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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愛別離(一) 師弟怎么那么好啊師弟………

    將烏骨放在床頭?時, 窗外的晨曦剛剛破曉,仙市獨有的縹緲微光灑得青年一身都是細碎金粉。

    瑤持心睡了一整宿,靈感恍惚覺察到?面前有人靠近。

    她睜開眼, 模糊的視線起初不能聚焦, 而后才漸次清晰, 入目便是那節窮奇遺骸。

    這?些天為此物心力交瘁, 連做夢都跟禁制不死不休,烏骨的模樣簡直要深刻在記憶里, 再熟悉不過了。

    瑤持心險些以為自己?還?沒醒, 已經魔怔到?了這?個地步。

    她支起身, 忙用好了幾個破除幻境的術法,皆無事發生,目光觸及到?骸骨后面那雙含笑的眼,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回過神來。

    奚臨就坐在床邊,透窗而落的晨光像層薄薄的輕紗。

    瑤持心終于后知后覺, 把東西抄到?手?中反復比對, 不敢置信地去問他:“師弟,這?……這?你?弄來的嗎?”

    “是那一塊嗎?主殿上的那一塊?”

    青年閉目微一頷首。

    下一刻, 她幾乎是又驚又喜, 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從床上一把撲了過來,兩手?抱住他脖頸, “奚臨——你?怎么那么能耐啊!”

    奚臨被她重重摟了個嚴絲合縫,眉宇間的情緒淡淡的, 唇角弧度清淺地抿作一條線。

    像是安心,又像有些落寞。

    “你?是神仙嗎?你?真的是神仙吧!”

    她往后退開,拿手?捧著他的臉對視, 欣喜到?忍不住要掉眼淚,“為什么每次有麻煩你?都能解決,你?怎么辦到?的?”

    他看?著她,模棱兩可地回答:“沒什么,使了點小手?段而已。”

    瑤持心習慣了他不聲不響地干大事,聽他說小手?段,便也沒有再問,只顧著喜出望外,眼角都泛出了淚花。

    她忍不住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嘴唇,“高興死了!”

    說完孩子似的一擁而上,半個身子幾乎都掛在他頸項,看?得出來是真開心。

    “這?下不用擔心節外生枝,不用留在仙市過年。”

    瑤持心貼著他鬢角碎碎叨叨,“我之?前還?在想,可能要去一趟北昆侖找找看?有沒有古兇獸的遺跡,又怕被劍宗捷足先登。糾結了好久。”

    “現?在好了,可以回仙山了!”

    她整個人快被幸福沖暈,簡直全無體統,張口就道,“師弟,師弟怎么那么好啊師弟……”

    對什么都不知情的瑤持心語無倫次地搖著尾巴,“感覺你?就像老天爺特地派來替我達成?心愿的,比我爹還?靈,比瑤光老祖還?靈!”

    “我以后誰都不信,我就拜你?了。”

    奚臨聞言,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斂著眼瞼淺笑,一言不發地隔著長發托住她后背。

    消息不過轉瞬就傳遍了仙市。

    畢竟早起大伙兒一看?,掛了千百年的黑骨頭?不翼而飛,任誰也會覺得視野別扭。

    焱朝風深感詫異,林朔對此倒是無所謂的態度,能拿到?當然好,拿不到?也沒關系,他只惦記著快些啟程上路。

    數日?以來緊繃的弦終于得到?松懈,瑤持心恨不得昭告天下,在秘境里跟一幫師弟師妹們侃侃而談,聊得興致高昂。

    “師姐,我還?以為你?真要在仙市待好幾年呢。”

    “就是說啊,那玩意擺了那么久,多少大能都鎩羽而歸,我們猜你?肯定要不了多久就會放棄。”

    “我賭的一年,他賭的半年。”

    瑤持心叉起腰:“好哇,你?們不幫忙就算了,私下里這?么編排我的嗎?”

    趁她沒留意的時候,奚臨回到?房中取了一疊信紙。

    他原打算放下東西就走,但經歷上次的事之?后,他答應過師姐不會再不辭而別了。

    如?果?又語焉不詳地離開,她應該會很惱他吧。

    按照她的脾氣?,大概會厭惡他很久。

    奚臨還?是想著臨走前,能和她當面說清楚。

    盡管他還?沒想好要怎么對瑤持心解釋。

    青年將寫完的信封上,忽然在桌邊沒來由地頓住。

    仙市的白日?永遠是艷陽天,和煦的春暉照得案幾澄黃燦爛,筆墨似乎亦有流光閃爍。

    這?四年的時間回想起來,像一段憊懶的小憩。

    他在一個遠離過去的地方,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自以為是重生,其實是自欺欺人。

    奚臨微微攤開手?指,無名指正好落在陽光里,上面似乎若隱若現?地有紅線的影子。

    他側頭?從門外看?出去。

    師姐的聲音聽得清晰,想必離得很近。

    奚臨將信封放在她一件疊好的衣衫內,尋著言語聲行至秘境前廳。

    瑤持心與秋葉梨幾人相談甚歡。

    他才啟唇,尚未出聲,她居然先發現?此處,明眸笑盈盈地一轉,當下跑了過來。

    奚臨:“師姐,我有事同

    依譁

    你?說,能不能……”

    “誒,你?等會再說。”瑤持心打斷他,“馬上要動身回仙山了,林朔去最近的瑤光藥廬借了傳送法陣,剛剛送到?。我們現?在就出發,不用長途趕路。”

    “現?在?”他愣了一下,“這?么著急嗎?”

    “是啊。”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因為我,他們在這?里耽誤了太久,若再慢騰騰御劍恐怕要趕不上過年。”

    “你?來得正好,林朔已經等著了,我們快點。”

    瑤持心拉著他便要往入口處去,奚臨卻仍舊猶豫:“可是我……”

    “法陣只一眨眼的工夫,很快的。”

    她抱起他的胳膊輕輕央道,“走吧,待會兒他又該看?我不順眼了。”

    瑤光的眾人皆在周圍,他推脫不掉,便跟著一路從秘境里出來。

    瑤持心一揮手?,收起自己?小屋的東西,看?也沒看?全數放進須彌境內。

    瑤光山的山門有連通外界,直達各處的法陣。

    但以防疏漏或有不測,傳送通道僅分給散布于九州的幾十個藥廬,目的是為游歷在外的修士遇險時,能夠及時回宗門醫治,平常輕易不打開。

    陣法由看?守藥廬的朱雀峰弟子掌管,此刻已擺在了仙市外姑妄洲小城的青石磚地上。

    回想初初下山,以為就是出門郊游踏青一番,十天半月便能結束,誰料林林總總地耗了快兩個月。

    這?期間發生了好多事,加起來比瑤持心從前小半輩子的經歷都豐富。

    也不知道仙山怎么樣了。

    她又是見識了十惡不赦的邪祟,又是去了一趟光怪陸離的三千年后,還?在仙市跟人大打出手?,忙得不可開交,而今想起自己?在瑤光山那一處遠離是非的小院子,便覺歸心似箭。

    “我出門前在樹下埋了一壇酒。”

    她牽著他的手?晃悠著說道,“等今晚回去了,我們一塊兒拆開喝掉。”

    那時奚臨還?未同她表白心意,如?今回到?小院就不同了。

    瑤持心想,她有許多東西可以拿給他用。

    像是好吃的,好玩的,瑤光后山有不少秘境特別美?,等夜里一定要帶他去看?看?。

    可不許師弟拒絕……不過他現?在想必也不會怎么拒絕自己?。

    旁邊的奚臨看?著她眸子里明媚的雀躍,近乎有些吝惜的眷戀,大概也知道看?一眼少一眼了。

    空間術法的光乍起乍落。

    好像僅是眼花繚亂了一下,視線中姑妄洲那不算繁華的小城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瑤光巍峨的白玉石牌樓。

    仙山四季如?春,這?會兒初晨的霧靄還?未散去,陽光比仙市里的自然得多。

    老祖像一如?既往地劍指蒼穹。

    瑤持心深深吸了一口主峰清爽的仙氣?,帶著歸家的興奮感,腳步輕盈地提裙小跑了兩步。

    “大師姐。”

    “師姐回來了。”

    守山的弟子們一一向她見禮。

    瑤持心與門徒們挨個打招呼,等在法陣這?頭?迎接他們的人是雪薇,丹修笑得一臉溫和:“持心回來啦,仙市好玩嗎?”

    她正愁沒人大倒苦水,聞聲先撇下嘴角:“唉,別提了。”

    而后拉著懷雪薇的手?嘚吧個沒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多辛苦,多不容易。你?不在,林朔一點也幫不上忙,他除了對我挑刺什么也指望不了。”

    “誒誒,什么叫‘我一點也幫不上忙’?”林大公子沒見過她這?么能顛倒黑白的,何況自己?還?在場呢,“瑤持心你?說話講點良心好不好?我沒替你?收拾爛攤子嗎?我怎么就沒派上用場了?”

    大師姐壓根不理她,仍顧著和雪薇滔滔不絕,“我跟你?講,你?沒來真是好大的損失,這?一路上可好玩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得空你?來我院子,我慢慢講給你?聽呀。”

    林朔沒見過這?么善變的女人:“你?剛不是說累嗎?”

    “累跟好玩又不沖突。”

    懷雪薇像是有些時日?沒聽過他倆斗嘴了,聽得掩唇直笑。

    因得他一行回山,山門口忽然熱鬧不少,好些路過的弟子紛紛聚上來。

    奚臨卻沒有再往前跟進,法陣消失后仍舊停在原地。

    前面的同門邊走邊談笑,猶自扯著閑篇。

    “得虧運氣?好碰上大師兄,否則咱們可蹭不到?傳送陣。”

    “是啊,要實打實的御劍還?是累得慌,哪有法陣舒服。”

    “大師姐也給了好多零花,今年我都敢在仙市上買東西了。”

    ……

    瑤持心離得遠,奚臨便于靈臺上喚她。

    “師姐。”

    她聞聲轉過頭?,眼里猶且不明地問:“什么?”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對了,你?有事要跟我說的,是什么事啊?”

    奚臨:“我……”

    那一刻,秋葉梨離他最近,三位師兄有說有笑地不知在打趣什么,林朔正同懷雪薇吩咐庶務,殷長老則走在隊伍前面,往主峰之?上一拂袖,交還?下山令。

    他那個“我”字剛剛出口,背后驀地爆發出一聲青鸞鳴啼般的長嘯。

    強光猝然大熾,伴隨著極烈的勁風,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古瑤光巍峨的山頭?。

    此光華之?暴虐,居然蓋過了初升的旭日?,一時間叫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秋葉梨差點被這?股罡風吹得站不穩腳跟,行將往后面滑去,邊上的師兄拿手?臂遮著頭?臉,見狀忙一把抓住她。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四下的瑤光門人議論紛紛。

    位于西北方向,懸峰上的鎮山大陣似乎是讓這?股不詳的靈風掃到?,當即發出警告似的低鳴。

    而奚臨怔愣地驀然扭頭?,身上的血契立刻有所感應。

    他瞳孔里映著高空撕裂的一道縫隙,近乎不敢相?信。

    這?么快?

    明明前后還?不到?兩炷香……

    這?里可是瑤光山的主峰!

    但裂開的天空不給他吃驚的機會,反而還?想讓眾人再吃驚一點。

    很快,在刺眼的輝煌里,一個身著舊時古制的盛裝男子從縫隙后款步而出,胸前腰間的環佩叮當作響,從頭?到?腳華貴逼人。

    他現?身于藍天之?下時,術法的光映耀萬丈,隆重得仿佛能當場去登基。

    瑤持心直到?暴風的勢頭?稍減,才頂著大能的威壓艱難揚起視線。

    只見瑤光山上的天,朗空晴日?陡然漆黑一片,像被天狗生吞了太陽,大早上陰云罩頂。

    這?是什么?

    不應該啊。

    她內心一陣茫然。

    上次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若是有,如?此動靜,她不可能毫無印象。

    難道是因為自己?改變了什么而引起的事端嗎?

    是哪一個舉動造成?的?

    瑤持心尚在怔愣,只這?么片刻工夫,那人左右竟陸續又鉆出幾個侍從模樣的修士,聲勢煊赫地替他壓陣,頗有示威之?意。

    林朔蕩開四周呼嘯的靈風,長袖一抖拔出星辰劍,與身側的懷雪薇一并切換到?了應戰的狀態。

    林大公子在難以直視的余波中扯著嗓子問:“那是什么人?”

    沒人回答他,大家都不認識。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對方十有八九來者?不善,這?絕非尋常仙門之?間往來該有的禮數。

    說來砸場子的也不為過。

    而幾乎是在同時,落云湖畔打坐的瑤光明雙目猛地一睜。

    再回神,他整個人已閃現?到?山門上方,與裂空而來的不速之?客遙遙對峙。

    華冠麗服的神秘男子和一絲不茍的瑤光掌門皆置身于各自的氣?場當中,亂流的風卷起兩位大能的衣袍綬帶。

    瑤光明那張平日?瞧著總帶著三分滑稽的臉,此時嚴肅得堪稱凜冽。

    他微一皺眉,威壓只外放分毫,已然迫得山門上下瑟瑟發抖,千年古峰不堪重負地簌簌往下掉石頭?。

    殷岸怕守山門的小弟子們給掌門一口氣?震碎了靈骨,兩只大袖迎風鼓起,飛快撐起一個龐大的結界,將所有門徒庇護其中。

    “閣下。”

    瑤光明冷著眼開了口,他語音平靜,每吐一個字卻如?洪鐘,反復沖著對方的面門橫掃施壓。

    “無故造訪瑤光,不知所為何事。”

    縱然有大長老庇佑,結界內的弟子們也讓這?幾個字震得經脈五臟鈍痛難當。

    出乎意料的,那錦衣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抗住了,他手?中握著一柄未展開的折扇,見瑤光明發問,態度倒十分謙和,恭恭敬敬地當空行了個后輩之?禮,自報家門:

    “在下雍和神宮明夷,久聞瑤光大名,本無意冒犯清凈之?地,不過……”

    他直起身,笑容儒雅得有幾分失真,“家里此前走丟了一只小狗,在下遍尋四年不得,近日?才知,他原來躲在了貴派仙山。”

    “不才只好厚著臉皮登門,斗膽向掌門討要。”

    第102章 愛別離(二) 對不起,瞞你這么久。……

    常下山辦事的弟子不可能沒聽過“雍和神宮”的名號, 這是當世?最大的邪祟窩,連邪修見了都?得繞道的地方,作為仙門中人哪個不是避之不及!

    誰能想到邪祟窩里的大邪祟有朝一日竟在仙山露了面, 不僅敲鑼打鼓, 昭告四方, 還彬彬有禮地自稱不是來找麻煩的。

    在場從上到下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荒謬, 幾乎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這話我怎么聽不明白?”

    有緩過勁兒來的瑤光門徒面面相覷。

    “他來我們仙門找人?找什么人?”

    “邪祟要找的人,怎么會在咱們宗門?”

    峰頂之上的瑤光明聞言, 冷峻的面容微有所動。

    只片刻之間, 他已掐指算到了其中因?果, 撐起來的浩瀚靈氣不再那么針鋒相對了,然而依舊是戒備的姿態。

    錦衣人知?道瑤光掌門并?非不明事理之輩,登時?再行了一禮以示感謝。

    直起身時?,他目光往底下一放,語氣不冷不熱, “你還準備耽擱多久, 是要我親自下來請你嗎?”

    瑤持心聽到這句話時?,眼角突然無故一跳。

    很奇怪, 她明明腦子里什么都?還沒想清楚, 可就是隱約生起一股惶惶的不安。

    幾丈開外的山門前, 青年?一貫寡言的身形逆光而立,半張臉都?蒙在陰影里。

    他平日似乎也是這樣的氣質, 卻不知?為何,此時?此刻, 瑤持心就是覺得那背對著強光的輪廓瞧著比往常更加清冷,寂寞得宛如臨照空山荒原的月色。

    明夷的聲?音響在群山中的瞬間,奚臨的五官眉眼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缺乏感情的模樣, 冷得沒有溫度,任憑高束在腦后的馬尾不住拍在臉頰上。

    他終于?皺起眉,閉目輕輕一低頭。

    仿佛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別無選擇。

    從前他也曾設想過會怎樣把這件事告訴師姐,有過許多假設,可沒料到會是在這種情況,這種場合。

    瑤持心眼睜睜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背了過去,繃著四肢略頓了頓,隱約是有一個朝這邊側頭的動作,最后還是沉默無言地邁開了腳步。

    等等。

    等一下,什么意?思……

    為什么雍和來要人,走出去的會是師弟。

    她其實?那當下心里已經明白了什么,可依然脫口而出:“奚臨!”

    青年?聽到她的聲?音便停了下來。

    垂著眼瞼克制又?蕭索地站在原地,好?像不必回頭,也能猜到她會是怎樣的神情。

    早知?如此,恐怕還不如當初一走了之的好?吧。

    奚臨在心里輕輕想。

    她本就對這個身份諸多鄙夷,經此一役,只怕不會輕易原諒他了。

    像是冥冥中的天意?,老天也要他明白,越是想瞞什么,越是適得其反。

    他掙扎著反復權衡,眉心里全是猶豫之色,但到底沒忍住,先是微微側臉,而后才轉過頭。

    目光準確無誤地,一眼落在她瞳眸深處。

    當奚臨望向自己的剎那,瑤持心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眼神,那眼里有很純粹的心意?,有復雜到無法言喻的感情,可它竟是帶著一點?笑的。

    相識至今,她從沒在奚臨臉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似乎有許多話想跟她說?。

    “師姐。”

    瑤持心聽見靈臺上平靜清朗的嗓音,“對不起,瞞你這么久。”

    “奚臨?……”

    “你放心,我沒有做過對瑤光不利的事情。”

    “你先別說?這……”

    “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

    他語速極快,根本不留一點?讓她打岔的余地,只這么幾句,已經觸動了高處瑤光明的靈感。

    凌絕頂的神識既敏銳又?鋒芒無匹地掃了過來。

    奚臨心知?以大能的神通,不難識破這點?把戲。

    他沒有遲疑,當場扣住五指,仿若在虛空里捏碎了什么東西,瑤持心只覺和他一直以來的某種聯系頃刻斷掉了。

    她在靈臺上的喊聲?倏忽變得閉塞又?空曠。

    身著青衣的劍修甫一抬手,劍氣眨眼間將他送到了凌空高懸的錦衣人身邊,沒有刻意?壓制的靈力快得驚人,一點?也不似眾人印象中,那個毫不起眼的外門師弟。

    而奚臨就這么背對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徑自走到了瑤光山的對立面。

    眼見他還算配合,明夷拿折扇往掌心緩緩敲打,輕巧地在指間翻了個花。

    他左右各帶了兩?人前來,皆是心腹。

    最年?輕的邪修是這四年之中接替奚臨位置的人,原就帶著幾分妒忌的敵意?,視線全程留意?到他和底下那女人微妙的互動,發現瑤持心企圖追過來,立刻自作聰明地翻手拍了一道邪術下去。

    奚臨神色陡然一凜,反應之敏銳,眼風橫掃的當下,已然一抬手截住了那把燒不盡的業火,輕而易舉地滅在掌心。

    對方被他半途攔住,見他眸中透出凌厲陰鷙的氣色,便故意?挑釁似的要笑。

    “誒,生那么大氣干什……”

    他話才說?到一半,前面的明夷卻冷眼一瞥,展開手里繁復得五光十色的扇子,舉重若輕地朝旁一扇。

    只見那邪修嬉皮笑臉的容色驟然大變,肢體竟由內而外開始膨脹。

    他驚恐地看著自己鼓脹成一個圓球,皮膚因?極度拉扯而薄得發亮,經脈清晰得肉眼可見,近乎一碰就會破。

    緊接著,在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聲?里,他“砰”地碎裂開來。

    漫天簌簌下起了血雨。

    一具全尸也沒留下。

    片刻的光景里,一個大活人就這般化作了齏粉。

    錦衣人在滿場仙門弟子目瞪口呆地注視之下,“唰”地合攏折扇,再抬眼又?是溫文爾雅的姿態,好?像方才殺的僅是一只無足輕重的螻蟻。

    他客客氣氣地向瑤光明致歉:“晚輩管教不嚴,污了尊長視聽,在此清理門戶,權當賠罪。”

    瑤光明仍是面無表情,看得出此人貌似恭敬謙卑,實?則方才一舉多有示威之意?。

    明擺著是想讓他知?道,人他是一定帶走的,大家和和氣氣最好?,若起沖突誰也占不到好?處。

    明夷說?完,道了句“叨擾”,折扇一揮,于?無形處撕開一條裂縫。

    邪祟們烏泱泱地來,又?烏泱泱地離開。

    正當奚臨行將穿過法陣之際,背后那人突兀地喚了他一聲?。

    他定在縫隙之前,很難不讓自己轉過去。

    瑤持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被深不可測的裂空吞沒,下意?識地要往前,才走出沒半步,手腕就叫人用力一拽。

    “瑤持心!”

    林朔一把拉她回來,“你干什么?他是邪祟,你還追上去?”

    大師姐眼眸狠狠盯著他,堅定得堪稱固執,“他不是,他是被帶走的,他不是自愿的!”

    林朔簡直覺得她不可救藥,“你瞎了嗎?他是自己走過去的,誰逼他了?”

    她不依不饒地堅持:“你不懂,我就是看得出來!”

    “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沒明白?”

    “我實?話告訴你。”林朔握著她的肩膀,“哪怕沒有今天的事,他回到瑤光山也是要被搜魂的,你知?不知?道?”

    瑤持心頓時?一愣,先前猶且不服的目光漸次退卻,明顯是完全懵然不知?。

    林朔總算跟她坦白:“你以為掌門為什么突然派你去仙市,為什么非得帶上他,又?安排我和大長老隨行?”

    他一句話一個釘地釘死在她腦中:“你爹早就懷疑他了,我盯了他一路,他的所作所為哪一點?像個普通散修?”

    “是他會的那些歪理邪術嗎?還是他根本不符合身份的修為?他從頭到尾漏洞百出,只有你傻乎乎地幫著人家數錢。你自己動動腦筋好?好?想一想!”

    瑤持心被他鋪天蓋地的一番話兜頭壓下,神思不覺一陣混亂。

    過往每一個忽略過的細節都?在林朔的質問中一一浮現。

    師弟那完全不輸于?長老級別的身手,他對旁門左道的如數家珍,以及當天莫名惹上的那群邪修。

    ——“這到底不是能見光的術,你作為仙門正統,最好?還是別用。”

    ——“沒事,走火入魔而已,挨過這一陣就會好?。”

    ——“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時?候算是一種秘術。”

    瑤持心知?道奚臨身上藏著秘密。

    她曾經以為他是來瑤光山蹭資源的世?外高人,甚至猜過是別派來偷師的弟子,或躲避仇家的散修。

    卻從沒想過他會是邪祟。

    “就算是這樣……”瑤持心頓了頓,依舊執拗地回望林朔,“就算是這樣,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厲聲?反駁,“是我把他從山門調到身邊的,是我要他跟著我的,他從始至終沒有想過故意?接近我!都?是我的主意?!”

    還有當初在那場大劫夜里他拼死相護,他為她丟過命,奚臨不會害她的。

    林朔見她仍然冥頑不靈,險些氣不打一處來,把她往前一攘:“事到如今你還護著他?”

    “你怎么知?道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有意?安排?你是三歲小孩兒嗎?人家給你設局,特地做的陷阱引你中計,你還上當了!”

    “不是!”

    瑤持心無端心潮劇烈起伏,“奚臨有很多次救我于?危難,他為了我連命都?不要——”

    “難道就不能是他特地見縫插針,故意?惹你心疼讓你以為他生死相許?你說?他連命都?不要,可他不還好?好?活著嗎?他死了嗎?你親眼看見他死了嗎!”

    “你說?他喜歡你,那好?,他喜歡你怎么不敢把真?實?身份告訴你?你知?道他什么來歷嗎?”

    瑤持心:“那是因?為……”

    “是因?為他自己心虛!”

    林朔恨鐵不成鋼,“瑤持心,男人一張嘴,隨便幾句花言巧語就能把你騙得這么死心塌地,你的出息呢!你就這么好?騙嗎?”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可抑制地觸動到了她某些沉寂了許久的過往。

    ——“我實?在不懂怎么對一個女孩子好?,所以只能這種方式。”

    ——“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過么……”

    ——“手腕太空,略顯單薄,若戴上這么一個鐲子——正合適。”

    林朔:“他對你好?一點?,聽你的話一點?,然后找準時?機為你受點?傷,演幾出苦肉計,你就能替他辯駁,哪怕現實?擺在面前都?能如此執迷不悟,人家就等著你替他說?話呢。”

    “你看看你現在,跟著了魔一樣,這種一本萬利的買賣何其劃算,那點?皮肉傷算得了什么!”

    她心里霎時?間難以自控地動搖起來,那場血淋淋的大婚猝不及防地鋪開在她眼前,萬丈高樓土崩瓦解,一發不可收拾。

    “不會的。”瑤持心眼珠惴惴地游移不定,隨后又?忿忿地看向他,“他不會的,奚臨跟白燕行不一樣!”

    “他能圖我什么?他要是真?的圖我什么……方才就不至于?跟著對方走。”

    林朔理所當然道:“那顯然是他們邪祟之間狗咬狗。”

    “他一個雍和的邪修跑來我們瑤光山四年?不露聲?色,你說?他圖什么?他安的什么心!”

    “他不是!”她除了大聲?說?不是,忽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據理力爭,“他說?過,他來瑤光山是為了我。”

    “為了你?”林朔氣極反笑,“這種話你也信?姓奚的到底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還在替他說?話!”

    “近來宗門不太平,你沒發現遣送了那么多人嗎?葉長老禁閉后山,我師父又?……瑤光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哪怕不指望你幫忙,你也不要添亂行不行。”

    “瑤持心,你能不能懂點?事啊!”

    她站在那里,忽然之間委屈極了。

    一時?陷在奚臨的身份和方才那一幕畫面當中,被現實?和情感來回撕扯,一時?又?迎面遭到他的質問,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不由得五味雜陳。

    懷雪薇見狀忙上前輕輕攔住她,皺眉搖頭示意?:“林朔,不要再說?了。”

    青年?看到她這副模樣,也自覺話講得太重,隱有不忍地別過臉。

    雍和的大邪祟們在瑤光山門攪合了這樣一出鬧劇,他們是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滿地眾說?紛紜的小弟子。

    他還有的是事情要處理,只好?嘆了口氣,朝雪薇道:

    “你先帶她回去休息。”

    第103章 愛別離(三) 她應該,應該永遠也不會……

    當蒼穹中那道?可供人穿梭的裂縫合攏, 驕陽絢爛的光重新普照大地,浮云自在,碧空如洗。

    一切平靜得仿若沒有發?生過?。

    瑤光明撐著的氣場終于得以收斂。

    他整個人乘風浮于半空, 低頭?往下看時?, 能瞧見山門口的瑤持心。

    老父親也無能為力, 只好一拂袖袍, 給仙門眾人施了個凝神靜心的術法,搖身回到了落云湖, 繼續他日復一日的枯燥修煉。

    雪薇陪了瑤持心一宿。

    但她畢竟不是無所事事的閑人, 葉瓊芳閉關了, 她還有整個朱雀峰需要打理,不能像那些不務正業的小師妹們一樣,耗上大把的時?光日日守在她身旁。

    于是等雪薇一走,瑤持心就?成了一個人。

    她沒有去?叫從前相熟的師妹來。

    因為覺得就?算來了,也全然起不到任何作用, 師妹們什么?都?不知道?, 她更無從講起,哪怕是安慰, 也會?顯得單薄無比。

    倒不如一個人。

    小院的那棵喬木生得葳蕤粗壯, 挺拔得高?過?了屋頂, 參天?蔽日地迎著月光。

    滿月自疏疏的枝葉間漏下清輝,殘雪般落在腳邊。

    這還是剛重獲新生那會?兒, 她為了得到奚臨的認可,用靈氣滋養出的產物。

    瑤持心抱著雙腿坐在折廊上出神地看。

    夜風輕柔地吻過?臉頰, 她心里矛盾又迷茫,林朔的質問言猶在耳。

    ——你跟他認識才多久?

    ——你自認為很了解他嗎?你憑什么?這么?認為?

    她滿腦子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即便反復思量, 依舊什么?結論也得不出來。

    自己會?是又一次走了以前走過?的岔路嗎?

    奚臨也同白燕行一樣,是帶著企圖來到瑤光的嗎?

    來歷不明的邪祟,隱瞞根骨,藏身外門。

    這些前提整合在一起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人信服他是真的清白磊落。

    甚至,他臨走還掐斷了兩人靈臺上的聯系。

    自己什么?也問不了。

    可念頭?甫一冒出,瑤持心就?忍不住想要反駁。

    不會?的,奚臨不會?騙她。

    然而一旦反駁,昔年對白燕行的信賴又歷歷在目。

    她不斷捫心自問,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瑤持心越想越煎熬,索性埋頭?膝上,突然痛苦得一團亂。

    有那么?一瞬她意識到,其實她不是不相信奚臨,而是不相信自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斷。

    這種感覺恍惚間像是又回到了剛睜開?眼來到六年前的時?候。

    她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我可以相信他。

    可我承擔得了,去?相信他的后果嗎?

    她畢竟沒有第二條命可以重生了。

    與此同時?,南岳,雍和?古城內。

    偏僻的密室四壁都?是禁制,仔細看會?發?現墻上隱現的符文有玄門封鎮術的味道?,是用以壓制妖邪之物的。

    倒在地上的青年近乎蜷縮得辨不清人形,他痙攣著四肢,濃重的黑色煙霧好似沸騰的水汽,不住從體內往外擴散,簡直要溢滿整個房間,待撞到那些禁制才不甘地消散開?。

    奚臨手背布滿凸起的青筋,似乎痛楚難當地用五指狠狠地抓過?地面。

    磚石鋪就?的地板被他硬生生劃出幾道?血痕,滿室充斥著青年壓抑到了極致的低吟聲。

    門邊只站著雍和?城主明夷一人。

    他將扇面放于胸前徐徐扇著,見奚臨這副模樣,也是沒眼看,搖著頭?收了扇子。

    “自作自受,當你那雙眼睛是能隨便封上的嗎?”

    “才四年就?難受到這個地步,我看再?封個幾十?年,不用我來找,你準得先爆體而亡,你說說你……”

    他那扇柄點了點,也是怒其不幸。

    “真以為仙門就?安全了?仙門就?都?是好人啦?”

    “該用‘眼睛’的時?候他們就?不會?想著自己是鶴上之仙了,這幫自詡正統的大能,誰家里沒幾個見不得光的齷齪事?前些時?日玄門大比不是還出了一場鬧劇么?,得虧你也在瑤光,我看你是一點不放在心上啊。”

    奚臨伏在地上沒工夫搭理他。

    積攢了太久的煞氣一經?釋放,他通體都?在粉身碎骨當中不停地顛來倒去?,痛不欲生,根本說不出話來。

    密室里僅點了一盞幽微的壁燈,燭火如豆。

    昏暗的視線中,奚臨直直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五指,當疼感愈清晰,腦子里在意的事才愈分?明。

    他一直在想師姐要怎么辦。

    當初白燕行的欺騙對她而言已經是個不小的打擊,他是她在最無助最迷茫,誰也信不過?的時?候,全心全意挑中的。

    如今他的身份公之于眾,且不論師姐有沒有恨他,至少?她一定在自責。

    我沒能藏好自己的來歷。

    又一波滾燙的黑煞之氣循著他的骨頭?縫,掙扎著鉆出身體。

    奚臨因疼痛咬著牙,皺眉用力閉上眼。

    也沒有處理好這件事。

    她應該,應該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解開?封印的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天?一夜,直到四壁忽明忽暗的符文漸次暗淡下去?,燭火照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

    青年混沌的影子先是枯坐在暗里,他隱約抬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隨后撐著膝將自己從地上支起來。

    方才躺過?的地方鋪著深邃的腥紅,一時?卻也瞧不清他受傷在何處,那赤裸著的半身不住往下滴血,脖頸上的獸牙項鏈隨之輕輕碰響。

    奚臨使了個避塵術,拾起旁邊備好的干凈外袍,一面穿一面自陰影中款步而出,那張臉在燈火下幾乎白得毫無血色。

    他一路走到明夷跟前,迎著錦衣人好整以暇打量的目光,冷漠且疏離道?:“我現在回來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嗎?”

    對方略感詫異地瞇起眼:“你才折騰完,剛剛嗷成那樣,不用休息的?”

    “不用。”青年的眸子堪稱淡薄,“我還欠你多少?筆賬?我想快點還完。”

    明夷正在一張太師椅上坐著,聞言翹起的二郎腿換了個方向,匪夷所思:“有意思,你以前從來沒過?問過?這個,出去?一趟轉性了?”

    他微微顰眉:“這是我的事。”

    錦衣人不吃他這套:“那要不要安排你做事也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奚臨周身的氣息一瞬間危險起來:“你這么?做,有悖我們之間所簽的血契吧?”

    “哈。”他仿佛是給他逗樂了,“這是什么?笑話,逃兵在指責流氓不要無恥嗎?到底是誰先違背血契的,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真會?倒打一耙。”

    明夷“唰”地開?了扇子給自己降降火,“一走就?是四年,你確實有本事,躲在六大仙門,還是最不起眼的外門弟子,難怪放出去?的人全都?空手而歸。”

    他說著說著反而費解歪起頭?:“奚,當年去?百鳥林之后,你為什么?一聲不響就?人間蒸發??”

    “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阿榮她死得意外,但你以前也不這樣。”

    青年眼角下意識地抽動,人卻并未回應他,只沉默地將視線別到了旁邊,表情難辨喜怒。

    *

    正在瑤光山里里外外糾纏不清,焦頭?爛額之際,北海的孤島上,五把劍陣圍聚著的主殿內,一向不好好穿衣衫的劍宗宗主歪在方座榻中慢條斯理地敲著扶手,等候客人。

    那一席黑袍的來者好似憑空出現在冗長的臺階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時?,周遭御劍而過?的門徒竟熟視無睹,似乎壓根沒瞧見這么?個大活人。

    但凡步入化境的大能,只要收斂氣息,足以讓低階修士覺察不到自己的存在。

    何況,這座海島的大陣并不攔他。

    于是他做客拜訪一般,堂而皇之地踏入觀瀾所在的殿堂。

    大黑袍很不見外地拎起桌上的須彌境,清楚里頭?的東西是為他準備的。

    半天?翻完,他挑起了刺:“宗主,您備的材料和?我提供的清單,好像有些出入啊。”

    觀瀾不以為意地端起酒杯:“閣下就?別為難我了,我知道?,蔥聾獸角是你用來彌補煉丹虧損的真元,我們劍宗小門小派,哪里比得上人家財大氣粗。今年的仙市已?經?盡力,總有事與愿違之處,頂多我多添些仙草當作補償,你看可好?”

    黑袍人顯然不滿,剛要開?口,劍宗宗主便出言打斷,“先別急著生氣,有一件東西,我保證閣下一定用得上。”

    他言罷自袖中摸出一個琉璃制的小瓶子。

    瓶底的殷紅依稀可見。

    “這里頭?裝的,是瑤光明親生女兒的一點血。要取瑤光掌門的骨血自然難于登天?,可那丫頭?的就?容易多了,想來她的血肉會?于我們對付瑤光明大有幫助。”

    “閣下作為丹道?大師,又同時?精通煉器,應該不用我這個外行人指點吧?”

    朱瓔是自家人,比白燕行那拴了鏈子的狗強多了,雖然實力有限,不過?辦事十?分?周全,和?瑤光的人打了一架,也不忘悄悄帶點什么?走。

    果不其然,黑袍人對此物大為感興趣,兩手捧著收了下來。

    “宗主既然能拿到這個,倒給了我一些靈感。”

    他信誓旦旦:“半月后等我消息。”

    觀瀾作為盟友,不得不多嘴提醒他一句:“閣下要探瑤光山,萬事小心啊,最近的瑤光沒那么?太平。”

    “就?是沒那么?太平才好趁虛而入。”他收起琉璃瓶,“宗主大可放心。”

    黑袍人說著伸出手,緩緩摘下了罩頭?的長袍。

    大殿上巨劍散發?的華光照出一張驚人的臉,并非驚世駭俗的驚。

    而是他竟與瑤光掌門生得一模一樣!

    只略瘦幾分?。

    倘若體型再?有兩成相似,恐怕連瑤持心在場,一時?間都?難以分?出真偽。

    那人迎著微光一笑,補上后面的話,“就?算在下失手,也不會?有人懷疑到劍宗的頭?上。”

    第104章 愛別離(四) 這個傻子,為什么總也不……

    雍和?神宮名為“神宮”, 實?則并沒有?多少縹緲出?塵的仙氣,不像宮宇,倒像個清幽雅致的凡民宅院, 不過更大些罷了, 論及美輪美奐, 不及仙市一分一毫。

    南岳地處九州西南一帶, 氣候條件向來不太好,天色總是陰云蒙蒙, 藍天白云的情況很少, 是以白日?里哪怕窗戶大開, 屋內也幾乎看不到實?質的光束。

    奚臨坐在桌前,盯著泛起微光的酸枝木桌面發呆。

    城主不用他,練劍又靜不下?心,整個人處在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他從沒這樣閑過,一時極其不適應。

    也不知在自己?離開之?后?, 瑤光山的情況如何。

    雖然在這個地方住了近百年, 他始終沒能把?此處當作是家來看待,頂多是個有?瓦遮頭的歇腳處, 因而房間里也未放過什么屬于他的物件。

    奚臨身?上值得在意的東西只那么幾樣, 平時寸步不離的帶著, 所以他離開時干脆,回來也不見久別風塵, 跟這間屋子好像不太熟似的。

    窗前擺著的那只草編蝴蝶剛剛浸潤過靈氣,鮮嫩得仿佛才從水邊摘下?來。

    他心不在焉地盯著看久了, 下?意識地攤開自己?的右手掌心。

    指間的紅線若隱若現。

    青年的眼神無意識地柔和?了幾分。

    側過角度,能瞧見那細長的弦一路延伸到遙遠的北方。

    “嘖嘖嘖。”

    奚臨微一皺眉,立刻合攏五指。

    門邊不知何時出?現的明夷靠在那里意味不明地搖頭, “成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沒走?心,就你這狀態,還指望我放心讓你出?任務,你敢說我可不敢做。”

    他話音剛落,便接到桌邊人一記分外凌厲的眼風,滿含敵意。

    仿若一只炸毛小狗。

    明夷早習慣被?他瞪了,不疼不癢地接著冷嘲熱諷:“看來你在外頭過得很逍遙自在啊。”

    他目光落在桌上,“還學人家牽紅線,可以,挺會玩的嘛。”

    奚臨不理他,兀自將手放了下?去。

    他卻不甘寂寞,深感費解地琢磨道?,“真是奇了怪了,從小到大,雍和?里出?過多少絕色佳人,你連看都不看一眼,我還一直當你是劍修體質,不耽情愛。”

    “好啊,你這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嗎?”

    明夷把?玩著扇子慢悠悠往里踱步,態度很賤地挖他的八卦,“原來你喜歡的是那種滿口仁義道?德,恪守清規戒律的正道?丫頭?嗬,難怪南岳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奚臨嘴上沒開腔,心里卻想:才不是。

    對方自娛自樂地說得起勁:“這么著急想兌現血契,就是為了去見她吧。”

    “過來人勸你一句,不要一廂情愿。”

    明夷開扇朝面門扇了一股小風,刻薄地說:“正統修士一向對我等邪魔外道?避之?不及,人家看你一下?就覺得臟了眼睛,如今得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會介意。”

    “你別天真了,他們那幫人素來排外,山盟海誓又如何?對著自己?人是神仙眷侶,對著‘邪祟’便要高喊惡心。你找上去也是讓自己?難堪而已。”

    他原本拿他的話當耳旁風,然而聽到此處,不知是想起什么。

    眸中隱有?所思地垂首斂目。

    看出?此言有?戳到他的心懷,明夷語氣淺淺放緩了一些,拿出?心平氣和?的姿態:“我便跟你講幾個例子吧。”

    “早年有?邪修瞞著身?份,誤打誤撞與仙門中人結了道?侶,下?場沒一個善終。男人大多薄情,不反過來殺你證道?已算仁慈,女人呢,倒是心軟重義一些,但師門之?命懸在頭頂,身?不由己?,最后?雙雙殉了情。”

    “所以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你倆一起死。你若是為了她好,就別自找麻煩了。”

    他可是頂著被?凌絕頂一掌拍成灰飛的危險,好不容易才保下?他的。

    奚臨沒有?回應,像是對他前前后?后?的長篇大論不感興趣,良久方一抬眼:“你說完了?”

    明夷:“怎么,沒聽夠啊?”

    他終于略感不悅地揚起視線:“你來找我就為了說這些?”

    “我沒那么閑。”明夷從桌邊抽身?的同時,曲指在他眼底下?敲了敲,“干活兒了,你不是要還債嗎?收拾東西,這幾天有?場硬仗要打,不要給我出?岔子。”

    *

    臨近歲末,瑤光山縱然四季不分明,到了深冬,依舊有?寒風過境。

    仙門只過新年和?祭祖日?,每年清明與除夕都是最熱鬧的,幾座山峰會難得的添些喜色。

    但今年的熱鬧分明較之以往不同。

    瑤持心已經在房內待了好幾天,她之?前心心念念地想回來,如今反而待不下?去,心慌氣短得要命,再待下去怕是會走火入魔,便打算出?門透透氣。

    而這一出門才發現門派之中早有異樣。

    沿途路上,尤其主峰附近,滿是背著行囊下?山的外門弟子。

    瑤光每十年會清一批修為無所進益的修士,正是林朔口中的遣送,倒也并非逐出?門墻,只不過會安排著到山下?等候差遣,多是幫百姓驅邪治病,或除點無足輕重的小妖。

    一來是為歷練,二來,仙山上畢竟不收閑人,太過愚笨的,老在講堂中也混不是個辦法。

    這些弟子有?的根骨不錯,但悟性?不佳,運氣好在外筑了基也能調回仙山。

    運氣不好的,大概便久駐山下?了。

    瑤光資源雄厚,只要不是太不開竅,條件一向放得很寬松。

    然而今次送走?的弟子數量儼然大大超過了平常。

    瑤持心猜到應該是那天她試探老爹的話惹出?來的動?靜。

    即便道?路很寬敞,大師姐還是退至一旁,神情蕭索地目送小弟子們憾然離開。

    此時此刻不知為何,她無端感到沒意思極了。

    似乎不明白一直以來是在為什么而奔波,宗門也好,自己?也好,從三月春至今,她忙得像在打仗一樣,大比排名、查內鬼、下?山、鎮山大陣……

    眼下?諸事落定,她卻莫名一陣疲累,身?心俱乏。

    自己?仍對這場陰謀一無所知。

    究竟為什么藏在暗處的人非得至瑤光于死地不可呢?為了仇怨,還是私欲?

    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她都覺得索然無味,富貴地位名譽未來通通讓她提不起興致。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瑤持心就這么挑了個地勢高的屋檐坐下?,抱著雙腿漫無目的地瞧底下?一批一批離山的人,直到日?落西山,霜華滿天。

    弟子們已經散了,也沒有?夜里趕人走?的道?理。

    她拖著身?體站起來,舉目四顧,一時找不到去處,又不想回小院子,便意興闌珊地滿仙門瞎逛。

    入夜后?的瑤光基本鮮少有?弟子在外走?動?。

    因為玉輪一旦掛上天,便是最佳的修煉時機。

    偶爾從頭頂御劍而過的,多是負責巡防值守的師弟師妹。

    門派內的大小山峰多不勝數,四象峰周圍皆縈繞著無數山頭,星羅棋布,真要散步其中,一天一夜都走?不完。

    忽然間,瑤持心感覺到一股莫可名狀的靈氣,隱約在與自己?共振,她仰首張望,只見一道?輕煙嚯地自背后?一躍而出?,直奔浮屠天宮的方向。

    她依稀看出?一點熟悉的痕跡,狐疑道?:“爹?”

    這么晚了,他上天宮作甚么?

    在半空外放神識巡查群山諸峰的守山弟子乍見瑤光明親臨,連忙畢恭畢敬地行禮。

    “掌門。”

    “掌門。”

    大能的威壓稍縱即逝,只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嗯”。

    珠圓玉潤的瑤光掌門長袍翩飛,在浮屠天宮外落了地。

    他理了理衣襟,側目往后?窺視,確定剛剛那二人并未起疑,這才抬腳朝著布滿結界的禁地走?去。

    相傳籠罩在浮屠天宮之?上的法陣留有?瑤光老祖的靈力,巍峨的宮殿內還供著一尊比山門雕像更為靈性?的老祖玉雕。

    乃是瑤光山最神圣也最堅固無匹的地方。

    此處僅允許瑤光弟子出?入。

    他穿過結界時,灰蒙蒙的大陣十分安靜,顯然已將他視為自己?人。

    這和?瑤光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胖老頭洋洋得意地一捋青須,甩著大袖挺進得趾高氣昂。

    當初拿到那顆惑亂過葉瓊芳的迷惘鳥妖核時,他就想著要找機會進來一探。

    經煉丹爐提煉后?的妖核能夠替自己?瞞過瑤光山上的法陣,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這張臉混入仙山內部。

    只要不主動?跟人交談,短時間內露餡的可能性?不大。

    黑袍人熟門熟路地在殿宇里轉悠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尊漢白玉雕的祖師像。雕像下?是方形的巨大底座。

    據說每一代瑤光掌門繼任之?時,都會在這個地方,與前一任完成傳承儀式。

    真是神秘。

    誰也不知道?他倆說過些什么,做過些什么,神秘得藏頭露尾,見不得光一般。

    他太好奇了。

    一開始制定的計劃里其實?并不包括觸動?這大殿內的東西,知道?那死胖子肯定會防范他的靈氣,他還不想打草驚蛇。

    但觀瀾拿到了瑤持心的血,情況就不一樣了,他突然有?了個想法。

    那丫頭是瑤光明的親骨肉,如若用她的靈力摻雜著自己?的血混成一鍋燉了,豈不是能完美復刻出?瑤光明本人的靈氣?

    料想在殿中施為也不會驚動?到那老匹夫的靈感。

    “就讓我來看看。”

    “掌門”伸出?手,探向面前的白玉底座,“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

    憑他的修為,不用太費勁便捕捉到底座上設下?的禁制,流水似的符文飛快從虹膜上晃過,他翻閱符咒的速度之?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僅僅看了個開頭,此人的表情已逐漸興奮起來,瞳孔擺動?得愈發急促,簡直不敢相信。

    難怪。

    難怪他們當年如此諱莫如深。

    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將是怎樣的轟動?三界,震撼玄門!

    說不定,說不定還會改變整個九州的局面。

    瑤光山的背后?,竟然藏著如此玄妙詭譎之?事……

    而近乎是在他觸碰到禁制的瞬間,瑤光明猝然睜眼,平地里化作一捧水霧,轉身?出?現在了天宮門口,當即殺了進去。

    黑袍人尚未翻完全部的內容,驚覺他趕到,倏地撤回了手——怎么會來得這么快?

    他心下?雖狐疑,動?作卻極利落,接住了當世凌絕頂打來的一擊術法,兩道?靈氣于半道?相遇,實?力居然算是不相上下?,撞出?一股足以山崩地裂的余威。

    好在這里有?老祖的結界壓制才沒直接震塌一座山。

    瑤光明看清來者,頓時驚疑不定地皺眉:“是你!”

    那人眼見暴露,半點也不慌張,反而揚起下?巴朗聲大笑,望向他的目光堪稱鄙夷:“瑤光明,你藏得可夠深啊。”

    真正的瑤光掌門驚怒交加,咬牙切齒道?:“你都看到些什么?”

    對方并不回答,而且深諳能屈能伸之?道?,一點不怕丟人,自知打不過,嘲諷完了掉頭就跑。

    “站住!”

    黑袍人卻毫不戀戰,出?了大殿且戰且退,只為脫身?。

    他現在有?妖核護體,鎮山陣暫時不會來阻他,只要擺脫瑤光明的追殺,其余門徒哪里有?本事攔得住他的去路。

    高手交鋒尋常修士肉眼根本難以察覺。

    兩人轉瞬飛出?三座山頭,也就是在這時,高空的黑袍人余光一偏,精準地發現了走?在路上的一道?纖細身?影。

    等瑤光明意識到他準備做什么已經遲了,一道?符咒當空拍了下?去,他心上大震,驟然變了臉,號稱當世的飛升第一人竟給嚇得面無血色。

    “住手!”

    正在門派里游蕩的瑤持心忽覺耳邊有?誰叫了她一聲,貌似是老爹聲音,還沒等回神,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勁風破空逼近。

    她未必看清發生了何事,但修士的本能讓她感知到有?什么極度危險的東西行將撞上來,無故一陣膽寒,不自覺往后?退了小半步。

    瑤光明一面追趕一面出?手要回護,內心卻很清楚地知道?無力回天了。

    仙尊的額頭頃刻滲出?薄汗。

    電光石火的剎那,在瑤持心的眉尖亮起了一個紋樣。

    繁復的圖騰跳到她眼前,明光如火,火焰里透著久違而熟悉的氣息,義無反顧地替她扛下?了這當頭一擊。

    火光震顫不休。

    然后?“砰”地碎開。

    四分五裂的星火自她視線中劃過,雙眸上映出?碎片的光,瑤持心怔忡地愣在當場。

    剛剛,那是什么……

    遠在九州盡頭的南岳荒郊,邪祟混戰的腥風里殺機四伏,刀光劍影不分彼此地交織著,滿目充斥著狂暴的靈氣。

    奚臨瞳孔忽然一凜,心脈猛地巨顫,他捂著胸口,立時從高懸的半空直直墜了下?去,摔得煙塵四起,地動?山搖,偏頭便吐了一口鮮血。

    青年幾乎不可置信地艱難抬起眼。

    師姐……

    *

    “丫頭!”

    瑤光明落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緊張地打量,“你好不好,受傷了沒有?啊?快讓爹看看——”

    瑤持心的目光卻久久未能聚焦,她瞳孔無神地僵在原地,腦中潛意識地漫上無邊無際的惶恐。

    “爹。”她飛快轉向旁邊的老父親,“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只這么片刻的分神,擅闖仙山的不速之?客早已不知去向,他無可奈何:“是個膽大包天的小賊,讓他逃了……”

    “不是。”

    瑤持心急迫地抓著他的手臂,“我是說在我身?上發生的,那道?紅光,那是什么?”

    瑤光明聞言,眼里到底露出?幾分不忍之?色,他猶豫片刻,嘆惋道?:

    “有?人放了自己?的一半神魂在你體內,關鍵時刻如遇致命險境,會由他本人替你身?受。”

    她緊皺的眉心訥訥地展開,記憶不著痕跡地潑進腦海。

    在仙市月夜之?下?,和?朱瓔比武之?前,那個人曾經撥開她額間的碎發輕輕吻上去,說要送她一件東西。

    ——“你姑且把?它?當作護身?符吧,不會影響你什么。”

    原來護身?符是這個意思……

    她才知道?早在那個時候起,他就真的已經把?自己?的命交給她了。

    “替我身?受……”

    瑤持心不確定地問?道?,“就是說,剛剛那道?符咒,是直接打在他身?上的嗎?”

    老父親看著她,無言地如實?點頭。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被?某種強烈的情緒兜頭淹沒,像純粹到纖塵不染的心意,不求將來,不論朝夕地兀自燃燒著,一直燒到灰飛煙滅為止。

    她用力抿起唇,欲言又止地喃喃道?:“奚臨……”

    這個傻子,你為什么總也不說啊!

    可是靈臺上再也不會聽到回應她的聲音。

    挨了剛剛那一下?,他現在怎么樣了?

    既是有?致命的危險,肯定不似尋常的小傷,要是他從此境界跌落,被?別的邪祟欺負可如何是好。

    這回真是要害死他了!

    瑤持心紅著眼圈,朝無邊無際地夜空望去,然后?狠狠地一咬牙,想也不想地掉頭往回走?。

    *

    混戰之?中,明夷一眼就看到奚臨的情況,他反應不可謂不快,趁邊上一個邪祟妄圖偷襲之?前,扇了一道?封印咒過去,親自踏足戰場,飛快拉他起來。

    “你!”明夷捏著扇子簡直氣急敗壞,“這么重要的術,你都敢輕易亂用,還是在如此緊要關的關頭,今日?若是沒我在,你就死這兒了知不知道?!”

    “她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這樣嗎?”

    奚臨此刻無暇顧及他的質問?。

    自己?能清楚地感知到之?前留在瑤持心體內的一線命符崩碎。

    那是唯有?在生死之?間,千鈞一發才會觸發的秘術。

    師姐遇到什么事了,她不是在瑤光山嗎?

    有?瑤光明護著,怎么會危及性?命。

    在那當下?,他不由心亂如麻,掙扎著扭頭看向北方。

    仙山一定有?事發生,她現在安不安全,脫離危險了沒有??

    奚臨分明一刻也放不下?心,可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唇角的血沿著下?巴滴落在地。

    偏偏他脫不開身?。

    “別想著她好不好了!”明夷險些七竅生煙,“你以為你自己?比人家多一條命嗎?想想你怎么辦吧!”

    沒了奚臨他戰力損失大半,明夷只好一扇子往天上一扇,暫且退兵。

    第105章 愛別離(五) 連真實名姓都沒同你說,……

    瑤持心披著月色回?到自己的房中?, 她收拾出一個空的須彌境,將?用得上的東西全部打包進去?。

    大師姐動作?太急,冷不防掀翻了手邊的一堆法器。

    當初離開仙市前倉促帶走還未歸置的雞零狗碎掉了出來, 灑得滿地都是。

    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也塞牙。

    她一面心煩意亂, 一面著手整理, 剛拎起衣袍長裙, 忽有何物從其中?輕飄飄地滑落,一直落到腳邊。

    那居然是封信。

    封頁上寫著由她親啟。

    瑤持心瞬間?就?猜到是奚臨留下的, 她忙把衣衫放在一邊。

    這是只能用自己的靈氣才?可拆開的信封。

    里面的箋紙厚厚的有好幾張, 筆墨清晰可見。奚臨的字跡她不太熟, 如今才?真真切切地留意是什么模樣。

    白燕行的字端秀,林朔的豪放,師弟的卻很清爽,落在紙上的言語依舊內斂克制,字里行間?都是他的心情。

    “之前我說因為師姐才?上瑤光山, 是真話, 沒有騙你。”

    “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在這,也并不知道你們的秘密。”

    “我在雍和多年, 對其知根知底, 我想, 應該是與當年之事無關。”

    即便在那時,他還沒忘記安她的心, 通篇里有好多個抱歉和對不起。

    寫他從前的身份,他隱瞞的理由, 以及他為什么要離開——

    “我沒想過瞞你。”

    墨跡在此處頓了許久,仿佛是因落筆之人反復猶豫。

    “但我自己的來歷……我說不出口,說出來, 你就?不止是介意,那么簡單了……”

    瑤持心看到這里,忽然就?明白當日在仙市長街上他為何會?有此一問。

    ——“師姐……很討厭邪修嗎?”

    她想起野林子?里遭遇邪祟時,奚臨一系列反常的表現?,想起那塊誰都束手無策,偏他不動聲色拿到的烏骨。

    他是因為我才?暴露的……

    這個念頭后知后覺地在她潛意識里生根發芽。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窮奇遺骸,他不至于?被雍和的人發現?。

    她瞬間?內疚極了,掌心順著眉眼?用力捂了一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竟然懷疑過他。

    我怎么可以懷疑他啊……

    瑤持心忽然越想越傷心,捏著信紙的手一并掩上臉頰,嗚咽地哭出聲來。

    然而房內也再沒有別人。

    她只好對著桌上通明的燭燈含糊不清地自責道:“元老,我害死他了。”

    “奚臨要是因為替我扛下那一掌有個什么好歹,怎么辦啊……”

    她捂著臉滿手濕意地“嗚嗚”道:“我為什么要說自己‘最?討厭邪修了’,他聽完會?怎么想,他肯定難過死了。”

    擺在面前的燈臺被她這毫無儀態章法的哭聲弄得無所適從,連光都放得柔和了許多。

    這封信應該是寫于?離開仙市之前,奚臨那個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回?去?的打算。

    書信的末尾處,青年的筆鋒分?明板正了不少,似乎是一筆一劃,一字一頓。

    隔著單薄的紙與墨,小心翼翼又帶著期盼地問她:

    “我欠著人家一筆賬,這次一走,大概是要等了結一切才?得脫身了。”

    “屆時,若我再來仙山尋師姐……”

    “師姐可以見我一面嗎?”

    像是連日來的情緒決堤般沖口而出,她坐在桌邊宣泄了一場,而后閉目揚起頭,深深一吸氣,將?所有未盡的喜怒哀樂全數平復了下去?。

    再睜眼?,瑤持心的目光無端銳利了不少,下定決心似的。

    她重新打開須彌境,將?這些年零零散散積攢的靈石和珍稀物品,一口氣都找了出來,一股腦地往里面塞。

    瑤光明今日沒有在小湖畔打坐修煉,反而留在了青龍峰的大殿內。

    他身邊的大弟子?安安靜靜出現?時,老僧入定的掌門依舊闔目未動,周身的氣場卻降下三分?,示意他但說無妨。

    “掌門,師姐偷偷通過流云渡的法陣傳送出山了。”

    瑤光明似乎并不很驚訝:“她一個人?”

    “一個人。”大弟子?回?道,“還帶走了一批價值不菲的天?材地寶。”

    說完想了想,試探性地開口問,“可要弟子?帶人立刻將?她追回?來?”

    端坐在上的老父親悠悠開眼?,神情中?只有無奈,他深感頭疼地低低一嘆。

    “不用了,她是真的喜歡,就?讓她去?吧。”

    小丫頭稀里糊涂活了兩百年,好不容易有個鐘情之人,又何必讓她難過呢。

    對于?瑤持心,他一直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能滿足就滿足,盡量不傷她的心。

    大弟子?知道掌門遇上和師姐有關的事向?來毫無原則,只好見怪不怪了:“但是她孤身在外,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瑤光明不緊不慢,“沒事,我自有主張。”

    *

    雍和神宮內,日前浩浩蕩蕩出門打架的妖魔鬼怪們十分?意外地提早回?府了。

    奚臨是用整副靈骨替瑤持心挨了那記險些致命的殺招,雖然不知出手的是何人,可修為絕對不低。

    他回?到古城時,已經站不太穩,體內失控的煞氣一茬接著一茬往外冒。

    明夷立刻吩咐下去?,所有閑雜人等退避至三進院之外,又叫趕緊請蠱師過來。

    邪修和仙門不同?,沒有正經的丹道,丹道初期大多柔弱,不擅斗法,且十分?需要耐心磨礪,所以邪祟們不修醫理,只修毒術。

    奚臨是與煞氣相伴相生的體質,他一旦虛弱,那些黑煙也跟著找不著北,頗有走火入魔之象,三名蠱師并一個明夷,一時半刻居然壓不下去?。

    撐著扇子?青筋凸起的雍和主人眼?見他脖頸上裸露的肌膚一陣紅一陣白,暗青色的鱗片逐漸爬上了耳根。

    奚臨瞳孔腥紅而猙獰地攥緊五指,好一會?兒才?喘息著閉上眼?睛。

    剛替他平復好了身體,這才?過了多久?

    明夷瞧著就?氣不打一處來。

    “到底是什么女人那么危險,你一走開就?鬧出事,我看你是被人騙了吧?人家故意拿你的命當炮灰用,沖鋒陷陣刺殺大能都不帶怕的!”

    奚臨皺起眉,分?明沒多少余力,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字:“你閉嘴吧。”

    他雙手結印,咬著牙道:“看看你這副德行,成什么樣子?——跟鬼迷心竅了似的。”

    “告訴你,回?頭我非殺了她不可,免得你日后再壞我的好事!”

    青年狠狠抬頭去?瞪他,似乎是想反駁什么,蠱師驅使的小蟲正一口咬住了筋脈,他只覺倦意鋪天?蓋地淹沒上來,下一瞬便身不由己地昏睡過去?。

    這日,瑤光山的玄武大長老早早起身,正準備到庫房養護上次前往仙市所用的那輛馬車法器,拎著兩手的器具剛轉進停放的地方,整個人僵在原地——

    車不見了。

    全仙門上下有資格挪用他法器的不會?超過五個。

    此刻順走了大鐵車的瑤持心奔赴在前往南岳的路上。

    她萬萬想不到此物如此好使,很明顯先前殷岸受老爹的囑咐,為了盯著奚臨,有意放慢了速度,眼?下全力調動,簡直能一日千里。

    不到半天?就?已然橫跨了兩個小國的疆域,向?著紅日落下的方向?飛速疾馳。

    瑤持心很清楚她的舉動絕對逃不過老父親的眼?睛,原本做好了追兵趕來要如何應對的準備,誰承想沿途平靜無波,什么也沒發生。

    大師姐就?這么堂而皇之地離家出走了。

    放在人間?,這儼然是一出活生生的閨閣大小姐私奔馬夫的戲碼!

    說馬夫還不夠貼切,恐怕得是街頭小混混,地痞大流氓。

    南岳和荊楚、北晉等地不同?,按照玄門劃分?它不在甲乙丙三類資源地當中?,屬于?“無主之地”,里面的東西皆可自由拿取。

    而在凡人的認知中?,此處也并不太平,幾個小國天?天?打仗,兵禍連結,政權更替頻繁,連不作?為如北晉,與之相比都是富國民安的去?處了。

    修士有仙山,邪祟則多聚居于?福地,那些詭譎莫測的荒郊深處,彌漫著大霧的地方,或許便是邪修的紫府洞天?。

    鐵馬車載著瑤持心橫穿過沼氣氤氳的洼地,一座遼闊的古城赫然出現?在視野里。

    法器的指引不會?有錯。

    大師姐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從一片低矮的房舍中?尋到了唯一的雕欄畫棟——雍和神宮。

    作?為邪修的據點,那古拙的金粉樓臺外布置著相當緊密的法陣和結界,鐵桶一般戒備森嚴,至少她一眼?便有好幾處看不明白。

    遠在仙山上的那位青龍峰弟子?也不禁暗自琢磨,揣測大師姐會?采用什么手段潛入其中?。

    是用法寶偷摸進去?,還是如何避人耳目地聯系上里面的人?

    然而瑤持心既沒有偷摸進去?,也沒有叫人出來,她收了殷長老的名貴載具,給自己開了護體的蛋殼,繼而喚出瓊枝,二話不說,直接當空從天?上砸下,簡單粗暴地將?自己砸進了雍和的內部。

    她像顆憑空劃落的流星,猝不及防地在正殿之外砸出大片龜裂的蛛網。

    “怎么回?事?”

    “有刺客!”

    神宮的主人是遠近聞名的法陣高手,以往細微的風吹草動都會?引來示警,大師姐這么一下,當場將?示警的靈氣刮成了一股小旋風,亂撞的鈴鐺抖得宛如十面埋伏。

    瑤持心心知以她的水平做不到破解高深的陣法,更做不到巧妙地斂跡潛行,她不是來做賊的,她是來做客的。

    反正對方駕臨瑤光山的動靜也不小,自己禮尚往來一下,很合情合理。

    周遭的邪修嘍啰們一窩蜂圍上前時,瑤持心才?拎著霜刀緩緩站起身,她可能這輩子?都沒想到過有朝一日會?置身于?全是邪魔外道的巢穴中?央。

    大師姐斜里一甩冰渣子?,側目四下轉了一圈,沒找到想找的人。

    “你們這兒主事的那位明夷呢?我要見他。”

    誰料話音剛落,兜頭忽有一股莫可名狀的風扇向?面門,只一晃神的工夫,再抬眼?,她已從室外到了室內。

    對方果然很擅長空間?法陣,難怪那日能在瑤光山外倏忽而來,倏忽而去?。

    瑤持心不由仰首打量。

    作?為邪修的地盤,大概是不常招待外人的。

    此處既不像待客廳,也不似普通臥房,陳設倒是中?規中?矩,沒有她想象中?的各種骷髏白骨壁掛,陰氣森森的燭光,反而挺雅致。

    正對面的錦衣人長袍一抖,合攏折扇,以一個十分?流暢然略顯風騷的動作?轉身落座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淺飲。

    將?“裝模作?樣”四個字從頭到尾彰顯得淋漓盡致。

    當天?離得遠,所見不太清晰,眼?下仔細一看,瑤持心才?發現?這位響當當的大邪祟其實生得頗為陰柔。

    他骨架偏小,瘦削如竹,是以里三層外三層地裹了雍容厚實的衣袍,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單薄。

    “小丫頭。”

    錦衣人把茶杯往旁邊一擱,“你膽子?很大嘛,敢就?這么大喇喇地殺進我的府邸來,你當南岳雍和是什么地方?”

    她會?登門,明夷的確有點意外,該說不說,因為奚臨的反應,他現?在對瑤持心還真有那么一絲好奇。

    正愁沒機會?會?會?她,誰料這女人竟親自來了,還來得如此驚世駭俗。

    瑤持心在外一向?不輕易露怯,立時挺直腰背,眸色倨傲得恰到好處。

    一看就?是生來被養得很好,也保護得很好的那種世家出身的姑娘。

    “承讓。”她不卑不亢地一笑,“閣下造訪瑤光山時,膽子?也不小,晚輩有樣學樣,獻丑了。”

    明夷下意識動了動眉梢,她模樣實在扎眼?,哪怕出言不遜,光是露個笑,也讓人無端生不起氣來。

    那小子?眼?光原來這么高的嗎?不僅要漂亮的,還要這么漂亮的,難怪從前對誰都瞧不上。

    他好整以暇地翹起腿,“在南岳沒人敢這樣跟我說話,你真不怕我一掌拍死你?”

    堂下的姑娘眉眼?依舊,姿態堪稱從容:“你不會?。”

    瑤持心難得也仗勢欺人一回?:“因為我是瑤光掌門的女兒,父親已經知道我來了雍和,我若死在你的手上,首先,瑤光山不會?放過你,而瑤光今年與昆侖結盟,同?盟之仇自然不會?坐視不理,所以其次,昆侖也會?與貴派結仇,屆時九州一半的劍修盡數下場,絕對會?將?城主你追殺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她言至于?此,背手在后,表情帶著幾分?狡猾的促狹:“聽聞閣下花了半輩子?的努力,才?一手建立起如今的雍和。”

    “我相信,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心血開玩笑。”

    還挺伶牙俐齒。

    明夷支著下巴,面上難辨喜怒:“照這么說,姑娘不遠萬里而來,是為了向?在下示威的?”

    瑤持心聞言,挑釁的神色驟然一收,瞬間?正經道:

    “我來找奚臨。”

    她說著,將?一個沉甸甸的須彌境放在旁邊桌案上。

    “知道他欠你一筆錢,不管欠多少,今日我一并替他還清。”

    錦衣人望向?那靈氣鼓脹到近乎外泄的法器,里面的東西之昂貴顯而易見。

    可他聽罷卻先意味不明地掩著眉笑起來。

    仿若是覺得她天?真又可愛:“‘知道他欠我一筆錢’,從哪兒知道的,他告訴你的?”

    “你連他欠我的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居然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跑上門了。看樣子?,他也不是什么都老老實實地跟你講么。”

    瑤持心:“你嫌少?”

    “我明白地告訴你。”明夷截斷她的話,“他欠我的是債,不是錢。”

    “你的這些靈石、丹藥、仙草,對他沒用,我們之間?簽的是血契,我就?算收下了也不可能放他走。瑤姑娘,你請回?吧。”

    血契是散修間?常用的契約,用以約束雙方達成某種交易,在交易完成前是不能毀約的,違規者必遭反噬。

    瑤持心好不容易來到南岳,豈肯甘心,眼?看他要送客,急忙道:“奚臨他在哪里?”

    “他情況怎么樣?他好不好?有沒有事?”

    “他好不好。”明夷似是而非地一挑眉,“你不是最?清楚嗎?”

    “是你遇到的意外害他受的傷,反倒問起我來了。”

    “我就?是不清楚,所以才?要來找他。”

    瑤持心不欲同?他陰陽怪氣下去?,“奚臨究竟欠你什么,你開個價,或者出個條件,我幫他還。”

    明夷沒急著回?答,歪在椅子?上交疊著十指,覺得有些可笑,“‘奚臨’?什么‘奚臨’,他才?不叫‘奚臨’,連真實名姓都沒同?你說,你到底能了解他多少,你又了解了他多少?”

    她不以為意:“他叫什么我自己會?去?問。”

    “啊,然后呢?帶他離開,離開上哪兒?你們家瑤光山?高貴的正統仙門容得下他一個卑劣的邪修嗎?”

    她提起這個就?來氣,忿忿道:“害他身份人盡皆知的不是你嗎?”

    明夷微微傾身,“就?算我沒來尋他,你以為他在你們宗門中?就?能過得太平無事了?”

    對方遺憾且憐憫地嘖嘖感嘆,“你是當真對他一無所知啊。”

    “他是這世上最?后一雙活著的‘眼?睛’,‘眼?睛’你懂嗎?在你們玄門大比上發現?的那個‘眼?睛’。”

    瑤持心忽然一愣。

    師弟在信中?關于?取走烏骨的事寫得并不詳細,只說是秘術,她壓根不知道,原來奚臨也是“眼?睛”……

    當初遇上小芝時他的言行舉止,面對邪修時的一反常態,種種表現?歷歷在目。

    怪不得、怪不得他會?那樣難過……

    明夷將?她的失神盡收眼?底,嘴上卻不停歇:

    “他若被人勘破秘密,還能有命活?貴派那位受罰禁閉的丹修長老不就?拿著‘眼?睛’監守自盜?化境修為尚且如此,更別說是旁人。”

    他說到這里嘲諷地牽起唇角,“你們仙門的確不似我們邪祟弱肉強食,但內斗是一把好手啊。指不定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個什么由頭,套個什么罪名,人就?輕而易舉地沒了。”

    “在我雍和之內所有門徒皆打上了禁制,但凡有意圖不軌之人將?當場受心魔啃噬,我能保證不敢有人打他眼?睛的主意,那你能保證瑤光山的人不會?中?飽私囊嗎?”

    *

    奚臨療傷的靜室在雍和的西北邊。

    他重傷未愈,猶在調息入定,一名蠱師在旁看顧,以免其狀況有變,可隨時相助。

    方才?外面的轟然乍起的響聲已然有些影響到他,蠱師不住地出言提醒“氣凝丹田,分?心則亂”。

    好在劍修的神識凝練,奚臨剛將?雜念平復回?去?,過于?靈敏的五感不可控制地聽見了三進院外凌亂的腳步。

    “剛剛那是什么動靜?”

    “有個女的闖進來了!”

    “女人?什么女人?”

    “聽說是正經修仙門派的弟子?,漂亮得不得了,張口就?要見咱們城主。”

    他意識猛地一凜,即便閉著眼?,眼?球卻飛快不安地滾動著。

    師姐!

    第106章 雍和(一) 好疼……你咬疼我了,奚臨……

    邊上的蠱師見此情形, 周身?汗毛都快根根起立。

    奚臨靈氣煞氣交織外泄,儼然?有走火入魔之兆。先前城主在時才把他一身?的狂躁壓制住,本以為后續只用簡單調理, 沒大的危險了, 誰承想意外來得這么猝不及防。

    最?關鍵的是, 眼下就他一個人!

    他真?的要怕死了!

    “公、公子?!凝神靜氣, 不要為外界所擾啊!”

    然?而院外的聲?音還在源源不斷地被他的聽覺捕捉到?。

    “那人呢?人去哪兒了?”

    “當然?是讓城主一扇子?帶走啦,我在南岳這么些?年, 頭一次見到?仙門中人出現在雍和?, 還是以這種方式, 真?算開了眼。”

    “嗐,咱們城主不也這般去人家地盤上溜達了一圈么?”

    “那可不一樣,城主是帶著幾位護法一起去的,就算出師不利,也可全身?而退。而她是孤身?擅闖, 修為似乎也不算上乘。”

    說話之人風涼地“嘖嘖”道, “不自量力的黃毛丫頭,我看城主不見得會?輕易放過?她。”

    ……

    蠱師眼見他周身?的黑霧暴漲, 連忙喚道:

    “公子?!”

    端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額頭滿布細汗, 幾縷碎發近乎濕透, 隨著他猶疑地側頭而輕輕顫抖,微敞著的胸懷一片滾燙, 分明是在崩壞的邊緣。

    師姐為什么找到?這里來?

    她來……找我的嗎?

    這個認知在他意識的深處難以抑制地瘋狂起伏。

    她來找我的……

    邊上的蠱師焦急萬分地不知在沖他說什么,奚臨一句也沒聽清。

    可為什么是一個人……難道林朔沒有跟著?

    她怎么能獨自毫無防備地到?南岳來。

    這里太危險了, 甚至連瑤光的藥廬也在邊境之外。

    她有沒有遇到?心懷不軌之人?

    她有沒有受傷?

    她不該來的……

    奚臨的喘息越來越急促,耳邊都是明夷撂下的狠話。

    ——“回?頭我非殺了她。”

    ——“免得再壞我好事!”

    這兩?句話輾轉在腦海里拉扯,那道來歷不明的重創更令他無法沉靜下心。

    終于, 混亂的煞氣將瑩白的靈力拉入煉獄,膽戰心驚的蠱師正想以蠱蟲再度使其昏睡,然?而小小螻蟻一口咬下去,登時像啃到?塊鐵板,灼熱的黑煙,烈火一樣暴起燃燒,頃刻將那小蟲燒成了灰燼。

    青年赫然?睜開眼,瞳孔赤紅如血,眼底深處也如不熄的烈焰。

    他整個人氣場大變,竟破墻徑直殺了出去。

    “公子?!——”

    *

    “我為什么不能保證?”

    另一邊,會?客廳中的大師姐答得斬釘截鐵,“不否認仙門有你所說的弊病,但那又如何,只要有我在瑤光山一天,不需要什么禁制,也不需要什么心魔,沒有一個人敢打他的主意。”

    “何況。”

    她頓了頓,星眸里閃著自豪的光,“奚臨本身?就已經很厲害了,他根本不用我來保護,也不需要我同情可憐,我相信他不會?輕易迷失自我的。”

    “你的顧慮純屬多余,他難道沒了你就活不成了嗎?”

    “嚯,好大的口氣。”

    說話間?,明夷把扇柄輕輕一擺。

    瑤持心只覺兩?只手腕倏地發緊,低頭看時,竟平白多出一把漆黑的鎖扣,鎖鏈直接將她胳膊懸空掉了起來,帶著關押的意味釘在原地。

    她試圖掙了掙,未能掙開。

    明夷握著折扇在肩頸處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慢條斯理地從她面前踱步而過?:“有一句話,你還說對?了。”

    “他確實?沒了我就活不成。”

    瑤持心并未把這番厥詞放在心上,她雙手被束無法結印,拽得鏈條哐當作響:“你真?的想與瑤光山為敵嗎?”

    “誒——”明夷輕描淡寫地彈著袖袍上的褶皺,“別急著給我扣帽子?,我沒說要殺你。”

    “來我的地盤踢館,扣押你不是理所當然??這可是你冒犯在先的,別忘了,我是不想招惹瑤光山,但我不是瑤光山的狗。”

    “改明兒讓你爹來贖你吧小丫頭。”

    她態度堅決,似乎沒帶怕的:“我爹是要贖我,而我也要贖奚臨走!”

    明夷沒見過?這么油鹽不進的女人,“贖他?你憑什么贖他?”

    “我之前就說過?了,你壓根不了解他,現在看起來你恐怕連‘眼睛’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關于這個,瑤持心全部的認知皆來源于小芝,她回?想起當天昆侖長老的解釋,略帶遲疑地盯著對方:“不就是‘涕邪眼’……聽聞擁有的人,能使出很獨特的術法。”

    “哈,‘涕邪眼’那是你們仙門一廂情愿的稱呼。”

    “你們認為它邪性,覺得它會?發出仿若嚙齒動物的悲鳴,高貴的上仙們聽不得。我們不叫這個,只叫它‘眼睛’,因為它本身?就是‘眼睛’。”

    明夷站定腳,“按照現存的玄門典籍記載,是不是說它出現于上古時代,因靈氣混亂,導致有的人生來體質異樣?”

    大師姐沒有吭聲?,她典籍看得少,勉強就只記得昔日昆侖長老只言片語的說辭。

    對?面的雍和?城主當她默認了,似笑非笑地輕哼,“那是你們玄門自己一知半解。”

    “‘眼睛’的出現不是隨機地落在人群里,它其實?只存在于某個古老的部族當中,換句話來講,是僅屬于這個部族的一種天賦。”

    “在古早之時,此族名為‘岐山’。”

    “這個岐山部極其崇拜眼目圖騰,相傳族中嬰孩降生之后,睜開眼的瞬間?,便會?得到?神明賜予的一項力量。”

    “所以才叫做‘眼睛’。”

    “部族內每個人的異能都不相同,每雙眼睛也顏色各異。”

    經他這么一提,瑤持心想起來,小芝的瞳眸正是湛藍。

    “有的人力大無窮,有的人能喚雨呼風,還有的可以隨意控制別人的記憶,可以令死人復生,使尸身?永久不腐——”

    “哦。”他忽然?悠悠道,“在你們瑤光大比場上發現的那只,若我沒記錯,應該是能消除一切調動靈氣的術法,使之無效化?。”

    “這一類功效的‘眼睛’是最?好用的,黑市上要價頗高。”

    “等等……”

    瑤持心聽到?此處,頭皮一陣發麻,“如果?照你所說,‘眼睛’只在這個部族才有,那么從古到?今,所有的‘眼睛’,不都是他的……”

    明夷面無表情:“都是他的族親。”

    這時的雍和?神宮內,朱欄白石,高臺厚榭之間?刮過?一道熾烈的風,直奔中庭。

    瑤持心呼吸不自覺一滯,旋即仔細思索,又感到?十分不可理解:“我知道‘眼睛’是修士……不對?,是那些?族人被以秘術煉制成這副模樣的,但、但若整個部族都是身?懷絕技之人,為什么不能反抗呢?”

    “大家既有神通傍身?,沒道理會?落得這個下場啊。”

    結合前后諸多線索來看,岐山部到?近代估計已瀕臨滅族之危,再結合小芝的記憶,想必上古時期也過?得格外艱難。

    可是不應該啊。

    既然?全族皆為能人異士,難道不是所向披靡,別說遭到?驅逐和?追殺,統治九州大陸也不在話下。

    明夷聞言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聲?。

    在此之前,他見奚臨那副叫人勾了魂一樣的反應,還當對?方是個妖媚狡詐的狐貍精,慣會?使什么迷惑人的手段,誰知道幾番交談下來,瞧著竟天真?無比,像哪家家養的單純憨直的大小姐。

    “小姑娘,你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嗎?”

    “不是所有人得到?的能力都是殺術,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好自己的能力,總有沒辦法自保的老弱婦孺,而岐山部新生嬰孩會?得到?‘眼睛’的力量,你知道這一點,將惹來什么后果?么?”

    不知為何,瑤持心叫他這么一問,背脊無故發涼。

    她明明毫無頭緒,卻莫名生出一絲毛骨悚然?來,一時間?已忘了自己還受鎖鏈的牽制,只定定看著他。

    “什么……后果??”

    明夷回?頭時,唇角的笑意涼薄極了:“上古時期資源分配何其不均,在那個法器基本沒有的時代,鑲嵌‘眼睛’的秘術就等于是鑄煉法器,多少人趨之若鶩。”

    “因此只要能抓到?一對?岐山男女,無論老少,皆可淪為提供‘眼睛’的工具。”

    她漸漸明白了什么,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往外冒。

    “見過?圈養牲畜的農莊嗎?”

    “他們會?在里面被逼著一直生產,一直生產,生到?不能生為止。而誕下的嬰孩則抬上祭臺,或許連神智都沒生出多少,便成了供人買賣的貨品。”

    “就算岐山部團結起來又如何?一個部族對?付得了成千上萬的術士嗎?對?付得了防不勝防的陰招嗎?”

    瑤持心腦海里乍然?浮現起在小芝記憶之中見到?過?的情景。

    布滿符文的施術現場,猩紅色的燈燭,昏暗的環境,散發著木頭潮氣的店鋪深處,來來往往面容扭曲的客人,一具又一具鑲嵌的“身?體”。

    ……

    奚臨呢,他經歷過?什么?

    他也知道這些?嗎?

    扣在腕上的鏈條驀地收緊,她不禁往前湊:“那他呢?”

    “他的‘眼睛’,有什么能力?”

    “啊,說起他就很有意思了。”

    明夷笑容慵懶地展開扇子?,“他的眼睛,和?別人的都不一樣……”

    也就是在這時,驚天動地的巨響轟然?炸開,堪堪落在瑤持心背后。

    門墻被外力豁開了一個口,法陣跟著磚石一起攜手崩碎。

    她只覺有強光打進來,亮得過?于突然?,正對?著的明夷竟有些?不能適應,忙開扇擋住視線。

    瑤持心還沒來得及側頭去看,一道裹挾著黑色火焰的身?影破光而至,快得幾乎只剩殘影,而一閃即逝的,是兩?線瑩亮如瑪瑙的紅光。

    那讓碎發遮住眼角的側臉何其熟悉。

    她不禁欣喜。

    奚臨!

    他的表情凌厲得可怕,好像殺紅了眼,帶著宛如護食一般的應激反應,不管不顧,兜頭就沖前方的明夷一掌拍去。

    這變數可謂突如其來,明夷全然?沒料到?奚臨會?在自己神識覆蓋的地方說發瘋便發瘋,防得措手不及,差點真?叫此人拍成肉泥。

    他倉促間?架起靈氣護體,連著擋了他好幾招,腳下退開數步,一扇子?架住他的攻擊:“干什么你!失心瘋了?”

    “不好好在靜室養傷,誰許你跑出來的?”

    幾步開外站著的青年仿佛與黑煙烈焰同生,外衫已然?葬送在了滾燙的煞氣里,每一寸皮膚都與外冒的煙霧相連。

    他微微喘著氣,躬起的腰身?緩然?直立,半只眼睛皆蒙在發絲之下,望向他時,那神情陌生得極度危險,連處變不驚如明夷當下也小小的一怵。

    像走火入魔,又不完全像。

    顯然?除了神志不清外,還因為對?他出手而受到?血契的拷問。

    “把師姐……”

    奚臨陰冷地盯住他,每說一個字,臉頰邊的筋肉由于緊咬牙關而僵硬的顫抖。

    “還給我!”

    他喊完就打上來,簡直不分青紅皂白,打得明夷一肚子?火。

    “沖我吼什么?我又沒對?她怎么樣!”

    青年烈火燎原般將他逼到?角落,透著劍意寒光的煞氣一卷而上,將明夷團團圍住,他長袖讓黑煙撩到?,一時間?竟被困得脫不開身?。

    待控制住了對?方,奚臨才猝然?回?頭,一把握上扣著瑤持心的鎖鏈,徒手捏了個粉碎。

    “奚臨!”

    剛解放雙手的瑤持心正有話想跟他說,冷不防卻被青年一把攬住腰,一言不發地沖出殿外。

    原地里險些?叫黑火燒焦頭發的明夷狼狽地撲滅殘留在衣袍上的煞氣,看向破了個大洞的紅墻沒好氣地嚷道:

    “我是傷她還是碰她了?你瘋狗投胎嗎你!”

    *

    瑤持心抱著奚臨的脖子?,他速度快得驚人,眼花繚亂到?幾乎瞧不清周遭的景物,也不知他打算帶自己去哪兒。

    很快,兩?個人風馳電掣地落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中。

    奚臨將她放到?屋內,終于不自覺地松開了力道,步子?略微蹣跚地朝旁踉蹌一步。

    瑤持心現在有太多事想要問他了,想問他的傷勢,想問他的身?世,以及關于雍和?,關于明夷……

    還特別特別地想見到?他。

    “你怎么樣?”

    饒是奚臨已經往后退了半丈,她依然?挨近去,“我聽爹說你在我身?上放了自己的神魂,前天挨的那一下,是不是很重?有沒有事啊?”

    這么看不難發現他周身?的異樣,那些?黑煙在她靠過?去時會?輕輕消散些?許,但仍能感覺到?非同尋常的熱度。

    瑤持心恍惚記起來,昔日他將邪祟絞殺成碎肉,也是這般黑氣縈繞,靈氣外泄,壓迫感鋪天蓋地。

    或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害他真?元大亂,隱隱有走火入魔之兆。

    她連忙捧住他的臉,青年的目光迷離又鋒利,儼然?不似清醒的神態:“師弟,你看看我。”

    奚臨汗水潤濕了鬢發,那雙眼睛滿布血絲,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他目光戰栗猶疑地瞥了她一眼,又再度皺著眉低了下去。

    瑤持心瞧得心里難過?極了,伸手替他撥開濕發,“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我應該早點來的……”

    奚臨此刻的耳邊一片渾濁,聽什么都好似蓋了一層水霧,連視線都跟著模糊難辨,全是血色。

    維系著煞氣的雙目讓每根筋脈齊齊震顫,失控的靈力加深了他潛意識中最?害怕也最?擔憂的事,他所有的情緒正被無限放大。

    那些?曾經畏懼的、所求的、期盼的、失去的通通在神識里抵死掙扎,反復撕扯。

    只一顫長睫,眼角便一下子?滾出血淚來。

    “奚臨!”

    含糊的人聲?有如隔著千里外,回?音空曠。

    “你還認得我嗎?認得我是誰嗎?”

    那人在他面前不住輕喚,“我是師姐啊。瑤持心!”

    師姐……

    他神情茫然?不定地抬起眼,時而清晰時而朦朧地注視著朱紅世界中殘存的輪廓。

    師姐……

    他心里的念頭隨著這個稱呼逐漸執著起來。

    師姐是他的。

    他心想。

    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他已經什么也沒有了,也不會?再有了。

    師姐一定要是他的。

    他一個人的。

    瑤持心從瓷瓶里騰出一粒丹藥來喂到?他嘴邊去:“清心丹,你先吃一顆。”

    然?而奚臨牙關緊閉,就是不肯松口。

    她急得束手無策,“奚臨,我求求你張嘴好不好。”

    就在這時,青年凜冽的星眸猛然?朝她望了過?來,瑤持心還沒等回?過?神,整個人忽然?被他大力抵上了身?后的墻,那顆沒能送出去的仙丹脫手摔在了地上,叮叮當當地滾了一路。

    她的頭冷不防磕在冷硬的磚石上,當即抽口了涼氣,而奚臨滾燙的身?軀山一樣覆壓下來,將她困在逼仄的縫隙之間?,越攏越緊。

    “奚臨!”

    瑤持心推不開他,“聽我的話,先吃清心丹。”

    她想去摸藥瓶,可師弟扣著她兩?只手,動作似乎比當日被紫微星鏡所迷時還要蠻橫,牙尖從耳垂一直咬到?脖頸,在衣襟清楚的裂帛聲?里,她忽覺吃痛。

    青年的牙實?實?在在地落在那白瓷似的肌膚上,往下再深幾分,又再深幾分。

    瑤持心忍不住“嘶”了一聲?。

    “好疼……好疼啊,你咬疼我了,奚臨!”

    第107章 雍和(二) [修]算我求你,以后都不……

    不知為什么, 他比當初那馭獸道咬得要重,好像想起來就心有不甘一樣。

    哪怕之后消除了痕跡,依然恨不能將曾經咬過這彎頸窩的人碎尸萬段。

    滾燙的鼻息輕噴起細碎的發絲, 嵌進了利齒的皮肉上即刻有鮮血滲出?, 從起伏的鎖骨一直滑落到胸前, 與周遭凝脂般的肌膚兩相分明, 鮮艷得驚心動魄。

    直到聽見師姐在?喊疼,青年才本能地松開了口。

    他兩手還摁著她的臂膀, 此刻抬起頭時, 唇邊沾著的血殷紅到接近妖冶, 襯得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更加缺乏血色。

    瑤持心暗自抽氣,顧不得疼痛就去?窺他的反應:“奚臨?奚臨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是我啊。”

    “你看?看?我,你醒一醒啊。”

    可無論她怎么呼喊,聲音傳入耳中都?成了模糊的渾濁。

    他的視野里就只裝得下那肩頸處鮮紅的齒印。

    沸騰的煞氣將意識沖得一團散亂,奚臨約莫十分迷茫, 有一瞬竟懵然不知痕跡是幾?時留下的。

    這是他的印記嗎?

    他茫茫然地想。

    罩著一層血霧的世界, 萬物皆腥紅,獨她纖瘦的肩上散發著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靈力。

    屬于他的靈氣正絲絲縷縷地鑲入她體內。

    融進血脈里。

    不是別人的, 是他的, 他一個人的……

    奚臨迷離的眼神中無端流露出?些許意外的滿足來, 失控的理智漲潮似的兜頭淹沒。

    師姐是他的。

    她可以是他的了。

    瑤持心正還要說話?,腰間猛地箍緊, 整個人被他用力往前一抬,充斥著鐵銹味的氣息鋪天蓋地地侵占了唇齒。

    “奚……唔——”

    奚臨的齒尖尚且殘留著她自己的血, 連同?他嘴里干凈的味道,半是腥甜半是純粹地渡進口中。

    沒了往日?清醒的理智克制,他吻得急躁得, 蠻橫粗暴,幾?近深切地去?尋她的舌,每一次吐息都?充滿了侵略性,毫無章法地啃咬相撞。

    因靈力混亂而滾燙了數倍的氣息張牙舞爪地縈繞口齒,與她抵死糾纏。

    瑤持心幾?乎要被他吻得沸騰起來,他身上太燙了,燙得不似尋常,簡直招架不住這股勁力和速度。

    她剛伸手去?推他的肩,手腕便驀地一緊,奚臨擒著她再度抵上冰涼的墻面,此前掀到臂彎上的衣襟急轉直下。

    耳邊是兩道清晰的裂帛聲。

    青年半身衣衫早已燒盡,她肌膚切實貼到他胸膛時,仿若讓烈火灼烤過,清晰地發出?“呲”一聲響。

    瑤持心舌尖尚且叫他堵得發不出?聲,心頭卻一陣擔憂。

    完了,自己不會被他燒死吧?

    然而很快,那些黑煙貌似反應過來她是誰,漸次收了戾氣,緩緩向她身上靠攏,一寸一寸地帶著侵占的意味將瑤持心嚴絲合縫地裹住,裹得兩個人不分彼此。

    霧氣籠罩之處,灼熱分明有所?減退。

    奚臨像是終于放過了她的唇,淺吻著臉頰和下巴,輾轉磨蹭到耳垂隔著青絲凌亂地咬弄。

    她總算得以緩口氣,倉皇咽了口唾沫,在?他肩上半仰著頭細細喘息。

    正想著不行,再這么下去?要出?事。

    剛抬眸要說話?,青年那儼然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神情倏忽撞進眼底。

    她當下便啞然一哽。

    瑤持心知道他不對勁。

    哪怕上次在?紫微星鏡中受執念所?迷,奚臨也從沒有過這樣的癲狂,從他剛才乍然出?現到而今的舉動,說是入魔也不為過。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替她擋傷造成的后果。

    若換做以前,瑤持心肯定等著看?他清醒后的笑話?,想著絕對要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此刻卻怎么也起不了玩笑的心思,因為很明白?師弟醒來心里肯定不會好受。

    想到這里,她禁不住一陣心疼,伸手輕輕撫上他的頭,寬慰似的揉了揉那把細軟的青絲,索性任憑他埋首在?自己頸窩的傷口上反復吮吻。

    好吧好吧,給他燙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大概是記著師姐方才的抗拒,奚臨的動作?分明有所?收斂,唇舌一遍一遍輾轉在?傷處,沿著鎖骨替她吮去?血漬。

    那咬過的地方半是疼痛半是溫潤。

    瑤持心指尖頃刻泛起一線麻癢,身體不自覺地往下滑。

    青年覆壓的重量漸吻漸深,她在?逼仄的空間與緊貼的距離下半靠著墻。

    身前是熾熱的胸膛,身后是冰涼的磚石,肌膚挨在?粗糲的墻上來回摩挲,上下顛伏,五官六感都?比平時放大了數倍。

    南岳多云,天并?不亮,兼之那扇窗給簾幕掩了一半,是以室內大半陷在?昏黑里,僅一束微光灑落進來。

    剛剛好落在?奚臨的背上。

    他周身的肌肉恰到好處,不會太夸張,也不至于太纖細,小?腹上塊壘清晰,手指能順著垂散的發絲摸到兩邊勁瘦的琵琶骨。

    淺淡的日?頭照出?他背后細細的薄汗,緊實的筋肉近乎有韻律地鼓動著,汗水從脊梁一路往下滑。

    青年的眼睛里燒著一團火,微微而啟的唇里氣息熾熱,輕顫著的濕發襯出一張俊秀的臉。

    饒是在?這種時候,他瞧著居然也并?沒有多少?染上情欲后的扭曲。

    五官眉眼依然是純凈清潤的。

    瑤持心側目端詳他,總覺得他此刻像一頭不知迷失在何處的困獸。

    張狂又寂寞,兇猛又脆弱。

    唯有感情尤其堅定,滿心滿眼里,就是想要她……

    瑤持心攀住他的脖頸。

    投在?屋內的微光從他身上偏移到了地面,青年修長的五指緊扣著她的腰,一直扣到自己胸膛,貼得嚴絲合縫。

    南岳那八百年不怎么燦爛的太陽無端罕見地一亮,明媚的光襯得枝頭的嫩葉都?水靈了不少?。

    小?院里輕易不敢有外人擅闖,靜悄悄的,連風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

    奚臨在?睡夢里極其不安穩,錯落混亂的畫面閃爍不斷,縈繞耳畔的似乎全?是急促的喘息。

    熾烈的空氣浮躁極了,無論是觸感還是聲音,都?真?實到令人無所?適從。

    而自己竟怎么都?沒辦法停下來。

    他好像深陷于其中,只想更沉溺,更沉溺,沉到無邊無盡的黑暗里。

    這么想著,指間的力道忍不住就加重了幾?分,再加重了幾?分……

    恍惚聽到有人若有似無地在?叫他。

    “奚臨……”

    他夢魘驚醒一般,猛地睜開眼,噌然坐起身。

    入目是夕陽橙黃的光,穿過半壁窗欞,投了個四四方方的形狀在?門上。

    周遭靜得無比安謐。

    雀鳥的鳴啼清脆而綿長,已經是傍晚了。

    他莫名放空地發了會兒?呆,心口空落落地感到些許茫然。

    自己……回房間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記憶一片混亂,隱約還夾雜著沒來由的不詳之感。

    記得先前他在?靜室內調息打坐,巨響聲猝然而起,中途靈氣走岔,蠱師不停地叮囑要保持靈臺清明,可煞氣不受控制地橫沖直撞,險些撼動神識……

    而外面的人都?在?說,都?在?說……

    青年迷蒙的眼光陡然一清。

    師姐!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掌心下撐著的是冰涼的薄紗,奚臨近乎怔忡地轉頭,躺在?身側的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刺進視線里。

    瑤持心長發披散著,大把大把地鋪開,五官眉眼都?被青絲蓋住,水藍色的袍子搭在?身上,周遭全?是扔作?一地的衣衫。

    射入的落日?余暉照得她肌膚瑩白?得透明,裸露在?外的半身滿布嫣紅和齒痕,深淺不一,有燒傷,還有淤青,明顯是尚沒來得及自愈的。

    其中屬左肩鎖骨上的牙印最為刺眼。

    他看?見這一幕再明白?不過,整個人堪稱窒息,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結成了冰。

    顯然清楚這是由誰造成的。

    奚臨顫抖地伸手捂上半張臉。

    那不是夢。

    是真?的,他真?的……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對她做出?這種事。

    而且還是在?靈力完全?失控的情況之下,既沒有神智,又帶著煞氣。

    師姐……她怎么承受得了。

    奚臨嗅到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還未散去?的味道,立刻狠狠地咬牙閉上眼睛,在?那當下幾?乎有了想一掌拍死自己的沖動。

    瑤持心渾身是淺傷,此刻安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一絲生?氣也無,一時竟讓他生?出?惶惶的恐懼來。

    若師姐有什么三長兩短,豈不是自己一手害死她的?

    她明明千里迢迢……千里迢迢跑這么遠來找他……

    奚臨滿心的慌亂起落不定,只覺氣血沖上了腦門,當下隱隱有再度被反噬的征兆。

    忽然,眼前的人微微一動,仿佛是發現他起身了。

    他所?有紛亂的靈氣登時凝滯,怔愣地不敢再放肆。

    只見瑤持心從纖長的烏發下側了側頭,神情分明透著疲憊的倦意,然而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旁邊,那雙眸子頃刻便亮起光。

    她忙支起身來,喜出?望外地看?著他,似乎全?無介懷:“奚臨!”

    “你沒事了嗎?不要緊了嗎?”

    她用衣袍掩住胸口,伸手去?摸摸他的臉,“黑霧好像退下去?了,人也沒那么燙了,你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認不認得我是誰?”

    奚臨呆坐在?原地,聽著她言語間并?無半句怨懟,一時竟不知所?措,半晌才猛然回神一樣,飛快拉過瑤持心的手去?摸她的靈脈。

    還好。

    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還好沒有事。

    “師姐……”

    奚臨開口時,眼圈先紅了,自責到無以復加,“你。”

    他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你怎么不用瓊枝刺我的靈臺,我離你那么近,你應該可以得手。”

    瑤持心攏著衣袍坐在?對面,看?出?他滿臉是歉疚,模樣反而讓人不忍心。

    她眼角不由含起一點溫柔:“你那個樣子,我又不知道你狀況如何,要是貿然對你做什么,導致傷上加傷,怎么辦啊?”

    奚臨聞言皺眉閉上眼,愈發無地自容地低了低頭,繼而才欲言又止:“傷了便傷了吧。”

    “師姐,就算我求你,以后都?不要再為我的事情涉險了行不行?”

    “今天的情況真?的很危險,稍有差池,你可能會被我、被我……”

    “不行。”

    誰想她反對得飛快,不講道理地拒絕,義正詞嚴,“不行!我偏要為你涉險,我就喜歡為你涉險,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

    他啼笑皆非卻百感交集:“你……”

    “好了。”

    瑤持心心知他也是著急,便握了握他的手,“不要提這些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找來這里,我好想你,好擔心你的。”

    奚臨聽得心里一酸,喉頭猶如被沸水滾過,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她,總以為師姐會因先前的事厭惡自己,根本沒想過她會找來。

    原打算等一切了結,再去?瑤光山尋她,誰知道她不僅找來了,還親自到南岳這樣的地方。

    他想不出?分開的這半月,在?瑤光山上發生?了什么,更想不出?她會因此掙扎猶豫多久。

    但此刻聽見她親口說“擔心”,奚臨心緒驟然起伏,沖動一瞬而生?,忍不住將她一把擁入懷中用力扣進胸膛。

    這動作?太大,瑤持心卻突然小?聲地“嘶”了一下。

    像是觸到什么傷痛處。

    奚臨連忙松開來,他帶著幾?分無措地打量:“對不起。我之前是不是弄傷你了?嚴重嗎?”

    師姐頭發一向養得很長,此刻散在?背后和前胸,嚴嚴實實擋住身體,他一時片刻也瞧不出?什么地方不對。

    瑤持心悄悄地去?撫了撫后腰,不敢說上面全?是咬痕,敷衍道:“不、不怎么嚴重,休息半日?就能好。”

    奚臨依舊不大放心,畢竟對自己的手勁太了解:“真?的不要緊嗎?我那個時候神志不清,或許下手沒輕重……”

    “誒,都?說不要緊了。”

    她忙岔開話?題,“還沒問你,你身上起的黑煙是因為走火入魔嗎?”

    他垂目端詳周身的情況,自視后心知方才乍起的情緒已然平復下去?,便如實點點頭:“算是。”

    “那現在?消退了,就證明已經沒事了?”

    奚臨:“嗯。”

    瑤持心略一偏頭,神采奕奕:“這么說,是和我雙修消退的?”

    青年的眼底很快閃過一絲尷尬的赧然,最后也還是承認:“……嗯。”

    “原來雙修真?這么有用嗎?”

    大師姐不得不深感驚奇:“從前只見書上寫陰陽調和功力倍增,照這么看?,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都?能解決?”

    她有了很多大膽的想法,一把拉住他,“那是不是以后身體哪里不舒服,就可以通過此舉來消除了?”

    “理論上是的,不過解釋起來很復雜……以后我再同?你講吧。”

    奚臨提起這個仍覺得后怕:“師姐,我沒告訴過你,我體內的黑煙其實是一種煞氣,和人……交合之時,外泄的煞氣會影響到對方,輕則損傷修為,重則甚至致命。”

    說完,他不由正色地端詳她,“你現在?覺得怎么樣?”

    “我適才探你的脈象倒是正常無虞,你自己感覺呢?”

    “感覺……”瑤持心顰起眉認真?體會片晌,“還好啊。”

    不如說,倘若師弟整體沒那么瘋,其實偶爾還挺舒服的。

    她躲閃著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補充,“……就是有點疼。”

    奚臨知道她指的什么,到了這一刻竟先不好意思起來,垂下眼瞼窘迫地又道了回歉:

    “對不起。”

    瑤持心看?見他的反應,唇角忍不住地上揚,一本正經地清清嗓子:“好啦,這次事出?有因就原諒你了,下次可不能再這樣。”

    青年那雙星眸一瞬間就望了過來,和她的猝不及防相撞,似乎懂讀了這一句的一語雙關之意。

    漆黑沉寂的眼珠有遠處暮色最后的一點光。

    他良久才低低答應,那眼底的笑意幾?乎清晰可見。

    “嗯。”

    奚臨盯著她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久,而后才不自覺地抿了抿唇,還是想問:“師姐為什么一個人下山?”

    “我以為……”

    他頓了頓,“以為你以后都?不會理我了。”

    瑤持心還忘了同?他算這筆賬,不禁佯作?厲色道:“是啊是啊,真?想不理你了,什么都?不說,丟下一個爛攤子就一走了之。你害我胡思亂想了多久你知道嗎?”

    他張口試圖要說什么,到底自知理虧地咽了回去?。

    “……我也沒料到城主來得這么快,原是打算親口和你講個明白?,只可惜,沒能趕上。”

    她不依不饒:“可你還把替身術封印了!”

    奚臨解釋:“上次我們在?靈臺上聯系的事已經被你爹覺察到,我不想讓你為難。”

    瑤持心:“那封放在?我衣服里的信,你也沒同?我提!”

    他先是意外:“你找到那封信了?”

    隨后又輕輕一嘆,“當日?情形緊迫,我來不及多言,又怕如果掌門知道有此物的存在?,指不定會毀掉。”

    樁樁件件,他倒是都?辯駁得合情合理,瑤持心雖然早知師弟事出?有因,但親耳聽到他的說辭,心頭的疑慮還是消去?不少?。

    無論如何,她還是想毫無理由地相信他,當和奚臨面對面時,這種感情尤其強烈。

    青年看?她的眼神太真?摯了,她不可能不信。

    “而且……”

    奚臨話?音一頓,到底不敢同?她對視,不動聲色地別開了目光,“我出?身于邪修,師姐你說過,你不喜歡邪修的。”

    他下意識地微一垂首,“我怕告訴了你,你會生?氣。”

    盡管大師姐也拿不準,他若當初如實告知,自己究竟能不能接受。

    “可就算你不告訴我,我總會知道啊。難不成你想瞞一輩子?”

    瑤持心見他不吭聲,居然有幾?分默認的意思,“你還真?想瞞我一輩子的?”

    她輕輕抱怨,“你看?,報應了吧,老天爺都?不打算讓你如愿。”

    奚臨緘默著不置可否。

    經他這么一提,瑤持心不覺伸手去?牽牽他的胳膊,“誒。”

    “我有個疑問。”

    她往前坐了坐,挨近了瞧他,“你好好的,為什么會是邪修呢?”

    不管怎么看?,她都?覺得從奚臨身上幾?乎找不到邪祟的氣息,不僅和她先前認識的邪修天差地別,即便是在?整個雍和里,也同?其他人格格不入。

    聽聞此話?,奚臨側過眼,意味深長地一笑:“我不像嗎?”

    瑤持心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回,仍舊堅持,“不像。”

    “你比劍宗那幫人像正經修士多了。”

    得到她這番認可,他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憂戚,“這件事情說來話?長……”

    “我從一睜眼,就已經在?這個地方了,沒有別的選擇。”

    “在?我很小?的時候遇到了城主——那時雍和尚且不存在?,是他收留我,為我提供庇佑。而后來我便與他簽下血契,答應要為他做一千件事。”

    她瞠目結舌:“一千件?!”

    “嗯……”他頷首,“前前后后一百多年,現在?應該也不剩多少?了。”

    “他抓你就是為了這個?”

    奚臨道了句是,“我四年前不告而別,他一直在?找我。”

    落在?門墻上的最后一線光被暮色吞沒,天幕驀地黑了下來,院中未曾點燈,說話?間,四周便已叫夜月圍攏。

    一股微涼的風從半開的窗拂進,饒是有長發遮蔽,瑤持心還是冷不丁地打了個寒噤。

    奚臨看?在?眼中,沒再接著往后說,只道:“南岳氣候多變,不比瑤光山暖和。”

    他視線落在?瑤持心身上斑斑點點的痕跡,思索再三仍覺不妥。

    “師姐,我看?看?你的傷。”

    他手指輕輕撥開她胸前的青絲,視線很規矩地沒有多停留,打眼一掃就知道這些淤青不是輕易能夠消退的。

    自己走火入魔肯定比平時的動作?更重。

    奚臨眸色自責地沉了下去?,忽然說道:“這里冷,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現在??”

    她好奇:“去?哪兒??”

    第108章 雍和(三) 我想跟著師姐……師姐會要……

    明夷挽起袖子, 露出?纏繞著煞氣的半條手臂放在桌上,由蠱師醫治。

    大夫是跟了他?許久的心腹,甫一瞅見這傷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頗感?驚訝:“怎么回?事, 鬧得這么嚴重??”

    他?煩躁地抖開?扇子, 扇得一言難盡:“還能怎么回?事, 被?狗咬的。”

    蠱師往掌心倒了些茶水,朝桌前一抹, 喚出?一條散發著寒氣的白色蠱蟲, 一面等它慢條斯理地爬向明夷的臂膀, 一面在旁邊坐下:

    “日前你不是替他?壓制住了失控的‘眼睛’嗎?我瞧著也沒什么大礙了,后續再自?己調息個幾天,頂多三五日就?能痊愈,如何說?走火入魔就?走火入魔呢?”

    她不免奇怪,“他?心境一向平和, 按理說?不應該啊。”

    “別?問了。”

    明夷提起這事兒就?糟心, 把扇子一收,“他?這些年在外頭認識了個女人?, 給迷得七葷八素。”

    “今天那丫頭找過來, 好家伙, 人?還沒見著,聽?到動靜便開?始發瘋, 張嘴到處亂咬,你說?他?是不是有病?煞氣入體, 終于?傷到腦子啦?”

    蠱師當下一挑眉,意味深長地想起什么,“難怪我剛剛一晃眼, 好似瞥見他?帶著個人?往楓山的留仙池去了,原來是個姑娘啊。”

    “何止是個姑娘,還是個漂亮姑娘!”他?沒好氣,“見色忘義的東西。”

    蠱師先是笑得不懷好意,而后又感?覺事情不簡單:“印象里,雍和剛搬來古城不久,就?有幾個女孩子對他?死纏爛打過,他?都?沒給什么好臉色。”

    “奚不像是個會輕易對別?人?動心的人?,我一直覺得他?很念舊。”

    明夷:“他?念個屁!”

    蠕動的蠱蟲正趴上他?的小臂,照著筋脈咬了一口,錦衣人?那憤怒的面容立刻憤怒得有幾分扭曲。

    “奚跟你的時間最長,城主對此沒什么頭緒么?”

    明夷齜牙咧嘴:“我能有……什么,頭緒!”

    “他?從小到大見著女人?便躲,偶爾瞧我還不順眼呢,誰知道?他?哪根筋不對!”

    雍和城主斬釘截鐵,“要我說?,他?就?是喜歡漂亮的。”

    “之前沒看上,是因為?之前的都?不夠漂亮!”

    *

    此刻,漂亮的大師姐正坐于?湯泉內,拿手指在水面上點蓮花玩兒。

    這是她眾多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術法之一,指尖往清水里輕輕一戳,便能生出?一朵水花凝聚成的睡蓮,一路可?以飄出?去很遠。

    這片池子懸在山崖的邊緣,規模不小,快趕上瑤光山的落云湖了,左近空無一人?,冬日的夜里,清輝與燈燭照出?騰騰而升的霧氣。

    想不到南岳這般動蕩的無主之地,居然也藏著如此鐘靈毓秀的秘境。

    她泡了一會兒,通身的酸軟立刻一掃而空,猜測這不是普通的湯泉,底下八成鋪了匯聚靈氣的寶器。

    瑤持心拉長手臂伸了個懶腰,感?到神清氣爽,繼而轉過身,扒著池邊去瞧岸上端坐入定的人?。

    奚臨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從衣衫到發絲一塵不染。

    她不便貿然打擾,于?是趴在光滑的山石上,將下巴擱在臂彎間,百無聊賴地看著。

    有些時候沒見到他?了,以前兩個人?天天待在一塊兒倒沒覺得怎么,如今分開?了一段日子,乍然重?逢,她心頭歡喜得不行,怎么瞧他?怎么喜歡,被?周遭溫暖的熱水泡得一陣心滿意足。

    忍不住慶幸,還好這一趟她來了。

    真好。

    就?在此時,入定中的奚臨眉峰卻輕輕一蹙,隨即自?唇角吐出?一口濃稠的血。

    瑤持心星眸一驚,慌忙支起身:“你怎么樣啊,要緊嗎?”

    青年抬手平靜地擺了擺,終于?醒過來,“沒事,是早間急火攻心的郁結,吐出?來就?好了。”

    奚臨拿指背擦去下巴上的血漬,一眼見她半個身子都?撐在外面,不由道?:“師姐,你再多泡一會兒。”

    “此處的水天然受靈氣滋養,對身體有好處,不比你泡藥浴差。”

    “喔……”

    瑤持心聽?話地重?新坐了回?去,一頭烏發立刻海藻似的散開?,拖尾一樣輕悠悠地在水面綿延。

    他?說?完,沒急著給自?己調息,反而近前來又摸了摸她的脈象。

    湯泉能舒筋健骨,對師姐恢復由煞氣造成的外傷最有效不過。

    奚臨算著泡水的時辰,從懷中取出?一粒丹藥喂到她嘴邊。

    “來,能緩解煞毒的,吃一顆,以防萬一。”

    瑤持心也不擔心這藥丸的來路,就?著他?的手銜住,當糖豆磕了,理所當然地提議道?:“誒,既然這泉水好,那你不用泡嗎?”

    奚臨輕輕含笑,收回?手指悄悄摩挲了一下,順勢尋了個離她近的地方落座,“我受的是內傷,泡這個沒用。”

    聽?他?提及傷勢,就?知道是日前替自己身受殺招落下的遺癥。

    瑤持心終究還是不安,偏偏也沒把這術法問個明白,那天得知此事,腦子一發熱,拎起大包小包便動身南下了,竟忘了找老爹多探聽幾句。

    “你的傷真的沒關系么?我爹說?,你放了個……什么神魂在我這里,那你神魂挨了這么重的一下,豈不是要廢了?”

    然后又拉住他?的手強調,“你要如實跟我說?,不能騙我。”

    她周身在溫水中泡得暖和,指尖便尤其柔軟,奚臨不禁握了握:“那只是我的一部分神識,僅作提醒之用,在替你擋完致命傷之后,也就?回?到我身上了。真正硬扛下來的是靈骨。”

    “我靈骨還算強悍,又有煞氣從旁相佐,能恢復的,你不用擔心。”

    末了,他?兀自?抿唇沉吟片刻,提議道?:“要不,再種一次吧?”

    瑤持心當場拒絕:“不要!——不要不要!”

    “你想嚇死我嗎?沒見我都?從瑤光山殺到這里來了,還要有下次?你是不想讓我好過啊!”

    他?其實也僅是一提,沒料到她反對的態度如此堅決。

    奚臨先牽起唇角,隨后忽地垂下眼瞼:“師姐才是真的嚇我吧?”

    “突然遇到這種性命攸關?的危險,我還以為?……”

    以為?瑤光山當真出?事了。

    而他?彼時遠在天邊,又負傷在身,兩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清楚,就?怕等自?己恢復以后,她已經兇多吉少……

    “仙山到底怎么樣?你來南岳,掌門他?知道?嗎?”

    大師姐沉下半張臉在水里吐了幾個泡泡,儼然很心虛,“他?……應該知道?,不過,我是偷跑出?來的。”

    “那日事發突然,似乎有人?闖入,只聽?老爹說?是個小賊。”

    她搖搖頭,“我又沒心思琢磨這些,就?惦記著你替我擋那一下,所以瞞著他?們,夤夜下了山……”

    瑤光山固然很重?要,但奚臨一樣很重?要。

    在瑤持心心中她哪個都?割舍不下。

    可?仙山有林朔、有雪薇、有老爹坐鎮。

    師弟卻只有她了。

    山上的事她現在無暇顧及,何況厲害靠譜的人?多如牛毛,未必就?用得上自?己。

    而她不能放著奚臨不管。

    他?是邪修也好,不是也好,兩個人?既然已經剖白了心意,如何能讓事情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爛在那里。

    她不甘心。

    奚臨就?猜到是這樣。

    然而猜中了實情,反倒愈發對自?己惱恨起來,怎么想都?覺得對不起她。

    青年握著的手不自?覺收緊,面色懊悔地深深皺起眉:“師姐,你不該來的。”

    瑤持心感?覺到他?指間細微的力道?變化,便知道?他?是在為?哪句話糾結。

    她星眸坦坦蕩蕩:

    “我知道?我不該來啊,但是你受傷了,我怎么可?能不來。”

    瑤持心瞥著奚臨愧疚的表情,唇邊明艷地浮起弧度,忽然撐著兩臂從水下坐起身,長及小腿的烏發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故意湊過去問:“干嘛,是不是很感?動?是不是很想哭啊?”

    “……”

    他?視線轉到她臉上,大概任誰想感?動此刻也禁不住要破功,奚臨只好無可?奈何地望著她。

    “師姐……”

    瑤持心卻驀地把嘴角一沉,開?始秋后算賬:“你還好意思叫‘師姐’,居然連名字也不告訴我!”

    “害我被?那個明夷恥笑,他?說?我一點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來歷,不知道?你的名姓,我簡直還不了口!”

    他?聞言,目光先是有些赧然,隨后毫無保留地看向她,含著一點笑:“我叫奚。”

    “奚?”她不覺意外地揚起秀眉,“一個字嗎?”

    “嗯。”

    瑤持心眸子里星光暗閃,“好特別?啊。”

    “奚……”

    她把這個字翻來覆去地在齒間咀嚼了幾遍,長臂一伸,濕漉漉地貼在他?干爽的衣袍上,抱著他?的脖頸頗為?新鮮地喚了兩聲,“聽?上去挺可?愛的。”

    奚臨隔著滿背的濕發輕摟住她的腰,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眉目間,里面盛滿的柔情幾乎快要溢出?來。

    大師姐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去征求他?的意見:“可?我還是喜歡叫奚臨。”

    瑤持心拿手指去捧他?的臉,“我還叫你奚臨好不好?”

    “嗯。”青年點了點頭,相當順從,“隨你,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下一刻,她赤著身子便挨上來,高高興興地抱了他?一個滿懷,溫熱的水汽拂面,鼻間絲絲縷縷的皆是發絲上濕潤的清香。

    “我好想你啊奚臨。”瑤持心蹭著他?的耳垂,“好想你。”

    她嗓音明亮又纖柔。

    奚臨聽?得喉頭一滾,手臂下意識地收攏了幾分,問道?:“師姐你還想知道?什么?”

    “我都?告訴你。”

    瑤持心將下巴擱在他?頸窩,周身的水盡數滲入其衣袍之中。

    她抱著他?靜靜廝磨了一會兒,忽而若有所思地記起何事,松開?了手:“你說?,你從小被?雍和城主收留,因此才成為?了邪修。”

    她帶著顧慮地試探道?:“那你也練過邪門功夫嗎?像是……奪人?真元,吸人?修為?,殺老弱婦孺提升功法什么的。”

    奚臨笑起來:“我會的術法除了劍術之外,大部分是城主教的,聽?聞他?從前也是某個仙門叛逃出?來的弟子,所以教的都?是正統修士修行的法門。”

    “邪修多以外物強提筋骨,我若真的動過,靈骨怎么可?能過得了瑤光山門那一關?呢?”

    瑤持心自?覺有理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眼里亮起光,喜色不加掩飾,“就?是說?,你沒有濫殺過嬰孩和姑娘?”

    青年依言淺笑:“我不殺小孩兒和女人?練功的。”

    瑤持心就?知道?奚臨跟她所認識的那些邪祟不一樣。

    沒有人?命在身上,別?的便好操作多了,她心思活泛,飛快地開?始盤算。

    “可?是以前林朔曾提起,你們雍和是當世最大的邪祟組織。”瑤持心難免不解,“那你替他?做事,都?做什么呢?”

    奚臨想了想,“城主自?打在古城建立了雍和,就?一直朝周邊的邪修下手,這些年大部分吞并,小部分招攬,從我有印象起,基本全是內戰。”

    “不過他?具體是要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對錢、對有勢力的邪祟特別?在意,反而很少招惹仙門中人?。”

    怪不得瑤持心以前都?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這位雍和的大邪修似乎是個沉迷內斗的一把好手,連上瑤光山叫囂也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

    奚臨正替她將黏在臉側的一縷秀發撥開?,旁邊的師姐突然皺眉把他?的手拿下來:“那他?以后能放你走嗎?”

    “會興師動眾,不惜得罪玄門也要尋你回?去,你對他?一定很重?要,他?若是不肯放人?怎么辦?”

    “不會。”

    對面的青年語氣篤定,“血契的內容一旦達成便自?動作廢,沒了血契,他?未必能制約我。”

    “就?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何況不管明夷肯不肯放他?,他?是一定要走的。

    或許四年前,他?還對是否離開?雍和尚無執念,但如今卻很明確。

    他?就?想跟著她,想在能看見師姐的地方。

    瑤持心聽?著卻很沒底:“可?我瞧他?修為?不低啊,來找我爹要人?的時候,一揮扇子,跟在身邊的人?當場就?沒了。”

    她越琢磨越擔憂,“你公然和他?敵對,真的不會有事嗎?用不用我找人?幫你……”

    奚臨忽然笑了起來:

    “那些都?是城主為?了能更好地控制門徒,提前在他?們身上設下的禁制,對我沒有用,否則他?就?不會用血契來壓制我了。”

    “你別?看他?氣勢很足,本人?其實非常柔弱,以前是陣修出?身。只在陣法、封印術上出?類拔萃,打架斗法實在不太行。”

    此刻隔著幾進院子的明夷當頭打了個噴嚏。

    瑤持心將信將疑地盯著他?:“可?他?有那么多手下,你看,一個城的打手。就?算他?自?己不能打,可?以找手里最能打的那個來對付你啊。”

    奚臨不露聲色地牽起一點笑,語氣不緊不慢的:“他?手里最能打的那個是我。”

    “……”

    大師姐覺得自?己看走眼了,竟在師弟眉宇間看到了不易察覺的小驕傲!

    他?躲開?她的注視,慢吞吞解釋:“不然你以為?這幾年為?什么雍和一直沒有動靜了。”

    正是因為?他?去了瑤光。

    整個雍和近乎不敢輕易大動干戈。

    “無論如何,我都?會想盡辦法離開?這里。”

    奚臨重?新抬眸,認真又專注地對上瑤持心的眼,說?起自?己的打算,“原本是準備等血契解除之后,恢復了自?由身,再上瑤光山找你的。”

    他?問得一字一頓,“我想跟著師姐……師姐會要我嗎?”

    那目光隱含期盼。

    瑤持心望進去時,好像一雙眼里,滿得就?只容得下她一人?,堅定得磐石無轉移。

    她裸露在外的肌膚逐漸蒙起了暖和的溫度,一路暖到了心頭。

    她越看越覺得心潮澎湃,一把抱住他?,“要!”

    瑤持心的唇角止不住上揚,“要要要!”

    第109章 雍和(四) 你都要兩次了,我也得要一……

    這幾?個?字應得清脆響亮, 堪稱擲地有聲。

    饒是奚臨知道她會應允,當?真真切切聽見師姐的答復,心里還是由衷地歡喜。

    他垂首埋在她發絲間?近乎貪戀地深深一嗅, 繼而又很明白事情未必有自己想的那?么簡單。

    “但我?的來歷, 也確實不好解釋, 如果?掌門介意的話。”他微微抬眸, “我?可以不入山門,就待在瑤光山下。”

    瑤持心立刻從奚臨懷里坐起來, “那?怎么行。”

    “你說過要跟著我?的, 住在山下怎么能?叫跟著?”

    大師姐挑著眉成竹在胸, “放心,我?來想辦法,你是師姐的人,師姐還能?沒法子保住你嗎?”

    別的地方她管不著,但瑤光山不一樣。

    反正老爹親口說的, 身份不好可以入贅。

    當?年她都能?死纏爛打地讓他認下白燕行, 憑什么奚臨不行?

    難道師弟不比前夫好么。

    她非要留下他,一定要留下。

    邪修又怎么了, 只要沒有傷天害理, 還不能?給人回頭的機會了?

    就沖奚臨平日里的為人, 她也相信他不會做出格之事。

    退一萬步講,哪怕瑤光山真的不認他, 不肯原諒他,也沒有關系。

    她原諒就好了。

    大不了還可以私奔啊!

    瑤持心在短短幾?瞬之間?已經想好了無數對策。

    奚臨卻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信誓旦旦的樣子, 自己只是含笑。

    城主之前告誡他的話他未必沒有聽進去,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至少此時此刻師姐在身邊, 就足夠了。

    今后?是今后?,現在是現在。

    南岳高山之巔孤懸的冷月同頭頂的燭燈交相輝映,那?月華落在她身上,照得肌膚也蒙了層瑩白的柔光。

    瑤持心背對著一池微波蕩漾的泉水,逆光勾勒出的輪廓豐盈又清透。

    她有一頭極長的烏發,緞子般黑得發亮,此刻縱使斜坐著,青絲依舊鋪了小半在腳邊蜿蜒,幾?縷黏濕著垂在身前,襯得胸脯乳酪般黑白分明。

    這樣看她時,落在臂膀和腰上的紅痕便尤其醒目。

    泡了許久的湯泉還未能?消去,想必并非簡單的皮外傷。

    奚臨不由執起瑤持心的手,去瞧她腕上的紅斑,微微凝重地擰眉,沉吟道:

    “是燙傷。”

    此外后?腰、前胸也有,顏色雖已經淡了,他卻大概能?想象得出是怎么傷到的。

    受煞氣侵蝕之時,自己身上的體溫肯定不低。

    他遲疑片晌,忍不住去問瑤持心:“我?那?個?時候的模樣可怕嗎?是不是嚇到你了?”

    聽師弟乍然?提及,她先是一愣,隨即不自覺地去摸腰肢,言語含糊地模棱兩可:“唔……一開始,是有點?嚇人,怎么叫你你都不理。”

    “咬我?脖子的那?個?動靜,還以為你要吃了我?。”

    即便腰上的齒印已然?治愈如初,瑤持心回想起來,依舊有清晰的觸感。

    她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奚臨會忽然?將她扳過身去抵著墻,低頭細細密密地咬在腰窩之間?。

    大師姐清了清嗓子,目光游離地小聲道,“但其實、其實你要下手沒那?么重……師姐還是,蠻喜歡的。”

    “……”

    奚臨委實沒想到她會說得這么直白,一時又不知指的是哪種喜歡,原地里無措了一下,臉先就紅了。

    “我?……”

    他下意識地別開目光,“也是因為神志不清……”

    “哦。”瑤持心故意挑起一邊秀眉,“就是說因為神志不清,換做是誰你都咬上去嗎?”

    奚臨忙回過頭:“當?然?不是。”

    真換做別人他也不至于腦子不清醒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

    她悄悄飛快地牽了牽嘴角,故意不依不饒,“你又不能?證明。”

    “……”

    “我?不管,反正你得補償我?。”

    他低頭看她:“你想我?如何?補償?”

    瑤持心兩手掛在他脖頸上,驕矜的眉目中眼波流轉,輕輕道:“剛剛那?個?師弟我?不想要,我?只想要現在的。”

    奚臨掌心托著她濕潤的后?背,一聽就明白話里的意思,視線一錯不錯地打量著她的五官,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觀察什么,唇邊噙著些許擔憂的弧度。

    “可你身上的傷才剛好,受得住嗎?”

    “不是有湯泉么,既然?泡著能?恢復外傷,有什么受不住的。”瑤持心貼近他幾?分,神采奕奕,“你都要兩次了,我?也得要一次,這樣才公?平。”

    說完又很快顧慮地補充:“誒……但是先說好,你不能?再?咬我?那?么重了。”

    她一身的水大半浸透他衣袍,最里層的綢衣便黏在胸膛上。

    奚臨握著她搭在自己肩頭的臂膀,喉中隱約有一個?吞咽的動作,心口無端發熱。

    “嗯。”

    他依言順從地頷了頷首,才湊過去在師姐頸項上淺淺一吻。

    那?耳垂是軟的,鎖骨上的渦深淺適中,鼻息和唇齒間?彌漫著的,皆是留仙池清潤的溫香。

    奚臨順勢抱她起身,尋了個?稍平坦的地勢,將瑤持心放在池子的邊緣,好讓她的頭能?枕著山石,躺得會舒服一點?。

    熱水沒過四肢,泡得人懶洋洋的,她舉目看著頭頂映入眼簾的人,抬起濕淋淋的手臂,輕撫上他的眼角眉梢。

    青年就那?么專注的凝視著她,那?些纖長的秀發入水則散,若有似無地纏繞在他身側。

    當?瑤持心兩手環過他肩背時,奚臨當?真輕柔地吻了下去。

    湛藍色的池水上漣漪即刻一圈一圈迤邐開來,一直漾到最邊緣的地方,似乎連泉水的溫度都較之先前高出一倍。

    高處的滿月霧氣氤氳。

    藏在石縫中的蟲鳴時長時短,伴著清淺的水花和月色下凌亂的碎影。濺水的聲音極有節奏的,從緩慢到高漲,清脆而響。

    直至后?半夜,中天的玉輪緩緩墜到了梢頭,留仙池面的波瀾才漸漸歸于平息。

    這片秘境安靜極了,儼然?在平時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的。

    瑤持心懶洋洋地泡夠了水,爬上岸打算找衣服來穿。

    先前那?身是不能?再?要了,她正準備放出衣柜另換一件,卻發現池邊竟已整整齊齊地擺好了一套。

    從頭到腳置辦得很齊全,甚至還有鞋子。

    瑤持心有些意外,稍作思索便猜到是師弟備下的,她于是也不同他客氣,不穿白不穿,頗給面子地一一換上。

    衣裙并非時下中原流行的款式,帶著少許異族的風韻,垂胡袖似的松松系著袖口,腰身收得纖細,深紅的長裙掃在腳踝,周身綴著細碎的金飾和白色的絨球,走起路來輕鈴脆響。

    尺寸居然?很合適。

    奚臨聽到聲音從山石后?面繞出,剛一抬眼,水邊的師姐便輕俏地轉了一圈給他看。

    裙擺舒展地張開,繼而服帖地繞著她的長腿打轉。

    “好不好看?”

    青年那?目光明顯透出欣慰:“嗯。”

    瑤持心猶在新鮮地上下端詳,“你幾?時買的,怎么想著買這個??也不見你拿出來。”

    他笑意清淺:“是南岳時興的樣式。以前見別人穿,就想著,師姐穿上應該會很好看,所以買了。”

    平日很難覺察到,但相處久了會發現奚臨偏愛紅色,他自己或許不怎么常用深紅的物件,但給瑤持心配的,就一定要是帶紅的東西?。

    比如珠釵,再?比如裙子。

    兵荒馬亂了一整天,回到住處天都快亮了。

    她還沒想好接下來該怎么辦,然?而渾身被熱水泡得疲軟,就想沉沉地睡一覺。

    奚臨遂將床鋪讓給她,自己坐在旁邊調息打坐。

    師姐大概也是真的累到,幾?乎沾著枕頭就睡著了,耳邊的呼吸聲漸次均勻綿長。

    他閉目好一會兒,卻遲遲靜不下心入定,雜念太?多,索性?睜開眼往床上看去。

    瑤持心側著身面向他,絳紅的衣衫襯得她臉頰手腕格外皓白,領口松松敞開,恰好能?望見肩頸處殷紅的齒印。

    此刻印記已然?落成。

    奚臨不禁偏頭認真看了一會兒,心中尤其平安喜樂。

    他旋即摸上了自己的脖頸,下意識地摸索了一下,眼里若有所思。

    *

    瑤持心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沒人打攪她,一睜眼神清氣爽。

    南岳的天光實在太?暗了,師弟外出前又將簾幕拉得嚴實,是以屋內幽暗得像在晚上,簡直一覺酣沉,痛快得不行。

    她正坐在床邊發呆,沉眠已久的思緒猶在恍惚,只盯著桌上的草編蝴蝶出神,冷不防院外的某人急匆匆進來。

    “師姐。”

    奚臨像是知道她睡醒,推開門站在外面時,整個?人居然?神采飛揚,難得興致頗高地上前拉住她,“正好午時了,走,我?帶你出去。”

    “啊?”

    她人還在神游天外,就被師弟拽著稀里糊涂地出了小院,“出去?”

    “去干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昨日來得匆忙未及細看,瑤持心才發現其實雍和神宮的規模不小,亭臺院落一個?接著一個?,儼然?是由陣法和精通空間?術法的高手精心布置的。

    奚臨獨居的院子在其中還十分突兀,不是尋常門徒該有的規制,除了房舍、假山池水外,另有一片修煉的場地,大得宛如秘境。

    負責巡防和鎮守法陣的門徒們看到他經過,都恭恭敬敬地停下,喚一句“公?子”。

    而奚臨沿途風馳電掣,偶爾應得敷衍,偶爾連半個?眼風也沒分向別處,約莫是不太?喜歡他們。

    瑤持心看在眼中,悄悄記在心上,感覺師弟在雍和的地位不一般。

    莫非這就是“最能?打”的待遇?

    說來也在理,比起威逼脅迫,自然?是利誘籠絡更能?收買人心,好叫他死心塌地地賣命。

    奚臨牽著她轉瞬就越過了神宮大門的結界。

    不遠處的明夷攏著兩只大袖一臉嫌棄地望向他二人的背影,朝邊上的蠱師陰陽怪氣:“瞧瞧——”

    “他又是出狀況又是害我?的計劃泡湯,自己倒很開心嘛,跟打了勝仗一樣。搞得好像前些天咱們回來不是臨陣退兵,是榮光凱旋,大獲全勝似的。”

    蠱師卻注意到瑤持心身著的那?套衣裙,仙門中人必然?不會刻意著南岳的服飾,不用想,定是奚臨置辦的。

    他竟會給女孩子買衣裳,相識百年,這是從未有過的稀罕事,委實令人驚奇。

    蠱師感慨完奚臨,又感慨他身邊的女子:“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明夷捏著扇子直搖頭,行將進屋時,目光又在奚臨離開的方向復雜地停留了片刻。

    不得不承認,以往見他總是心事重重,冷漠穩重,都沒想過這小子還能?笑得這么明朗,鮮活得像個?少年。

    那?當?下他不免生出幾?許悵然?來。

    南岳的晝夜溫差極大,日中是一天里陽光最盛的時刻,走在外面居然?有點?熱。

    瑤持心被他帶上長街,甫一站定,熱烈的人間?煙火氣倏地撲面而來,頓時始料未及。

    城內魚龍混雜,人山人海,賣什么的都有,什么身份的人都混在其中。

    比荊楚的凡城更具危險性?,卻又有荊楚的熱鬧,比北晉的街巷更繁華,卻又有北晉市井的野氣。

    她款步行于鬧市之間?,仰頭四顧,竟覺目不暇接。

    “這里跟有六大仙門庇護的國都不一樣。”

    奚臨語氣輕快地同她介紹,“凡人、邪修、散修一概來者不拒,沒那?么多規矩。”

    瑤持心從近處正討價還價的兩個?邪祟臉上掃過,新奇地自言自語:“難怪這樣熱鬧……”

    “熱鬧是熱鬧,但亂也亂,常有爭斗。古城的年代很久遠了,以前就只叫古城,城主來了之后?才改了名。那?會兒還沒有現在這么有秩序,走在街上遇到的不是偷就是搶。”

    他腳步熟門熟路,領著她不知拐去哪里,“如今因為忌憚雍和,多少有所收斂。”

    無主之地基本是邪修們的天下,這座城也不例外,到處游蕩著一看就不好惹的妖魔鬼怪們。

    不知是不是瑤持心的錯覺,她總覺得每當?師弟出現,這幫人便跟見了鬼一般,忙不迭你推我?攘,連滾帶爬地往暗處躲,似乎對他相當?畏懼。

    奚臨是在一條花香芬芳的巷子口停下腳步的。

    他瞥了一眼,隨后?滿懷期待和鼓勵地望著她,“師姐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喜歡的?”

    瑤持心沒反應過來,回過神才意識到兩邊多是成衣鋪與花里胡哨的金銀首飾。

    她不由一愣,拿不準地開口:“你……要買給我?啊?”

    奚臨卻很干脆:“嗯。”

    索性?拉起她直接走進一家鋪子。

    店老板大約認識他,客客氣氣地堆著笑臉:“公?子大駕光臨,瞧上什么您盡管開口。”

    瑤持心尚在打量周遭掛著的各色服飾,奚臨只不走心地迅速一掃,吩咐道:“全都包起來。”

    第110章 雍和(五) 我是跨過三千年醒來的,最……

    “……”

    大?師姐見他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錢, 發髻上插著的?那根楓葉珠釵頓時尷尬了起來。

    不是,這還是兜比臉干凈的?師弟嗎?

    這還是在仙市里拿命換獸角的?師弟嗎?

    他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有錢了!

    偏偏面前?的?奚臨態度還很理所當然,趁店老板忙著打包, 回頭朝她問道:“師姐, 你的?衣柜呢?”

    瑤持心?飛快握著他的?手把人悄悄拉到一旁去?, “你真的?要買啊?全部?”

    青年頗感不解。

    因?為印象中當初林朔陪她逛街, 就是這樣的?流程,自己不過依樣而為, 不知道哪里不對:“怎么了, 你不喜歡嗎?”

    他于?是道, “那邊還有幾?家。”

    “不是啊。”瑤持心?百思不解地盯著他,上下打量,“你哪兒?來的?錢?你有錢么?”

    奚臨沒想到她原來在考慮這個,眉眼間頃刻一笑:“放心?,不偷不搶, 是我自己攢的?。”

    她大?為震撼:“你攢的??”

    這是什么邪祟老巢, 還給人開月錢嗎?

    “我是簽的?血契又不是賣身契。”他看出瑤持心?眼里的?將信將疑,不由?輕輕歪頭反問, “師姐,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好歹在雍和待了這么些年, 我有點積蓄不是很正常?”

    不過他從前?幾?乎用不上,就一直收存著。

    昔日離開得匆忙, 錢財一類更是極少貼身攜帶,只是竟不知這一走便是四?五年。

    瑤持心?猶自震驚, 她家師弟已?然將收好的?衣飾放進她的?口?袋,沒事兒?人一樣牽起她,“古城也算遠近聞名, 你難得來一趟不逛可惜了,我帶你到處走走。”

    奚臨頗有要盡地主之誼的?意思,帶著她把這條街從頭到尾逛了個遍。

    南岳風俗不似荊楚雅致婉約,它張揚得倨傲不羈,用色大?膽,制式也十分獨特,哪怕是冬衣,穿著也有恣意靈秀的?韻味。

    師姐這張臉就沒有撐不起的?衣裳首飾,他好像見她戴什么都好看,穿什么都能讓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就全買了。

    然而瑤持心?見慣了奚臨的?貧窮,一時分外?不自在,活了兩百年,頭一次花錢花得這么叫她膽戰心?驚。

    總感覺是在榨干他的?血汗。

    奚臨正往她頸項后扣上一串朱紅的?玉髓鏈子,瑤持心?不由?壓住他的?手,從銅鏡前?回身,憂心?忡忡的?,“誒,真的?還要買啊?”

    “我是不是破費你挺多了,要不這些就算了。”

    作為破費的?那個,奚臨卻滿眼期盼地反勸她,花得心?甘情愿:“買吧。”

    “你不用擔心?錢的?事,我還出得起,橫豎平日里也沒地方?使,放著也是放著。”

    末了,他又不動聲色地慢吞吞道:

    “你花林朔的?錢就可以,難道花我的?就不行么?”

    瑤持心?:“……”

    這話題一搬上來,她便徹底地沒再吭聲。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自己哪兒?還敢不收啊,大?醋壇子!

    早在當日給她買珠釵時,奚臨就想過,有機會一定要讓師姐戴上比這更好的?,不止是首飾、衣裳,還有別的?,他所有能滿足的?東西。

    師弟牽著她的?手從這條街巷走出去?的?時候,瑤持心?就見他不知為何似乎比自己還要高興,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明媚的?顏色,唇邊的?弧度柔軟得不行,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彌補什么。

    看著看著,無端就有些被?這份情緒感染到。

    或許是由?于?他現身的?緣故,小巷中不少人影好奇地探頭朝此處張望,壓著嗓音竊竊私語。

    “那不是,雍和的?那位嗎?”

    “他多久回來的?,居然還帶了個姑娘在身邊。”

    “這姑娘誰啊?他把整條街的?貨都快搬空了……”

    ……

    大?師姐余光瞥到,朝街邊的?路人們輕倩地一眨眼,自己則先小跑兩步,挑釁且得意地貼上奚臨的?臂膀。

    看得出他意興盎然,余下的?行程瑤持心?便十分配合地,任由?他領著自己長見識。

    雍和是南岳的?頭號地頭蛇,最大?的?酒樓里,他甫一進去?,迎客小童就直接引二人上了獨棟小樓的?雅間。

    長桌很快擺滿了當地的?特色佳肴。

    奚臨自己倒不怎么動筷,只叫了壺熱酒,執杯坐在邊上慢條斯理地等著看她的?品評和反應。

    在瑤持心?的?認知里,師弟不是個講究口?腹之欲的?人,以往無論是在瑤光山還是在外?面,他對吃食都意趣寥寥,此刻竟還會給自己推薦菜式,這著實令人驚奇。

    大師姐按照他的示意舉箸嘗了兩道,剛入口?就立刻掩住嘴,在青年似笑非笑,早有預料的目光中艱難地咽下去。

    “你……”她立刻要去?給自己倒水,奚臨已?有所準備地把一盞清茶推到她面前?。

    瑤持心連忙一飲而盡。

    “你們這兒的口味怎么那么重啊?!”

    油多,鹽多,香料多,又咸又辣,齁死了。

    他往她杯中又添滿了茶,唇邊掛著笑:“南地菜色都是這樣的?。”

    她現在總算明白奚臨以前?怎么對自己的?那些點心?毫無興趣了,敢情不是不愛吃,是他口?味重?!所以吃什么都覺得寡淡。

    瑤持心?對這滿桌的?菜直皺眉,抱著純粹好奇的?心?態又試了試其他的?,誰想多嘗幾?口?之后,漸漸有幾?分上頭。

    真別說,這調料雖然濃烈,但相當刺激味蕾,吃久了還挺暢快,開始停不下來。

    奚臨眼見她喜歡,順勢把清茶換成了烈酒。

    “好吃嗎?”他道,“我就說你常吃的?小菜不怎么樣,荊楚一帶的?飲食都太?素淡了,那里的?人在烹制上的?造詣不高,吃法很單調。”

    她端起酒杯,不滿地撇撇嘴:“怪不得你都不碰我做的?小餅,原來是不喜歡啊。”

    青年先是一笑,而后又思索著補充:“師姐還是做得很精致的?。”

    瑤持心?:“就是想說中看不中用嘛。”

    提到這個,她隱約記起那會兒?奚臨給她賠罪時買的?糕餅,那盒甜食味道也不錯,以后竟就沒再吃過更好的?了。

    這么一看,他在吃這方?面好像還挺考究。

    想不到師弟挑衣服的?眼光平平,挑吃的?倒是不錯。

    大?師姐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一桌子菜吃了個七七八八。

    酒足飯飽后,轉眼間天早已?黑透。

    夜幕籠罩下的?古城,人聲近乎沸騰到了頂峰,雅間有隔音的?結界尚還感知不到,推開房門,滿耳嘈雜喧囂。

    奚臨沒打算走正門,牽著她從僻靜的?后院出去?。

    不想,外?面的?巷子竟也非全然空曠。

    遠處的?小攤掛著盞昏黃的?孤燈,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燈光甫一照過來,那老板立刻鉆到了桌底下。

    “是他!”

    “真的?是他,快快快,走!……”

    幾?個身形模糊的?人影則迅速作鳥獸散,轉眼就一溜煙地跑完了。

    瑤持心?瞧得分明,側目時,發現師弟正好整以暇地看他們慌成一團亂麻,眸中有種陰森卻玩味的?冷笑,和平常的?氣質判若兩人。

    她不禁暗自稀奇,晃了晃兩人相握的?手,“誒,他們怎么都那么怕你啊?”

    “你是不是,對人家做了什么?”

    奚臨漫不經心?地低低哼笑:“或許吧。”

    等他笑完才意識到師姐在旁邊,自己的?表情似乎過了頭,不該那么張揚的?,待回過神,心?里忽然又隱隱感到些許遲疑和不安。

    瑤持心?倒是沒怎么放在心?上。

    這兩天來南岳她收獲頗多,接觸到了此前?全然沒有接觸過的?,師弟的?另一面,滿腦子正新鮮著,情緒前?所未有地高漲。

    原以為奚臨無依無靠指不定會受人欺負,誰知他不僅在雍和身份特殊,而且對旁人還有點兇呢。

    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樣,怪稀罕的?。

    *

    滿月之后的?冬夜比之昨日缺了點皎潔,星辰黯淡寥落。

    山崖下斜伸出來的?湯泉白霧騰騰地往上冒熱氣,兩人雖只坐在留仙池的?正上方?,隔著半座高山的?距離,仍然能感覺到柔軟溫暖的?潮氣拂面縈繞。

    奚臨見瑤持心?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心?情頗為舒暢地撐著兩手在后,一臉滿足地仰頭看月亮。

    他垂目想了想,試探著開口?:“師姐。”

    “嗯?”

    “其實……”奚臨緩緩道,“我作為邪修多年,行事作風未必就很上得了臺面……可能,沒有你想得那么好。”

    瑤持心?不以為意地側頭,“不好就不好咯,我作為仙門中人,難道行事作風就很上得臺面嗎?你不也沒嫌棄過我嘛。”

    她講得頭頭是道,抿唇一笑,“反正咱們都不好,就算是扯平了。”

    他聽完,即便知道師姐對自己的?某些情況還一無所知,但心?里依舊很高興。

    青年微微斂著眼瞼,唇邊卻含起一點澀然。

    “等你以后見到我用煞氣的?模樣,或許就不會這么想了。”

    “啊?”大?師姐猶自不解,“你不是都走火入魔著和我雙修了嗎?怎么叫沒見到。”

    奚臨:“……跟那個不同。”

    “那只是情緒上的?失控,而且因?為我很清楚面對的?人是你,所以不至于?下狠手。但真正用了煞氣之后,一旦對敵,本能會極難壓制……就像當日絞殺那群邪修。”

    漫天血雨,尸骨無存。

    他在碎肉一樣的?戰場上,迎著血越笑越癲狂。

    瑤持心?恍惚想起,奚臨當時的?狀態的?確不太?正常,說是失控,倒更像殺紅了眼。

    她立刻支著身子轉向他,“究竟什么是煞氣啊?你身上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東西?能去?掉嗎,治得好嗎?”

    奚臨聽了她這通發問,臉上僅是笑,言簡意賅道:“煞氣是我的?‘眼睛’。”

    “我會走上邪修這條路,也和它脫不了干系。”

    瑤持心?倏忽一頓,前?些日子明夷對她講述的?有關“眼睛”的?只言片語登時浮上心?頭。

    她不禁有許多事情想問,太?多了,反而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眸中的?心?情一閃接著一閃,又怕問了什么不該問的?,最后便滿目好奇地說道:

    “誒,聽你們家城主說,每雙‘眼睛’因?能力各異,顏色也會不一樣,小芝是藍的?,那你的?眼睛呢?是什么顏色?”

    瑤持心?蹙眉打量,“我怎么見你和尋常人沒區別。”

    之前?相處那么久,有異樣她一定早就發現了。

    “當今的?‘眼睛’已?是奇貨可居,我若不加掩飾地走在外?面,太?容易招惹是非,因?此平日都用著城主教我的?法子隱藏瞳色。”

    奚臨一面說一面闔上自己的?雙目,對她毫無戒備似的?一閉又一睜。

    長睫之下的?星眸驟然亮起一抹鮮艷的?朱紅,流光溢彩得仿佛有烈焰在其中燃燒,整個人瞬間變得更具侵略性了。

    青年望著她的?眼底若有似無地噙著笑意。

    瑤持心?見過這雙眼,是在同他雙修的?時候。

    她仍然專注而認真地端詳,真心?實意地贊揚道:“啊,原來是正紅色!”

    “好漂亮,像瑪瑙。”

    奚臨的?目光幽微而沉靜,大?概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夸過,他赧然地抿了抿嘴,而后忍不住湊近前?,側頭吻上她的?唇。

    他不敢吻得太?深,是以輕輕地貼了片晌,淺嘗輒止地放開。

    然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不自覺地轉開目光。

    瑤持心?睜開眼后視線定定地望向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撫上奚臨的?面頰,托在掌心?。

    “明夷曾告訴我,你是現世最后的?一雙‘眼睛’,其實天下這樣大?,或許能找到你的?同族呢?你有想過去?找嗎?我可以陪你找的?。”

    他的?神色卻波瀾不驚,似乎這個晚上比之以往都要溫和:“師姐,你知道為什么城主會說我是世上最后的?一雙‘眼睛’嗎?”

    奚臨:“因?為如今已?經沒有岐山部了。”

    瑤持心?還不太?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只見奚臨的?手覆蓋上來握住了她的?,緩緩說道,“這個部族在三千年之前?就已?滅族。”

    他自己僅剩的?秘密向她和盤托出——

    “我是跨過三千年醒來的?,最后一個岐山部人。”

    *

    大?師姐耳朵嗡嗡作響,腦子里發懵,良久都沒能反應過來,什么叫“跨過三千年”。

    “等……等等,等等,什么意思?”

    她快給搞糊涂了。

    “你,你難道是說,你是三千年前?的?人嗎?你從三千年前?,活到了現在?”

    奚臨糾正道:“不是活到現在,是來到現在。”

    “具體地講,我是出生于?三千三百五十六年以前?,七月初七,八字純陰。”

    師弟活了三千多年?

    瑤持心?依舊覺得匪夷所思,反復觀察。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凡人的?□□不可能堅持那么久,可若是修士,修為也該在她爹之上了,奚臨怎么會……

    除非他能穿過時空。

    有這種術法嗎?

    “上古時的?秘法很多,每個部族都有自己不外?傳的?禁術。”

    見她一時片刻難以置信,奚臨也不著急,耐著性子解釋,“不然你以為,我怎么會知道這些?”

    他說道:“我是族人用自己的?血肉封印在地底之下的?,茍且偷生的?遺孤,躲過了靈氣復蘇的?亂世,避開了群雄逐鹿的?動蕩,最終蘇醒于?三千年后。”

    “我醒來的?時間,距今正好一百七十年。”

    瑤持心?怔忡地坐在那里。

    想起師弟劍法的?古拙,和對上古傳說的?如數家珍,還有誤入洪流天坑時的?某些小細節。

    她從前?只當他是學識淵博,萬萬想不到他是沉睡了三千年……的?古人?!

    大?師姐眨了幾?下眼,捂住眉心?,感覺自己需要緩一緩。

    她剛接受心?上人是個邪修。

    現在又得重?新接受他是個活了快三千年的?老古董……

    從昨天到今天,一口?氣得知的?信息量太?大?,她那本就不怎么好使的?腦子愈發岌岌可危。

    “不、不過為什么呢?”

    瑤持心?一頭霧水,“為什么你的?族人要把你封起來啊?”

    “當年發生了什么嗎?”

    “因?為一件事情。”

    他說道:“靈氣復蘇。”

    靈氣復蘇。

    怎么又是靈氣復蘇。

    瑤持心?莫名有種奇特的?預感,好像許多事都跟上古時代的?靈氣復蘇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奚臨并未急著回答,反而沒來由?地開口?:“記得當初我曾經對師姐說過,我上瑤光山的?理由?,是因?為在龍首山的?百鳥林中見到了你,對不對?”

    “其實那并非全部,還有一個原因?我沒告訴你。”

    他銀紅的?眼瞳清澈無比,好似有星火迸濺,“在我小的?時候見過師姐的?。”

    瑤持心?一愣,指了指鼻尖:“見過我?”

    “嗯。”奚臨尤其肯定地頷首,“也或許,是師姐的?前?世。”

    “你為什么能這么肯定?”她不免懷疑,“可能只是個長相相似的?人而已?啊。”

    “不止是長相。”

    “脾氣、性格、習慣,甚至靈力氣息都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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