷了手臂,包扎一下就好了。”謝云疏重新解釋了一番。
盛煙眸光中滿是擔(dān)憂,一句“那手臂上之前的傷疤怎么來的”怎么都問不出口。那般重的傷痕,得多重的傷,他從不曾同她言過一分。
他們之間明明只隔著兩年,卻好像隔了無數(shù)爬不過的山。
*
那日之后,兩個人就和好了。
起碼明面上盛煙沒有再計較了。
她將他送去太醫(yī)那,學(xué)著太醫(yī)包扎的手法,拿著他尚好的手臂練習(xí)了兩通,后來他的換藥和包扎都是她做的。
一日,夜間的燭火亮了些,盛煙下意識順著謝云疏手臂上的傷疤看,看著看著就紅了眼睛,她暈著淚意,手指劃過青年胸膛上那些蜿蜒的傷疤,哭著說:“怎么會這么多傷?”
青年的身體如白玉,一道道傷疤好似裂痕,在明亮的環(huán)境中格外地明顯。
謝云疏將她摟到懷中,輕聲道:“煙煙,別看,很丑。”
盛煙的淚漫過那些傷痕,兩人無聲的沉默之間,明亮的燭火慢慢熄滅。
“不丑的。”
*
六月的一日,盛煙看見老管家,又想起了槐花和玉蘇。
用晚膳時,她問謝云疏:“槐花和玉蘇現(xiàn)在在何處?”
謝云疏手頓了一下:“在江南。”
盛煙眨了眨眼:“江南嗎,可那兩年他們并沒有來尋我,算一算時間,槐花同我一樣大,玉蘇比槐花還大一歲,他們是不是也成婚了。”
謝云疏將剝好的螃蟹遞到她身前:“可能吧。”
盛煙笑著說:“那我們明年開春去江南的時候,去看看他們吧,就是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住在何處。”
說完,她開始用眼前剝好的螃蟹肉,沒有注意到許久之后青年才輕聲說了一句“好”。
*
七月的一日,盛煙正吃著早膳,突然吐了出來。
彩云在一旁捂著嘴:“小姐你是不是懷孕了?”
盛煙一怔,輕聲“啊”了一聲,隨后又吐了幾下,她漱完口后覺得還真有可能畢竟謝云疏也不能這么久來日日用避子藥吧,她讓彩云偷偷地去請大夫。
她等了一個時辰,大多數(shù)時間是發(fā)呆過去的,偶爾抬起手摸一摸自己的肚子。
里面會有一個寶寶?
她和謝云疏的寶寶?
可能謝云疏昨日才叫她寶寶。
沒事,謝云疏可以有兩個寶寶。
她思緒亂糟糟的,后來自己都把自己想笑了,一直到大夫來。她忐忑地將自己的手遞給大夫把脈,不過一刻鐘,大夫就得出了結(jié)論。
“夫人沒有懷孕,只是今日吃了辛辣的食物,身體受不住。”
盛煙捂著臉讓彩云送走了大夫,想著幸好沒有第一時間告訴謝云疏和哥哥,要不然她不想見人了。
*
十月的時候,邊關(guān)傳來了消息。
這場打了一年多的仗,以大越國的大捷作為結(jié)局。
盛煙歡喜等待著爹爹回來,又繡了一套新的護膝,相等爹爹凱旋之后送給爹爹,等來等去,卻只等到了爹爹的死訊。
爹爹死在凱旋歸來的路上
是彩云第一時間同她講的。
彩云跪在地上,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哭著開口:“小姐,大將軍薨了。”
她聽見這話的那一刻認(rèn)為彩云在同她開玩笑,哪有仗都打完了、打贏了,然后主帥身死在回來的路上的。
她想讓彩云別開玩笑了,她雖然脾氣很好但是這般真的會生氣的,可是彩云跪在地上,磕著頭,一聲一聲哭著說“小姐節(jié)哀”。
她怎么節(jié)哀。
盛煙才起身,就被彩云攔住。她此時還算冷靜,輕聲說她要回盛府看一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拿這個東西騙她,哥哥不會。
彩云攔不住她,她才推開門,就看見了院子里面的謝云疏。
她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被青年一把抱進懷中,謝云疏將她抱得很緊很緊,她的心臟有一種被擠壓的疼。
她想推開謝云疏,卻怎么都推不開,謝云疏也在和她說著什么“節(jié)哀”,什么節(jié)哀,她不節(jié)哀。
謝云疏也是騙子,他騙她又不是一兩次了,她冷聲讓謝云疏放開她,威脅他如若再不放開她就會生氣,她說她要回去尋哥哥,她要回去尋哥哥,她說謝云疏我總要去見一見哥哥。
謝云疏放開了她。
盛煙很生氣,她想她再也不要原諒謝云疏了,他怎么能在這種事情上同她開玩笑。
謝云疏同她一起上了馬車,彩云也在后面追來。她垂著眸,馬車內(nèi)的兩個人她誰都不看。
他們陪著她一同回了盛府,馬車停下時,她良久才有了下去的勇氣。
謝云疏將她抱了下來,她站立后,望著盛府的大門,久久不敢向前一步。盛府前赫然掛著白色的燈籠,侍衛(wèi)看見了她進去通報,隨后,穿著一身孝衣的哥哥出門來接她。
她一直未掉的淚陡然就落了。
哥哥走到她身前,她哭著抱住他,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哥哥輕輕揉了揉她的頭,聲音還是如往常一般溫柔:“小煙,先同哥哥進府,好不好?”
她點頭,并不敢抬頭看。
她就那樣被哥哥牽了進去,牽進了這個掛滿了白燈籠的家,牽進了擺放著棺材的靈堂,見到了一年未見如今卻天人永隔的爹爹。
爹爹已經(jīng)穿著一年前她送別時穿的那身盔甲,只是上面有一個血紅的洞,她還看見了自己給爹爹繡的護膝,被鮮血染紅透的護膝安靜地陪爹爹躺在小小的棺材里。
謝疏云跟在盛煙身后,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她。
他想說什么,卻知道說什么都是徒勞,他將人扶到一旁坐下,從彩云手中接過溫水。盛煙唇被溫水潤濕了些,緩緩地止住了眼淚。
她安靜地休息了一會,讓自己不至于倒下去,這般局面,她不能再給哥哥添亂。她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喝著杯中的溫水,她其實已經(jīng)嘗不出是什么味道了,只有下意識地吞咽著。
一直到杯中沒有書,謝云疏將杯子從她手中移開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唇,但不是很疼,起碼她沒有感受到疼。
謝云疏擔(dān)憂地望著盛煙,彩云在一旁淚流滿面,盛煙坐在凳子上看著那一方矮矮的棺材,心中想不該是這樣的,爹爹明明很高,比她要高上一個頭,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盛序安沒有說話,安靜地跪下燒紙,明明是夏日,他臉上的蒼白卻比冬日更甚一些。盛煙站穩(wěn)了身子,也隨之跪了下來,學(xué)著哥哥一般燒紙。
靈堂開了七日,卻沒有來什么人。
盛煙不解地問哥哥為什么,爹爹是大越國的大將軍,權(quán)勢滔天,戰(zhàn)功赫赫,如今為大越國戰(zhàn)死,為何沒人來祭拜。
盛序安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說話。
盛煙同盛序安一起操辦了葬禮,遵從盛簫意的遺愿,將其葬在了那個偏僻的小院中。
爹爹下葬的那日盛煙才知道,原來那個小院里面那片花田中埋的是娘親的墳。
她和哥哥將爹爹和娘親葬在了一起,墓碑是爹爹一早為自己準(zhǔn)備好的,上面寫的是——“吾夫簫意”。
離開爹爹墓前,盛煙望向盛序安,輕聲道:“哥哥,爹爹為什么會死在回來的路上?”
盛序安沒有說話,良久之后,形容蒼白的青年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不要多想,這些事情都同你無關(guān),無論如何,小煙日后都會成為大越國的皇后。”
盛煙問了整整十七次,盛序安將這個回答回了整整十七次。盛煙便知道,從哥哥這里她得不出答案了。
她喚出暗處的暗衛(wèi),讓暗衛(wèi)去查爹爹的事情。
暗衛(wèi)跪下來:“小姐,公子吩咐了。”
盛煙蹙眉,輕聲道:“可不是我才是你的主子嗎?”
暗衛(wèi)俯身:“奴有罪,請小姐懲罰。”
盛煙怔然,明白了,哥哥的態(tài)度便是她手中所有母族勢力的態(tài)度。她手下所有依靠母族獲得的勢力,在探查這件事情之上,都被哥哥全部切斷。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敢問一直在她身后的謝云疏,信任和愛,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東西。
她確信自己依舊如少時般愛謝云疏,但她卻再也不信他了。
從他少年時拋下她一人離開那一刻。
從她在書房外聽見他為了權(quán)勢才妥協(xié)娶她那一刻。
從她發(fā)現(xiàn)他從未失去記憶那一刻。
那些謊言和欺騙變成一張網(wǎng),深深將她覆蓋住。
外面的流言她聽了滿耳,所有人都說爹爹的死是因為他功高蓋主,當(dāng)她拿著這話去問哥哥時,哥哥只是沉默,讓她不要再查。
功高蓋主,蓋的是哪個主?
她回身望向謝云疏,覺得他并不能告訴她。
就這樣,又過一年。
時間走到第三年。
她聽見了哥哥要被派去北邊戰(zhàn)役的消息。
二十三
彼時正值盛夏, 烈日當(dāng)空,盛煙的心一下涼了個透徹。
彩云眼神中亦有擔(dān)憂:“小姐,圣旨是今日下的, 離大公子離開長安奔往北邊的日子約莫還有一周。”
盛煙一下子起了身,眼前泛了一片白,險些暈厥過去。彩云連忙將人扶住,焦急地喚著:“小姐, 小姐”
盛煙眼眸輕顫,在彩云的攙扶下身子穩(wěn)了下來,她張口, 第一時間卻沒有發(fā)出來聲音,良久之后,她聽見自己輕聲問:“何處傳來的消息?”
“外面都傳遍了,奴適才聽侍衛(wèi)們說的,北方那邊一直不太平, 那邊的游牧民族這些年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和我們打著,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試探,三月前卻突然聲勢大了起來, 第一批軍隊明日就要出發(fā)了。”
盛煙垂著眸, 眼前還有有些暈,她望著彩云:“若是哥哥如爹爹, 一身武藝滿身謀略, 擔(dān)著軍中職位享著軍中俸祿, 此番去也就罷了。”
她扶著一旁的石桌讓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可哥哥只是一介文臣,身體自小虛弱, 不曾習(xí)過一日的武,半點拳腳功夫也不會, 就算看過幾本兵書也只能算紙上談兵,半分經(jīng)驗也無,去了戰(zhàn)場那邊又有什么用”
彩云沒有說話,她知道小姐并不是在尋她要一個答案,她上前將小姐虛摟在懷中。大將軍離世已有半年,這半年間,她看著小姐肉眼可見地虛弱憔悴下去。
如今大公子又要奔赴戰(zhàn)場,若是到時候出了事,彩云不敢想她的小姐要怎么辦。
“叫人備馬車,我們回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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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彩云聽見盛煙說。
*
盛府中。
盛煙坐在爹爹曾經(jīng)的書房內(nèi),失神地翻著一本泛舊的古書籍。
外面?zhèn)鱽砺曧懀煹闹讣饬⒖屉x開了書,在聽見彩云聲音的那一刻停了準(zhǔn)備起身的動作。
“小姐,是奴,青笛說公子要晚間才能回來,天氣炎熱,讓奴去廚房拿了些剛做好的冰碗。”
“進來吧。”
彩云推門進來,將冰碗放在了盛煙手邊。
盛煙將書收了起來,手拿起湯勺,勺了一些,卻怎么都沒有吃的欲望。
時間走著,一口沒被動過的冰碗化成了糖水。
彩云一直在一旁候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輕聲詢問:“小姐,我們今日還回太子府嗎?”
出門的時候未吩咐,若是不回去了,需派個小廝帶個信回去。
盛煙搖頭:“今日就宿在這,我需得同哥哥談?wù)劇!?br />
彩云領(lǐng)命出去,書房內(nèi)一時間只剩下盛煙一人。盛煙手指尖劃過適才那泛黃的書,輕輕將其翻開,拿出一張小像。
是爹爹為娘親畫的小像。
應(yīng)該是許久之前的了,小像的邊沿有些卷了,像是被人摸了許多次又小心撫平,最后放置在這一本書中。
爹爹的事情她最后還是問了謝云疏。
他同她說是意外,大軍打贏仗回城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處被敵軍占領(lǐng)的村莊,里面藏著落敗的敵軍,他們挾持了一村的老弱病殘作人質(zhì)。
彼時大部隊已經(jīng)回城,爹爹帶著一隊精銳的小兵暗中潛入。
原意是想趁著夜黑風(fēng)高將人質(zhì)都解救出來,減少傷亡,但一個孩童因為害怕啼哭出了聲,敵軍被驚醒,隨之是一場混戰(zhàn)。
后面敵軍見敵不過,魚死網(wǎng)破準(zhǔn)備一劍殺了最后一個孩童,爹爹飛身上前攔了下來,一劍刺入敵軍的胸膛,卻被懷中的孩童一匕首刺穿了心臟。
原來那個啼哭的孩童是敵軍的人
初次聽聞時,盛煙不信。
她覺得謝云疏在將她當(dāng)三歲小孩糊弄,后來她去問了哥哥,她將謝云疏的說辭一字不動地講給哥哥聽,哥哥沉默良久之后,同她說事情就是這樣。
她望著哥哥,哥哥卻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眉眼間帶著始終溫和的笑意:“小煙,生死有命,節(jié)哀。”
盛煙看著盛序安,淚流不止。
可哥哥,如果是,如果真的是,為什么你要阻攔我所有探查的勢力,又在我詢問時一言不發(fā)。
那之后的半年,圣上身體越發(fā)虛弱,嘔血不斷,時常昏厥,圣上的寢宮中,太醫(yī)總是跪了一地又一地。
圣上并沒有派人將消息攔下來,也攔不住,朝堂內(nèi)外都知道圣上時間可能不多了。
與此同時,朝堂上的事務(wù)全部擔(dān)在了謝云疏肩上,謝云疏變得愈發(fā)忙碌。
那個來年二月草長鶯飛時一同去江南的約定,盛煙才失去了爹爹沒有心情,謝云疏忙碌于朝堂沒有時間,一直到二月結(jié)束,兩個人誰都沒有提起
盛序安推門進來之時,盛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她輕聲喚了一句:“哥哥,你回來了。”
盛序安走到她身旁,微微彎了身摸了摸她的頭:“嗯,小煙在發(fā)什么呆,敲門聲都聽不見了。”
盛煙怔了一瞬:“可能聲音有點小。”
盛序安臉上從始至終帶著溫和的笑意,聞言應(yīng)聲:“那的確是哥哥的問題。”
盛煙手指收緊,輕聲道:“我沒有那個意思。”說著,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哥哥,外面都傳你下周要去北邊。”
她眉眼間的擔(dān)憂甚至不需要用言語表達,盛序安抬手幫妹妹揉平了眉心:“五日后傍晚動身。”
“為什么前幾日不告訴我?”盛煙眼中瑩著淚,聲音中帶著擔(dān)憂和埋怨。
盛序安凝眉,輕聲道:“便是怕小煙這般,哥哥見不到小煙哭。”
盛煙抬手一把抹去自己的淚:“我不哭,你別去。”
盛序安溫柔地搖搖頭:“圣旨已經(jīng)下來了,別哭怎么又哭了,平日一月也就來看哥哥四五回,哪有這么舍不得?”
盛煙眼淚不住流下,輕聲道:“不去好不好,圣上已經(jīng)病重,朝中事務(wù)都是謝云疏做主,我去同謝云疏說,你留在長安陪我好不好。”
盛序安眸中浮現(xiàn)一抹復(fù)雜,抬手摸了摸淚人的頭。
青年聲音很低,帶著些低沉的笑意:“小煙,不可胡鬧。圣旨已下,哪有說改就改的道理。”說著,他停了一瞬才輕聲說:“哥哥離開之后,小煙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府中的勢力用哥哥之前給你的那塊令牌就能調(diào)動,銀錢和鋪子哥哥和爹爹還為小煙存了一些。”
“若是發(fā)生了什么不能解決的事情就去尋謝瑾,就是那個爛棋簍子。”
盛煙一把捂住了盛序安的嘴,無法忽視心中巨大的恐慌:“我不管,我不讓你去。當(dāng)初我和謝云疏的婚約,圣旨下了謝云疏不照樣可以悔婚退婚,這一次憑什么不可以?”
盛序安搖頭:“小煙,這不一樣。哥哥和爹爹都不希望小煙為我們的事情擔(dān)憂煩心,小煙做好小煙就夠了,哥哥和爹爹做什么是哥哥和爹爹的事情,小煙無須牽涉其中。小煙,你已經(jīng)出嫁了”
盛煙捂住耳朵,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盛序安拉了一下沒拉住,就沒有再上前。月光下,盛序安溫柔地看著妹妹走遠的背影,書房中的燭光倏地滅了。
黑暗中,青笛垂眸:“公子,他們沒藏住,都被發(fā)現(xiàn)了。”
盛序安沒有應(yīng)聲,只是淡淡地想著妹妹哭腫的眼。
這可怎么辦。
*
彩云在盛煙的身后追:“小姐不是說今日不回去了嗎?”
盛煙幾乎是提著衣裙在走:“回去,現(xiàn)在就回去,去找謝云疏,我絕不可能讓哥哥離開長安。”
馬車載著盛煙回了太子府,一下馬車她就向書房走去。
燈火盈盈地映亮她的臉,上面是還未擦干的淚痕,她像是提著最后一口氣,推開書房的門時恰好對上青年望過來的眼神。
清潤的,溫和的,少了對旁人的淡漠和疏離。
見她臉上淚痕,他眉心一蹙,起身向她走來輕聲問到:“怎么了?”
盛煙一把撲入他的懷中,謝云疏的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眼角,冰涼的觸感在夏日的炎熱中格外明顯。
她將他抱緊。
她將他抱得很緊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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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云疏的手從她還沾著淚的眼尾落在她的頭上,他望著懷中的人,聲音輕柔溫和:“煙煙,怎么了?”
盛煙輕聲道:“謝云疏,今年生辰你答應(yīng)過我一個愿望,還算數(shù)嗎?”
謝云疏點頭:“自然是算的。”
盛煙松開了一些抱住他的力道,抬起眸望向他,心中有些忐忑,但還是堅定地說了出來:“我想讓哥哥留在長安,我不要他去北邊的戰(zhàn)場,你再去朝堂上尋一個合適的人,讓哥哥陪著我。”
謝云疏似乎也不太驚訝,將她抱在了椅子上之后,蹲下身,拿著帕子為她擦干凈眼淚。盛煙抓著他的衣袖,眼眸之中不自覺帶了一分祈求。
在她期待的眸光之下,青年無奈地搖了搖頭:“煙煙,不能胡鬧。”
盛煙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扯著他的袖子,兩個人頓時貼近了些,她眼中的淚順著臉向下滑:“謝云疏,幫幫我”
她哭著解釋想說自己不是胡鬧:“哥哥只是一個文臣不懂打仗的,他身體也不好,一到冬天每天都要喝藥,北處天氣惡劣,哥哥要是過去了身體受不住的。”
她身前的青年沒有說話。
盛煙伸手摟住他,哭著說:“謝時,你幫幫我”
謝云疏的身體怔住,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他抬手撫住了少女的頭。
良久之后,他輕聲說:“煙煙,圣旨已經(jīng)下了。”
盛煙摟著他的手一下子就松了,她望著他,手緩慢地垂下去,眸中的淚頓時滴落下來,滾入衣裙。半晌之后,她捏緊手,用力將謝云疏推開,轉(zhuǎn)身就走。
謝云疏站在原地良久,對著角落輕聲吩咐:“這幾日不要再讓太子妃出門。”
*
盛煙被囚禁了起來。
她出府的馬車被侍衛(wèi)攔下來時,一切變得陌生。
侍衛(wèi)低著頭:“太子殿下吩咐,娘娘這幾日不舒服,應(yīng)該呆在府中好好養(yǎng)身體。”
她揮開侍衛(wèi)就要走,再次被侍衛(wèi)攔下,一眾人在她身后跪下來:“還請娘娘不要為難小的。”
盛煙想再次揮開的手凝在空中,她望著烏泱泱跪下的人,明白她今天是出不去了。
她被護衛(wèi)“送”回了院子。
彩云在一旁擔(dān)憂地看著她:“小姐”
盛煙抬了抬眸,望向四周的一切,她從盛府帶來的丫鬟除了彩云都被撤掉了,門口多了兩個不認(rèn)識的侍衛(wèi),暗中應(yīng)該還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人。
她喚流光。
許久之后,周圍寂靜一片。
月光映出少女纖細(xì)的影,燈火葳蕤間,世間安靜地只剩下蟬鳴。
有些東西徹底碎了。
那一夜盛煙沒有睡,隔日清晨,有陌生的婢女穿過重重的侍衛(wèi),為她送來早膳。她沒有說話,看著人離開,彩云在一旁跪著哭,一聲一聲喚著她。
外面烈陽不過兩個時辰就爬了上去,盛煙卻手腳冰冷,她望著桌上同樣冷掉的粥,垂眸。
中午依舊是送早膳的那個婢女,看見桌上不曾動過的粥時,擺好午膳后,安靜地將全然冷掉的早膳撤走了。
晚上時還是那個婢女,婢女端著晚膳,看著一動未動的午膳,婢女?dāng)[放晚膳的手遲疑了一瞬。
夜間,謝云疏就來了。
盛煙看向他,眸光相較于昨日平靜了不少,她輕聲道:“解釋。”
為什么囚禁我,為什么把我身邊的暗衛(wèi)撤走,為什么一定要把哥哥送去不能回來的北地。
謝云疏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開,然后將菜一一擺好。
彩云早就被請了出去,房間內(nèi)只余他們二人。
青年半垂著眸,將筷子遞給盛煙,盛煙不解,輕聲重復(fù)了一次:“謝云疏,你同我解釋現(xiàn)在的一切,你在囚禁我你知道嗎?”
她說著說著,眼睛就又紅了起來。
她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哭,但是看見面前這個人就忍不住,他怎么可以這么對她。
謝云疏夾了一口菜,送到她嘴邊:“你一日沒有吃飯了,現(xiàn)在用膳,用完了我告訴你。”
盛煙沒有張口,而是另拿了一雙筷子,自己坐到桌邊。
謝云疏為她布菜,她全都扒到一旁,自己簡單地夾了一些。半刻鐘后,她放下筷子,望向他,顫聲道:“解釋吧。”
她眼眸有些冷,但是眼尾卻是紅的。
謝云疏輕輕摸了摸她的眼角,盛煙有些抗拒但是并沒有避開,她望著他。
蟬鳴聲從窗外傳來。
謝云疏的眼神變得復(fù)雜,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圭色云紋長袍,整個人顯得清貴異常。
“你初來長安的那一年,盛序安為你買了一座桃花園,你還記得嗎?”
盛煙望著他,不明白這和他們現(xiàn)在說的事情有什么關(guān)系。她諷刺一笑:“是,我因為你失憶了不認(rèn)識我而傷心,哥哥為了哄我為我買了一座桃花園,后面我還同哥哥一起去摘過桃子。”
謝云疏沉默了一瞬,繼續(xù)開口:“我的小皇叔,盛序安的好友,瑾王謝瑾你認(rèn)識嗎?”
盛煙點頭:“相識,一同下過幾盤棋,他的棋真的下的很爛,我們一共下了八十七把棋,他一把都沒有贏過我。”
“”
月光從窗間灑入,映出青年細(xì)長的影,他望著對面眼中滿是氣憤的盛煙,平靜道:“那煙煙,你知道你的兄長在同我的小皇叔伙同謀反嗎,那處他明面上為你買的桃花園是他們同朝中一部分大臣的據(jù)點。”
盛煙怔在原地,下意識反駁:“不可能。”
她反問:“哥哥為什么要造反,爹爹一生征戰(zhàn)沙場,為盛家掙得滿門榮輝,哥哥年紀(jì)輕輕已是禮部尚書,又有外祖父和李家在身后,朝中大半臣子都是外祖父的學(xué)生,被封丞相只是時間問題。”
謝云疏沒有聽她后面說了什么,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他問她:“盛煙,你相信我嗎?”
盛煙不相信。
遲遲聽不見她的回答,謝云疏便明白了,他望著她,此時她正咬著唇,眼眸通紅,望著他像是望著敵人。
他久久地看著她,像是每一次在暗處,像是每一次她熟睡之后。
他問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變成這樣了。
他聽見自己說:“盛煙,大軍明日出征,你不能再有一頓不用膳。”
青年聲音冰冷,一點不留情面,每一個字聽在盛煙耳中都是威脅。她紅著眼望向他,指甲緊緊地掐著手,不讓自己再在他面前失態(tài)。
好熟悉的語氣,好熟悉的話。
那日她在書房外,謝云疏便是這樣對爹爹說的,她在心中一字一句念出當(dāng)時他對爹爹說的話。
他說:“之前是孤胡言了,盛大將軍可要記清今日所言,今日回去后孤便去御書房請旨,讓父皇為孤和盛大小姐賜婚。”
謝云疏已經(jīng)起身離開。
盛煙聽著院門關(guān)上的聲音,一瞬間泣不成聲。她跌落在地上,哭著哭著又笑了起來,你看她對自己說不要在意這些,可實際上三年后她依舊能一字不錯地念出來。
盛煙笑著,笑著,眼睛中的淚笑著滾了下來。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她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
盛煙再次被囚禁了。
隔日,玉簫拿著一些書信來了院子。玉簫沒有說什么,將那些書信放下就走了。
盛煙將那些書信放了一個下午,晚上的時候,她將其拆開了,但沒有看完,無非是一些誣陷。
她是太子妃,日后會成為皇后,有盛家和李家的扶持,只要誕下孩子,日后便是大越國的國君。
哥哥為何要幫謝瑾一個同窗好友謀反?
哥哥沒有任何理由造反。
彩云最后將那些書信收了起來,輕聲道:“小姐,大公子會平安回來的。”
盛煙放下筷子,看著一桌菜肴,忍不住轉(zhuǎn)身嘔吐了起來。
彩云在她身旁看著看著眼睛就紅了起來,盛煙嘔吐完,看見彩云的樣子一怔,抬手用帕子為她擦了擦眼淚。
眼淚沒有用。
哥哥今日要出征了。
她有些后悔,昨日面對謝云疏時,她是不是控制住自己,那樣起碼她今日還能同哥哥見一面。
彩云端來了茶水讓她漱口,她才漱完口,就看見了院子里的不速之客。
謝云疏不知為何又來了。
地上的污穢物還沒有處理,她垂眸,聽見他清淡的聲音:“盛煙,我們談個交易。”
盛煙心一陣發(fā)緊,她有什么可以和他交易的,她的自由他想拿走就拿走,她的暗衛(wèi)他想撤掉就撤掉,她連這個院子都邁不出。
他走到她身前:“你上次許的愿望,換成今日我陪你去送別盛序安好不好?”
盛煙一怔,抬眸望向謝云疏不知道他又在謀劃什么。
謝云疏的眼神很平靜,她們之間的相處似乎又恢復(fù)成了她初來長安的時候。
四個字,陌不相識。
盛煙不再看他,應(yīng)了一聲“好”后起身梳妝。這幾日她臉色很差,不能讓哥哥看出來,如若改變不了哥哥去北地的事實,她只能想辦法讓哥哥在北地活下來。
現(xiàn)在,起碼不能讓哥哥看出她的異樣,起碼不能讓哥哥再為她擔(dān)憂。
謝云疏站在門邊,看著盛煙梳妝。
陽光淺淺淡淡灑著。
*
馬車上。
盛煙和謝云疏都沒有說話。
盛煙望著窗外,大街還是那條大街,但是看著就是不一樣了。
馬車停在了城郊,盛煙從馬車上下來,看見了不遠處對她淺笑的哥哥。她向著他奔過去,聲音一下子就帶了哭腔:“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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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序安揉了揉她的頭:“怎么變得這么愛哭,再哭幾下,臉上的妝就要花了。”
盛煙將他抱緊,輕聲道:“花了就花了,我不在乎。”
“那樣就是小花貓了。”盛序安沖著妹妹“喵”了一聲,盛煙一怔,明明是被逗笑了,可不知怎么,眼淚就落了下來。
盛序安“誒”一聲,輕聲道:“多大的人了。”
盛煙望著他,眼中滿是不舍:“到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按時喝藥,沒事不要出帳篷。”
“我們小煙還懂打仗啊”盛序安揶揄著,眸光始終溫柔。
盛煙覺得今日的哥哥格外過分,她輕哼了一聲:“對,我懂,所以哥哥聽我的。”
盛序安沒再打趣她,認(rèn)真望著施了脂粉卻還是能隱隱看出蒼白臉色的妹妹,輕聲道:“好,哥哥都聽小煙的。”
盛煙點頭,又將自己帶來的東西遞給盛序安。
盛序安示意一旁的青笛收下,笑著說:“多謝小煙。”
前面一個人站在大石頭上吹響了號角,響聲回蕩整片樹林。
盛煙聽見那一刻就紅了眼,踮起腳輕輕抱了抱哥哥:“要平安回來,我們拉鉤。”
盛序安應(yīng)聲,幼稚地同妹妹拉鉤。
月光淡淡灑在兩個人身上,兩人見了此生的最后一面。
彩云站在一旁,看著青笛背起小姐準(zhǔn)備的重重的包裹,在盛煙的眸光中,陪著盛序安一起走向前面的營帳。
*
回去的馬車上。
盛煙依舊望著窗外,謝云疏淡淡地看著她。
風(fēng)刮在盛煙臉上,馬車飛馳時,她感受到了片刻的疼。
北地那邊現(xiàn)在天氣還好,哥哥他們過去需要半個月,到了之后,再過約莫半年就要入冬,那時哥哥的身體就該受不住了。
要么北地的仗在冬日來臨之前打贏,要么圣上下旨讓哥哥從北地回來。
她能怎么做
她身邊的暗衛(wèi)能夠被謝云疏撤的一個都不剩,她手中那些勢力也沒有任何的用處。
其他的
如若謝瑾能救哥哥,謝瑾早就救了,外祖父那邊同理。
即便她真能尋到些旁的勢力,再怎么厲害,也敵不過只差一個登基的謝云疏。盛煙想來想去,她唯一能救哥哥的法子,就是讓謝云疏改變主意
這和沒有想也差不多。
一杯熱茶從身旁遞過來,盛煙向謝云疏望去,今日見了哥哥讓她冷靜下來些,她猶豫片刻后,伸手接過熱茶,她同他靠近些時,輕聲道:“謝云疏,會不會是你弄錯了?”
她對他的信任和依賴,就像她對他的不信任一樣,都是本能。
這個話出口,已經(jīng)算她服軟了。
謝云疏垂眸看著她,少女一張小小的臉上脂粉亂飛,燭火下淚痕格外明顯,看著可憐兮兮的,一點沒了平日的嬌氣模樣。
他接過她喝了一口的茶,輕聲道:“會灑。”
盛煙環(huán)抱住他,小聲道:“你囚|禁了我兩日,你要向我道兩次歉。謝云疏,囚|禁人是不對的,我是你的夫人,又不是你抓起來的罪犯。”
謝云疏沉默半晌,將人抱在懷中,低聲道:“好。”
馬車在黑暗中行駛著,謝云疏看著自己唯一的燈,她在裝作服軟、假意撒嬌、引他心軟,他心軟。
他在心中喚著,盛煙。
余下的話卻是在心中都說不出來了。
*
回到院子時,盛煙便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人全回來了,無論是院子里面的丫鬟,還是一直在暗處的流光。
彩云在一旁輕聲道:“小姐,要準(zhǔn)備沐浴嗎?”
盛煙應(yīng)了一聲,將自己泡在浴桶里面的時候,她腦子里空白一片。
沐浴完出去之時,就看見了坐在小榻上身著一身素衣翻書的青年。見到她出來,他將書放下,向著她走來。
她有些想后退,最后卻還是站在原地。
看著看著,她記憶中那個身影逐漸變成現(xiàn)在他的模樣。他接過她手中擦頭發(fā)的綢布,將她安置在椅子上后,輕輕為她擦起了頭發(fā)。
盛煙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哭。
*
那日晚上,兩個人相對而眠,謝云疏在盛煙的額頭留下了一個輕輕的吻,房中又燃起了安神香。
盛煙夢見了他們年少的時候,她摘果子從樹上摔下來崴了腳,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冷了臉,一邊冷著臉一邊將她背在背上。
少年的肩會比現(xiàn)在窄一些,她趴在他背上,呼吸落在他耳邊。少年的聲音有些冷,但耳垂卻悄悄紅了。
她在夢中笑得很開心。
*
隔日她醒來時,罕見地,謝云疏就在她身邊。
她下意識摟住他的脖頸,直到記憶開始回蘇,她的頸邊被落下一吻,她不知為何紅了眼。
一切好像同從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一切卻又真切地不一樣了。
她一如往常,他一如往常。
她們兩個都當(dāng)做那囚|禁的兩天沒有發(fā)生過,當(dāng)做沒有哥哥去戰(zhàn)場的事情,當(dāng)做沒有那些針鋒相對的冷言冷語和威脅,當(dāng)做好像還真的相愛。
盛煙開始可悲地希望自己懷上一個孩子。
或許對于謝云疏而言,那可以是比愛還重的籌碼。盛煙偶然在想,她怎么已經(jīng)將謝云疏想的如此不堪。
是啊,她已經(jīng)將他想的如此不堪,怎么還心存希冀。
一日夜間,他如往常一般在她的額角落下一吻,便要同她一起休息。她扣住了他修長的手,她摩挲著他手指的骨節(jié),停留在一處,稍稍用力,輕輕褪下了他指間的玉扳指。
燭火下,他眸色變了。
那一晚她前所未有的疼,燭火搖晃著,她眼角的淚花被他|舔|了個干凈。
第二日起床時,已是日午,身旁的被子已經(jīng)涼了。她習(xí)以為常,坐在銅鏡前時,身上第一次有了衣服遮不住的痕跡。
他幾日沒有回來見她。
她知道他在生氣,畢竟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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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他,已經(jīng)是半月以后。
盛煙聞到了他身上的藥味,他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只說還有公務(wù)晚上睡在書房。
她沒有說話,她想著她似乎詢問他會開心一些,于是開了口:“你受傷了嗎?”
他看著她拙劣的關(guān)心,淡淡地搖頭。
他說:“沒有。”
盛煙怔在原地,謝云疏走了許久之后,她才哽咽出聲。
晚上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明明蠟燭已經(jīng)被吹熄了,他親吻她的時候,卻還是捂上了她的眼。
彼時她已經(jīng)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她們透過對方相似的軀殼,互看年少。
她們是世界上最可悲的愛人。
*
隔日。
謝云疏應(yīng)了她。
十一月冬柿掛滿枝頭的時候,哥哥會回長安。
她望著他,對他說‘謝謝’。
他淡淡看了她許久,最后化作一聲輕笑,離開了她所在的院子。
*
之后的兩個月,她再也沒有見過謝云疏。
她看著外面樹葉正茂盛的槐花樹,許愿它的葉子快些掉光,等它掉的光禿禿的,她就能見到哥哥了。
十月初的時候,她為哥哥做好了一身衣裳,自己裁的衣,自己繡的紋樣。做好之后,她讓彩云舉起來,轉(zhuǎn)著讓她看看,她十分滿意。
她胸?zé)o大志般想,日后和哥哥要是落魄了,她靠繡衣服也能活。
自然是胡想。
十月中旬的時候,她正在院子里面看槐花樹掉樹葉,就看見彩云慌里慌張跑了進來,她笑著問:“怎么了?”
彩云半天沒有吞吐出聲,在她臉上的笑有些僵了的時候,彩云跪下來哭了起來:“小姐,小姐,不好了,大公子、大公子”
盛煙臉僵了起來。
她聽著跪在地上的彩云哭著補全后面的話:“大公子死了。”
涼風(fēng)吹過,樹上的葉子恰好掉下來一堆,從盛煙的頭發(fā)上滾落至肩頭再是衣裙,最后是那雙綴著珍珠的鞋。
盛煙唇角變得平直,這一次腳步?jīng)]有踉蹌,很穩(wěn)地走到了彩云身前。
“誰說的。”她詢問彩云。
彩云哽咽著:“外面已經(jīng)傳遍了,今日奴早起去為小姐買城西那家鋪子的糕點,路過一處說書的地方,恰好聽見臺上說書人在講大公子的事情,奴便聽了一耳。說書人說大公子大公子前幾日就病死,消息已經(jīng)在長安城傳的沸沸揚揚,說書人還說還說大人和大公子都死在回長安的路上,是、是有人不想讓他們回長安。”
彩云哭著說完。
盛煙神色有種詭異的平靜,她沒有哭,甚至眼睛都沒有紅,她只是輕聲念著:“整個長安城都傳的沸沸揚揚,為什么我們不知道?”
彩云雙眸顫著,看著小姐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盛煙走在大街上,時不時能聽見一些人的名字。
一個是她的哥哥,一個是她的爹爹,一個是她的夫君。
寫作盛序安,盛尚書,盛簫意,盛大將軍,謝云疏,太子殿下。
十月的陽光不知怎么還是暖和的,照在盛煙的身上,她和大街上其他人一起念叨著哥哥的名字。
她輕聲呢喃:“病死的,在回來的路上病死了。
她輕笑起來,抬眸望向天穹上的太陽。
她其實很不喜歡太陽,小時候她總是被盛映珠推到一片烈日之中,盛映珠說她不能那么白,不能比她白,她踉蹌著步入光中,被光賞識。
陽光灑在她冷白的臉上,盛映珠的愿望不曾實現(xiàn),每每到了冬日,她的臉就會白回來,就像現(xiàn)在這樣。
她望著太陽,就想到了謝云疏。
太陽只是曬傷她。
謝云疏卻害死了她的哥哥。
她平靜地想著。
大街上,看著顧自抬頭的生煙,彩云站在一旁淚流滿面,小姐,她的小姐
*
那日晚上,謝云疏來了她的院子。
她面色平靜,輕聲道:“用晚膳了嗎?沒有用的話,我讓彩云添一副碗筷,外面那些人說哥哥不僅病死了,尸體也因為怕傳染瘟疫就地焚燒了,那我要怎么準(zhǔn)備哥哥的葬禮呢,謝云疏,我不太會,你教教我。”
謝云疏上前將她抱住,輕聲道:“煙煙,哭出來吧。”
盛煙彎著眸望向他,虛偽的,不守信用的,面目不堪的太子殿下。
哭有用嗎?
她沒有掙扎,只是覺得自己好似靈魂都在游離,她開始聽不清謝云疏說了一些什么,一心只有先為哥哥辦好葬禮,讓哥哥安心下葬,然后向身前的這人報仇雪恨。
才辦過喪事,盛家的管家和奴仆都很有經(jīng)驗,盛煙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多慮了。
哥哥沒有尸體,管家讓她去哥哥房間衣柜中選一身衣裳,作衣冠冢。
她走進哥哥的房間,打開木柜子,里面只有一件長袍。
她不覺得自己哭了,但是摸到了眼淚。
她將那唯一一件長袍拿出來,輕輕地擁抱在懷中,眼淚將其染濕。
是哥哥初去江南見她時穿的那一身。
良久之后,她邁出房間,將手中的衣裳交給管家。
管家頂著花白的頭發(fā),長哀了一聲“小姐”。盛煙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她看著面前的管家,輕聲道:“您辛苦了。”
彩云在一旁泣不成聲。
哥哥最后被葬在了爹爹和娘親的旁邊,盛煙看著管家,問管家能不能也在哥哥旁邊為她挖一個墳。
管家搖頭說:“小姐您是太子妃,待到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皇后,您百年之后要同太子一同葬入皇陵的。”
盛煙啞然,有些遺憾,又有些想吐。
但是在爹爹娘親和哥哥墳前吐實在太沒禮數(shù)了,她忍住了,一直到在馬車上才吐出來。
她從未吐的如此嚴(yán)重,一眼看上去都讓人聯(lián)想不到有孕了,像是病重,不治之癥,要把身體里每一絲血,每一塊肉吐才夠。
后來她想。
噢,是靈魂。
她想吐出來的是靈魂,是年少時就被謝云疏染臟了的靈魂。
她們再不是愛人。
*
最后一次見謝云疏時,是在她的房中。
她穿著柔軟的寢衣,在謝云疏抱著安慰她時,將匕首從他的身后捅了進去——
沒能完全捅進去,她正要用力時,從窗中飛來一個石塊,將她的手重重打開了,她因為受不住力,匕首掉落在地上。
在那之前,匕首劃破了謝云疏的背部,血順著匕首流到了她手上,從她的指尖滴落。
“滴——”
“滴————”
同屋內(nèi)一般安靜的,是謝云疏的眼睛——那雙她從初見就覺得漂亮至極的眼睛。
*
她第三次被囚禁了起來。
一個月后,圣上薨了,謝云疏即將登上皇位。
皇后?
盛煙自然不是皇后。
她彼時被囚禁得不知人間歲月為何物,聽聞圣上已薨,謝云疏正在為登基繁忙時,她在院子里面放出了自己畫的紙鳶。
是一個暗號。
謝云疏登基那日,林姐姐將她救了出去。
林姐姐塞給她一個包裹,說已經(jīng)為她準(zhǔn)備好了馬車,讓她即刻離開長安,此生永遠不要再回來。
她望著一臉擔(dān)憂的林姐姐,輕聲說:“好,但是離開之前,我想去祭拜一下爹爹娘親和哥哥,哥哥下葬之后,我還沒有祭拜過。”
她看見林姐姐欲言又止,但還是應(yīng)了她。
那一日,長安下了一日的雨。
按照大越國的規(guī)矩,登基的日子是看星象選出來的,當(dāng)天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是不能夠停止的,故而下雨,她也不用擔(dān)憂謝云疏會知道她失蹤了。
她沉默地跪在父兄的面前,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像是源源不斷的淚珠。
十二月的花田荒蕪一片,她狠狠地將自己的頭磕下去,一聲一聲道著“對不起”,如果不是她,爹爹和哥哥不會是這個結(jié)局的,是她的錯。
她還是流了淚。
從哽咽,到小聲的哭,到嚎啕大哭,她不住地喚著爹爹和哥哥,一聲一聲地說“對不起”。她應(yīng)該再謀劃謀劃的,刺殺謝云疏的機會只有一次,那一次沒有成功,后面她便做不到了。
她會再尋法子。
雨水落入她的眼睛,她再次向爹爹娘親和哥哥磕了頭,起身之時,一根箭從遠處高高的墻上向她射過來,直直射入她的身體,倒下那一刻,她眼前滿是血霧,隨后她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
她倒在哥哥的墳前。
血和雨水混在一起蔓延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倒下去的那一刻,盛煙好像看見了謝云疏,苦澀的雨水涌入她的口腔,混著血一起流出來,她雪白的臉上的化不去的紅。
雨水好冷,好疼。
生命流逝間,疼痛蔓延開,盛煙沒有再一聲一聲道自己錯了,只是閉上眼不再看遠處謝云疏的幻影。
落入眸中的雨水化作流出的水痕,或許是一瞬,或許是幾瞬,盛煙緊閉的眼眸開始松散,手指散開,死在了兄長的墓前。
臨死之際,她沒有再想那些酸楚的往事,而是念著孩童時,那時謝云疏還不是太子。江南草長鶯飛的二月,一身素衣的少年望著她,溫柔又矜貴,他遞過一只紙鳶,輕聲向她許諾:“此生定不負(fù)青梅。”
原來,是假的呀。
諾言是這一生悲劇的開始。
*
她死了。
也就沒有看見,不遠處,穿著一身帝王袍的青年踉蹌向她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