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盛序安還是將盛煙送回了房間。
盛煙眼神始終停留在他的手指上, 讓他哭笑不得。盛序安只能再三保證這只是從前不小心劃傷的,一點一點哄著盛煙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面點著一盞昏暗的蠟燭,盛序安想了想, 去香爐中添了一些香。他將書房里面那些事情暫且放下,哄著盛煙入睡。
盛煙其實睡不著,她望著床邊的哥哥,昏暗柔和的光打在哥哥如玉的臉上, 她從里面窺見同自己的三分相似,又開始覺得陌生。
懷疑是一顆種子,眼淚是雨露。
盛煙閉上眼, 卻不是困,只是倦。一股從未有過的疲累涌上心頭,盛序安輕柔的聲音還在耳畔,可盛煙已經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一直到她傳出平穩的呼吸,盛序安將床帳放下, 轉身輕聲離開,她都沒有一分睡意。她緩慢地睜開眼,入目黑暗一片, 她望著一望無際地黑, 心茫然地一寸一寸下墜。
她問自己。
如若那不是夢,那是什么呢?
她甚至無法對自己說出那個答案, 她重生以來所做的一切, 所付諸的所有努力, 在那個猜測面前,變成一場可笑的幻夢。
明明的八月, 外面蟬鳴不斷,盛煙卻遍體生寒。她一點一點將身上輕薄的被褥抱緊, 可被褥沒有辦法給她帶來一絲溫度,她身體不斷地因為寒冷而收緊。
她到底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漆黑的夜中,盛煙顫抖著身體,被褥在她手中不斷被絞緊,最后她整個人和被褥混作一團,溶于那片除了蟬鳴過分寂靜的黑暗。
盛煙感覺到了自己的眼淚。
她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疲累,哪怕上一世她被那支箭射死在父兄墓碑前,她的心也不曾如現在一般飄搖。
心如浮絮,漫無目的地漂泊,永無定所,在某一刻沾染了雨露,毫無反抗之力地下墜。
盛煙一晚上沒有睡著。
*
后來,江南一連幾日都是雨天,盛煙總是安靜地呆在榻上。
她沒有生病,但槐花還是擔憂,派人去將從前那個老大夫請了過來。大夫為她把脈,良久之后蹙眉:“盛小姐”
盛煙應聲,心中明白自己無事,只是槐花過于擔憂。她吩咐一旁的婢女多賞些銀錢,勞煩老大夫陰雨天還走這一躺。
槐花在一旁聽著醫囑,盛煙又覺得困了。
兩世這是她第一次什么都不想管顧了,她好累,好累,比從前頂著一個養女的身份獨自在盛府生活的時候還累。
她的靈魂向上浮,越過她的軀殼,同她對視。
她望著她,突然就忘記了很多東西。
那些或真或假的記憶,在那一刻全都變得模糊,在外間的雨聲中,她茫然地望著空中虛無的一片。
一日,槐花偶然間在她耳邊提起日子,盛煙才發現盛夏已過,已然入了秋。她整日呆在房間,槐花便同她描繪外面的模樣,其實無非是那些變化,例如什么樹開始掉葉子,綠色變成微微的黃,什么花開始凋零,又有些什么花開始開的茂盛。
盛煙安靜地聽著。
直到有一日,槐花拿來了謝云疏的書信,里面說再有兩日便是要去遠山寺的日子了,詢問盛煙是否要同行。
槐花將書信遞給盛煙,盛煙看了良久,說了今日來主動說的第一句話。
她說:“槐花,我好像認不出謝云疏的字跡了。”
槐花拿過來看了看,了然:“是玉蘇的字跡,他喜歡在字末帶個小鉤,應當是公子繁忙,口述讓玉蘇寫了,從前公子也常常這樣。”
盛煙將信放到一旁,輕聲道:“那槐花你也幫我回一封信吧,就說”
槐花已經從一旁拿出了紙張,抬頭望向盛煙:“說什么?”
盛煙垂下眸:“說我去,兩日后讓他來府中接我。”
槐花提筆開始寫,寫著寫著,也下意識在末尾的字上帶了個小勾,她想著要不要重新寫一張,然后又覺得算了,疊了紙裝進信封里,喚人來將信帶過去。
槐花安排完一切,看向盛煙時,發現她已經在躺椅上睡著了。
在她所望的方向中,盛煙的臉側著,避開光映過來的方向。槐花猶豫良久,沒有走近,而是上前把窗戶關了,把那抹光遮了去。
雖然還是白天,但窗戶一關,屋子里面頓時昏暗了不少。
在槐花沒看見的地方,盛煙悠悠轉醒,她望著入目灰暗的一片,口中一聲“流光”如何都沒有喚出來。
她身邊的暗衛加上流光共十一個,兩個被她派去長安處理哥哥留下的尾巴,兩個被她一直安排在那段山路和懸崖附近,還有七個等著謝云疏第七次去遠山寺之時動手。
過兩日是第幾次?
第六次。
盛煙垂上眸,明明沒有絲毫睡意,她卻不想睜開眼。
不想看見光,也不像看見這成片成片要將她淹沒的昏暗。
她好像不知何時同謝云疏達成了共識,她不再做從前他布置下來的功課,他也不再來盛府尋她。
是何時開始的默契呢?
盛煙忘了。
她覺得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
*
江南真的很愛下雨。
盛煙和謝云疏去遠山寺的那日,從清晨便下起了大雨。
那是半月以來盛煙第一次起的如此早,推窗看見瓢潑的大雨時,盛煙想,今日可能去不成了。
或者她覺得,今日就該去不成了。
但謝云疏如期出現了盛府門口,正如她如約踏出了盛府大門一樣。
罕見地,謝云疏這一次出門沒有帶玉蘇,只是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車夫。盛煙問起時,謝云疏正將撐起的傘舉過她頭頂。
“長安那邊有些事情,玉蘇去處理了,應該過一段時間才會回來。車夫,車夫是隔壁家的農戶,聽說我缺個駕車的人來幫忙的。”
這番話盛煙不知道自己信了幾個字,輕聲道:“那車夫可真是個好人。”
謝云疏淡笑道:“給了銀錢的。”
盛煙有些訝異謝云疏的態度,畢竟這兩月來疏離盡顯的不止她一人,她看著謝云疏恍若什么都沒發生的臉,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怒火。
如若事情真的如她所想,那么謝云疏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同她說。
她臉色不由冷了些,這一切謝云疏看在眼中,卻第一次不太在意了,他看著盛煙消瘦的臉,將傘又向她那邊又側了一些。
他在心中輕聲說,盛煙,其實無需如此擔憂的。
很久以前他就送了她一方匕首,她隨時可以將其插入他的心臟,但是這一世他想了良久,還是舍不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兩個人一起上了馬車,盛煙被謝云疏扶上了馬車,一路上兩個人相對無言。
盛煙開了半扇窗,任由冷風吹進來,卷起她額邊的發絲。風和雨混在一起,她臉很快濕了大半,謝云疏看不下去,走過去關上了窗戶,在盛煙望過來的眼神中,從懷中拿了一方帕子。
盛煙望著他,什么都沒有說。
謝云疏也什么都沒有說,他抬起帕子,輕輕將那些雨珠都擦拭去。他動作很輕柔,盛煙臉上傳來些癢意,剛想側頭避開時,謝云疏已經放下了手。
盛煙一口氣啞在嗓子里,她才想說什么,外面傳來了那個老實的馬夫的尖叫聲,與之一起的,是馬兒因為驚嚇通天的嘶吼聲。
龐然大雨中,山體滑坡,馬車翻滾的那一刻,一群身著黑衣的刺客從兩側沖了出來,與之同時,暗中護衛的人與之纏斗在一起。
刀劍相撞,雨水漫血,兩派人打的不相上下,盛煙被其中一個護衛一直護到安全之處,謝云疏持劍同其中兩三個黑衣人打斗著。
盛煙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護衛就全數倒下,謝云疏已然寡不敵眾,被身后的黑衣人一刀刺入了胸膛,瞬息之間,血珠飛濺,黑衣人一腳將謝云疏踹下了山崖。
隨后,黑衣人像是已經達到了目的,絲毫不管顧還活著的盛煙和馬車,轉身極快地隱入山林隨之離去。
一瞬間,適才刀戈相撞的現場只剩盛煙和馬夫二人。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馬夫驚惶逃走,盛煙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凝固,整個人恍若一尊雕像。
山崖
謝云疏掉下去的那一刻,盛煙才發現,這一處發生泥石流的地方,就是她從前為謝云疏選的埋骨之地。
“燭”
盛煙最開始沒有發出聲音,隨后勉強發出了聲音:“燭,柳,鶯出來,都出來,去找,下面的地勢你們熟悉,去尋都去尋,現在就去。”
這里的地形盛煙畫了幾個月,沒有比她熟,她尋了一條最好的路,強撐著身體下去尋人。她的眼眸中什么都看不見了,只能看見一片又一片的血色。
暗衛四處分散,只留一個在身后守著盛煙,盛煙踉蹌著身體,漫天的雨水像是血珠,淋在她的頭上,臉上,心里。
“謝云疏——”
“謝云疏————”
“聽得見嗎,謝云疏”盛煙手顫抖地從一旁的樹枝上拿起一片破碎的布料,一步一步尋著,大雨將血跡沖刷得幾乎看不見,盛煙手中握著那塊布料:“謝云疏,你在哪,能聽見嗎?”
她聲音顫抖,已經盡可能大,周圍暗衛也在一起尋著。
但始終,始終,她沒有聽見一點除了雨之外的聲音。
“謝云疏——”
“謝云疏————”
盛煙眼中落下了淚:“謝時,你在哪”
她努力辨別著地上的痕跡,看見一抹殘存的血跡時,直接跑了過去,她分辨著腳印,血跡,向著山林深處走去,血跡端在一個大坑處,盛煙一遍一遍喊著謝云疏的名字,
可是聽不見聲音,她已經喊的那么大聲,嗓子都快撕裂,但就是聽不見謝云疏的聲音,山林中只有她的回聲。
按理說她應該走,她應該立刻就走,但是她就是一步都邁不出。她停下了已然啞掉的嗓子,細致地在周圍尋找,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她以為真的是她尋錯了方向,可就在最后一處,她看見了角落里滿身是血和泥的謝云疏。
她沒有見謝云疏如此狼狽過。
可第一反應不是心疼,而是生氣,她不知自己為什么這么生氣,她知道他一定聽見了。盛煙望著她,他明顯也看著她,可很快,就像是不愿意看見她一般,垂下了眸。
這一切被盛煙看在眼中,她顫抖地從袖子中拿出匕首,一步一步向著謝云疏走近。
刀光映在謝云疏的臉上,但從始至終,他不曾說一句話,甚至不曾再抬起一次眼皮。盛煙走完最后一步,走到他身前,抬起匕首猛地往下刺。
刀尖停在謝云疏的胸口處,身后沒有箭向盛煙射過來的那一刻,她狼狽地崩潰大哭。
她不是笨蛋,整整一年,她如何能什么都沒有察覺。
即便沒有那些哥哥謀逆的證據,即便沒有那個夢,即便沒有那道佐證哥哥前世沒有死的傷痕,她還是意識到了。
她跪在謝云疏身前,眼睛中是止不住地淚,她將匕首丟到一旁,伸手攥住謝云疏已然破爛的衣衫。
她聲音開始很輕:“謝云疏,你聽見了對吧。”我剛剛喊你,你聽見了對吧。
那句恍若尸體一般的人沒有回答,只有偌大的雨珠混著血從他身上滴落,她見不得他這幅模樣,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將他整個人攥起來,大聲喊著:“那為什么不回答我,為什么不回答我?謝云疏,你聽見了為什么不回答我”
喊著喊著,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變成了哭聲。
謝云疏還是沒有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盛煙哭著哭著,握緊了拳頭。她不想裝了,她這一年來拙劣的戲碼她知道他早就看出來了,她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蓋在謝云疏頭上身上,為其擋著雨。
大雨毫不留情地落在兩個人身上,盛煙捏緊著手,上面不知何時已滿是血痕。
她望向一點反應沒有的謝云疏:“這一世能夠這般輕易地死,那上一世為何就是容不下我父兄,怎么,帝王的榮譽享夠了,現在又開始追逐你曾經絲毫沒有看在眼里的我了嗎,謝云疏,你賤不賤。”
盛煙沒有再哭,只通紅著一雙眼睛,在瓢潑的大雨中,嘴里吐著刻薄的話。
謝云疏還是沒有回答。
盛煙一巴掌打了過去,隨著“啪”的一聲,她將青年那一張慘白的臉掐起來,面上滿是嘲諷:“帝王都當膩了,那定然是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
被打了一巴掌,謝云疏終于抬起了眼眸,他望向面前眼眸通紅的盛煙,輕聲道:“沒有,我當上皇帝的第一年,就被亂臣賊子圍了宮,死了。”
盛煙冷著臉:“你發誓,你說你沒有騙我,你若是騙我我們兩個頃刻被雷劈死,我還你救我的命,你還我父兄的命。”
言罷,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
謝云疏又安靜了。
盛煙笑起來,淚水混著落下來的雨,唇緩慢吐出來:“騙子。”
都是騙子,謝云疏是騙子,父兄也是騙子。
謝云疏寧愿死都不愿意將上一世發生的事情告訴她,騙子,滿嘴謊話的騙子。明明她之前就直到,但這一刻,盛煙心還是痛的如刀絞。
她的披風還頂在青年的頭上,他唇色慘白,血順著唇角滑下,身前的傷口還在不住地涌著血。
護衛尋人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盛煙起身,臉上只有無盡的冷意,她轉過身,沒有再看身后的謝云疏一眼。
護衛同她擦身而過,一旁的燭為她撐起了傘。
她望向燭,輕聲一笑:“你想要自由嗎?”
她沒有得到過的自由,她現在可以慷慨地送給好多個人。年少被困在江南,后來被困在父兄和謝云疏之間,字字句句混雜著欺騙和埋怨,她實在累了,不想再分辨他們口中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不懂,她想要謝云疏死,謝云疏就當真不反抗。
真是諷刺。
盛煙不知道,她臉上的每一分笑,在旁人看來,都混著數不清的淚,不如不笑。
燭捏緊了傘柄,低聲道:“主子注意腳下。”
盛煙沒有再笑,她能感覺雨水從她的臉滑向脖頸,順著起伏的身體一直沒入皮膚,她的靈魂恍若被剝離,謝云疏用一場酣暢淋漓的赴死,撕破她所有自我蒙騙的假面。
你看,她自己都騙自己。
對于盛煙來說,盛煙也是一個騙子。
盛煙再也走不動,摔倒在一個石頭前,她伏下身痛哭起來。
她像是要把自己靈魂里面最后一滴水都哭出來,將自己整個人都換掉,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像灼燒,她整個人恍若那片沉入湖底再也浮不起來的柳絮。
她誰都不想要了,誰都不想管了,什么謝云疏,什么父兄,她通通都不想要了。
她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抱住那個獨自縮在角落里面的小女孩,她想用她的靈魂慰藉她的靈魂,用一個遍體鱗傷的盛煙彌補另一個破破爛爛的盛煙。
盛煙伏在地上,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燭始終跪在她身邊,傘高舉過她的頭。
*
那日回去之后,盛煙變得越發沉默。
盛序安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就來看她,她讓槐花直接將人攔住了。
她開始誰也不見,也不說話,整日呆在房中。她撤回了所有派出去的暗衛,將其帶回來的東西全部燒毀了。
同樣是燒毀,盛煙卻知道,這一次同之前不一樣了。
她不再去問,也不再去想上一世的所有事情,她再也不需要分辨真假。她把自己都當成騙子,也就不再去信任任何一個人。
她冷眼看著后來發生的一切。
*
后來,謝云疏死了。
*
謝云疏死了,盛煙在一月之后才知道,彼時謝云疏已經被葬入皇陵。
槐花哭著跪倒在她面前說出“公子死了”這四個字時,盛煙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她下意識掐了掐自己的手,傳來疼痛的感覺的時候,她才明白。
噢,不是做夢。
誰死了?
槐花紅著一雙眼,看著面無表情的盛煙,她上前將盛煙抱住:“煙煙,煙煙”
盛煙伸手摸到槐花臉上的淚水,心中才反應過來,噢,謝云疏死了。
死了啊
那槐花應該很傷心吧,她想,她拿起帕子為槐花擦拭著眼淚,有些僵硬地開口:“別哭,槐花,別哭”
她可能不太會安慰人,安慰著安慰著,槐花哭得更厲害了。
盛煙身子陡然顫了一下,往窗外一看,才發現原來已經入了冬,院子里面飄著細細的雪。有什么東西從她的腦海中涌上來,卻又被她本能地壓下去,她只能一遍一遍對著槐花說:“別哭,別哭”
死了啊。
誰死了。
謝云疏。
可能是冬天到了,盛煙被凍得手指都抬不起來,她捏著那一方帕子,良久之后,帕子掉了下去。槐花還在她的懷中哭,一遍一遍說著“公子為什么會死呢”。
對啊,盛煙想,謝云疏,你為什么會死呢?
她看了他的傷,不致命,她走的時候與來救他的護衛擦身而過,她甚至留下了一個暗衛,即便那時雨那么大,他的臉那么慘白,可為什么會死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盛煙發覺自己除了疑惑之外,好像也沒有什么更大的情緒。
只有槐花,總是一臉哀傷地看著她,對她說著什么“節哀”。她無法將兩世的事情講給槐花聽,無法像倒豆子一樣倒出那些謊言和欺騙,也就無法解釋那些情誼的消磨和愛的葬送,她只能搖頭。
她說:“我不傷心。”
她握住槐花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她認真說:“你看,我都沒有哭。”
她真的沒有哭,一滴淚都沒有落。
她傷心過,所以她知道傷心不是這樣的。
她非常認真地和槐花解釋了很多天,可有一天,當她拿起針線想繡什么時,針刺破了她的指尖,一顆血珠直接染了上去。
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要繡什么了。
她將手指放入嘴中,自己吮吸掉其上的血珠,外面細雪紛紛,盛煙看了許久。
*
謝云疏死了的消息傳開的時候,全國嘩然,皇族中人面面相覷,畢竟謝云疏死了之后,繼位人選便要落到宗親之中,適齡的宗親并不多,表面平和之下的爭斗已然開始。
與此同時,有關當今圣上謀害先皇的言論喧囂呈上,開始一點點牽扯出當年的舊事。圣上拖著孱弱的身子,將京城中的幾大家族洗了個遍,一時間宗親明爭暗斗,世家人人惶恐。
就在這時,盛煙見到了盛序安。
她恍然間想起來,她已經許多日沒有同他相見了。
盛序安上來,也是先對她說了一句“節哀”。
她這幾日對槐花解釋夠了,也就懶得再對盛序安解釋。
為什么喚盛序安?
因為盛煙發現,她好像不是很能夠喚從前那個稱呼了。
她其實不在乎了。
但就是因為不在乎了,所以看得更清楚。此時對她說著“節哀”的哥哥,在一個月前就知曉了謝云疏的死訊,那既然他覺得她在乎,他為什么不告訴她呢?
盛煙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醒。
盛序安來自然不是為了謝云疏的事情,他望向盛煙,不知為何突然同他生疏的妹妹,溫聲道:“小煙,改日我們一同回長安好不好,我派了嬤嬤過來幫你收拾東西。”
盛煙說:“不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序安抬手想要摸盛煙的頭,卻被她躲過,盛煙低聲說:“我說過我不想去長安,你若是想去你就去,我不去。”
盛序安輕聲道:“可是小煙,總該去見一見爹爹不是嗎?”
盛煙還是說“不好”,她現在覺得一切都是假的。按照盛序安上一世所言,爹爹對她如此冷漠是因為她像娘親,可是像娘親是她的錯嗎,她一無所知在江南長大,被欺負被凌辱,飽嘗冷暖,憑何她要笑對爹爹的冷臉。
她望向盛序安:“我不去。”
盛序安一時無言,輕聲問道:“是因為謝云疏的事情嗎,小煙,人死不能復生”
盛煙轉過身,不再看盛序安。
她已經打算好了,等盛序安回到長安,她就離開江南,帶著槐花和暗衛去一個從前沒有去過的地方自己生活。
盛序安走了。
*
盛煙還是回了長安。
倒不是她又改了主意,而是一日她一覺醒來,已經在去長安的馬車上。
她的對面,是持著一本書的盛序安。
見她醒來,盛序安先說了一聲:“對不起,小煙。”后來還說了很多很多東西,但盛煙已經閉上眼睛不想聽了。
她想,算了,槐花也想回長安看一看。
她們就這樣回到了長安,因為謝云疏的死,這一次宮中并沒有大肆舉辦宮宴,只是照例給了豐厚的封賞,甚至盛煙還得了一個郡主的稱號。
這是上一世沒有的,圣旨下來的時候,盛煙有些茫然。
不僅有封號,還有封地和私兵,這是曾經最得圣寵的長公主都沒有的待遇。
盛煙覺得自己無功不受祿,但是抗旨不遵是死罪,她接了圣旨謝了恩,看著圣旨上面的字久久地茫然。
她的封號是嘉樂,封地是淮安。
淮安,她兩世都只聽過一次的地名。
她還是住在前世那個院子里,只是她沒有前世的欣喜,只是想著既然有了封地那尋個時機她便離開長安吧。
倒不是因為前世,她就是真的不想呆在這里。
槐花也不想。
盛煙看著還在哭的槐花,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她不懂,為什么一個人可以有這么多的淚,一個謝云疏,她已經哭了幾個月了
她后知后覺,原來謝云疏已經死了幾個月了。
謝云疏死的時候是秋日,現在已經是寒冬,盛煙自己起身關上了窗戶,但可能是寒冬,窗戶關上了還是止不住地冷。
槐花為她準備了許多湯婆子,一個稍稍溫度低一些了就換另一個,盛煙喜歡滾燙的熱意,將其捂在身體上,像是一個不會留下傷痕的烙印。
像是那些烙印深一些,再深一些,就能把心中的寒冷驅走。
她總是在沉默。
*
不知怎么的,盛煙就在長安過了一個年。
因為謝云疏的事情,幾個月下來,宮中只辦了一場宴會。
盛煙稱病,沒有去。
她自然沒有病。
除夕那一日,她同槐花上了街,那是她罕見的出門的時候。
街上人人提著花燈,盛煙眨了眨眼,為什么什么節日都提著花燈,看著一旁賣花燈的老板數錢數的笑呵呵的,盛煙又覺得,那提吧。
她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槐花也看了看她們空空的手,果斷去旁邊的小攤子買了兩個花燈。
人就是這樣的,看見別人都有,總覺得自己也要有一有。
槐花將其中一個花燈遞到盛煙手中,盛煙接過木柄,楞了一瞬。
是兔子的形狀。
盛煙罕見地想起了謝云疏。
她想,這個兔子花燈沒有謝云疏給她做的那個好看,眼睛不夠紅,尾巴不夠卷,紙用的也不好,燭火看著也不行
她在心里貶低了一通,又發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槐花挽著她的手,落雪的季節,除夕夜,她們一同走在長安熱鬧的大街上。
好熱鬧啊
但這熱鬧似乎和她沒有什么關系,盛煙開始更不喜歡長安了。
那個兔子花燈被她一路提著,一直到最后,盛煙也沒有再看一眼。她側身看了看槐花,雪落在槐花的頭上,很快就融化成為了水,但不知為何,槐花的眼睛又紅了。
盛煙裝作沒看見,她望向遠處,望向宮闕,望向月亮。
她的眼中有一片淡淡的陰影。
*
一個年就這樣過去,元宵節的時候槐花又想將盛煙拉出去,這一次盛煙拒絕了。
她去過元宵節,大街上無非就是熱鬧的熱群和數不清的花燈,還有一旁數錢數的笑呵呵的老板,她覺得沒什么意思。
槐花可能覺得有意思,她從一旁拿出自己的荷包,遞給槐花,里面是數不清的金葉子。她聽見自己對槐花說:“你去。”
槐花沒有去,陪她窩在房中。
兩個人隔著窗看著雪景,槐花說她不喜歡下雪天,盛煙也說自己不喜歡下雪天。槐花說因為下雪天很冷,盛煙也說因為下雪天很冷。
但想了想,她補充了一句:“有時雨比雪還冷。”
她們面前放著兩杯熱茶,熱乎乎的,一直冒著白煙,兩個人一起看著白煙,后來白煙沒有了,盛煙笑了起來,槐花卻哭了。
盛煙第一次認真地看向槐花的淚,在槐花止住哭聲的那一刻,盛煙突然開口:“等雪散了,槐花你就走吧。”
槐花怔住,下意識抓緊了盛煙的手,眼見著又要哭出來。
盛煙摸了摸槐花的眼睛,手指感受到溫熱的眼淚,可很快這一抹溫熱消散,淚又像茶水一樣涼透。
“我過一段時間想去淮安,就是圣上給我的封地,本來是想帶槐花一起去的,但是突然想到槐花日后是要嫁人的,這般跟在我身邊同玉蘇分隔兩地,我舍不得槐花這樣。這兩年已經夠了,我去淮安,槐花便留在長安。”
“等槐花和玉蘇大婚,如若我有時間我就回來,沒有時間我就送兩份賀禮。”說著,盛煙笑了笑:“不止有賀禮,我還為槐花準備了好多嫁妝,好多好多,日后玉蘇欺負你,你就用我準備的嫁妝去雇人打他,可以雇好多好多人”
槐花淚流滿面,她搖頭,始終搖頭,不承認一句。
盛煙被她抱住,伸手也將人摟住:“應該這樣的,比起我,玉蘇更先出現在你的人生中,我很難陪你一輩子,也不需要你陪我一輩子,槐花,比起陪在我身邊,我希望你幸福。”
她說的真摯,槐花卻還是不斷地搖頭。
盛煙手指上又滿是槐花的淚珠,她望著槐花,心像是被那些淚珠融開一些:“不用擔心我,我尋了一個很好的丫鬟陪在我身邊,她會一直陪著我的。”她叫彩云,上一世一直到死她都陪著我。
槐花搖頭:“不要,我才不要離開煙煙,玉蘇,讓玉蘇也去淮安就好了,我們像從前說的,住在一個院子里,以后一起去游山玩水。”
盛煙一怔。
她們的確說過,四個人說的,她將槐花抱在懷中,輕聲道:“可是玉蘇不會去的。”
她來長安后見過玉蘇一次,玉蘇見了她就走了,同她擦身而過時,一個眼神都沒有留給她。她想,謝云疏知道,那玉蘇多半也知道,玉蘇是怨的。
但怨就怨吧。
她又不喜歡玉蘇,同她有什么關系。玉蘇生氣,氣得也是他自己。
她想著如何委婉地同槐花說,沒想到槐花直接跑開,不一會后拿回來了一個木盒子,她看見槐花急迫地將那個木盒子打開,露出里面的東西。
盛煙看去,發現是兩張賣身契。
一張是槐花的,一張的玉蘇的。
槐花哭著說:“可以,我們可以一起去,我手上有玉蘇的賣身契,他無論如何都要聽我的。為什么要留在長安,長安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子都不在了,他憑什么不和我們一起,我不許,我有他的賣身契,他就是要和我們一起。”
盛煙怔著,良久之后,輕聲道:“什么時候?”
她只圖圇說了四個字,槐花卻聽懂了,風從窗外呼呼地吹到她們臉上,槐花的眼淚凝住,一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
她撒著謊:“公子死之后。”
盛煙看著槐花的眼睛,沒有計較,她像是有些失去了力氣,讓槐花先回自己的房間,她想休息一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槐花拿著賣身契出去了,一路上她想了又想,最后蹲下身哭了出來。
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樣子,但在她眼中,公子很久以前就告訴了她最后的結局,公子將這兩張賣身契交到她手中,就是讓她和玉蘇一生一世都陪在煙煙身邊護著煙煙。
她不會離開煙煙,玉蘇也不能。
這是公子最后的安排,即便玉蘇不情愿,她也一定會拉著玉蘇死死地呆在煙煙身邊。
只是她不該讓煙煙看見的,她能想到的事情,煙煙只會能想到更多,想得更透徹。槐花想,她下次不能再這樣了。
*
房間內。
盛煙久久沒有關上窗,寒風將她剝開一層又一層,她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沒有傷心,真的沒有傷心,這半年來她甚至鮮少想起那個人,一想起,胸腔里面總是悶悶的。
為什么會死呢?
他機關算盡,最知人心,百般謀劃,最后就給自己謀到一個“死”嗎?
先太子的事情尚未真相大白,他如此在意這個兄長,難道就任由先太子枉死嗎?
可入了皇陵能騙人嗎
盛煙陷入一片深深的茫然,大越國二殿下身死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國,那即便他沒有死,此生也同皇位無緣了。
風將盛煙刮到只剩薄薄的一層皮,靈魂恍若出竅的瞬間,盛煙突然明白了謝云疏為何一定要死
桌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盛煙將手放上去,寒意本該本能地讓她瑟縮,但她卻像感知不到溫度一般,端起來飲了一口。
終于,她輕聲說出那個答案。
為什么謝云疏一定要死呢?
為了她的父兄。
*
謝云疏死后的長安是什么模樣呢?
財狼相爭的宗族,亂成一團的朝堂,病弱的皇帝,瘋癲的皇后,惶惶的人心。
而她的父兄——
盛煙始終冷眼看著,看父兄不住地為了江山社稷謀劃,看撲朔迷離的局勢下他們的狼子野心一步步被放大,看著他們嘴中說著愛她的話卻還是一步步地蒙住她的眼睛。
她在睡夢之中被盛序安抱上馬車,帶她來了她口中說了千千萬萬遍不愿來的長安。他摸著她的頭說著“對不起”,但眼眸之中滿是要同父親一家人團聚的歡喜。
謝云疏為何一定要死?
因為只要謝云疏還活著,他就是唯一的皇子,父兄想要謀逆,就勢必同謝云疏兩立。謝云疏比她更先了解父兄的狼子野心,也比她更先了解她。
了解她的猶豫,徘徊和決然。
這一世謝云疏是在用他的死,消除她心中最后一分擔憂。
只要他死了,她就不會被上一世父兄的結局困住,就能掙脫那些她都不曾厘清的哀怨和愧疚。
他用他的死,換她這一世全然的自由。
三十二
后來, 盛煙又同槐花談了幾次,但無論她如何說,槐花總是緊緊握著她的手, 不住地搖頭。
盛煙便知道,勸不動了。
勸不動,她也就不勸了。
她變得很怕冷,后來人間已經三月, 地上樹上的雪早就化了個干凈,盛煙還在窩在房間里,燃著銀絲炭, 用厚厚的褥子捂住自己。
槐花問,她便如實道:“冷。”
的確冷,她從前始終溫熱的手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變得冰涼了,槐花每每握上來都心疼良久。
也去請了大夫,但大夫為她診來診去, 最后都逃不開那一句:“無事,平日多加修養,注意些便行了。”
一日槐花將大夫送出去時, 盛煙用厚厚的褥子捂著自己, 突然想到,她好像許久都沒有生病了, 也許久沒有做那些有關上一世的夢了。
像是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窗外的陽光已經開始有了暖意, 院子里面的樹上有了嘰嘰喳喳的鳥兒, 盛煙垂眸看著隱隱映入的光,將自己往被子里面更縮了一些。
是啊,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后面無論誰再發生什么,都不再同她有什么關系了。
她是這樣想的。
*
直到——
四月的一天, 盛煙在院子中時,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應該算熟悉吧,她從前同謝瑾下過幾日的棋,但這一世他們是還沒有相見的。
槐花向外看了一眼,輕聲道:“是瑾王來了府中,進了盛公子的院子,小姐要出去看看嗎?”
盛煙這才想到,她的院子和盛序安的院子只有一墻之隔,這無端讓她身體更冷了些。
槐花將一個滾燙的湯婆子放入盛煙手中,眼眸中滿是擔憂。盛煙被她抱住,槐花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槐花低聲說著:“小姐,忘了吧。”
盛煙覺得槐花又誤會了,又誤會了。
她想開口解釋,卻又實在不愿意主動提起那個人的名字,最后只是搖頭說:“沒有,只是我不喜歡長安這邊的氣候,比起江南,長安除了夏季,其他時候都要冷一些。”
就連雨,也格外森寒。
盛煙輕聲解釋著,像解釋給槐花聽,又像解釋給自己聽。
槐花抱緊她:“那等過一點時間,我們就去淮安,聽說淮安四季如春,冬日都不怎么下雪,煙煙一定會喜歡那邊的氣候。”
盛煙輕聲應了一聲,淮安離長安和江南都很遠,她很滿意這一點。
槐花還說著派人打探來的東西:“聽說淮安那邊的人喜歡簪花,就是將花簪到頭上,男女老少都愛簪,那邊的花也很多,大街上都處處可見,等我們過去了,也可以在宅子里面種上許多許多花,煙煙喜歡哪些花?”
盛煙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她記憶中全是江南草地上那種不知名的小花,常常一簇一簇生長在一起,以前常有人為她編手環。
“都可以,還可以栽一些樹,花樹,果樹”
槐花應著,她們兩個在院子中,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長安四月的光灑在她們臉上,有一種難得的閑適感。
*
圣上身體每況愈下,今日甚至在上朝時咳出了一大口血,昏迷了過去。
雪花般的消息從朝堂傳往民間,盛煙也從彩云嘴里聽了一些。
是,還是上一世那個彩云,她將人尋到了自己身邊,準備去淮安時一起帶過去。
彩云杯府里面的二小姐從一個小丫鬟直接提成管理一個院子的大丫鬟,內心起初是惶恐的,但是后面見到了小姐之后,又覺得既然小姐信任,她就要做好。
彩云自然能做好,槐花偶爾在一旁教一教,一段時間下來,盛煙覺得自己骨頭都變懶了,但是她并沒有任何改的意思。
院子里面開始有了歡聲笑語,因為彩云真的很會講八卦和故事。
過了那段時間,槐花臉上的笑也回來了,時常會被彩云逗得哈哈笑,盛煙看著,偶然唇邊也會帶著一分笑意。
直到一日,彩云講起了當今圣上的事情。
盛煙和槐花第一次從旁人口中如何完整地聽了謝云疏的一生,其實也就寥寥幾句,一個不得寵不幸死于山匪的皇子。
盛煙這才發覺,原來這一世,謝云疏從來沒有半分靠近那個位置的意思,所做的一切都放在暗處,不曾用過“皇子”這個名號一日。
彩云說著又補了一句:“其實也不重要了,從前人人都猜測會是二皇子上位,但二皇子已經死了,現在朝中又謠傳出了新的上位人選。”
彩云聲音越說越低,神神秘秘的,盛煙卻有些沒了心思。
槐花看著彩云,彩云輕聲道:“說是瑾王,就是那個和我們大公子交好的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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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王,謝瑾,是當今圣上最小的兄弟,今年也才二十三歲。在當今圣上兩個皇子都已經死了的情況,瑾王登位也是合情合理。
盛煙有些倦了,她看了槐花一眼,槐花便捂住了彩云的嘴:“好好好,今日就講到這里,昨日那一箱送來的東西你是不是還沒有打理,我看了一眼屬實貴重,交給旁人不放心,你快些去將東西歸入庫房。”
槐花這一句出來,彩云就拍了拍腦袋:“看我都忘了,小姐那我就去了,大約晚膳的時候能做完,我前兩日又挑了兩個婢女,等用過晚膳了帶來給小姐看看。”
盛煙輕聲應下,彩云這才下去。
彩云走了,盛煙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說一句“毫無形象”也不為過,但槐花像是完全看不見,也隨著一起趴在了桌子上。
“煙煙,我們還有多久離開長安?”
盛煙算了算日子:“兩個月吧。”兩個月后是她的生辰,她想在她生辰那日去給娘親上一柱想,此次離開長安,日后她就不會回來了,總該給娘親上一柱香的。
槐花趴在桌子上看著盛煙,輕聲道:“那以后我們還回來嗎?”
盛煙輕笑道:“自然是槐花想何時回來都能回來。”
她抬手摸了摸槐花的頭,沒有將剩下的話說出來。槐花如今一步不肯離開她,無非是擔憂,擔憂她應該謝云疏的死做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
但不會,她不會了。
她很久很久以前已經做過一次了。
沒什么意思,她不會做第二次的,而且謝云疏對她而言早就不一樣了。她的記憶要很難才回到盛煙才十三四歲的江南,她會偷偷躲在那個人的書房,在那個推門而入時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笑著望向他。
她會放下那個已經褪色的風箏,虔誠地用一個風箏將自己的靈魂全然托付。那時她輕輕關上那扇門,望著江南湛藍的天空,笑的像個傻子。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連記憶都已經變成模糊的一片。
盛煙垂上眸,安靜地睡著了。
其實這樣睡覺的姿勢很不舒服,但槐花看了一眼,并沒有將盛煙喚醒,而是也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槐花覺得,就這樣一輩子守著煙煙也不錯。
她很說這只是為了自己。
*
書房內。
青笛將手中的書信遞上去:“這是小姐這幾月以來的行程。”
只有薄薄的一張紙。
除夕那日后,盛煙一次都沒有出過門。
盛序安看著這張紙,怔了許久,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小煙看起來,真的很不喜歡長安。這種不喜歡被他強迫之后,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小煙了。
盛序安放下那種紙,蒼白的臉色被燭光映亮,可是如若他們一直留在江南,長安的形勢總有一日會波延到盛家。
他沒有錯。
在生與死面前,喜厭哪有那么重要。
青笛在一旁等著吩咐,良久之后,他聽見青年道:“繼續看著,不要被她發現,將我庫房中那個紅木箱子給小姐送過去。”
*
彩云吩咐人將一個紅木箱子抬進來,笑著道:“是大公子送來的。”
盛煙一眼都沒有看,無非就是些衣裳首飾,她已經說了幾次她不要了:“直接放庫房吧。”
彩云領命,讓抬著的人直接放進去了。
槐花做好了今日的晚膳,盛煙伸了個懶腰,起來用膳。
槐花看了庫房的方向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和盛煙一起吃飯。
桌上的菜并不算豐富,只有三道素材和一道葷菜,盛煙像是沒有喜好,一口飯,一口菜,輪著來。
外面的月亮眼見著就爬了起來。
爬了一半,窗外突然下了小雨,槐花起身去關窗,卻被盛煙拉住了:“有些悶。”
槐花一怔,從衣柜里面拿了一件厚衣服為盛煙披上,又塞進去一個湯婆子。槐花握住盛煙的手,冰涼的一片,像是冬日的雪直直落到了心尖。
槐花心疼道:“今日的藥不可以再倒了。”
盛煙咬了一口藕片:“很苦。”黑黝黝的藥汁,發出刺鼻的味道,不僅看上去苦,端著呼吸的每一個瞬間都是苦的,盛煙喝了快一年,實在喝不下去了。
她感覺她喝一口,再喝一口,這半年都沒有下來的眼淚,又要和外面的雨一樣了。
槐花還想說什么,盛煙已經捂住了耳朵。
槐花被盛煙幼稚的舉動搞得不知所措,笑著笑著轉身眼淚就落了下來。她沒有再勸了,只是低頭吃著米飯。
盛煙到底看見了,她輕聲道:“別哭,白米飯都要被你哭苦了。”
槐花眼淚珠子更大,然后就聽見盛煙說:“真的別哭了,你哭我也不會喝的。”
槐花有些氣又有些好笑,眼淚還真的就止住了。盛煙在一旁補著:“是藥三分毒,喝多了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老大夫也說我的身體比從前好了不少,那就先不喝了。若是過一段時間又犯了,再請大夫調配些新的方子。”
槐花有些被說服,雖然她知道煙煙只是覺得苦。
*
兩日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盛煙看著院子中的盛序安,那一聲“我說了暫時不想見你”沒有說出來,她一直不見,或者是躲著,其實就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他。
平心而論,盛序安兩世都是一個好哥哥。
他欺騙她,利用她同謝云疏博弈,但他的愛也寫在他的眼眸里。從他們初見開始,他便對她很好,即便他不如外表這樣溫爾爾雅,端方君子,他依舊是算一個很好的哥哥。
江南那些人是他為她收拾的,她前世的嫁妝擺滿了長安的一條街,即便謀逆失敗了也從未主動尋過她分毫的幫助。
她不曾忽視這些。
所以這一世,即便發現他和爹爹滿身野心,試圖謀逆,但因為上一世他們都失去了性命,她依舊選擇站在父兄這邊,設計殺害謝云疏。
但上一世盛序安沒有死。
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心中的天平因為那兩次死亡無限地向父兄傾斜,但如若盛序安沒有死,如若從始至終謝云疏都沒有下過死手,那就不一樣了。
那他們對于她而言,同樣都是騙子。
都是騙子,她就不分什么輕重了,總歸,他們曾經都是她愛的人。不能因為謝云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遠比父兄重要,她就覺得謝云疏的欺騙更不可饒恕吧。
這不公平。
但盛煙又不知道自己在談什么公平。
因為謝云疏已經死了。
哪怕如此悄無聲息,了無痕跡,但是謝云疏的確已經死了。
那就只剩下父兄了。
盛煙不知道怎么面對,所以決定不面對,或者說,她已經不在乎了。
盛序安將一張請柬遞到她手中:“是圣上下的旨,哥哥不好幫你拒絕,若是不喜歡,明日露面了便回來。”
盛煙手下請柬,輕聲道:“好。”
盛序安看著冷淡的妹妹,心里生出絲絲的疼意,他握住盛煙的手:“小煙,你能不能告訴哥哥怎么了,如若哥哥做錯了什么,小煙同哥哥說,哥哥會改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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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一點架子,眼眸中滿是溫柔和包容。
盛煙下意識想要抽出手,卻被盛序安握緊。
盛煙:“”
盛序安一直看著盛煙,自然沒有錯過她臉上的一分不適,但他沒有松開,只是微微強迫讓盛煙同自己對視:“小煙,你怎么了?”
盛煙被迫望向盛序安,她望著這張同她三分相似的臉,輕聲道:“我說了,我不喜歡長安。”
盛序安手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緊。
盛煙繼續說著:“我說了我不喜歡,但為什么你一定要我來?是,長安或許很好,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爹爹,但我同你說了我喜歡了,我說了我不要來了,你同我說了爹爹的事情,我還是同你說我不要來了。”
盛序安沒有想到真的是因為來長安這件事情,他想說他可以解釋,但是一切的確是他吩咐的,他只是沒有料到盛煙會如此不喜歡長安。
盛煙自然不是只因為被迫來長安的事情,她腦海中飄過兩世所有的事情,她甚至覺得這是最后一次她將其回憶得如此清晰,她的眼眸中漸漸浮現疑惑,像是在看著盛序安,又像是不止在看著盛序安。
“你們口口聲聲說愛我,但為什么永遠不能尊重我呢?”
“為什么永遠不聆聽我的想法,為什么永遠不尊重我的選擇,為什么遇見什么事情對我說出口的永遠只有謊言,我不是一個人嗎,我不擁有自己的思維嗎,將我像個傻子一樣就是愛我嗎?”
她喚他哥哥,最后一次喚他哥哥。
“哥哥,這就是你們對我的愛嗎?”
她語氣沒有多大的起伏,但聲聲句句都是質問,甚至她已經不需要回答,她掙脫開盛序安的手:“宴會我會去,但以后這種東西交給彩云就行了。”
盛序安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有些踉蹌地走了。
盛煙坐在原地,良久之后,閉上了眼睛。
她在問盛序安,又不止在問盛序安,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水,緩慢地咽下,像是咽下那些今日沒有控制住的情緒一般。
她兩月后離開長安,彼時她會去見爹爹一面。
*
隔日。
盛煙穿著一身素凈的襦裙,在一眾貴女之中很不起眼,但只是裝扮,宴會上大多數人都在往盛煙的地方看。
盛煙不明白,幸好宴會上一起用膳的時間不長,用完之后,她尋了一個空的房間就坐了進去。
這一次宴會是在湖上,是圣上為謝瑾舉辦的,為了什么盛煙大抵也猜出來了。謝瑾二十有三,但還未娶妻,此次宴會同相親宴也差不多。
只是平常的相親宴是為一群人,今日的相親宴卻是只為一人所辦。
盛煙躲進去的房間恰好有一個棋盤,盛煙就自己和自己下了起來,等面前停了一人的時候,盛煙剛下到關鍵一步。
她的眼眸從那塊熟悉的玉佩上往上抬,看見了一身紫衣的謝瑾。
他生了一雙狐貍眼,看人總是流光瀲滟地多情,一身紫色錦袍更顯得人風流俊朗。盛煙行禮:“見過瑾王。”
謝瑾毫不拘束地坐在她身側,盛煙也無心再裝一些什么,繼續下起了自己的棋。
朝中的風向,待到圣上去世,謝瑾大抵就要繼位了,她無心去想其中父兄做了怎么的權衡與交易,總歸同她沒有什么關系。
她自己下著,謝瑾竟然也就在一旁看著。
等到她黑棋能夠將白棋吃下去時,謝瑾突然開口:“不要走這里。”
盛煙手一滯,不知道謝瑾一個爛棋簍子,為什么還能指點她。但她順著謝瑾手手指的地方看了看,不由輕挑了挑眉
白棋能活了。
她將手邊的一半白棋遞給謝瑾,意思很明白。
謝瑾彎著眸鄭重接過,很滿意自己刻意同小煙妹妹制造的初見。他手持起一顆白棋,在白棋已然頹勢之下同盛煙廝殺了起來。
一刻鐘后。
盛煙看著自己落敗的黑棋,陷入久久的沉思。
她怎么輸的?
這樣,那樣,就輸了?
輸給誰了?
爛棋簍子謝瑾!!!
盛煙半年來心緒浮動沒有這么大過,她望向謝瑾,只看見一雙含笑的眼,謝瑾整個人像一個用大紅尾巴將自己團抱起來的狐貍。
謝瑾自然生的不差,但盛煙心思不在這。
她將棋子收回來,又將白棋遞給了謝瑾,她沒說話,但是謝瑾很明白她的意思。他想大抵是盛序安同盛煙說過他棋藝有多爛。
盛煙棋藝其實不算精,但是她還是不太能接受謝瑾能下過她,還是在那樣的頹勢下。
兩個人又下了一局。
盛煙又輸了
加上第一局,兩個人一共下了五局,盛煙全輸。
即便再不明白盛煙也明白了,謝瑾棋藝遠勝于她,前世那一日輸的幾十把都是在相讓。她望向謝瑾,興趣到這里也就結束了。
“瑾王棋藝高超,小女不敵。”
此時槐花恰好來尋她,她行了禮就退下了。
槐花是來喚她看河上的燈的,盛煙同她一起趴在欄桿處,看著下面的河燈。
她看見槐花閉上了眼睛,大抵是在許愿,她有些好笑,哪有對著別人的燈許自己的愿的。她抬頭望著天空中的星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祖母那一句——
死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好多好多,她看了許久。
*
那日回去之后,盛煙罕見地做起了夢。
她沒有再夢見前世那些事情,而是夢見了一片星空。
很多很多星星,比她今天晚上看見的還要多,她被置身于漫天的星空中,每一顆距離她恍若伸手就能碰到,卻又在伸手那一刻化作幻影。
盛煙也就沒有再想著觸碰,畢竟按照祖母所言,每一顆星星都是死去的人,那就都不是她的星星。
她沒有自己的星星。
那日醒來之后,盛煙呆坐了良久,明明真的睡了很久,但不知為何就是有些困倦。盛煙手中抱著被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槐花將一方請帖拿進來時,臉色并不太好。
彩云倒是一臉興致盎然。
盛煙看了一眼:“怎么了?請柬,又是誰家的。”
槐花抿了抿唇,開口:“瑾王的。”
盛煙一怔,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旁的彩云補充道:“大公子說瑾王有意小姐為皇子妃,請柬邀約是想同小姐談一談婚事。”
盛煙頓時醒了,槐花忙將她扶住。
彩云還在說著:“那等瑾王繼位,小姐不就是皇后了?皇后的話,我們是不是要入宮了啊”
聽見“入宮”兩個字,盛煙和槐花臉色都變了。
槐花將盛煙扶起來,盛煙拿過彩云手上的請柬,彩云還想說什么,被槐花一個眼神止住,彩云再遲鈍也明白小姐這怕是不喜了。
盛煙翻開請柬,上面只有邀約的時間和地點。
明日下午在聽云閣。
盛煙梳洗完,出了院子,來長安后第一次主動尋盛序安。她手上拿著請柬,到了盛序安的書房時,臉色并不算太好。
盛序安見了,就明白謝瑾大抵沒有希望了。
盛煙將請柬放到案幾上,輕聲道:“什么叫瑾王有意我為皇子妃?”
盛序安斟了一杯茶遞過去,望向妹妹,她語氣還算平靜,但是妹妹不知道,她現在活像一個豎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她下意識在防備他。
盛序安將茶放到盛煙手中,安撫著:“他有意,小煙若不愿,拒絕便是了。”
盛煙身上的尖刺并沒有因為他這一句話收回去,她捏著茶杯,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垂眸:“我拒絕。”
盛序安應的很快:“好,是哥哥幫你拒絕還是你自己去拒絕。”
盛煙一句“我不去”還沒有出口,就聽見盛序安溫聲道:“若是你去,他應該能更死心些。”
盛煙這一世不曾同謝瑾有過任何淵源,她想不通為何謝瑾中意她為王妃。
同盛家達成的交易?
還是作為未來的天子忌憚盛家?
可記憶中盛序安同謝瑾的關系很好,就算關系很好也無法抹除那些忌憚嘛,也是那個位置,只是這同她有什么關系,兩個月后她就離開長安了。
她手松開了手中的茶杯:“我不想去。”
盛序安倒也沒有強求:“那哥哥去同他說,日后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對了,他今日來送來了一人,叫玉蘇,就是從前住在我們江南府邸客房的那個侍衛,我將人安置在客房了,小煙若是想去見,現在便可以去。”
盛煙怔了許久,血液似乎在凝固,但只是一瞬間,她輕聲“嗯”了一聲就走了。她才走到門外,耳邊就傳來一陣嗡嗡聲,槐花在一旁扶著她,輕聲問她怎么了。
她搖搖頭:“應當是坐久了,突然站起來眼睛不由有些花。”
回到院子中之后,盛煙才將玉蘇的事情同槐花說了。
她看著槐花,發現槐花的臉上并沒有什么驚訝,槐花只是挽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他賣身契在我手中,自然是要回來的,兩月后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淮安了。”
盛煙應了一下,又想到了那兩張賣身契。
也是,玉蘇本來就是要回來的,所以槐花從始至終沒有分毫想過離開,只是玉蘇回來似乎同賣身契沒有什么關系。
她只是疑惑,為什么玉蘇會是從謝瑾那里回來。
不合理。
*
隔日。
長安下了下雨,穿著一身緗葉黃云紋錦袍的謝瑾正站在包廂的窗邊,看著街道上因為落雨匆忙的人群。
門從外面推開,帷幔下露出盛煙的臉時,謝瑾并不訝異。
將玉蘇送回去的那一刻,謝瑾便猜到了盛煙會來,于是昨日盛序安回信拒絕他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在意。
盛煙看向謝瑾,不知是否是今日他穿的不算張揚,她總覺得謝瑾同往日不太一樣。
她如尋常一般行禮,隨后兩個人在一旁的棋桌旁坐下來。
謝瑾笑著看向她,有了幾分之前的模樣:“盛小姐,真的不考慮一下嗎?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
他望著她,心中輕聲道,小煙妹妹,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說實話,畢竟是皇室中人,謝瑾長得并不差,甚至是極好,身上的風流浪蕩壓幾分,一眼看去就是一個如玉公子。
但盛煙顯然連最輕浮的皮相都看不進去,她出聲拒絕:“是很多人,但不是我。我若是對那個位置有興趣,不必等到今日。”
她聲音很輕,聽上去也總是溫溫柔柔的,但謝瑾覺得每一句都如寒冰。即便如此,謝瑾對著盛煙時,眸中的笑意不曾少一分,似乎只要看見她,他便很開心。
事實也的確如此,確認過他的小煙妹妹的確對那個位置毫無興趣之后,謝瑾也就沒有繞彎子了。
謝瑾望著盛煙,開始了今日真正的第一句話:“從前霜拂常同我說起你。”
盛煙一怔,她適才還在想,她昨日在書房已經拒絕了,今日怎么還是來了呢,不是為謝瑾,不是為那個高高的位置,那是為什么呢?
謝瑾那張姣好的唇中吐出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盛煙才恍然間明白,噢好像是為了謝云疏,一時間記憶中某一塊好像被撬開。
盛煙想,謝云疏啊,死了,死的匆匆忙忙,怪假的。
她到今日都沒有為他掉一滴淚。
她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誠實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說什么?”
謝瑾臉上的笑意收了些,他想起暗室中的一幕幕:“說說煙煙很愛哭怎么辦,說當初留下的那封信為什么沒有到煙煙手中,說煙煙一定哭壞了,說要是沒有那些年就好。”
謝瑾借著謝云疏喚了身前這個人很多聲“煙煙”,眼眸彎了些,卻沒有什么笑意:“不過是環境吧,我問過他的副官,就是那個玉蘇,死亡之前,霜拂明明沒有同你分離過。”
盛煙一雙眼直直看著謝瑾,謝瑾同平日完全不一樣,不像多情美麗的狐貍,像是撥開半張披著的狐貍皮的猛獸,他笑著看著她。
謝瑾適時遞過去一杯熱茶,坦然一些,算是他的誠意:“霜拂常同我說你不算聰慧,日后他若是如何了要我一定好好照顧你,所以你對我無需如此戒備,這是我同霜拂的交易。”
謝瑾沒說,那個平日總是吐著血的青年說起她不夠聰明時臉上卻總是帶著驕傲的神色,謝瑾想他都已經這么好心了將自己的心放在地上踩個稀巴爛了那上一點眼藥沒有什么吧。
“是先皇虧欠盛家在先,盛家有怨,我能理解。我上位之后不會動盛家,但你也知,我既然此時對你表露,又應了霜拂,便做不成憐之想要的傀儡,但無論如何,按照霜拂的囑托,我會護你一生。”
盛煙臉上滿是怪異,她來不及處理那些關于謝云疏的“叮囑”,輕聲道:“我哥哥知道你這樣嗎?”
盛煙沒忍住喚了盛序安一聲哥哥,謝瑾說這些話的時候,像是一條看著無害卻滿身花紋的毒蛇,他沒有陰冷的眼睛,冰寒的身軀,纖細的尾部,但有一層被死死縫在身上窺見一點變知曉全貌的狐貍皮。
謝瑾搖頭:“自然不知。”
盛煙輕蹙眉:“你不怕我告訴他?”
謝瑾彎眸,像一個無辜的孩子:“原本是怕的,但是霜拂將手中大半的東西都交給了我,便不怕了。憐之其實也沒有壞心,他應該沒有給你講過你們娘親是如何死的吧,也是他舍不得將這些講給你聽。”
盛煙垂眸:“講過,說采藥的時候不小心”
謝瑾輕輕笑了起來,毫不在意地在盛煙面前展現自己真正的面目:“他騙人的,雖然和流民有關,但是根本上是因為先皇。先皇不放心盛家,打壓盛大將軍的同時,在盛夫人懷憐之時,給盛夫人下了一種陰毒的藥,盛夫人的身體那時候已經很不好了,但是不放心盛將軍,還是毅然奔赴了邊疆。”
“那時先皇當政,將你父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初初針對打壓迫害。你娘親的死一半因為流民,一半是因為那毒,那時你娘親毒發了,所以才沒有逃開。你應該也不知道你哥哥這些年在長安經歷了什么吧。”
盛煙衣袖下的手不斷收緊。
謝瑾望著她:“憐之尚未出生時,就被先皇定為了伴讀,彼時先皇尚未有皇子,就用這個理由將憐之扣在了宮中。誰都明白,憐之為質,但凡盛大將軍有任何風吹草動,憐之都性命不保。但我那大哥你可能不太了解,疑心病很重,將憐之扣在宮中遠遠不能打消他的疑慮,盛家幾代忠良,代代出將,盛大將軍更是坐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我那個大哥害怕,便給還是嬰兒的憐之下毒,徹底壞了憐之的身體,只留下了一條命。”
“從兒時,憐之就沒有好過一日,冬日更是連床都下不了。后來先皇死了,當時圣上繼位,憐之的生活好了起來,但是身子骨已經全然壞了。作為盛簫意的兒子,憐之卻是一個槍都拿不起的病秧子,這件事情讓憐之被長安的一群公子哥笑了很久。”
“憐之最近同我說,他的妹妹不太理他了。我本來是不明白的,但是仔細想了想霜拂的話,又大概能明白了。盛煙,你大概不能明白憐之對于權勢的渴望,不是至高,不是至上,他就沒有安全感,他想護住你,護住家人。”
“謀權篡位,不是因為憐之想要皇位,而是即便是權勢滔天如盛大將軍,依舊不能護住自己的妻子兒女,憐之只能向更高,向最高,向迫害自己家人的位置看。”
盛煙望著謝瑾,良久沒有說話。
一時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被她上一世久久追尋不到的真相扇在原地。
她開口:“可是你也說了,你不做傀儡。”
謝瑾笑了笑,眼中難得浸滿了溫柔:“你不說,我不說,憐之便會覺得我是傀儡。憐之只是想保護家人,他沒有壞心,他有治世之才,對這個國家更沒有壞心。謝鶴生死后,我就是這世間最不會讓他心生忌憚的人,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憐之就能輔佐我一生。”
盛煙想說謊言能瞞一輩子嗎,但謝瑾那張狐貍皮已經長在了他的臉上,融入他的骨髓。盛煙想起上一世,她察覺了父兄,察覺了謝云疏,但是從來不曾疑慮過謝瑾。
她身體軟了一些。
謝瑾看著盛煙,他想人果然就是偏心的。
明明是收了霜拂過多的好處,作為小叔心中“過意不去”,想要幫霜拂解釋一下,但說著說著,想起好友最近失魂落魄還強裝鎮定的模樣,就又開始為憐之辯解了。
謝瑾像個不靠譜的傳話人,將話題重新扯回道謝云疏身上。
對面的少女沉默良久,輕聲道:“他讓你和我說的嗎?”
這個他,自然是指謝云疏。
謝瑾搖搖頭,很是誠實:“并非,只是我覺得,盛小姐應該知道。”
謝瑾看著盛煙,還是決定為自己爭取一下:“霜拂不讓我說,但沒關系,霜拂已經死了。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上門求娶,此后你就是大越國的皇后,誕下的孩子就是大越國未來的儲君。為了平衡朝堂其他勢力和民間輿論,我沒辦法保證我不納妾,但我能向你保證,你會在皇后那個天下至高的位置上富貴安穩一生。”
盛煙才想回答,就看見謝瑾又遞過來一杯溫熱的茶。
他說:“不用太著急回答,我等你十日。”
盛煙搖頭:“不用,我一開始便說了,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你可以尋到更好的人相伴一生。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無論如何,謝謝你。”
說完,盛煙就走了,那杯茶她甚至不曾端起來。
謝瑾看著盛煙走遠,眸中的笑意沒有變,他想起兒時他同憐之一起躲在狗洞里,他們望著天空,憐之同他說起他的妹妹。
憐之說:“叫小煙。”
他艱難地從狗洞里鉆過去:“小煙妹妹。”
謝瑾看著盛煙消失的背影,輕聲道:“小煙妹妹。”
*
回到家之后,謝瑾今日所說的一切回蕩在盛煙的腦海中。
一會是謝時,一會是哥哥,一會是謝云疏,一會是盛序安,她難得又做了夢,夢里不再有那些白霧,不知何時,白霧全都散凈了。
謝瑾今日在為哥哥辯白,卻又相當于一種變相的承認。
盛煙終于開始徹底相信,上一世謝云疏說的都是真的。
她的夢境由此變得寂靜。
隔日,她同父兄告了別,住進了佛寺之中。
她派出去打探了很久的人帶回讓她沉默的消息——
先太子不是被刺殺,而是自縊。
她茫然地在這一世探尋上一世似乎已經沒有意義的真相。先太子的自縊是因為皇帝和皇后,而作為次子的謝云疏自小就沒有被任何人愛過,除了先太子。
所以上一世謝云疏一定要登上皇位是因為要為先太子查明真相,這一世知道了真相所以謝云疏甚至沒有在宮中露過面。
難怪她那封信救不下先太子,謝云疏擁有前世的記憶也救不下先太子。沒有人能夠救下先太子,殺死先太子的是先太子自己,或者說是從一開始就埋下的命運。
從謝瑾口中吐露出的一切,開始被她串聯成線,她從未覺得自己思緒如此地清晰。
佛寺里,鐘一遍一遍地響,無數的人從山腳跪到山上,或虔心許愿,或哀痛欲絕,盛煙站在山頂,跪在佛像前,她曾許了無數的愿,可這一瞬腦海中只剩空白。
她開始感覺到被時間緩長的絕望。
以及似乎才剛剛覺醒的悲傷。
三十三
落云寺。
盛煙暫住在這個長安最負盛名的寺廟中。
寮房內很是清幽, 盛煙端坐在案幾前抄寫著佛經。
她臉上沒有什么神情,心中只剩一片茫然和寂靜。她從前想過許多次真相會是什么樣子,直至那一日所有的真相被荒唐地呈現在她眼前。
佛寺很熱鬧, 每日來來往往許多日,她卻只覺得空茫一片。
安靜的,寂靜的,連山頂的大鐘都滲透不出聲音。
一日。
盛煙抄寫完一整本佛經, 槐花端了一碗溫熱的齋面過來,放在盛煙平日用膳的桌子上。
盛煙步到桌子前坐下,手拿起木筷子, 只覺上面有細小的毛刺,一點一點扎入她的肌膚。可仔細一看,筷子分明被打磨得很光滑。
槐花在一旁眨著眼:“煙煙,這個齋面很有名,聽說很好吃。”
盛煙知道。
上一世, 她同林穗相約了許多次,但直到她死,她們也沒有吃上。
她當然對林穗沒有任何懷念, 按照她在夢中所見的, 上一世將她殺害的人應當就是林穗,她不明白原因, 也第一次對真相沒有了探尋的熱情。
長安盛傳, 林尚書之女林穗, 早在一年前就死了,聽說是發了急病, 幾日人就沒了。她又聽說了一些林穗從前的事情。
例如林穗只是一個外室的孩子,林夫人心善在其十幾歲時讓其認祖歸宗入了族譜, 養在自己膝下。
例如林穗曾經有過婚約但是后來無疾而終,生生將自己熬成了一個沒人要的老姑娘。
但也就這樣了,從旁人的口中盛煙得知,林穗并沒有向上一世一樣籠絡京中貴女,被林家認回之后,貴女之間的聚會很少去,平日也沒有什么交好的朋友
是真是假,盛煙其實都不太在意。
她其實也有些不知道自己還在意什么了。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渾身的認知和力氣都被抽空,仿佛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空白。她站在山頂,山路上滿是熱鬧,她卻感知不到一分。
但也只是一瞬。
后來一切開始重回她的身體,她開始能夠控制自己的四肢,軀體,乃至于思想。
在寺廟的一個月中,她碰見了一些“熟人”。
上一世為影衛守了一輩子長思燈的云瑤郡主,這一世是一個才喪了娘親的小可憐,她身旁有一個一品官員的嫡子,長相俊朗,為人溫和,一表人才,聽說是長公主死前為其定下的未婚夫。兩個人感情不錯,只等郡主為長公主守完孝,兩個人就會完婚。
這一世盛煙同李云瑤并不相熟,兩個人擦身而過時,盛煙看見那個未婚夫彎下頭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子,笑的很寵溺。
小郡主鼻子哭得紅紅的,眼睛里面還掛著淚,盛煙無意中聽了一耳,今日小公主是來為長公主點長思燈的。
盛煙在一旁的桌子下坐下,李云瑤和未婚夫也沒有走遠,盛煙隱隱還能聽見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她往他們的地方看了一眼,不遠處緩緩走過來一個人,是那個前一世死在云閣的影衛。
她記得他的名字,翊竹。
翊竹手中拿著落云寺才有的糕點,走近兩個人,低聲喚了一聲:“郡主。”
云瑤郡主還未說話,她的未婚夫已經將糕點接了過來,翊竹自然退下。說退下也不全然,只是退到了一邊,本屬于自己的位置。
那個未婚夫在云瑤郡主的注視下,將糕點打開,輕柔地用手帕包了一塊送到云瑤郡主口中。云瑤有些害羞,但還是輕輕咬了上去,兩個人郎情蜜意。
盛煙收回眼神,向著遠處走去,離開了這一處。
槐花也在一旁,笑著說:“好生般配。”
盛煙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的確般配。”要比郡主和影衛般配得多。
哪怕她適才看見了,小郡主不由自主向翊竹看的眼神,她又想起小郡主未婚夫刻意的動作,便又明白了。
命運可能就是這樣。
這一世沒有翊竹的死,又有長公主臨死前定下的婚約,小郡主怕是無論如何也跳脫不出那個框架,更遑論發現自己的真情。
她同槐花一起走著,槐花始終慢她一步,這是從前沒有的事情。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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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煙大抵知道,卻又覺得沒有必要了。她身后將槐花牽到自己身旁,讓兩個人一起并排走著。
槐花口中依舊說著很多事情,像是已經將彩云的功力學了個七成。盛煙也不制止,只是讓自己習慣。
習慣這個世界終究會變化,習慣事情已然發展的模樣。
她同槐花一起步到殿前,槐花上前去點燈,盛煙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從前點了許多長思燈,但這一盞,她不想點。
于是往事又從腦子里鉆出來,盛煙想起上一世她同謝云疏在佛寺相遇。
那時他漠然地同她擦身而過,在她心緒翻涌的無數個瞬間,他在做什么呢?
在給死去的兄長點燈。
盛煙看著槐花的背影,良久眼眸都沒有動一下,她其實還是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悲傷,只是偶爾覺得長安的確要比江南冷上一些。
其實已經五月了,又沒下雨,再冷也不會冷多少。
但盛煙又想不起這些了。
槐花點完燈回來,向身后望了一眼,她們沒有尋特殊,所以她點的那一盞燈只是同旁人的燈擺在一起,一眼看去,風吹過無數的燭火搖曳,像金黃的麥田。
槐花便又想到:“快到煙煙生辰了。”
*
槐花說起時,盛煙有些楞。
她放下手中的經書,衣袖被帶著向下露出素白的手腕,空空蕩蕩的,盛煙想。
槐花從前給她尋了一個玉鐲,但戴了半日,她便有些不適應了。玉鐲比從前她手上帶著玉珠墜子重上許多,她實在有些習慣不了。
她不難為自己,于是戴了半日就又讓槐花放回去了。槐花問,她就如實說,那一句手腕有些重說出來時,槐花笑彎了眼,說她再去尋輕一些的。
盛煙制止了,她覺得空空蕩蕩的,其實也還好。
習慣總是可以改的。
她并沒有發現自己自身的矛盾,只是今日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想著是否要回一趟江南。
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因為一串珠子回去,而且那串珠子這一世謝云疏并沒有送給她,也不是她的東西。
但她又想,那是她的東西。
*
盛煙生辰前兩日,盛序安上了山。
盛煙收到了自己的生辰禮物,她向他道了謝,盛序安望著她,輕聲道:“小煙,對不起。”
盛煙總是能聽見很多道歉,她偶爾能分辨出有些是真的,比如現在。
無論是為什么道歉,此時他的眼眸中的確滿是愧疚,這是上一次她同他談話后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但應該也是最后一次了。
在盛序安溫柔歉意的眸光中,盛煙說出了自己要去淮安的事情。
她的眼神很平和,但無論是神情,還是言語,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她只是將這件事情告訴他,并不是在同他商量。
盛序安想要開口,卻又被妹妹眼中的疏離止住。
或者說,那不是疏離,是一種漠然,是不太在乎了。
她甚至不在意他暗中的阻攔。
在見到盛序安之前,盛煙覺得自己可能有一些話要對他說,畢竟那日謝瑾展露的一切她的哥哥似乎真的不知情;但真的見到了,盛煙又說不出口了。
她好像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么謝瑾展露的時候絲毫不顧忌,因為因為她的確不會說。
她不會破壞謝云疏用命構起的平衡。
特別是,本就是為了她。
她承認自己被謝瑾拿捏了心思,但也沒有什么不喜,她望著面前的盛序安,輕聲說道:“我不喜歡長安,我不會留在這里,淮安如今是我的封地,我過去理所當然。只是我不太會管理,還請哥哥給我安排幾個人。”
槐花在一旁松了一口氣,煙煙到底是給了兩人留了一個臺階。
知道阻止不了妹妹,盛序安也就不勸了,他溫聲道:“好,哥哥會將人都給你準備好,淮安同長安相距甚遠,小煙,日后一個人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等哥哥得了空就去看你。”
盛煙沒有拒絕,兩個人一起在佛寺里面轉了轉,盛序安猶豫良久,那一句小煙你是不是沒有辦法原諒哥哥了始終沒有辦法說出口,若是小煙承認了,他該怎么辦呢
路過一顆果樹時,一個果子突然砸到了盛煙懷里,盛煙下意識接住,衣裙有些被弄臟。
盛序安拿了帕子遞給盛煙,卻看見盛煙搖了搖頭,干脆用衣裙將果子擦干凈了。到下山的時候,盛煙將手中的果子遞給盛序安,她難得笑了笑。
盛序安接過,輕輕摸了摸盛煙的頭。
這一次盛煙沒有拒絕,她望著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哥哥,眸光描摹過青年蒼白俊朗的輪廓,她輕聲叮囑著:“好好喝藥。”
*
回去的馬車上。
盛序安不知為何哭了出來,今日是妹妹這半年來對他態度最和緩的一次,但也是他覺得兩個人之間隔得最遠的一次。
盛序安自問自己沒有做錯什么,無論是將妹妹帶來長安,還是在得知謝云疏的死訊后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他都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分毫沒有。
但妹妹用言語之外的一切告訴他,他好像的確做錯了。
青年修長的手扣著那個無意間從樹上落下來的果子,手掌下意識收緊,像是要死死抓住要跑掉的東西一般,但在下一刻,又頹然地卸掉所有力氣,害怕自己給果子添了傷痕。
這一切只留在馬車上。
下了馬車之后,盛序安又變成了那個人前永遠溫和的權臣,他如今已經被提為了禮部尚書,待到謝瑾上位,不過一年,他就能封相。
他無法習武,無法同父親一般提槍上戰場,那他便從文,做到和父親同等高的位置上,接替因為娘親的死心衰力竭的父親,守護盛家。
*
盛煙生辰那日,首先收到的是槐花的生辰祝福。
槐花卡著寺廟的鐘敲的最后一下,對她說:“煙煙,生辰快樂。”
槐花的聲音含著笑和淚,盛煙靜靜地看著月光下的少女,她覺得她的槐花一如初見般澄澈,她抱住她,心中想,真好。
無論如何,這一世她將槐花救了下來。
槐花給她輕聲哼著江南那邊用來賀生辰的歌,帶著些江南小調,有些不著調,盛煙聽著聽著,輕輕笑了起來。
其實不想到謝云疏,她每一日過的還是挺平和的。
想到了想到了,其實也沒有很不開心。
只是有一點點,像是一滴雨落入干涸的眼,有些癢,有些澀,卻算不上疼。那雨會在她眨眼的瞬間從眼角流下,或者她甚至不用眨眼,那一滴雨就會自己流下了。
盛煙其實覺得是這樣的。
直到月亮落下,太陽又沒有升起,世間又開始下起雨。
起初雨很小,盛煙甚至沒有關窗,任由細小的雨絲被風吹進來,甚至有些涼爽。后來雨逐漸變大,盛煙的衣袖被沾濕,她甩了甩手,風順著她的衣袖灌入她的身體,她瑟縮了一下,出于本能將窗戶關上了。
風雨的確一瞬間就變小了,盛煙換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推開門想要去長廊下拿一把傘,但才推開門,就看見一個小墨點從遠處向她走開。
她瞇了瞇眼,那個人撐著傘,又瞇了瞇眼,發現那個人不認識。她想,那可能是她想錯了,就在她撐開一把傘準備出門時,那人將她攔住了。
盛煙這才發現,是一個沒有穿寺廟中衣服的小和尚。
小和尚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她,是被雨淋得濕漉漉的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盒子。
小和尚說:“是一位姓林的施主讓小僧送過來的。”
姓林?
盛煙接過東西,將手中完好的傘遞給了小和尚:“換一把傘吧,這把傘破了一個洞。雨這么大,其實晚些送也沒什么的,先進來。”
槐花也從里面端了一杯熱茶,小和尚也沒有拒絕:“不用了,小僧有自己的傘,師父說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盛煙彎眸,眼中的笑意不算明顯,她將手中的濕漉漉的東西放到一旁,輕聲道:“那多飲幾杯熱茶。”
小和尚又忍不住自己說了:“其實本來是不能送的,但是,但是那位林施主實在捐了很多很多很多香油錢。”
聽著小和尚的描述,盛煙大抵也不知道是很多了。
“她為什么不自己來?”她其實也還不是很確定,但是姓林的,她認識的的確也就那一個,還是上一世認識的。
林穗此時給她送東西,和告訴她自己有前世記憶沒有什么區別。
盛煙看著小和尚,小和尚果然也直接說了:“沒事,那位女施主也奇奇怪怪的,大雨天電閃雷鳴的,也不打傘。這信和東西可不是小僧打濕的,那位女施主給我的時候就已經濕了。”
聽著小和尚一會“我”一會“小僧”,盛煙又遞了一杯熱茶和一疊糕點過去。
小和尚也沒有拒絕,等用完了,外面的雨也小些了,便告辭了。
盛煙和槐花將人送到了長廊下,看著小和尚撐著一把破傘又奔到了雨中。槐花笑著道:“怕是才來了一兩年的小和尚,雨大,煙煙我們先進去吧。”
槐花始終記著盛煙的身體,說完就挽著盛煙進去了。
那封濕漉漉的信和木盒子就靜靜地放在一旁,一個下午,盛煙都沒有打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打開,像是一種本能。
兩世下來的本能告訴她,不要打開那封信,也不要打開那個盒子。
但盛煙終究是打開了。
她首先打開的是那封信封和信紙都黏在一起的信,她動作很輕,撕開信封,撥開覆在信紙上面的一層信封,入目是娟秀的字跡。
很像她前世接觸到的林穗,但她又知道一切只是偽裝,那個人和這封信都是。
信紙上只有三句話。
“盛煙,對不起。”
“小煙,生辰快樂。”
“盒子里面是你曾經想要的禮物——七泠珠,我從前無事時尋人去遠山寺偷了一串,送給你。”
盛煙怔然。
七泠珠只是她為殺害謝云疏不引起懷疑編的一個借口,其實沒有什么喜不喜歡,她這么想著,下意識打開一旁的盒子。
“叮——”
是盒子上的鎖被擰開的聲音,盛煙抬手將盒子的蓋子往上翻,入目是
是——
盛煙心中被雨點冰冷地砸出幾個字,眼睛移開,手下意識往下,房間里傳來木盒被合上的聲音。
聲音大的透露出主人內心的慌亂。
盛煙腦中一片空白,良久之后,她才從一片茫然中醒過來,手從盒子上挪開,垂下了眸。
外面風雨吵著天地,屋子里面卻寂靜得可怕。
盛煙感受到許久未感覺到的那股森寒,順著她的腳腕一路向上爬,像是漆黑冰冷的蛇將她一寸一寸纏住,最后緩慢卻無可控制地爬向她的心臟。
只一口,血肉模糊。
她閉上眼,眸中隱有顫抖,手指不自覺地蜷縮,最后卻還是自己握緊了自己的手腕,撐著從榻上爬起來,點燃了一旁被風吹滅的蠟燭。
燭火映在她臉上的那一刻,世間都變得寂靜。
*
隔日。
槐花發現盛煙手上多了一串玉珠,同盛煙曾經吩咐人想要人去找的玉珠十分相似。雖然她也形容不出來,但是槐花覺得煙煙當時想要的應該就是這一串。
“是昨日那個小和尚送來的禮物嗎?”槐花好奇問道。
盛煙的手如前世無數次一樣搭在玉珠上,輕輕點頭:“嗯。”
槐花笑著:“那煙煙紅木盒中那些玉鐲手環怕是都要失寵了。”畢竟煙煙的喜歡,槐花覺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
盛煙看著,到底沒有說出玉珠的名字。
昨日深夜,在大鐘敲響的前一刻,她還是打開了那個木盒,她靜靜地看著里面熟悉的玉珠手串,燭火將她的臉照的如玉珠一般瑩白。
盛煙想,原來這就是七泠珠啊。
盛煙想,謝云疏果然是個騙子。
盛煙想,是的,她們都騙子。
*
離開長安的那一日,盛煙沒有許盛序安來送。
圣上身體越來越不好,此時京城中正是繁忙的時候好吧,盛煙自己也知道這都是借口,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玉珠,被長安夏日的光染得溫熱,但她的手又是冷的。
的確是接口,盛煙只是想,總歸,人要按照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她幫他更堅定地走下去。
但謝瑾來了。
盛煙其實也不知道謝瑾為什么要來。
已經要被封為儲君的人也沒有學會一絲穩重,今日依舊是一身張揚的紫,盛煙發現謝瑾好像格外喜歡紫色,她同他寥寥見的幾面,他都是一身紫。
馬車立在一旁,一月未見的玉蘇抱著劍依靠在馬車上,臉冷的像是全長安的人都欠他銀錢,槐花整理清點著她們帶的東西,盛煙看著唯一來相送的人。
謝瑾手中拿著一方折扇,彎著眸道:“山高路遠,這一別本王不知何時才能同盛小姐再相見。”
明明是很尋常的告別的話,卻被謝瑾說的像調情一樣。明明也沒有見幾次,但盛煙就是習慣了謝瑾這幅模樣,她看著謝瑾面上的一層皮,縫著笑和善意,她其實不太明白謝瑾是一個怎樣的人,但也已經不重要了。
總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兩個人在一個亭子中,上面恰好有一個石頭刻的棋盤,盛煙想起那日自己被殺的片甲不留,終于尋到了些話題。
“瑾王好棋藝,天下能與之相較者寥寥。”
這倒不是夸大,這一月她細細想了那一日的棋局,發現謝瑾遠比她想的要厲害。
謝瑾有些謙虛:“多謝盛小姐夸獎,只曾敗于一人之手。”
盛煙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細問,后面槐花在向她招手,應當是已經檢查完了可以起身了,盛煙其實知道謝瑾是代哥哥來相送的,她望向謝瑾,還未出口,就看見面前的青年解下了腰間的玉佩遞給她。
“淮安路遠,長安鞭長莫及,日后盛小姐若是有何困難,這玉佩能有些助力。”謝瑾說的很真誠。
盛煙卻還是沒有收下,她輕聲道:“多謝瑾王的心意,但小女無功無德,不敢收。”
話說的體面,謝瑾彎了眸,其實就是小煙妹妹不想收,大抵是從別處聽說這玉佩是皇子贈給正妃的了,便是一點機會都不肯給,讓他開玩笑的一句“能不能留在長安”都問不出來。
他也爽快,將玉佩收回來:“那山高路遠,盛小姐,來日再見。”
盛煙點頭,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
真正的那種笑,謝瑾知道自己多少沾了點小煙妹妹實在不喜長安的光,他捏著玉佩,一直捏著,一直捏到盛煙被身邊的侍女扶上馬車,一直捏到馬車走遠變成一個小小的點,一直捏到馬車徹底消失不見。
玉佩陡然斷裂,謝瑾的手上滴落鮮血。
他才不是一個爽快的人,他很小氣,他真的很想將小煙妹妹留在長安,即便不能留在他的身邊但至少讓他能夠知道小煙妹妹還活的好好的。
淮安山高路遠,如若小煙妹妹出了什么事情,他和憐之是真的鞭長莫及。
謝瑾沒有處理傷口,看著斷裂的玉佩,手陡然一頓,玉佩在內力之下化為了粉末,一些覆在他的傷口之上,一些順著他的手垂下同血珠一起滾下去。
一旁的仆人低垂著頭,從始至終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謝瑾回了皇子府,他打開書房,走到一方大大的書柜前,拿起中間的一個白玉棋盤,將其放到了書架靠下的一處,隨后起身,書柜緩緩隨著機關移開,一個巨大的暗室顯現在他面前。
他走過暗室前蜿蜒的小道,停在了門前,謝瑾一瞬間眸色漆黑,卻又很快染上狐貍一般的笑意,此時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完全凝固了,結了一層薄薄的痂,看著脆弱至極,恍若他手輕輕一動,就要全然開裂碎掉。
謝瑾禮貌地敲了三下門,停頓一瞬后,推開了暗室的門,露出了里面坐在案幾前身形消瘦的青年。
謝云疏抬起眸,那些屬于少年的青澀已經全然褪去,只剩一張蒼白的臉和恍若生命一般垂下的長發。
謝瑾閑適地坐到了青年的對面。
半年未見光,謝云疏的臉色慘白得過分,但即便是這樣,如此絕佳皮相骨相依舊世間難尋,他不太像是從前那個矜貴淡漠的儲君,更像是山林間的一只妖。
謝瑾笑出了聲。
他說了,他是個小氣的人,他明明知道霜拂在何處,他就是不告訴小煙妹妹。他哪里看不出來,小煙妹妹并沒有完全相信謝云疏死了,但沒關系,以后總會信的。
謝瑾在心中說著說著,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惡人。
但其實這只是他和霜拂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嘛,你情我愿。
霜拂自己送上門來,將他手中大部分的勢力都送給他,提出了一兩個在他看來實在無傷大雅的要求,這筆買賣他賺翻了。
賺翻了,也就不太計較霜拂這一條命。
所以他只是將霜拂“囚|禁”了起來,說是“囚|禁”,其實也有水分。畢竟霜拂若是想走,什么時候都可以走,他并不會阻攔。
從一開始就是霜拂設下的局,他只是應霜拂所愿,心甘情愿地走入這個局,得了已然能夠滿足的無數好處,吃多了有些噎,所以那日他才會對小煙妹妹講這些。
但他說了,他是一個小氣的人。
那日對小煙妹妹說的話已經是仁至義盡,再讓他主動將霜拂活著的事情告訴小煙妹妹,他定然是不干的,他那么小氣。
小氣道他知道霜拂也快死了,實在不愿意再讓小煙妹妹傷心一次。
霜拂明顯也是這樣想的,或者比他想的還深一些。那些被困在他暗室之中,病發時喃喃的自語,年少的懺悔,都是霜拂讓他聽見的。
他下棋從未贏過霜拂。
謝瑾不知道懷揣著怎樣的想法,一雙狐貍眼中滿是笑意,壞心眼地對案幾后蒼白消瘦的青年說:“她答應成為我的皇后了。”
謝瑾像是在給自己編一場夢,邀請對面的人。
他看見霜拂執筆的手果然停住了,他想不出霜拂會說什么,會不干地祝福,會滿心的后悔,可這些都沒有,青年只是淡淡應了一個“嗯”。
“真的舍得?”謝瑾的眸中泛起不解。
他都如此舍不得,霜拂又如何會舍得。
青年沒有再回答這個問題,他的長發垂到地上,那是燭火照不亮的地方,謝瑾開始發現這暗室里面燈暗得可怕,也是,是暗室。
謝瑾還想說什么,對面卻傳來一聲:“小叔。”
一句話噤聲。
謝瑾笑了,一雙狐貍眼里面笑意像醇香的美酒,要從不斷流下的酒盞中溢出來。自小到大,霜拂沒有喚過他一聲“小叔”。
謝瑾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他再小氣,如此踐踏一個人的真心也沒意思。
小煙妹妹不答應他是他的問題,他不應該將氣撒到霜拂身上。
畢竟,這是他那可悲的霜拂,想了兩世,想到的唯一能讓他的小煙妹妹兩全的法子。
沒意思。
謝瑾起身,眼中的笑沒了,像是臉上的面具都被剝下了些,泛著血肉淋淋的疼:“騙你的,盛煙今天已經離開長安前往淮安了,我知道是你安排的,畢竟我那皇兄腦子里面除了那些情愛也沒有旁的東西,如何會因為盛大將軍的功績賜下郡主的名號還有封地。”
說到一半,謝瑾突然頓住了,他這一段話將霜拂也罵進去了。但謝瑾想了想,又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霜拂同他那個爹一樣,也是一個腦子里面除了情愛沒有旁的東西的人。
他謝瑾不一樣,他腦子里面還有皇位和江山,還有他年少被害的母妃和一夜被滅的母族。
所以他配不上小煙妹妹。
謝瑾繼續說著:“你那個侍衛一直跟在盛小姐身邊,盛大將軍也派了人,路上的安全你不用擔心。到了淮安那邊,你應該都安排好了吧,也不需要旁人操心。”
謝瑾頓了頓,親情終于微微戰勝了自己的小氣。
他收起了眸中全部的笑意,認真地問面前看著已時日無多的青年:“霜拂,真的不再去見一見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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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云疏搖頭,甚至沒有思慮。
她并不想見他。
他拖著自己將死的軀體,去見了又如何呢,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讓她又陷入惶然恐慌之中,沒有必要。
謝瑾挑了挑眉,手指不小心摳破手心的痂,那薄薄的一層頓時全部裂開,但謝瑾沒有什么感覺,只是覺得這暗室暗的可怕,不是人能夠呆的,轉身離開了。
門被關上的一剎那,長發自然垂下的青年平靜地吐了一口血,他的手沾上了些粘稠的血液,他拿起一旁的帕子緩慢地擦拭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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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謝瑾打開暗室的門,發現謝云疏已經不在里面了。
他沒有再走近一步,燭火沒有點亮的每一處,他的鞋踏上去都能沾染霜拂的血,謝瑾沉默地將門關上,徹底關上,決心從此以后不會再踏入一步。
外面的陽光照在謝瑾身上的那一刻,謝瑾眼睛有些生刺的疼,他想,可能霜拂口是心非,還是準備去見一見小煙妹妹吧。
只是可千萬不要將小煙妹妹再嚇著了,別咳血了
謝云疏沒有如謝瑾所想,追上盛煙的馬車,同盛煙再見最后一面或最后幾面。生命即將完結之際,他回到了江南,那個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遠山寺香火依舊很旺,來來往往的人香客很多,謝云疏一根木簪將長發纏起,拖著疲憊的身軀,蒼白的臉,一步一步走完了遠山寺的登山路。
七泠珠,一共要求七次,謝云疏去了七次中的最后一次,哪怕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將盛煙喚為“青梅”的時候,他就為她求得了一串七泠珠。
他將其作為她及笄的生辰禮,謝時其實想了很久要送什么,最后的最后才選定七泠珠。是,那時候他還只是謝時。
那時,在江南這一代,廣泛流傳著七泠珠的傳說。傳說中言,七泠珠需有緣人求上七次,有緣人萬里挑一,七次相求都得萬分誠心。由此求出來的七泠珠,代表著永生永世的平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鮮少有人求得,于是傳說愈演愈烈,顯得七泠珠愈發珍貴。
那一世時,謝云疏其實不信神佛,也不信傳說,但是聽說七泠珠能世世代代為其庇護,他不知為何就心動了。他瞞著盛煙,說夫子尋他休沐時去一趟書院。
盛煙沒有懷疑,那時她從來不懷疑他,她永遠相信他。他卻因為說謊紅了耳垂,剎那間從回憶中看過去,空中是漫天的紅霞。
他害怕自己不是有緣人,那樣就求不來七泠珠。他想了想,先給遠山寺捐了數萬兩白銀的香火,又在腰間佩戴上了皇室中人才有的玉佩,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做,裝腔作勢,有些生疏,格外生疏。
他拿著自己從前全然不屑的權勢和財富,將其像紈绔子弟掛起腰間的金玉一般,卻還害怕不夠。
但幸好,夠了。幸好,他彼時能拿出來的東西暫時足夠了。這一番下來,現實引了住持前來相見,而后住持望著他或者望著他腰間是玉佩說,他是有緣人。
他是有緣人,于是,他在她及笄之前,求來了想要相送的七泠珠。
謝云疏踏上最后一階,向上忘,是佛寺,向下望,是人群。
巍峨莊重,熙熙攘攘,佛寺在上,人間在下,恍惚之間,他仿佛回到了她重來這個世界上的時候。
那時她在他的背上醒來,茫然地望向四月的江南,衣袖中的匕首和果子同布料摩擦發出陣陣的響聲,眼睫恍若日月不住地抬落。
他們的不遠處,穿著一身布衣的小孩放著紙鳶,幾個小孩奔著跑著,牽扯著手中的紙鳶,他們不夠高,跑的不夠快,紙鳶飛的并不高,懊惱之余,傳來一陣陣笑聲。
他背著她,走過旁邊的一排樹,大抵是花樹,散著淡淡的清香,香味隨著江南的風向他們的身上飄。樹的旁邊是潺潺的溪水,閉上眼睛能聽見水流動的聲音。而她,幾番遲疑之后,輕輕地將自己趴在了他的背上。
那時候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煙煙,好久不見。
他們終會相認,他們也終會分離。
這是他前世向佛許愿時便既然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