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禪房內。
住持看著面前介意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間的人, 輕嘆了一口氣:“妄背因果,施主不該,人生短短幾十年。”
兩個人看起來并不是第一次相見, 謝云疏坐在了住持對面,斟了一杯茶遞給住持。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望向了窗外的雨。
“上次的事情多謝住持。”
一旁的小和尚早已退下去,住持已然年邁, 禪房內,兩個人對坐著。住持看了謝云疏許久:“施主,再陪老衲下一局棋吧。”
謝云疏自然應允, 從一旁熟悉的位置拿出棋盤和棋子,都是木頭所制的。
外面。
小和尚尋到還在大堂的盛煙,輕聲道:“阿彌陀佛,施主,里面那面施主說同住持的一局棋可能下的會有些久, 如今外面正在下雨,尚不算大,但若一直下晚間可能回不去, 說讓施主先回去, 外面有安排好的馬車。”
盛煙應聲,望向謝云疏的方向, 不經意問:“里面那位施主同你們住持相熟嗎?”
小和尚搖搖頭:“住持的事情我們不知。”
盛煙便知道問不出什么了, 她出門, 一旁的侍衛遞過來一把傘。她撐開,一個人走向了馬車處。
*
幾日后。
盛煙被一個小姐邀請出去游船, 那小姐邀請了很多人,男男女女, 包下了數十條船。盛序安聽聞,說她應該多出去走走,槐花也說有興趣,于是盛煙就帶著槐花一起出門了。
她同幾個不相熟的小姐在一條船上,她們說的話她偶爾也能應聲幾句,應著應著話題就到了盛序安身上。
盛煙回了幾句,有些羞窘,借著透氣到了船艙外。
她向前望去,是一望無際碧藍的湖水,前幾日剛下過雨,空氣很是清新。她身體靠在欄桿上,想起上一世自己初去長安時落水的那一幕。
她垂上眸,在她視線的很遠處,走過一個熟悉的婀娜人影。只是她睜開眼尚未看清時,就被一旁的槐花挽住了手,槐花沖著她笑,輕聲道:“煙煙,怎么出來了?”
盛煙回聲應著,也就沒有看見,在那道溫婉聲影的背后,在她沒看見的地方,跟著一個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人。
*
江南一家富庶人家最近搬離了江南,只有住的近的兩戶人家知道一些事情,說是尋回了多年前丟失的小兒子,小兒子不習慣江南這邊的生活,夫妻兩在江南這邊也沒有別的牽掛,賣了商鋪和田地,準備隨著兒子一同去旁的地方。
去哪?兩戶人家本就是聽個熱鬧,也不是多密切的關系,自然也沒特意去打聽。
那戶富庶人家搬離江南的那一日,謝云疏在暗影中靜靜地送。
前方的馬車里面偶爾會傳來一個青年的聲音,聲音溫潤有禮:“父親,母親。”
青年對面雙鬢有些發白的夫妻抹了抹眼睛:“我兒,我兒”
馬車后,謝云疏騎著一匹馬,送了十里地,一直將人送到渡口。彼時已是深夜,謝云疏從馬上下來,將身影隱在一旁的樹后。
前方先是下一個身形頎長的青年,溫潤有禮,君子如玉,他抬手扶下馬車上已然年邁的夫妻,溫聲道:“父親,母親,小心些。”
旁邊只有一個同樣年老的管家,看著這一幕也不由抹了淚。
青年將父親和母親都攙扶了下來,望向不遠處緩緩駛來的船,溫聲道:“船到了。”
謝云疏在暗影中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出去,只是想起來他五歲那年。
他于深夜被送出宮,他向著高高的圍墻望了又望,最后只看見烏黑的一片。一旁的太監急促地想要將他送走,強制放下他手中的車簾。
就在這時,兄長來了。
兄長騎著一匹駿馬,奔到了他身邊,向著他溫柔地說:“小時可怕?”
他那時不怕,沉默地望著兄長,良久之后搖頭。
兄長對著他笑了一聲,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像是此時也不是離別,只是一次普通的相會。
兄長后來沒有說什么,只是將他送了數十里,從最黑的夜送到天光乍現。到了碼頭時,兄長下了馬,那時兄長對他說的最后一句是。
“小時,天會亮的。”
他那時望著謝鶴生,并沒有說話,細細想來,那竟是上一世他們見的最后一面。后來,十一年后,他十七歲那年,母后身邊的嬤嬤尋到他,對他說兄長死了。
他再次回到長安,是兩個月后。
彼時兄長已經下葬,母后尋到他,說兄長死于皇位的爭斗,他要登上那個最高的位置為兄長報仇。
后來,真相不堪回首
當年兄長送了他十里,他如何也送兄長十里。
此后,便是永生不相見。
謝云疏望著一行人準備登船的背影,在他身后,是一身素衣的林穗。
謝云疏淡淡道:“確定不去?”
林穗張了張嘴,整個人像是水中晃蕩的月:“殿下用了整整半年才洗去他所有關于長安的記憶,我若是去了,還未見到他最后一面,便該被你殺了。”
謝云疏沒有否認,也沒有再看,轉身走了。
他的身后,說著“不去”的林穗捏著衣袖站在原地,她望著那一行人中最高的那個人的身影,眼眸突然就紅了。
那一瞬間,她突兀地轉身,捂著胸口蹲了下來。林穗眼中的淚滴落在泥土中,月光穿不透上方交錯的樹枝葉,她望著眼下漆黑的泥土,抬起袖子抹干了自己的淚。
有什么可哭的,這是她兩世所求的。為此她做下如此多的錯事,設計盛煙落水,設計影衛被害,一箭射死盛煙,一樁樁,一件件,不就是為了今天。
至于殿下一生都不會再記起她,有什么關系呢?
這幾日是她見過殿下最快樂的模樣,那些壓垮了她的殿下的骯臟,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染上分毫了。
從此以后,世上沒有皇太子謝鶴生,只有一個江南富庶人家的老來子,名字她沒有問名字。
總之,他會擁有很好很好的一生,不用擔著上一世化不開的恩怨,不用擔著天下蒼生,也不用擔著她。
明明說著沒關系,但是林穗還是不住地流淚。
*
書房內。
謝云疏一人處理著長安的事情,玉蘇出現在里面,垂頭問:“需要屬下去解決嗎?”
指的是林穗。
謝云疏手中動作沒有停,良久之后,搖頭。
玉蘇聽命辦事,聞言,開口道:“長安那邊傳來消息,已經按照公子吩咐在亂葬崗活埋了玉簫。”
謝云疏手停了一下,望向了窗外。
林穗出現在柿子樹前,她從窗戶處翻了進來,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她垂眸:“是我的錯,殺了我便好,為什么要殺玉簫。”
玉蘇拔出手中的劍,橫上林穗的脖頸,刀刃立刻染了血。
林穗沒有絲毫反應,一雙眼剛哭過,此時還紅腫著:“玉簫死了,下一個是誰,長公主還是皇后?謝云疏,一世的仇你要報兩世。玉簫只是聽命于我,你不該動玉簫,動了玉簫你又動了因果,適才吐了多久的血。”
謝云疏淡聲道:“玉蘇,放下劍。”
玉蘇聽命放下,林穗沒有管顧脖頸上的傷口,像是在對玉蘇說話,又像是在自己喃喃:“也對,謝云疏如何會殺我,上一世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都能忍耐十年,這一世為了盛煙的安全就更不會動我了。”
林穗望著謝云疏,拿出適才從外面隨手抓的幾顆石子,當著兩個人的面算了起來。算著算著,她有些訝異,甚至重新算了一遍,但還是一樣的結果。
林穗將地上的石子攏起來,望向面前神色淡然的謝云疏。
她眸中有些猶豫,但還是準備將算到的東西說出來,誰知才張口的那一剎那,就暈了過去。
玉蘇收起手,謝云疏半垂著眸,淡聲道:“關起來吧。”
*
另一邊。
盛煙正在做著謝云疏給她安排的功課,做著做著,思緒就有些不受控制。
她不能再像上一世這樣了,爹爹和哥哥發生什么事情,她永遠一無所知。她得想法子在爹爹和哥哥身邊安插一些自己的人。
想著想著,她沒注意筆下,功課被她寫的稀爛。她看著鬼畫符一般的東西,剎那間有些頭疼,將紙揉了重新寫。
就在此時,槐花敲開了門,端進來了一盤熱騰騰的點心。
盛煙放下手中的筆,凈手之后同槐花一起吃了起來,才吃了一口,她便認出來了:“是槐花糕?”
槐花點頭:“今日早晨采取采的槐花,很清香,我還給煙煙做了一個香囊。”
盛煙垂頭笑笑:“只給我做了嗎?”
槐花咬著糕點的嘴停了一瞬,立刻轉移話題:“糕點要趁熱吃,否則會噎著。”話還沒說完,槐花已經打起了嗝。
盛煙一邊端來一杯茶水,一邊順著槐花的背:“好啦好啦,慢些吃。”
許久之后,槐花才平復過來,她望向盛煙輕聲道:“煙煙,很明顯嗎?”
盛煙拿起一塊糕點,輕聲道:“有一些,但是我看的一向不準。”
槐花將懷中的香囊拿出來,將其中一個遞給了盛煙:“給煙煙的。”
盛煙看向另一個相似的,有些好笑:“所以我和玉蘇一樣的香囊?”
槐花臉本來就有些紅,聽見盛煙直接報出了名字臉更是紅透了,忙搖頭:“當然不是,我做了四個,和煙煙相似的這個是公子的。”
盛煙一怔,輕聲道:“那槐花是為了送玉蘇一個,給我們每個人都做了一個呀。”
槐花一把捂住她的嘴:“哪有,我只是給我們四個人一個人做了一個。”
盛煙彎起眸,摸了摸槐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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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好像也覺得否認沒有什么意義,望向盛煙輕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很差的,經常笑我,惡作劇,不理我,但是他是玉蘇。”
盛煙靜靜地聽著。
一個午后就這樣過去。
*
然后。
第二日,盛煙就沒有交上功課。
謝云疏翻著被攤平的鬼畫符,難得有些猶豫,良久之后才說了一句:“煙煙原來還有畫符的天賦。”
槐花睜大眼睛努力讓自己不笑,玉蘇抱著劍已經笑了起來。
盛煙手輕拍了一下桌子,決定為自己辯解一下,外面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小煙。”盛序安在外面道。
盛煙看向其他三人,起身:“我出去一下。”
她推開門出去了,順便將門關上了。她看向盛序安:“哥哥,怎么了?”
盛序安示意她向后看,盛煙抬眸望去,是一個不認識的奴仆。盛序安出聲提醒:“他叫龐二。”
盛煙想起來了。
龐二,她安插到哥哥院子里面的人,這么快就被發現了嗎?
盛序安看著盛煙臉上沒有一絲被發現的羞窘,滿臉寫著“下次改進”,他不由有些頭疼:“誰教你的這些法子?”
盛煙下意識說:“不是謝云疏。”
盛序安抬手敲了一下妹妹額頭:“我當然知道不是謝云疏,他還沒有蠢笨到第一次安插人就把人安插進外書房。”
盛煙輕聲‘哦’了一聲,隨后道:“我下次知道了。”
盛序安又好氣又好笑,聲音卻溫柔了下來:“小煙想要知道什么,哥哥可以直接告訴你,我們兄妹之間無需這些。”
他比盛煙高一個頭,盛煙需要仰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睛,她臉上滿是認真:“可是現在哥哥都還沒有告訴我當初為什么父親母親要將我一個人留在江南。”
盛煙看著盛序安,龐二她是故意的,一開始就是奔著讓哥哥發現去的,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
但既然哥哥今日只帶來了龐二,那另外一個人就還沒有尋到。
盛序安一時間猶豫了,他看著妹妹的眼睛,不想將她牽扯進來。
盛煙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將盛序安往外推了推:“不聽了,龐二留在我院子就行了,我和槐花去買的時候別人說他做事很勤快。”
盛序安手摸了摸妹妹的頭,輕聲道:“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煙看著盛序安走遠,良久之后,才推門重新進去。
屋子里,謝云疏修改著她鬼畫符的功課,槐花繡著新的花樣,玉蘇抱著劍站在一旁看著槐花手中的帕子。
盛煙走進來,謝云疏將修改后的功課遞給她,隨后看了看天色,說要走了。
她接過功課,與其說是修改,不如說是重新寫,她將人送出去。
走到廊子中時,天空飄起了小雨,盛煙回身吩咐人去拿傘,兩個人一起站在長廊邊。盛煙望向謝云疏,輕聲道:“可以一直在江南嗎?”
問出口后,盛煙才發現有歧義。
她本意是想問他現在長安的情況他能一直在江南嗎,不會影響什么嗎?
聽上去卻像是她在問他能一直不離開江南嗎?
她剛想開口補充一下,就聽見青年說:“嗯,我不喜歡長安。”
說這話的時候,謝云疏望著她的眼睛,她一怔,一剎那甚至以為他知道了她的計劃。盛煙輕聲應了一聲:“可是你如果不回去長安,日后皇位怎么辦?”
謝云疏眸中清幽:“煙煙,這世上還缺想成皇者嗎?”
盛煙啞然,卻又覺得謝云疏一如既往地在哄人。她望向外面的雨,手伸出去接住,雨滴在她手上很快化為溫熱的一片。
“不缺。”你也是其中一個。
下人很快將傘送了來,盛煙接過傘遞到謝云疏手中,輕聲道:“明日見。”
謝云疏接過傘:“明日要去佛寺了,住持可能要留我一日,書房內有我給你布置的這兩日的功課,這一次認真些做。”
盛煙怔了一瞬,才想到原來已經到謝云疏第三次去遠山寺的時候了。
她應聲:“好。”
謝云疏撐了傘走出去,雨幕中,雨水順著傘邊落下,謝云疏回身望向長廊下的少女。
她在出神,并沒有看見他。
他回身,一身淡青色的長袍像是這江南的煙雨一般,多情淡漠又朦朧。
*
槐花和玉蘇都走后,盛煙喚出暗衛。
一個喚著“燭”的暗衛跪在地上,冷聲道:“主子。”
盛煙將手中謝云疏留下的功課收起來,輕聲道:“準備得怎么樣了?”
燭俯首:“已經都按照主子吩咐準備好了,那段山路下面有一處隱蔽的懸崖,很高,很陡,尋常人都找尋不到。屬下先去探了路,下面并沒有人家,只有數不清的灌木和毒蟲,還有一處深潭,除非有人營救,否則絕無生路。”
盛煙垂眸:“記得把所有痕跡都清理干凈。”
燭應聲:“是,主子。”
盛煙又起身到了一處,擰開燭臺,里面出現一方小小的暗室。她打開里面一個木盒子,拿出一些圖紙,放到了燭手中。
“以防萬一,入體的傷口用這種兵器,不要去外面的鐵匠鋪子,我知道有一處有,三十里外的亂葬崗。”
燭接過,放入懷中:“是,主子。”
燭出去后,書房內再次歸于寂靜。
用那種兵器的話,即便到時候謝云疏的尸體被發現了也不會查到她頭上。盛煙將燭臺擰上,又望向了桌子上滿是批改的功課,她在書桌前坐下來,逼自己一字一句地看著。
兵器自然是上一世知道的事情,盛煙的眼睛停留在謝云疏的字上,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個不停。
她想,最好那日是個晴天。
*
隔日。
盛煙想著昨日的事情,覺得還是得和哥哥好好談一談。
她向著哥哥的院子走去,才到拐角還未出去,就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穿著一身月白色云紋長袍的謝瑾。
不知為何,她下意識避開了。
她垂眸片刻,沒有再去哥哥的院子,轉身離開了。回去的路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她遲疑地搜尋自己上一世的記憶,確信自己沒有在江南見過謝瑾
是她沒有見過,還是謝瑾上一世沒有來過江南?
盛煙關上門,記憶中的一切開始模糊。
如若她沒有記錯,按照她上一世了解的情況,謝瑾的身份是不能出京的。這個信息還是謝瑾自己同她說的,那時候謝瑾不知道輸了多少盤棋,說可惜前兩年他不能離開長安,要不然怎么都能贏上一把。
是這一世變了,還是上一世的謝瑾在說謊。
盛煙頭有些疼,七月,她竟然就這樣病了。
這病來的蹊蹺,大夫也只說是風寒,謝云疏連夜下了山,卻被盛序安攔在了府外。
槐花日夜照料在盛煙身旁,看著床上人兒的眉頭皺了又皺。
盛煙的確在皺眉。
她穿梭在自己的夢中,甚至她自己能夠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夢,但就是醒不過來。
一個夢中,她陪哥哥一起在爹爹的靈堂,外面的留言紛紛如白雪,將夢境的一切都變成了冰寒的白。
一個夢中,她哭倒在哥哥的棺材前,里面只有哥哥最初來江南見她時穿的那一身衣裳,謝云疏沉默地站在一旁,將哭暈的她摟入懷中。
另一個夢中,她死在了父兄墓前,看見了一身帝王袍的謝云疏,他哭著將已經沒了氣息的她摟入懷中,手上臉上都沾著她的血,雨水將一切都蔓延開。他抱著她,一遍一遍說著“對不起”。
而后,在夢中,她看見了呆滯在原地的哥哥。
她想,果然是夢,畢竟她死在哥哥的墓碑前。
那是哥哥的靈魂嗎?
她伸手想要去觸碰,手卻穿過那垂滿水的衣裳,她只能靜靜地呆在一旁,看著三個夢在她面前不住地轉。
再然后,她就在夢中暈了過去,暈過去的那一刻,她在現實中睜開了眼。
醒來的盛煙一瞬間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因為此時盛序安就坐在她身前,盛煙下意識像夢中一樣去觸碰他的衣袖,抓到布料時,心中懸著的一口氣才放下。
她抱住盛序安,輕聲道:“哥哥,我好想你。”
盛序安有些訝異,摸了摸妹妹的頭:“小煙燒糊涂了,說的好像很久沒有見過哥哥一樣。”
盛煙安靜呆在盛序安懷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一日。”盛序安溫聲說:“大夫說是風寒入了體,這幾日一直斷斷續續下著雨,是淋雨了嗎?”
盛煙搖頭:“不記得了。”
盛序安溫柔一笑:“那看來是真的燒糊涂了。”
盛煙聲音很低地說著:“哥哥,我做了好多好多個夢,夢見、夢見你了。”
盛序安一只手從丫鬟手中接過白水,遞到妹妹唇邊:“小時候我也經常夢見小煙,夢見小煙從一個白白胖胖的奶娃娃長成了書中窈窕的女郎,我逢人便說,看,那是我的妹妹。不過那時哥哥不能同別人說,唯一知道情況的兩個,他們都嫉妒我有個妹妹。那些年我們為煙煙準備了不少禮物,都放在長安的府邸中,這一次不方便帶來。其中一個哥哥還說日后定要上門提親。”
盛煙難得聽哥哥說如此“不靠譜”的話,她垂下頭:“不要。”
盛序安溫聲道:“哥哥自然沒有答應,我們小煙要嫁也是要嫁自己的心上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煙還是搖著頭,輕聲說著“不要”。
盛序安只以為盛煙是在拒絕他前面的話,他輕輕摸了摸妹妹的頭:“無聊嗎?哥哥去給你拿一些話本子,或者去書房里面拿幾本書,哥哥念給你聽。”
盛煙輕輕搖了搖頭,狀似無意說道:“前幾日好像在府中看見了一個不認識的人,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向著哥哥院子的方向去的,哥哥,是誰啊?”
盛序安溫聲說:“外面鋪子的管家。”
盛煙低聲應了一聲:“那難怪我不認識。”
良久之后,盛序安出去以后,盛煙將自己藏進了被子。她望著被子里面漆黑的一片,開始明白,原來對著她說謊,哥哥也是信手拈來。
盛煙眼前淌過上一世謝云疏擺在她面前的證據。
幾封書信,幾本賬本,還有一枚盛家人才知道的信物。她垂上眸,卻沒有睡覺,只在心中數著綿羊,一只,兩只,三只九十六只二百三十七只。
她像是逃避一般不想再做夢。
*
書房內。
謝瑾翹著腿,見到盛序安回來,無奈道:“怎么不能讓我去見妹妹?”
盛序安輕“呵”了一聲,聲音溫潤:“是你妹妹嗎你就叫。”
謝瑾撐著臉,一雙狐貍眼中含著笑意:“你都替她收下我定婚玉佩了還不能是我妹妹呀。”
盛序安說起這個就來氣,他冷冷看了謝瑾一眼:“當初你給的時候不說,后來我一知道不就還給你了嗎,小煙不知道這個事情,你別去她面前胡說,她有自己的心上人。”
謝瑾摸了摸腰間的玉佩,輕聲道:“你都不讓去見小煙妹妹,她都不認識我,我拿什么胡說,我昨天去偷看了一眼回來都被你說了半個時辰,也就鶴生”
月白色長袍的青年話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原本還算歡樂的氛圍多了一分死寂,盛序安輕聲說:“以后別去,昨天她看見你了,日后總會在長安相見,再看見我不好解釋。”
謝瑾聲音也低了下來:“好。”
兩個人安靜了良久,謝瑾望著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輕聲道:“心上人,指謝云疏嗎?”
盛序安不想應,但還是說:“是,所以我們的計劃得改改。”
謝瑾收回眼神,臉上也多了一分認真:“那兩位態度很奇怪,我此次也是因為這個而來,他們好像沒有讓謝云疏繼位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他們查出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事實真如我們所想,鶴生是謝云疏害的。”
盛序安眼眸中多了一分遲疑:“不像,我從前也覺得像,但是這一年謝云疏都在江南,一次都沒有回過長安,如若他真的是為了皇位下手,如今大越國的皇子只有他一人,他為什么還要留在江南。”
“而且”盛序安聲音沉重:“那一位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如今朝中鬧成那樣,還不宣布儲君,還讓謝云疏留在江南。”
謝瑾也沉默了。
鶴生一出事,他們便派出了所有的勢力探查,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謝云疏,這個自幼時便被驅逐出京城的二皇子。
但一年過去,他們還是沒有尋到確切的證據,謝云疏也沒有一點奪位之心。很快,謝瑾又在心中更改了“奪位之心”這四個字,謝云疏本就是皇子。
只是謝瑾望向盛序安,心中嘆息,他太了解序安了。若是鶴生還活著,圣上薨后,作為太子的鶴生登基,序安定會好好輔佐,日后成為一代名臣事跡流傳千古。
但如今鶴生死了,以序安對皇家的厭惡,恐
謝瑾拿出棋盤:“來,我們下棋。”
書房內凝滯的氣氛才被打破,盛序安聲音中多了一分無奈:“這把下了,你就輸我五千三百七十一把了。”
謝瑾率先走了黑棋:“你一定贏?”
盛序安將一顆白子下了下去,順帶提醒:“第二顆子別下你上一次下的地方,換一處,下那里你今日要輸我十子。”
謝瑾手立馬改了方向。
*
盛煙數到第九百三十一只綿羊時,還是睡著了。
槐花看著出現在自己房中的玉蘇,沒有多驚訝:“公子讓你來的嗎,他怎么不自己來?”
玉蘇抱著劍:“公子說外面下著雨,他身上帶著寒氣,怕會傳染給盛煙。”
槐花一副了然的模樣,輕聲道:“煙煙無事,大夫說只是風寒入體,讓公子別擔心。明日應該不下雨了,公子可以明日來看煙煙。”
玉蘇垂下眸:“公子這幾日來不了。”
槐花也沒有懷疑,也沒有繼續問:“那我會照顧好煙煙的,讓公子放心。”
玉蘇點頭,看向裹著被子發抖的槐花,走的時候將窗戶關上了。
*
回到小院,玉蘇沉默地守在書房外。
淡淡的血腥味從里面蔓延出來,玉蘇握緊劍,隨后又松開。
過了兩日,長公主薨了的消息從長安傳來,一路傳到江南,盛煙聽見時怔了一下,隨后咬了一口手中新鮮的糕點。
明明還很熱,但她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有些堵
可能因為她的病還沒有好全。
長公主死了?
一杯茶被槐花遞到了盛煙眼前,盛煙回神了一刻,輕聲道:“謝謝槐花。”
槐花望著盛煙蒼白的臉,小聲道:“再吹一會風就要回去了,雖然大夫說已經好了,但是看臉色還是要靜養,煙煙這段時間生了好多病,要好好養身體。”
盛煙應聲,她這一世的身體的確比上一世要差上不少,光人暈倒就已經暈倒了四五次了。
一直到拿出謝云疏布置的功課,盛煙才想起來,謝云疏這兩日都沒有來見她。
她想起長公主的事情,捏緊了手中的書
是謝云疏做的嗎?
長公主做了什么,為什么要殺了長公主。盛煙想著上一世的事情,想來想去,卻只能記起來云瑤郡主一生未嫁,為那個她已經記不住名字的影衛守了一生的長思燈。
她放下手中的書,再過半月,就是謝云疏第四次去佛寺的日子了。
快了
*
接下里的幾日,盛煙將之前謝云疏留下的功課都做完了。
槐花說想去看看柿子樹,盛煙就帶著功課同槐花一起上門了。小院外,玉蘇抱著劍站在門口,見到她們怔了一下,隨后開口:“你們怎么來了?”
槐花眼睛一抬:“什么話,我想柿子樹了何時不能來。”
玉蘇翻了個白眼:“第一次聽說一個人想一棵樹的。”
槐花哼了一聲:“就想就想。”
盛煙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微微向旁了一點,待到槐花說完之后,她輕聲道:“謝云疏呢,我拿來了前幾日的功課。”
玉蘇半垂著眸:“不在,出去了。”
盛煙一怔,槐花開口:“那我們在院中等公子回來吧,煙煙,你身體才好,進去坐著。”
玉蘇遲疑了一下,沒有阻攔。
盛煙再柿子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玉蘇給她端來了熱茶和點心,而后又給她拿來了幾本書。
盛煙望著小院,謝云疏一人獨自在這邊住了快一年,但什么都沒有添,一切就像他們原來那樣。
她翻著書,茶杯不知如何倒了下來,她的手指被燙紅了。
槐花在一旁道歉:“煙煙,我剛剛只是想打掉這個葉子,我看看手,紅了,我去拿藥膏。”
才說完,槐花已經向放著藥箱的屋子去,打開門的那一剎那,盛煙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像像血。
她才望過去,就看見玉蘇手中提著一只被割喉嚨的雞,槐花此時恰好從里面出來,看見了立馬尖叫:“玉蘇,你殺雞是要干嘛?”
玉蘇那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性命的劍被他收起來,雞也垂著脖子不再掙扎,他挑眉:“燉湯啊。”
槐花掐了掐眉心,不遠處的盛煙明顯也想起來了,微妙地轉過了頭。
上一次玉蘇燉湯,除了沒有用膳的謝云疏,他們三個人都倒了。十天,整整十天,他們吃什么吐什么。
槐花將手上的藥膏放在盛煙身前,輕聲道:“煙煙,你自己抹一下手。”然后一把將玉蘇推進廚房,關上門。
雞被玉蘇隨意地丟在地上,流出長長的一道血痕。玉蘇用布擦拭著劍刃上面的血,隨后將劍放回劍鞘,做完一切后,他對上了槐花泛紅的眼。
槐花抓著他的衣袖,哭了出來:“公子怎么回事?”
二十九
玉蘇抱著劍, 腳踹了一下地上的雞。
“無事,舊疾犯了。”
槐花憋著自己的聲音,紅著眼道:“何時有的舊疾, 我怎么不知道?”
玉蘇收回腳,聲音一如尋常:“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公子的事情公子如若不想告訴何人,何人會越過公子知道?”
他語氣中帶著淡淡的疑惑, 談話中,眼神望向了門外。
槐花捏緊的手突然松了,眼眸落下一顆淚, 輕聲道:“煙煙也不能知道是嗎?”
玉蘇看著關緊的門,躬身用抹布包起已經沒了氣息的雞,隨口說著:“嗯,所以別在她面前露出破綻。”
槐花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手無端地有些顫抖, 腦海里面全是適才看見的場景
她垂下眸,輕聲問:“公子的傷要什么時日才能好?”
玉蘇怔了一下:“大夫說無事,只是看上去嚴重了一些。你也看見了, 身上其實沒有什么傷口, 昏睡不信,不能見風, 所以血腥味濃了一些。你也不用太擔心,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公子應當會提前同盛煙說的。”
這些話槐花一個字都不信,她看不懂公子, 也看不懂煙煙。
槐花看著桌上的雞,到底緩和了語氣:“你別給公子熬湯, 我怕公子病得更厲害。”
玉蘇點頭。
說完,槐花抹了抹眼睛就出去了。她在門外站定一瞬,向著石桌的方向走去,伸手挽住一旁的盛煙,輕聲道:“看完樹了,煙煙,我想去吃品盛閣的桂花糕,好久都沒有吃了。”
盛煙自然應下,她看了緊閉的屋子一眼,應聲:“走吧。”
*
房間內。
謝云疏躺在床上,雙眸緊閉,臉色蒼白。
玉蘇進來,將窗戶又關嚴實了些,不讓光和風透進來一分。明明是白日,屋子里卻同黑夜無異,只燃著一只油燭,泛著微微的光。
走近床一些,淡淡的血腥味便涌入鼻尖,但奇怪的是,床上的人身上并沒有傷口。玉蘇想起大夫不斷的搖頭,握緊了手中的劍。
長安那邊的事情已經全部處理完了,但是公子公子的身體似乎有些撐不住了。這已經是第三次陡然的昏迷了,第一次不過一刻鐘,第二次不過一個時辰。
這次是第三次,已經半日過去,無論如何都喚不醒。床上的公子雖還有呼吸,但卻很微弱,看上去也不像有意識。
玉蘇垂下眸,走出房門,房間里面的氣氛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那種常年縈繞在死牢中的幽寂感。
他想到了一人。
*
盛煙同槐花用完點心,回到府中,已是黃昏。
兩人一起從側門回去,其中途徑一大片桃林,盛煙才發現原來府中有這樣一番景色。七八月正是桃子結果的季節,盛煙和槐花看著樹上滿滿的桃子,拿了一個竹筐來準備裝一些。
盛煙在下面扶著梯子,槐花爬著梯子上去,兩個人很快就摘了滿滿的一筐。
“煙煙準備用桃子來干嘛?”槐花努力裝作平常的模樣,只眼尾留了一些殘余的紅,她都想好了如若煙煙問起,她就說桃毛進了眼睛。
但盛煙似乎一直沒有看見,注意力都在桃子身上,槐花不由松了一口氣。
盛煙看著滿滿一筐的桃子,掰著手指:“釀酒,做桃干,做冰碗。”
槐花蹲下身,同盛煙一起看著桃子:“桃干和冰碗我會,釀酒有許多種法子,煙煙想怎么釀?”
盛煙輕聲說出了上一世盛序安教她的法子。
槐花聽著輕笑道:“那煙煙以前釀過酒,聽起來好像很熟練,嗯我將東西記下來,先讓下面的人去準備,我們明日去釀酒。”
盛煙手怔了一下:“應當要再往后推一天,明天謝云疏要去佛寺。”
第四次了。
槐花想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尚在昏迷的公子,輕聲道:“這樣,那煙煙這次要同公子一起去嗎?”
盛煙點頭,她本來也要去佛寺。
槐花輕聲“啊”了一聲,表示聽見了:“好,那我們釀酒的日子往后推一天,桃干倒是今天就可以做,和做柿子干的方法差不多。”
盛煙應聲,后面兩個侍衛上前將桃子抬到了她們院子中。
晚上。
盛序安過來了。
聽說盛煙白日去了謝云疏的小院,他不由問道:“如何,聽說小煙沒有見到人。”
盛煙眼眸一抬,輕聲道:“哥哥,你還說我。”
盛序安假裝聽不懂:“什么?”
盛煙放下手中的東西,斟了一杯茶遞過去:“哥哥又沒有通天眼,怎么對我的事情了如指掌,連我見沒見到人都知道了。不僅如此,還來我面前說,生怕我不知道一樣。 ”
盛序安摸了摸妹妹的頭:“是擔心小煙的安全,這不是告訴小煙了嗎,若是小煙不喜歡,哥哥不派人跟著就是了。”
這樣的對話上一世不曾有過,上一世這兩年,她沉浸在謝云疏死亡的悲痛中,對這一切不太在乎,任由哥哥按照心情來。
但是,這一世。
盛煙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抬眸望向盛序安,兩個人眼神相對,她開口:“我不喜歡,所以哥哥不要再派了。我身邊已經有暗衛了,已經足夠保護我了。哥哥每日要忙那么多事情,不用再多為我操一份心。”
盛序安自然聽出來了,溫聲笑笑:“好,哥哥以后不打聽了,我看見院子里面那一筐桃子了,小煙是準備做什么?”
盛煙的回答同白天如出一轍:“釀酒,做桃干,做冰碗。”
說話之間,她輕輕望著盛序安的眼睛,果不其然捕捉到了青年眸中一瞬的凝滯。
隨后,她耳中傳來哥哥溫柔的笑聲:“釀酒嗎,那哥哥可以同小煙一起,釀好了我們把酒埋在地下,待到煙煙出嫁的時候再挖出來。”
盛煙輕聲說了一句“不要”,隨后不經意問:“哥哥從前也釀過酒嗎?”
從前,自然是指在長安。
盛序安不覺得這有什么好隱瞞的,輕聲道:“嗯,從前釀過,也是釀的桃子酒。”
在盛煙好奇的目光中,盛序安不由自主多說了一些:“每年都會釀一些,只是釀的不多,也沒有埋到地下,要不然到時候去了長安哥哥可以帶小煙去嘗一嘗。”
盛煙彎著眸:“在外祖家中釀嗎?”
盛序安自然搖頭:“不是,那樣太麻煩外祖府中的人了。哥哥買了一座宅子,里面全種著桃樹,一到了時節上面就都桃子。一般是在那個宅子里面釀酒,釀的也不多,偶爾同友人聚會時就飲完了。”
盛煙輕聲應著,盛序安摸了摸她的頭:“日后去了長安,哥哥帶小煙去看,三四月的時候桃花全開了很美。”
盛煙在心里為哥哥補充。
那座宅子里面還有一片湖,上面是一座窄窄的石橋,里面喂養著數不清的錦鯉,從橋上往不遠處看去,就是那十里桃林。
她前一世去過的。
那時她因為落水流言的事情心情不好,哥哥說新給她買了一處宅子,里面有好多好多的桃樹,等到了時節,她們就可以一起摘果子釀酒,還同她講爹爹娘親從前的故事,講了許多許多。
所以還是在騙人呀。
盛煙挽著盛序安的手,認真地聽哥哥講著長安的事情,她眨了眨眼,已經不知道其中幾分真幾分假了。
上一世哥哥同她說,那是為她新買的宅子,可實際上早就有了不是嗎,遠不是她去了長安才有的,聽哥哥的口吻,應當已經許多年了。
她靜靜地聽著,許久之后,輕聲說了一句:“哥哥,我們真的不能永遠留在江南嗎?”
盛序安一時無言,無他,只因為這個事情盛煙已經說了很多很多次,他安撫似的摸了摸妹妹的頭,聽妹妹輕聲說著。
“江南很美,天氣也很好,雖然偶爾雨下的有些多,但是夏日不算太炎熱,冬日也不算太嚴寒。哥哥身體不好,呆在這樣氣候好的地方,對身體有好處。這里也是我長大的地方,我不想離開,不想去什么長安,我也不想哥哥離開,既不想同哥哥分離,又不想哥哥卷入長安那邊的風波。哥哥,我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我知道長安那邊的形勢遠比江南復雜,即便是哥哥卷入其中也不能全身而退,哥哥,為什么不能留在江南呢。”
盛序安低聲道:“小煙,你沒有去過長安,無需如此害怕和厭惡。你要相信哥哥,哥哥答應你,如若日后你去了長安還是不喜歡那里,哥哥不會強行將小煙留在長安,好嗎?哥哥沒有強行讓煙煙做過任何事情,對嗎?”
或許是這個問題已經拉扯過很多次,盛煙幾乎是聽見的下一瞬就問道:“那哥哥呢?”
盛序安沒有說話,這便已經是答案。
盛煙想,哥哥的確沒有強行讓她做過任何事情,可她真的很想強行讓哥哥留在江南。
但她勸服不了哥哥,也想不出法子。
她無法拿著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嚨,說哥哥如若你離開江南一步我就用匕首割開皮膚,她清楚地明白,她不能。
她能用愛困住哥哥和爹爹,但不能用自己的性命。
盛煙一時間有些無言,她在盛序安的面前埋下頭,輕輕地將自己的臉掩住,不想表露出自己眼眸中過于復雜的情緒。
盛序安輕輕摸著她的頭。
像是安撫。
一直到盛序安走后,門從外面被關上,盛煙才抬起頭來,露出那雙沉默的眼,她喚出來暗衛,輕聲吩咐道:“你們去一趟長安”
暗衛走了,消失在夜色中,盛煙卻有些睡不著。
她不知道她是想確認什么,但是事情好像一步步在往那個方向走。
她知道自己是在為難哥哥,無論哥哥是否有那些心思,為了她留在江南放棄仕途都實在是強人所難,哥哥拒絕實屬正常。
但
盛煙想著那些謊言,謝云疏的,哥哥的,兩個人的謊言交雜在一起,成為一片濃霧,成為那個她不愿意細想的夢,她被困在其中,卻又始終被隔離在真相之外。
為什么都要騙人呢?
那日入睡之前,盛煙如何都想不明白。
*
隔日,盛煙沒有等到謝云疏,只等到了玉蘇。
玉蘇淡聲道:“公子有些事情要忙,如今不在江南,佛寺需得等到下一月才去。”說著,玉蘇拿出了一封信遞給盛煙。
盛煙打開,里面的確是謝云疏的字跡,上面說的意思也和玉蘇說的差不多。
她應聲,捏緊手中的信。玉蘇要走時,盛煙輕聲道:“他有說何時回來嗎?”
玉蘇搖頭:“沒說具體時間,大抵是半月后。”
盛煙便沒有再問了,她收了信進府,一旁的槐花深深地看了玉蘇一眼。玉蘇挑眉,沒有理會。
于是一下午,盛煙就看見槐花刺繡將自己的手刺到了四五次,槐花手指又一次出血時,盛煙上前從槐花手中拿下帕子和針線:“怎么了槐花,昨日沒有睡好嗎,你看著精神不太好。”
槐花搖頭,輕聲道:“沒有,就是在走神。”
盛煙見問不出來就沒有問了,只是收走了槐花的針線和帕子:“那你別繡了,若是無聊,去書房中尋一些話本子。”
槐花點頭,轉身出去了。盛煙看了一眼槐花的背影,輕聲道:“流光。”
“流光”從不遠處出來,盛煙輕聲吩咐:“去看著點槐花,她一個人,我有些不放心。”
“流光”點頭,從暗影中退下。
盛煙望著“流光”,眉心微蹙,是她的錯覺嗎,她總覺得這一世的流光和上一世的流光不太一樣。不過很快,她就揉了揉自己的額,可能是她多心了,畢竟她一定意義上也改變了流光的命運軌跡。
上一世,流光初見她是掀開棺材的蓋頭,這一世卻被她派去了長安,有些許不同也是尋常事。
*
十日后。
玉蘇看著轉醒的謝云疏,上前道:“公子。”
謝云疏垂著眸,臉色蒼白如紙,聲音低啞:“我昏睡了幾日?”
玉蘇垂頭:“十二日。”
謝云疏倒也料到了一些,微弱的燭光灑在他的臉上,如玉之中多了一抹消瘦。他靜靜地思索著,良久之后,輕聲道:“同她說了嗎?”
玉蘇點頭:“按照公子從前的吩咐,口信帶到了,信件也帶到了。”
“她可有說什么?”
玉蘇如實回到:“詢問了公子何時回來,屬下說約莫半月后,其他的就沒有了。”
謝云疏一怔:“長安的事情如何了?”
玉蘇將一旁整理好的東西拿過來:“皇后已經查到了一些當年的事情,但是不太愿意信,還在尋那兩大世家的舊人求證;圣上已經病入膏肓,太醫都說可能活不過這兩年了;圣上病重的消息同樣傳到了皇后的耳中,皇后昏倒了一次,但是醒來之后也沒有去看圣上。”
謝云疏接過玉蘇手中的東西,一邊輕咳,一邊翻看著。
看到一張時手指頓了頓,玉蘇看見,解釋道:“是十日前的事情,盛煙派了兩個暗衛去長安查探桃林的事情,公子沒有醒,屬下沒有妄做決議。”
謝云疏遲疑了一下,窗戶不知何時被風吹開了一些,恍若暗室的屋內多了一抹光。
謝云疏依舊咳嗽著,玉蘇始終站在一旁等著吩咐,良久之后,玉蘇聽見青年的聲音:“幫她查,她要查什么,日后都莫要再阻攔了。”
玉蘇停在那個“幫她查”上面,出聲:“若是有旁的人阻攔”
謝云疏淡聲道:“除了便是。”
玉蘇領了命應聲,出去了。門打開的那一剎那,大片大片的光涌了進來,謝云疏坐在床榻上,望著不遠處桌上那一盞燭火。
玉蘇沒有關門,甚至將門又打開了些,又走到外面,將窗戶全部都抬了起來,謝云疏從始至終都很安靜地坐在原處。
屋子里面全然亮起來時,青年緩緩地直起了身,他望向外面的柿子樹,有著夏日獨有的過分蔥綠的葉。
“咳”
*
盛煙是在兩日后知道謝云疏“回來”的消息的。
那日“流光”回來同她說,槐花出府去了小院,見了玉蘇。盛煙只以為槐花是相見玉蘇了,就沒有再細問。
半月下來,她手中的功課早就寫完了,她想著明日去將功課拿給謝云疏,順便問一下這半個月他去了何處。
黃昏時,她派去長安的兩個暗衛回來了,與之一起帶回來的,是上一世她見過的一些信件。
暗衛將東西交給她,她讓人先下去,黃昏的光映出她的背影,她良久站立在原處。手指劃過信件上的東西,明明是記憶中不起眼的部分,這一刻卻覺得分外的熟悉。
這里面有幾封,她前世便見過。
暗衛打探上來的信息說,那片莊子里面最開始沒有桃樹,是十三年前,哥哥先買下了莊子,隨后才種的十里桃樹。
那自然哥哥上一世同她說的那些話就都是假的。
可只是一個宅子,為什么要騙人呢?
盛煙打開手中另外的東西,手指有些輕顫,她有些不敢看,黃昏的光漸漸變得黯淡,太陽已然落幕,月亮開始高懸天空。盛煙坐在桌子前,看著桌上攤開的書信。
有些熟悉,有些不太熟悉。
她輕聲將暗衛喚了出來,指出了幾個大臣的名字,讓他們去查一查。
暗衛應聲,下去了。
盛煙將桌子上信件都收起來,隨后到了火盆旁,將每一封都燒干凈了。或泛黃,或雪白的信紙,最后都變成了一團什么都看不出的灰。
盛煙望著那團灰良久。
*
小院中,書房內。
玉蘇稟告著長安的事情,最后添了一句:“她又派人去了長安。”
謝云疏倒不算訝異,輕聲道:“還是如從前一般。”
玉蘇點頭:“是。”
門被輕聲關上,謝云疏放下了筆,他抬眸望著窗外的月亮,也看了良久。
*
暗牢中。
林穗蹲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三個石子,她面無表情地丟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將石子全部踢開,躺在了一片枯草上。
她垂上眸,只有很遠處有微弱的燭光。
*
七日后。
盛煙再次見到了回來的暗衛,暗衛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厚厚的一疊,她面無表情地接過,讓暗衛先下去。
兩個暗衛下去了,盛煙看著手中的一疊東西,先沒有看,而是翻開了一旁的經書,認真地臨摹了一遍。
她已經許久沒有抄寫過經書了,這一次抄的時候比從前慢了許多。
她將經書最后一章抄完時已經到了深夜,盛煙起身將抄寫好的經書收起來,隨后拿出了白天暗衛交上來的東西。
她拆開袋子,里面的東西露出來。
盛煙其實沒有想到兩個暗衛能夠查到這么多,方方面面都如此周全,讓她連一分僥幸都不能有。
東西被她攤在桌子上,她又認真地看了一遍,一直到看完,她臉上也沒有任何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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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適時下起了雨,盛煙被從窗戶吹進來的風吹得有些冷,她起身想要關窗戶,整個人卻恍如被死死地釘在了凳子上
良久之后,盛煙顫了顫眸,一滴淚從眼中滾落。
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盛煙用八個字形容桌上這一份“證據”。
她哽咽地垂下頭,燭火被外面的風吹滅,她將所有的“證據”都壓在自己手下和臉下,淚水順著她的臉滑落洇濕宣紙上的字跡,墨痕染開。
上一世的一幕幕開始在她腦中回放,謝云疏抓著她的肩膀,凝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盛煙,盛序安意圖謀反,你知道嗎?”
她不知道。
她現在知道了。
盛煙泣不成聲,窗外的風不停地向她吹來,不知何時外面又下起了雨,狂暴的雨聲中,風似乎要將她的臉,她的手掀起來,讓這些已經可以稱之為“罪證”的東西飛得漫天。
盛煙用手將所有的東西都壓住,風雨混著暗色在她身后,她惶然地去翻前一世的記憶,真真假假雜在一起,她已經完全分不清。
為什么每個人都在騙人?
為什么都要當騙子?
為什么都要騙她?
他們明明是她最親近的人,但為什么嘴里沒有一句實話,她要怎么相信呢,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相信。
謝云疏處處騙她,哥哥也處處騙她。
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的夢境,所以夢是真的還是假的,那些在她心里堆起來的仇恨,究竟又有多少真,多少假,又有多少又是謊言的產物。
窗外大雨滂沱,盛煙哭成一團,但始終沒有松開壓下那些“罪證”的手。
風打著雨,窗打著墻,盛煙眼淚洇濕了信紙,已經熄滅的微弱的燭火在飄忽閃著,盛煙伸手將所有的信紙死死按住,柔白的手上顯現出了青筋,她站起身,有些搖搖晃晃,卻又帶著一種無法改變的堅決。
她走到火盆前,躬身跪下,就像前世跪在父兄的墓前。
在窗外漫天的風雨中,她吹亮了本就倏忽的蠟燭,火光被風吹著向她迎面而來,她沒有避開,可到底火光沒有撲到她臉上,她將其中一封點燃,放到了火盆中,火光很快變大,像白日一樣,又被風吹得越發揚起。
一封,又一封,很快,她手上就只剩下最后一封。
她眼眸滑落淚,手指顫抖地將最后一封遞出去,信紙很快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良久之后,適才被她吹亮的蠟燭熄滅了,火盆里面的最后一絲火光也消失了,風從外面吹來,鬼哭狼嚎般,少女安靜地跪坐著。
一直到半夜,盛煙才從地上起來。
她洗了洗手,張開嘴的第一瞬沒有能夠發出聲音,她唇輕輕張著,半刻鐘后,輕聲道:“燭。”
名為“燭”的暗衛出現在她身前,盛煙開口,這一次發出了聲音。
她聽見自己說:“將這半月以來查到的東西都銷毀掉,不僅給我的那些,所有能夠查到這些東西的人、物,都去處理干凈。”
燭應聲,出去了。
外面風雨依舊未停,說出那一句話后,盛煙良久都沒有動作。
終于,她起身,緩緩走到窗前,明明沒有一絲光亮,但她就是能夠看見院子里面瓢潑的雨,記憶中,上一世她死之前也是這般。
她抬起僵硬的手,關上窗,像是關上心里最后的猶豫。
她想,她不該查的。
她又想,她還是該查。
哥哥留下如此多漏洞,她派出的兩個暗衛都能查出這么多端倪,她能查出來,那旁人也可以,她查了,還能幫哥哥處理得干凈些。
是,哥哥妄想奪位,是,哥哥狼子野心。
所以呢?
盛煙眼眸中沒有一絲光,她背著關上的窗,難道哥哥妄想奪位狼子野心她就能放棄哥哥嗎,就能看著爹爹和哥哥像上一世一樣去死嗎?
盛煙覺得自己不能。
她手顫抖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冰涼的茶水涌入她的口腔,潤濕她干涸的唇,她恍若未覺其上的干裂,飲了一口又陡然放下。
她臉上滿是淚,不知道杯中的水為什么會這么涼。
從唇角流下,滑入脖頸,最后停留在那顆已經不知道如何在跳的心中。
她想,她沒有做錯。
她選過謝云疏了,如今再選一次,她選哥哥和爹爹,這很公平。
但為什么,盛煙抬手停在自己的臉上,冰涼的淚像外面的雨,電閃雷鳴間,她蹲下身抱住自己。
為什么
為什么都要騙她,謝云疏如此,哥哥也如此。
她要信誰,她能信誰,她只能信自己。
即便哥哥妄想奪位,上一世爹爹死在凱旋的路上是事實,哥哥死在回來的路上是事實,謝云疏沒有因為她對爹爹哥哥心軟一分,那她也不行,她也不要心軟一分。
盛煙一遍一遍對自己說,是,她應該這樣做。
即便哥哥意圖謀反,但謝云疏害死了哥哥和爹爹是事實,她不能,絕對不能。
那一晚盛煙怎么度過的她已經不知道了,因為隔日她就發起了高燒,意識模糊之間,她只聽見槐花不住擔憂的聲音,她努力睜開眼,卻又陷入那一片夢境。
這一次,她沒有走入夢境,只是閉著眼站在夢境外,始終不去看。
既然不知什么為真,什么為假,那她就都不看。
看了也不會改變什么,沒有意義的事情,她有什么必要做。她不想看,于是夢境里就蒙起了一層霧。
夢境外,盛煙閉著眼,額頭淌著汗,槐花一遍一遍地換著帕子。
盛序安擔憂地看著妹妹,詢問著一旁的大夫:“只是風寒嗎?”
大夫應聲:“回盛大人,只是風寒。”
“那為何如此頻繁?”盛序安蹙眉。
大夫遲疑一瞬,搖頭道:“老夫也不是很明白,小姐身體似乎是要比旁人虛弱些,或者稱之為‘體弱’,只能調養調養讓身子骨養的好一些,幾副藥徹底根治是做不到的,不可過于急躁。”
盛序安望了一眼昏睡的盛煙:“大夫您開藥,藥材無所謂,您往最好的開。”
大夫搖頭:“不是藥材的問題,公子看著也明白幾分醫術,當知道藥材合適最好,貴重其次,不是老夫不盡力,是小姐的身體情況只能如此,大補也是不合適的,小姐的身子受不住,以后還是要注意些。”
“平日房間內注意通風,但昨日那么大的風雨,一定要管好窗戶,不要讓寒風吹了進來。還有不要惹小姐較大的情緒波動,一喜一悲,都極容易導致生病。”
盛序安一一記著,青笛隨著大夫下去抓藥。
槐花將用過的熱水端出去,盛序安坐到了妹妹床前,他握住妹妹的手,因為高燒,被他握住的手泛著滾燙的熱意,盛序安想起前幾日同妹妹的“爭吵”,垂下了眼眸。
是因為去長安的事情嗎?
之前幾次也是,他不知道妹妹為什么這么不喜歡長安,但每一次被他相拒之后,妹妹看上去都不太好。
他望著盛煙,手背放在她的額頭上,滾燙的一片。
即便發著高燒,盛煙還是很安靜,只是臉比平常要紅上一些,身體滾燙許多。
他輕聲道:“真的就如此不想去長安嗎?可你不是喜歡謝云疏,雖這一年下來圣上還沒有立儲,但大越國的皇子只剩他一人,日后總還是要回長安的。”
他派人查了盛煙前十幾年的事情,他尋不到盛煙如此討厭長安的緣由,他望著妹妹,輕聲道:“小煙,對不起”
其他的事情他都能讓著她,但是這一件事情,不行。
爹爹才有一些音訊,回京之后還不知道京中局勢如何變化,他還未查清鶴生死的真相,他如何能應下妹妹這般話。
這些話他不曾對妹妹說過,他希望她能夠自在快樂一些,那些恩怨情仇是他和爹爹事情,他不希望她卷入其中。
她喜歡什么,就做什么,她喜歡誰,就嫁給誰。
謝云疏那里他背著她阻止了幾次,但是只是試探,如若妹妹真的喜歡,他是不會真的干涉的。
他望著盛煙,輕聲道:“小煙”
*
小院內。
“流光”跪在地上,將所聽見所看見的一切都如實招來。
玉蘇抱著劍站在一旁,外面的一切同光一起被避在外面。謝云疏坐在書桌前,手邊放著盛煙前些日交上來的功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當“流光”說到盛煙燒毀了那些證據,并讓暗衛前去長安處理余下的痕跡時,玉蘇聽見公子很輕地笑了一聲。
玉蘇說不清什么感覺,屋內只有一方點燃的蠟燭,柔和的光映在青年含笑的眼眸上。
謝云疏彎著眸,像是兒時。
母后將年幼的他關在漆黑的宮殿,里面沒有婢女沒有太監,他唯一能夠見到的活物是一只小小的老鼠。
他為它取名叫“小老鼠”。
宮殿里面什么都沒有,小老鼠也很餓,小老鼠還很笨,門上面那么大個縫就是鉆不出去,于是走投無路的小老鼠就總來偷吃他的飯菜。
他那時還小,也沒有見過什么人,小老鼠也是頭一次見。
見到小老鼠對他的吃食感興趣,他就每日都會分一半給小老鼠。漸漸地,小老鼠也不怕他了,甚至會在宮人送來吃食的時候主動從角落鉆出來。
他沒有過朋友,那個小老鼠是他第一個朋友,他每日都照例將東西分給小老鼠一半。
他常常沒什么食欲,實在餓的受不了了才用一些吃食來填飽肚子。
那時他尚小,不知道母后為什么要將他關進黑黑高高無人的宮殿,父皇為什么三歲過后一次沒來看過他,宮人為何看見他就滿臉嬉笑。
沒有人告訴他,仿佛他生來就是一個錯誤。
一日小老鼠用了他的吃食馬上吐了白沫的那一刻,他想,他生來就是一個錯誤。而錯誤,是不該存在的。
那母后為什么要生下他呢,他不明白。
宮殿里面暗無天日,也沒有蠟燭,偶爾他能夠看見陽光從一側沒有關緊的窗戶照進來。其實那一日小老鼠死后,他就不準備再用膳了。
應該是叫“用膳”吧,白粥,咸菜,干餅。
他看著小老鼠的尸體,耳邊似乎聽見了“吱吱”聲,他覺得活下去好像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他死了母后應該還會省心一些。
但是沒等他餓上三日,沒等他同小老鼠一樣徹底昏睡過去,他就見到了一個按理說不能見到的身影。
他那時已經餓的沒有什么力氣了,但還是按照夫子所言的行禮。
“兄長。”
光和謝鶴生一起從窗戶進來,謝鶴生從上面跳下來,將懷中的雞腿、糕點和茶水一并給他。他沒有吃,甚至看著有些想吐,但是按照夫子教的禮數,他還是道:“多謝兄長。”
那時謝鶴生也不高,從高高的窗戶跳下來時,發出巨大的一聲響——聽著就很疼。
謝云疏那時想,母后要責罰謝鶴生了。但很快,他又想,也不一定,母后很疼謝鶴生,也很愛謝鶴生,可能不會責罰。
他其實不是很愿意將謝鶴生喚作兄長,畢竟他始終沒有明白,為何他們兩個都是母后的孩子,母后需要如此厚此薄彼。
母后將謝鶴生教的很好養的很好,每次來給他送膳的小太監宮女閑聊時,他總是能夠從他們口中聽見謝鶴生的事跡。
謝鶴生今日又寫出了一首多好的詩,謝鶴生今日又作了一首多好的詞,謝鶴生今日又得了夫子如何的夸獎,謝鶴生再過兩年就能夠去外面巡查。
謝云疏總是能夠聽見很多很多關于謝鶴生的消息。
黑暗的宮殿中,他曾和小老鼠面面相覷,小老鼠偶爾對他“吱吱”兩聲。
后來,小老鼠死了,他望著小老鼠的尸體,覺得活著好像真的沒有什么意思。
可就在那一刻,他快要將自己餓死的那一日,那個別人口中的謝鶴生,從高高的窗戶上跳了下來。
謝鶴生給他帶來了糕點,茶水,還有一個他后來吃了一口就吐了滿地的雞腿。
還帶來了什么呢?
大概是光吧,可能還是別的東西,但是他已經不太記得了。
他那時望著謝鶴生,不明白世界上為什么有謝鶴生這樣的人,他們明明曾在一個母親的肚子里,但他同生在黑暗陰暗中的他完全不一樣。
謝鶴生像是那一片光明的產物,他隨著光一起來。
他喚他兄長。
后來他沒有了會吱吱叫的小老鼠,但有了每次來都會摔下來的謝鶴生,就像是命運,他望著他,想著很久以前那些宮人口中描述的模樣,他想,謝鶴生真的是這個模樣的。
這個人,這個人是他的兄長。
他開始喚他兄長,不僅在口上,還在心中。
他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他甚至覺得這樣也沒有關系。
他覺得母后的偏愛是對的,比起他這般陰冷潮濕的人,謝鶴生好像的確會更好一些。溫柔矜貴,心懷蒼生之余,還擔著他這樣一個被全部人拋棄的弟弟。
但是事情好像總是要比他想的要更壞一點,他五歲那年,母后已經不想再在皇宮中看見他,即便是高而黑的宮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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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的那日,母親也沒有來見他。只有一個宮人走過來,揚了揚手中的拂塵,就要送他走,走去哪呢。
那宮人可憐地望了他一眼,說江南。
謝鶴生來送了他,他未曾想過那是最后一面。
謝鶴生是一個他這般的人都指摘不出任何錯處的人,用一封封書信,和三歲小孩都不會喜歡的永遠不合時宜的玩具,將他從那處黑黑的宮殿牽了出來。
他開始擁有了自己的第二個朋友,她的名字叫盛煙。
他的人生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呢,總歸不是出生那一年,也不是離開長安那一年,可能是收到謝鶴生第三十封書信那一年吧,他算了算時間,又擁有了青梅,她的名字叫盛煙。
后來沒有后來。
也算有后來。
后來,謝鶴生死了,盛煙死了,他獨自活了十年。
再后來就是現在,微弱的燭光下,謝云疏輕聲笑了起來,青年一身淺青色云紋長袍,臉色蒼白如紙,眸光瀲滟泛著淚,淚珠混著唇邊的血從俊美的臉上滑落。
他望著黑暗之中唯一的一點光亮,像是看見了很久以前那個高高的漆黑的宮殿之中的那只吐著白沫的老鼠,他就是那只小老鼠。
站在角落,畏畏縮縮,不敢戳破真相不敢表明身份也不敢擁有記憶,陰暗地將全部的證據遞到那個人身前——他的青梅身前,妄想自己能被選擇一次。
她選擇他死。
三十章
盛煙的病好轉已經是幾日后。
其間謝云疏上門看望了一次, 這一次盛序安沒有阻攔。
槐花從外面關上門,屋子里面只剩下謝云疏和盛煙兩人。謝云疏來的時間不巧,盛煙正昏睡過去。
謝云疏垂著眸, 平靜地看著床上染了三分虛弱的盛煙。他伸手將她額邊的碎發拂開,換了她額頭已然變熱的毛巾,從一旁擰了涼水,再重新放上去。
做完這一切, 他就沒了旁的動作,不再有一分逾矩。良久,他望著昏睡中依舊蹙眉的人, 伸手想要為其撫平,在要相觸的那一刻卻又收了回來。
房間里面安神香的味道很重,和上一世一樣。
謝云疏沒有久留,最后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謝云疏出去時,槐花正同玉蘇說著話, 見到他出來,明顯想問什么。
謝云疏沒有解釋,從玉蘇那里拿了盒子, 遞給槐花。
“公子, 這是什么?”槐花一邊接過,一邊問道, 她自然不好當著公子的面打開。
謝云疏淡淡道:“打開看看。”其實也不是什么有用的玩意。
槐花打開不由一怔, 木盒里面只有兩張薄薄的紙, 是她和玉蘇的賣身契。槐花幾乎是一瞬間抬眸望向謝云疏:“公子?”
謝云疏淡聲道:“嗯。”
槐花低聲道:“里面有兩張。”一張是她的,還有一張是玉蘇的。
“也給你。”謝云疏平淡道。
槐花怔了一瞬, 彎著眸望向一旁的玉蘇,將屬于玉蘇的那一張拿出來在玉蘇眼前晃了晃:“誒, 公子說也給我。”
玉蘇翻了個白眼,不想同她計較,上前跟上了公子。
槐花抱著盒子站在原地,輕聲哼了一聲,也是早就無用的賣身契對玉蘇有什么約束力,但她還是將其好好收了起來。
屋子里。
盛煙轉醒的時候已是黃昏,槐花提了一嘴午后謝云疏來過的事情,盛煙才醒,腦子有些亂:“走了嗎?”
槐花:“嗯,公子知曉煙煙已經睡下了,看了一眼就走了。”說著,她拿出謝云疏帶來的幾本書:“公子說煙煙臥床無聊時可以看,不是功課。”
盛煙接過一本,暫時也沒有看的興致,放到了一旁。
她起身,外面又下起了小雨,盛煙望著窗外的雨,有些猶豫,上一世這兩年江南有下這么多的雨嗎?
還在思索間,槐花就上前將窗戶關上了,對上盛煙的眼睛,槐花語重心長道:“煙煙,大夫說了,你身子骨不好,下雨的時候不能開窗戶。”
盛煙輕聲道:“有些悶。”
槐花關窗的手頓了一下,隨后留下了一條窄窄的縫,回身將盛煙攙扶住:“煙煙,忍一忍,你身體還未好。”
“大夫如何說?”盛煙摸了摸自己額頭,溫度已然正常了。
槐花輕聲道:“大夫說就是風寒,只是煙煙身子骨弱一些,所以高燒不斷,日后多加注意就好了。”
盛煙應聲,這和她預想的也差不多。槐花為她拿來一本書,恰巧就是謝云疏帶來的,她翻了一頁,發現的確不是什么功課,是些民俗故事。
有小姐,有書生,有狐妖,講來講去,脫不開生死,她心中生起了莫名的煩躁。她閉上書,纖細的手指按在書封上,良久才松開一些力道。
槐花在一旁繡上次未繡完的荷包,這一次同上一次不一樣,繡的很穩,沒有刺到手。盛煙擔憂地看了一會,見槐花沒有傷到自己,就移開了眼神。
微涼的風順著那道窄窄的縫隙滑進來,盛煙眼睛望著關上的書,實際上卻是在發呆。
這樣一連過了幾日,盛煙的病好了大半,只剩臉色比平日虛弱蒼白些。盛煙等著派去長安的暗衛的回信,偶爾做一做功課,因為身體的原因,玉蘇教她射箭的事情暫時耽擱了下來。
謝云疏沒有來尋盛煙,她自然也不會去。
之前他為她布置的功課沒有全部做完,她有意耽誤著進度,不想再同謝云疏有過多的接觸。
一日,她還在做功課,槐花突然說:“煙煙,明日是不是到了去佛寺的日子?”
盛煙持著毛筆的手一頓,一滴墨就滴了下去,暈染開,一頁功課廢了大半,盛煙將筆放到筆架上,收起已然被毀壞的宣紙,走到一旁用清水洗了洗手。
槐花順勢遞過一張干凈的帕子讓盛煙擦拭,盛煙接過,回道:“好像是到了。”
被推遲了一個月的第四次。
槐花輕聲道:“也不知道這么難求的東西長什么模樣,煙煙,你見過嗎?”
盛煙搖頭:“只是聽說過。”
槐花用手撐著頭:“那等公子送給煙煙了,讓我看一看,開開眼界。”
盛煙沒有拒絕的道理,她下意識摸著自己空著的左手腕,頓了一下后,又放下了手。槐花一早便注意到了她這個習慣,見狀去梳妝臺前打開一個紅木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白玉手鐲,走上前給盛煙戴了上去。
盛煙沒有拒絕,另一手有意識地摸上去,卻只摸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
隔日。
盛煙同謝云疏一起去了佛寺。
馬車上,盛煙將這幾日的功課交給謝云疏,她沒有花太多心思,她知道謝云疏一眼就看得出來,但謝云疏什么都沒有說。
馬車行著,謝云疏突然咳嗽了幾聲。
盛煙遞過去一杯茶,輕聲道:“怎么了?”
謝云疏淡淡接過:“無事,昨日受了風。”
盛煙這才看見謝云疏的臉色比平日蒼白不少,她輕輕蹙了蹙眉,將他手中的她交上去的功課拿回來放到桌上:“不舒服便應該休息,讓玉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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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想說讓馬車掉頭回去,就想起上個月已經耽擱了一次,她并不知道他何時離開江南,不能再耽擱下去。
謝云疏也沒有讓她說完,輕聲道:“無事,只是偶爾會咳嗽兩聲。”
盛煙就沒有說話了,在她的對面,謝云疏閉上了眼閉目養神,盛煙的手按在桌子上的功課上,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郁氣。
她未曾想到她能如此平靜地面對謝云疏。
她清楚地直到他擁有上一世所有的記憶,他在一步步做出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樣的選擇,但是她不敢賭,也不能賭。
畢竟,她上一世賭輸了。
盛煙其實能說給自己無數個道理,但是在某一刻,她還是忽略不了自己內心的遲疑。但就像那些在火盆里面化為灰燼的證據一般,她始終有自己做下的決定。
她也閉上了眼,松開了手。功課被幾本書壓著,風偶爾將其吹起來一些,與之一起吹起來的少女額間的發,在她的對面,青年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她。
他將已經被風翻開的書重新歸整,那些功課也一張一張經過他的手指
“公子,小姐,到了。”外面傳來玉蘇的聲音。
盛煙詫異了一刻,因為“小姐”這個稱呼,她已經許多年沒有從玉蘇口中聽過了,她被謝云疏扶著下了馬車。
遠山寺外依舊是熱鬧的人群,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盛煙同謝云疏混在其中,也只是渺渺眾生中的兩人,她們像其他人一樣捐香火,燃香,被小和尚引著去拜佛。
玉蘇抱著劍站在原處,垂著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邊有個一片就是騙錢的道士吆喝著:“算命,算命,十個銅錢一次,算姻緣算仕途算疾病,算命,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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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廟內。
盛煙和謝云疏一起在佛像前跪下祈愿。
盛煙手中拿著香,望著面前的佛像,許久之后,在心中輕聲道:“信女祈愿這一世父兄能夠一生平安順遂。”
謝云疏依舊只是淡淡地上了一炷香。
*
盛煙和謝云疏出寺廟時,就看見玉蘇一劍挑了一個道士的算命攤子,道士被那泛著寒光的劍嚇到轉身就跑,連十個銅板都不敢再要。
玉蘇見他們出來,一聲不吭掀起了車簾,盛煙輕輕掃了一旁擺著的破算命攤子,想了想還是沒問出口,看玉蘇這模樣,怎么也不是滿意的答案。
謝云疏恍然沒看見一般,直接上了馬車。
馬車上,盛煙拿起一本書,輕聲道:“今日住持沒有尋你下棋。”
“以后應當都不會了。”謝云疏淡聲道。
盛煙驚訝道:“為何?”
謝云疏沉默半晌:“上次忘了讓上一局了,一日下來他輸了不知道多少子,說我冥頑不靈,以后便換個有緣人。”
盛煙輕輕笑了笑:“怎么能這般不講道理。”
謝云疏沒有附和,只是將那一疊功課整理好:“三日后我要回一趟長安,若是要急事,你便去尋玉蘇。”
盛煙怔了一下,輕聲道:“那什么時候回來?”
“半月后。”謝云疏將手中的功課遞給盛煙:“重新做,盛煙,認真些,之前是生病耽擱了,重新做不能再如此隨意。”
這個事情無法辯駁,盛煙點頭應好,良久之后,她突然輕聲問了一句:“為什么要回長安?”
謝云疏倒也直白:“見皇后。”
盛煙輕聲應了一聲,別的又問不出來了。
他們明明坐在一輛馬車里,只隔著一張桌子,卻恍若隔著千山萬水,迢迢。
她抱著懷中的功課,又聽見了青年的輕咳聲,茶壺里面的水已經冰涼了,她想了想,沒有再斟茶遞過去。
端倪是何時顯露的,盛煙已經不知,但好像不知不覺她們就已經相顧無言。
愛,恨,怨,都變成淡淡的一片,化在江南朦朧的煙雨中。那一日,盛煙站在盛府外看向謝云疏時,總覺得他在一片朦朧的霧中,同前世那片霧不一樣,他眼眸平靜,始終淡淡地看著她。
有那么一瞬間,迎著八月的盛夏,她背脊發涼。
*
幾日后,皇宮內。
謝云疏看了一眼頹然坐在高座上的皇后,安靜地坐在了一旁。
殷嬌望向他,望向這個十幾年來她不曾傾注一絲關愛的孩子,啞聲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謝云疏飲了一口茶:“恨。”
他望向殷嬌,她坐在皇后的高座上,雙眸含淚地望向他,看著似乎終于有了一分他的母親的模樣。
兩個人之間隔著高高的臺階,隔著兩世化不開的恩怨。
謝云疏開口的語氣很淡,像是說著尋常的天氣。
“自然是恨的,恨你厚此薄彼,恨你生而不養,恨恨很多,但是恨多了就沒有意義了。我最恨的是什么你心里應當清楚,如若兩年前我沒有尋到你,同你承諾兩年間我會殺了圣上,完成你一直以來心心念念的‘復仇’,你會去尋誰,你心中明白。”
殷嬌失聲,她會去尋鶴生。
謝云疏眉宇間有淡淡的疑惑:“明明你待兄長是不同的,明明你最是了解兄長是什么樣的人,明明你知曉這樣可能逼死兄長,但你還是要這么做,為什么么母親?”
他終于喚了她一聲“母親”。
殷嬌說不出來話。
謝云疏替她說著:“因為仇恨,因為你覺得圣上殺害了先皇,你覺得圣上欺騙了你,你要替先皇報仇。你明明有很多種法子,但你偏偏選擇最不合適的一種。即便你從前知曉的那些東西都是真的,兄長犯了何錯,你要將他置于如此境地。”
殷嬌終于開口了:“先皇是鶴生的生父,鶴生不該為他的生父報仇嗎?”
“那兄長自小認圣上為生父,為養父,為君,兄長為子,為臣,你不了解兄長嗎,你揭穿身世讓兄長弒父弒君,兄長會弒誰?你自小用詩書將謝鶴生灌成有翡如玉的君子,你覺得他會弒誰?”
謝鶴生會殺了自己。
這就是上一世他登上皇位之后所尋得的真相。
他的母親,用綱常、倫理、恩情、道義殺死了謝鶴生。
生恩,養恩,君臣,父子,在謝鶴生自刎的那一刻,凌駕在他被這個世道養出的瀟瀟君子骨之上。
謝鶴生是自殺。
而皇后,他的母親,在謝鶴生自殺之后,掩蓋了所有痕跡,將其偽造成一場謀殺,派人去江南告訴他謝鶴生被人害死的消息,引他孤身步入這個骯臟的局。
他那時給盛煙留了一封信,順便將玉蘇和槐花都留在了江南,照料她。而他的母親,扣下了那封信,也扣下了玉蘇和槐花的命,上一世最后他問她為什么。
那時父皇已死,真相大白,她被關在一個荒廢的宮殿哭著笑:“遮掩痕跡,自然要遮掩干凈。”
一場火,將一切燒得都很干凈。
他那時望著她,出生之時產婆會剪一根臍帶,像是在這一刻那根臍帶才全然脫下。
他望著她,看她一邊笑著一邊哭著,上前一步將手中的東西給了她。
“我從父皇書房尋到的,我一直在想,父皇既然尋到了證據為何不將證據交給你,但是現在我好像明白了,母后,如若有來生,這一份證據我也會在你什么都改變不了了的時候再交給你。”
“你到底是被仇恨蒙住了雙眼,還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從始至終都怨錯了人,一步錯,步步錯,索性不如更錯。現在父皇已經死了,我不代父皇將這些東西交給你,我代謝鶴生,我的兄長,你自小傾注了所有愛的孩子,將這些證據交給你。兄長愛恨多人,愛父皇,愛我,愛林穗,愛蒼生,但是他最愛的人其實只有一個——您,我的母親。”
上一世,殷嬌臉僵硬一片,顫抖地打開。
這一世,殷嬌跌坐在高臺上,望著下面眼中沒有一分情誼的孩子。
殷嬌顫著聲:“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提前同我說,你明明一早就知道了,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他,他已經,謝云疏,我對不起你,但是他是你的父親,你如若之前說了,我便不會下了最后一幅藥,謝云疏,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謝云疏垂著眸,聲音平淡:“我為何要說,我三歲被你關在空無一人的宮殿的時候,他說了嗎?我五歲被你用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送去江南的時候,他說了嗎?他在我出生之前便拿到了所有的證據,有無數的機會用你坦白,他說了嗎?是,皇后娘娘您有您的苦衷,圣上他有他的苦衷,你們互相欺騙互相利用,可這同我有什么關系?”
殷嬌唇顫抖著。
謝云疏輕聲笑了一聲:“還是你想用捆謝鶴生那一套來捆著我,皇后娘娘,你應該比誰都知道這對我來說沒有用。”
謝云疏一生也沒有說過這么多話,說完那一刻,他也沒有覺得輕松。
他越發怨恨,就顯得最后的真相越發可笑。
他上一世登上皇位,查到所有的真相時,笑了整整一夜。他不敢相信,竟然是這樣的原因,鑄就這可悲可笑的一生。
踏出宮殿的那一刻,謝云疏明白自己不會再來了,在里面活著的每一刻,都讓他覺得惡心。
他也不會來了。
無論是皇宮,還是長安。
*
半個月后。
盛煙從槐花那里聽見了謝云疏的消息,與此同時,暗衛將長安那邊的消息帶了過來。
她看著房中的兩個暗衛,讓他們將做的事情一一講述出來,想聽聽還有沒有疏漏的地方。暗衛講著,她聽著,聽到最后她只是輕聲說了一句:“下去吧。”
沒有什么紕漏,甚至在她的吩咐之外,暗衛所做的事情要比她想的還周到一些。盛煙玩著盛序安給她的那塊令牌,喚了一聲:“流光。”
“流光”從暗處出來,盛煙輕聲吩咐了幾句,“流光”退下去了。
*
有了上一世的教訓,盛煙再沒有給旁人繡過東西,平日繡的一些荷包,帕子,一般就給自己用了。
她看槐花繡一個香囊繡了許久,格外精細,輕聲笑道:“給玉蘇的嗎?”
槐花眼睛瞬間凝住,手上的動作直接停了下來:“我說不是,煙煙也不信吧。”
盛煙彎著眸:“自然信,槐花說送給誰的,就是送給誰的,我都聽槐花的。”
槐花放下手中繡的差不多的香囊,端了一杯涼茶,輕聲道:“是給玉蘇的,乞巧節不是過了,過了我送香囊就沒有那么明顯了吧。”
盛煙一怔:“乞巧節過了嗎?”
槐花點頭:“前幾日就過了呀,那日我問煙煙要不要去街上,煙煙說不去,我就自己出門了,街上很熱鬧,有很多男男女女,我還看見了之前船上那幾位小姐,她們身旁有兩三個郎君一起結伴。”
槐花想了想,還是沒有提謝云疏,她看不懂煙煙和公子,她決定按照玉蘇說的不摻和。
盛煙應了一聲,小聲道:“我不知道。”
槐花將窗戶打開,帶著熱意的陽光涌進來。
盛煙迎著光看去,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記憶中江南總是雨日,這般晴朗的天氣算少有。
江南天氣好,即便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屋子里面也還算涼爽。
盛煙起身,走到槐花身旁,外面的光映在兩個人身上。盛煙靠在槐花身上,輕聲道:“槐花,如若有一日,我”
槐花認真看著她,盛煙卻沒有再說下去,她將自己埋在槐花懷中,同陽光不同的溫暖氣息包裹她,槐花將她抱住:“煙煙,無論日后發生什么,我都一直會在你身邊的。我要保護煙煙一輩子,嗯,還有下輩子。”
盛煙將人抱緊,輕聲“嗯”了一聲。
槐花想著那兩張賣身契,輕輕拍著盛煙的背,她其實好像已經明白了什么,于是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去更明白一些了,那就這樣吧,她一直呆在煙煙身邊。
公子沒說,但公子也是這樣說的。
*
本月后,謝云疏第五次去佛寺時,盛煙沒有跟著一起去。
如若每次都一同去,那她第七次動手的時候沒去就太明顯了,她在心中想著。事情好像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盛煙也閑暇了下來。
謝云疏沒有再給她布置從前那般多的功課,只是隔幾日給她送過來一些書,偶爾是難尋的孤本,偶爾就是平常的詩文。
她不是很能夠看完,槐花專門在書房中收拾了一個柜子,用來裝謝云疏給她送過來的書,她沒有阻止。
書越來越多,看著看著就滿了一個書架。
于是槐花又收出了第二個書架,只是書沒有從前送來的勤,槐花一連看了那個書架幾日,到底是沒動。
盛煙不在意這些,謝云疏這一段時間很忙,她同他見面的次數寥寥。
偶爾她想,這也好。
是好的。
哥哥也變得很忙,盛煙不止一次在府中看見了謝瑾的身影,可她都只是看了一眼,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走過了。
她還是像從前一樣給哥哥身邊安排著人,安排十個能被找到七個,但已經夠了。哥哥的行蹤偶爾會被他們報上來,她一般都不看,將東西丟丟進火盆。
信件在火盆里面燃起來,會有淡淡的煙。
有時那煙向上升,盛煙一不注意就被嗆到了,一日處理好一切后,伸手抹到了臉上的淚。她想,要不叫下面的人換一些好些的紙,這些紙燒起來太熏人了。
當然,她只是想想,并沒有真的去吩咐。
槐花有一日將那個荷包送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滿臉都是生氣,她問槐花怎么了,槐花說玉蘇說她繡的是鴨子。
盛煙輕輕笑了笑,槐花又說:“公子那時也在,也沒有幫我說話,從前明明會幫我的。”
聞言,盛煙心想,那可能真的有點像吧。
但嘴上,她輕聲道:“那玉蘇真過分,我們不送了。”
槐花更生氣了些:“他不還給我,他說沒有見過這么像的鴨子,要收藏。”
盛煙便明白了,她彎著眸,唇角卻不知為何沒有一絲笑意。
槐花一邊拿起針線說“我定要繡個真的鴨子給玉蘇那眼睛瞎了的人看看什么叫鴨子”,一邊說:“煙煙,過幾日公子好像就又要去佛寺了。”
槐花不由感嘆了一句:“好快呀,從前時間有過得這么快嗎?”
盛煙不自覺重復了一聲:“好快呀。”
從前時間有過得這么快嗎?
盛煙不知道,因為她又開始做夢了,依舊是從前那個夢,她被一箭射死在父兄面前,這一次她終于看見了射箭的人,不是別人,是林姐姐
時間似乎向前退了一些,后面她倒在滂沱大雨中,一身帝王袍的青年踉蹌著向她奔來,將她抱在懷中,哭著一聲一聲說著“對不起”,而后她看見了在那個時間點算“死而復生”的哥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一直做這個夢,但做著做著,她就想到了她上一世臨死前看見的那個模糊的身影
可能不是幻影嗎?
盛煙對夢,從一開始的疑惑,到抗拒,但現在的茫然。
她坐在夢中娘親的墓碑前,看著前方謝云疏抱著她哭的側影,她伸手想去摸一摸謝云疏懷中的自己,手卻一次一次穿過。
最后,她抬手撫上了謝云疏的臉,一瞬,兩瞬,她的手從空氣之中穿過。
她跑到不遠處哥哥身旁,手穿過了哥哥的長衫。
盛煙在哥哥身邊坐了下來,望著哥哥,夢境將一切做的如此真實,她甚至看見了哥哥左手食指上那道細細的疤。
盛煙想,這是她從前沒有見過的。
盛煙從夢中驚醒,幾乎是一瞬,她掀開被子穿了一身衣裳就向盛序安的院子跑去。穿過長廊,穿過院門,穿過房門,盛煙抓住了哥哥的手。
盛序安怔然:“小煙,怎么了?”
盛煙許久沒有說話,眼眸停在盛序安左手食指上那道小小的疤痕上。
她啞著聲音問:“哥哥,這道疤痕什么時候有的?”
盛序安順著她的眼神望去,沉思了一兩秒:“應該是三年前,我想同廚房學一學如何熬湯,不小心被刀刃劃傷的,小煙,怎么了?”
盛煙聲音很輕,卻在顫抖:“哥哥,我好像沒有見過這疤。”
盛序安一笑,從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了一個扳指,套在了食指上面:“白日哥哥一般都戴著扳指,只有沐浴時才會將扳指摘下來,適才忘記戴了。可能是扳指剛巧把疤痕掩住了,所以煙煙才一直沒看見。”
盛煙還是說著那一句:“可我好像沒有見過這疤”
盛序安只當盛煙是睡糊涂了,摸了摸她的頭:“好,沒見過,只是一道很小的疤,小煙沒見過也很尋常,天已經晚了,回去睡覺好不好,哥哥將你送回去。”
盛煙沒有回答。
她望向哥哥,眼眸落下了淚。
可是哥哥,如若我從未見過這道疤,為什么夢中那個你會有?
那真的是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