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因為你是一個女人
飛機上,李見荷盯著窗外的云層不住地發起了呆。
再一次前往上海,她的心情與前兩次又有不同。
如果說第一次她還沉浸在闊別多年后重逢故人的忐忑,第二次時是終于確認心意相通的欣喜,那么這一次則沉重復雜了許多,她甚至無法想象自己將要面對的場面是什么樣的。
楊成。這個人。
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坐在她同桌的、眼里只有學習的那個正直優秀的“好學生”,他順利考上了最好的大學,接受了高等學府的教育,工作也光鮮亮麗,前途無量。哪怕是在職場浸淫許久,變得稍微油膩了點,她也不曾真的討厭過他。
她還是無法將他和那個造謠自己的人結合在一起。
無論如何,她都想當面問一問,抱著一絲“希望不是他”的僥幸心態,哪怕是得知另有隱情或者是天大的誤會讓他恨上了自己——那也會讓她稍微好受一點。
飛機穩穩地落地,身旁的王若威輕輕拍了拍她,她才回過tຊ神來。
雖然自己因為朋友的支持和自身的成長,這一次沒有輕易崩潰掉,但在那個“追兇”的過程中,她還是要忍受精神上的雙重折磨,一邊反復查看自己被造謠侮辱、意淫的PDF記錄尋找蛛絲馬跡,一邊檢視好友列表里的同學和朋友,猜測著誰才是那個披著友善外皮的“狼”。
“我們先去酒店吧。”王若威對她說道,她點了點頭,精神不佳的模樣。
他們在行李轉盤跟莫芮匯合之后,三人便一起打車去了酒店。
路上,莫芮交代著這一趟出差的任務和現場的重點工作,這次的錄制任務還挺緊張且重要的,好在時間不長,最多就兩天,所以李見荷決定先把工作上的事情處理完再找楊成面談。
畢竟沒人知道事情會以什么樣的走向發展,如果撕破臉涉及到報警做筆錄,可能會需要大量的時間。
“嗯,好的芮姐。”想到這些七七八八的潛在麻煩,李見荷輕嘆了一口氣回答道。
莫芮看出她的疲憊,也知道最近的事情對她影響很大,聲音柔和了一些:“今晚暫時沒什么要我們做的,你們吃個飯就早點休息吧。”這倒是實話,對于她們甲方來說,大部分工作量其實都是由制作組來完成的,今晚就連她自己也只是約了伊嵐小酌一杯。
三人分別休整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齊齊出現在酒店西圖瀾婭餐廳里。
“都吃飽點啊,現場忙的話不一定顧得上吃飯。”
這家酒店的早餐很好吃,莫芮拿了許多愛吃的食物,而李見荷和王若威因為昨晚就著各種宵夜聊了許久,現在倒是有種積食后消化不良的飽腹感。
李見荷懨懨地啃著面包回想,也不太記得兩人具體的談話內容,好像聊了大學生活,聊了以前還在樺城時候的事兒,又好像聊了最近的電影和這次參與錄制的明星的八卦,唯獨沒有聊要見楊成這件事。
她只記得他抿了一口啤酒后,輕聲說道:“都會過去的。”
都會過去的——這真是一個不知該如何評價的樸素道理。
到了攝制棚里,節目組的人已經是熱火朝天各忙各的了。藝人組、道具組、導演組、化妝組各司其職,亂中有序。
李見荷是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陣仗,也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那么多明星。她們實在太華麗、太漂亮了,比電視上看還要好看得多,李見荷站在監視器旁邊忍不住驚嘆,她想起其中有一位女明星也曾傳出過不好的造謠視頻,那一次的傳播聲量和影響比自己所經歷的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去了。
如今看到她依舊從容自信地坐在那里,談笑風生,李見荷有些動容,也許一切真的會過去,只要自己像她一樣強大就好了。
“怎么樣?”身旁傳來中氣十足的女聲。
“伊伊嵐老師!”李見荷轉過頭,有些不敢置信。
“聽莫芮說,我是你偶像?”伊嵐笑得有些寵溺。
“啊,是的是的,久仰您大名很久了。”
“你有什么問題想要問我嗎?”伊嵐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說,她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這或許是莫芮牽線搭橋的結果,向她投去了感謝目光。
“我”她不想錯過這么寶貴的機會,但此時此刻,她好像也沒有什么很急迫的問題要問,更怕唐突了她,倒不如說些真心的話。
“伊嵐老師,我的確很喜歡您的作品,您也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和動力,我知道那些獨到的視角和細膩的文案都是因為您是女性才具備的,所以我非常感謝能擁有您這樣一位女性前輩。”
伊嵐像是沒有預料到似的,愣了一下。只有她自己清楚,在這個圈子里,雖有天分,她這一路也實在走得艱辛,多半還是因為自己是個女的。沒想到今天能從一個小丫頭的嘴里聽到這樣的話,頭一回因為自己是一個女人而被夸贊和崇拜。
“伊嵐老師!”呼機傳來聲音打斷了兩人。
她來不及回應什么,拍了拍李見荷的肩頭就離去了。
但那幾下拍撫,對李見荷來說已經足夠。她好像忽然有了力氣,也有了勇氣。
兩天后,李見荷終于見到了楊成,只是她沒想到在30分鐘的交談里,她竟然沒有得到一句道歉,也沒有感受到任何歉意。
他在乎的,居然只是她會不會把事情公之于眾。
李見荷已經不記得兩人是怎么相約,怎么開始這場對話的了,而王若威就在不遠處觀察著他們,以備不時之需。
“說吧,是你吧?”
“你覺得這樣很好玩是嗎?”
回答她的只有楊成的沉默。
“我會報警的。”
他終于有了回應:“你有什么證據嗎?”
“我當然有證據了,所以才會找到你,不是嗎?”哪怕沒有確鑿的證據,也得先唬一唬他。
“那我最多也就被治安拘留幾天。”他滿不在乎地說,卻也默認了這一切。
“我還會公布到網上。”李見荷的聲音有些顫抖。
楊成這才有些著急了,語無倫次道:“見荷你不要在網上發,這個不也算我個人的隱私權利嗎?這個事情我也不想解釋什么了,就是……求求你,真的沒有必要。”
“沒必要?”李見荷生氣到發笑,看著眼前這個人,忽然覺得陌生無比。
他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熟人的臉。
他和她談個人隱私權。
他還能輕飄飄地對她說出,沒必要。
她終于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拍起桌子沖他吼道:
“那你說!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第42章 理由就是沒有理由
爆發過后是更長久的沉默,李見荷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剛剛她吼出來的那句話在本就不大的咖啡店里竟然形成了回聲,不斷作響,仿佛千百個小人兒在對她混亂地重復著“為什么”。
時值工作日,店里的人不多。楊成低著頭,看上去并不想說話,也不想解釋什么。
他腦海中最先浮現的不是最近自己背離于“正常人”的所作所為,而是很久以前,在上海的某個夜晚。
早在他們同行的途中,他就看出來了李見荷和王若威之間曖昧的氣場,只是在哄騙自己還有機會罷了。偏偏演唱會結束的那個晚上,王若威獨自出去了,落下的手機傳出好幾聲消息提示音,他心里掙扎了一下,拿起查看了內容:
「喂,你人呢?」
「你來了沒有啊」
消息來自李見荷,而王若威的手機屏保也是她,在一個類似夜總會包間的房間里看著書。
他們在那種地方見面?
他拍下了那張照片,又偷偷尾隨著兩人,終于看見了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一幕——他在櫻花樹下吻了她的臉頰。
兩人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非常唯美,更顯得他在陰暗的角落里無比可笑了。楊成將拳頭握緊,明明是他先喜歡她的。
又或許,像他這樣的人也并不懂何為喜歡,面對一個成績、長相、家庭條件都比自己優異的女同學,年少的他眼里就只有喜歡和怨恨兩個選擇。父母沒有教會過他如何去愛、去尊重,如何與嫉妒相處。
既然無法喜歡她了,那就開始討厭吧。
回學校后,楊成偷偷尾隨過李見荷幾次,摸清了她家開夜總會的事情,也打聽到了關于李濤的許多八卦。他注冊了一個新的貼吧賬號,編寫了流言散播出去,并最終用那張偷拍到的照片給那些流言一錘定音。
他也有過短暫的愧疚,有過對自己陰暗面的恐懼,但最終都被他選擇性地忘記了。
這種遺忘在九年后重逢李見荷感到眼前一亮時,又變成了再一次追求她的欲望,他將其視為一種施舍——這一次,我比以前更優秀了,你還有什么理由不和我在一起?
“楊成。”李見荷有些無力地叫他,希望他能給點反應。
他冷笑了一下,理由?事到如今,她想要什么樣的理由呢?無論什么理由,都會讓她更好受一些吧。
“沒什么理由,就是看你不順眼。”你怎么可以比我優越,比我自信,還那么無視我。
楊成忽然想起來了,也許一直讓他無法從容的就是李見荷身上的那種余裕。分明是出生陪酒女的家庭,她卻能那么陽光、開朗,自信、優秀。
沒有理由?李見荷感到很震驚也很無語,她曾設想過很多種隱情,但這一句“沒有理由”,實在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消化。
楊成也失去了耐心:“你要如何都隨意吧,不過,你若是證據不夠確鑿的話,當心我也會告你誹謗的哈。”他現在人脈資源都今非昔比,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說完,他便拿起西裝揚長而去。
李見荷呆愣愣地坐在原地,直到王若威慢慢地走了過來。
“見荷。”他的手搭在她肩上,輕聲叫她。
“若威,你剛剛聽到了tຊ嗎?他說,沒有理由。”她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
王若威當然聽到了,甚至是聽到的瞬間就想沖上去揍他一頓。高中的那次事件極有可能也是楊成所為,一想到這,想到他讓他們帶著誤會分別了九年之久,想到他帶給過她的那些傷害,王若威第一次有了想犯罪的沖動。
但他不能,他現在必須得比她更冷靜。
于是,他緩緩在李見荷身邊蹲下,握著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手,堅定地說道:“他一定有理由的,但那一定是他難以啟齒的理由,是骯臟的理由,所以你不必在意。”
她看向他,眼睛紅紅的。
“無論是什么樣的理由,他都不該這樣做,見荷,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他的那些理由根本不是理由,只是借口。”
李見荷忽然覺得王若威說這些話的聲音似乎有些魔力,讓人很容易相信他所說的。
他繼續說道:“我昨晚也咨詢了一個律師朋友,她說網絡造謠需承擔的法律責任分為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三種。楊成這種首先侵犯了你的肖像權、名譽權等人格權益,應當承擔停止侵害、恢復名譽、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的責任。但最多也就構成一個民事責任”
“這太輕了。”李見荷搖搖頭,這的確是女性的一種處境,這種行為不僅僅是對個體權益的侵害,也是對整個女性群體發起的。女性的頭像、照片、信息在隱秘的角落里被肆意傳播、消費,會讓所有女性都處于隨時被污名化的恐懼之中。
而這,竟然往往只能追究對方一些不痛不癢的責任。
“是的,對他來說太便宜了。”王若威頓了頓,“所以,剛才的對話你都錄下來了嗎?”
“嗯,錄下來了。”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機,有些擔憂,“可是這是我們偷偷錄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合法證據。”
“在法庭上合不合法再說,見荷,我們先發到網上吧。”他看向她。
用輿情去監督、發酵,讓事件得到更多關注,從而獲得令受害者更滿意的處罰方案,這是互聯網時代賦予每一個網民最平等的權力。而他們就在互聯網大廠工作,深諳流量、算法的分發,精準地知道哪些情緒點、關鍵詞可以引發大眾熱議。
這的確是她最鋒利的武器。
“好,我回去準備一下文章內容和音頻素材。”李見荷回答道,既然決定要做,她就要一發即中。
不僅如此,她心中還有了另一個想法——既然從法理上,單純地造謠她無法讓他獲得重罰,那么她就聯合那些被騙取錢財的“受害者”們一起,起訴他冒用身份,實施詐騙。
在經濟犯罪的量刑中,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他對自己的傷害可以是“沒有理由”的,但她的反擊一定是理由充分的。
而且全都是,正當理由。
第43章 認識世界的那一天
黑暗中,楊成的臉上映出顯示屏的光亮,房間里安靜得有些詭異,只剩下咔嗒咔嗒的鼠標聲在作響,且伴隨著他輕微發抖的手而點擊得越來越頻繁、急躁
“啪!——”鍵盤最終被砸了出去,在角落里和速食垃圾、外賣袋、臟了的襪子們一起。鍵帽碎落了一地,上面的字母如網絡世界一般扭曲無序。
“爆了!爆了!”
李見荷在宿舍聽見小白在廁所里嚷嚷,還以為是水管爆了,正準備起身前去查看,小白就頂著一臉洗面奶泡沫沖了出來,她興奮地將手機舉起到李見荷面前,“熱搜爆了!”
手機湊得太近了,李見荷后退一步才能看清屏幕,她瞇著眼睛,看見微博熱搜的第一條就是【萬榮資本某VP對女同學造黃謠并對多人進行詐騙】。她捂住驚訝的嘴,和小白百感交集地對視上了,眼神仿佛說著:“終于。”
原來從上海出差回來后,李見荷就馬不停蹄地整理起了錄音證據和回擊的文案,并剪輯好了視頻,小白、筱靜、阿云在其中亦出了許多力。
可當幾人滿懷信心地將音頻和文案發布在微博上后,卻沒有等來預想中“正義”的驚濤駭浪,只是在小范圍內激起了一些水花,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信息的洪流之中。甚至在僅有的寥寥幾條評論中,還有一些特別刻薄的存在,躲在網線后面極盡嘲諷——
「呵,又是一篇小作文。」
小作文,李見荷默念,苦笑了一下。
很多人這樣稱呼這種在網絡上陳情的長段文字,卻忘了這也許是受害者們唯一能發出的聲音。畢竟不是必要的話,誰又愿意寫這樣冗長沉痛的控訴呢?
就在幾人想要放棄,準備重新尋找別的渠道時,忽然有幾個娛樂八卦領域的大號轉發了她們的博文,引發了第一輪關注和熱議。
盡管她們也有些疑惑為什么這些平時無利不往的娛樂營銷號會幫她們轉發,但緊接著事態的升級讓她們來不及深究背后的原因——社會實事區的大V跟著轉發了起來,熱度呈指數上升著,許多女性用戶也自發地轉發關注了起來,最終如小白擺在李見荷眼前的那樣,上了熱搜。
看著熱搜話題里的熱門微博下,成千上萬的評論不斷涌入進來,點贊數也在持續刷新著記錄。很多人在借這個事件分享著自己的遭遇,也有人在評論區爭論不休,等待“反轉”,但更多的網民是在罵這個音頻中厚顏無恥、無所畏懼的作惡者。
甚至一些投行圈的人已經從爆料的些許信息中猜到了主角,開始落井下石,就連他的真實信息也都岌岌可危。
李見荷試著想象楊成看到此情此景的心情,他會如當初自己一樣感到慌張、害怕嗎?會哭嗎?會焦慮、緊張到無法呼吸嗎?不知道這樣的世界對他來說感覺如何呢。
他應該是第一次體會如此被關注、或者說被圍剿的滋味吧?奇怪的是,李見荷卻并沒有預想中那樣感到暢快或解氣。
心中像是有什么悵然若失。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李見荷看了一眼,是田恬。
這些時日以來,從發現端倪到完成這一切,她還沒有告訴過田恬,因為考慮到她和楊成無論如何也算是從高中維系到如今的十幾年的友誼,不知道該如何說能讓她比較容易接受這一切。
“喂?”李見荷試探地接起電話。
“李見荷,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
田恬的質詢響起,中氣十足。作為兩個當事人的朋友,她居然是從熱搜上知曉的這一切,這讓她感覺非常錯愕、魔幻。
李見荷一五一十地向她解釋了許久,她也并不生氣,只是有些心疼李見荷再次遭遇這樣的事情,而自己依舊沒幫上什么忙,有一種無力之感。
“所以,高中時的那件事兒也是楊成做的嗎?”她有些遲疑地問道,盡管這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釋,但她還是需要時間來消化,楊成在她心中形象的巨大逆轉。
“嗯,應該是的。”
“對不起小荷,我居然沒有發現,我什么忙都幫不上。”田恬有些懊惱。
“不是的田恬,你幫了我很多,從前是,現在也是。”李見荷誠懇地說,面對兩個朋友之間的糾紛,田恬又一次無條件地相信了她,像以前一樣。
“不過我真的看不出來他是這樣的人,好恐怖啊,剛才打他電話也不接。”
“是啊,也許在我們身邊還有很多這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看似「正常」的人。”
兩人又感慨了一陣子,田恬有些笨拙地安慰了一下她,叮囑她有任何需要她的地方盡管開口。李見荷也沒再隱瞞,直言希望她能幫忙擴散轉發,如果之前高中的一些共友能知道這件事,也算是幫她昭雪的一種方式。
盡管她并不需要這樣的自證。
結束了和田恬的通話,又一通電話打了進來,是王若威。
“喂?若威。”李見荷知道他打來是為了什么事,只希望能聽到好的消息。
“他們都同意了。”
“真的嗎?!”她驚呼出聲。
“真的。”他的聲音中帶著喜悅,也帶著安慰。
從上海回來之后,她和王若威各自分工,王若威被委以重任,負責和Melody一起一個個找到那些被楊成欺騙的受害者們,與他們溝通聯合起訴的事情。
如今看來也有了眉目。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若威。”她叫住了他,隱隱有些擔憂,“真的會順利嗎?”
“會的。”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擁有魔力,讓她安心了下來。
事情也真的如她們所期望的那般進展了下去。
輿情倒逼得到萬榮資本的回應和處理,涉事員工楊成暫時停職tຊ,接受內外部調查;詐騙及名譽侵權案也被法庭立案受理,由于涉及金額較大,社會影響較廣,律師說應該會有一個不錯的結果。
每每這些好消息傳來的時刻,李見荷會短暫地忘記這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還覺得自己似乎挺幸運的。
以如此方式結束學生時代,認識到世界是殘酷又溫情的。
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第44章 謝謝你選擇了出生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尤為快,轉眼,連一向炎熱的S市也徹底涼了下來,甚至早晚有了寒意。
今天是與楊成的官司開庭的日子,李見荷在法院門口,抬頭看了看這莊嚴之地,忽然感到脖頸一冷,便裹緊衣領走了進去。
這陣風提醒人很多事情,比如該換點厚衣服了,好歹尊重一下初冬;比如一年已經過去四分之三了,經歷了那么多,心里也是滿滿當當的。
這將近一個月以來她和律師以及朋友們的努力,在今天就要見分曉了,雖然律師反復告訴她勝算很大,但她還是有些焦慮和緊張,坐在庭外的長椅上獨自等待著。她特意來早了許多。
李見荷是來祈禱的,她把這里當作了某種教堂般的存在,雖然她并非虔誠的信徒,但還是想向各路神仙都禱告一番,沒準哪一個會在這正義之地多瞧她一眼。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宛如神明降臨。
“喂?芮姐。”電話那頭正是莫芮。
這一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李見荷籌備官司無暇顧及工作,加上畢業論文完成度太低,趕不上中期答辯,她便順理成章地申請了延畢半年。無法如期入職留用,她索性也就辭去了嘉訊的實習。一時之間,她好像什么都失去了,但她卻覺得自己擁有了更多。
“見荷,是不是一會兒就開庭了?加油哦!”聽筒里傳來莫芮親切的聲音。
“嗯,一會兒就開了,謝謝芮姐。”她還特意打電話鼓勵自己,真是有心了。
“我打來是想要告訴你一個消息,等你忙完論文,我可以介紹你去伊嵐那邊實習,她很喜歡你。”
李見荷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真的嗎!芮姐。”
“當然,不過你要想回嘉訊我更是求之不得哈。”
“謝謝芮姐!”她的聲音明顯舒朗了起來。
“別謝我啦,你知道當時那些娛樂大號為什么要幫你轉發嗎?”
這確實是她一直以來沒有解開的疑惑。
“那些可都是伊嵐常合作的號喔。”莫芮假裝漫不經心地提示。
伊嵐老師李見荷感到有些震驚,又瞬間覺得合理了起來,同時心中充滿了感激,如果沒有那些營銷號的轉發得到輿論的關注,今天的審判結果也許也會大不一樣。
“行了,你去準備準備吧,等你的好消息啊。”莫芮見她大概明了,囑咐告別道。
“芮姐,”李見荷忽然叫住她,“謝謝你,麻煩也幫我向伊嵐老師轉達一下感謝。”
“嗯,會的。”
掛斷電話,她又坐了一會兒,直到王若威和小白她們從走廊那頭走來。她注視著他們,心想,也許有時候最高貴的神明,正是在用朋友的身份于人間現世。
*
“鐺!鐺!鐺!”
隨著法官的槌落下,原本肅靜的法庭上忽然多出了許多嘈雜之音。有朋友們的祝賀與相擁而泣,衣角的摩擦聲;有楊成不滿的咆哮,警衛的制止,觀眾的竊竊私語
他最終被以“公然侮辱他人、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經濟詐騙七萬元以上,屬于詐騙數額巨大,且社會影響惡劣”,合并處以九年有期徒刑。
九年,李見荷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這是天意還是巧合,他們之前一別就是九年,如今又一個九年,人生也就幾乎過半了。
朋友們一群人吆喝著去聚餐慶祝,李見荷自然是主角,是不允許被落下的,但她卻有些食不知味,明明是應該開心的時刻。也許是最近太奔波勞累了,她想。
贏官司的人是李見荷,可大家似乎比她更高興,續完兩攤才有結束之意。她和王若威看出大家的興致,彼此一個眼神交換,就都特意少喝了點,這會兒已經將她們一個一個送回了住處。
在S大的宿舍樓下,王若威想起他第一次來這里等她時的情景,已經恍然如夢。
“走走?”李見荷送完小白從樓上下來,氣喘吁吁。兩人一起走到了圖書館旁的湖邊,坐了下來。
他們曾經像所有的校園情侶一樣,在這里擁抱,親吻,現在倒還有些尷尬起來了。
王若威從走出法院時就看出了她有些不對勁,只是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詢問,他大概能體會這其中情緒的釋放與沖撞,卻也無從下手去拍撫。
“對了,我剛出事的那天,你為什么沒有聯系我?”李見荷先開了口,她其實也沒有很在意這件事了,只是忽然記起他那時的反常。
王若威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摸了摸后腦勺:“那天我聽見你和Melody在懷疑我,我覺得還是不要影響你的判斷。”他說得可憐,實際上自己只是生了氣,傷了心。
李見荷恍然大悟,解釋道:“那只是麥麥的推理,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
“真的嗎?”
“比金子還真。”她肯定地說。
“你還記不記得你以前問過我一個問題?”她又想起了更久以前的事情,和那個春天。
“嗯?”王若威看向她,月光下,她的臉部線條變得格外柔和,每一處轉折他都記得。
“如果有按鈕可以選擇不出生或是重啟人生,你會按哪個?”她看向他,記起他曾經的回答,笑了一下,“現在呢?現在你會怎么選。”
王若威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幻想過這個問題了,他已經放下那個躲在衣櫥里傷痕累累的孩童很久了,但他還是認真地考慮了起來,沒出幾秒就回答道:“我不按了。我覺得這一次人生就很好。”
不完美,卻也很好,在此刻。
李見荷輕輕覆上他的手:“若威,謝謝你選擇了出生。”
他回握住她說:“我也是,謝謝你出生了。”
在走散與重逢的交替中,25歲的初冬如期而至。
時間依舊在前進,不為任何人所停留,好在他們還有許多時間可以去回憶,去制造回憶。
經歷過漫長的復蘇,做出過勇敢的改變,也許他們在初次離開故鄉,共同穿過那些小鎮到世界的隧道之時就先明白了,光明不僅是希望與救贖,也是一種啟示。
番外 再次重逢的世界
視線穿過層層疊疊的櫻花枝干縫隙,那個女孩又從樓下經過了。她長得有點像兔子,機靈的那一種。
李見荷,是她的名字。遇見的見,荷花的荷,她說。
她像夏天一樣明媚。
如果說起初只是一些青春荷爾蒙作用下的吸引,那么王若威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對李見荷感到心動,是在金色雨林的包廂里。
那一年,她15歲,他16歲。
她說,“我只是對于你們幾乎一定會長成的中年男人的樣子太過熟悉了,而那樣子,在年少的你們身上已經有跡可循。” 滿臉的生氣與無奈。
他在那一瞬間好像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她所吸引了,一直以來她隨心所欲地撩撥,又理直氣壯地表達不滿,只是因為她在意自己的感受而已。
因為她有憤怒——他曾無數次希望媽媽也擁有的,那憤怒。
她的詰問與直白令他當下有些難堪,但卻為他原本迷茫的人生找到了方向一般。也許他一直以來都在心底懼怕著,自己長得越來越像父親這件事。
無論是像父親那樣的人、讓身邊人變得不幸的命運,還是如她所說一定會長成的未來,他突然都好想擺脫,徹徹底底地。
他拉著她,眼神如炬,仿佛下定了決心:
“如果我保證,我一定不會變成那樣的人呢?”
這句話好像至今仍留在那些停滯的時空中回蕩。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即便是在沒有她的日子里。
就像有序的生活會突然崩塌一樣,他最后一次見到李見荷,是她在他班級的后門口暈倒了,他扒開人群焦急地抱起她送去醫務室,卻被上課鈴聲和老師驅趕走,只能在課堂上煎熬地等待,度秒如年。
下課后,他飛奔著跑去醫務室,比抱她過去的時候還要快,卻只見到了收拾好的床鋪。
她就這樣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
沒有等他。
后來,他做了很多努力,刪掉了大部分和她有關的帖子,但都無濟于事。
后來的后來,他一直用著她送的那支鋼筆,常常聽著那首她說藏著她密碼的歌。
也許成人的世界背后,就是總有殘缺的。
大學填報志愿,他去了上海,心中有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在這個她喜歡的城市里遇到她。可是上海太大了,成千上萬的人每天擦身tຊ而過,大家都習慣了埋頭走路,似乎只有他在不斷回首。
只不過每一個相似的背影,都不是她。
直到三年前,疫病肆虐,舉國靜止,一切不知會歸向何處。
孫燕姿在那一年猝不及防地發布線上演唱會公告,紀念出道的第二十個年頭。2.4億人在線觀看,彈幕滾動得幾乎看不清內容,是無數段青春過往,也是無數個迷茫的當下。
他發的一條也快速淹沒在眾多情緒中,大概無人注意——
“李見荷,你在哪里?”
你,過的還好嗎?
他在畢業后的第一家公司工作了三年,遇上了裁員潮。所幸的是憑借優秀的履歷和項目經驗,他不久便順利應聘上了另一家勢頭正盛的頭部互聯網企業,只不過要就此離開熟悉的上海,飛往大陸的另一端了。
他有些不舍,也很慶幸這個春天他至少去看過上海的櫻花,他想起他們曾在櫻花樹下影子相互重疊。然后一切急轉直下。
她提起過那部電影,他也反復看了很多遍,男女主角用了十三年的時間探究兩顆心如何靠近,盡管他們一直在努力維系彼此之間微薄的聯系,最終還是永遠地錯過在一個落櫻的季節。
“如果櫻花飄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那么我究竟要以怎樣的速度,才能與你相遇。”
他把微信頭像換成那部電影的截圖,他想,也許自己再也不會再見到她了。
如李見荷那個夢的闡釋一般,他的確想過放下她,忘掉她,然后好好生活。
只是,習慣終究是沒那么容易被更改的。
在炎熱的新城市里,他依舊不自覺地在黏膩的空氣中尋找與她相似的身影。
然后便是故事的開頭,他去新公司入職報道的那天在路上看到了她。
他忽然意識到以往所有感覺“相似”的時刻都是惘然,原來再次重逢的那一刻,時間是會短暫靜止的。
原來,當你真正遇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時,你并不會感到一丁點兒“相似”,哪怕她與你記憶里的形象已經大相徑庭,哪怕她穿著最普通的t恤、大褲衩和洞洞鞋,你卻能瞬間意識到,是她。
篤信,卻也驚訝,真的是她。
*
十一個月后。
王若威捧著一大束山茶花出現在S大的教學樓里,他是來祝賀李見荷答辯順利的。
忙完官司的事之后,她終于有時間認真對待畢業論文這件事——在焦慮和內卷的大環境下,她竟長時間忽略了這才是一個研究生的本業。主動申請的這大半年延畢期,是她難得的“gap time”。
同時,她心里似乎也真明白了教授們所說的“個人化的問題”,于是她在大家中期答辯時申請了換題,轉向研究《當代“獵巫”行為:針對女性的黃謠的社會作用機制》,也許是自己親身經歷過——沒有比這更深入的田野調查了,她還獲得了優秀論文。
答辯結束后,王若威拿著花站在門外,看著她和朋友們擁抱合照,和老師們討論寒暄。他沒有急著上前參與她的這一人生重要時刻。
他想,只要她知道他在這里等待就好。
這是一個工作日,微信還在不停閃爍著群聊消息,在《戀人絮語》火爆播出后,語眷APP的用戶增長量順利突破年初制定的全年KPI,市場部準備趁熱打鐵再推出一個社區活動,所以大家正在熱烈地討論著創意。
他看著教室里面那個笑眼盈盈的女孩,在她臉上看到了過去、未來和幸福。他的手指忽然輕盈地在屏幕上敲擊打下:
“宇宙縱變,眷戀永恒”——征集你的初戀故事。
山茶花束就在他懷里靜靜躺著。
一陣幾乎不可察覺的風讓花瓣輕輕拂動了一下。
而它的花語,他們兩人此刻都還不知道。
那是,理想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