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仙市(二十) 他還……怪蔫壞。……
殷大長老是?瑤光山四象峰的峰主, 代表的乃是?一派權(quán)威,他?一下場,朱瓔立刻就慫了。
畢竟劍宗一方?jīng)]有長輩撐腰, 她的氣?勢起不來, 只好又不甘又不敢地躲在白燕行身?后獨(dú)自生悶氣?。
今年的仙市不知道焱老板有沒有賺得盆滿缽滿, 但人氣?絕對是?歷年最高。
直至傍晚, 長街里里外外的賣家與買家猶在津津樂道。
不管瑤持心那一手?“法寶全扔之術(shù)”是?否有違仙門切磋的通則向例,四千件仙器都實(shí)實(shí)在在震撼了在場每位修士的心靈, 并產(chǎn)生了一輩子也揮之不去的記憶。
單憑這史無前例的潑天?富貴, 大師姐已算是?一戰(zhàn)成?名?。
她手?里的藏品, 論?數(shù)量,恐怕連焱老板也要甘拜下風(fēng)。
“誒,看不出大長老平日里不吭聲不吭氣?,偶爾認(rèn)真?起來,還是?很能唬人的嘛。”
回到小院住處, 瑤持心坐在羅漢榻邊等著?奚臨替她除去脖頸處的齒痕。
“殷長老雖為鑄器大師, 不過到了化境的修士,哪怕會?的殺術(shù)并不多, 靠自身?修為境界也足以壓制住一個朝元了。”
青年捏著?蔥聾雌獸的角, 在她面前俯下身?。
瑤持心將衣襟拉到了肩膀以下的位置隨便他?擺弄, 偏著?頭捧臉感慨,“不過雖然贏了, 卻還是?覺得自己和朱瓔的差距很大。好像不是?憑實(shí)力,而是?靠鉆空子取勝的, 沒那么讓人心悅誠服。”
“唉。”她嘆氣?,“如果?不用這么一招,我可能根本沒機(jī)會?吧。”
瑤持心剛把對手?打出局的時候, 心里的確非常高興,有一種當(dāng)面扇了朱瓔一個大耳刮子的痛快,狠狠地出了這口惡氣?。
然而很快她就感到一絲不安與落寞。
因?yàn)橹挥姓?正地了解了對方的水平,才打心底里明白,朱瓔的許多天?賦是?她可能窮極一生也趕不上的。
像是?劍術(shù)、臨場應(yīng)變、控靈的手?法等等……
倘若兩人不是?在此地,而是?在玄門大比上碰到,自己肯定會?輸。
她要補(bǔ)上的東西還多著?。
“這一招又怎么了。”
奚臨撥開她垂下的碎發(fā),不以為意,“財(cái)力不也是?實(shí)力的一種么?你看,連焱老板都是?這樣認(rèn)為。”
大師姐不僅沒被安慰到,反而愈發(fā)愁苦:“就是?因?yàn)槲业呢?cái)力不是?我自己掙的所以才覺得贏得不踏實(shí)嘛。”
她天?馬行空地靈機(jī)一動:“要么,我也學(xué)?一學(xué)?人家,去做點(diǎn)生意?”
“最好別?。”
青年將獸角抵上齒印附近的肌膚,慢吞吞道,“師姐你太單純了,為商者無一不心黑,你要是?入行,會?被焱老板吃得連骨頭也不剩。”
“給掌門留點(diǎn)積蓄吧。”
“……”
所以她的下場是?全部敗光嗎!
這時的奚臨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動手?之前解釋道:“齒痕里的靈氣?在遇上同一個術(shù)時,會?為了吞噬掉對方,反應(yīng)格外劇烈,等下我有一個咬下去的動作,只是?佯作施術(shù)把它引出,不會?真?的咬你,你不用擔(dān)心。”
瑤持心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
他?嗯了一聲:“那師姐,我開始了。”
“哦。”
得到她的許可后,奚臨才撐著?胳膊在瑤持心身?側(cè),低頭埋首于她頸項(xiàng)之間,溫?zé)岬拇烬X輕輕含著?那一小節(jié)肌膚。
瑤持心本神飛天?外地思考著?以后的打算,他?嘴唇甫一貼上來,登時打了個激靈,肩頸四周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奚臨確實(shí)如他?所言,沒有真?咬她,甚至唯恐令她不適,只虛虛地觸在上面。
然而即便這樣,瑤持心依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齒尖的力道和舌上的溫度,似乎因?yàn)楹茌p柔,存在感反而比當(dāng)初在山崖,挨了那記咬更深刻。
青年馬尾上的發(fā)絲掃在頰邊癢癢的,她手?指不禁泛起酥麻,一路竄到肩頭。
她的住處是?獨(dú)門獨(dú)戶的小院,一般也不會?有人擅闖,但為防出現(xiàn)什?么意外,屋內(nèi)的窗子依舊拉著?簾幕遮掩,僅一線微光從外面照進(jìn)來。
恰好落到他?發(fā)梢之間,那里有一簇略短些?的黑發(fā)卷翹在束帶之外,瑤持心見了,忍不住就想拿手?去揉一揉。
奚臨抬眸留意著?雌獸角的情況,兩種獸角皆有導(dǎo)靈的功效,待種進(jìn)師姐體內(nèi)的靈氣?全數(shù)被此物?吸附殆盡,他?才松開了唇齒。
目之所及,那瑩白的肩上淺淺地鋪著?水漬,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奚臨飛快看了她一眼,忙抬袖擦了擦,迅速替她拉上衣衫。
“現(xiàn)在引靈成?功了,接下來作甚么呢?”
瑤持心穿好袍子,分外好奇,“單單拿雌獸角來用不就好了?橫豎靈氣?一散,印記也沒了。”
“不行的。”
奚臨掌心托著?兩枚獸角,眸中少見地有向她展示趣物?的興致,“雌獸角如若沒有雄獸角幫忙牽引,堅(jiān)持不了太久,終究仍會回到你身上去。”
“最好的辦法是?讓這股靈氣?遷移至別?的活物?體內(nèi),等于是?把齒痕替換給別?人來承受。”
“別?人?”
她匪夷所思地一愣,“……誰啊?”
大姑娘還是?大小伙子?
盡管她自己不想要,但把一個尸骨都化成灰了的三千年死鬼之吻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印在另一個無辜之人身上,似乎不太厚道。
那馭獸道又并非什?么天?仙。
此舉是?不是?缺德了一點(diǎn)啊?
不等她發(fā)問,只見奚臨道:“這個。”
話音剛落,他?不知從哪兒拎出一個籠子,籠中扭動著?一團(tuán)活蹦亂跳的東西,定睛一看,竟是?只肥大的灰兔。
大師姐指著?對方,瞠目結(jié)舌:“兔子?”
“兔……兔子也可以嗎?”
“可以。”師弟信誓旦旦地一點(diǎn)頭,“但凡活物?,都可以。”
就見他?揪起足有半臂來長的大灰兔——翻到正面,嗬,還是?只公兔呢——手?法快而利落地把雄獸的獸角扎進(jìn)其后頸之中。
大約皮糙肉厚,養(yǎng)得敦實(shí),這兔子渾然不覺,從頭到尾半點(diǎn)掙扎也無。
奚臨三兩下結(jié)束了印記調(diào)換,重新放它回到籠內(nèi),心情很好地揀了幾片新鮮的菜葉投喂。
瑤持心在旁看著?他?的舉動和表情,總感覺師弟此刻的臉上透著?一股大仇得報(bào)的冷冷喜悅。
平靜中貌似隱含危險(xiǎn)……
大師姐先去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再掏出小鏡子側(cè)頭照一照,猶覺不可思議,那道牙印就真?的落在了走獸的背上么?
她和籠子里正毫無所覺“嚼嚼嚼”的肥兔大眼瞪小眼,同情又寬慰地想,很好,以后你就是?他?跨越三千年也要一生一世?的“愛兔”了。
奚臨大概給它準(zhǔn)備了不少吃食,眼見他?胡蘿卜、干草、蘆筍來回地喂,不難猜到這“巨兔”是?怎么長這么多膘的。
瑤持心難以置信側(cè)目,小聲懷疑道:“奚臨……你不會?是?要養(yǎng)著?它吧?”
誰想青年回答得十分淳樸:“不是?啊。”
他?注視那只肉兔,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之下,嘴角悠悠往上牽拉,語氣?平淡得波瀾不驚:“我要把它放到兔群最活躍的地方去。”[注]
“……”
養(yǎng)這么膘肥體壯的目的是?為了讓它活得更久嗎?
他?還……怪蔫壞。
大師姐支著?腦袋,百無聊賴地看奚臨喂兔子,這家伙滿嘴沒停過,吃得滿屋子稀里嘩啦地響。
師弟喂食的姿勢倒是?一點(diǎn)不違和,像哪家逗弄小雀的公子少爺。
他?剛提劍戾氣?凜凜地跟人干完一場,此時卻在這兒人畜無害地給一只肥兔遞菜葉,前后的反差神奇極了。
瑤持心伸手?去拉拉他?衣袖,讓他?面向自己,“誒。”
她眼里的嬌俏有些?沒藏住,明知故問道:“你當(dāng)時怎么說上去就上去了?打得那么殺氣?騰騰,很生氣?啊?”
奚臨倒是?應(yīng)得誠實(shí):“嗯。”
“嗯?為什?么?”
他?抬眼,“聽?她說‘不公平’,就想起師姐也吃過不少苦頭,怎么可能不生氣?。”
瑤持心聽?在心里,明明很高興,又忍不住壓著?嘴,把手?探進(jìn)他?懷中去,落在奚臨手?心時,他?很自然地握住了。
“你跟白燕行打這一架,很過癮吧?”
他?說:“也還好。”
“就只是?還好?我不信。”
瑤持心言罷,忽然若有所思地琢磨:“大家都默認(rèn)白燕行天?資過人,那如我們家?guī)煹苓@樣揍他?跟玩兒似的,是?不是?能證明,你的資質(zhì)比他?還高?”
奚臨聞言,不由一笑,順著?她的話道:“你們家?guī)煹艿奶?資不及他?。”
“我不是?非常出挑的根骨,只能說過得去,不算差。”
大師姐卻不太信,“可你就手?生了一會?兒,后面摸清了底細(xì),簡直是?壓著?他?打,能打贏天?才的,那不就是?天?才嗎?”
他?依舊是?笑,有一種覺得她這話很可愛的縱容:“我并非是?靠資質(zhì)打過他?的,白燕行跟我的情況不一樣,可以說,他?有著?如今多數(shù)玄門中人無法回避的短板——林朔也是?。”
“空有天?賦,人太年輕,遇到的對手?,經(jīng)歷過的爭斗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是?憑手?感和經(jīng)驗(yàn),他?是?憑底子。”
“但也僅是?暫時,假若不出意外,照他?這個進(jìn)度修煉下去,過不了百年,我要贏他?可就沒那么輕松了。”
瑤持心先還聽?得認(rèn)真?,到了此處,終于大受欺騙地直起身?:“老天?爺,‘百年’、‘贏他?沒那么輕松’。”
“你就差明擺著?說‘白燕行苦修百年也不過剛剛能和你戰(zhàn)個平手?’嗎?”
“這都不叫厲害,你還想怎么樣?想一口氣?掀翻我爹啊,我真?是?跟你們這些?天?才拼了!”
她信手?抄起旁邊的軟枕,充滿仇恨地扔向奚臨。
反正枕頭打不死人,他?也沒躲,任憑兩個軟枕砸在胸口落到手?上,先驚了籠子里的大灰兔子一跳。
奚臨唇邊的笑意無奈,正要開口時,窗縫外擠進(jìn)來一只金色的紙鶴,扇著?翅膀口吐人言——儼然是?阿銘的聲音。
“師姐,慶功宴安排好了!小秋親自下的廚,焱老板送的好酒,除了奚師弟,可就等你啦!你快來啊。”
“聽?見沒?有酒喝誒。”
瑤持心忙興沖沖地踩著?踏凳走下羅漢榻,“走,去喝酒了。”
然而她才蹦出沒幾步,手?腕就被身?后的人輕輕握住。
“師姐。”
瑤持心回過頭,先瞧了一眼他?的動作,繼而不解地問:“嗯?”
對面的師弟低垂著?眼瞼,隨后微微一抬,抿了抿唇才開口,“我能抱你一下嗎?”
那雙眸子比平時要亮,她看得眉梢微妙地一動,然后大大方方攤開兩條手?臂,“好啊。”
“來抱……”
“抱”字堪堪出口,他?已經(jīng)摟了上來,懷抱足夠?qū)掗煹啬軐⑺麄嵌在其中,滿足地松了口氣?一樣,閉目貼著?她的長發(fā)。
從紫微鏡中出來的當(dāng)天?夜里,他?就很想這么做了,可又怕影響她修煉,一直等到現(xiàn)在。
瑤持心被他?壓得差點(diǎn)站不穩(wěn),奚臨抱她其實(shí)很有分寸,不會?讓人覺得束縛也不會?缺乏力度,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終于能摸上那簇小碎發(fā)了。
瑤持心揉著?他?腦袋愛不釋手?,臉頰貼著?耳鬢蹭了蹭,恍惚間隱約想起自己和朱瓔交手?時,貌似脫口跟他?說了句什?么。
說的什?么來著?……這會?兒記不起來了。
第92章 仙市(廿一) 果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
當(dāng)秘境里的?瑤光山正好酒好肉舉杯慶賀的?時?候, 下午那場一塌糊涂的?比試已經(jīng)在整個姑妄洲傳遍了。
姑妄洲雖屬北晉地界,卻?不歸晉國朝廷管束,里面住的?多是?散修和修士的?親眷, 偶爾混居著凡人。
白家在此地的?歷史源遠(yuǎn)流長, 算不上稱霸一方, 也是?小有勢力, 鬧出這么大的?事,不可能沒人議論。
凡夫俗子皆愛看圣人失節(jié)、君子虛偽、名門望族走?到窮途陌路, 修士們?出身于凡胎, 自然不例外?。
“不是?聲稱當(dāng)今最有望登凌絕頂?shù)?劍修嗎?怎么輸?shù)媚敲赐蝗唬俊?br />
“豈止是?突然, 你沒親眼看見,不僅被人家繳械,還落得個衣冠不整的?模樣,簡直像條喪家之犬!若非對方手下留情?,指不定得抬著回去。”
幾個好事之徒聚在一塊兒評頭論足。
“他大比都打過了, 不應(yīng)該啊。拿下第六的?時?候, 白石秋那老小子不還宴請八方嗎?恨不能昭告天下。”
“嗐,現(xiàn)?在的?玄門論道今非昔比了, 什么臟的?臭的?沒有?連黑市上的?玩意?也能混進(jìn)去, 誰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那人言罷, 意?味深長,“對手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無?名小卒, 可見是?沒了兜底的?布,讓別人打出原形了唄。”
“再說?了, 白石秋嘛,雷聲大雨點(diǎn)小,他越是?在乎什么, 嚷得就越大聲,你別看吹得天花亂墜,保不齊只是?個根骨稍上乘的?資質(zhì)而?已。”
“在北晉尚能自吹自擂,天下高手如云,出了姑妄洲,有的?是?大能叫他做人。”
“果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白家這輩早就不行了,成日里霸著姑妄洲自詡底蘊(yùn)深厚,裝什么大尾巴狼。”
……
白晚亭一路行來,岸邊的?非議聲沸沸揚(yáng)揚(yáng),看見她時?,因?yàn)檎J(rèn)出是?白家的?大小姐,人們?立刻有所收斂,但一雙雙眼里終歸掩不住嘲諷的?意?味。
白氏沒落已久,滿世界全是?等著看笑話的?,連她隨便一走?都能撞上,這些言論哥哥肯定也聽?到了。
她忙馬不停蹄地御劍往梅花塢趕。
此時?的?白燕行已返回山莊,仙市里其實(shí)有劍宗的?秘境,不過他平日更習(xí)慣回家。
北冥孤島離姑妄洲并不遠(yuǎn),然而?一年到頭除了年節(jié),他幾乎忙得沒有機(jī)會回來看看。
再加上朱瓔剛剛大吵大鬧了一場,發(fā)著脾氣?不可理喻,他實(shí)在不想留在那里,至今耳邊猶且嗡嗡作響。
莊內(nèi)多是?白姓的?自家子弟,哪怕竊竊私語,講得總不會太難聽?。
后輩們?小心翼翼地窺著他的?表情?,照舊恭敬地行禮。
“少爺。”
白燕行不冷不熱地頷首應(yīng)聲。
他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語肯定編排上了,這倒不稀奇,人們?誰不喜聞樂見天之驕子跌落神壇,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世人對待天才就是?如此,得勝是?應(yīng)該,輸了便是?恥辱。
從前也并非毫無?敗績,算不上覺得有多難以承受,消化兩?日就能好。
他最憋悶的?還是?在奚臨的?劍下措手不及,為自己的?臨陣反應(yīng)匱乏而?懊惱不甘,明明都是?輪流占盡優(yōu)勢的?一方,人家確實(shí)能輕松壓他一頭。
白燕行對奚臨那日為何偷襲北冥劍宗不感興趣,對他是?不是?故意?隱瞞實(shí)力也不感興趣。
他眼里只有他的?劍。
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的?修為離突破境界還差得很遠(yuǎn)。
白晚亭穿過垂花門,見到他的?背影,揚(yáng)起手試圖讓聲音顯得歡快一些:“哥哥,哥哥!——”
白燕行回過神,看向她時?神色不自覺地漫上柔和的?光彩,駐足等著她跑過來,“晚亭。”
“上哪里玩去了?這會兒才到家嗎?”
白晚亭當(dāng)然沒告訴他下午自己也在場,“今日海邊有祥瑞出沒,我?和朋友去瞧大玄龜出海,趁機(jī)一人卜了一掛,它說?我?鴻運(yùn)當(dāng)頭,來年必有好事發(fā)生?!”
玄龜是?上個月出現(xiàn)?的?,她順嘴扯過來胡謅,而?白燕行也就那么站著含笑聽?她沒一句正經(jīng)話,天南地北地拉東扯西?。
“怎么不讓玄龜替你卜卜姻緣?”
小姑娘皺起鼻子不滿地笑他:“我?又不想嫁人,哥,你怎么像個老頭子一樣,難道女孩家必須得心心念念著給自己找個丈夫,找個道侶嗎?”
“迂腐死了!”
“好,好,是?我?說?得不對,哥哥給你道歉。”
白燕行啼笑皆非地頷首,恍惚記起什么來,“對了,之前不是?想讓我?陪著練劍么?趁現(xiàn)在我得空,要不要指點(diǎn)你一下?”
“好啊好啊。”她連連撫掌,“馬上天黑了,我?們?等入夜去梅花林比賽用劍氣?捉螢火蟲好不好?叫上聞君和朝夕他們?一起。”
白燕行剛要答應(yīng),那頭熟悉的靈氣快步接近,人未至聲先?到,是?他的?父親。
“怎么會出這種事!鬧這么大,也沒個人通知我?一聲!”
白石秋甫一現(xiàn)?身,整個山莊的?氣?息似乎都憑空冷硬了一倍。
他打眼一望,見他二人在此處,當(dāng)即走?了過來,少見地不曾拉白燕行去偏廳書房談話,直截了當(dāng)?shù)刭|(zhì)問:“燕行,外?面?zhèn)鞯?那些,是?真的?嗎?好好的?為什么會在仙市里打起來?不是朱瓔與瑤光山的?糾紛嗎,如何把你牽扯進(jìn)去了!”
知道要安撫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白燕行耐著性子道:“此中緣由說?來話長,但僅是?一場普通的?玄門切磋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白石秋聞言,精準(zhǔn)地捕捉到令他在意?的?重點(diǎn):“這么說?,你當(dāng)真輸給了一個外?門弟子?”
他啟唇半晌卻?有預(yù)感自己解釋了也是?白費(fèi)唇舌:“是?,可是?……”
“這叫‘沒什么大不了’?”
這簡直是?天塌地陷!
白石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是?不是?狀態(tài)不好,是?不是?對方用了陰招?還是?近來修煉上走?了岔?一定觀瀾那老東西?總使喚你,害你沒時?間好好練劍了對不對?”
白燕行:“爹……”
他自顧自說?得咬牙切齒,“就知道老家伙遲早得對你下手!”
然后瞥到白晚亭,又恨鐵不成鋼:“不是?叫你別打擾你兄長嗎?你怎么總不聽?話!”
白晚亭只好垂下視線,不敢吭聲地往后退開。
白燕行終于皺眉拔高了嗓音:“爹,這跟晚亭有什么關(guān)系,而?且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么樣?你別告訴我?林朔改了名字叫‘外?門弟子’!”
他尚未開口,已覺疲憊不堪:“外?門弟子里也有高手,人家并非無?能之輩。”
“只是?輸了一場而?已,等我?以后多贏幾次,外?面的?口風(fēng)自然會轉(zhuǎn)向,您又何須在意?。”
白晚亭遠(yuǎn)遠(yuǎn)地退避到角落里,聽?見他爹扳著兄長的?雙肩慌張又急迫地說?道:“你如今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是?能夠代表北冥劍宗實(shí)力的?人啊!”
“什么叫‘只是?輸了一場而?已’!你怎可如此輕視輸贏,有一次松懈,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你這樣下去,白家以后怎么辦?”
“燕行。”他眼神一瞬間變得尤為深邃可怖,仿佛能將人箍進(jìn)其中,“你忘了逢山和你娘的?期望了嗎?”
“你對得起他們?嗎?燕行!”
當(dāng)白石秋提到這兩?個人的?名字時?,青年雙目間的?倦于應(yīng)付漸漸潮水般地褪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醍醐灌頂。
白晚亭眼看著兄長緊繃的?五官霎時?像失去了全部的?溫度。
他在發(fā)呆。
下午懷揣著雪恥之心敗于奚臨之手,要面對朱瓔蠻橫無?理的?刁難,聽?著一路上無?關(guān)人士的?折辱,直至此時?,白燕行耳邊嘈雜的?轟鳴聲越來越響,滅頂似的?要把他兜頭淹沒。
而?父親顫抖著撫上他的?肩膀,重重地用力一握,在暴虐的?耳鳴里輕言細(xì)語地安慰道:
“沒事,會好起來的?,燕行。”
“你一定能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劍修,爹絕不會讓你的?天賦白白浪費(fèi)掉。”
白晚亭站于門洞邊,放在白墻上的?手指緩緩放了下來,好像明白這句話背后的?含義,目光若有所思中透著一股落寞。
*
清晨時?分,瑤持心徘徊在小竹林外?已經(jīng)有一陣了。
自打奚臨那天狠狠地把白燕行揍了一頓之后,她就沒太敢來找白晚亭。
偶爾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糾結(jié)猶豫,覺得要不默認(rèn)雙方以后都不往來好了,省得各自尷尬。再者說?,白氏畢竟同北冥劍宗有牽連,和她走?得過近難保生?出隱患。
可左思右想,晚亭是?真心實(shí)意?盼著她打贏朱瓔的?,還特地趕赴現(xiàn)?場替她鼓舞士氣?,自己眼下躲在房中不肯露面,像是?單方面宣布和人家絕交一般。
委實(shí)說?不過去。
她是?與白燕行曾經(jīng)有過血海深仇,但對他的?妹妹并無?恨意?,加上晚亭為人也不錯……瑤持心一直對她頗有好感。
無?論如何,自己都應(yīng)該來見她一面。
大師姐終究下定了決心,握著拳往林間深處邁步行進(jìn)。
然而?這幾日,外?面有關(guān)白家的?各類說?辭早已甚囂塵上,尤其針對白燕行。
當(dāng)天雖然叫囂的?是?朱瓔,不過率先?動手的?人的?確是?他們?……她有點(diǎn)擔(dān)心,白晚亭會不會當(dāng)場甩臉子讓她滾蛋。
要是?這樣,自己該怎么應(yīng)對好呢?
瑤持心正琢磨著如果待會兒碰釘子,要采取什么巧妙的?方式更顯得不丟氣?場,前方斬碎竹葉的?唰啦聲漸漸清晰地傳入耳中。
白晚亭真的?雷打不動,風(fēng)雨無?阻地準(zhǔn)時?在此處練劍。
似乎只要她清晨過來,就從沒有找不到她的?時?候。
瑤持心原本不欲打擾,默默地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站著等,不成想白晚亭一劍揮出便覺察到了她的?存在,遂將長劍一收,穩(wěn)穩(wěn)地撤去劍氣?落地而?立,笑得倒是?十分平和:
“你來啦。”
她這么一笑,反而?讓她有些不自在。
瑤持心背著手低聲“嗯”了一下。
第93章 仙市(廿二) 它必會成為一代名劍,帶……
兩人仍在以往常常休息的那片草地上坐了, 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陰云密布,從前瞧著青蔥碧綠的細(xì)草, 此刻深得?略顯暗淡。
大概是怕她局促, 白晚亭先?舒展地拉長兩臂伸了個懶腰, 語氣輕松寫意地說道:“誒,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瑤持心奇怪地轉(zhuǎn)頭看她,“你在等我嗎?”
“嗯, 也不算刻意在等啦, 反正?我天天來……只是有點(diǎn)東西?要送你。”
眼見?白晚亭往身后探去, 她心里?一咯噔,暗想,還?有東西?送她,是什么?不會是大耳刮子吧……
兩串碧瑩瑩的玉墜蕩在視線之中。
后面的小姑娘笑容清淡,“給你的。”
“藍(lán)玉可以平心靜氣, 綠玉能浸潤肺腑, 時效雖不長,但?戴著有好?處, 不知道你喜歡什么顏色, 我索性都買了, 你可以挑著戴。”
瑤持心捧在手里?先?怔愣了一會兒,旋即很快摘下腰間的配飾, 迅速把這倆全換上。
十分賞臉地夸贊道:“好?看!”
“好?看吧?我特意選的,你喜歡便好?。”
然而她除了夸好?看, 也不知要說什么。
似乎就這么冷場了。
瑤持心甚至有點(diǎn)如坐針氈。
現(xiàn)在能提什么呢?提大比狠狠地給了朱瓔一個下馬威嗎?那勢必會讓人聯(lián)想到之后奚臨和白燕行交手的事。
要不,問問白家的情況?
可白家不管是好?是壞,都有一部分是瑤光山造成的, 她這么開口也太刻意了。
唉,瑤持心一個人與白燕行有過節(jié)的時候,尚且能夠說服自己,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如今大家皆攪進(jìn)了渾水里?,再要當(dāng)作什么也沒發(fā)?生,根本不可能。
正?當(dāng)她左右為?難之際,旁邊的白晚亭卻先?開了口。
“持心。”
她目光中透著遺憾,嗓音依舊溫溫柔柔,“我們以后,就不要再見?面了吧。”
饒是早有預(yù)感,瑤持心聽完心中還?是免不了惆悵,空落落的。
就知道這個朋友鐵定是做不成了,她面上倒強(qiáng)作從容地一點(diǎn)頭:“這樣也好?,過兩日閉市,我也該回去了,今天權(quán)當(dāng)是道別。”
至少大家好?聚好?散,沒有鬧得?很難堪。
“你以后多保重。”
瑤持心說完,想到來而不往非禮也,便將白燕行此前替她找回來的那枚玉佩贈予她。
“這是南陽天河石,我爹特地花大價錢買來助我提升修為?之用,你帶著修煉可以事半功倍。”
白晚亭立刻不假思索地推拒:“我不能要。”
她立馬道:“那你不要,你送我的我也不收了。”
“……”
這番威脅頗見?成效,小姑娘果然猶豫不已,終究老老實(shí)實(shí)地接了過來。
兄妹倆一個脾性,萬萬不愿平白受人禮物,只能靠硬逼。
瑤持心前輩似的拍拍她的肩:“好?好?修煉,將來咱們大比場上再見?。”
不知為?何,當(dāng)白晚亭聽見?這句話,表情忽然間掙扎著欲言又止,而后在她行將轉(zhuǎn)身離開時,驀地?fù)渖蟻硪话驯ё∷?br />
“持心!”
她被撲了個趔趄,險(xiǎn)些沒站穩(wěn)。
白晚亭奮力?地收攏雙臂:
“你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的!”
瑤持心聞言,只當(dāng)她是臨別前的客套話,不以為?意地一笑:“借你吉言啦,不過我的本事你也清楚,可別對?我抱太大期望哦。”
不料,白晚亭在她耳畔固執(zhí)地堅(jiān)持道:
“不,你可以,你一定可以!你是我在這世上,最看重的人了。”
“你一定要很有出息!”
在那當(dāng)下,瑤持心腦子里?的某根筋輕輕一炸,莫可名狀地生出一種異樣的熟悉感,好?像相同的句式她曾經(jīng)在一個非常特殊的場合聽到過。
無端讓她心情沒辦法平靜下來。
整個上午瑤持心都有些心神不寧,即便走出桃花塢已久,仍在琢磨。
“師姐。”
奚臨等候于竹林外,就見?她出來之后,沿途一路神不守舍的模樣,“不是說白晚亭已和你割席了么?怎么還?在想她的事?”
大師姐發(fā)?愁地?fù)u搖頭,仿佛是一言難盡。
“說不好?,我總覺得?她今天怪怪的。”
奚臨:“怎么講?”
“你不知道,分開之際她說了一句讓我很在意的話。”
得?知了經(jīng)過始末,青年猶自不明所?以:“這話有什么不對?嗎?”
“不對?,當(dāng)然不對。”
姑妄洲的小城中人來人往,她在原地站定,信誓旦旦道,“類似的說辭我從前聽到過,只有人之將死,生死之間才會說什么‘我在這世上……’怎么怎么樣。你沒覺得這很像遺言么?”
瑤持心起初只當(dāng)晚亭是出于她哥的事,認(rèn)為?有必要跟自己劃清界限,可后面漸漸發(fā)?現(xiàn)她舉止隱有反常。這不像來告別的,倒像來交代后事。
“會嗎?”奚臨將信將疑地看著她,“你之前在什么地方聽到過,是不是想太多了?”
大師姐無可奈何地睨他一個白眼,“就是從你嘴里?聽到的,你臨死前親口對?我說,說我‘是你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說完咱倆就一起被人捅死了。”
奚臨:“……”
他不該問這個問題。
“……我真這么說?”
瑤持心隨口一應(yīng):“是啊。”
她左思右想無法平靜,一把拉住他,“不行。奚臨,陪我去一趟白家山莊好?不好??我總有不祥的預(yù)感,感覺會出什么事。”
“去是可以去。”
奚臨不解道,“但?你為?什么這么想?”
“你不明白。”
她不知從何講起,大白天灰蒙蒙的日光落在身上,居然漫起一陣?yán)滹`颼的寒意,“當(dāng)初我結(jié)識白燕行,和他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從來沒跟我提過自己有個妹妹。”
“可是白晚亭卻告訴我,她下面甚至還?有一個剛?cè)胄T?不久的弟弟,是至親的血緣。而昔年白燕行帶我拜訪白家時,幾乎所?有人都對?我說,他是獨(dú)子。”
瑤持心看著他,“你不覺得?這很詭異嗎?”
“我見?過他親生父親、見?過白家本家、旁支的長輩、表親,獨(dú)獨(dú)他最親的弟妹聞所?未聞。”
“在那條時間線里?,他們?nèi)チ四膬海俊?br />
*
此刻的梅花塢,白氏山莊內(nèi)。
白石秋負(fù)手立于一扇幽暗的大門?前,四下里?環(huán)顧了一圈,詢問旁邊的人:“燕行回來了沒有?”
“二?公子還?在后山閉關(guān),說是這幾日不會出門?,要自行修煉到仙市閉市為?止。”
他得?了準(zhǔn)信,揮手示意對?方退下,轉(zhuǎn)身走進(jìn)半掩的房門?中。
門?上匾額書著“白氏劍堂”四個燙金字,里?面昏黑一片,明明是白日,角落竟點(diǎn)著燈燭。
周遭一扇窗戶也沒有,唯一條深邃的過道直通盡頭。
而過道盡頭的視線豁然開朗。
仔細(xì)一看,這屋里?藏有一個空間不小的秘境,好?似將一間房拉長拓寬了數(shù)倍。
走廊斜在二?樓的位置,底下林立著令人震撼的劍陣群,足足幾百把,樣式各異沒有一把重樣,橫七豎八地插在地上,像極了一個無聲的劍冢。
白晚亭正?迎著頭頂昏黃的燈光,注視著白家這間唯有族人才允許進(jìn)入的密室。
除了底下安靜陳尸的殘劍們,高?處還?悠悠懸著無數(shù)把,光華縈繞,靈氣逼人。
據(jù)說劍堂中收存的劍全是白氏子弟的本命劍,每位流著白家血液的后輩在生出本命法器之后,劍堂里?皆會自發(fā)?生成一抹與之對?應(yīng)的劍影。
修士在世時,這些劍影如朝氣蓬勃的旭日高?懸在天,一旦隕落便墜入劍冢,成為?無數(shù)無主殘劍中的一員。
白家現(xiàn)存的本命劍早已不多了,她毫不費(fèi)力?地尋到了兄長的雷霆。
黛藍(lán)色的長劍不住往外滋著雷電,在一干劍影里?好?看得?近乎扎眼,透著內(nèi)斂的威壓,格外出類拔萃,將周遭的命劍們襯托得?黯淡無光。
仿佛它生來就是要名動天下的。
僅是如此遠(yuǎn)觀,白晚亭也能感受到這把劍的與眾不同,能看到它未來橫掃八荒的情景。
雷霆過處,大概九天也會低頭吧。
它必會成為?一代名劍,帶著全族的期許,載入玄門?史?書。
要成就這樣一把劍,想必?zé)o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當(dāng)瑤持心和奚臨重返梅花塢時,兩人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整座山莊的結(jié)界法陣比之先?前加固了不止一倍,連盤旋于上空的流云也隱隱呈現(xiàn)漩渦之勢,這其中果然不同尋常。
白家是在干什么好?事?
而靈氣紊亂的源頭似乎都出自山莊西?北角的某座建筑內(nèi)。
瑤持心認(rèn)真觀察一陣后,發(fā)?覺整個白氏花塢,除了西?北的別苑外,其他地方皆有弟子出沒,唯獨(dú)那里?空無一人,像被刻意戒嚴(yán)了。
她同旁邊的奚臨對?視一眼。
隨即十分默契地掏出一打?符紙:“破障符,殷長老手作,化境以下的結(jié)界可以隨意穿行,不驚動施術(shù)人,要嗎?”
剛說完,她家?guī)煹芫推艘粋訣,不緊不慢地笑道:“你自己用吧。”
“……”
最討厭你們這些什么都會的人了!
大師姐憤恨地催動符咒,跟著奚臨如入無人之境地竄進(jìn)白家的結(jié)界里?。
兩人沒敢靠西?北角太近,只揀了一棵樹暫且落腳,蹲在枝繁葉茂的花木后端詳打?量。
瑤持心以前來過白家莊,大致知道其中的格局,對?這座別苑雖然沒什么印象,但?看方位是挨著白家宗祠。
全程并未感知到白燕行的靈力?,他好?像不在家。
旁邊的奚臨盯著前方的宅子微微一皺眉,“里?面有一處秘境,還?聚集了不少高?手……境界不低,七八……少說有十個。”
這么多人,莫非是族里?議事?
可白家的議事廳也不在此地啊。
瑤持心還?準(zhǔn)備用法器窺視一二?,聽見?大能云集,一時不免投鼠忌器。
恰巧那外面有一名白氏子弟經(jīng)過,看樣子剛從大宅中出來,奚臨忽然起了個主意:“不如,直接抓一個來問問。”
瑤持心給他的膽大包天驚到了,難得?師弟也會有如此劍走偏鋒的想法:“抓一個?行不行啊?”
她心下沒底,“要是讓人發(fā)?現(xiàn)怎么辦?”
“我們先?帶著人離開,等套出話再原封不動的送回,只要小心行事,應(yīng)該不成問題。”
“可是怎么套話呢?”
大師姐發(fā)?愁道,“我又不會。”
“沒關(guān)系。”他說,“我會。”
不知為?何,瑤持心聽他的語氣隱約透出一股輕快感。
這名白氏子弟正?是方才被白石秋揮退的那位,他人堪堪拐過長廊,一道黑影便悄無聲息地在背后落下,輕而易舉地將他五官六感封住。
奚臨把一枚作好?纏絲手印記的石子放在原位,憑空化作一縷清煙,帶著人來到梅花塢外與瑤持心匯合。
那弟子人事不省地歪在他手中。
大師姐挪到一旁騰出地方,盯著對?方忐忑不安:
“你說,他醒來之后還?能記得?自己昏睡過的事嗎?”
奚臨挽起兩邊的袖子,“修為?僅在筑基,不會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足夠敏銳的話大約能有一種莫名其妙做了場夢的感覺,只要不深究就想不到有人做手腳。”
他說完朝對?方的靈臺伸出手,掌心堪堪放在其額頭之上。
瑤持心看在眼里?:“搜魂術(shù)?”
搜魂是玄門?常用的審問手段,能夠探查修士一生的記憶,所?有秘密都會避無可避地展露于施術(shù)者的眼前。
好?使是好?使,但?很傷修為?,畢竟是直接朝靈臺下手,所?以多數(shù)時候只對?仙門?罪大惡極之人使用。
“這不是搜魂。”奚臨解釋,“叫作‘觀照’,副作用比前者輕,手法嫻熟的話,基本能做到毫發(fā)?無損。”
“但?只能問問題,不可直視對?方的靈魂。”
他眉峰輕輕一動,隨著周身靈氣流轉(zhuǎn),倒地挺尸的白氏子弟緩緩站了起來。
瑤持心在旁觀摩他的動作,莫名覺得?師弟似乎對?拷問人的精細(xì)活兒分外在行。
奚臨收了手,只見?那白家弟子表情如常地站在面前,既不像受人控制,也不像魂不附體,舉止分外和諧。
他問:“方才那棟宅子,是什么地方?”
“那是白家的‘劍堂’。”
對?方立刻有問必答,連劍堂的由來也事無巨細(xì)地抖了個干凈。
白燕行當(dāng)年從沒帶她去過,想來是不可外傳的秘境。
瑤持心緊接著問:“劍堂里?現(xiàn)在有很多人嗎?都是些什么人?他們在作甚么?”
小弟子居然還?會笑:“今日來的皆為?白氏德高?望重的長輩們,來得?這樣整齊,又非年節(jié),應(yīng)該也只能是為?‘祭劍’的事了。”
她乍聞這兩個字,心中赫然有了一個猜想,卻仍舊忍不住刨根究底:“什么是‘祭劍’?”
“這是白家不外傳的秘術(shù),憑我的身份還?不配知道詳情,左右是能讓本命劍脫胎換骨,更有進(jìn)境的秘法吧。
“因?yàn)?施術(shù)要驚動多位白家的老前輩,所?以許多年來,也就一把劍配得?這個待遇。”
雷霆。
瑤持心呼吸一凜,緩緩盯著他:“祭……用什么祭的?”
那弟子答得?自然:“命劍乃溝通命魂與天地之物,肯定得?是活祭才行。”
“十幾年前已經(jīng)有過兩次,都很順利。”
他忽然笑了一下,“而今,也該輪到咱們大小姐了。”
白氏劍堂之中,數(shù)十道虛影沿二?樓的回廊站了一圈。
當(dāng)白石秋補(bǔ)上最后一個空位,廊上的燈燭陸續(xù)點(diǎn)亮。
他看向眾人,“到齊了,就開始吧。”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懸在半空的雷霆身上赫然探出七把鎖鏈,長長地扎進(jìn)白晚亭的四肢與心房。
如蟲蟻口器般,拼命地汲取養(yǎng)料。
與此同時,后山石洞中的白燕行剛從一個周天的入定里?將自己放空出來。他的入定和別人的不一樣,是無休無止地磨礪劍意,因而每每醒神,總有精疲力?盡之感。
他抬眼看向洞外的天,見?時辰尚早,喘了口氣,估摸著神識還?撐得?住,打?算再加一個大周天。
他不能停下。
要快,要比從前更快地成長起來。
他已經(jīng)不能再對?不起誰,也不能再辜負(fù)誰了。
第94章 番外·白燕行往事 大雨將至,為何是我……
若將時光倒退八百年, 那會是白氏最風(fēng)光的年代。
彼時,昆侖尚在牙牙學(xué)語,瑤光山青黃不接, 開明仙宮的地磚還不知?在哪個深山老林子里埋著不見天?日。
北冥劍宗甚至不叫“北冥”, 叫作“白氏劍宗”, 是白家老祖一手創(chuàng)立的宗門。
鼎盛時期的劍宗弟子遍布九州。
修士行走人間時, 遇上的道友里十個有三個都姓白。
天?下劍修都知?道劍道的巔峰在北海,數(shù)萬名劍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往北晉趕。
有切磋的, 有求學(xué)的, 群英薈萃, 熱鬧得門庭若市。
那些?年,白氏的良才美玉真如雨后春筍般接連不斷,天?才頻出,連瑤光見了也要自嘆不如。
幾乎是常年霸著玄門論道的魁首,幾百年內(nèi)無出其右。
但人無千日好。
打從經(jīng)歷了一場門派內(nèi)斗, 大能?隕落、典籍失傳, 這樣的輝煌便迅速地急轉(zhuǎn)直下。
說來奇怪,似乎天?道的時運(yùn)也有盡數(shù)。
白家自那時起, 族里就再未出過一個能?堪大任的劍修。
修仙看的是根骨與天?賦, 沒有就是沒有, 無論多努力多用功,也不過淪為平庸之輩。
于是再往后便一代不如一代, 別說天?才,稍有資質(zhì)的都算族中罕見。
白氏每況愈下, 群星璀璨的年月過去了,偌大的家族眼見著越來越?jīng)]落,從北晉的第一大姓到?不得不偏安一隅, 棲身于姑妄洲這片小小的水域。
直至白石秋這輩,竟連祖宗基業(yè)也沒能?保住,惜敗于同門之手,被?外姓人繼承了劍宗。
北冥和瑤光、昆侖不同。
由于常年受白氏把持,說是半個家族門派也不為過,歷史上掌門之位極少旁落。
這對于白石秋而言是莫大的恥辱,對白家更是雪上加霜。
氣數(shù)將盡已然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shí)。
一夜之間,白姓成?了北晉的笑柄,晉人嘴臉刻薄,宗門落井下石,全族上下一片慘淡晦暗,走在外面都抬不起頭?來。
白石秋不得不退隱回姑妄洲,百年以來修為全無寸進(jìn)?,眼看著是要廢了。
而就是在這個時候,白燕行降生在了已然窮途末路的白家。
他來得太及時,及時得簡直像上蒼的一場恩賜。
當(dāng)最年長的老前輩測出其根骨時,瞬間大驚失色,這不止是在白家,恐怕縱觀天?下,也是幾百年難遇的天?資。
盼了幾代人,終于盼來了一個曠世?奇才的好苗子。
整個家族喜出望外,看到?他,就像看到?白氏重回巔峰的希望。
因此?在白燕行的童年里,聽得最多的就是長輩們回憶昔年白家的無限風(fēng)光,談起那艷陽天?一樣的白氏歲月。
“燕行,”所有人都對他說,“如今你是唯一的指望了。”
“你一定要替白家掙個前程。”
白燕行沒有見過所謂家族的輝煌。
從睜開眼來到?人世?,看到?的就只?有一個外強(qiáng)中干的白家山莊。
他還不明白長輩口中的“掙一個前程”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全族人都在期待他練劍,期盼他變得天?下無雙。
成?為強(qiáng)者的理念就那么茫然且深刻地扎根在他年幼的意識里,既清晰又模糊。
白燕行三歲開始學(xué)劍,自提劍的那一刻起,他每日的成?果?,一招一式的進(jìn)?展都被?無數(shù)族中的老前輩們關(guān)?注著。
那座單獨(dú)為他準(zhǔn)備的小院好似一個四方的囚籠。
他在一道道凝重地注視之中,每個姿勢,每個動作宛如都牽連著白家千年的興衰存亡。
練得好時,視線是欣慰的,若一旦有紕漏,滿場便一片冷肅。
寒栗徹骨的氣氛能?活生生地將他就地絞殺。
他的童年壓在沉重的家族厚望下,沒一天?過得清閑。
唯一能?讓他放松的,就只?剩每日和兄長一起切磋的時間。
那會兒,族中基本沒有適齡的孩子可以陪著過招,同輩里僅一個比他大十歲的長兄。
白逢山是白石秋的長子。
在白燕行出生之前,他曾是白石秋全力栽培以繼承下一任家主的人,只?可惜不怎么爭氣,練了七八年的劍依舊無甚長進(jìn)?。
自從有了弟弟,父親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次子身上,再沒給過他半個眼神。
很多年以后,白燕行在玄門大比上一鳴驚人,回憶起往事,發(fā)現(xiàn)?兄長竟從未埋怨或憎恨過自己。
印象中,白逢山是個敦厚溫良的人,他愛笑,這一點(diǎn)和父親大不相同,倒更像母親一些?。
哥哥不善言辭,有些?笨拙,做錯事會撓頭?笑,高興也笑,不高興也會笑,成?日里樂呵呵的,為此?頗不招白石秋的待見,沒少挨罵。
或許因?yàn)樘?資愚鈍,白逢山在父親面前總是卑微許多。
好像沒生個頂級根骨出來很對不起他似的。
白燕行從小到大沒什么玩伴,長輩們除了督促他習(xí)武練劍,就是埋頭?讀書,而白石秋對他的嚴(yán)厲更苛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在筑基之前,沒見父親有過一次笑臉,他似乎一直憂心忡忡,一直心事重重。
仿佛松懈一點(diǎn)就會讓白家陷入萬劫不復(fù)。
白燕行那時畢竟還是個孩子,他太需要有個人來陪自己了,哪怕只?說說話也好。
故而即便長兄年長他許多,對他的依賴也大大超出了旁人。
幼年時,白逢山近乎充當(dāng)了爹、娘并大哥的三重身份,陪他練劍、讀書、游戲,是他可以放心大膽哭鼻涕和撒嬌的對象。
大哥不會憂慮掉眼淚是否影響他成?為一個雷厲風(fēng)行的劍修,不會擔(dān)心撒嬌是否阻礙他的將來的本命劍叱咤風(fēng)云。
他常背著他夜里偷偷進(jìn)?后山掏鳥窩,又在他闖禍時把罪責(zé)全部扛下,或是打開自己私藏起來的糖果?匣子,讓弟弟挑自己喜歡的吃。
白燕行能?夠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做一個半點(diǎn)也不符合天?降紫微星氣質(zhì)的毛頭?小子。
可以說,他是由兄長一手帶大的。
和白逢山在一起的時間比和母親的還要多。
長兄對青色情有獨(dú)鐘,成?日里衣服穿青綠,袍子是蔥綠,連發(fā)帶也綠油油。
他向昔年對于美丑認(rèn)知?暫未定型的白燕行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青色鮮亮又不失莊重,是一種?極其高級的顏色。
“人們提起草木青青就聯(lián)想?到?春日,春乃四季之首,草木又有春風(fēng)吹又生之意。”
“綠色寓意好,生機(jī)勃勃,這是祝福,等燕行以后成?親了,哥給你親手打一對玉佩。”
白燕行那會兒還是個孩子,整天?跟著白逢山混,他說這個好,他就記住了,并把這個喜好逐漸發(fā)揚(yáng)光大,一脈相承下去。
他過了一個清苦卻并不乏味的童年,比起在那之后的日子,這幾乎能?算是一生之中唯一的一點(diǎn)甜。
也是他所擁有得最多的時候。
但他終要長大。
當(dāng)白燕行長到?十五歲,二十五歲的兄長已經(jīng)跟不上他練劍的進(jìn)?度。
兩個人隔著十歲之差,又同樣在白石秋的授業(yè)之下,九尺來高的白逢山常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
他到?了這個歲數(shù),修為連引氣的門檻兒還沒摸著,在同齡人之中算是開竅遲鈍的了,如果?過了三十仍舊沒動靜,恐怕一生都將止步于此?,只?能?做個略長壽一些?的凡人。
那是白燕行頭?一次認(rèn)識到?天?賦的差距。
認(rèn)識到?溫厚可靠的兄長,和他之間的不同。
偶爾兩人一起練完當(dāng)日的功課,白逢山會以一種?十分落寞與羨慕的語氣說:“真好啊,你學(xué)什么都是一教就會。”
“不像哥哥,那么笨。”
他當(dāng)下不知?為什么聽出了他有些?認(rèn)命地自嘲,非常激動地站起來:“不是,沒有這回事。”
“這個其實(shí)很容易學(xué),真的。”
白燕行立刻向他演示了一遍,拼命地想?證明著什么,然而一回頭?,發(fā)現(xiàn)?兄長坐在原地,表情里帶著笑,那眉眼神態(tài)澀然得幾近縱容,仿佛原諒了他無知?的舉止。
白逢山不甚在意地?fù)蠐项^?,“唉,沒辦法,誰讓大哥資質(zhì)不佳呢。”
他說完,很溫柔地看著他,“燕行,我從沒見過比你還有天?分的人了。”
“真好。”頓了一頓,又補(bǔ)充,“太好了。”
“有你在,白家一定能?收回劍宗,父親也會很高興……你比大哥有出息。”
那幾年白晚亭和白若竹皆相繼出生,根骨卻照舊一如既往的普通。
所有人都更清楚地意識到?,白燕行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會再有天?資比他更好的后生了,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鳳毛麟角。
于是,在全族不遺余力地輔助修行之下,白燕行十八歲筑基,成?了仙門史上最年輕的筑基修士,在整個玄門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
他靈骨修成?之際,白氏劍冢上的驚雷沖破云霄,直接將夜空厚重的云層豁開了一個洞,露出大片繁星閃耀的星河。
一抹裹挾著紫電青霜的劍影橫空出世?,把周遭的本命劍群都襯得黯然失色。
雷霆放開氣場,朝這個世?界發(fā)出了第一聲清鳴。
響徹天?地。
作為當(dāng)世?劍修云集的昆侖得到?消息,曾特地派人登臨姑妄洲,有意向收他入門。
可白家世?世?代代扎根在北晉,對于劍宗有著近乎魔障的執(zhí)迷,是絕不同意子孫后輩前往昆侖的。
白燕行就這么錯過了一次能?夠攀登當(dāng)今頂尖劍道的機(jī)會。
他被?家族和與生俱來束縛其身的執(zhí)念綁在了北冥之海,勢必今生今世?都要困死其中。
白石秋一定要他進(jìn)?劍宗的親傳弟子堂。
因?yàn)橹?有親傳弟子才有機(jī)會繼承掌門的衣缽。
當(dāng)白燕行拿到?自己的本命劍后不久,也是他剛過十八歲生辰后不久。
白逢山和他一并行于山莊的回廊之上,長兄望向天?邊那輪巨大的滿月,朝他說道:“燕行,你成?功筑基,哥沒什么東西好送你的。”
“我和父親商量過了,我想?替你‘祭劍’。”
他登時駐足在原地,幾乎懷疑自己聽錯:“祭劍?”
“……為什么?!”
白逢山距離他一步之遙,回身看著他的時候,神情竟還是平和的。
“大哥這輩子應(yīng)該是無緣仙門了,練也是白練。但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個天?才,天?才該有最好的資源。”
“我想?過了,祭劍需要親族的血,越是至親血脈對你的劍越有幫助。”
白燕行眼睜睜看到?他的手拍在自己肩頭?,笑得爽朗樸實(shí),“哥想?讓你變得更好。”
“燕行,憑你的資質(zhì),定能?成?為當(dāng)世?登凌絕頂?shù)膭π蕖!?br />
他道,“你就當(dāng)是帶大哥去頂峰一看吧,也算我這一生沒有白來。”
少年瞠目注視著他緩緩搖頭?,“哥!我不用你這樣!”
白逢山依舊自說自話:“你不必對我的事太歉疚。”
“大哥是個廢物,本來也一無是處,能?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應(yīng)該的。”
“哥,這件事我們再想?想?……”
他慌忙上前要去拽他的手,五指觸碰到?白逢山的剎那,他竟如一把風(fēng)化細(xì)沙,轉(zhuǎn)瞬消散在了夜色之下。
白燕行茫然無措地環(huán)顧著四周,卻找不到?哥哥的分毫蹤影,只?聽見父親的聲音從回廊的背后傳來。
“逢山已經(jīng)去了。”
“這是他留給你道別的一小部分靈力。”
他眼睛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凝望著負(fù)手漸次走近的白石秋,似乎沒能?反應(yīng)過來他話里的意思。
滿月般的玉輪恢復(fù)了原本殘缺的模樣,冰冷的清輝照著一地虛無。
白燕行訥訥道:“爹……”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有忍住,在白石秋面前掉了眼淚。
他才明白,生辰當(dāng)天?同他碰完杯的長兄,離席之后是去了白氏劍堂。
將自己的血肉祭在了他的本命劍上。
父親看在眼里,果?然握住了他的肩,苦口婆心:“燕行,你不要婦人之仁!”
“你以為爹忍心嗎?這是逢山自己的意思,是他要為雷霆獻(xiàn)祭的。”
“所有人都在盼著你好,你不要辜負(fù)你哥哥的一片苦心,不能?辜負(fù)他知?道嗎?否則,他就白死了,白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
白燕行定定地注視著他,淚流滿面地點(diǎn)頭?,“我知?道……”
雷霆的劍身隱約多出一段不曾見過的銘文,他認(rèn)不出那是何物,但總感覺或許是白逢山留給他的,屬于兄長的印記。
從那之后,他愈發(fā)拼了命的修煉。
到?了北冥劍宗七年一度大選門徒的日子,白燕行帶著他的雷霆劍,橫掃了名單上備選的全部筑基。
劍修擇人都靠打架說話,他的實(shí)力有目共睹,亦毋庸置疑。
劍宗宗主觀瀾自然知?道昆侖虛上門示好的事,他一方面對白石秋的老謀深算心知?肚明,另一方面也確實(shí)需要白燕行替他撐起劍宗的臉面。
雙方各懷鬼胎,互相設(shè)計(jì)又互相利用,誰心里都橫著幾把算盤,都希望對方?jīng)]有好下場。
最后他開出了一個收白燕行為親傳弟子的條件。
——打上連心血契。
這是馭獸宗馴獸的手段。
血契一成?,“獸”的那一方將終生不得判主,否則便當(dāng)場反噬,爆體?而亡。
此?外還不知?對靈骨有無損傷。
目的是為防白家意圖不軌,伺機(jī)反咬,除非他們舍得放棄一個能?夠凌絕頂?shù)牟皇?之才。
白家的幾位親族長輩聚在一塊兒討論了數(shù)日,最終白石秋讓他應(yīng)下。
父親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不要緊的燕行,連心血契頂多只?能?困住化境以下的修為,待你將來突破境界,血契便不攻自破。”
“小不忍則亂大謀,古有□□蒲伏、臥薪嘗膽,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這點(diǎn)屈辱遲早會找他討回來,等你飛升化境,他觀瀾算得了什么?”
在父親與族親的一致建議之下,白燕行把自己的心頭?血交給了劍宗宗主,打上了連心的烙印。
術(shù)成?的瞬間,他只?覺一條無形的鐵鏈纏上心脈,箍人險(xiǎn)些?喘不過氣來。
而旁人眼里,白燕行年紀(jì)輕輕,剛?cè)腴T就被?宗主收在座下,是屈指可數(shù)的親傳之一,今后大有機(jī)會執(zhí)掌宗門,不是掌門也是長老,前途不可限量。
誰看了不得嫉妒得雙目通紅呢。
他成?為劍宗親傳弟子的那天?,梅花塢開宴慶賀,流水席在姑妄洲擺了足足七日,聲勢浩大得路人皆知?。
白氏上下一片喜色,這是個很好的開始,是白家再度奪回劍宗的第一步。
當(dāng)山莊里忙著推杯換盞之時,白燕行獨(dú)自走到?蘆葦蕩,迎著漫天?飛舞蘆花,坐在白逢山的墓碑旁邊。
祭劍殞命的人尸骨無存,白逢山連半塊骨頭?也沒留下,這僅是一座衣冠冢。
他將雷霆擺在膝上,皎潔的上弦月倒映于水中,天?光水光兩相交輝。
白燕行長久地和水面投射出的自己沉默對視。
那里浮現(xiàn)?出一張缺乏生氣的臉,瞳孔里幾乎看不見光彩。
他試圖從這副五官眉眼間找到?和兄長相似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竟一無所獲。
不知?為何,那一刻他忽然就很憎恨這張臉。
“哥。”
白燕行五指抓上心口,對著那柄無言的本命劍自語道,“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像人家的一條狗。”
這就是他們不顧一切也要得來的東西嗎?
他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背負(fù)著另一個人的命運(yùn),要更強(qiáng),要比誰都努力。
在“凌絕頂”之前,勘破化境,掙開鎖鏈成?了他率先需要完成?的使命。
拜入劍宗之后,白燕行過上了比童年加倍刻苦的日子,他起早貪黑地啃典籍,練劍,磨礪劍意。
觀瀾不肯指點(diǎn)他,他就自己學(xué),觀察別人的劍氣,翻閱藏書閣的秘籍。
若是宗主偶然心血來潮點(diǎn)播一二,他便如饑似渴,幾近貪婪地把他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記在心里,掰開揉碎了領(lǐng)悟。
白燕行到?底是個百年難見的奇才,哪怕觀瀾有意怠慢,他仍舊憑著自身的天?分進(jìn)?步神速。
北冥派遣出島的任務(wù),只?要是能?長見識,什么臟的累的他都自告奮勇,一年中有半年在外面奔波。
門派里的弟子對他既嫉妒又憎恨,既佩服又害怕。
觀瀾的親信都知?道他們姓白的心懷不軌,從沒給過好臉色,使絆子挑是非是家常便飯,閑言碎語傳得滿門皆知?。
他夾在家族與宗門之間,簡直里外不是人。
可他不在乎,因?yàn)樗緵]有時間去在乎。
但白氏劍堂的祭劍還在繼續(xù)。
白燕行的母親出身于白氏一房極遠(yuǎn)的旁支,體?質(zhì)原就不適合練劍,勉強(qiáng)支撐了兩百年,逐漸顯出油盡燈枯之相。
他得到?消息時,剛從凜冽孤寒的妖獸群中殺出來,飛快將拿到?的材料交給同門,連帶血的衣袍也來不及換下,一身狼狽地,跌跌撞撞跑回姑妄洲。
可沒等到?見母親最后一面,只?等到?白石秋交給他的一對玉鐲和一封書信。
母親祭劍了。
那信中字字珠璣,句句殷切,都是對他的期盼和叮囑。
燕行。
你要出人頭?地。
要光耀白家的門楣,要成?為舉世?無雙的劍修。
畢竟修士隕落后一身的靈氣也會散于天?地,與其塵歸塵土歸土,不如趁著還有一口氣,替他的雷霆精粹升華。
從此?“出人頭?地”和“光耀門楣”像兩座巍峨高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脊梁骨上。
白燕行背后是負(fù)重,胸前是鎖鏈,在枷鎖滿身的狀況下愣是沒有讓自己走火入魔,修行得堪稱狠絕。
終于他頂著雷刑過了朝元大關(guān)?。
前前后后,居然沒超過一個甲子。
無論是本門還是別派,人人皆驚嘆他的天?賦,訝異于他這百年罕見的破境速度,大家都在羨慕,只?有白燕行自己知?道,他離得太遠(yuǎn)了。
在登凌絕頂之前,甚至還需要勘破化境。
那一定要成?為當(dāng)世?頂峰的執(zhí)念透過數(shù)代的白氏傳承刻進(jìn)?骨髓。
這條修仙路,長得像看不到?盡頭?。
步入朝元期后,觀瀾使喚他使喚得愈發(fā)頻繁,尤其是玄門大比結(jié)束,他替劍宗拿下了第六的排名,落在白燕行頭?上的任務(wù)就一個比一個艱難。
似乎他突破境界的速度也讓這位養(yǎng)狼在身側(cè)的劍宗宗主感覺到?一絲危機(jī)逼近的緊迫感。
觀瀾好像一點(diǎn)也不肯讓他松懈下來修煉,發(fā)了狠地要他九州四海地跑。
白燕行開始參與進(jìn)?宗主一些?不為人知?的計(jì)劃中,干的事除了危險(xiǎn)也有骯臟,這里頭?就包括結(jié)交瑤光山的大師姐。
他其實(shí)并不太清楚瑤持心是怎么看上自己的,白燕行一生撲在劍上,對和女?孩子相處一點(diǎn)經(jīng)驗(yàn)也沒有,更從未考慮過與人結(jié)為道侶的事。
但白家并劍宗從中拼命撮合,整個過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敲定了。
那段時間他幾頭?都在跑,連著半年沒有完整地入定過一回,更別提睡覺,他的修行進(jìn)?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境界止步不前。
而就在這時,白燕行發(fā)現(xiàn)?雷霆的銘文又多了一條,紋路縱橫在劍身流光暗閃。
等他倉惶跑回梅花塢,推開山莊的大門,妹妹已經(jīng)祭劍了。
他站在高墻之下,目光愕然地盯著一塵不染的地磚,耳邊直響起熟悉的轟鳴聲,嘈雜而激越,與樹梢之間的蟬鳴融為一體?。
那是個艷陽高照的炎夏。
可他居然手腳冰涼。
正對面站著一排白家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和父親白石秋。
白燕行神色木然地好像在看他,又恍惚是在看著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東西。
“其實(shí)不用晚亭祭劍,也沒有關(guān)?系吧……”
白石秋聽見他忽然喃喃道,“我憑自己,一樣能?突破化境……”
如果?是他不夠努力,他還可以再認(rèn)真,再拼命一點(diǎn)。
為什么……
“燕行。”
父親看出他的迷惘,還是攬著他的雙肩,語重心長道,“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了,你知?道觀瀾現(xiàn)?在有多針對你嗎?等他控制了瑤光,你就永遠(yuǎn)沒有翻身的機(jī)會。”
“你想?讓連心血契跟你一輩子嗎?”
白石秋似乎怕他想?不通,“不要去憐惜那些?已經(jīng)祭劍的人,往前看,燕行。資質(zhì)不好,練得再久也不會有所建樹,他們生來就不行,廢物就應(yīng)該成?為天?才的養(yǎng)料。”
“你放心,不止是他們,爹爹以后也會為你祭劍的。”
“你爹所言極是。”
白燕行望向四周,族親們?nèi)绯5馗胶椭把嘈校?要用得上,我們在場的都會為你祭劍。”
“是啊,燕行。”
“優(yōu)勝劣汰,天?道有常,修仙一道看的是天?賦。”
彼時滿場的族人都在對他說:
——沒有天?賦的人就不該活著。
大哥祭劍,是因他資質(zhì)不佳;
母親祭劍,是她仙途不長;
妹妹會祭劍,是因?yàn)樗`根天?殘。
生在玄門,天?分就是一切。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來到?瑤光山。
正碰上剛出完任務(wù)的瑤持心,一無所知?的大師姐拉著他歡欣雀躍地聊著今次在外的所見所聞,絢麗多彩的極光、純白無瑕的靈鹿、遨游天?際的巨鯨。
白燕行坐在她旁邊,看她神采飛揚(yáng)的眉眼,忽然沒由來地問:“持心。”
“你覺得,沒有天?賦的人就不應(yīng)該活在這個世?上嗎?”
“啊?”
彼時的大師姐聽完,不解又理所當(dāng)然地眨著眼睛,笑得天?真無邪,“不會啊,為什么這么說?你看,我就活得好好的。”
他后知?后覺地一愣,望著她的眼神從怔忡到?無措最后恍然大悟似的,他像明白了什么,無端笑了起來。
一向克己自持的白燕行難得笑得那么開懷。
“你說得對。”
他在瑤持心迷茫地注視下,邊笑邊贊同道,“你說得對。”
……
北冥和瑤光山交好的那幾年,劍宗悄無聲息地加快了滲透蠶食的速度。
而白家也一樣沒有落下。
雷霆身上的銘文越來越多。
每次回家,父親都會告訴他,劍堂里祭劍的人都有誰。
白燕行聽得越來越麻木,他已經(jīng)從最開始的驚愕到?之后的習(xí)以為常。
“燕行,那都是白家不好的資質(zhì),他們心甘情愿為你而死。”
“不要為不值得的廢物停下腳步,這是應(yīng)該的。”
“燕行,你一定要為白家掙一個前程。”
“燕行……”
幾十年后的蘆葦蕩還是蘆花飛揚(yáng)。
水畔映照出來的那張臉清俊蕭疏,驚世?駭俗,卻一次比一次冷漠,到?最后那雙瞳孔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溫度。
閃著電光的雷霆斜斜立在不遠(yuǎn)處的山石邊。
蒼穹萬里密布的陰云,暴烈的冷風(fēng)將他寬大的兩袖吹得獵獵作響。
青年的背后是一片如林的墓碑。
一座一座的墳山編織起一個巨大的夢。
蛛網(wǎng)一樣纏在他的身上。
每一根蛛絲都是一份有毒的牽掛,要他此?生此?世?都背負(fù)著不屬于他的意志,走向誰也沒見過的那座高峰。
白家?guī)状说馁碓福劣H的冀望,所有他愛過的,和愛他的人都在那片碑林下渴望地注視著他。
陰霾間暗閃的雷電與身側(cè)的長劍交相輝映,一道驚雷劈亮了水面粼粼的漣漪。
大雨落下時,白燕行仰頭?迎著如瀑的風(fēng)雨,和高處冷漠的天?命對視,直到?瓢潑的水珠洗過眉眼。
他緩緩開了口,像一聲唯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叩問:“為什么是我?”
古今降世?的天?才那么多。
他想?。
為什么偏偏是我。
第95章 仙市(廿三) 白燕行,滾起來!……
瑤持心聽完白家?祭劍的前因后果, 頓時回想?起那天白燕行問?過她的話。
直到今天才明白他當(dāng)日?為何會突然問?自己這個,又為何會平白無故地掩臉大?笑。
經(jīng)歷了這段時間的磨礪,很多事不用別人提點(diǎn), 她已經(jīng)能?夠猜出其中原由。
瑤持心從?前總想?不通, 為什么白燕行在瑤光山大?劫夜里?會對她那樣不滿, 那樣嫌惡。
平心而論?, 縱然劍宗是有所圖而來,他們之間也沒有深仇大?恨。
她曾以為白燕行只是單純地好?勇慕強(qiáng), 單純地看不起她的懶惰無能?, 卻沒想?過還有這一層不為人知的秘辛。
瑤持心瞬間便?覺得十分荒謬。
當(dāng)初因?yàn)樗欠趵浒恋妮p蔑, 她重回人世之后,一直在馬不停蹄地修行,每每自夢中驚醒,都會翻身爬起來勤奮用功。
就是為了不再做那個“資質(zhì)不行,修煉又太差”“除了到凡間糊弄糊弄愚民百姓, 博兩聲沒見過世面的驚嘆之外, 一點(diǎn)用處也沒有”的大?師姐。
白燕行的嘲諷是她從?未宣之于口的動力。
她心里?就算憎恨過他無情無義,卑鄙無恥, 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 前夫的確是個天資與努力兼?zhèn)渲? 且不說上個六年的自己,哪怕是現(xiàn)在她也自愧不如?。
她鄙夷他的行為, 但并不否認(rèn)他在劍道上的成就,以及他堅(jiān)守的準(zhǔn)則。
瑤持心以為白燕行至少是憧憬巔峰, 渴望實(shí)力,才走到昔年那個境地。
甚至得知阿蟬當(dāng)初的悲劇是自己造成的,她還懷疑過是不是也對白燕行做錯過什么。
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竟是為了這種理由……
她忽然氣憤極了。
瑤持心此刻再顧不上什么行跡泄露,打草驚蛇了,把那名白家?子弟往旁邊一扔,拉起奚臨就走。
白氏劍堂內(nèi)。
吸食了修士靈力與血肉的雷霆劍氣無端變得有些?暴躁,好?像因主人的脾性?而本能?地在抗拒著什么。
電光陡然震顫不止。
站在各自方位上護(hù)法的白家?大?能?們見狀,紛紛凝神加固陣法,十幾縷靈氣鋪在雷霆的腳下,愣是憑著蠻力壓住了這柄強(qiáng)悍的不世名劍。
眾人的靈力在繁復(fù)的符文?上流水一樣蓋過去,迫得青霜紫電不得不生硬地回到法陣中心。
白晚亭四肢皆被雷霆中伸出的鏈條束縛著。
而胸口的那道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脈,旁人或許瞧不見,可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淺金色的流光順著鎖鏈源源不斷涌向遠(yuǎn)處的劍鋒。
白石秋離得最近,余光發(fā)現(xiàn)她呆滯的神情,生平難得和顏悅色地安慰道:“晚亭,別怕,整個儀式不會持續(xù)很久的。”
“還記得爹爹之前同你說的話么?”
“記得。”
她遙望著那柄浩瀚的雷霆,“□□殞滅并非死亡,我會與白家?同在。”
“你記得便?好?。”他語重心長,“祭劍乃我白氏秘術(shù),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不要認(rèn)為自己是‘死’了,你只是換了一具軀殼,換了一種形式活在這世上。”
她聽話地應(yīng)聲:“我知道,爹爹。”
白石秋嘆一口氣,“你靈根天殘,哪怕從?早練到晚不休息,辛苦一輩子,至多只能?到筑基。修行一道如?登九霄,誰也說不清凌絕頂以上是否還有通天徹地的境界。”
“你不是最喜歡你哥哥了嗎?”
“以后進(jìn)了雷霆劍,就可以跟著燕行去往無上的天道盡頭?了。”
白晚亭依他所言,朝高處的劍林投去視線,似乎要看一眼那盡頭?的所在。
無上的天道電閃雷鳴,白光大?熾,然后竟越來越亮,好?像真的降下了什么不可違逆的天命一樣。
隨即,她眼睜睜地看見白氏劍堂的秘境讓人從?頭?頂豁開一個缺口。
四下里?的族中老輩們紛紛被亮光閃到,驚詫出聲。
“怎么回事?”
一抹熟悉的身影橫空出現(xiàn)于藍(lán)天之下,長發(fā)張揚(yáng)得肆無忌憚。
那人裹挾著輕靈的風(fēng),一腳落在雷霆劍外放的鎖鏈上,竟直接朝她這處滑了過來。
劍堂外過分明亮的光打在對方驚艷絕倫的臉上,美得驚心動魄,又無比堅(jiān)定果敢,仿佛磐石般不可動搖地屹立在風(fēng)刀霜劍中。
白晚亭瞳孔不自覺地睜大?,漸漸張開了嘴,滿眼寫著愕然。
卻不知道要說什么。
“瑤……”
“持心。”
映在少女星目深處的大師姐漸次逼近,那雙眸子里?燃著一點(diǎn)火焰,沸騰得幾乎耀眼。
她一手扣著白晚亭心口的鎖鏈,將自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谒媲啊?br />
“你們是什么人!”
“膽敢擅闖我白家?的秘境,誰許你們這么做的?”
周遭的非議聲驟然炸開了鍋,一側(cè)的某位“長老”更是義憤填膺。
“你哪一派的門徒?家?里?長輩沒教過你什么是禮法規(guī)矩嗎?”
瑤持心正?眼也不看他,只對奚臨道:“讓他先閉嘴。”
守在背后的青年聞言,提起照夜明動作舉重若輕地朝對方打了一道劍氣,氣焰囂張的老劍修登時咽喉一緊,脖頸好?似中了個什么符咒,他捂著喉嚨當(dāng)場成了個驚慌失措的啞巴。
“我不是來搗亂的。”
大?師姐環(huán)顧左右,非常好?說話地開了口,“我來只問?一句話,問?完就走,屆時諸位愛怎么骨肉互食,自相殘殺都請隨便?。”
原地里?的白晚亭猶在呆若木雞。
瑤持心捏在她胸前鎖鏈上的手沒有松開,眸光定定的:“我問?你。”
“你是發(fā)自內(nèi)心要給你哥當(dāng)花肥作養(yǎng)料的嗎?”
她目光一愣。
瑤持心在白晚亭試圖躲避的眼神下繼續(xù)追問?:“你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去竹林子里?練劍,和天斗,與人爭,同你自己的爛根骨不死不休地較勁,就是為了給別人的成仙之路添磚加瓦嗎?”
“你說啊!”
奚臨握著劍替她戒備身后的白家?大?能?,聽見師姐的這番話,才不自覺地微微偏過臉。
忽然意?識到,她今日?為白氏之事如?此反常,或許也有一半是為了她自己。
“什么叫‘你一定要很有出息’?那是我的出息,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瑤持心幾乎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們白家?都那么喜歡把自己達(dá)不到的目標(biāo)強(qiáng)塞給別人嗎?我憑什么要替你完成夙愿,我的出息是我的,你想?要有將來,就自己去掙啊!”
少女立時掙扎著抿起唇。
“你是不是跟你家?那群腦子不好?使的老頭?一個樣,覺得自己生來便?是充當(dāng)邊角料,費(fèi)盡心思修成靈骨,就是給你哥的劍錦上添花用的。”
“說啊,你要是說一個‘是’字,我現(xiàn)在就走,絕對不耽誤你們白家?人感?天動地。”
白晚亭被她問?得不敢抬頭?,痛苦的眉眼終于難以為繼,揚(yáng)起臉,哭得淚流滿面。
“不是……”
不是。
不管父親怎么說,不管是不是真的身死道未消,她還是貪生怕死。
她一點(diǎn)也不想?就這樣離開人世。
這句話甫一開口,她頃刻像決堤的洪水收不住勢,泣不成聲地淚如?雨下。
“不是!”
陣法波動得愈發(fā)厲害,大?有搖搖欲墜之勢。
“晚亭!”一旁的白石秋眼看女兒終究是年紀(jì)小,三言兩語就被人挑撥得心志不堅(jiān),無可奈何地?fù)u頭?,“爹剛剛才叮囑過你什么,你怎么總是不明白呢!”
瑤持心聽見她哭聲悲愴又委屈,開了開口不禁欲言又止,實(shí)在也說不出什么重話來。
大?師姐沉下一口氣,凝眸觀察四周,自言自語地問?:“白燕行呢?”
她往空懸的長廊上視線巡視一圈,卻并沒有找到某人熟悉的面容。
此時張著結(jié)界的奚臨言簡意?賅地急迫喚她:“師姐!”
不能?再待下去了。
瑤持心會意?,于是二話不說,飛快地用瓊枝斬碎了白晚亭周身的束縛。
“走,跟我去找你哥!”
她攬過尚且哽咽啜泣的小姑娘,一把握住奚臨遞來的手,轉(zhuǎn)瞬從?白家?洞開的天花板上御劍而出。
前后不過眨眼的工夫,快得滿場的大?能?沒一個反應(yīng)過來。
她還說不是來搗亂的!
一幫老劍修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們居然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等她說完——
臭丫頭?,就不該信她!
白燕行閉關(guān)的后山離莊子不遠(yuǎn),感?覺到家?中結(jié)界遭人突破,立即趕了過來。
與此同時,竄出劍堂的瑤持心三人恰好?往這處御劍,兩邊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很巧合地不期而遇。
踩著劍氣的大?師姐一眼望見是他,正?省了找人的工夫,將手里?的白晚亭當(dāng)空推暗器似的向他扔去。
剛到山莊門前的白燕行原習(xí)慣性?地要拂袖揮開,等發(fā)現(xiàn)砸來的是自己妹妹,顧不得抵擋,趕緊手忙腳亂地去接。
堂堂朝元劍修,竟給她這出其不意?的偷襲掀翻在地,兄妹倆狼狽地摔作一團(tuán)。
他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更不知他們二人為什么會在自己家?中,整個人一頭?霧水。
這會兒瑤持心已經(jīng)收劍落下,大?步走到他跟前,白燕行沒來得及起身,前襟卻被她狠狠地一揪。
“白燕行,滾起來!”
瑤持心余怒未消,抓著他的衣袍,下一刻,握成的拳頭?穩(wěn)準(zhǔn)狠地打在他臉上,動作簡直一氣呵成。
“哥哥——”
“少爺!”
“公子!”
白燕行像是讓她一拳打蒙了,一時半刻未能?回過神,只怔忡地注視著對面的人。
“晚亭在里?面祭劍,你去了什么地方?那不是你的劍么,怎么不敢看了,這算什么,君子遠(yuǎn)庖廚嗎?原來你也知道有傷天和,也知道不忍直視啊?”
“不過就輸了一場,你們?nèi)?就那么著急嗎?!”
他莫名不解的眼神在聽到這里?時,驟然一變,轉(zhuǎn)頭?去看身側(cè)坐在地上的白晚亭,她心口處尚有半截沒消散的鎖鏈,面頰淚痕未干。
瞬間就明白了什么。
難怪這兩日?父親總明里?暗里?地催促他快些?回宗門。
難怪家?中的弟子隔三差五要來問?他的行程和歸期。
白燕行眉峰流露出無法言說的刺痛意?味,似乎很清楚族中忽然在這個時候祭劍是出于什么原因。
胸前的力道驀地一緊,瑤持心再度將他往前一拉,帶著他半邊身體離開了地面。
“我以前以為你討厭我,是因?yàn)槲也磺笊线M(jìn),因?yàn)槲倚逕捪矚g投機(jī)取巧、不勞而獲,這些?我都認(rèn)。”
“結(jié)果你呢?你一個靠族親的血堆上來的朝元,就比我高貴了嗎?你哪兒來的資格自詡天之驕子,不覺得羞愧么?”
她氣憤填胸地居高臨下,皺著眉心緩緩搖頭?:“白燕行,我真的看不起你。太窩囊了,你太窩囊了,不配我恨你這么久!”
“你還不如?那個冷血自私,心里?只有劍的叛徒讓我覺得服氣!”
白燕行被她揪在兩手之中,定定看著瑤持心那不知為何灌滿了失望和憤恨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當(dāng)日?大?比場上時她的眼睛,和此時此刻,堪稱一模一樣。
“虧得在上古大?長老還親自指點(diǎn)你修煉,別告訴我,這就是你孤注一擲要走的劍道,這就是你練劍修行的意?義!”
“你提起這把劍,除魔衛(wèi)道,問?詢蒼天,就是為了把自己的至親送進(jìn)鑄劍爐里?融成灰嗎?”
——受父母囑托,家?族安排,背負(fù)著一族人的期盼。
——實(shí)際上從?沒想?過走這條道,對自己而言,意?義是什么。
這是霽晴云在三千年前對他們一行人講過的話。
那時他要他們?nèi)フ倚逕挼囊?義。
白燕行一直以為自己的目的和意?義都十分明確,而說不出為什么,在瑤持心舊話重提的當(dāng)下,他腦中浮現(xiàn)的,卻是年幼時長兄背著他走在山間深林中的畫面。
月色迷蒙的夜里?,流螢照亮了水泊蒼翠的花木。
那一時一晌,無關(guān)利益,無關(guān)榮耀,無關(guān)往昔與未來。
他從?白逢山的背上跳下來,一股腦地?fù)溥^去,手中一無所獲,卻驚起了一片涌動的星辰流光。
“沒有天賦就不能?修煉了嗎?沒有天賦就該給你們讓路嗎?”
瑤持心依舊攥著他,四目相對,“誰會想?生下來就是為成全別人而活,你當(dāng)我們是什么?鑄器爐里?的材料嗎?”
白晚亭沉默地將頭?緩緩垂下。
“你那位好?兄長是怎么個想?法,我不知道。”
她眼瞳灼灼,燃著不盡的星火,“可作為廢物,我是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拼了命才讓自己活下去的!”
她是死過一回的人,太清楚重新回到人世有多不容易了。
“大?家?都在與天爭命,你憑什么決定我們的生死!”
白燕行望進(jìn)她眼底。
像是被那里?面鮮活而凜冽的求生欲所刺到。
這一刻,他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轟鳴聲,聲音夾雜著紛紛擾擾的絮語,是從?前刻在他認(rèn)知中,與之完全背道而馳的言詞。
——他們生來就不行,廢物就應(yīng)該成為天才的養(yǎng)料。
——他們心甘情愿為你而死,這是應(yīng)該的。
他們是心甘情愿為我而死的嗎?
——你當(dāng)我們是什么?
——沒有天賦的人就不該活著。
這是應(yīng)該的嗎?
——能?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應(yīng)該的。
——大?家?都在與天爭命,你憑什么決定我們的生死!
忽然間,他恍惚聽見有什么東西破裂的脆響,輕輕的一聲,瓷器似的。
山莊大?門豁然打開,追出來的白家?大?能?們儼然氣急敗壞,勒令一幫弟子迅速將幾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而瑤持心仍舊保持著這個姿勢,毫無征兆地抽出瓊枝,靈巧地挽了花,反手一握,狠狠刺向白燕行的雙目。
他長睫下意?識地微微一顫。
滿場的人迅速劍拔弩張。
“持心不要!”
“住手!”
“燕行——”
周圍的劍齊刷刷地對準(zhǔn)了中間的人,奚臨橫著照夜明擋在她面前,脖頸后的筋都繃緊到了極致。
不得不說,這個局面對他們而言很不利。
連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在這種境況下帶著人全身而退。
而且,奚臨現(xiàn)在還拿不準(zhǔn)瑤持心打算做什么。
當(dāng)瓊枝的刀鋒映入眼簾,白燕行居然沒有躲,霜刃擦著他的耳畔,沒入一側(cè)的地面。
而握著刀柄撐在他上方的女子鋒利得像朵冷艷的凌霄,一字一頓道:“天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瑤持心發(fā)誓,總有一天,會讓你敗在我的手里?。”
“我說到做到。”
她言罷,便?一挫身,將所有蓄勢待發(fā)的人都扔在了原地,迎著明晃晃的刀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路過奚臨旁邊時,她順勢牽住他握劍的那只手,堂而皇之地步出了梅花塢的牌樓。
在場的白氏子弟舉著武器仍不敢輕易松懈,眼見兩人已在威脅范圍之外,作勢拎著刀劍要追,被白燕行開口攔住。
“回來——”
他撐起身體坐在地上。
見此情形,那些?白家?的大?能?長輩們連忙從?四面八方地圍上來關(guān)切道,“燕行沒事吧?”
“燕行……”
白燕行只若有所覺地捂著胸口,擺擺手,疲憊地示意?,“讓他們走吧。”
*
瑤持心腳下生風(fēng),姿態(tài)頗為氣定神閑,奚臨就見她世外高人一般昂首挺胸,眼角眉梢那叫一個深不可測。
隨后估摸著白家?的人聽不見了,苦著臉轉(zhuǎn)過來:“奚臨……”
奚臨:“……”
他就知道會這樣。
“快教我怎么打白燕行……”
剛剛一上頭?便?沖前夫放了一通囂張無比的狠話。
想?都不用想?,她哪兒打得過!
便?是讓她兩只手也辦不到啊!
奚臨嘆了口氣,總算松開了緊繃的神經(jīng),無奈道:“師姐,你終于冷靜下來了。”
先前看她那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樣子,還真擔(dān)心會有一場硬仗要打。
第96章 仙市(廿四) 小心你的父親。
瑤持心?把白家連同白燕行一并罵的罵, 打的打,委實(shí)狠狠地快意恩仇了一回。
她先前是?毫無顧忌地痛快完了,現(xiàn)在便?開始有?點(diǎn)慫。
怎么說自?己在外也代表著?瑤光, 就這么跑去別人家里?大鬧一通, 白家若事后上仙山追究起來, 她還真不好解釋。
祭不祭劍, 陰不陰損的,歸根究底都是?白家人的家事, 他們愿打愿挨, 自?己一個外人貿(mào)然插手確實(shí)有?點(diǎn)狗拿耗子。
大師姐此刻沸騰的熱血漸次冷卻, 也意識到這一番舉止太?沖動。
挺怕白氏那幫糟老頭帶著?弟子追上來沖他們喊打喊殺,不過好在,直到出了梅花塢的水澤,背后依然不見追兵。
她松了口氣。
“師姐。”奚臨打量她的表情,問得不著?痕跡, “你今天的反應(yīng), 是?不是?太?過了一點(diǎn)?”
他頓了一下,“因?為白燕行嗎?”
她心?不在焉地脫口而出:“對啊……”
剛起了個頭就意識到什么。
瑤持心?故意沒把話說完, 背負(fù)雙手將臉湊過去, “干嘛, 吃醋啦?”
奚臨垂眸注視著?她格外靠近的眉眼,唇角微微動了動。
沒反駁, 就是?默認(rèn)了。
大師姐的眉梢立刻挑得不懷好意。
知道他什么脾性,瑤持心?沒有?非要刨根究底, 睨眼悠悠然地笑了一會兒,自?己低頭踮了下腳,慢條斯理地解釋。
“唔……從前我和他認(rèn)識的時間也不短了, 許多事卻到現(xiàn)在才知道。”
“可能覺得很意難平吧。”
言至于?此,她先瞥了一眼奚臨,提前提醒道:“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哦。”
他反應(yīng)了一下,大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生氣:“嗯。”
“那個時候我真的很信任他,見他為人正直,又不似旁人那么油腔滑調(diào),所以什么都告訴他了,有?事情都同他講,可以說是?毫無保留,自?問對他掏心?掏肺……”
其實(shí)在瑤光山大劫夜之前,瑤持心?的防人之心?很低。
但凡被她潛意識中歸作了“自?己人”一派,她幾乎不會藏任何秘密,有?什么說什么。
她略略一頓,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天,“我不喜歡這種給?人蒙在鼓里?的感覺,好像大家都在逢場作戲看我入局,就我一個人真情實(shí)感得像個傻子。”
奚臨聽得心?里?一動。
忽然發(fā)現(xiàn),師姐對他也沒有?保留過。
她的經(jīng)?歷,她的目的,無論是?上個六年?的還是?如今的,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她都原原本本地告訴自?己了。
誠實(shí)得令人心?驚,仿佛壓根沒考慮過如果他不是?個好人該當(dāng)如何……
僅是?這樣一想,無端就覺得十分歉疚。
因?為他的過去還一點(diǎn)不曾提起。
要對她說嗎?
奚臨兀自?猶豫之際,臉頰驀地被她兩手捧住。
她挨在他胸前揚(yáng)起下巴,仔細(xì)打量著?什么,唇角的弧度精致又漂亮,當(dāng)那雙眼睛看著?他時,恐怕任憑是?誰都會沉淪。
瑤持心?瞧了半晌,倒是?越看越喜歡,心?滿意足地?cái)n手去抱他。
“唉,還是?奚臨最好了。”
她頭靠在他頸項(xiàng),心?情很好地近乎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來,他不得不伸手去替她托著?后背。
也不明白這個“最好”是?怎么得來的。
奚臨只聽瑤持心?貼在耳邊兇狠地威脅,“不許辜負(fù)師姐知道嗎?”
“你要是?敢,我肯定不會放過你的。”
他心?情卻難得的復(fù)雜,喉頭輕輕一滾,而后才垂首去回抱她。
“嗯。”
*
梅花塢的山莊內(nèi)。
之所以沒人去找瑤持心?算賬,除了白燕行的那聲囑咐外,整個白家上下確實(shí)還在收拾狼藉當(dāng)中,自?顧不暇。
讓大師姐那么一鬧,且不說劍堂有?所毀損,白氏的外門弟子多多少少聽到點(diǎn)風(fēng)聲,這本是?不外傳的機(jī)密,即便?自?家人亦有?親疏之分。
于?是?祭劍之事只好暫且擱置。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哪怕長輩們?nèi)}其口,緘默不言,總有?捕捉到蛛絲馬跡的湊在底下竊竊私語。
白燕行已經(jīng)?不再去后山修煉了。
他把晚亭遷到了自?己院中暫住,成日只坐在房內(nèi)打坐入定,什么人都不見。
盡管白石秋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出口,此時此刻卻也只能吃閉門羹吃到飽。
雷霆的劍氣沒入眉心?時,他自?入定里?醒來,緩緩睜開眼。
目之所見竟不似以往那般清亮澄澈,窗外投射在地面的光束模糊了一瞬,隨后才逐漸變得清晰。
白燕行有?些?茫然地端坐在原地,手指撫上額頭打著?旋揉按,耳邊恍惚想起昨日聽到的細(xì)微之聲,一徑出神。
“哥哥。”
白晚亭端著?茶水推門進(jìn)來,見到的就是他這副心神不屬的模樣,“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
青年?目光間的迷惘乍然一收,十分平靜地看向她:“沒什么……你呢,身體好點(diǎn)沒有??”
哪怕瑤持心?阻攔得及時,她終究是?給?雷霆抽走了一部分血肉和靈力,本就不怎么能看的修為更加雪上加霜。
白燕行昨日替她穩(wěn)住神識,好在性命無虞,但跌落的境界是?回不來了,只能靠自?己重新修煉。
白晚亭搖搖頭:“沒事,沒什么大礙,靈骨筋脈一切如常,反正我修為本來就不高,損失一點(diǎn)也不要緊的。”
她想笑著?寬慰兄長,卻又發(fā)覺這個話題起得實(shí)在不怎么樣,連忙想法子岔開。
“對了,持心?的刀落在了家里?。”
她捧出雪亮的霜刃,“她昨日走得急,忘了拿走,我猜她自?己上門討怕是?會很尷尬。哥哥你看,我親自?替她送去么?或是?派個人……”
若吩咐底下的小弟子去辦,又擔(dān)心?他們會出言不遜。
白晚亭本意是?要親自?前往,誰料白燕行側(cè)目看了那細(xì)長的刀鋒許久,居然毫無征兆地說:“不必了。”
“我去吧。”
瑤持心?是?到第二天才想起來瓊枝還插在白家的大門前。
“完了,我忘記了!”
在當(dāng)時那個情形之下她只顧著?怎么威震全場,怎么霸氣側(cè)漏,怎么轉(zhuǎn)身讓自?己看上去更睥睨天下。
完全不記得要把刀拔出來。
畢竟拔刀這個姿勢就很不霸氣!
天哪,這下麻煩大了。
瑤持心?簡直想抱著?腦袋哀嚎。
昨天那么完美的退場,就該此生與?白家不復(fù)相見才夠氣勢,難道讓她今天灰溜溜跑回去要自?己的刀嗎?
那也太?滑稽了。
光是?一想都能把自?己逗笑。
她是?真的做不到在保持體面的同時把東西討回啊,不如說光是?去要東西就已經(jīng)?很不體面了。
出于?臉面瑤持心?認(rèn)為決不能丟這個人,但出于?理智,瓊枝又是?她最喜歡的法器,就這么扔下不管實(shí)在舍不得。
肉疼得要死。
“……”
奚臨就看她在院中老驢拉磨般打轉(zhuǎn),只好嘆一口氣,“我去跑一趟吧。”
瑤持心?剛要高興:“好啊好啊好……”
旋即又覺得不妙:“不好不好不好,你對他們家長老出過手,若是?為難你呢?”
她左思右想:“我看,還是?我們一起去。”
奚臨:“……讓人家以為我們準(zhǔn)備再鬧一場?”
瑤持心?:“……”
瑤持心?不甘心?地撅起嘴盯著?他,奚臨也同樣歪頭看過來,意思很明顯——你要怎么樣。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瑤持心?:“那你用我的身體,替我去。”
奚臨微微皺眉:“你就不問問殷長老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收回么?”
“用我的身體怎么了嘛。”
“……這術(shù)法不是?讓你這樣用的。”
“那你還想怎么用?”
“……”
對話又陷入了新的僵持。
就在兩個人互相沉默對視的時候,門外傳信的紙鶴突然撲騰著?翅膀飛了進(jìn)來。
出乎意料。
白燕行竟親自?登門拜訪,而且點(diǎn)名道姓是?要將瓊枝交給?瑤持心?本人。
這發(fā)展誰也想不到,對于?不知事情起因?的瑤光眾人只當(dāng)對方是?不服氣切磋結(jié)果的,個個如臨大敵的守在秘境入口處戒備著?。
瑤持心?趕到時,林朔正抱著?胳膊倚在一旁鎮(zhèn)場子,轉(zhuǎn)眸看到她,先遞了個嫌棄中略帶疑惑的眼神。
約莫是?質(zhì)問她又在搞什么名堂。
大師姐拿口型懟回去:我不知道啊。
白燕行是?孤身前來,經(jīng)?歷了昨日之事,他看上去還算平和,但瑤持心?總感覺他的氣場有?一種很微妙的變化?。
周遭的敵意不加掩飾,他心?知肚明但也視若無睹,直到她出現(xiàn),目光才往上輕輕一抬,像是?等了她很久。
小師弟們都沒什么好臉色。
白燕行只把手里?的瓊枝略略前伸,示意道,“姑娘此前未曾帶走的刀,我特來送還。”
眾目睽睽,倒也不怕他伺機(jī)報(bào)復(fù)。
瑤持心?依言走下臺階,勉強(qiáng)好聲好氣地接了:“多謝。”
而就在這時,耳畔傳來白燕行的聲音。
他在同她傳音:
——“小心?你的父親。”
瑤持心?剛剛握住刀柄,聞言極為詫異且懷疑地一皺眉,猛地看向?面前的白燕行。
青年?的五官眉眼波瀾不驚,太?平靜了,既沒有?刻意投誠的示好,也不像耐人尋味的挑唆,似乎他就說這么一句,而你愛信不信。
奚臨遠(yuǎn)遠(yuǎn)地注意到她的異樣,在靈臺上問:“師姐,怎么了?”
白燕行視線同她的一觸及放,繼而垂目禮節(jié)性地一頷首,轉(zhuǎn)身告辭離去。
瑤持心?一直側(cè)頭目送著?對方行遠(yuǎn),收回眼光重新瞧著?手中的瓊枝,心?下莫名泛起一陣古怪。
他今日來顯然不單單是?給?自?己送刀的,他是?為了帶話。
小心?你的父親。
白燕行為什么這么說?
她的父親……那就是?瑤光明了。
沒頭沒尾的,為何要她小心?自?己的爹。
他不是?更應(yīng)該小心?他的爹嗎?
瑤持心?若有?所思地折回秘境,路過奚臨身邊時,方才回應(yīng)他。
師弟微一沉吟,在靈臺上道:“會不會是?這幾日的事,他對你心?生怨恨,所以有?意挑撥離間?”
“我也這么想。”
她把瓊枝一收,雖覺狐疑,卻沒往心?里?去,“算了,不管他了。”
第97章 仙市(廿五) 你就放過他吧,我見他耳……
“正好他?把法?器送還, 省了我今日再?跑一趟梅花塢。”
瑤持心忽然拉起他?,分外神秘道,“跟我來?, 有件東西要給你。”
奚臨剛問?了句“什么”, 人已經(jīng)被她拽著往仙市長街上去了。
“別問?那么多, 跟著來?就是。”
他?倆拉拉扯扯地先后出?了自家秘境, 靠在一旁的林朔這時才從墻邊的陰影底下慢悠悠地踱步而出?,視線莫可名狀地落在遠(yuǎn)處的兩道背影上。
快到?仙市閉市的日子, 這幾天的街市不如?剛來?時熱鬧, 有些行?將散場的冷清。
在偏僻小角落的一間店鋪內(nèi), 風(fēng)情萬種?的女?老板百無聊賴地趴在窗邊打呵欠,但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過。
她對自己中意的男人一向是過目不忘,當(dāng)即認(rèn)出?那是奚臨,先前的不歡而散早拋卻到?九霄云外,舉起團(tuán)扇要打招呼。
誰想對方跑得比兔子還快, 不等她開口?就沒影兒了。
女?掌柜悻悻地收回手, 沖自己面?門扇了扇,酸溜溜道:
“哼, 還當(dāng)真是拿獸角去哄小姑娘的。”
瑤持心帶著他?七拐八拐, 不知到?了什么攤子跟前, 那老板是中年?人形貌,一眼難辨其修為境界。
她張口?道:“我來?取三日前訂做的紅線。”
奚臨猶在邊上不明所以, 師姐已經(jīng)興致勃勃地轉(zhuǎn)過身,“上次人家送的草編蝴蝶呢?我們?一人一只的那個。”
瑤持心看他?果然從懷里掏了出?來?, 蝴蝶的葉子還水靈,可見是有時常用?靈氣養(yǎng)護(hù),不由?意味深長地沖他?一笑。
笑得奚臨一陣莫名其妙。
“原來?你真有好好收著啊?”
他?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然呢, 我總不能扔掉吧。”
繼而又奇怪:“你要這個作甚么?”
瑤持心沒急著回答,用?紅線往他?的草編蝴蝶上打了個結(jié),而后又取出?自己的,兩兩系上。
再?然后她將線頭的這一端綁在自己的無名指,另一端綁著他?的。
做完這一切,紅線幽微地一亮,旋即湮沒于無形。
“好了。”
她在那邊揚(yáng)起五指晃了晃,“看。”
奚臨于是也攤開掌心,瞥向自己的手指,十分有求知欲地問?:“這是什么?”
“紅線牽。”他?家?guī)熃慊卮鸬孟喈?dāng)自豪,“蝴蝶算是媒介,用?來?拴有情人的小玩意。”
奚臨不解其意地偏頭觀察了片晌,沒瞧出?什么名堂。
“有什么用?途嗎?”
瑤持心狡黠地瞇起眼,“嘿嘿,不懂了吧,這個東西呢,是這么玩的。”
她豎起手掌,把無名指往前輕輕勾了勾,奚臨還未回過神,只覺身體驟然被一股不可抵擋的力道牽引,竟無法?控制地撞到?她懷里,差點(diǎn)沒站穩(wěn)!
大師姐順勢抱住他?,順毛一樣在他?背脊上擼了兩把。
奚臨:“……”
“好玩吧。”她笑得一點(diǎn)面?子也不給,還很得意,“這叫‘投懷送抱’,只要是十丈……或許是二十丈之內(nèi),勾勾手指,對方便會立刻撲過來?。”
“它甚至能突破修為限制,就意味著,哪怕你是絕頂之上的大能,和我牽了紅線,還是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奔向我。”
奚臨:“……”
他?很想知道研制此物的煉器師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
“你也可以哦,要不要試試?”
瑤持心說完特地往后退了一段距離,躍躍欲試的樣子,示意他?牽線看看。
奚臨并非不愿嘗試,但瞧了一眼周圍,白日青天,到?底是覺得大街上人來?人往,自己實(shí)在,有點(diǎn)沒辦法?……
“試試嘛。”而師姐還在催。
催到?最后她反而先不高興了,“怎么,你不喜歡啊?不喜歡也可以拆掉的,你要是嫌礙手的話,那我解開好了。”
他?欲言又止:“不是……”
旁邊做買賣的老板終于笑出?聲,替他?解圍:“小哥害羞得緊,大小姐你就放過他?吧,我見他?耳根都?要紅透了。”
不等瑤持心走上前,奚臨聞言已經(jīng)把頭朝旁別開,她是最喜歡湊這種?熱鬧的,立馬轉(zhuǎn)來?偏去地要去瞧他?的正臉。
奚臨給她折騰得快沒脾氣,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側(cè)目和她對視,唇角牽起的弧度壓不下去。
“師姐,你都?從哪里打聽來?這些花里胡哨的法?器?”
“紅線牽原本在仙門就廣為流傳啊,他?們?結(jié)道侶的都?愛用?,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瑤持心難得博學(xué)一回,沖他?挑挑眉。
知道奚臨臉皮薄,她倒不再?勉強(qiáng),只拿五指穿過他指縫淺淺地一扣,算是放過他?了,仍轉(zhuǎn)回雜貨攤?cè)ネ抢习鍞⑴f兼挑揀材料。
背后的青年卻默不作聲地抬起手,盯著無名指靜靜端詳良久。
他?將神識稍作外放,肉眼便能捕捉到?纏在指間的細(xì)線,這一股極淡的靈氣連接在兩人身上,除了彼此,大概外人無從得見。
是真的獨(dú)一無二的,只屬于他?們?的紅線。
師姐親手系的。
這個認(rèn)知一經(jīng)證實(shí),他?心情沒來?由?地有些上揚(yáng),昨日猶豫之事倏忽涌進(jìn)腦海,忽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她坦誠的,奚臨像下定了什么決心:“師姐……”
“嗯?”
瑤持心剛回頭,素日清靜雅致的仙市里猝然喧嘩聲起,似乎在某家店外出?了什么爭執(zhí)。
一時間,附近的客人與老板紛紛探頭張望。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那店主語氣不善,“有也不會借給你們?,快走快走,我這里不歡迎你!”
站在門外的男子發(fā)現(xiàn)驚動了路人,一面?自覺沒趣,一面?又忿忿不平地朝對方瞪眼,小聲嘀咕:“一件法?器罷了,不借拉倒唄,兇什么兇啊。”
他?碰了一鼻子灰,拖著步子邊走邊碎碎念,“人焱老板都?沒說什么,你倒是先計(jì)較上了。”
待走遠(yuǎn)了,才敢扭頭哼一聲:“小心眼!”
罵完便跑。
“臭小子——”
店主人自己也氣得不輕,嘴上猶自憤慨:“真是晦氣!”
“不知道焱老板怎么想的,居然放這樣的人進(jìn)來?,從前明明定好的規(guī)矩,凡人邪修一概不得入內(nèi),一旦開了先河,今后豈不是亂套了?”
他?找圍觀之人評評理:
“諸位且瞧瞧他?們?主仆幾個,哪像正經(jīng)生?意人!”
這通抱怨很快得到?友商們?的一致認(rèn)同。
大師姐躲著吃了一回瓜,八卦聽得只言片語,好生?意猶未盡,便去向小攤老板打探:“什么邪修啊?仙市不是不對邪修開放的嗎?”
編紅線的老頭兒正扒拉著長須:“大小姐有所不知,是日前焱老板收容的一位南岳煉器師,倒也并非真邪修,說是半路出?家轉(zhuǎn)投了玄門,把自己的根骨從頭到?尾洗練過一遍,明路上,姑且算自己人吧。”
奚臨一聽就猜到?他?指的是誰。
老板又道,“不過邪祟畢竟是邪祟,且不論正統(tǒng)仙門出?身的修士了,縱然是散修,也或多或少和他?們?有過仇怨,大伙兒對此都?有異議。”
“接受不了是一回事,再?者,這些走邪門歪道的人,通身一股子邪氣散不去,她是聲稱改邪歸正了,誰知道從前干過什么?誰又知道經(jīng)她之手出?賣的貨干不干凈?”
“邪祟們?那些手段五花八門,就算不在外面?招惹是非,每年?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幾個。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大師姐頗為贊同地跟著頷首。
邊上的奚臨卻張了張口?,似乎想解釋,然而最終還是一言未語。
“橫豎我是不相信他?們?的鬼話,大小姐也當(dāng)心著點(diǎn)兒,您是個愛買東西的,可別給自己招麻煩回去,能避著還是避著為好。”
老板好心地給她指點(diǎn),“瞧見那間小竹屋沒有?”
瑤持心順著所示方向一望。
“那就是了。”
小徑深處倚窗而坐的女?掌柜像是知道他?們?在談?wù)撟约海粌H不躲不閃,反而含情脈脈地拋了個媚眼過來?。
這舉止,這姿態(tài),當(dāng)場叫瑤持心想起昔日去找奚臨時遇上的那一個邪修頭子。
心頭瞬間浮起一股猶如?毒蛇盤上四肢的不適。
新仇舊恨并駕齊驅(qū),她很難有好臉色,禁不住暗忖:果然不像什么好人。
大師姐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心有余悸:“還好有你告訴我,指不定我就進(jìn)去了。”
末了又覺不踏實(shí),忙囑咐奚臨,“你也要小心點(diǎn)哦,可別走岔了,里頭沒準(zhǔn)有什么不好的東西,萬一中招怎么辦。”
他?一直聽著兩人的交談,既沉默又踟躕,答應(yīng)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替那人辯解:“洗煉根骨不是件容易的事,對方選擇了投誠仙門,應(yīng)該也是真心實(shí)意,倒也……倒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我想,焱老板見多識廣,能得她首肯之人,想來?是穩(wěn)妥的。”
“嗯……”
瑤持心先是一點(diǎn)頭,“但那怎么說也曾經(jīng)是個邪修嘛,我還是不喜歡,能不去自然是不去最好。”
她說完仍舊回身擺弄小攤上的法?器,沒留意到?奚臨表情的變化。
他?之前剛打定的主意,此刻不禁猶豫起來?,好一會兒才試探性地問?:“師姐……很討厭邪修嗎?”
瑤持心手里正拿著一塊不知名的礦石,聞聲一頓,答得理所當(dāng)然:“肯定討厭啊。”
“邪修不都?是人人喊打的嗎?何況他?們?從前還欺負(fù)過你呢,我怎么可能不討厭。”
奚臨目光閃爍地抿唇,“其實(shí)……”
“其實(shí)也不是所有邪修都?用?傷天和的手段修煉,也有例外……”
大師姐是不太懂什么叫作例外,但支攤子的紅線老板儼然不以為然:“邪祟之所以叫做邪祟,自是在修行?一道上無所不用?其極的人,要不然怎么說是‘邪’呢。”
“哪怕一時不傷天害理,為了修為有所突破,總會不擇手段。嗐,小哥到?底太年?輕,見得少了。”
他?一副過來?人的語氣:“什么奪人真元,取人修為,殺嬰孩殺女?子借以提升功法?的,心術(shù)不正之輩多了去了。”
最后蓋棺定論:“所以啊,別妄圖和邪祟講道理,那些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一席話,把瑤持心說得直咋舌,而一旁的奚臨卻面?色復(fù)雜地漸漸往下沉。
折返瑤光秘境的路上,他?幾乎沒有心思聽師姐講了些什么,沿途都?在走神。
前面?的瑤持心步子輕快且飛揚(yáng),不知是在調(diào)侃林朔抑或冒出?怎樣天馬行?空的想法?。
奚臨心里裝著事,冷不防地出?聲打斷:“師姐。”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在得知那位邪修掌柜身份之前,預(yù)先結(jié)識了她,但她可能沒做過什么有悖天道的事,那你之后……還會和她繼續(xù)往來?嗎?”
“不會啊。”她未及多想便是一笑,“我跟那樣性格的人合不來?的,從一開始就不會與她深交。”
他?忙道:“不是那樣性格的呢?好比白晚亭。”
“同樣的經(jīng)歷,若她是個邪修,你會接受她嗎?”
瑤持心顰眉輕輕沉吟片刻,“晚亭的話……我不會明面?上撕破臉,大概久而久之地慢慢淡掉聯(lián)系吧,至少給大家留了體面?,以后倘使有緣遇上也不至于太尷尬。”
奚臨聽到?此處,眸中僅剩的一點(diǎn)冀望一閃而滅。
就意味著,她是真的很抵觸邪修這個群體。
像早有預(yù)料似的,他?倒沒有太過失落。
不如?說是重新冷靜而理智地把先前那一時沖動萌生?的念頭按了下去。
無論如?何他?還是不想讓師姐討厭自己。
哪怕是一點(diǎn)……
其實(shí)這樣維持現(xiàn)狀也沒什么不好。
反正他?會永遠(yuǎn)留在瑤光山的,從前就當(dāng)作從前,不管有過什么,都?當(dāng)那個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如?今是瑤光的門徒,往后也會是。
奚臨不動聲色地決心要將這個秘密深埋到?底。
既然已經(jīng)瞞著了,索性就讓過去一直成為過去。
竹屋窗邊的女?掌柜托著臉頰有一搭沒一搭地?fù)u著團(tuán)扇,慢條斯理地瞧著奚臨跟在前面?的女?子身后亦步亦趨。
那眼神清澈得堪比水洗后的天,和對著她時只會皺眉頭的神情截然不同。
這男人還有兩幅面?孔呢。
她朝天翻了個大白眼,視線落在瑤持心身上時,又不服氣地加快了扇扇的動作。
“居然比我好看,難怪那么惦記。”
繼而又鄙視地輕哼,“男人就是膚淺,男人就是愛以貌取人!”
長街上的青年?目光好像就沒挪開過,一直注視著眼前的人,偶爾會回應(yīng)兩句,側(cè)臉的輪廓深且清晰,線條堪稱優(yōu)美。
她漫不經(jīng)心地睨眼,看著看著,愈發(fā)感到?有哪里不對,記憶逐漸與某個畫面?重疊在了一起。
“啊。”
女?掌柜放下手臂,整個人幾乎“噌”地坐直了,把邊上的伙計(jì)嚇了個激靈。
“是他?。”
她眼神驀地一肅。
久遠(yuǎn)以前某場邪修之爭的過往如?潮水般頃刻沒過思緒。
她那時還是個因無妄之災(zāi)被卷進(jìn)戰(zhàn)場的路人,修為平平,好懸沒有被兩邊的刀光劍影波及到?,找了個隱蔽之處躲著裝尸體。
外面?天崩地裂,山呼海嘯,動靜大得不得了。
鬧了幾天幾夜才得止息。
正當(dāng)她以為塵埃落定,從藏身的巨石下悄悄冒出?頭,誰承想,得勝的那方竟還沒走,留了一撥人在打掃戰(zhàn)場。
而這一眼剛好瞥到?一張眉眼清秀的臉。
他?在一群面?目猙獰,兇神惡煞的大妖邪當(dāng)中太突兀了,冷漠散淡,沉靜卻危險(xiǎn),像清晨山澗的霧。
女?掌柜不可置信地回神,喃喃自語:“他?以前是‘雍和’的人?”
她越想越匪夷所思,表情都?古怪了起來?:“真是他?嗎?”
“怎么他?也進(jìn)仙門了。”
第98章 仙市(廿六) 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
不知不覺還有三?日就要閉市了。
瑤持心以往很少待這么長時間, 一般只到拍賣結(jié)束便啟程折返瑤光。
臨出發(fā)的前一天,她在焱老板的小花廳內(nèi)與之對賬。
訂購的各類材料會通過法陣先行傳回仙山,她一條一條地?核對完畢, 落下自己的靈氣印記, 算是無誤成交。
對坐吃茶的焱朝風(fēng)見她表情?一點(diǎn)不帶驚訝的, 不由?奇怪:“持心妹妹, 你沒發(fā)現(xiàn)我給?你們免了一半的價么?”
“發(fā)現(xiàn)了啊。”
瑤持心受之無愧地?把?賬冊推給?她,“持心妹妹這回給?你造足了聲勢, 砸夠了錢, 你免一半的單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焱老板唉聲嘆氣地?一拂袖, 收起冊子,“熟客就是這樣,太不可?愛了。”
說完把?杯子一擱,兩眼亮晶晶地?把?她望著。
“妹妹,下次光臨仙市, 能不能再替姐姐把?殷岸帶來?今次事忙, 我還沒同他說幾句話呢。”
大?師姐支著下巴懶洋洋地?看她:“這么舍不得我們大?長老,嫁到瑤光來唄, 屆時你就能與他日日朝夕相對, 想說多久都沒問題。”
“哈。”焱朝風(fēng)往后靠著椅子, 還能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盤。
“要我?guī)е麄仙市便宜你們瑤光?真是美得你。”
她一針見血地?揭穿了,人卻很惆悵, 托腮遙望天空。
“唉,我倒是想呢, 誰讓你們大?長老軟硬不吃,既不貪財(cái)也不好?色,眼里目空一切, 比修佛的還四大?皆空。”
“真不曉得你爹是拿什么誘他上仙山的,我可?太好?奇了。”
此刻,等在小花園的殷岸連著打了好?幾聲噴嚏,引得左右的奚臨與林朔同時看了過來。
他老人家尷尬地?抽抽鼻子,拿手扶住自己的大?兜帽——差點(diǎn)就掉了。
對面?的兩個劍修又動作一致地?收回視線,目光不期而遇。
各自都看對方有些別扭,一觸及放。
很奇怪,奚臨以為就林朔的脾氣,恐怕少不了跟他抬杠,但這幾日他居然意外地?安靜。
即便那天師姐開潛元時他那樣怒不可?遏,事后竟也沒來找自己的麻煩。
正這般想著,不遠(yuǎn)處的焱朝風(fēng)同瑤持心已下了花廳,往此處而行。
林朔抱著手臂上前兩步,例行公事地?抬抬下巴問她:“事情?都辦完了?”
大?師姐頷首:“沒問題了——時辰還早,焱老板說要送送我們。”
哪是送他們,這是沖大?長老去的。
年輕人們心知肚明,由?得焱朝風(fēng)去禍害殷岸,自行從仙市最大?的宮宇秘境中出來,慢悠悠往回走。
瑤持心則自然而然地?和奚臨并肩同行,“師弟。”
“嗯?”
她轉(zhuǎn)過臉:“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你找個機(jī)會入內(nèi)門吧。”
他側(cè)頭看向她:“你想我入內(nèi)門?”
“比起外門,那當(dāng)然內(nèi)門更好?了。”她答得自然,“難道你喜歡一直待在外門不成?”
接著又拿手掩嘴,神秘且狡黠地?沖他說悄悄話,“內(nèi)門可?用的資源比外門多多了。”
“到時候師姐幫你爭取最好?的。”
奚臨先是笑而不語,笑完了才道:“你顧好?你自己吧。”
走了一陣,又想了想,“我記得內(nèi)門考核是三?年一次,最近的要兩年后了。”
“屆時我試試看
依譁 試試用什么手法可?以不必讓考核的師兄輸?shù)锰y看嗎?
瑤持心深覺師弟很多時候都太謙遜了,話從不說滿,叫人以為他實(shí)力也就一般般,結(jié)果?出手總能驚艷全場。
她常常稱之為迷惑對手輕敵術(shù)。
殷岸與焱老板各自套了張隱形符咒走在后面?,前方的兩個人又不知在絮叨什么,林朔夾在中間往哪兒看都傷眼。
也就是在此刻,頭頂忽然罩下一抹陰影,他一仰首,只見仙市的正北處,一個包裹著結(jié)界,通身漆黑之物赫然出現(xiàn)在半空,懸于主殿的上方。
街市的老人們對此都見怪不怪,僅漫不經(jīng)心地?投去一眼,很快就接著忙自己的事了。
倒是好?些修士齊齊抬頭張望,指指點(diǎn)點(diǎn)。
“誒,這是什么?”瑤持心也沒見過。
路邊某間鋪?zhàn)拥睦习鍙拇皯衾锾匠瞿X袋,閑極無聊地?給?她解釋:“‘窮奇烏骨’,仙市壓軸的寶貝。”
“聽?聞世間只此一塊,畢竟窮奇都成上古傳說了,這東西也是老古董,至少有近千年的歷史。”
“既是寶貝,怎么不放拍賣場上競拍呢?是鎮(zhèn)店之寶,只供觀賞的嗎?”
瑤持心看似在問搭話的掌柜,實(shí)則已轉(zhuǎn)向了背后的焱朝風(fēng)。
那掌柜殊不知大老板在場,故意逗她:“恰恰相反,這烏骨其實(shí)是無主之物,仙市代為存放罷了,誰想要都可?以自取,姑娘若是看上,順手拿走也無妨。”
真的假的,有這等好?事?
瑤持心正懷疑地?斜眼睇他。
“別聽?他胡扯。”林朔站上前來,不著痕跡地?點(diǎn)破,“他哄你呢,你看那烏骨外圍里三層外三?層的結(jié)界,分明是在壓制什么。這骨頭想必不簡單,有那么容易讓人拿到?”
“我猜,”他抬眸瞥向一個被慫恿著飛身上去的年輕人,慢條斯理?,“碰一下怕是要遭殃吧。”
話音剛落,那企圖伸手探進(jìn)去抓取的修士當(dāng)場讓一道黑火彈開,嗷嗷叫著劃出一道弧線。
底下的仙市店家們仿佛在觀賞每年一度的傳統(tǒng)節(jié)目,看得見怪不怪又津津有味。
“嗐,這些個老家伙,還是那么愛捉弄傻小子。”
焱朝風(fēng)悠悠從背后踱步而出,“窮奇烏骨,從我自上一任東家手里接過仙市時就已經(jīng)在了。”
“你看它好?像貌不驚人,實(shí)則外面?籠著一道極強(qiáng)的禁制,尋常修士輕易碰不得,一碰便會受反噬,更遑論是取出里面?的骨頭。”
瑤持心不免意外:“連你也沒辦法?”
焱朝風(fēng)沖她一攤手,聳聳肩,“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生意人,別說是取出來,挪都不敢挪的。”
“僅是壓制此物外放的戾氣都讓精通封印術(shù)的大?能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強(qiáng)是把?它釘在了主殿之上,多年來當(dāng)個吉祥物似的擺著,除了擋光沒別的用處。”
“平日我也懶得管它,也就仙市開市這幾天用障眼法遮一遮。”
難怪瑤持心來了那么多次,對此卻從無印象。
“不過。”焱老板沖她一眨眼,“他也沒說錯,這東西確實(shí)不歸仙市所有,誰能突破禁制就歸誰,是不是挺合算?”
“合算是合算。”
她沒往心里去,“那也要我能占到這個便宜才行啊。”
瑤持心知道自己是沒那個本事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想瞧瞧還有沒有冤大?頭上當(dāng)。
然而這一瞥,卻不知為何,莫名讓她生出一股熟悉的錯覺。
那塊黑色獸骨越瞧越眼熟,尤其骨頭尾端參差不齊的斷口,似乎曾經(jīng)近距離見過……
在什么地?方見過來著?
她皺起眉回憶。
好?像分明是很久遠(yuǎn)之前,卻在最近又去過那個地?方,連建筑的形式,屋舍格局都十分清晰。
瑤持心的眉心驟然打開。
對了,是白?家!
梅花塢,白?燕行的房內(nèi)!
那是上個時間線的事了,按照年月推算大?概在四五年之后,她去白?氏山莊做客,恰好?在他住處見他正收揀東西,里面?便有這節(jié)骨頭。
瑤持心記得當(dāng)日還新奇地?問了一嘴。
白?燕行給?她的回復(fù)如今已想不太清了,大?約是宗門所需之用,不是煉丹就是煉器。
旁邊的焱朝風(fēng)向眾人補(bǔ)充:“據(jù)說窮奇性情?兇殘,且頗有傲骨。昔日數(shù)十大?能圍剿都奈何它不得,這上古兇獸不僅皮糙肉厚,尋常術(shù)法難傷分毫,對法陣更有相當(dāng)難纏的干擾力,最終是靠符咒高手連同劍修,耗了它十天才生生磨死的。”
“臨死前卻依舊不服,死后的怨邪之氣便久久不散,百丈高的巨獸,析出來的骨頭就這么一小節(jié),還設(shè)有禁制,仿佛打定主意化成灰也絕不叫旁人占得一點(diǎn)好?處。”
林朔挑著眉點(diǎn)評:“真是塊‘硬骨頭’。”
焱朝風(fēng):“這一小塊碎骨恐怕是世間最堅(jiān)韌之物了,不敢想象拿來熔煉會煉什么好?東西。”
當(dāng)瑤持心聽?見那一句“能干擾法陣”時,腦中的一根弦“嗡”地?一顫。
她突然有了個猜想。
“焱老板,你說的干擾法陣,是對所有法陣都有效嗎?其中也包括鎮(zhèn)山大?陣?”
焱朝風(fēng)不明白?她因?何這樣問。
“此為上古傳說,我沒拿到過這塊骨頭,只能向你照本宣科。窮奇從前既然那么呼風(fēng)喚雨,鎮(zhèn)山陣法原屬法陣一類,應(yīng)該是不在話下吧。”
她不由?笑道:“怎么,持心妹妹對這骨頭有興趣?”
瑤持心沒回答她,轉(zhuǎn)而在靈臺上去喚奚臨:“師弟,我在‘那個’六年見過這塊骨頭,你知道它落在了誰的手里嗎?”
不等對方回答,她就飛快說:“是白?燕行,被白?燕行給?拿走了。”
青年聽?出她的畫外音:“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個猜想,不對,我覺得就是真的。”瑤持心言之鑿鑿,“當(dāng)初劍宗便是靠這塊烏骨影響了瑤光的鎮(zhèn)山大?陣,所以那一夜的防護(hù)法陣才沒有及時張開。”
她此前總是百思不解,仙山的大?陣是如何癱瘓的,畢竟鎮(zhèn)山印在老爹身上,要做到不留痕跡,沒那么容易。
她對高手的境界不了解,所以只能猜測是厲害的大?能們神通廣大?。
卻沒想過或許是依賴了外物。
瑤持心思忖著自語道:“可?白?燕行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鎮(zhèn)山大?陣乃瑤光牢不可?破的命脈,至關(guān)?重要,劍宗當(dāng)年能借此物撼動仙山,而今自然也可?以。
這黑漆漆的爛骨頭是道暗雷,隨時會炸。
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尤其是北冥劍宗。
她垂眸一番考量,定定地?抬眼,“我得把?它拿下來。”
奚臨沒來得及細(xì)想,瑤持心立刻朝焱朝風(fēng)問道:“真的沒一點(diǎn)辦法突破禁制嗎?”
焱老板不料她竟當(dāng)真感興趣,而且說話就要,貌似十分急迫。
“好?問題,我在這兒住了幾百年了,我也想知道。”
林朔莫名其妙:“你要這個作甚么?”
“……一時半刻跟你說不清。”
她現(xiàn)在思緒一團(tuán)亂,滿腦子都在琢磨著要怎么辦。
仙市就快閉市,雖然事后也不是不能進(jìn)來,但此物大?喇喇的擺在那兒,她能拿別人也能,誰知道劍宗什么時候動手?
他們必須趕在對方之前,否則就很麻煩了。
瑤持心忽然有些性急,當(dāng)意識到烏骨的隱患之后,她心中愈發(fā)不踏實(shí)起來,忍不住對焱朝風(fēng)道:“我能不能先花錢把?它買下?拿不拿得到另說,至少保證東西是我的,別人都不能碰。”
焱老板略感為難地?笑笑:“持心妹妹,我說過了,這不是仙市的法器,它就是個放在里頭的擺件,你給?我錢也沒用啊。”
差點(diǎn)忘了這一茬!
她頭疼地?咬著嘴唇。
焱朝風(fēng)對此不甚在意:“其實(shí)你大?可?不必如此擔(dān)心,烏骨都放了上千年也沒人拿得走,不急這一日兩日,若是想要,可?以慢慢來嘛。”
不,北冥劍宗就快有手段突破禁制了,她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
“師姐。”
奚臨在靈臺上問她,“白?燕行幾時取得的烏骨,你還記得嗎?”
“我就是無法確定,只看見他收著,但并不保證那是他剛拿到的時候,萬一是在更久之前呢?”
瑤持心越說越覺得沒底。
“不行,我也上去看看。”
“誒——”
他沒能拉住,倒是身后的林朔反應(yīng)極快,立時緊隨其后。
“瑤持心,你又要干什么去!”
第99章 仙市(廿七) 是不是有人跟你說過什么……
雖說前面已有人吃了?虧, 但分文不花就可以得到?奇珍異寶,這個?條件聽上去還是很誘人,總能吸引一兩?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
瑤持心飛身騰云而至?xí)r, 窮奇的烏骨前正候著好幾個?躍躍欲試的修士。
她于是靠邊站著, 打?算靜觀其變, 先瞧瞧他們有什么路數(shù)。
“師姐。”
奚臨走到?她身畔, 見瑤持心觀察得十分專注,也就跟著她一起看。
外面布置的結(jié)界對尋常修士并不排斥, 大約只是用以壓制暴戾的窮奇之力, 而當(dāng)人企圖將手靠近骨頭時, 驟然便騰起一道?憤怒的火墻。
黑色火焰憑空出現(xiàn),阻擋了?一切外力。
此?刻反而是結(jié)界覺察到?危險(xiǎn),在烈焰暴漲之前將修士彈開。
境界高一些的多少能維持點(diǎn)體面,修為低的,就是方才那位半空劃弧的下場, 能跌出二里地。
散修們?nèi)卞X, 頗不信邪,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 依舊沒能碰到?烏骨分毫。
這不是依靠蠻力就能打?破的封印。
姍姍來遲的焱朝風(fēng)見狀, 不咸不淡地開口:“他們用的這些手段, 我早八百年前就玩過了?,不行的。”
“窮奇乃兇戾的化身, 那團(tuán)黑火倒不像火,更像妖邪之氣多一點(diǎn)。”
“不少典籍上都?記載過這妖獸脾氣不好, 格外乖僻,只對同道?中人有好臉色,別的一概誅殺。所以我一直在想——這禁制應(yīng)該不會?抗拒它的同類。”
她半是指點(diǎn)半是告誡地朝瑤持心道?:“之前我偶得了?一副獨(dú)角猙鱗甲所制的手套, 遂戴著嘗試了?一下,略有效果,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大師姐聞言,福至心靈地一動:“就是說,若是以妖邪之物為材料煉制的法器,便能騙過窮奇設(shè)的封印了??”
焱朝風(fēng)不置可否地一擺手,“我只是給你提供一個?思路,可不保證一定對哦。”
“好,我知道?了?。”
瑤持心連忙拍拍奚臨的手臂,“我有一套九尾狐的軟甲,先試試看。”
一聽到?九尾狐皮毛,焱大老板的表情立刻流露出幾分“家里果然有礦”的感?慨,自知是出自誰的手筆,朝一旁的殷岸望去。
大長老甚是自豪地雙手環(huán)胸,豎起大拇指。
殷岸打?小就給瑤持心做玩具,格外配合她的喜好,法器的形態(tài)大多精致典雅,全力滿足小姑娘愛臭美?的心。
瑤持心穿上軟甲時,無端多了?幾分狐貍的媚態(tài),眉心映出一點(diǎn)朱紅。
她先給自己?的神識蓋了?一層防護(hù)術(shù)以備不測,而后才抬起獸爪狀的手,緩緩探向結(jié)界內(nèi)那節(jié)不過巴掌大小的獸骨。
不得不慶幸今年因?為諸多意料之外的事絆住了?腳,沒那么早離開仙市,否則她根本不會?知道?還有窮奇烏骨的存在。
關(guān)于劍宗對瑤光的狼子野心,一直以來瑤持心都?在憑著自己?的認(rèn)知努力阻止當(dāng)年的劫難發(fā)生?。
不清楚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做得好不好,能不能改變未來的結(jié)局。
但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只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規(guī)避一切力所能及可以規(guī)避的風(fēng)險(xiǎn)。
以免將來后悔。
五指隔著結(jié)界離骨頭還有幾寸之遙時,黑色的火焰如期而至,瑤持心才發(fā)現(xiàn)焱老板說得對,這不是火,或者說不是普通的火。
它竄上掌心的那一刻,上古兇獸的威壓隔著千年歲月沖她狠狠砸下。
瑤持心險(xiǎn)些沒扛住,連忙用另一只手托住這條胳膊。
很意外,結(jié)界并未立刻彈她出去。
烏骨的禁制貌似也在分辨來者身份,圍著她手腕上的狐貍毛不斷試探,大概是在舉棋不定。
周遭眾人都?看得分明,她確實(shí)是一干修士當(dāng)中支撐得最久的。
連焱朝風(fēng)也振奮起精神。
雖然軟甲照舊是死物,可畢竟為殷岸手作,或許比她的護(hù)手更有希望。
快摸到?了?!
瑤持心感?覺只差最后臨門一腳,自己?便能夠到?烏骨的邊緣,忍不住咬緊牙關(guān)試圖再往前寸進(jìn)。
當(dāng)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指尖時,唯奚臨隱隱感?到?不妙:“師姐——”
她在靈臺上一字一頓地解釋:“快了?,我就差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
可那半寸宛如鴻溝,瑤持心眼睜睜看著骨頭近在咫尺,卻無論如何也摘不下來。
恰在這時,后知后覺的結(jié)界似乎終于意識到?情況堪危,毫不猶豫地將她推了?出去。
大師姐好歹是個?朝元,不至于飛得找不著北,只倉皇后退了?數(shù)步,被守在近處的奚臨伸手接住,扶著她站穩(wěn)。
為了?一鼓作氣達(dá)到?目的,她冒進(jìn)得太?厲害,窮奇暴虐的力道終于反噬回己身,瑤持心比其他人的反應(yīng)都?大,竟當(dāng)場嘔了一口血。
“喂!”
林朔先是一怔,旋即又仿佛不太?相信,一甩袖子掐了?個?訣,以指為爪也向那節(jié)烏骨扣去。
結(jié)界如法炮制地把他輕輕往外一攘。
“師姐。”
奚臨用手指替瑤持心擦去唇邊的血漬,被她搖搖頭揮開,“沒事沒事,臟腑破了?,出了?點(diǎn)血,等會?兒就能自愈。”
焱朝風(fēng)見此?情形,說不清是遺憾或是早有預(yù)料,輕嘆了?一下,“看樣子凡人造物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軀,終究過不了禁制這一關(guān)。”
奚臨想了?想,將師姐先交到?林朔手上,同樣嘗試著往結(jié)界里探。
林朔攙著她手臂,不由發(fā)問:“照這么說,只有魔修邪修才能突破此?境?”
“那也不是。”焱朝風(fēng)悄悄道?,“我曾經(jīng)找了?一個?邪修來試過,還是一無所獲,誒,你們可不許告訴別人。”
此?時,奚臨的手果不其然被攔在半途,他也沒有例外,黑色的火焰包裹上來,遭遇和林朔別無二致。
然而行將被結(jié)界彈開的瞬間?,他似乎隱有所覺,像意識到?什么,驀地一抬眼。
焱朝風(fēng)的聲音正不緊不慢地響在背后:“我猜,大概邪魔修士終究也是由肉體凡胎修煉而成?,并非天生?的體質(zhì),那大兇獸不認(rèn)吧。”
“嗐,這誰知道?呢。”
*
瑤持心傷得倒是不重,兼之有師妹從旁處理,返回秘境之后,不到?一炷香已能重新?活蹦亂跳。
她現(xiàn)在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就想著怎么把烏骨弄到?手。
第一次的嘗試盡管失敗了?,但反倒讓她覺得挺有戲。
說不定再堅(jiān)持堅(jiān)持,多試幾回便能成?功呢?既然只剩半寸距離,努努力也不是沒有機(jī)會?。
大師姐決定調(diào)整戰(zhàn)略,在自己?的法寶庫內(nèi)翻箱倒柜,把能派上用場的仙器全倒騰了?出來。
奚臨在邊上看著她忙,神情卻有幾分莫可名狀。
“師姐……有沒有想過去找掌門?他的境界到?底是凌駕眾生?之上,或許可以一力降十會?。”
瑤持心聞言把軟甲往懷里一抱,坐著回答他:“我方才問過焱老板了?,她說從前老爹尚未凌絕頂之時,就請他出面相助過。爹修的是術(shù)法一道?,靈氣太?過浩然剛正,天然被窮奇禁制排斥,他不行的,甚至還不如我。”
他張了?張口,終究又不知說什么好。
“而且。”她非常有斗志地握起拳頭,“剛才的情況你也看見了?,這個?辦法的確很奏效是不是?至少方向是對的。”
“我有一點(diǎn)信心!沒準(zhǔn)要不了?多久我能拿到?里面的東西。”
瑤光山一行原本是打?算明日啟程,豈料大師姐出去一趟,回來就宣布自己?要留在仙市,不與他們同行了?。
“你要留在仙市?”林朔簡直無法理解,“有家不回,你留在這里作甚么?”
“我準(zhǔn)備多待一陣,看能不能找到?辦法,拿下那塊烏骨。”
林大公子原以為她不過一時興起,誰承想竟來真的,不得不匪夷所思,“瑤持心,你今年來仙市怎么回事?一會?兒是要獸角,一會?兒又要獸骨,兩?件東西還都?那么要死要活地折騰,你一個?馭器的又不負(fù)責(zé)燒爐子,拿去做什么,大火燉了?熬湯嗎?”
事已至此?,他難免起疑。
“是不是有人跟你說過什么?有人慫恿你拿這兩?樣?xùn)|西的?”
他說話時視線盯著瑤持心,語意指向的卻是奚臨。
她一聽就明白林朔在陰陽怪氣,立馬鄭重其事地解釋:“不是,不是,是這東西本身就很重要!”
林大公子洗耳恭聽:“它哪兒重要了??”
“你沒聽焱老板說獸骨可以影響鎮(zhèn)山大陣嗎?”
他順勢問:“所以呢?”
“如果有人用它對我們瑤光不利,那豈不是很危險(xiǎn)。”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誰會?拿它對付我們?你當(dāng)你爹是吃素的?”
瑤持心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北冥劍宗不是嗎?你沒見他們處處針對,沒安好心?萬一他們背地里借此?使陰招呢。”
林朔快給她說笑了?,“門徒之間?的恩怨不會?上升到?這個?地步,你也老大不小了?,這種事用不著我解釋吧。”
“瑤持心,不應(yīng)該啊,你腦子是不是之前開潛元開壞掉了??”
“算了?。”
瑤持心就猜到?和他說著會?心累,“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說也是浪費(fèi)口舌。”
“是,我不懂,你懂。人家擺在那兒上千年的東西,多少高手都?拿不走,你出面就能拿走了??憑什么,它跟你姓啊?你能不能別異想天開。”
林大公子這句話倒是在理,瑤持心知道?不會?有那么簡單,但她又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我也要想辦法!”
大師姐就這么跟掛在仙市半空的獸骨杠上了?,她備好丹藥,鍥而不舍地對著窮奇的遺骸反復(fù)鉆研起來。
連著幾天,街上的眾店家只要一抬頭,準(zhǔn)能望見烏骨邊站著的人影。
往常在得知窮奇骨的來歷之后,是會?有一兩?個?不自量力的修士前去挑戰(zhàn),但頂多頭一天熱鬧點(diǎn),堅(jiān)持不了?半日,大家自知無望,也就各自散去。
誰料瑤光山的這位那么長情,仿佛得不到?手誓不罷休一樣,從早到?晚不見休息。
說來也奇怪,那半寸距離仿若懸在毛驢面前的胡蘿卜,第一次是半寸,第二次還是半寸。
無論瑤持心怎么拼命,這段長度仍然縮小不了?一厘一毫。
眼看已是近在咫尺,分明加把勁就能拿下,可就是怎么都?辦不到?。
每次只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這塊骨頭像在同她鬧著玩,越是覺得唾手可得,越是不能輕易如愿,故意給她一點(diǎn)盼頭似的。
久而久之,瑤持心不免有些心浮氣躁,好幾次才剛探入其中便讓結(jié)界一把揮開。
一番忙活下來,進(jìn)度反倒愈漸后退,還不如最開始效果顯著。
第100章 仙市(廿八) 師姐,你是一定要那塊烏……
窮奇留下?的黑色火焰對她這身行頭似乎已經(jīng)?了如指掌, 知道是?假的,沒再給大師姐多少發(fā)揮的余地,甚至有些不滿她一招車轱轆般來回用。
手指甫一靠近, 烈焰便暴虐地?zé)藗正著。
或許是?法器上附著妖獸的氣息, 那層結(jié)界對她卻不如對旁人敏銳, 總要熬到最后極限才將人彈開。
瑤持心撤出來時, 半條手臂烤得外焦里嫩,有股奇特的肉香。
她把余下?的袖子撕下?扔掉, 從奚臨手中接過丹藥, 仰頭往嘴里倒了一把, 微微喘著氣等傷勢愈合。
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軟甲帶來的希望曇花一現(xiàn),好比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修士境界與境界的差距,那一點(diǎn)看似不多,可夠不到就是?夠不到。
差半寸和差幾丈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虧她以為這次不會那么艱難, 看來凡事?落到她頭上就沒有容易一說, 干什么都得使盡全力才有點(diǎn)收獲。
現(xiàn)在怎么辦好呢。
靠法器是?行不通了,靠外力又收效甚微。
會有什么別?的突破之處嗎?
瑤持心正一腦門官司想?得出神, 奚臨眼見她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不自控地在發(fā)抖, 長時間同禁制對峙, 怎么樣對身體也有損傷。
他終于沒忍住開口?:“師姐,林朔說得對,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這么久了都沒有人能做到。”
“其實(shí)?……”奚臨猶豫了一下?, “其實(shí)?一時急也急不來的。”
“我明白。”
瑤持心扶著他的胳膊,無可奈何地抿起嘴角,“但沒辦法嘛, 哪怕渺茫也得先試了再說。”
“你知道的,事?關(guān)瑤光山的安危,此物一日?拿不到手,我一日?安心不了。”
倘若一開始便不知有烏骨也就罷了,既然被她撞上,就不能置之不理。
這大半年以來的歷練讓瑤持心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是?等不得的,越快處理越好,事?態(tài)只要往下?發(fā)展,就有可能失控。
如果因?yàn)殄e失此物往后釀成什么大禍,那她一定無法原諒自己。
瑤持心說這話時并未留意到旁邊奚臨的表情。
青年眼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掙扎與躑躅,閉目沉默了一陣,忽然抬手把她找出來的一副仙器套上,一言不發(fā)地走向那塊桀驁了千年不馴的獸骨。
他神情無端一肅,連動?作都兇戾許多,試圖一口?氣將對方?從高高在上的禁制中拽下?來。
奚臨姿態(tài)過于利落,導(dǎo)致瑤持心險(xiǎn)些以為這次能成功了,雙目驀地亮了起來。
然而只見烏骨外的結(jié)界華光一閃。
劍修浩瀚的威壓照舊被烈焰輕描淡寫地拒之門外,他足下?一轉(zhuǎn),堪堪定住身形。
大師姐不禁遺憾地輕輕垮下?雙肩,倒沒有很失落。
當(dāng)?人習(xí)慣倒霉了,失敗就會成為家常便飯。
“果然連你也沒辦法……”
師弟和她爹的靈力皆屬沛然中正一派,瑤光明都吃了閉門羹,他會受阻也在情理之中。
瑤持心兀自納悶:“這破骨頭軟硬不吃,真不知當(dāng)?初劍宗究竟使的什么手段。”
站在烏骨前的奚臨身形卻遲遲未動?,僵住了一般,只目光凝重地注視著眼前消散的業(yè)火。
其實(shí)?是?有辦法的。
青年五味雜陳地聽著師姐發(fā)愁,下?意識地扣緊了手指。
那天觸碰到禁制的瞬間,他就隱有所?感。
烏骨上的黑火與“怨邪兇煞”四股化外之力不謀而合,若是?能放開體內(nèi)的煞氣,應(yīng)該可以沖破結(jié)界。
但這就意味著,“他們”也會找過來。
——“奚,你最好祈禱自己一輩子別?用煞氣。”
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
對方?的追蹤術(shù)之快,天下?無出其右,他的行蹤如若泄露……
就不可能再留下?了。
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
瑤持心尚不知師弟此刻的天人交戰(zhàn),只當(dāng)?他是?因?yàn)闆]成功而懊惱,走上前去寬慰似的拍了拍肩膀,掌心又撫上他臉頰。
“誒,沒關(guān)系的,你看我爹還是?法修大能,不一樣束手無策么?”
奚臨聽著她的安慰,心里卻半分也輕松不起來。
師姐是?個固執(zhí)的人,恐怕她自己都沒察覺到這一點(diǎn)。
尤其遇上和大劫夜相關(guān)的事?,簡直能夠不顧一切。
從前那段經(jīng)?歷她不自責(zé)是?不可能的,所?以力所?能及地在彌補(bǔ),想?方?設(shè)法地在保護(hù)她想?保護(hù)的人。
但挑戰(zhàn)禁制不是?毫無負(fù)累,這是?與上古時兇獸的意念相搏,每試一次就等于挨一次打,一日下來比修煉十天還疲憊。
奚臨眼睜睜地見她卡在烏骨的烈焰上,然后又一次次地被結(jié)界推開,幾乎不知要如何從旁指點(diǎn)。
仙市上下?都在忙著收尾的工作,行將閉市,修士們陸續(xù)離開,唯有瑤持心每日?都在烏骨面前打坐。
她非要拿到不可。
一定要趕在劍宗前先下手為強(qiáng)。
打贏朱瓔那一場比試給了大師姐極大的啟發(fā),她愈發(fā)認(rèn)識到聰明人有聰明人的陽關(guān)道,愚笨者有愚笨者的獨(dú)木橋。
自己本?不是?天資卓越的良才,適合那些精英高手的法子未必適合她。
反倒是?劍走偏鋒指不定還會有一些出路。
于是?瑤持心消失了一整天,等她再出現(xiàn),竟不曉得從哪里弄來一瓶血紅色的藥。
奚臨光是?看一眼便猜到來路不會太正,當(dāng)?場道:
“你什么地方?買的?能吃嗎?讓秋師姐先看看……”
“噓——”她悄悄沖他噤聲,環(huán)顧四周,“黑市的東西,你就別?問了。”
瑤持心自瓶中倒出一粒,同他解釋,“以妖魔臟器煉制而成,聽聞一粒下?去可以將周身的骨血在極短時間內(nèi)替換成魔獸血液。”
“仙市里一個老?朋友賣給我的,她知道我在打?yàn)豕堑闹饕猓m然此物源自黑市,不過效用沒問題。我和對方?是?老?相識了。”
畢竟如她這般花錢大手大腳的冤大頭,沒了對仙市才是?最大的損失。
凡人都明白殺雞取卵的道理,倒不必?fù)?dān)心會騙她。
“我想?著,窮奇禁制排外排的是?氣息,普通的法器若不成,要連骨血也換了呢?”
奚臨沒她那么樂觀,一語道破:“如果效用當(dāng)?真屬實(shí)?,你的朋友自己怎么不用?”
就猜到憑他的敏銳不可能不問。
瑤持心一面窺著師弟的反應(yīng),一面故作不以為意地回答:“因?yàn)橛幸稽c(diǎn)點(diǎn)小小的危害。”
言罷她立馬補(bǔ)充,“可是?對我影響不大的!”
奚臨:“什么危害?”
“換血有降低修士根骨屬性的風(fēng)險(xiǎn)。”
她言至于此,反而躍躍欲試,“所?以一般人不敢嘗試,可我不同啊!”
“我本?就是?廢根,再低也沒地方?能低了,不如說是?天意為我而設(shè),只有我最合適。”
“師姐,你想?得太輕巧,既然對根骨有損,萬一損傷的不止屬性,你怎么辦?”
他對黑市的東西再熟悉不過,副作用永遠(yuǎn)往最小的講,實(shí)?際如何誰也不知道,恐怕連煉制之人自己都解釋不明白。
奚臨把藥瓶奪過來,“我替你試吧。”
“不行!”
瑤持心眼疾手快地率先搶了藥,似乎比他還氣急,“想?什么呢?你這么好的天賦,白白賠在這上面,你想?讓我慪死嗎?”
“我橫豎也是?靠法器,傷了就傷了,反正林朔總說我跟個玄門殘廢沒區(qū)別?。”
奚臨:“那是?林朔他……”
“誒,好了好了。”她手指點(diǎn)在他唇上,輕言細(xì)語地哄著,“我明白。”
“別?那么緊張,先試一粒看看,不好咱們再考慮其他法子。”
不好哪有機(jī)會考慮其他——
可師姐不聽他的。
一粒丹藥吃下?去,詭異的罡風(fēng)從腳刮到頭,脫胎換骨般,瑤持心全身的靈力陡然一變,居然真的染上幾分邪性。
原來邪魔的血這樣熱,熱得沸騰不休,正道修士清靈的血脈仿佛被滔天的大火過境,她現(xiàn)在四肢百骸滾燙得嚇人。
耳邊叫囂著尖銳的雜音,大師姐那過于白皙的皮膚上所?有經(jīng)?脈皆以朱紅色清晰地浮現(xiàn)在外。
她起初還想?分辨一下?有沒有何處因藥物受損,然而丹藥一經(jīng)?發(fā)作,根本?容不得腦子顧及別?的。
大約煉制之人也怕出岔子,藥效持續(xù)的時間非常之短,必須盡快。
瑤持心趁著自己還熱乎,踩著略顯蹣跚的腳步,伸手直逼那塊骨頭。
她其實(shí)?一直很清楚,與旁人相比,她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否則便不敢這么豁出去。
但同樣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除了豁出去之外實(shí)?在拿不出別?的。
每每做什么,都像拼上一切的豪賭。
大師姐把手再度探進(jìn)結(jié)界中里的時候,沒等發(fā)力,內(nèi)心深處已然萌生起不安。
這是?她絞盡腦汁能想?到的最后底牌,再多的也沒有了。
強(qiáng)行壓制修士根骨從經(jīng)?脈到血肉都換了一遍,算是?冒著不要命的危險(xiǎn),如若這樣還不行。
那該怎么辦才好?
不安之后,瑤持心亦會偷偷地想?,她快精疲力盡了,老?天爺總不至于絕人之路吧?
便是?民?間拉磨的驢都不帶這么折磨的。
哪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好歹給她一點(diǎn)盼頭……
可惜盼頭不是?論斤賣,付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
她近乎咬著牙撐起軀體,陌生的骨血由?內(nèi)往外燒得人神志不清,伸進(jìn)去的五指卻依舊停在半寸開外。
烏骨紋絲不動?。
半寸,居然又是?半寸。
瑤持心一眼得見,心情率先涼下?來,緊接著褪去的藥效宛如隆冬的夜風(fēng),上一刻還火燒火燎,下?一刻她經(jīng)?脈間淌著的血便恢復(fù)了原樣。
結(jié)界慢條斯理地推她出去。
大師姐猶自站在原地,冰火交替的大腦委實(shí)?轉(zhuǎn)不過思緒,她望著那塊烏骨,失望之情簡直溢于言表,緘默著一聲沒吭,閉上眼一頭往下?栽倒。
“師姐!”
萬幸的是?,瑤持心那位上不得臺面的仙市老?友還算靠譜,這丹藥聽著險(xiǎn)惡歸險(xiǎn)惡,的確沒對她造成多大的損害。
但是?藥三?分毒,加上連日?來損耗的精神力,即便修士也會吃不消。
她這一暈,主要是?給累的。
瑤光山的秘境中,秋葉梨坐在床邊替她調(diào)理完內(nèi)息,遂將師姐交給了奚師弟照顧,自行回房去提煉丹藥。
雖然瑤持心早已明說不拿到骨頭絕不離開,林朔卻也不能真的把她扔在這兒,他現(xiàn)在進(jìn)退維谷,自己也十分為難。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大師姐在這件事?上是?認(rèn)真的,而且執(zhí)著到了超乎尋常的地步——她沒有逞強(qiáng)玩笑的意思。
此物于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林朔站在門外并沒進(jìn)去,里面的人尚昏沉未醒,他抱著雙臂心有無奈地瞧了一陣,掉頭往外走。
盡管他仍舊認(rèn)為這塊骨頭會危害瑤光大陣是?件十分荒謬的事?,但又冥冥中感覺到瑤持心或許確有她的打算。
林大公子站在仙市主殿上方?的結(jié)界外,露出一個好似給貓狗鏟屎的嫌棄表情,抹開了他的清角琴,連著朝烏骨打出幾道鋒利的琴音。
禁制將包裹于其間的法器護(hù)得滴水不漏。
哪怕是?當(dāng)?世將劍法兩道融會貫通的林家公子竟也奈何不得。
他一邊撥弦一邊像個煩躁的老?夫子:“這東西,到底,誰弄出來!的!”
兇獸殺了就殺了,非得析塊骨頭干什么?碰又碰不到,用也用不著,不是?沒事?找事?嗎!
林朔對著結(jié)界一通施為,眼花繚亂的劍氣彈得底下?的仙市店家們紛紛仰頭張望,很快就從艷陽高照迎來了暮色四合。
他家教嚴(yán)格,入夜之后輕易不在外逗留,前腳剛走,后腳披一身寬松黑袍的殷岸大蝙蝠般簌簌地在烏骨前落下?。
他半臂套著新做的法器,瞧不出什么路數(shù),只模樣十分唬人,生得張牙舞爪,兇神惡煞。
大長老?不似年輕人們試探得小心翼翼,他把手直接探入結(jié)界內(nèi),動?作舉重若輕得宛如向梢頭折一片樹葉。
那玄甲似的手套甫一接觸禁制,當(dāng)?場被黑火感知,“滋”的一聲自燃起來。
這剛煉出來的護(hù)腕便付之一炬了。
殷岸身形紋絲不動?,只收回自己的手,黑漆漆的兜帽低下?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正在灼燒的法器。
“我早說不行的。”
焱朝風(fēng)從虛無里現(xiàn)身而出。
“否則也不會在此處擱置那么久。”
“怎么樣?”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有什么想?法嗎?”
殷岸沒搭理她,一擺手滅掉火焰,兀自揣著兩袖不緊不慢地回去了。
瑤持心昏睡的這小半日?,外面竟也不平靜,仙市就這么大點(diǎn)地方?,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半天就傳遍了,何況是?關(guān)于她的。
白氏梅花塢經(jīng)?歷了自家少爺輸給外門弟子的丑事?,兼之叫人砸了場子,一直在夾著尾巴做人,有熱鬧都不敢隨便亂湊,生怕聽到關(guān)于自己家里的笑話。
只見仙市過了閉市之日?許久,秘境卻未曾撤走,好像隱有內(nèi)情,又不知是?什么內(nèi)情。
白晚亭從街上回來,把來龍去脈告訴了兄長。
“持心忽然鉚足了勁要取仙市主殿上的法器,瑤光至今還沒離開,應(yīng)該就是?為的這個。”
“聽說他們上上下?下?想?盡了辦法,大長老?都出動?了,她還受了傷,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正入定的白燕行睜開眼,“仙市主殿上的法器……那塊上古遺骸?”
“大概是?吧,哥哥,你有主意嗎?”
白燕行不便在白日?出門,他兀自在房中等至深夜,才和白晚亭來到窮奇的禁制前。
彼時的仙市萬籟俱寂,雷霆劍縈繞的電光格外醒目。
劍修試探性地往結(jié)界上掃了兩道勁風(fēng),乍起的黑火稍縱即逝。
他看在眼中,比焱朝風(fēng)得出的結(jié)論更為準(zhǔn)確。
“那裹著的并非結(jié)界,準(zhǔn)確地講,是?窮奇的怨氣。”
“尋常修士觸碰不了,這與境界無關(guān)。”
白晚亭猶自懵懂地聽他解釋:“我也沒辦法。”
白燕行收了雷霆,“宗門之前倒是?收了個天資迥異的嬰孩,生來能與邪氣相融,或可一試。只不過年紀(jì)太小,至少也得養(yǎng)到四五歲,等根骨足夠穩(wěn)固才能接觸此物。”
就在所?有人都對著那塊窮奇骨百般鉆研而一無所?獲時,秘境中的瑤持心還沉沉地睡著。
對修士而言,睡覺是?僅次于打坐的自愈療法。
越需要自我修復(fù)之際,睡得會越久。
秋葉梨悄悄地推門而入,將才燒好的一瓶仙丹交給奚臨,打著手勢示意他記得提醒師姐按時服用,繼而重新退出去。
青年把藥瓶放在床頭,無極燭臺的光讓袖子輕輕擋了擋,窗外的一道清輝登時灑在了雕花的床沿邊。
瑤持心的手握著他的那一只,人依稀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偶爾會應(yīng)幾聲胡話。
奚臨坐在邊上看著她。
不得不說師姐這半年來消瘦了不少,不及大比之前瑩潤,成日?忙著修煉和東奔西跑,受傷一次沒有及時補(bǔ)回來,更別?說這段時日?她還傷了不止一次。
臉色白得尤其不像個朝元修士。
那瓶源自黑市的藥看似被林朔沒收了。
但他知道,師姐給出去的只有一半,她還藏了一小半,顯然是?有再嘗試的打算。
青年低頭翻過她的手腕,猩紅色的經(jīng)?脈未能完全消退,連著掌心的幾根猶且清晰。
他眼神半是?悠遠(yuǎn)半是?澀然,就那么安靜地看了她許久,輕輕問:“師姐。”
“你是?一定要那塊烏骨嗎?”
夢里的瑤持心蜷起身體,大約睡得不安穩(wěn),皺著眉低聲沉吟。
“嗯……”
她聲音淺得聽不清,很苦惱似的:“否則瑤光大陣,就危險(xiǎn)了……”
得到這個答復(fù),好像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奚臨沉默地抿起唇,星眸中反而爍著微微柔和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又怕她驚醒,放了個木偶做的分身,旋即一回頭,直上云霄。
仙市秘境里的日?月都是?假的,但假得頗為逼真,蒼茫的星辰大海永不會被烏云遮蔽,夜色澄澈如洗。
奚臨懸在華光暗淡的烏骨面前,這上了年歲的老?物件散發(fā)著深不可測的氣息。
他神色倏忽冷了下?來,臉上柔和的線條無端凌厲,凜冽得鋒芒畢露。
青年伸出手的剎那,瞳孔亮起一道鮮紅,幾縷黑煙纏繞著臂膀直達(dá)指尖。
他穿過了古老?的結(jié)界,誰也沒攔他,禁制安分地沉寂下?去,那塊烏骨落在掌中,讓奚臨一把扣住。
千萬呼嘯的風(fēng)就此一掃而空。
他停在原處,攤開手看著失去了庇護(hù)的遺骸,竟莫名吐出一口?氣,似乎該來的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