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概率無限接近于零
一整天,李見荷都被一種名為不安的感覺包裹著。
沉悶壓抑的高中課堂,濃度過高的二氧化碳,好像快要不能呼吸了。
下課鈴一響,她便像離弦的箭一樣逃出教室,準備像往常一樣去便利店逛逛,哪怕只是逛逛。
李見荷熱衷于這一日常校園軌跡,除了能將自己解放于課業壓力,還有一點重要的原因:去往便利店必須得從教學樓下經過,而走廊上布滿了課間休息的高中生們。她知道,只要自己假裝不經意地抬起頭,就能輕易和其中一道目光對視上——那個男生也幾乎每次都在。
是一份遙遙相望就心生雀躍的默契。
他干凈秀氣,一雙有著最漂亮的深棕瞳色的眼睛,撲閃無害的樣子,左眼角下是一道不深不淺的疤坑,倒顯得他白凈的臉上多了一絲生氣,讓人不禁浮想起遙遠的孩童時代,某個因玩鬧而破了相,傷心大哭的男孩。
浮想,致命的浮想。
也有人說那就是愛情的雛形。
不管怎樣,她樂此不疲。
提氣,抬頭,儀態要自然。
李見荷照舊從那些目光下走過,可她很快便敏銳地感受到今天的目光有所不同,沉重得像是要將人壓扁似的。
“誒誒誒來了來了,就是她。”
“聽說了么,她私下里玩的很開啊。”
“真的假的?”
“看過那些照片了嗎?好勁爆。”
“看著瘦,還挺有料嘿嘿。”
“也不知道是誰拍的,真羨慕啊!”
“羨慕什么,你也不怕得病。”
“猜猜多少錢可以睡到她。”
“靠,硬了。”
“閉。嘴。”李見荷攥緊拳頭,憤怒地抬起頭,但任憑她如何努力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臉,眼睛像被糊住了一般睜不開,只能依稀辨認他們的嘴巴在夸張地開合。
“你說什么?哈哈哈哈哈。”他們哄笑。
“誒,聽說她媽就是,她媽親自帶她去的。”
“我去,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嗎?”
“喂,上來玩會唄!哈哈哈哈哈。”
那些惡心的家伙。
聽著刺耳的議論夾雜著輕蔑的口哨聲,李見荷忽然感到胸腔中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憤怒,她轉身撿起花壇里的鵝卵石,幾乎是猙獰著砸向人群——
“
你!們!他!媽!的!閉!嘴!”
血滴飛濺,好像有人的眼珠爆開,一陣驚呼騷亂。
“啊!!殺人了!!”
我殺人了。
李見荷感到一陣心慌,分不清是為那些污言穢語,還是為自己的人生即將完蛋。人頭攢動中,她再一次迎上了那道目光,盡管此刻它是如此的冷漠,連那個疤痕也仿佛變得尖銳。
他們對視著,直到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刺眼的蔑笑,消失在人群中。
啪嗒——淚水流進了耳朵。
李見荷顫抖著醒來,還有點發怔,好險是夢。
不知道剛剛那聲閉嘴有沒有叫喊出來,還是只是在夢中無聲地炸開了。
真是一個糟糕的周一早晨。
“做夢啦?夢到什么了?”室友小白關切地問道。
“一個很久沒見也很少想起的人,好奇怪。”李見荷將臉打濕,揉搓著洗面奶一邊嘀咕。
小白快速搜索周公解夢,捧著手機煞有介事地念起來——
“咳咳,夢見很久沒見過的人,有以下幾種解釋:第一,那個人正在忘記你;第二,那個人正在想念你;第三,最近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Over!”
還不等她回復,Iphone標志性的雷達鬧鈴就恰如其分地響起,像在宣告某種審判就此一錘定音。
李見荷摁掉鬧鐘,加快了手上洗漱的速度:“我勸你別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喔。”特別當這三種解釋都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那個人,他不配忘記她。
也不許想念她。
至于意想不到的事情,過去的人生經驗告訴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會讓她好不容易恢復秩序的生活再度充滿危機,跌落泥沼,以至于在過去這么久之后夢到那件事、那個人,還是會悲傷憤怒,會流眼淚。
心神不寧地走在上班路上,匯入人潮,李見荷仍然沉浸其中。那件事有些過于久遠了,久遠到她以為讀過了那么多書,懂得了那么多道理之后,它對自己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
關于夢境的記憶開始逐漸模糊,正出神時,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男聲忽然叫住了她——
“李見荷?”
她毫無防備地回頭,驀然迎上那道目光,來自一雙炯炯的深棕瞳色的眼睛,視線稍微下移一點,是一道不深不淺的疤,點綴在左眼角下。
李見荷幾乎在一瞬間就認了出來——剛剛出現在她夢里的那個人,盡管已經多年未見。
不會吧李見荷心中嚎叫著,但理智尚存,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自亂陣腳。
她快速回顧了一下自己今天的精神面貌:
打扮——t恤+大褲衩+洞洞鞋,可以,這很廣東
面容——周末熬夜臉+哭腫的眼睛+沒化妝,emmm
頭發——沒洗
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深吸一口氣,故作為難地回答道:
“嗨~哈。您哪位?”
“你知道你演技很不好嗎?”那人笑了,眼眸卻瞬間暗了幾分。李見荷不是沒有捕捉到那份暗淡,卻只覺得厭煩。
現實世界的某些定律就是這樣荒誕,面對背棄過你的人,你曾決心此生永不相見,也曾無數次幻想揚眉吐氣閃亮登場,卻終究事與愿違地、只是以最普通的模樣和他重逢。
很難說是不是某位低級趣味的神在捉弄人,但總之一定是很鬧心的。
“有什么我必須要記得你的理由嗎?”
李見荷沒好氣地想,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他做過的那些爛事。
那人卻像沒預料到她會這么直接又冷漠似的,明顯愣住了,欲言又止,但最終什么也說不出來。
李見荷見狀便轉身離開。
老天保佑,他也沒有再追上來。
他怎么會在這!在附近上班嗎?李見荷開始頭腦風暴。
也是,他們身處這座“內卷之都”S市最繁忙庸碌的CBD,在這里,有里程碑意義的技術革新,有全球日活上十億的爆款產品誕生,有人操盤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也有失意者縱身一躍,漏盡鐘鳴。
想到這,一切巧合好像也就不足為道了,哪怕那個人攜帶著李見荷短暫人生經歷中濃度值為100的痛苦回憶。好在早起的大腦宕機到并不支持她去想太多,只是暗自運行出指令:
希望今后不要再遇上。
恍惚地來到辦公室,只有每天早上需要按時送小孩上學的文喬到了。雖然互聯網大廠的上班時間比較彈性,但今天有部門例會,作為實習生,也就是一打雜的,李見荷得提前過來準備和布置會議室。
“喬喬早~”
“早啊~小荷。”文喬打量她一陣,壞笑道:“今天怎么沒化妝?不想在帥哥面前好好表現一下?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啊。”
看來我成天把美女帥哥掛在嘴邊所營造的年輕形象還挺深入人心啊,李見荷得意地想。
“帥哥?什么帥哥?”她也是真的來了興趣,盡管從小就覺得大部分男人都自私自利且一無是處,但這并不妨礙她欣賞世上所有的美好皮囊,在這一點上她相當了解自己的本質——
愛破碎人類,但只愛漂亮的。
“你不知道啊?新同事今天正式入職,看照片可帥了。”
李見荷有點印象了,之前是有聽他們聊起過市場部正在招人,但這與一個小小實習生并沒有太大關系,她也就沒太關心,原來已經定下了。
不管怎樣,想到一上班就有帥哥看,可算是稍稍挽救了一下這個離譜的早晨。李見荷哼著歌兒去樓下取了外賣小蛋tຊ糕和咖啡,提前去往會議室。
空調打開至25°C,連接投屏,調試設備,擺好咖啡和蛋糕,打開會議紀要文檔。她是計劃型人格,喜歡萬事準備周全的感覺,直屬leader莫芮盡管嚴苛,在這方面也從來挑不出她的毛病。
大家陸續到齊,部門老大沈戚戚率先發話:“大家早上好,今天是個好日子啊,首先感謝Seher幫大家準備這些小點心~”李見荷點頭笑笑跟大家致意,心里卻對互聯網大廠這種「全是中國人但非得叫英文名」的詭異場面仍不適應。
沈戚戚接著說:“相信大家都有所耳聞,CiCi走后她的崗位一直空缺,今天很高興我們市場部終于再添一員。咱們女同事多,給大家招來一位靚仔,大家都表現得矜持點哈!”
“歡迎Will——”
到底是有多帥啊。
李見荷興奮地與大家一起歡呼鼓掌,眼神隨沈戚戚的手勢望去,那人推門而入,自我介紹道:“沈總好,各位同事大家好,我是Will王若威。”他禮節性地與大家一一眼神接觸,最后落在李見荷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徐徐說道:
“很高興能和大家共事。”
時間恍若回到九年前的樺城,在夜總會的酒林肉池間唯一安靜的包廂,他也是這么推門而入,闖進她的世界,掀起風暴。
他們此刻對視著,如同當時。
李見荷在高度緊繃的狀態中產生了幻覺,仿佛看到一抹熟悉的蔑笑,在眨眼的瞬間又消失不見。
都說地球上兩個陌生人相遇的概率是十萬分之四,那么偶遇剛剛夢見過的人,他又恰好是你新同事的概率,則無限接近于0吧。
現在想來,無論是初遇還是重逢,他們相識一場,似乎總是在挑戰概率學,挑戰那幾乎為零的可能。
又或者說,兩人都只是身不由己地,迎合了那位低級趣味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