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盛煙重生之時, 正在謝云疏的背上。
四月江南的微風吹拂著她的面頰,吹起她額邊的碎發。
她緩慢茫然地抬起眸,入目是少年修長的脖頸, 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疼痛的記憶和冰冷的雨水似乎還在眼前,但她側過眸,看見的是久違的四月的江南。
是一排一排的垂柳, 從高處垂下,隨著微風一同輕輕地晃動。
地上是不知名的小花,是嫩黃色的, 同郁郁青青的草地一起,撞入人的眼眸。
盛煙怔然。
巨大的茫然和無措感一瞬間向她襲來,記憶中已然發生的一切似一個緩長的夢。
是夢嗎?
腦海中不斷涌過的那些記憶,會是夢嗎?
她心中涌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似被放空的酸澀鼓脹, 淋著十一月冰寒的雨,同她的眸光一起望向此時正背著她的少年。
他的手指冷白修長,骨節分明, 此時正將她背在背上, 小心翼翼地避開她小腿上的傷。
傷
盛煙看向自己的小腿,上面正裹著一塊淡青色的長布條, 是從少年的長袍下撕下來的, 她的衣裙上有一塊從腿邊蔓延開的血跡。
看見血的那一剎那, 盛煙瞳孔縮了縮,同“從前”那些記憶一起復蘇的, 是這具身體的痛感。
疼痛從小腿的傷口處蔓延,一點一點順著向上爬, 一直爬到少女的心臟。在感知到疼痛的那一刻,她的心酸酸脹脹的,帶著不知道如何言說的沉悶和歡喜。
盛煙好像知道了。
她抬眸望向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最后定格在身前少年清俊的側臉上。
不是夢啊,謝云疏。
她終于喚出這個人的名字,像是蓋棺定論,不再容許自己有一分的僥幸。
爹爹的死,哥哥的死,那場雨,那支箭,都不是夢啊。
都發生了。
她重生了重生在十四歲這年。
她緩緩回憶前世這個場景,眼眸凝在小腿傷口處那塊素白的長布條上。
此時應該是四月,她尋了謝云疏去學院的一日,偷摸地同槐花約著一起來摘果子。原本她們拿了舉高就可以摘到果子的網,但是摘到一半時,網上面的木頭柱子斷了。
如此便不能再用網了,其實此時也摘了足夠數量的果子,夠她們回去做果醬了。但盛煙向高處望了望,心中涌過不甘心——她還沒有摘到樹最上面那顆最大的果子。
那是她第一眼看見就想要的果子,于是她同槐花商量著爬樹。槐花本來說她去,但是她想了想,覺得自己想要的果子還是自己摘好了。
索性這樣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她還同槐花爬上柿子樹摘了滿筐的柿子。這一次的果子樹,也只是稍稍高一些。
于是她將網放在了地上,孤身爬上了樹,在槐花的注視下,順著寬大蜿延的樹枝向最高處爬去。
槐花在下面指揮著她爬樹,她爬著爬著,突然看見了不遠處正向著她們走來的謝云疏,少年一身淡青色長袍,是早晨去書院的那一身。
她無暇想玉蘇明明說他日暮才會回來怎么現在就出現在了此處,因為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瞬間,她感覺他的視線同她對上了
明明還相隔著幾十米,但她心中就是不由涌起一股解釋不通的心虛。
心中立刻開始想著等會怎么圓謊,手上腳下的動作沒有同步,一時不覺就踏空摔了下去——
摔了結結實實的一下,小腿被一旁的樹枝劃破,衣裙破開,血流了一地。
謝云疏趕來看見她傷勢的時候,臉都黑了。
槐花在一旁不知所措,盛煙張口想要解釋卻又覺得是惘然,于是偷偷將為謝云疏摘的那個果子藏到了袖子中。
對,就是樹頂上最大的那個,她還是摘到了。
謝云疏冷著一張臉,用清水簡單地給她清理之后,撕了自己的衣衫給她將傷口包了起來,隨后,蹲在她身前將她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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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煙回過神,沉默地看著身前冷著一張臉的少年。
她想,她應該掙扎,應該反抗,發生了那么那么多事情,再多年少的情誼都消磨殆盡了,那日的雨就應該將謝云疏徹底淹出她的世界。
但少年身上的皂香味從淡青色的長袍上傳來的時候,內心喧囂了許久的盛煙只是舒緩了呼吸,放松放松又放松了自己。
她垂下眸,風帶走了幾分嘆息。
她重生又同他重逢在年少之時。
此時,謝云疏因為她爬上樹摔下來弄傷了自己還在生著氣,那顆藏在她衣袖中的果子還帶著些許重量,還未送出去。
昨日似乎下了雨,泥土濕濕軟軟的,少年背著她走過的路上留下些淺淺的痕跡。她沒有說話,眼眸一直輕垂著,似乎在笑,似乎又在哭。
那顆樹上最大的果子在她的衣袖中晃悠悠,隨時都要掉下去,但盛煙什么都沒有做,她只是安靜地在少年背上呆了這一生他們同行的最后一段路。
*
謝云疏將她背回了小院,將她安置在椅子上之后,他起身去屋子里面拿藥箱。
盛煙安靜地坐在小院中,眼睛沒有四處打量這個在前世記憶中已經化為灰燼的小屋。謝云疏很快從屋子里面拿了藥箱出來。
清俊矜貴的少年長袍缺了一角,臉上滿是冷意,但蹲下為她上藥的動作卻很輕柔。
盛煙沉默地望著這陌生的一切,心中的恨、怨像是無解一般翻涌,但最后又不知道能歸于何處。
他為她上完藥時,天已經黑了下來,院子里被奴仆點了數盞燈。槐花和玉蘇還未回來,不知去了何處。
謝云疏沒說什么話,臉色一直很平靜。
上完藥收拾好明日的藥后,他將她送回了府。這一次少年沒有伏下身,讓她爬上他的背,手勾著他的脖頸。
他伸出手,輕輕將她攙扶起來。
傷只是看起來夸張,其實并不算嚴重,盛煙被攙扶起來的時候,已經不太能感受到小腿上的疼意了。
比起心中為回憶泛起的一系列復雜的情緒,傷口處的疼實在不值一提
兩個人從側門進去,小小的門發出“咯吱”的聲音,上面泛著鐵銹的鏈條從門邊垂下來,盛煙輕聲從旁邊走過。
謝云疏一直將她送到了院子中,少年將藥箱放在桌子上之后,淡著眸同她揮手告別。
沒有出聲,誰也沒有出聲。
上一世是否也是這樣,盛煙一時有些回想不起來。
她坐在小院里的凳子上,遲疑了一瞬,還是抬起了手,向著不遠處那個少年道別。一直到少年轉身,她的手才緩慢地垂下來。
夜幕之下,她悄然紅了眼眸。
怎么辦呢,謝云疏
現在的你無罪,現在的我無罪,但只是現在。原本現在只能論現在,但她經歷了曾經那個未來。
在那個未來里,你會違背所有同我的承諾,你會不辭而別兩年了無音訊,你會裝作失憶同我說“陌不相識”,你會因為不想娶我威脅我的爹爹,你會為了皇位皇權害死我的哥哥。
罪行累累,罄竹難書。
而我會無聲無息死在那場寒冷的冬雨中。
再無過去,也無未來。
盛煙垂眸落了淚,她無法對現在的謝云疏下手。少女緩緩從衣袖里拿出那顆她摘到的最大的果子,果子旁,是一把始終被她放在袖子中的鋒利的匕首。
——謝云疏送她的生辰禮。
適才在他背上的半個時辰中,她有無數次機會將匕首刺入謝云疏的心臟,完成上一世沒有完成的復仇,但是她不能
理由很多很多。
謝云疏現在雖然在江南隱姓埋名,但是他的真實身份是大越國的二皇子,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她適才如果下了手,謝云疏死了,如此粗糙的刺殺,上面的人很快就會查到真相。
她的身份現在被父兄隱藏,但只要她走到“陽光”下,她被隱藏的一切就無所遁形。
彼時她一定會連累父兄
但其實她沒有想這么多。
盛煙需要承認,她無法對現在的謝云疏下手。
在她一無所有之時,是謝云疏將她從泥潭中拉了出來,現在這個時間點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謝云疏給予的。
他尚未變成日后那個太子殿下,未做下那些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的事情,現在她無法說服自己。
不談感情,就要算清。
她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
到了晚上,因為腿傷了她并不方便沐浴,于是只是簡單地清理了一下。
清理完之后,她推開房門,安神香的氣味從屋子里傳來,盛煙一時間怔住。
她沉默幾秒后才踏步進去,房間內熟悉的一切映入眼簾,一股疲倦感向她襲來,閉上眼的那一瞬,她泣不成聲。
像是一場夢,在夜晚她閉上眼時才突顯幾分真實。
她重生了,真的重生了。
她才十四歲,還沒有及笄,爹爹尚在,哥哥也還在。她還沒有去過長安,后面不好的一切還什么都沒有發生。
她可以改變一切。
這一世,她不要再一直追在謝云疏身后了,她要利用已知的一切,救下爹爹,救下哥哥,徹底改變爹爹和哥哥的命運。
她不要再去長安,不要再和那個清冷矜貴高高在上漠視一切的太子殿下有任何交集。什么情,什么愛,什么年少,都不如她的父兄可貴。
她愛足了江南的煙與雨,京城那趟渾水,她絕不再去了。
*
隔日,盛煙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來,案幾上的書袋都映上了一層暖暖的光亮。
盛煙揉著眼睛,睡了許久,她精神比起昨日好了不少。
思緒回轉之間,她眼神停留在案幾上的書袋上,看了數煙,安神香的氣息被室外吹來的風吹散些,她才想起來自己重生了。
現在的她十四歲,還是江南盛家的養女
盛煙凝神片刻,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十四歲的她還要去書院嗎?
盛煙有些忘記了,想了許久,決定先起床。少女掀開被子,走到了案幾前。坐下之后,她輕輕地看自己受傷的腿。
裹著紗布,有些看不出來,但盛煙覺得應該差不多好了。畢竟腿上的傷口本來就只是看著嚇人,雖然破了一大片,但是沒有傷到骨頭,上好藥,包扎住,只一晚上過去,盛煙已經感受不到疼意了。
她稍稍注意一些,盡量不牽扯傷口,才推開門,就看見槐花提著飯盒向她跑來。
像初見。
像是明媚的春光。
盛煙一怔。
槐花跑到她身旁,將飯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后就直接蹲了下來:“煙煙,腿怎么樣了,我錯了,不該教你爬樹的,還疼不疼啊,我給你呼呼”
槐花沒有發現盛煙的失神,她擔憂地看著盛煙的腿:“會不會留疤呀煙煙,要是留疤了可怎么辦,公子昨日生了好大的氣,煙煙要是留疤了——”
盛煙反應過來一些,下意識道:“不會留疤的。”
她記得上輩子沒有留疤。
槐花睜大眼睛:“真的嗎煙煙你別騙我,我不該帶你去爬樹的,不過我做了午膳給你賠罪,后面幾天的我也都包了,煙煙你先吃飯。”
說著,槐花起身,將食盒打開,把里面的菜一一擺了出來。一共四道,都很清淡精致,看著味道便不錯。
盛煙看著面前的槐花,接過筷子,吃著吃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槐花一直看著她,見狀心疼了起來:“煙煙是不是傷口疼,有什么藥可以緩解嗎,我、我現在去買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煙煙,我們不哭了。”
盛煙抱住槐花,眼淚一刻也停不住。
她上一世最后查到了槐花在哪,的確如謝云疏所言,槐花和玉蘇就在江南,還在一起,一起被她埋在那個載著柿子樹的小院里。
槐花和玉蘇一起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她那日認出來的女尸不是別人,就是她的槐花。那場大火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帶走了槐花,槐花死的時候,也才十六歲。
她不知道她的槐花死在十六歲,那么好的槐花
幸好,幸好她重生了,盛煙緊緊抱住槐花,那一場大火后來她查了很多年。她記得發生的具體時間,也知道發生的地點,她可以提前做很多事情來避免這一場大火。
她這一世絕對不會再讓槐花死掉。
盛煙泣不成聲,槐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心疼地摸著盛煙的頭:“煙煙,傷口那么疼嗎?”
盛煙點頭:“好疼,好疼槐花,真的好疼。”
那場大火是不是很疼?
她不知道,她一直到最后才知道,知道的時候甚至來不及去一趟江南祭拜她們,就死在了那一場雨中。
隔著一扇門,謝云疏半垂著眸,長久地站立著。
玉蘇聽著里面的哭聲搖搖頭,他聽槐花說只是劃破了小腿呀。突然,一道藥膏被送到了玉蘇手上,玉蘇望向主子。
少年的聲音清淡:“止疼的。”
玉蘇看著手上的膏藥,眼皮跳了跳,宮中那群老家伙吹這藥膏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他還沒說話的,對上公子淡淡的眼神,就住了嘴。
玉蘇掂了掂藥膏,想不通公子怎么不自己去送,總不能真的還在同盛煙生氣吧。他一句“她都摔傷了公子你就讓讓她嘛”還沒出來,就看見公子轉身走了。
他回頭,看見里面哭成一團的兩人,敲了敲門。
敲完,就拿著藥膏進去了,隨手將藥膏放在桌子上,無奈道:“別哭了,公子都被你們兩個哭走了。”
盛煙一怔,眼淚倒是止住了。
槐花拿過藥膏,開始為她上藥,上完之后,槐花輕聲問:“煙煙,還疼嗎?”
盛煙搖頭,她本來也不是因為腿疼哭,不過腿好像真的不疼了。她看著槐花收拾桌上沒吃幾口的飯菜,叮囑著她最近不要讓傷口碰到水,平日有什么事情就叫她。
盛煙一一應了,黃昏下,她看著槐花和玉蘇并步走遠。
她突然又紅了眼。
真好,這一次她能將人都救下來。
*
又過了兩日,盛煙腿上的傷完全好了。
這兩日槐花日日都來看她,玉蘇偶爾來,謝云疏一次都沒有來過。
盛煙思尋著上一世是不是也是這般,但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了。相比于這種事情,她腦子里明顯記得些更有用的東西。
盛煙大抵都沒想到,有一日她會這樣評判自己同謝云疏的回憶。
更有用。
謝云疏不來看她,也挺好,她暫時不知道如何應對現在的謝云疏,或者說謝時。這兩個字從盛煙心中蹦出的那一刻,她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瞬。
不過也就一瞬,很快,她就若無其事起來。
她坐在盛府的馬車上,想著時間。
現在是四月十七,距離她生辰之日的那場大火,還有不到三個月。
這是她要改變的第一個節點。
她到了江南一個碼頭,站在對面的巷子里,她看著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船只。
一直到日暮時分,她走進小巷,她所在的小巷空無一人,但她精準地喊出了一個人的名諱。
少女聲音很輕:“流光。”
空無一人的小巷,許久都沒有任何聲音,遠處的碼頭依舊熱鬧。
盛煙并不意外,她抬起眸,望向不遠處唯一能夠藏人的地方:“我既然喚出了你的名諱,今日就一定要見到你,流光,出來吧。”
一道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少女的身后。
盛煙感受到了涼意,轉身,果然看見了戴著面具的流光。
“我要你去幫我做一件事情。”盛煙輕聲說。
流光垂頭:“您吩咐。”
盛煙將手中的一封信交給流光,輕聲道:“我要你將這封信送去長安,送到長安盛家,如今的禮部侍郎盛序安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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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接過信,指尖劃過封口的信封,聲音聽不出情緒:“小姐,我的第一要責是護衛您的生命。”
盛煙半垂著眸,半是玩笑,半是命令:“作為我的暗衛,流光,你人生的第一要義是聽從主子的吩咐,現在我吩咐你去送信。”
良久之后,流光單膝跪下:“是,聽從小姐吩咐。”
盛煙獨自走出了那個小巷,她抬起眸望著天邊的月亮。
如若要改變槐花和玉蘇的命運,她只需讓大火發生的時候,讓槐花和玉蘇遠離巡撫府那個小院。
但是若要改變爹爹和哥哥的命運,卻遠沒有改變一場大火那么簡單。
月光下,少女的眸中滿是堅定。
那就從第一個可能改變的節點開始嘗試。
*
如何改變爹爹和哥哥的命運,盛煙昨日晚上入睡前想了許久。
是讓爹爹不去邊疆,讓哥哥不去北邊嗎?
是,也不是。
爹爹和哥哥的死,同邊疆那場戰役有關,同北邊那場戰役有關,但是最息息相關的,是皇權對于他們的忌憚。
爹爹和哥哥,是因為權勢而死。
她和謝云疏的成婚最多只能算引火索,即便沒有她,只要圣上依舊是那個圣上,謝云疏依舊是即將上位的儲君,爹爹和哥哥就會被皇權之上的人猜疑、忌憚和針對。
爹爹和哥哥的死,盛家的落敗,便是一個注定的結局。
所以她如若要改變爹爹和哥哥的命運,就要改變皇權對于盛家的想法。簡單來說,要么讓爹爹奪位,要么讓儲君換人。
她先選擇簡單一點的——讓儲君換人。
盛煙到了茶樓中,點了一壺茶。
吳姨娘管家之后,她的月例多了不少,一日點一壺茶也夠。
小二很快將茶上了上來,盛煙飲著茶,檢查著自己的計劃,看看有沒有能夠再精細一些的地方。
讓儲君換人,其實也不是,是讓儲君不要換人。
大越國現在的儲君還不是謝云疏,而是謝云疏的哥哥謝鶴生。
謝鶴生,大越國大皇子,出生那一日便被當今圣上封為太子,自小按照儲君的標準培養,師從她的外祖人稱李大儒的李太師,性情溫和,如玉君子。
且哥哥是謝鶴生的陪讀,同謝鶴生關系匪淺,上一世謝瑾來府中同她們下棋時,那個一雙狐貍眼的王爺笑著說:“若鶴生還在就好了,我們按照兒時所言,他登帝王,序安拜相,我當個閑散王爺游歷四方。”
哥哥也偶爾同她講過那位先太子的事情,她聽得出來,那位先太子比謝云疏更像一個明主。
哥哥還說,可惜她見不到了,要不然見到先太子的第一眼,就會明白什么叫“公子如玉”。
盛煙飲了一口茶,垂眸藏下眼中的思緒。
在她生辰那場大火之前,其實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彼時是太子的謝鶴生在寢宮之中遇刺身亡。
是因為此,謝云疏兩日后無聲無息地返回了長安,并在一年后被封為新一任的太子。
她只要能夠阻止謝鶴生的死,就能改變后面的一切。
她今日讓流光去送的信,就是將兩個多月后太子會遇刺的消息告訴哥哥,她沒有說自己重生了只說自己好似做了預知夢,她將她這一世沒去過的長安細致描繪下來,好讓哥哥更能相信她。
是哥哥就一定會相信她的。
她將上一世聽見的時間、地點全部都細致寫在了信中,只要哥哥看見了那封信,謝鶴生就能活下來,起碼這一次能夠活下來。
前世一直到她死,關于先太子是被何方勢力刺殺身亡都還一直是一個謎題,宮中先太子的名諱也成了禁忌,談論的人全部都被暗中處理了。
盛煙能知道的也只有事情發生的時間和地點
茶樓中,說書人還在不停地講著什么故事,盛煙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一口一口飲著茶,外面不知何時就下起了雨。
她看著雨,身體就開始發寒,手指都變得僵硬,她前世死在父兄墓前的那一幕又回蕩在腦海中,她顫抖著身子,再也握不住手中的茶杯,茶杯摔到桌上隨后落在地上。
幸好的木質的,并沒有碎。
盛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顫抖,額頭上不知何時有些細碎的汗珠,她有些吐不出氣,胸腔仿佛被什么擠壓著,下一刻似乎整個人就要暈過去。
下一刻,她被人扶住。
盛煙眸半抬起望向身前的人,素白的長袍,清淡的香氣,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和那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是謝云疏。
她暈倒了。
*
盛煙再醒來時,看見了守在床邊的槐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外面的雨還在下著,窗戶關著,聲音只傳進來一小點。
盛煙將被子往槐花身上蓋一蓋,聽見動靜,槐花立刻就醒了。醒了的槐花揉了揉眼睛,輕聲道:“煙煙,你終于醒了。”
盛煙這才知道她睡了一天一夜。
槐花將藥端過來:“煙煙,大夫說你最近思慮過重,又沒休息好,這才在茶樓大庭廣眾之下就暈了過去,怎么了,發生了什么嗎?你同我講一講,看看我能不能幫你,要是不能的話,我們去尋公子。”
盛煙一怔,手抓緊被褥,想起是謝云疏將她抱回來的。
槐花還在小聲說:“他也很擔心煙煙的,昨日在煙煙床邊守了一夜,一直到了清晨才換我來。”
槐花遲疑了一瞬后輕聲問:“煙煙,是公子做了什么事情惹你生氣嗎?”最近半個月你一句話都沒有同公子說過。
槐花咽下了后面的話,她其實想不到公子能做什么讓煙煙生氣的事情,還是這么大的氣。
盛煙啞聲,她如今如何會主動同謝云疏說話。
即便他同她說話,她都不想回,也不知道怎么回。
幸好上次她從樹上摔下來之后,謝云疏也沒有尋過她了,她最近忙那封信的事情,更是沒有時間和心思放在謝云疏身上。
她望著槐花擔憂的眼睛,選擇顛倒黑白:“是他在同我生氣,因為我上次爬樹受傷的事情。”
這個話也沒有錯
上一世是什么樣子呢?
她因為爬樹受傷了,謝云疏罕見地同她生氣了,謝云疏生氣不是那種會告訴你‘我生氣了’,而是平淡著一張臉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盛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夠一瞬就發現他生氣,后來她做了什么讓謝云疏不生氣了?盛煙回憶了許久,才想起來她前世只是說了一聲“好疼”。
槐花走后,盛煙因為睡了許久,根本睡不著。
她垂著眸,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她望著窗外,此時正值四月,外面那顆大桃樹上正綴著滿樹晚春的桃花,風一吹,洋洋灑灑地落。
好疼。
*
隔日,盛煙見到了謝云疏。
大夫說她還需臥床休息幾日,謝云疏為她帶來了幾本書。
他今日穿了一聲淡青色的平紋長袍,身姿頎長,有翡如玉。他將手中的書放在一旁的書架上,走到了她的床前坐了下來。
盛煙想到那日槐花說的謝云疏在她床邊守了一夜。
謝云疏伸出手,想要看看她退燒了沒。盛煙看著修長如玉的手,在他探向她額頭時,下意識向后退了退。
她的頭撞在床架上,不疼,但是床架發出了一聲巨大的響。
一時間,房間里兩個人都怔住了。
盛煙垂下眸,不去看他的眼睛,一時無言。
良久之后,謝云疏收回手,輕聲道:“好好休息。”說完,他轉身走了。
盛煙眸不住地顫抖,她其實看見了,看見了他的眼睛。茫然,無措,這些上一世她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情緒,適才見到了。
書架上安靜擺放著少年拿來的那幾本書,盛煙也安靜地看著。
看了許久才想起來,是上個月的她要他尋的那幾本,當然她記憶中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她不知記憶為什么會這么奇怪,讓她記不得很多事情,卻又如此清晰地記得這般無用的小事。
算了,不能怪誰。
盛煙垂下眸,想著適才她看見的謝云疏那雙眼睛,還是很漂亮,就是像是傷到了
傷心一下罷了,他的傷心又有多值錢,上一世她的父兄可是直接死了。
噢,她也死了。
盛煙對著自己的軟弱,不乏諷刺地想。
*
那之后的半個月,盛煙沒有再見過謝云疏。
槐花和玉蘇面面相覷,知道兩個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么。玉蘇罕見地沒有翻白眼,慫恿槐花去打探。
槐花去打探了,她也想知道。
但
兩日之后,槐花重重嘆了口氣,她想問煙煙,但看煙煙的模樣,她覺得她問不出來,她想問公子,但她不敢。
這個“打探”得到了玉蘇一個白眼,槐花惱羞成怒:“你去!”
玉蘇不去,他想不到公子和盛煙能因為什么“鬧”成這樣,他不傻,他不摻和。
聽著這指桑罵槐,槐花一口氣咽不下去。
于是槐花單方面宣布她和玉蘇生氣了。
*
一日后,盛煙又暈在了雨中。
這一次醒來,她看見了守在她身邊的謝云疏。
見到她醒來,謝云疏忙起身去喚了大夫,不一會,大夫跟在謝云疏身后進來了。
盛煙暈暈沉沉的,即便再遲鈍,也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不對。上次是因為疲憊乏力,這一次呢?
她看見雨,眼前只有那一片血霧,呼吸變得急促,不一會就昏了過去。
大夫把著她的脈,不住地蹙眉:“還是如上次一般,虛弱,乏力,小姐可是幾日都沒好好休息了?”
盛煙搖頭,聲音很輕:“我這幾日都在養病,沒有出過門,每日都睡了很久。”
大夫又把了把,搖頭說:“那可能是之前的病還未好,一吹風,就又倒下了,老夫再給你開一些養身體的藥。”
盛煙一怔,看著謝云疏在一旁聽著大夫交代需要注意的事情。
一刻鐘后,大夫走了,謝云疏端來了一碗看著就很苦的藥。
其實盛煙從來是不怕喝藥的,但不知為何,這一次她看著面前謝云疏遞過來的勺子,她不想喝。
時隔半個月,她又一次聽見了謝云疏的聲音。
他輕聲道:“同你生氣的事情是我錯了,明年我陪你一起去摘果子好不好,不要生氣了,喝藥,好不好?”
盛煙啞然。
她翻著前世的回憶,前世沒有這一段,她問自己。
盛煙和謝云疏原來曾是這樣的關系嗎?
原來曾這樣相處嗎。
誰要和他摘果子,前世也沒有陪她摘過果子呀,再過兩個月他就走了,一走就是了無音訊的兩年。
這已經是很過分的事情了,但是后面發生的所有,每一件都比這個要過分。她望著謝云疏那雙漂亮的眼睛,無聲地質問,所以謝云疏,你覺得我現在能怎么對你呢?
她有些累了。
她同那日躲過他的手一般躲過了他手中的湯勺,輕聲道:“你明日可以把紙鳶還給我嗎?”
她緩慢地補了一句:“我不喜歡你了。”
時間靜止在這一刻,盛煙很詫異,自己的心居然還會疼。但很快又覺得,心疼也很正常。心一點都不疼,不就死了嗎。
她平靜地望向謝云疏,像上一世他第一次在長安望向她時那樣。
陌生,漠然。
你看,他永遠是她最好的夫子。
年少教她詩文,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教她承諾,教她愛情。
后來教她無情無義,教她忘記,教她偽裝。
眼睛要清高地一塵不染,嘴巴要說絕對違背內心的話,話語要簡潔有力能刀刀見血。
要還沒有說過喜歡,就對他說——
“謝時,我好像已經不喜歡你了。”
她無比被迫地借用“謝時”這個名字,但很快她又想起來,謝時和謝云疏都是一個人,即便現在不是,他日后也終究成為謝云疏。
她望向謝云疏,望向謝時,望向她所有年少的時光,她的聲音因為病重帶著些許的嘶啞,但卻足夠身前的少年聽清。
她說:“你走吧。”
像是命運的判語。
盛煙想起很久以前,她對待盛映珠、對待江瑩、對待江望的態度,如今她原封不動地用在謝云疏身上。
當初她在心中對她們說。
她該宣判的死刑從落下的那一刻就沒有更改的余地。
現在她在心中對謝云疏說。
沒有余地了。
很久之前,就沒有余地了。
謝云疏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嗎?
盛煙在心中吐出那幾個字:“沒有什么不同。”
她們傷害了她,謝云疏也傷害了她,甚至比那些人傷的更重更不可挽回,不能因為他是謝云疏就有所不同吧,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
盛煙告訴自己,世間不能有這樣的道理的。
她望著面前的少年,她像他了解她一般了解他,她現在的行為無疑是將那個自初見就矜貴無雙的少年的驕傲和自尊放在地上踩,他不能接受的。
她看著他的眸色如她所料地慢慢變冷,隨后——
湯勺直接抵住了她的嘴唇,苦澀的藥汁滾入她的唇間,她眉心頓時蹙了起來。
少年冷著臉,聲音也冷得異常,仿佛要用勺子和藥一起打死她。
她身體還虛弱,身體不太能動,張嘴想要說話,一勺子冷掉的湯藥卻全部灌了進來。
她被苦死了。
后面盛煙又這樣被灌了幾勺藥,她徹底生氣了,真的生氣了,和之前那種生氣還不太一樣,她閉著嘴不再說一句話。
少年冷著臉說:“不是不喜歡我了?”
盛煙剛想說是,一勺藥就灌了進來,盛煙被苦的眼睛都有些發紅。
少年的臉還是很冷:“那就是以前喜歡過?”
盛煙才發覺這個漏洞,開口想要補救,又被灌了一勺湯藥。她怒目瞪著他,覺得事情進展不應該是這樣的,藥苦到心里,盛煙哭了出來。
不該是這樣的。
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見到她的眼淚,謝時臉色放緩了一些,一碗藥也喂完了,從一旁拿了糖塊輕柔塞到少女口中。
盛煙本來不想張嘴,但又覺得憑什么委屈自己,張口將糖咬了進來,她注意到自己不小心舔到了少年的手指。
謝時看著盛煙,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少年聲音溫柔,臉上的冷意也全部消散了,整個人帶著相哄的意味:“那煙煙再喜歡一次好不好?”
盛煙一怔,飛快地搖頭。
“真的不好嗎?”
盛煙沒注意到,此時少年已經放下了手中的藥碗,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著適才從她口中流出來的藥汁,不復平日清淡溫俊的模樣。
盛煙還是搖頭,她想,她的臉要冷一點,再冷一點,她真的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的交集。后面發生的事情后面再說,現在先把這段沒開始的孽緣給徹底斬斷了。
然后,她就被吻住了。
二十五
一個冰冷而柔軟的吻。
他的一只手探到她身后, 扶住她的背,柔軟觸感覆上來的那一刻,盛煙茫然地同身前的少年對上眼。
他亦沒有閉上眼。
兩個人直直相對著, 唇上蔓延出淡淡的苦澀。
盛煙終于反應過來,試圖將人推開,終結這發展錯誤的軌跡。
但她病弱初醒,整個人都沒有什么力氣, 手自然也將人推不開。她眼中隱隱有了怒火,怒火之下,是她此時不能表露出來的茫然。
不該有這個吻。
感受到了她的抗拒, 謝時垂下了眸,結束了這個吻。與此同時,少年垂著眸,順勢將盛煙抱入了懷中。
這個懷抱很緊,很緊, 少年修長的兩只手臂將盛煙的腰緊緊箍住,一瞬間盛煙甚至不能喘息。
“謝時,松開!”
她聲音有些虛弱, 但其中的意味很堅決。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變成這樣了, 她記憶中的謝時不會這樣,她無法忽視適才那個吻在唇上殘留的觸感。
謝時沒有將她松開, 只是將力道放輕了一些。盛煙無力掙開, 隨之耳邊傳來少年清淡的聲音:“不還。”
盛煙明白是在說那個風箏。
她垂上眸, 身體因為病弱沒有一點力氣,手本來就抬不起來, 現在連眼皮都不想睜開了。少年還在將她擁緊,仿佛要將兩個人融在一起。
盛煙有些訝異, 卻又沒有那么訝異。
她不曾懷疑過年少的盛煙和謝時真的相愛。
最后自然也沒有說清楚,斷干凈。
晚上,謝時走之后,盛煙想著法子,適才她其實已經將話說的很清楚了,謝時甚至不問她要理由就直接拒絕,她其實不明白謝時有什么好拒絕的。
風箏她想要幾個就能畫幾個,承諾他說出口的時候她閉著眼,現在這個時間點他們也并未在一起。
對啊,他們并沒有在一起。
入睡之前,盛煙想。
無非就是四下無人時兩個人互相許了些花前月下的話,有了些約定,多了些承諾。上輩子他先違背承諾,這輩子她來違背承諾,很公平。
現在與其想這些,她更應該關心的事情是流光是否將信送到了哥哥手中,哥哥是否會信她信中所言,提前做好防備,阻止兩月后的那場刺殺,救下太子,改變命運。
算來,距離流光去送信,已經整整半月了。最多再有幾日,她就該收到哥哥的回信了。盛煙一時有些后悔,上一世她應該問一問哥哥和爹爹關于她身世的事情的。
她隱隱猜到了大抵是為了保護她,但她如若問仔細一些,在不打亂哥哥和爹爹計劃的情況下,她可以讓流光帶著自己去長安。
她如若能親自同哥哥說,事情一定更穩妥些。
*
書房內。
玉蘇關上門,輕聲行禮:“公子。”
謝時抬頭,放下手中的書,書房內的燭火并不亮,又是深夜,燈火映得少年的臉清寒,浮著一層流于表面的溫柔,整個人像是十二月的雪。
玉蘇躬身將手中的書信遞上去:“人關起來了,在城西那邊宅子的暗室中。”
謝時輕應一聲,接過信,卻沒有看,直接放置在了燭火上。
雪白的信紙伴著少女的字跡一同化為灰燼,謝時淡淡道:“真粗心。”
玉蘇低垂著頭,待到信燒完后,出門將書房的門關上了。
剛出書房門,玉蘇就看見了在院子角落喝酒的槐花,他收了臉上從刑房帶出來的冷意,向著角落走去。
槐花驚覺他的到來,眨了眨眼,已經不太清醒了:“不要同我搶酒,就釀了一壺。”
玉蘇看了一下桌上的酒壺,翻了個白眼:“小槐花,你都喝光了還怕人搶啊?”
槐花看了看酒壺,的確空空如也,她頭往下一點:“你這幾日都不在府中,去哪了?我聞聞,嗯一股臭味。”
玉蘇也往自己身上聞了聞,蹙眉:“有嗎,我明明換了衣裳的。”說完,他把槐花向他靠過來的頭移遠一些:“不好聞,你趴桌子上睡。”
槐花不可置信:“會著涼。”
“那你回房間睡。”玉蘇無所謂道。
槐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頭猛地一栽,就栽到了玉蘇懷中。玉蘇身體一怔,倒也沒有推開,無奈地將手抬了抬,讓槐花靠得舒服些。
槐花沒有睡,醉著酒,有些話終于敢說出來:“玉蘇,你有沒有覺得,公子最近不開心。”
玉蘇眼睛看著天邊的月亮:“公子什么時候開心過。”
槐花笑了笑,嘴又癟下來:“不能胡說。”
玉蘇懶得和一個小酒鬼爭辯。
*
五日后。
盛煙看見了回來的流光,流光依舊穿著一身黑衣,戴著面具,同她說著去長安送信的事情。
角落處,流光直接跪了下來:“小姐,大公子這些日一直在宮中,奴尋不到機會。小姐的身份現在不能放到明面上,否則會引來禍端,奴沒有法子,被人發現之后只能將信燒毀了又在外甩了那些人才回來。”
盛煙蹙眉:“爹爹當初沒有給你聯絡哥哥的方式嗎?”
流光搖頭:“家主沒有,給奴唯一的吩咐是暗中護衛小姐的安全,如若不是小姐喚出了奴的名諱,奴是不能出現在小姐面前的。”
盛煙眉心擰在了一起,流光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但是但是她總是覺得哪里奇怪。她揮手讓流光先下去,轉身算起了日子。
距離太子遇刺,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
她現在沒辦法將信傳到哥哥手中,還有什么別的法子,能夠將消息傳到太子耳中。哪怕只是胡言,一分不信,那一日到來的時候也會多些警惕,活下來的幾率就能大一些。
盛煙有些頭疼。
她沒看見,在她身后,“流光”拐進了一個角落。玉蘇靠在墻邊很是隨意吩咐著,“流光”低頭相應。
*
盛煙看見槐花,才想到了法子。
她一時怔楞,都不知這能不能算法子。
她記得槐花同她說過,謝時每月都會和在長安的兄長通信,謝時的兄長不就是現在的太子嗎?
其實從槐花的表述中,她覺得謝時同太子的關系應該是不差的,甚至不是不差,而是極好。畢竟槐花口中常說:“那個家里就只有長公子關心公子。”
槐花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煙煙,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半天你都在發呆,是身體又有哪里不舒服嗎。”
盛煙搖頭,手指尖擰著帕子。
這件事情兩個法子,一是從謝時入手,二是從槐花入手。
謝時上次那次之后,她對他閉門不見。既然她力氣敵不過他,嘴中說出的話她也不怎么聽,那她直接關門不見人就行了。
效果還是有的,謝時吃了數十日的閉門羹后就再沒有來了。
盛煙摸一摸鼻子,覺得自己是不是也不應該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現在好了,絕了自己的路。
雖然她真的不想見謝時。
還有一條路,盛煙看向一旁的槐花
*
夜深了,盛煙房間的燭火還亮著。
“流光”站在一旁,將手中的書信遞上去:“小姐,按照您所言,從謝公子書房中偷的。”
“沒有被人發現吧?”盛煙雖然從槐花口中打探過院子里面的守衛情況,但還是有些不放心。
“流光”搖頭:“小姐放心,沒有,周邊沒有暗衛,其他人奴放了迷煙。”
聞言,盛煙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當初她用匕首刺殺時,窗外有石頭飛進來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那暗衛可能是謝時去了長安成為了太子殿下之后再有的。
盛煙將思緒從前世的回憶中脫離出來,看著手中的信,俯下身開始模仿謝時的字跡。
她的字就是他教的,模仿起來并不難,她學著謝時的口吻,在信中十分隱晦地說了刺殺的事情,讓謝鶴生注意。
隨后,她給信封了口,交給“流光”。
“原封不動放回去,注意,不要讓人發現了。”
“流光”點頭:“是,小姐。”
盛煙覺得事情做完了一半,心中提起的一口氣不由輕了些,望向“流光”時也有了搭話的興致:“流光,你是不是長高了些?”
“流光”從善如流:“小姐站起來看奴,可能就又變矮了。”
盛煙覺得有理,揮了揮手讓“流光”下去了,她接觸得更多的是三年以后的流光,但其實也不太熟,對這個稍稍年少一些的更是陌生。
*
隔壁院子里。
傳說中中了迷藥昏過去的玉蘇伸手接過“流光”手中的信,推開了書房的門。
信被玉蘇擺在書桌上。
*
槐花最近很苦惱,因為她發現——煙煙和公子好像吵架了。
吵了一個多月了,還沒和好。
槐花雖然沒有聽見他們吵架,但是兩個人互相不理好像是事實了。她問玉蘇怎么回事,玉蘇搖頭誠實地說“不知道”。
看著槐花臉上的擔憂,玉蘇挑了挑眉,開始出餿主意:“要不你去問問?”他發散開:“說不定就是一件小事,兩個人誰都拉不下面子,一直僵持著,就到了現在的局面。兩個人或許都只需要一個臺階,就能”
槐花被唬住了:“真的嗎?”
玉蘇搖頭:“不知道啊。”都說了是猜測了,小傻子自己信了總不能怪他騙人吧。
槐花信了。
*
謝時收到了“盛煙”的信。
信中,“盛煙”邀請他明日傍晚一同去游船
的確是盛煙的字。
書房中,謝時淡淡地看著那一行字,良久之后,才喚玉蘇進來。
*
玉蘇出了書房門之后,挑了挑眉。
他直接尋到葡萄藤下的槐花:“你怎么做到的?”
槐花揚起一個高高的笑:“我同煙煙說,我想約一個人出去游船,請她給我寫一封邀請信,煙煙欣然同意了。”
“那明日盛煙會去?”玉蘇扶額,有些無奈。
槐花笑得更開懷:“當然,我是誰,我同煙煙說,我一個人去害怕,想讓煙煙明天陪我一起去,煙煙也不放心我一個人去,再次欣然同意了。”
玉蘇啞然:
“那你是要和誰一起去?”
槐花在葡萄藤下晃著腿,垂下頭:“反正不是你。”
玉蘇翻了個白眼,握著劍的手緊了一瞬,不過自己還未意識到的時候就松開了。他也不想問了轉身就走了。
槐花看著他的背影,小聲道:“讓你天天氣我,本來也不能說約的是你啊,說約的是你的話煙煙肯定不會去的”
*
槐花同盛煙說的是城西酒樓的容公子容行之。
盛煙最初有些驚訝,但很快欣然應允。
她最近無事,還算閑暇,寫一封信,陪著去游船,都不難。去的那日,盛煙特意穿了一身素凈一些的衣裳。
她不想見到謝時,所以槐花說她們分開去在湖邊碰頭的時候她覺得甚好。她沒有用馬車,而是走過去的。
她一個人漫步在江南的大街上,周圍很熱鬧。盛煙偶爾停留在一兩個小攤子前,買一些感興趣的小玩意。
一根雕的很精致的木頭簪子,不貴重但是很漂亮,等會可以送給槐花。
一個小糖人,是小兔子的形狀,看著就甜甜的。
到了約定的時間,盛煙走到了湖邊。湖邊人并不少,船也停了很多。還未尋到槐花,她就看見了不遠處長身玉立的一人
謝時。
她轉身就想走,但他已經看見她,兩個人隔著擁擠喧鬧的人群對視著,盛煙很快移開了眼神,尋著槐花和那位容行之公子。
槐花沒尋到,容行之也沒有尋到,盛煙想著哪里出了錯。
終于,一旁一個小廝追著喊“公子”“公子”時,盛煙認出了容行之,她快步向著容行之的方向走去。
不遠處,謝時淡淡地看著少女提著裙擺,行至一位墨衣公子身后。
他起初想,她不止約了他嗎?
等盛煙隨那個人一起走進船艙,再未回頭看他一眼時,他才明白
他沒有被約。
湖邊的風微涼,歡聲笑語隨著滿目的熱鬧一起闖入謝時的心中,寂靜一片。他沒有走,而是向著盛煙和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地方走去。
他看著那個人扶住了盛煙的手,他淡淡地看著,嗯,那個人也是為了不讓她摔倒。兩個人說說笑笑進了船艙,看起來很熟的模樣。
盛煙和容行之不熟。
一交談,才發現是誤會,她想了一想來龍去脈,大抵明白她是被槐花“算計”了,她同容行之道了歉,容行之隨意揮揮衣袖:“無事。”
“不過”容行之視線從她身后收回:“盛小姐身后有一人一直在看小姐,小姐又是孤身一人,容某恰好也是孤身一人,盛小姐若不介意,容某可否邀小姐一游?”
盛煙自是沒有拒絕,她想著上了容行之的船,謝時就該走了。等會游一圈回來,她再同容公子道謝離開就行了。
容行之先上了船,君子似地伸出手攙扶了一下她,她遲疑一瞬后將手搭了上去,輕聲道謝。
“小姐有禮。”容行之一邊攙扶著她,一邊看著不遠處的謝時。兩個人視線在空中相撞,見到謝時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時,容行之臉上的笑深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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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并沒有立刻開,甚至船簾都未放下。
盛煙同對面的容行之談著話,解釋這一場誤會:“是友人弄出來的烏龍,今日真的麻煩容公子了。”
“盛小姐實在客氣。”說著,容行之笑著望向岸邊那一身素色長袍的公子,唇角彎起一個弧度:“那么說來,盛小姐當是不喜歡岸邊那位公子。”
盛煙還未回來,容行之又改了口:“這般不顧小姐意愿追著小姐而來的登徒子,容某適才不該用不喜歡。”
容行之定了定,望著盛煙的眼睛:“小姐定是討厭極了這般登徒子,想必是見小姐生的花容月貌,見色起意”
討厭極了。
盛煙一怔,她背對著岸邊,一直也沒有回頭看過,并不知道謝時已經走到了岸邊,此時正安靜地看著他們。
容行之一直笑著,盛煙不答不禮貌,她輕聲道:“是。”
容行之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搖頭道:“容某最討厭這種一點風度也沒有纏著人的狗了,容某有一招可以幫小姐擺脫困擾。”
他說著說著,望向不遠處的謝時。
盛煙衣袖下的手怔了一下,她的確厭惡謝時,但是不是這樣
不遠處,謝時靜靜地聽著。
他一直沒有任何反應,直到盛煙輕聲應了一聲“是”。
夏日的垂柳上的新葉已經僵硬了,失去了春日的柔軟,它在湖邊晃蕩著水色。
在謝時的沉默中,船艙里面,容行之錯了一下身,船簾被車夫放下的那一刻,在謝時的視線中,船艙內的兩個人仿佛在親吻。
船簾很快遮住了一切,連帶著遠處的湖景和船艙中恍若在親吻的人,謝時一怔,轉身扶住了一旁柳樹的枝干,角落中,他重重地嘔了一灘血。
湖邊依然熱鬧,上船的上船,下船的下船,船夫吆喝著,不遠處放著一盞一盞花燈。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發生的一切,昏暗中,謝時淡淡地抹去了唇角的血跡,喚了一個暗衛保護盛煙之后,就向著小巷里面走了進去。
船艙內。
盛煙蹙眉:“怎么做?”
容行之用手撐著頭,眼中露出滿意的笑:“已經好了,日行一善,容某今日的功德在小姐身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煙聽不懂,也覺得沒有再問的必要,她向后挪了一些,適才這位容公子突然向前拿起茶壺,實在嚇了她一跳。
*
盛煙是被容行之送回盛府的。
她同容行之說不用,但容行之搖了搖扇子:“護送每一位小姐安全回到家,是容某的責任。”
看著熱鬧的主街道,盛煙不懂,盛煙尊重。
路過糖人攤時,容行之突然叫停了她,笑著說:“盛小姐,我給你畫一個糖人吧。”
盛煙本來是想快些回去,但想到那個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兔子,下意識開口:“你還會畫糖人嗎?”
容行之彎了眼眸,眸中的笑意似乎之前都不太一樣:“盛小姐忘了嗎,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就給小姐畫了一個糖人。”
盛煙的確忘了。
她只有上一世的記憶,后面在長安發生了那么多事情,她連同謝時的事情都不能完全記得清了,如何記得一個小小酒樓的一次見面。
她抱歉道:“不太記得了,但是這次就記得了。”
日行一善會做糖人神神叨叨的容公子。
容行之彎唇,開始認真做糖人,盛煙看著看著,發現他似乎是在做她的模樣的糖人。她安靜地等了一刻,容行之笑著將糖人遞給了她。
她出聲驚嘆:“好像。”
容行之揮一揮衣袖:“多謝小姐夸贊。”
盛煙看著他這幅模樣,輕聲笑了笑,她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
*
隔日。
槐花就來向盛煙道歉了。
“煙煙,我不是故意想騙你”槐花有些愧疚地說,昨日看公子回來的模樣,她覺得自己可能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盛煙倒是沒有同槐花生氣,輕聲道:“無事,就是這種事情下次不要了。”
槐花坐到盛煙身邊,垂下頭:“好,我下次不這樣做了,煙煙你別同我生氣。”
盛煙握住槐花的手,認真道:“我沒有同你生氣,就是下次不要再用這種事情騙我了,我我暫時不想見他。”
她沒有說名字,槐花卻明白了。
槐花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良久之后,槐花輕聲道:“煙煙,真的很生氣嗎?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以我對公子的了解,公子一定不是有心的。”畢竟公子那么喜歡煙煙。槐花只說了前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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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煙沒有辦法解釋,她不是生氣。
若是生氣,她們之間有千萬種解決的法子,但是不是。現在她和謝時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隔著他不知道的前世的十年。
她沒有辦法對現在的謝時下手,但也絕無可能還像從前那樣。
盛煙望向槐花,輕聲道:“生氣,很生氣,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的那種生氣,所以槐花下次不要再用我的名義去約他了,好嗎?”
槐花被她口中的用詞嚇到,幾乎是一瞬間就紅了眼眶,良久之后才點頭:“好。”
將槐花送走了,盛煙松了一口氣。
她不想再同謝時有交集,但是槐花是不同的,她從荷包里面拿出槐花之前為她熬的糖塊,撥開一塊,放入了口中。
上一世她之所以和林姐姐成為那么好的朋友,其實里面有槐花的影子。
她同林姐姐的第一次見面,林姐姐為她準備的見面禮是一荷包糖塊,她那時便想到了槐花。
*
長安,皇宮。
謝鶴生如往常一般來向母后請安,青年穿著一身葭菼色云紋長袍,腰間佩著一塊圓白玉佩,修身似竹,君子如玉。
他向著上方的皇后端正行禮:“母后,晨安。”
皇后半垂著眸,開口喚:“鶴生,再過幾日就是你生辰了,算算年歲,恰逢及冠。如此你同林小姐的婚約也該昭告天下了。林小姐是你所選,家世一般,規矩一般,母后原先是不同意的,畢竟只是一個從鄉野間回來的丫頭。但畢竟你是大越國的儲君,母后尊重你的想法。”
謝鶴生抬眸,聲音溫潤:“多謝母親。”
謝鶴生走后,大宮女上前為皇后揉著額角:“小姐明明對林小姐毫無挑剔,何苦要此次挑刺殿下,若是生了嫌隙,小姐得不償失。”
皇后望向內室:“在他眼中,太子妃這件事情上本宮已經退讓了多年,再有什么事情同本宮意見相悖時,鶴兒就不會忤逆了。”
大宮女嘆一口氣:“小姐,當年的事情這么多年了,雖為儲君,但殿下這么多年沒有一點儲君的架子,孝順親長,待人溫和,與人為善,勤勉用功,小姐”
皇后眼神未變,輕聲道:“他把鶴兒教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君子,若是鶴兒來日痛苦,也是他的錯。”
大宮女止住嘴,明白已經提到圣上,那剩下的話便不能再說。她看著自己的小姐,她自幼就同小姐一同長大,她覺得小姐被恨蒙蔽了雙眼,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心。
*
謝鶴生同林穗在佛寺相見。
如若盛煙在,盛煙就會發現,此時的林穗和數年之后她所見的林姐姐全然不同。
林穗笑著撲到謝鶴生懷中,將自己的手攤出來:“哥哥,今日同嬤嬤學沏茶,把手燙傷了。”
謝鶴生蹲下身,認真看了看,溫柔笑著:“好像是有些嚴重。”
“嗯嗯嗯,再不給哥哥看就要好了。”林穗笑起來,她望向她年少的愛人,輕輕地將人抱住。
謝鶴生摸著她的頭:“母后同意我們將婚約昭告天下了。”
林穗陡然紅了眼,笑著道:“那全天下都會知道我是哥哥的妻子啦。”
謝鶴生被林穗的語氣逗笑,林穗也跟著一起笑起來。
她溫柔笑著,紅著眼看向了謝鶴生。
*
一月后,一件大事傳遍了大越國的大街小巷——太子薨了。
市井中都在討論,宮中流出的消息是刺殺,那日太子就在寢宮,被一賊人一匕首插入了心臟。那賊人殺害太子之后也沒有逃,就在太子寢宮之中服毒自盡了。
賊人背后定是有人,民間議論紛紛。
一派人說是二皇子謝云疏,雖然這些年都沒有露過面,聽說也不得寵,但如今皇宮中只有兩位皇子,太子薨了位置自然就會落到二皇子身上。
有人說就是因為不得寵啊,因為寵愛和皇位都被上面的哥哥占了,心生妒恨,一有時機就下了手。
另一派人說會不會是瑾王爺謝瑾,想當年謝瑾可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生的老來子,只是先帝薨時,瑾王爺還是個嬰孩,繼位定會被幾位皇兄迫害,所以才只給瑾王爺留下一道空白圣旨作為威懾,扶了大皇子上位。
如今瑾王爺已經成人,二皇子這些年了無音訊,大皇子一死,待到圣上百年之后,皇位落在瑾王爺身上也不一定。
還有一些人揣測著京城中的幾大家族,說來說去,反正就是沒有辦法統一下來。
*
林家。
林尚書將一碗滾燙的熱茶扔向了一身喪服的林穗。
林穗跪在地上無知無覺,抬起頭望向高座之上的“父親”。卷邊的茶葉黏在少女的臉上,滾燙的茶水順著血一起往下滑,少女雙眸猩紅,眼神無波無瀾,唇角掛著一抹諷刺的笑意。
林尚書氣極:“這些年都沒有上位,你家中父母均健在,你為誰穿的喪服,晦氣。”
林穗聽著這和前世一樣的話,緩緩站了起來。
林尚書被她的動作又是一起,手中的拐杖就直接打了過去。
林穗生生挨了,她開口:“父親。”
林尚書一頓,就聽見少女彎起了唇,配著那張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眸,不像人,而像陰間的厲鬼。
他聽見她說:“我最后一次喊你父親,怎么,沒成為太子妃給你林尚書帶來好處,我這個半路認回來的女兒就沒用了?還是要我脫下這喪服,再去勾搭一個位高權重的為你林上商鋪路。”
林穗滿臉諷刺:“一個農戶之子,靠著勾搭我娘爬到長安,再拋棄我娘,娶了老丞相的女兒爬到現在這個位置,還不知足。你知道為什么我同殿下訂婚幾年都未昭告天下嗎?”
林上商怒極生事,手顫抖地捂著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他看了看大廳的奴仆,卻發現個個噤若寒蟬。
林穗走到他身前,一手拿過拐杖丟在地上。林上商狼狽地摔到地上,他仰視著自己的女兒,眼中滿是驚恐。
林穗勾著唇,輕聲說:“你真以為當年是你在太子府發現我的啊,那個讓你官位久久不能再進一步的治水的徐州的案子,讓你在太子府遇見我想攀爬殿下于是將我認回府的案子,你覺得是誰給的?”
林上商驚惶地揮著手,林穗靜靜地看著他掙扎的模樣,看著看著,就看倦了,畢竟她前世已經看了一次。
少女眸垂著,臉上濕淋淋地混著茶和血:“下去吧,我娘在下面等你好多年了。”
這句話落聲,林穗身后涌上來一眾人,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個棍子。林穗轉身,身后傳來無數棍棒落在肉和骨頭上的聲音和撕裂的慘叫聲。
林穗眼眸半垂,疼嗎,那個被你勾搭又被你拋棄的富家小姐當年也是這么死的。
雖然那也不是個好人。
*
江南。
近半月盛煙都在屋子中抄寫佛經,時間越臨近,她就越緊張。
一是要改變槐花和玉蘇的命運,二是要改變謝鶴生的命運。
她給巡撫府遞了拜帖,巡撫夫人帶著她逛了府邸,逛到一處時,她眼眸凝了凝。回去之后,她將巡撫府的地形畫了下來,交給了“流光”,指著其中的幾處說這里去處理一下。
她不知道,一刻鐘后,那一張標注了的地形圖就到了謝時手上。
除了解決巡撫府,盛煙以防萬一,在那一日將槐花和玉蘇支了出去。原本她平日提要求槐花和玉蘇便不會拒絕,更不用論隔日就是她生辰,她要的是生辰禮了。
她同槐花和玉蘇說,她想要他們兩個去為他求遠山寺的素點心,要她生辰那一日當日放的,于是槐花和玉蘇只能前一夜就上了山,好等隔日一早排隊。
如今以來,槐花和玉蘇她就已經安排好了,為了再以防萬一,她還將“流光”派去了槐花和玉蘇身邊,讓“流光”一定盯著他們上山,絕不讓他們在明日之前下山。
做完這些,槐花和玉蘇她就算已經安排好了。
時間也到了她及笄的前一夜。
自從上次在湖邊同謝時見過之后,雖然住的地方只隔著一堵墻,但他們兩個再也沒有見過了。
盛煙其實覺得這才正常。
之前那個強硬地喂她喝藥,強吻她的謝時才不正常。
她們之間最后以后就都這樣。
她日日許愿長安那封信送到了謝鶴生手中,許愿兩日前謝鶴生沒有因為刺殺死在寢宮之中,只要如此,按照她如何和謝時的關系,按照哥哥同謝鶴生的關系,父兄的命運就能改變大半了。
長安的消息傳來江南需要些時日。
她有一個更快的辦法,她只要看明日謝時還在不在長安就夠了。
盛煙望著天邊的月亮,算著火燃起的時間,過了火沒有燃起來的那一瞬間,她開心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她改變了命運!
槐花的,玉蘇的,好多好多好多人的!
那既然她可以改變這些日的命運,那是不是說明,爹爹和哥哥的命運也可以被改變。盛煙泣不成聲,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喜悅。
她的心像一個小小的紙鳶,飛啊飛,飛到了天上。
*
隔壁。
書房中,謝時渾身失去力氣,直直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頎長的身軀倒在地毯上,青年開始止不住地吐血,一口接一口。月色想從窗戶、從門照進來,卻照不進來一分。
微弱的燭火映著青年蒼白得過分的臉,血漬從唇角開始,蔓延了半張臉。謝時稍稍有了些力氣時,從地上爬起來,但還未完全起身就直接跪坐在地上,手撐著地,口中又開始不斷地淌血。
他閉著眼,被燭火映出的眼睫的陰影細長地掃在臉上的血污上,看著腐|爛又奢|靡,一點生氣也無。
隔著一堵墻,少女坐在凳子上望著天邊的月亮,輕聲哼著歌,腿像個小孩一般不住地搖晃著。
盛煙想,這是她重生以來度過的最開心的一天。
她雙手合十,向著月亮許愿,希望日后的每一日都像今日這樣。
另一邊,青年無力地躺在血泊中,身上的雪衣被染紅了大半。月光照不進來早就封死的窗子,謝時側頭望向隔著一堵墻的月亮。
他似乎能看見她的輪廓,柔和的,淡淡的,同上一世他在雨中見到的完全不相同。他修長白皙的指尖染著血,閉上眼的那一刻,一口血又從身體里涌了出來。
他沒有做什么,只是閉著眼。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在想,煙煙,當時是不是很疼
林穗拿著匕首破開窗時已是破曉,她一身素白的衣裳沾了些趕路的疲憊,無聲駐足在那扇剛被她破開的窗前,看著倒在血泊里的謝時。
她從窗戶翻進去,走到了謝時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謝時。隨后她彎下腰,隨后坐下來,毫不在意地坐在那片血泊之中。
她從荷包中拿出藥丸,剛想抬起謝時的頭,就看見謝時睜開了眼。
那雙眼被污血染著,卻還是清冷異常,他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靠坐在書柜上。林穗將藥遞給他,他搖頭,意思是不用。
林穗沒有說話,望向四周:“前世我便同你說過,旁人命運的改變皆是因果,你一下子動一場改變百人命運的火災是不要命了嗎?”
謝時,或者說謝云疏沒有說話。
他只是淡淡地望著不遠處那堵墻。
*
隔壁。
盛煙一直等到了天破曉才睡去,她今天心情很好,一直輕聲哼著歌,也就沒有注意到隔壁窸窣的動靜。
香爐里面罕見地沒有點上安神香,只稍稍縈繞著些曾經的氣味。
盛煙閉上眼,睡覺的時候臉上都還有笑意。
真好,命運從這一天開始改變。
她要當江南最自由的鳶。
至于什么謝時,什么謝云疏,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她這一世,只要爹爹和哥哥好好的,就好了。
京城那趟渾水,誰愛蹚誰蹚,反正她盛煙不蹚。
*
隔日,盛煙起床時,院子外傳開了敲門聲。
她以為是槐花和玉蘇回來了,打開門,卻是許久未見的謝時。
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像是久病初愈,盛煙遲疑了一瞬沒有直接關上門,謝時還在江南且來見了她,那是不是說明,命運已然改變。
她心中歡喜,面上卻沒有任何流露喜色。
至于謝時的異樣,她更不會開口詢問。
她從重生那一刻就做出了選擇,無論發生什么,她都應該按照自己當初的選擇走下去。即便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這一世什么都還沒做尚無辜的謝時,她也要遠而遠之。
清瘦蒼白的少年站在清晨的光中,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煙煙,生辰快樂。”隨后他淺聲道:“對不起,煙煙,我騙了你,從前沒有同你坦白過我的身份。”
在盛煙怔愣的眸光中,少年溫柔道:“最近長安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家中的人喚我回去,所以我需要離開一段時間。”
聞言,盛煙一句話說不出來,指尖都在顫抖,如若謝鶴生死了,她卻在不應該見到謝時的時間點見到了謝時,如若謝鶴生沒有死,那為什么謝時還要回長安
她無聲望向不遠處的少年。
謝時安靜地站在門外,沒有向里面踏一步,他輕聲重復了一遍:“煙煙,生辰快樂。”
二十六
謝時轉身的那一剎那, 盛煙上去抓住他的衣袖。
她盡量讓自己冷靜一些:“發生了什么事情?”
謝時望著她,言簡意賅:“兄長死了,家中人讓我回去參加葬禮。”
盛煙緩慢地松開他的衣袖, 嘴喃喃張開,又隨之閉上。良久之后,輕聲道了一句:“節哀。”
謝時回身摸了摸她的頭,像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這段時間的齟齬, 他眼眸溫柔,輕聲道:“不要擔心。”
他竟還在安慰她。
盛煙看著他走遠,他其實看上去并不好, 臉色蒼白,整個人看上去清瘦無比。她回到院中坐下,手無力地扣著石桌,一直到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她才回過神。
昨日的歡欣似乎是一場幻夢,在謝時背影從遠處消失的那一刻, 她徹底地從夢中醒來。無論那封信有沒有送到太子手中,無論太子是否從那場刺殺中活了下來,都不應該是今日這個局面。
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錯。
可不應該她怕改變日后的軌跡, 重生以來做的唯二的改變, 一是那封信,二是這場大火, 剩下的她都讓其順其自然地發展。
盛煙神色之間充滿疑慮, 許久之后, 她望向了謝時消失的方向。
*
此時。
一輛馬車離開江南,去往長安。
一輛馬車從長安離開, 直奔江南。
*
去往長安的馬車上,謝時和林穗對坐著。
兩個人久久的無言, 良久之后,林穗斟了一杯茶,遞到謝時身前,與之一起送到的是她開口的一句:“多謝。”
謝時面色蒼白,整個人恍若寒冰,素白的衣袖同墨色的發一起垂下。他沒有接過那杯茶,也沒有回話,始終閉著眼。
林穗也習慣了,昨日這人吐成這樣都不要她的藥,今日又如何會接受這一杯茶。她望向窗外,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在她打開車窗的那一剎那,一支箭直直地向她飛了過來。
她側身躲過,箭狠狠地射入車身。
謝時睜開眼,同林穗一起望向山林之外,馬車內的兩個人都沒有什么情緒。
林穗輕聲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上一世你兩月后才回到長安的原因嗎?”
外面響起刀劍碰撞的聲音,刀光劍影中,謝時和林穗的臉是不是被映亮,林穗給自己斟了一杯熱茶,望向對面的謝時。
“哪一方的勢力?不會是殷家的,也不是盛家的,先皇那一派的嗎,你被立為太子之后剿滅的夏、劉兩家,這么多年圣上仁慈至此,我算算日子,兩個月,你被那些人關在暗牢整整一個半月嗎?”
謝時還是沒有說話。
林穗自覺無趣,只最后無聲諷刺了一句:“我們的皇后娘娘還真是狠心。”她上一世如何也想不到,真相會是如此。
外面的打斗聲終于停了,對面派來的人無一生還。馬車又跑了起來,向著長安駛去。越近長安,馬車里面就越沉默,像是月色下死寂的夜。
*
皇宮中。
大宮女伏在皇后耳邊,輕聲道:“小姐,二殿下的馬車已經平安抵達長安了。”
殷嬌半垂著眸,良久之后,輕聲應了一聲。
宮殿里面寂靜一片,大宮女俯下身,為其舒緩著頭部。
爐子里面燃著不知名的香,煙霧散著散著,像是把所有人都裹了起來。大宮女望著暗室的方向,看著閉著眼的殷嬌,手上的力道又輕了一分。
半夜時分。
謝時出現在了皇后的寢宮中,大宮女在一旁點著燈,殷嬌望向這個六歲便被她送去江南的孩子。
蒼白,清瘦,很像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她一時有些失神。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眼眸中多了一抹恨色。
如若當年她沒有救下那個人,就不會有后來發生的一切,也不會有面前這個孩子,她一想到面前這個孩子她是被哄騙著滿懷欣喜生下的就惡心至極。
謝時淡淡看著殷嬌,他的母親。
看見那抹熟悉的厭惡之色浮現在母親的眼睛中,他心中已經生不起一分波瀾。
大宮女此時已經點燃了燈,看著母子兩之間沉寂一片的氛圍,輕輕按下了暗室的開關。一道暗門緩緩浮現在眼前。
穿過蜿蜒狹窄的小道,入目的一個大大的佛堂,里面供奉著先皇的牌位。
謝時心中泛起一分諷刺,他想起上一世他最后查到的事情,望向正在為先皇上香的母親。
殷嬌半垂著眸:“本宮不管你從何處聽說那些禁事,又從何處知曉了你哥哥的身世,但你既應允了本宮兩年之內你會做好你哥哥本該做好的事情,你就得做到。否則,那個女孩是叫盛煙是嗎?”
謝時望向她,看著她流于表面的輕描淡寫。
“是,我應允了皇后娘娘,兩年內我會做到。”
殷嬌臉色和緩了些,她望向自己陌生的孩子,面對他時聲音罕見地輕柔了些:“為你叔父上一炷香吧。”
謝時一時有些發笑,他接過母親手中的三炷香,按照她所言給佛堂中供奉的先皇牌位上了香。
殷嬌在一旁有些失神。
謝時將香插好,轉身望向殷嬌,聲音清淡:“皇后娘娘,有一個比兩年更快的讓您為您的亡夫復仇的辦法。”
殷嬌抬起眸,謝時隨之開口:“皇后娘娘去同我父皇說,您一早便知道了是父皇謀權篡位殺害兄長強奪兄妻,這二十年來皇后娘娘你日日恨不得生痰其肉食其骨,父皇身體本就只剩下一副架子,只要皇后娘娘您再添一句,當年我就不該在乞丐堆里救下你,父皇明日便能殯天。”
殷嬌眼睛中適才才有的一些溫情立刻沒了,她望向身旁的大宮女:“送客。”
大宮女心中嘆了一口氣,走到謝時身前,溫聲道:“二殿下請。”
臨走之前,謝時望向了那多年來被人供奉其間的牌位,笑著道:“皇后娘娘,您知道先皇當年已經準備迎夏丞相之女,如今的尚書夫人入宮為貴妃嗎。”
他沒有說完,他覺得沒有必要,畢竟他父親知道了二十年都沒有說。
殷嬌背對著他,背影未動一分。
謝時諷刺一笑,踏出了這方暗室。誰能想到,大越國富麗輝煌的皇后寢宮中,藏著一個偌大的佛堂,其中供奉的牌位是先皇。
大宮女提著燈,欲言又止:“二殿下,您也別怪小姐。小姐也是也是被騙了,當初小姐懷殿下的時候,日日期盼殿下的誕生,求福祈禱。只是只是世事無常,小姐沒有辦法接受自己被圣上騙了那么多年,對殿下您只是遷怒。”
謝時沒有應聲。
當年父皇殺了先皇奪取皇位,是事實。
當年先皇暗中對殷家下手,將丞相之女夏韻迎入后宮欲廢后,也是事實。
事實是,當年先皇利用母后威脅父皇,父皇不得已退出皇位爭奪,后先皇欲廢后對殷家下手迎夏韻入宮,父皇得到消息之后,集結勢力暗中圍了皇宮殺害先皇篡奪皇位上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大宮女將燈遞到謝時手中:“殿下還是要注意身體。”
*
江南。
盛煙一晚上沒有睡著,隔日,她才打開門,就在院中看見了風塵仆仆的盛序安。
他穿著上一世她最后放入棺材的那件紺青平紋長衫,盛煙一瞬間紅了眼,卻又不想盛序安發現異樣,幾乎是一瞬將就垂下了眸。
然后,她就聽見了同前世如出一轍的開場白。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因為旁人哭暈了過去,只是眼眸有些紅,盛序安走上前時,她捏著衣角,心中滿是再次重逢的喜悅,輕聲喚了一句:“哥哥。”
盛序安眉眼之間滿是溫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頭。
這一瞬間,盛煙因為事情發展重回軌跡產生的惶然淡了不少,她一把撲過去,緊緊抱住盛序安,手指尖都在顫抖。
盛序安有些訝異,溫和的眸望向妹妹,手輕柔地拍了拍盛煙的背:“好,哥哥給小煙帶來了好多見面禮,等會哥哥帶小煙去看。”
熟悉的話語,熟悉的聲音,仿佛她們從未分離。
盛煙閉上眼,眼淚一瞬間落下來。
這一世她一定會救下哥哥和爹爹,無論用什么方法,她都一定會做到。
與此同時,太子薨了的消息開始傳至江南,茶樓酒肆都議論紛紛。盛煙在盛府也聽見了一兩嘴。
雖然一早便從謝時的口中聽說了,但是再次從旁人口中聽見的時候,盛煙還是有些茫然。
她改變了那場大火,救下了槐花和玉蘇,那就說明命運的軌跡是可以被改變的,那為什么她沒有救下謝鶴生?
是那封信沒有送到謝鶴生手中,還是那封信寫的太隱晦了,亦或者謝鶴生發現了但是只以為是胡言沒有在意,亦或者刺殺的人其實那兩日都一直在蹲守
盛煙無法思索出答案。
思來想去,她決定過兩日等她和這一世的哥哥相熟一些之后,將上一世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哥哥。比起她,哥哥和父親一定是更知道朝中的局勢的。
兩日后,盛煙尋了一個契機,屏退了所有人,抓住盛序安的手,輕聲說:“哥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盛序安看著妹妹嚴肅的小臉,只覺得可愛,若不是怕笑出來被妹妹責怪,他就已經笑出來了。他溫柔地看著盛煙:“好,小煙說。”
盛煙張口,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她張著嘴,卻發現自己如何都說不出關于上一世的一切。她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巨大的害怕,她又尋來紙筆,想要把前世的一切都寫下來,但寫了許久,只是聽見哥哥笑著的一句:“小煙在畫什么,云朵嗎?”
盛煙的心一瞬間落到了谷底。
她眼中的淚直直地流了下來,盛序安本來還在開著玩笑,見她哭了立馬慌了,拿著帕子為她擦拭眼淚:“怎么了,哥哥猜錯了嗎,那是小鴨,還是雪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煙一個字都表述不出來,她被盛序安抱在懷中,張口吐不出一個字,說著說著已經淚流滿面。
為什么會這樣
盛序安輕聲哄著妹妹,想起自己看的關于盛家這些年如何對待妹妹的事情,眼眸深了一分。他溫柔地摸著妹妹的頭:“沒事小煙,哥哥回來了,哥哥會保護小煙的,小煙不要害怕,哥哥一直都在。”
盛煙想要搖頭,想說上一世的事情,但是最后發不出聲變成哽咽。
那一日,盛煙開始明白,她只能靠自己。
*
盛序安是被調來江南的,從京官變成了地方官,如何也算下放。
長安城對這件事情議論紛紛,最清楚事情始末的李家對此噤若寒蟬。盛序安的外祖父李太師摸了摸胡子,無奈道:“老夫也不知曉,許是憐青惹了哪位貴人,被下放到江南去了。過幾年再看看吧,去下面鍛煉鍛煉也無可厚非,憐青那孩子的官路走的太順了。”
下面的同僚嘴上應著是,心中全是腹誹。父親是盛大將軍,赫赫戰功;外祖父是您李太師,學生占據朝堂半壁江山;自己,自己自出生起便是太子陪讀,又才學出眾,三歲做詩便聞名京城,十七歲三元及第高中狀元,這官途能不順嗎。
說是下放,誰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太師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揮揮衣袖:“回去,都回去吧,最近太子喪期都注意一些。”
這話一出,立馬有官員附和:“那二皇子怕是要上位了,這些年也沒有出現在人前。”
其他人搖搖頭不做評論,其實心中也是這么想的。李太師又揮揮手:“都回去吧,老夫替憐青那小子謝過大家的關心了,說親的也一起回去,太子喪期,不談這種事情,而且老夫也只是一個外祖父,擔心不來這種事情,以后這種事情都別來尋老夫。”
片刻之后,大堂終于安靜了下來。
李太師也沒有適才的閑適模樣,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憐青此時去江南是對的,是該避避風頭。想到這,李太師嘆了一口氣,避風頭是避風頭,但主要是為了去見那孩子吧。
這些年他們都不敢對江南那邊的事情插手一分,就是怕上面查到那孩子,誰都不想當年發生在憐青身上的事情再發生一遭。
當年憐青出生之時被下藥,險些丟了命不說,還留下了一輩子的病根,如今每日都要服藥。這般身體如何習武,作為盛簫意的孩子卻只能從文,雖然這些年也有不少建樹,但到底
當年簫意和婉一那般做,也是希望那孩子活的比憐青安全自在些,這些年他們從來不敢去打探那孩子的消息,唯恐被發現,如今太子薨了,終于能夠喘息些,憐青也順勢去江南了,希望那孩子這些年都好。
*
半月以來,盛煙明里暗里向盛序安打探著謝鶴生的事情。
盛煙問話的技術不算高超,盛序安自然發現了,他一邊笑吟吟地看著妹妹,一邊輕聲回答著妹妹的問題。
回答著回答著,盛序安摸了摸盛煙的頭:“怎么對太子殿下的事情這么感興趣?”
盛煙眨了眨眼:“這幾日在茶樓酒肆中聽見了很多傳聞,他們都說太子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當年去淮安賑災的時候,整治了一系列貪官,親自施粥,親自放藥,面對面黃肌瘦滿身臟污的乞兒,也十分和善,溫潤如玉。”
盛序安聽著盛煙口中的評價,輕聲道:“嗯,太子殿下的確是這樣的人。”
他垂著眸,摸了摸妹妹的頭,神色晦暗:“哥哥也告訴小煙一個秘密,哥哥這次能離開江南來長安,就是殿下為哥哥求的旨意。”
謝鶴生死前求的最后一道旨意。
盛煙一怔,抱住了盛序安:“哥哥,是不是很傷心”盛煙覺得自己可能走錯了,當初她應該自己去長安的,如若是她去的話,她可能可以幫哥哥將太子救下來,她不應該如此畏首畏尾。
盛序安感受妹妹拍著自己的背,沒有否認。
他將妹妹擁緊,垂下眸。
*
就這樣時間過了半年。
這一世她沒有再住在盛家,而是同哥哥一起搬去了一處新的府邸。
一起同她住進去的,還有槐花和玉蘇。哥哥不曾相問槐花和玉蘇的身份,但盛煙知道哥哥暗中一定有查。
本來還有洛音,哥哥問她是否要將洛音一同帶過去,她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她如上一世一般,為洛音準備好了錢財,讓洛音提前返回家中照料父母,又暗中尋到了她上一世的夫婿,尋了個媒婆上門撮合。
上一世她不止一次聽彩云說,洛音出嫁之后,同夫婿恩恩愛愛琴瑟和鳴,兩個人還有一個很可愛的孩子。
搬到了新的府邸,槐花同她住進了一個院子,哥哥住在她旁邊的院子,玉蘇住在客房。
對此槐花很開心,住進新府邸的第一日,槐花就拍著胸脯說:“以后煙煙的膳食都交給我了,我一定將煙煙養的白白胖胖的。”
玉蘇翻了個白眼,聲音很低,卻足夠槐花和盛煙聽見:“白白胖胖,你養人還是養豬?”
盛煙暗笑了笑,玉蘇一貫如此,倒也沒有什么惡意。
槐花已經生氣得紅了臉,一手拍了過去。玉蘇站在原地,躲也不躲,抱著劍有恃無恐地望著槐花。
盛煙在身后,眼睛突然有些濕。
她轉身喝石桌上的茶,眼淚從眸中掉落,原來如若槐花和玉蘇沒有死在那場大火之中,后來的相處是這樣的啊。
幸好,她將人都救了下來。
想到這,盛煙抹了抹淚,下意識摸向著自己的手腕,摸空的那一刻她才反應過來,已經不是前世了,手腕處沒有那一串溫熱的玉珠。
那串玉珠是上一世巡撫府從謝時的書房搜出來送給她的,她大抵能夠猜到是生辰禮,上一世她戴了很久,開始是睹物思人,后來是習慣了,一直到她死也沒有摘下來。
她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思緒又回轉到半年前謝時走的時候
她還是沒有想通,既然這一世謝鶴生還是死了,那為什么謝時沒有在她生辰那一日的前夜離開江南,為什么第二日出現在了她的小院門口。
“煙煙,生辰快樂。”
“煙煙,生辰快樂。”
她耳邊仿佛傳來了謝時的聲音,有些縹緲卻又十分真實。隨之是謝時的容貌,身形,她望著不遠處,似乎又回到了那日。
“煙煙,煙煙。”槐花笑著在她耳邊喚著。
盛煙這才回過神,轉身望向槐花:“怎么了?”
槐花搖著盛煙的手,對著一個方向哼了一聲:“明天我想去摘柿子,玉蘇不陪我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盛煙思緒回來了些,直接應了。槐花歡呼了一聲,跑開了,開始細碎地對著玉蘇說什么。玉蘇抱著劍看著,偶爾點點頭。
盛煙不知為何心中涌起一股熱,啞然失笑。綿密的雪落在她的頭頂,她想,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就好了。
只要哥哥也不去長安
這個想法出來的那一刻,盛煙坐直了身子。是啊,只要哥哥不去長安,再讓爹爹回來長安,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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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煙沒想到自己再次見到了謝時。
風雪中,他身著一身素白的云紋長袍,外面披著一件雪白的大氅,長身玉立,俊容蒼白,清雋貴氣。
她怔了一瞬。
第一時想他怎么回來了,第二時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已經半年過去了怎么他的病還沒有好。但很快,她又將其輕輕放過,他病好沒好同她又有什么關系。
他似乎比從前高了一些,整個人更貼近上一世的謝云疏。他向她走來,見面先喚了一聲“小煙”,隨后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盛煙一時無言,輕聲道:“家中的事情處理完了嗎?”
漫天的雪中,已經長成青年的謝時唇邊是溫和的笑,他一雙眼睛看著盛煙,點頭:“都處理完了。”
盛煙掐住手,不知為何將手中的一個柿子遞了過去。
橘紅的柿子,上面步了一層霜,但在這一片白的天地之間竟也還算亮色。謝時接過,一雙丹鳳眼中露出笑意:“小煙自己摘的嗎?”
盛煙搖頭:“地上撿的,不過沒有摔傷,可以吃。”
一年前她摘果子摔傷了腿,今日槐花無論如何都不讓她一起摘了,她就在樹下守著,偶爾撿一撿因為槐花動作不小心掉落下來的柿子。
適才她只是想出門轉一轉,就看見了他。
兩個人還未進院子,槐花就跑了過來:“公子,你回來了。適才我在樹上看見了同玉蘇說,玉蘇還不信。”
玉蘇抱著劍站在一旁,輕輕地垂了眸。
一行人一同進了院子,盛煙訝異于自己可以如此平和。
走進院子,柿子落了一地,槐花摸了摸鼻子,玉蘇毫不留情地戳破:“槐花太激動了,跑的時候不小心踹倒的。”
槐花哼了一聲:“反正做柿餅的時候又不影響。”
玉蘇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從始至終,盛煙和謝時就在一旁看著,兩個人之間達到了久違的平和。
謝時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將手中的柿子攏起來,似乎還能觸到少女掌心的熱度。他望向不遠處的盛煙,想起那日船艙上看見的一幕,其實回去之后他大抵就明白了,他明白她不是那樣的人。
即便為了拒絕他,她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多加思索就能明白,那只是那個墨衣男子的一個“玩笑”。
四個人一起吃了一頓飯,其間盛煙一直很沉默,但她平時其實也不怎么愛說話,所以槐花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到需要問詢的地步。
槐花眨眨眼,看看公子,又看看盛煙,滿意地吃下了一大口飯。
雖然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么,但是現在看著公子和煙煙好像和好啦!
*
事情自然不是如槐花所想。
那一日用完膳后,盛煙便回了府,槐花同她一起回去,玉蘇留了下來,謝時也沒有追。
槐花牽著盛煙的手,兩個人一起在雪地里走著。盛煙望著槐花,輕聲道:“槐花,我做了一個夢,你同玉蘇一起死在了一場大火中。”
槐花眼睛笑的彎彎的,牽著她的手轉著圈:“煙煙,你說什么,大聲一些,我沒聽見。”
盛煙也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看著搖搖晃晃的槐花,垂眸掩住已經泛紅的眼:“沒什么,我說今天的雪好美。”
槐花立刻點頭:“是啊好美,江南的雪是我見過最美的了。”
“槐花還見過哪個地方雪嗎?”盛煙輕聲道。
槐花渾然未覺,下意識道:“長安啊”槐花眼前浮現高高的宮殿,紅紅的宮墻,和大片大片的雪,她重復道:“長安的雪太冷了。”
回到房間之后,幾乎是一瞬間,盛煙就失去了力氣。
她跌坐在地上,自她重生以來,發生了兩件不符合命運軌跡的事情。
一是她在生辰那日見到了謝時,謝時來同她辭別。
二是一個時辰前她見到了謝時,他說已經處理完了長安的事情
兩件事情都只同一個人有關。
謝時。
或者謝云疏。
他也擁有前世的記憶。
否則為什么她無法對所有人說出前世的事情,但是對著謝時可以。適才在小院外,她很輕很輕地對身旁的人說她做了一個夢,夢中他一直沒有回來過江南,他們后來是在長安再相見的。
唇張開的那一瞬間,她渾身僵硬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因著風雪,謝云疏并沒有聽清,輕聲問她適才說了什么。她垂下眸,盡量讓自己自然一些,說:“柿子應該很甜。”
謝云疏如玉的手指動了動,雪落下的聲音像是柿子的嗚咽。
盛煙臉色平緩下來,心陷入一片死寂,同謝云疏走進小院。
*
房中又燃起了香。
安神香,盛煙最熟悉的那種。
她感覺自己渾身都被香氣裹住,卻如何都睡不著,她的心仿佛處在一片冰封的湖中。
冷的徹底。
如若真如她所想,謝云疏也重生了,她要如何救下上一世慘死的父兄,要如何去對抗上一世最后登上皇位大權在握的帝王。
一年前她送出那封信時便想明白,這世間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不是她嫁不嫁給謝云疏就能夠避免的,爹爹有兵權,哥哥是權臣,外祖父的學生又占據半壁江山。
她那些曾經炙熱恍若飛蛾撲火一般的情愛,引發的那日她在書房外聽見的威脅,只是這皇權和朝堂之間最合適的一根導火索。
盛煙跌坐在地上,十二月的天冷的可怕。
外面大雪紛飛,她抬眸看見荒蕪的四季。
如若一切真的如她所想,如若謝云疏同她一樣重生了且擁有全部的記憶,憑借她一個人的力量,她又能將爹爹和哥哥的命運改寫幾分。
盛煙渾身都在發抖,她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
*
隔日。
盛煙去尋了盛序安。
彼時盛序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盛煙來尋他,他就給了盛煙一本書,讓她先稍微等一等。盛煙拿著書,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思緒煩亂間,耳邊聽見的聲音倒是格外清晰。
不遠處青笛低著頭,接過盛序安寫好的書信。
盛序安:“送到長安。”
青笛:“是,公子。”
盛煙聽著這稀疏平常的對話,她已經想不起前世她聽了多少次了,她循著記憶一點一點向前走,在哥哥坐到她身前的那一刻,她牽起哥哥的手。
盛序安將一個暖手的湯婆子遞到她手中:“手怎么這么冰。”
湯婆子很暖,盛煙將其放在一旁,固執地繼續牽住了盛序安的手,開口道:“哥哥,我們一直留在江南好不好,外面的人都說哥哥遲早要調回長安的,我不想同哥哥分開。”
盛序安一怔,修長溫暖的雙手將盛煙冰涼的手裹住,一邊為妹妹熱著手,一邊道:“小煙可以同哥哥一起去長安啊。”
盛煙搖頭:“我不喜歡長安,我不想去,哥哥能不能也不去,能不能一直在江南陪著我。我聽說朝堂有許多爾虞我詐,局勢朝令夕改,我不想哥哥牽涉其中,我只想和哥哥一直好好地在一起。”
盛序安只覺得妹妹在開玩笑,將一旁的湯婆子拿起來,放在妹妹手中:“小煙,無需為哥哥擔心,這般不信任哥哥嗎?好歹哥哥也是年少成名,聞名京城。小煙,我們不能因噎廢食。”
盛煙聽得出來盛序安只是在哄她。
她眼睛不自覺就紅了,眼淚滴在手上,望著盛序安。
盛序安蹙眉,用帕子為她輕柔地擦拭去,語氣溫柔地說:“小煙,是不是有人在你耳邊說了胡話了,告訴哥哥,別哭了。”
盛煙紅著眼搖頭:“哥哥,我做了一個夢”
后面的話盛煙說不出,盛序安已經輕笑了出來,抬起手點了點盛煙的額頭:“我們小煙還是一個膽小鬼呢,因為一個夢在哥哥面前哭,好啦好啦不哭了,哥哥抱抱。”
盛煙被抱著,眼淚不住地流下。
她說不出那個夢,也改變不了未來哥哥和爹爹會回到長安的事情。
之后,她大吵大鬧過,用自己威脅過,要哥哥答應她日后一定不會回去長安。
哥哥從一開始的耐心相哄,到后來臉上浮現疲憊,始終都沒有應下她一個字。他始終將她當做玩鬧,口中的話當做胡言,她試圖用自己拖著哥哥,用愛捆綁那些她哪怕上一世忽略都能夠看見的野心,但她發現她做不到。
哥哥永遠只會對她說一句話。
“小煙,無需為哥哥擔心。”
就像前一世一樣。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們有任何的危險,她聽見的總是那一句:“小煙,無需為我們擔心。”
哥哥和爹爹都很愛她。
但他們的愛,像是要將她托舉起來的手掌,也像是遮掩她視線的迷霧。他們要她做一個天真的高門小姐,他們將那些惡全部攔在她的眼睛之外。
上一世,這一世,重來一遍她才發現,無論是爹爹哥哥還是謝云疏,他們始終將她排除在權勢和斗爭之外,仿佛她是一個附庸和戰利品,仿佛她的情和愛都是輕飄的東西,仿佛她不會傷心。
所以上一世爹爹死了,謝云疏撤走她身邊所有的暗衛;哥哥直接切斷她手中所有從母族獲取的勢力,不然她能打聽到一點消息。
所有人都同她說,與她無關。
爹爹同她說,盛家的爭斗同她無關,讓她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哥哥同她說,這一場戰役的勝負同她無關,無論如何她都會成為大越國的皇后。
可為什么會無關呢?
她叫盛煙,是爹爹的女兒,是哥哥的妹妹,他們是血親。
怎么會無關。
盛煙茫然又絕望地看著自己身上那層名為保護的外殼,想到她曾在哥哥書房內有意無意聽見的一切。
她真的毫無察覺嗎?
盛煙后知后覺不是。
她在房間內捂住臉痛哭,失去了心中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
哥哥和爹爹勢必會回到長安,謝云疏勢必會成為太子,總有一日,命運會重復上一世的軌跡,哥哥和爹爹和謝云疏勢必將對上。
上一世哥哥和爹爹尚且敗了,這一世謝云疏擁有上一世的記憶,哥哥和爹爹如何也逃不出必敗的局。
她勢必要做些什么。
窗外雪紛紛,吹開窗戶,寒冷的風讓盛煙抬起了眸,少女冷著一張臉,淚痕已經消散了,眼眸中一片寂靜。
她安靜凝視著桌上的一把匕首。
阻止不了父兄,她就要阻止謝云疏。
二十七
盛煙起身, 持起匕首。
鋒利的刀刃上映出少女的眼睛,像是雪地上唯一的月亮。
上一世她未能阻止謝云疏,這一世她未能阻止父兄, 如今謝鶴生已死,擺在她面前的便只有一條路——在謝云疏尚未對她產生防備之前,殺了謝云疏。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將上一世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謝云疏并不無辜。
*
盛煙開始不似從前一般避著謝云疏。
謝云疏肉眼可見地變得忙碌了起來, 沒有再寄住在巡撫府,而是住在那個有一顆大大的柿子樹的小院。
他一個人。
至于槐花和玉蘇,槐花從始至終都在她身邊, 玉蘇起先回去了兩日,后來又住回了府中的客房。
謝云疏回江南后的一月,他上門來拜訪,是盛序安接待的。
盛煙是在一個時辰后聽見的消息,她放下手中正在繡的荷包, 轉身就要前去,被槐花攔住了。
槐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知道。
“公子總是要同煙煙的哥哥相見的。”
盛煙止住腳步, 槐花說的沒錯, 兩個人總歸是要相見的。盛煙垂著眸,繼續回去繡未繡完的荷包, 指尖突然被針刺到了, 抑制不出地涌出血珠。
血珠滴落到荷包上, 盛煙怔了一下,隨后無聲息地將荷包剪碎了。
槐花在一旁放下手中的東西, 捧著她的手,用帕子將指尖包起來:“煙煙, 小心一些。不用擔心的,盛公子不會為難公子的。”
盛煙自然不是擔心這個,她垂著眸,有些拿不準謝云疏的態度。
她不怕哥哥為難謝云疏,是怕謝云疏為難哥哥。
*
兩個人誰也沒有為難誰。
書房內。
盛序安望著面前的謝云疏,溫聲道:“京中事務繁忙,二殿下竟有空出現在江南?”
謝云疏淡聲道:“多有叨嘮,這半年都在。”
盛序安自然只是假意寒暄,他拿起書架上一本孤本遞給謝云疏,眼眸之中的笑抵不到眼底。謝云疏隨機翻開,修長的手指泛上些古書的氣息。
書頁泛黃,卻格外地平整,看得出來主人經常翻閱也有好好維護。
謝云疏翻開一頁,上面赫然是兄長的字跡:“贈憐青。”
盛序安看著謝云疏身上素白的長袍,輕聲道:“是太子殿下贈臣的。”
謝云疏未有別的動作,將書雙手遞還了回去,溫聲道:“兄長曾在信中提過盛兄,我知道你同兄長情誼密切。”
盛序安接過書,神情也沒有什么變化。謝鶴生自然也同他提過謝云疏,只是同他身前這人不太相似。
那個謝鶴生口中的“小可憐”,如今在他面前,雖已足夠謙卑,但氣勢絲毫不落。他望向謝云疏時,一起涌入腦海中的是那些流言。
其實也不單單是流言,從聽聞謝鶴生死訊的那一刻,他便覺這件事情同謝云疏脫不開干系。這半年他手下的人一直在探查,最后所有的線索都指向謝云疏,雖沒有確切定罪的證據,但已經大差不差了。
畢竟皇家利益他在很多年前就看過了,兄弟鬩墻不過是最尋常的戲碼。
他只為鶴生惋惜,鶴生日日掛在口中牽掛關懷的弟弟,最后卻殺死了他。但沒關系,鶴生若無法稱帝,死不得其所,還有他和瑾之。
盛序安眼眸中依舊溫和,他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架上:“二殿下身份尊貴,上門拜訪如何能算叨擾,只是臣那妹妹天生愚鈍,從前不識殿下身份多有冒犯,還望殿下見諒。如今二殿下身份已經昭告天下,臣妹尚未出閣,如殿下真心珍惜從前情誼,便請不要再來了。”
謝云疏還沒有應聲,門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盛煙身后是兩個俯首的侍衛,少女臉有些紅,開口的聲音明顯帶了不滿:“哥哥,你別胡說,謝時他離開江南的時候就同我坦白了。”
盛煙走到謝云疏身邊,站定,輕聲道:“你不是說今日來尋我嗎,怎么尋到了哥哥的書房,不認識路我下次讓槐花去接你。”
盛序安扶額,知曉剛剛那些話算是白說了,他想著下面的人查上來的那些消息,倒也明白妹妹的態度也很正常。只是作為一個兄長心還是有些堵,他無奈喚了一聲:“小煙。”
盛煙已經牽了謝云疏的袖子想走了,她現在不想謝云疏同哥哥有任何交集。
盛煙沖著盛序安擺擺手,拉著謝云疏就要走,最后還是謝云疏開口辭別:“那盛兄,我先走了。”
盛序安看著兩個人走遠的背影,有些被氣笑。但是氣著氣著,心里又平靜了下來。他從桌子中拿出青笛打探上來的消息,里面記錄著盛煙這十幾年的生活。
謝云疏幫助小煙時也不曾得知小煙的身份,若是沒有他,小煙還不知道要多受多少蹉跎。
看著上面記載的一幕幕,想起適才小煙拉著謝云疏的衣袖轉身就走的模樣,盛序安一瞬間覺得自己在“棒打鴛鴦”
盛序安摸了摸額頭,一邊想著能拆散就拆散,不能拆散看著謝云疏曾經救過小煙的份上,日后他能給謝云疏留一條命。
*
花廊下。
盛煙抬眸望著謝云疏,輕聲道:“外面都說大越國二殿下不叫謝時。”
兩個人的眼神對視著,謝云疏俯下身,同盛煙額頭對著額頭。
青年低聲道:“謝云疏,我叫謝云疏,云開霧散的云,疏影橫斜的疏。”
盛煙一怔,莫名覺得他其實不是在說名字,他閉著眼,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冬日花廊只剩下干枯的藤,她輕聲重復著他的名字。
“謝云疏。”
她被身前的人擁緊,盛煙抬手撫住了他的脖頸。
同謝云疏親密其實沒有她想的那么難,上一世已然如此,這一世她也沒有什么需要避諱的。她抱住他,眼睛凝視著身前的人。
外面又下起了雪,盛煙的聲音和雪一樣輕:“再有幾日便除夕了,你不回長安嗎?”
她記得上一世他就是這個時候被封為太子的。
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等他回了長安,她也該開始布置了。
謝云疏垂下眸:“我想陪你。”
很簡單的四個字,壓住了外面風雪的聲音,盛煙怔了一瞬,隨后輕聲道:“不用的,哥哥會陪我的。”
謝云疏沒有說話,良久之后,輕聲道:“好。”
*
除夕時,江南上空放滿的煙花。
盛煙站在船邊,仰頭望著天空,槐花在她身邊,煙火燦爛之時望向她,輕聲說:“煙煙,你看起來不開心。”
盛煙笑著望向槐花:“沒有呀。”
槐花抬手抹去盛煙眼角的淚,也笑起來:“好像是沒有。”
盛煙又看向天邊的煙花,盛大的,燦爛的,上一世沒有的。她望著夜空,眼淚順著臉頰滑下。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冬日,書房中燃著炭爐,她窩在藤椅上看著書,謝時提筆寫著詩文。她臉上映著冬日并不暖和的陽光,問謝時為何江南從不放煙花。
謝時放下了筆,一雙丹鳳眼望向她,說明年除夕夜我們一起放。謝時很少笑,記憶中即使在她面前也沒有笑過幾次,那一次卻是笑了。
她一時有些呆了,隨后又覺得自己有些丟人,左找話題右找話題,最后說:“好,那明年除夕夜我們一定要放好大好大的煙花。”
船上,盛煙望著天上的煙花,輕聲道。
“要把夜幕都照亮。”
“要五彩繽紛。”
“要在一起。”
她笑著,笑著,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煙火亮了又滅,她頭頂的一片天空卻恍若白夜。
很久很久以前的確好久了。
都是上一世了。
盛煙后知后覺,謝云疏在彌補,對著這一世的她,想要彌補上一世所有缺失的歲月。而她
盛煙的眼眸被盛大的煙火映亮,里面有笑,有淚,有滿目的復雜和絕對的清醒,而她,她在設計一場能夠讓父兄都活下來的謀殺。
*
小院中,書房里。
煙火幾度照亮天穹,林穗坐在窗邊,望向一臉平靜的謝云疏。
她像是疑惑,又像是好奇:“謝云疏,我不明白。”
像是知道他不會搭理她,林穗自顧自地說著:“重生之前我給了你兩個選擇,一是讓她帶著記憶重生,二是我幫你消除她的記憶,你選擇讓她帶著記憶重生。”
謝云疏抬眸,臉上沒有什么神情。
林穗不再看煙火,不解地看向他:“你明明知道,只要她帶著記憶重生,就不可能不恨你的。你又不解釋,你在她面前裝成沒有上一世記憶的謝時,有什么用呢,她遲早都會發現的。”
謝云疏淡淡抬起眸:“為什么會發現?”
林穗話語一頓,蹙眉:“你要做什么?”
“長安那邊的事情一結束,我就會給自己洗去記憶,只留下這一世的記憶。她要的只是謝時,那我就是謝時,為什么我要替上一世的謝云疏解釋?”
林穗心中罵了一句“瘋子”,自己騙自己可還行。不過很快林穗想到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頓時又笑了起來:“那為什么不抹去她的記憶呢,抹干凈了一了百了,她不會記得上一世的事情,滿心滿眼的都是你。”
謝云疏淡淡地看向她,沒有說話。
林穗顧自笑了起來,原來是舍不得啊。也是,不遠處那個人明明從上一世開始就想殺了她,卻一直忍到了現在都沒有動手,還能有什么原因呢,無非是不舍得盛煙再受一分罪。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根因果線,林穗望向謝云疏,青年手腕上赫然纏著兩根。
盛煙有發現,最近她見了雨不會昏倒了嗎?應該是沒有的,畢竟他們一向都將盛煙瞞的很好。
林穗思緒回到盛煙死的那一日,加冕儀式舉行到一半,還不算上位的君王拋下所有的臣民,向著盛家的廢宅奔來,卻還是沒有見到愛人最后一面。
與之一起狼狽而來的,還有“死而復生”的盛序安。
兩個人的算計和博弈,加上她,一起毀了盛煙。
他們都是罪人,當然她的罪比較大。林穗剝開一顆糖,糖紙輕飄地落在地上,糖塊被她放入口中。
畢竟那射入盛煙胸口的箭,是她射的。
*
一整個春節,盛煙沒有見到謝云疏。
玉蘇同她說,謝云疏除夕之前就回了長安。盛煙一邊點著頭,一邊心中補了一句“騙子”。不過不重要,他騙她,她也騙他。
盛煙想著自己的計劃,下筆的時候多了幾分猶豫。
一旁的桌子上擺著一方木質的令牌,赫然就是上一世盛煙出嫁前盛序安給她的,這一世時間提早了很多,當然是盛煙想辦法要到的。
與之不同的是,她在接過這枚令牌時,同哥哥“討價還價”了一番。這枚令牌后有十個暗衛,上一世雖然到了她手中,明面上聽令于她,但是在爹爹的事情上,哥哥只是吩咐了一聲,她便再調動不了任何人。
這一世她要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哥哥將令牌給她時,給她講了令牌后的十個暗衛,說他們絕對忠心。
盛煙睜大眼睛問:“絕對忠心于誰?”
盛序安溫柔地說:“忠心于小煙。”
盛煙挽住了他的手,輕聲道:“那哥哥發誓,再讓他們都發誓,他們今后每一日都會永遠最聽小煙的話。”
盛序安只覺得她在胡鬧,但鑒于在哥哥眼中,她最近胡鬧的不少,于是哥哥無奈地對著她發了誓。
但在盛序安開口的時候,她望著他,輕聲說:“我要哥哥用小煙發誓。”
盛序安一怔,蹙眉就是要說話,就被盛煙鼓起嘴的一句“所以哥哥是在騙人嗎”給唬住了,盛序安想了想,覺得只是十個暗衛和盛家的一部分勢力,總歸還有很多回旋的余地,畢竟除了十個暗衛是特殊的,其他的還有另外幾枚令牌可以調動,于是哄人似的發了誓。
盛煙拿著令牌,抬眸望向了下面跪著的十個暗衛。
同上一世不一樣,這一次是個暗衛每一個都認了主。得到自己想要的,盛煙彎眸望向盛序安,輕聲道:“哥哥最好了。”
盛序安輕聲一笑,摸了摸妹妹的頭:“這就最好了呀”
盛煙伏在哥哥懷中,乖巧點頭。
*
元宵節那日。
盛煙再次見到了謝云疏,青年穿著一身素白的云紋長袍,修身似竹,皎潔勝月,渾身透著矜貴和淡漠,手中卻拿著一盞不符合氣質的兔子花燈。
粉白的,可愛的,兔子花燈。
盛煙走到他身前,眼睛停在兔子花燈上:“送我的嗎?”
謝云疏淡淡點頭,將手中的燈遞到少女手中。
盛煙接過,輕聲笑了笑,兩個人一同在大街上走著。
大街上有不少提著花燈的人,盛煙看了許久,也看見了幾個兔子花燈,但沒有看見同她一樣的。
謝云疏主動同她說著長安的事情。
盛煙一邊聽著,一邊提高了自己的花燈,她突然輕聲說:“謝云疏,是你自己做的嗎?”
自然是指花燈。
謝云疏沒有否認,只是同她一起看向了那個花燈:“是何處做的不好嗎?”
盛煙搖頭,拉住謝云疏在河邊坐下。兩個人還有一個花燈并排坐著,盛煙手指了指兔子被染紅的耳朵,笑著道:“因為我適才看了許久,沒有看見一樣的,我想那可能就是你親手做的了。”
說著,盛煙將青年的手攤開,上面倒是沒有什么明顯的傷痕,就是有一股淡淡的藥膏味道。
盛煙抬眸望向謝云疏:“傷還沒有完全好,所以是你回來江南的路上做的,水路還是陸路,都那么顛簸,能做?”
“騙子”兩個字幾乎被她貼在了謝云疏臉上
她望著他,沒有再說話。
謝云疏怔了一下,輕聲道:“前兩日回來的。”
“前兩日回來為何今日才來見我呢?”盛煙看似無意地戳破他的謊言:“為了一個兔子花燈?”
她認真地看著他。
謝云疏其實有很多話可以解釋,但是最后還是沒有。
他不想再騙她。
盛煙放下手中的兔子花燈,轉身走了:“哥哥派了人來接我,你早些回去。”
謝云疏被留在原地。
*
馬車上,盛煙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垂下了眸。
可一直到茶水涼透,她都沒有喝一口。
其實不是什么大事,硬要說,是她當初說希望他回長安同家人一起過年的。
盛煙一只手搭在茶杯上,手抬起又放下。
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她心中也沒有什么氣惱。
只是按照她的計劃,她需要同謝云疏生氣一段時間,這是送上門的借口。
車簾掀起,盛煙望向外面的人群,幾乎每個人手中都有一盞花燈。她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畫出一個兔子,很快,兔子就干了,她又蘸了水,重復那個輪廓。
*
河邊。
謝云疏和兔子并排坐著。
青年望著兔子,聲音很輕:“你不被她喜歡了。”
或者說,你也不被她喜歡了。
*
接下來一個月,盛煙沒有聽見任何關于謝云疏的消息。
她在府中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容行之。
容行之穿著一身紫,渾身富貴,見到她時笑著打招呼:“盛小姐,”
盛煙一怔,望向了一旁的盛序安——
一直到同容行之出去的時候,盛煙都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容行之一直在旁邊說著話,說著說著,盛煙尷尬地彎起了眸。
現在的情況是——
哥哥見她一月沒有同謝云疏說話了,覺得她可能厭棄了謝云疏,于是從她從前有交集的人中尋出了適齡的一個也就是容行之。
簡而言之,她好像在相親。
盛煙眼皮一跳,望向穿的一身騷包的容行之,覺得哥哥也是辛苦了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面翻出來的啊。
一日結束,回去的時候,盛煙沉默了許久。
槐花圍在她身邊問怎么了,她搖了搖頭,如何都沒好意思說出來她今天同旁人約會不小心被謝云疏撞見了。
倒不是怕謝云疏誤會,盛煙就是擔心自己的計劃。
她趴在桌子上,手帕被她捏成一團又展開,又捏成一團,心中說不出來的煩悶。她不該為了應付哥哥同容行之出去的。
江南就這么小?
怎么她一出門就能碰上謝云疏。
盛煙垂上眸,想起謝云疏看她的那一眼,彼時容行之正抬手為她拂去頭上的花。她有些不耐,但畢竟上次容行之幫了她,今日又是哥哥約的人家。
隔著人群,她同謝云疏對視了一眼。
先移開眼神的不是她,而是謝云疏。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圭色的長袍,整個人清幽得恍若一譚湖水,看見她和容行之之后,沒有向她走來,也沒有生氣,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其實那一眼什么都沒有,盛煙卻還是有些不舒服。
那一晚盛煙睡得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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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她將自己定下的計劃回顧了一遍,走到最后,那把匕首插在青年胸口,他望著她,隨后就那樣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一眼,就和白日他看她時一模一樣。
她從夢中驚醒,枕頭下的匕首浸著她的體溫,她沉默地看著,大抵終于明白自己的不忍。
兩世到底舒緩了那些恨意。
她無法責怪自己,只能將夢境緩長再緩長。
父兄和謝云疏勢必對立,其中的抉擇她早已有了主意,她允許自己執行的途中有所猶豫,但不能、絕不能影響最后的結果。
她靜靜凝視著匕首,像是無形之中,將那雙眼和不忍全部切斷。
*
隔日,謝云疏上門了。
盛煙以為他要說昨日容行之的事情,她已經打定主意,若是他問起,她就全部推到哥哥身上。
但謝云疏沒有問。
他只是淡淡看著她,隨后,將手中那只褪色的紙鳶還給了她。
盛煙一怔,心臟猛地一止,隨后細碎的疼意蔓延開。
紙鳶上面的顏色已經褪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寡淡地落在一片素白的布上。
“你從前尋我要的紙鳶。”謝云疏張了口,望向她輕聲道:“我這些日想了想,的確應該還給你。”
他好像是在道歉:“是我騙了你,我不對。”
盛煙手滯了一瞬,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氣什么。但是她現在完全不想看見謝云疏,她轉身就要走,手卻被謝云疏拉住了。
她回過身:“我不要,你扔了就行。”
她想她的計劃可能要改一改了,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謝云疏的態度突然變了,因為容行之?可是之前不就撞見過一次嗎,那一次都沒有事情,為什么這一次突然有了這么大情緒。他甚至都沒有問她一句
他便如此不相信她嗎?
一定不是容行之的事情,她哪里露出了破綻,她現在還只讓暗衛勘察那一段路的地形,即便謝云疏知道了,也不應該能聯想到她是準備在那段路上動手。
還有哪里?
她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計劃。
盛煙掙開謝云疏手,現在不想同他呆在一起,卻用力了也掙不開。
“謝云疏!”
盛煙說出口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哭了。
在這一刻盛煙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在意的。那個上一世死在雨中的自己,還是在意的。在意什么呢?
盛煙望向面前的謝云疏。
她眼眸泛著紅,眼淚不住地流下。她可以斬斷一切,無論是讓他交還紙鳶亦或者設計殺害,但他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上一世那么對她這一世還這么對她。
那他之前做的那些是為什么?
謝云疏明顯也怔了,紙鳶被他放在一旁,他伸手擦去少女的淚:“怎么哭了?”
盛煙開口:“你什么意思?紙鳶,什么意思,你不要了自己扔了就行,我送出去的東西哪里有收回來的道理,你愛要不要,丟個垃圾還要來我府中丟,出去,滾出去。”
一邊說著,她一邊指著大門的方向。
謝云疏手指停在少女的臉上,輕呼了一口氣說道:“小煙,你不講道理。”
盛煙紅著眼望向他。
青年手腹滾著溫熱的淚珠,他開口的聲音不由得又輕了一分:“你同我生氣,能尋我要紙鳶,能連著一月不同我相見,能去同別人相親,我生氣,還一個紙鳶便不行了嗎?”
“是,不行。”盛煙語氣之中盡是理所當然,眼睛通紅,像那日被丟在岸邊的兔子花燈。
謝云疏安靜地看著盛煙,輕聲道:“那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辦。不是我昨日看見了你同那位容公子相親,我今日上門你會見我嗎?”
盛煙自然不會。
但她咬著唇說著:“為什么不會,我為什么要不見你,你就是在為——”
謝云疏捂住她的嘴:“好,那就是不生花燈的氣了。”
盛煙“嗚嗚”著,也不哭了,眼睛瞪得很大。她一瞬間覺得自己猜想錯了,上一世的謝云疏什么時候這么無賴過,加上上次喝藥的一次,兩次了。
青年拿起紙鳶,一只手覆著她的嘴,推著她向她的院子走。
才走到院中,謝云疏就吻了上來,兩個人唇間是少女苦澀的淚珠,親著親著,紙鳶被放到了石桌上,與之一起同石桌相觸的,是青年修長骨節分明的手,隔在少女的腰和石桌之間。
盛煙被吻得有些反應不過來,恍惚之間眼中落入了三月的春光,她的手猶豫了良久,還是沒有撫上謝云疏的背。
她好像不用擔心她的計劃了。
這個吻就當送給謝云疏的了。
她可悲于自己軟弱無力,只能依靠謝云疏的愛殺死他從而保護自己的父兄,她慶幸于她尚能憑借愛意設下原本不可能的陷阱,殺死面前這個吻她的青年,保護這一世的父兄。
她相吻著矛盾。
*
一吻分開。
盛煙安靜地呆在謝云疏的懷中,她想著,那抱一抱吧,親都親了,抱一抱也沒有什么。
謝云疏手指劃過她的臉,認真地看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良久之后,盛煙拿起了桌子上的紙鳶,輕聲道:“褪得只剩下兩個眼睛了。”
謝云疏望過去,握住她的手。
盛煙回身望著他,聲音中帶著些許埋怨:“謝云疏,我去年的及笄禮呢?”盛煙其實知道是那串玉珠,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世謝云疏沒有給她。
謝云疏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對不起。”
盛煙學著謝云疏耍無賴的模樣,用自己的手堵住了謝云疏的嘴:“我不要聽這個。”
謝云疏將她的手拿下來,吻了吻手背,輕聲道:“那小煙想要什么?”
此時盛煙恰好望著他的眼睛。
她從他的眼睛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她看見那個倒影說——“想要你死”。
少女溫熱的呼吸灑在謝云疏脖頸間,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在少女回神那一際聽見了她的回答:“想要遠山寺的七泠珠。”
她怕謝云疏不知道是什么,小聲解釋道:“聽說能保平安,只贈有緣人,捐多少錢都買不到,整個遠山寺都只有三串,前些年被一個小女孩為娘親求去了一串,被賊人偷去了一串,如今只剩一串了。”
她沒有說剩下的話,七泠珠,除了需要是有緣人,還需要再特定的日子去遠山寺祈福一整日,一月一次,共七次。
盛煙看著謝云疏,許久之后,他輕聲對她說了一句好。還未等她有所反應,青年就將她揉進了懷中:“只是我最近有些忙,今年生辰怕是來不及了,小煙可能要等到明年。”
盛煙手緊了緊,今日第一次主動抱住了他。
“沒事,也不一定要是生辰,明年也可以。”
只要在爹爹回到京城之前就好。
月光下,謝云疏安靜地看著懷中的人,許久之后,他輕輕將人抱得更緊了些。
*
幾日后。
盛煙一大早就被謝云疏叫了起來。
盛煙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旁邊含笑的玉蘇,突然覺得她應該改變一下主意。
學射箭什么也不是一定要今日。
但她還沒回身,就被謝云疏按住了。
盛煙被玉蘇督促著扎馬步,提水桶,半日下來,盛煙累得能直接倒下地上。當然她沒倒在地上,槐花將她摟住了。
玉蘇在一旁笑:“明日繼續。”
盛煙從槐花懷中爬起來,望著對面的謝云疏,謝云疏笑著揉一揉她的頭:“就當鍛煉身體了。”
這半月來,除了學習射箭,盛煙還學習了很多東西。謝云疏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當夫子的愛好,每日啥也不做,就賴在她院子中教她一些她其實并不太能聽懂的話。
她聽著聽著,就有些發困,直到謝云疏搭配著那些大臣的八卦講。
盛煙一邊聽著李大人同王大人關系交好,一邊聽著他家中的小妾生了個三個雙胞胎,一邊聽著費將軍不喜歡文臣,一邊聽著費將軍的女兒愛上了上一屆科舉的探花郎
盛煙聽著聽著就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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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八卦多么好笑,就是謝云疏講八卦的模樣很好笑。
一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仿佛在朗誦詩文,嘴里說出來的卻是誰家的小姐和誰家的公子私奔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
盛煙開始漸漸聽得懂一些東西,偶爾也能分析出其中利害,盛煙其實不太明白謝云疏為何同她講這些,但她還是都認真地聽了,謝云疏不會害她,總會有一日她能用上。
但她會害謝云疏。
她沒有拒絕他予她的權勢,她慢慢通過謝云疏教她的東西轉變著哥哥對她的看法。
她同樣沒有拒絕謝云疏的擁抱,親吻。
但無論如何情至深處,謝云疏都沒有做過更過分的事情。
她以為他會提他們成婚的事情,畢竟這一世謝云疏已經做出了同上一世完全不一樣的選擇,但謝云疏沒有。
盛煙望著他,在青年親吻下來的那一刻閉上雙眼。
終于,到了他們第一次去寺廟的日子。
*
具體來說,是謝云疏第一次去,盛煙只是陪著一起去的。
盛煙倒是沒有擔心過什么“謝云疏會不會不是有緣人”的問題,怎么會不是呢,不是謝云疏也會讓自己是。
果然,謝云疏是。
盛煙同謝云疏一起跪在佛前,兩個人都拿了香,一同跪拜。
盛煙看著神佛,她是重生之人,自然知曉這世界上真的有神佛存在。她虔誠許愿,躬身跪拜,漫天神佛在這一刻聽見她的愿望。
“神佛在上,信女許愿謝云疏死于一年之后。”
她的臉上輕和,平緩,神情自然,若真要尋,只是握著香的手在那個‘死’字出口的一剎那捏緊了一下,隨后又恢復了尋常的力道。
“許了什么愿?”盛煙耳邊傳來謝云疏輕聲的詢問,青年眸中帶著笑和溫柔,聲音清潤。
盛煙手一顫,將香插入爐子中,撇嘴道:“才不告訴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謝云疏揉了揉她的頭,一雙眼認真地看著她,輕聲道:“會實現的。”
像是一句祝福,又像是一句詛咒,那一瞬間,盛煙骨子里泛起了寒氣。隨后,一旁的小和尚將謝云疏請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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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說謝云疏是有緣之人。
還說了一些什么,盛煙并沒有聽清。這一年來發生的一切顛覆了她的認知,謝云疏沒有被封為太子,他一直留在江南,留在她身邊。
他給了她越來越多的自由,任何意義上的。好似,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們能擁有一個比上一世好太多太多的未來。
可是世上沒有如果。
未來在她許愿的這一刻,便已面目全非。
或者追溯到更久以前,從上一世開始,這一世她們便沒有未來。
盛煙跪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她從遠處遙遙望著,層層門之下,她終于再也看不見謝云疏的身影。
一瞬間,外面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