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臨和瑤持心回到霽晴云身邊時,林朔似乎都不敢相信他真的僅憑一己之力殺了那個術士。
“你怎么辦到的?哪兒來的這么多靈石?”
他懶得應付,順口搪塞:“師姐給的。此人已是強弩之末,你去你也行。”
林大公子不滿:“什么叫‘我去我也行’……”
“小朔,別斗嘴皮子了,看著點陣!”霽晴云輕聲薄斥他。
馭獸道向來用血契和笛音控制獸類,術士一死,所有的束縛便盡數褪去,兇獸們瞳孔恢復清澈,呈現出一種原始的,失控的狀態。
法陣耗靈氣耗得太快,饒是碎空劍也逐漸支撐不住。
恰在這時,行將關閉的秘境門口一道身影月朗清風地落了地。
白燕行帶著三個寨中女人平安無事回到外面,姑娘們哭得梨花帶雨,想是沒料到此生還有能重見天日的機會。
他把人往大長老的方向一推,一拂袍袖,從須彌境中倒出了近百箱靈礦石,皆是這些年寨子里上供的貢品。
“救人時找到一點好東西,我猜前輩應該能用得上。”
何止是用得上,這可太及時了,霽晴云當即眼睛一亮:“小燕行,干得漂亮!”
然后又招呼左右:“孩兒們,快點,來活兒了!”
供應的靈氣堪稱充盈,在場的三名劍修總算能放開了手腳打,林朔于此地憋憋屈屈好幾日,眼下終于不必畏首畏尾。
他簡單活動了一番筋骨,抹開清角琴,當場彈了一曲震天動地的古樂聊以助興。
行將掙脫鎖鏈的妖獸頃刻讓琴音定在原地。
照夜明趁機萬劍齊發, 即便收斂了威壓,勢頭依舊聲振寰宇,而雷霆正引天色幾變,犁地一樣炸了個滿地電閃雷鳴。
空闊的山崖時而風激電駭,時而拔山超海。
瑤持心握著她的瓊枝原想加入戰局,小跑了兩步,抬頭見得此情此景心說自己有點不配了……這三個男人打起來才真的是地動山搖。
霽晴云眼看這幫敗家玩意真當石頭不要錢,連聲哀嘆:“誒,你們倒是悠著點啊,靈氣夠多也不能這樣揮霍,回去御劍還要用呢!”
只能在陸地上跑的妖獸很快鏟除殆盡,余下長了翅膀飛上天的獨角猙倒是趾高氣昂,三人持劍扶搖而上試圖圍剿,大師姐忙跟著要去助力。
也就是那這一刻,她感覺到有什么沁人肺腑的氣流涌入周身靈脈,從骨頭到神識,煥然一新的清爽。
瑤持心比所有人都要反應得快,因她本身就是為此而來的,心頭頓時“咯噔”了一下。
遙遠的三千年后,在某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外,濃云遮住的血月再度重現人間了。
高空里陡然豁開的世界朝他們遞來一句少年的慌張之語:“大姐姐,大哥哥……仙人!你們在里面嗎?”
那話音隱有回聲——
阿蟬。
被大量凡人氣息吸引的獨角猙當下不自覺地調轉身形,憑著嗜血的本性要去那條追逐空間撕裂的縫隙。
瑤持心見狀扯起嗓子叫住他:“阿蟬躲開!”
相隔千年時光的現世將濃郁的靈氣緩緩渡進了這片干涸艱澀的大地, 眾人開始發現,自己不必汲取礦石中的儲備也能自如的施展神通了。
御劍停于高處的林朔望著敞開的血月通道,猛然意識到什么似的,驀地扭頭,定定看向底下那布衣青衫,長身而立的男子。
周遭已沒了妖獸的威脅,他獨自負手仰視繁星遼闊的蒼穹,眼中先一愣,而后從容自如地漫起溫潤平和的笑。
眉目安靜且悠遠,就像他以往為人行事,舉手投足永遠不慌不忙。
遠方陌生又熟悉的一小片天落入眼底,明明也是夜空,但就有那么不相同。
上古的夜更深更黑,濃得如化不開的墨。
霽晴云忽就明白了,這剩余的靈礦他們是用不上的,畢竟要回去的人,只有自己一個。
血月的光終有一日會再度亮起來。
小弟子們是此地風流云散的過客,是上蒼憐憫他的一點念想,一場烈酒喝完,最后都會曲終人散。
所有御劍之人皆頓于原處,卻沒有一個人動身。
唯有瑤持心看著他,再看了看身后浮現的來路。
萬千星河仿佛在催促她快些趕路,可明知道時間緊迫,她還是沒忍住,只一咬嘴唇,毫無征兆地御劍掉轉頭去,裹挾著收不住勢的勁風,一股腦撲到了他懷里。
霽晴云差點給她撞了個趔趄,始料未及地后撤半步。
瑤持心把臉埋進他胸膛:“大長老……”
那腔調隱隱帶著點不舍:“我們要走了。”
他長輩似的抱著這丫頭, 溫熱粗糲的手掌輕撫過她發髻,低聲勸慰:“好姑娘,去吧。”
“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瑤持心悶悶道:“可我舍不得你……”
三個小子都內斂,也就女孩兒家的感情更率直一些,叫她這么一喚,連霽晴云的心也跟著柔軟了不少,大掌輕拍她的腦袋。
“沒事,總要面對的。”
他哄小孩兒般輕言細語地說:“我也不是只在這里消磨人生啊。”
“以后等此處與上古大地重新接壤,長老會到三千年前的九州四下走走看看,瞧瞧久遠以前的風土人情,這可是很難得的經歷——指不定還能找到昔年的瑤光山,再見一見你和小朔來到世上呢。”
霽晴云柔聲:“我們千年后再見吧,好嗎?”
她心里忽然一酸。
他們這一走,大長老在這世上就再無一人知曉他的過去曾經了,當初自己僅是獨自重回六年前就覺得那樣孤獨。
他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思念那個再也回不去的未來嗎?
瑤持心揚起臉,滿目積著淚水,“你一定……要保重身體,萬歲長壽。”
“等著我們。”
霽晴云含笑答應:“好,長老努努力。”
他最后將臉頰輕輕在她頭頂發絲上貼了貼,浮萍一樣地道別:“去吧……血月結束,就再難回去了。”
他催得并不急促。“替我向掌門問聲好。”“嗯,我會的。”
瑤持心甕聲甕氣地松開他的衣袍,抬手在眼角抹了兩下。
她往后退了兩步,終于又再看了他最后一眼,狠下心,頭也不回地轉了身,輕靈地點足一躍,御劍而上。
平地里只留下卷成了漩渦的靈氣,微風過處即刻煙消云散。
停在高處的奚臨伸手拉住乘風而來師姐,扶著她站穩身形,繼而神情復雜地俯瞰地面的霽晴云。
他正沖著眾人淺淺揮手。
而一行人中,原本最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白燕行卻目光深邃地注視了他良久。
無端茫茫然地想,恐怕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傳授自己劍法了。
恢復了生機的雷霆冒著張揚的電光,在手中滋滋作響,他握著劍眸色空荒地轉向別處,輕蹙著眉不知所望。
只有林朔深深地隔著數丈御劍的距離與之四目相對。
眼里澎湃混雜了許多情緒,恩與怨,悲與喜,不甘與留戀,固執與堅持,終究擰成一把凜冽的刺痛意味。
一時間,那年少時敷衍了事的練劍,師徒倆獨坐月下聽琴以及篝火酒水,一股腦涌上他心頭。
被三千年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
師父溫和地向他一頷首。
不知是鼓勵還是認可。
于是他最終也沒有走回頭路,只閉目狠狠地讓自己別過視線,追隨著御劍疾馳的瑤持心和逃離到現世的妖獸,毅然決然地跨過了那片荒唐而光怪陸離的通道。至此以后,過去和未來,再也沒有相交的那一天了。
原地里的霽晴云對他何其了解,似乎早猜到小徒弟不會像瑤持心那樣撲到自己懷中撒嬌。
反而釋懷地望著眾人離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小朔,出去以后也去收個徒弟吧。
他將手重新背回身后,在心中默念。
——然后像對待播撒下去的樹種,等著看他一日一日發芽,抽條,長高長大,參天蔽日,郁郁蔥蔥。
“真好啊。”他眼里噙著的笑流光暗閃,“這輩子,你能來做我的徒弟。”
真好。
……
獨角猙皆從撕開的空間通道陸續橫穿而過,外面是手無寸鐵的凡人山村,他們不能再耽擱了。
瑤持心加快了御劍的速度,順著涌入靈氣的方向飛馳。
她余光看著腳底下曾走過的遼闊曠野,青溪潺潺流淌,閃著明月粼粼的光;幽邃的山林一路鋪到高坡的盡頭,其中飛禽走獸俱全;而盡頭的天坑底下,屋舍林立的部族里恍惚還有人守在寨門前翹首祈盼。
術士已死,他們不用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附近徘徊的大型兇獸們也盡數除去,往后靈氣與日復原。
村寨會越來越好吧。
她踩著劍氣緊跟著嘶鳴不已的妖獸,穿過了那片玄冥的界限。
只一眨眼,開滿了山花的上古和站在山崖上的劍修都被拋在了三千年前的歲月里。大師姐頂著滿臉淚痕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短短數日,真如一場大夢。
關山村居然仍保持著離開前的樣子,仿佛他們僅僅是莫名其妙消失了半柱香時光,山民、阿蟬、老態龍鐘的村長依舊等在原處,看見眾人和天上盤旋的怪物,皆面露錯愕。
不明所以的妖獸們四處橫沖直撞,卷起一股暴虐的風,數量恐怕比上一回的更多。
瑤持心把臉一抹,神色堅定下來,知道現在并非多愁感懷的時候,得先解決掉眼前的困境。
她對自己發過誓,說好要改變因果的。
幸而現世里沒有靈氣欠缺的約束,如今的靈力取之不盡,要除去這些畜生不過時間的問題。
林朔自從穿過通道后,整個人便是一種游離天外的模樣,好長一陣站在那里發呆,直至聽到周圍山民的尖叫才恍恍惚惚地回神。
是了,他還有事要做。
仙市之行尚沒結束,血月凌空的來龍去脈還得去向掌門說清楚,包括師父的行蹤,現在是什么年月了……
他活著嗎,為什么之前音訊全無呢?
獨角猙原就不屬于這個世界,是因受到驚嚇以及凡人氣息的吸引才懵懂而至,此刻轉悠了一圈,發現不對味,便驚慌失措地想要回到來時之處,一窩蜂地往山村撞去。
這五十戶山民皆需要保護,數頭妖獸也需要擊殺,另有一個不堪指望的大師姐跟一個外門弟子。
林朔突然一腦門的官司,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處著手。
他顧不得許多,當場習慣性的想吩咐瑤持心先走:“帶著你那個師弟去客棧找大長老過來,這里由我先頂一會兒,白那個誰,勞駕你護送他們——唉,不好,你身上有護體的仙器沒有?拿我的……”
話音剛落,整座山驀地一震。
大師姐頭一次比他更先進入狀態,就見她單膝跪地,翻飛的雙掌摁在腳下,一個林朔從未見過的大陣緩緩升起,緊接著以此為中心的防護結界就地張開,剛好足以籠罩整個山村。
左右三名劍修的目光齊齊轉了過來,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驚詫。
獨角猙的頭堪堪撞上結界的邊緣,穩固得自稱江流石不轉的護體術和堅硬的妖獸鱗甲金石相交,砸出了一串耀眼的火星。
那一身甲片的妖獸居然被當場磕了個頭暈眼花。
林朔差點不敢當其鋒芒,避開刺目的光,不可置信地問她:“這什么術法如此強悍,你打哪兒學來的?”
“要我跟你講一晚上的故事嗎?”
瑤持心揚起下巴,占了氣勢的上風,“你還要不要清理妖獸了?”
“……”
林大公子難得也吃一回癟,自認理虧地閉了嘴,老實地當好一個打手,提劍殺上夜空。
一旁的白燕行側頭眼神閃爍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繼而也轉身緊隨其后。
只有奚臨在靈臺上語氣不算意外地開口:“師姐掌握了啊?什么時候的事。”
“嘿嘿。”
她抬眸朝不遠處的青年輕俏地一眨眼,表情有些得意的小促狹,“就在不久之前,想給你們一個驚喜。”“怎么樣,驚喜嗎?”
他收回視線迎向面前的敵人,不自覺地微微牽起唇角:“驚喜。”
排山倒海的三道劍氣追逐著空中盤旋逃竄的妖獸,幾乎將漫天的殘云卷出了巨浪。浪潮呈漩渦狀眾星拱月般,聚向那輪已恢復如初的圓月。
夜色下仙人們的劍鋒光影流轉,紛亂得讓凡人看不清軌跡,這是與從前那個血雨腥風,大火燒山之夜截然不同的情景。
全村的百姓沒有躲在家中,反而紛紛站在山道上,仰頭望著電閃雷鳴,波瀾壯闊,好一副比年節煙花還甚大的場面!
旁人關注的是力敵萬鈞的劍修。
但少年的眼里唯見那矗立于月下獨自撐起浩瀚結界的身影,象牙白的披風和她長發一起被呼嘯的風卷得飛揚肆意。
別的修士皆在打打殺殺,她卻巋然不動,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大能氣場。
清輝灑落半身,那輪廓暈上了皎潔的光。
一瞬間,頭頂的滿月也失了顏色。
這一幕落進懵懂無知的雙眸中,無疑是震撼的,他眼目漸次睜大,裝著無限憧憬和向往。
*
奚臨三人自然比當年那三位小師弟的修為高出太多,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巨獸已紛紛被斬于劍下。
待白燕行打掃完戰場,確認再無危機,瑤持心才算松口氣,緩慢撤去結界御劍而落。不管怎么說,山村終究完好無損地保住了,這一趟沒有白來,也算是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
她足尖觸及到地面,剛放下緊繃的神經,尚不及回頭,山民們已一窩蜂地擁了上來,七嘴八舌吵得好不熱鬧。
“仙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你們突然間消失,還突然間追著一大群妖怪出來。”
有人罵道:“有你這么冒犯的嗎?要先謝謝仙子。”
然后又說:“多謝仙子啊,還好今夜有你們在,否則大伙兒還真不知道去哪兒找人救命去!”
“那地方莫非是妖獸的巢穴不成?”
“仙子,它們不會再出現吧?”
……
瑤持心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問題灌了一耳朵,竟不知該先回答哪一個。
她怔忡得不知如何是好,頭一遭給人這般仰慕崇敬地看著,以往這種事情只可能是屬于林朔——盡管他們不過是一幫凡人,但大師姐那一時一瞬,竟覺得心潮有所觸動。
此時,奮然擠到人群前的阿蟬睜著一雙眼睛亮晶晶地問她:“大姐姐,大姐姐,他們都使劍,是劍修吧?那你呢?你是修的什么仙?”
“我……”
她什么仙也不是,是個只會擺弄法器的水貨。
乍然聽人問起自己的修為,瑤持心多少有些拿不出手地慚愧,“咳,馭器道……”
“馭器道!”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興沖沖的,“馭器道好厲害!”
“……”
這恐怕是馭器道三個字最光榮的時刻了,廢物道遭唾棄多年,沒想竟能被人以這般心馳神往的語氣念出。
她給這聲“厲害”贊得微微臉紅,大老遠看見奚臨在暗處望著這邊,眉眼好像也含了點似笑非笑,周身立馬不自在起來。
只覺厲害得十分受之有愧。
靈臺上青年的嗓音清潤干凈:“好厲害的馭器道。”
“……你別學他說話!”
“我是認真的,師姐。”奚臨笑道。
人群正吵得不可開交,只能由村長出面來調停,這一片人聲沸沸。
而另一處,收了劍氣落地的林朔回望了一眼那輪不再血紅的月亮,繼而斂眸盯著腳邊,曾經出現了空間裂縫的土墻斑駁多傷,角落長著一簇不知名的野草。
他一個人默不作聲地握著星辰劍,垂頭靜靜站了良久。
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想把這章內容寫完,所以不知不覺從昨天拖到了現在……
果然當每一個作者豪言壯語當天能寫完的時候都會給自己立flag,早知道我留到明天的,免得讓大家久等(。
好,大長老下線了!
大長老:謝謝大家的關心,我是只是下線了,不是死了啊!
桃花源的本到這里基本結束了。
應該是前夫哥唯一一次跟隊伍打團戰了吧(。
鑒于最近在趕榜單,更新可能會很亂,明天要么沒有更新,要么更新也很晚,大家請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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