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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番外·奚臨往事 人生一世,草長一春(……

    當奚臨降臨人世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 那?雙瞳孔是純粹的褐色。

    深邃得能夠映出旁人的臉。

    嶄新又明亮。

    那?當下幾乎所有族人都?圍上前觀看。

    這是一對和山外普通人別無二致的眼眸,是部?族有史以來第一雙沒有得到神明賜福的“眼睛”。

    彼時奚臨還不叫奚臨,岐山人的名字都?是單字, 并無姓氏。

    相傳在“絕地天通”之前, 諸神之戰還未開始的年代, 岐山部?位于?天神所居的仙都?下方, 自古受神佛庇佑,遂以天帝的子民自居。

    族中?之人與生俱來的神通, 讓整個部?族充滿了神秘感, 好長一段時間里, 充當著神族在下界的護衛。

    據說那?曾是個山水清秀的地方,鳥語花香,四?季如春,祥瑞滿山亂竄,仙草隨處可見。

    運氣好遇上祥云出現, 便會有神跡從頭頂一閃而過?。

    神明顯靈后留下的仙氣, 能使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但也只是據說了。

    自從諸神飛升上界, 蒼茫的天空就再沒有回應過?岐山人的聲音。

    上神對凡間不聞不問, 借用靈氣資源修行的術士卻?與日俱增。

    經歷了幾次“圍獵”和“捕殺”之后, 岐山部?早已四?分五裂,一部?分人落入術士和巨商的手?中?, 另一部?分逃脫在外,或是隱居深山, 或是組成?小股勢力,意圖反撲。

    遙遠的故鄉人去樓空。

    而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山村便是其中?深藏避世的一支。

    這一小撮人搬來此地已有幾十年的時光,對于?東躲西藏的岐山遺民而言, 算是十分長久安定的了。

    村莊坐落在罕無人至的山坳,由?族中?幾名精通結界的前輩施以障眼法掩蓋庇護。

    想要安穩度日,光是會躲遠遠不夠,村子里必須有足夠抵御外敵的力量。

    所以每個新生孩童得到的“眼睛”屬性都?頗受關?注,畢竟關?系著全村的未來。

    很奇怪,奚明明是純種的岐山血脈,卻?并未表現出任何非凡之處。

    除了瞳色黯淡之外,他連半點異能也沒有。

    誰都?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負責安防的人們既憂又喜。

    憂的是今后的戰力吃緊,喜的是他不會輕易被心懷不軌的人盯上。

    不管怎么說,至少沒有性命之危。

    倘若將來這樣的孩子能再多一些,興許終有一天,岐山便可以擺脫“眼睛”的詛咒了。

    奚就這么帶著他那?雙褐色的瞳眸,在遼闊的群山間不知疾苦地一日一日長大。

    大山中?的日子太平又安樂。

    似乎每一天都?是懶洋洋的,走?到哪里都?歡聲笑?語。

    大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山吃山自給自足,誰家缺東少西,往隔壁一敲門,總能借到。

    同村的族人仿佛從未紅過?臉,最大的矛盾就是小孩子之間斗嘴吵架,都?沒隔夜仇,一覺睡醒又推推搡搡地玩去了。

    每逢年節時,全村會聚在寬敞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喝酒賞月。

    有懂音律的老年人取出一把四?弦琴,受潮的弦聲咿咿呀呀,女人們在空靈的笙簫里應和而歌,翩飛的裙裾隨著火焰的熱流一直飄到星辰彌漫的天河。

    平日里老是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小伙伴們此刻格外和諧,拿出自家長輩給的各色煙花炮仗,湊一起放個震天響。

    村子依山傍水,只巴掌大一點。

    自打奚有記憶起,頭頂的天空好像總是灰蒙蒙,春秋的早晨會起霧,晝夜溫差極大,夏日炎熱,冬季寒冷,還有野獸游蕩。

    總之并不宜居。

    偶爾雨水多的月份防備不及,山洪將田地一埋,半年的辛苦全白干。

    然而即便這樣不宜居了,族中?的長輩也從來沒有提過?搬走?的事。

    長到他這般半大不大的年紀,多少懂得了一些利害關?系,在老一輩的口中?了解過?他們一族千百年來的處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險。

    比如“獵人”,比如“屠宰場”……

    以及“眼睛”。

    開始記事時,他就發?現自己和族人有點不一樣。

    母親的瞳是金色的,父親則是淺紫,村口那?射箭極準的大叔每每要深入荒山狩獵前,都?會來請母親同去,對面七嬸剛推進家中?院子的柴,她一勾手?指便瞬間劈完,根根齊整。

    而在父親面前,自己更是一句謊話也不敢說,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他。

    族中?與他同齡的不多,但幾乎都“身懷絕技”。

    有人能噴火,有人會隔空取物,五花八門,各有千秋。

    唯他例外。

    奚不是家中最大的那個,除了早夭的長姐,陸續誕生的弟妹都?很正常,獨獨他的眼睛與別不同,就像山外面的別族人。

    小時候有好奇不懂事的熊孩子跑來問他。

    “奚,聽我娘說,咱們這兒每個人都?有異能,我怎么沒見過?你的?你的眼睛能干什么啊?”

    可他答不上來,怔愣了一下,只好抱歉地笑?笑?。

    “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就是沒有吧。”

    “誒……”

    “真?的假的?”

    他很快收獲了一干懵懂且驚訝的眼光,都?圍著他嘖嘖稱奇,宛如在觀察某種全新的動物。

    小孩子總是不希望別人有的自己沒有,他面上雖未表露,回家卻?忍不住去詢問爹娘。

    同樣都?是岐山人,自己的眼睛……不能也有能力嗎?

    隨便什么能力都?行,哪怕不好用呢,只要是有。

    對此,自家長輩們倒很不以為意,反而覺得沒什么不好。

    “擁有天生的神力未必是好事啊,奚不想做個普通人嗎?說不定,你以后可以到山外面看看呢。”

    “是啊。”飯桌上的父親在旁幫腔,“能離開村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時弟妹們已在牙牙學語,沒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攪得滿桌湯水亂飛。

    他看在眼中?,不免悄悄地感到羨慕。

    少年的心里裝不下天地,無所謂危險和自由?,只惦記著不要成?為小伙伴中?間的異類。

    他也想要一雙能夠施展通天本領的眼睛,想要極了,每晚睡前都?暗自祈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突然開悟。

    ……不那?么通天也行。

    只要能證明自己眼睛跟大家是一樣的。

    可那?雙褐色的瞳眸無動于?衷,無論他每天扒開看多少次,還是沒有染上別的色彩。

    等?大一點之后,漸漸的便沒人再問了。

    村里的人口不多,小孩子養到十歲出頭就算半個勞動力,眼睛屬性兇悍一些的,已經獲準跟著大人入山狩獵。

    不管在長輩們看來,奚的情況是福還是運,沒有神通傍身,他在少年人當中?都?無疑是最柔弱和需要保護的那?個。

    十一二歲正是愛出風頭的年紀,一幫半大的孩子湊在一起,難免會攀比。

    “從明天起我就不和你們一塊兒釣河蝦了。”坐在山石上的小胖子神氣活現,“我爹說族長昨日親自點名,要我一起守村口的結界。”

    族中?的戰力分三等?,守村人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這表示他已然得到全村的認可,徹底擺脫了“小屁孩”的身份,榮升成?為厲害的大人。

    小屁孩們都?很捧他的場,在底下稀里嘩啦地艷羨不已。

    胖子愈發?受用:“以后叫我一聲大哥,我會好好護著你們的。”

    說話時有意無意地朝奚這邊瞥了一眼。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聽出對方的得意,倒也并不介懷,好脾氣地抿起唇來。

    “別理他。”

    身側的少年翻了個白眼,“又不是真?的守村人,族長不過?是叫他待命,缺人手?的時候幫忙頂上而已,十三歲以上的都?有收到,看把他樂得,少見多怪。”

    少年叫作?季,比他大一兩?歲,因為目力特殊,很受族里看重,年紀輕輕身手?已十分了得。

    “他不去,咱們自己去。”

    阿季一把拉住他,“日前我在矮坡下撞見一窩兔子,我們去逮兔子,捉來烤了吃。”

    他興沖沖地點頭:“嗯!”

    季在五歲上就憑一己之力將一頭猛獸懸至半空,如今個子拔高,一口氣操控三頭也不在話下。

    外出狩獵的大人們都?喜歡帶著他,平日還能幫著修房建屋,忙得不可開交。

    兩?人從村中?小跑而過?時,沿途滿是打招呼的長輩們。

    “阿奚又跟著小季出去呀?”

    “你們倆別玩得太晚。”

    ……

    那?一年卻?不知怎的,天災一個接著一個,先是養的家禽病死了一多半,而后又遭逢大旱,到了下半年,全村的口糧逐漸捉襟見肘起來。

    光靠打獵顯然不足以維持生計了,不得已,族長便提議派人出山采買。

    尋常的岐山人從生到老基本是不出村的。

    早些年為了追捕“眼睛”,術士中?間形成?了一支專為尋覓岐山部?而修煉的勢力。

    聽說這幫人的五感極其靈敏,抑或是借助了某種手?段,總之他們能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可以在一眾人里精準捕捉到岐山部?的位置。

    世人通常稱這類術士為“獵人”,是岐山人的大敵。

    因此整個村莊有資格出去的屈指可數,要么是能力特殊,要么是功夫足夠好。

    季的兄長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還是讓阿蒙去吧。”

    族中?的長者們一番商議,“他的‘眼睛’可以藏住氣息,能躲過?‘獵人’的探查,更穩妥一點。”

    眾人紛紛表示贊同,隨后又有遲疑:“但就蒙一個人,會不會太辛苦了?東西那?么多,來來回回地搬,得十幾趟吧,萬一惹人注意到……可有點冒險啊。”

    “那?把奚帶上。”

    族長道,“他也不小了,該學著幫把手?。”

    得到出山許可的少年受寵若驚,好久沒反應過?來。

    同齡人都?圍在他身邊連聲羨慕。

    “奚,你可以去山外面看看了!”

    “真?好!”

    “就是啊,你以后能跟阿蒙哥一樣,隨意出入村子了。外面的那?些鎮子,想逛多久逛多久,想玩什么玩什么。”

    季興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看見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回來要講給我聽啊。”

    “我哥老是講得沒意思,無聊死了。”

    少年如實頷首應道:“好。”

    “我一定。”

    那?是他第一次去往山村外的世界。

    由?阿季的兄長帶著,走?了一天的山路,又走?了一天的林間小道,在第三日的清晨來到了有人煙的地方。

    少年滿心滿眼的歡喜。

    三千年前的人間其實還沒那?么繁華,連后來的無主之地恐怕都?比不上,加之此處又離靈氣鼎盛的中?原頗有些距離,是以房屋普遍低矮簡陋,百姓衣著清貧襤褸。

    一眼望去只有蕭索寒酸。

    但對從未走?出過?村子的奚來說,這已經是相當難以想象的熱鬧了。

    小城大約是個什么往來貿易的地方,小商小販頗多,對比荒涼的別處,倒算得上是遠近唯一的富饒所在。

    他什么都?沒見過?,看什么都?稀奇。

    沿街叫賣的面食,小攤上新腌制的果脯,胭脂鋪里甜膩的香氣,通通讓他目不暇接。

    阿蒙哥拎著從山里背來的山貨和各色金銀首飾拿去換了錢兩?買米買面。

    他不是頭回與山外面的人交談了,討價還價得游刃有余。

    奚插不上話,便安安靜靜地站在街邊的點心攤前,瞧那?老板和面壓花,空氣中?滿是面粉微甜的味道。

    攤鋪的女掌柜眼見他生得清秀,穿戴又整潔,以為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公子,不由?笑?問:“小少爺想吃嗎?”

    于?是當阿蒙從店中?出來時,就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串蜜餞,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酸溜溜地感慨。

    “長得漂亮就是有好處,走?哪兒都?招人喜歡啊。”

    那?串蜜餞實在太甜了,畢竟村子里糖是個稀罕物件,不會用來單獨做點心。

    女老板的好意,讓他以為山外面全是五彩繽紛,花團錦簇。

    奚干勁滿滿地幫著阿蒙將一袋袋的米面扛上驢車,忙得樂此不疲,期盼著下次還要再跟著一起出來。

    他答應過?季要多見識見識鎮上的新奇事物,趁著休息的空檔,就馬不停蹄地打量起周遭,生怕錯過?什么有趣的熱鬧。

    到了臨行之前,他正把最后一袋口糧扎扎實實地歸置好,街上不知為何突然人潮涌動。

    不遠處的空曠地帶好像搭了個臺子,男子聲音嘹亮,配著的敲鑼打鼓,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他登時神采飛揚:“阿蒙哥,我去看看!”

    “誒,奚——”

    擔心他出事,阿蒙手?忙腳亂地將驢車托付給米店的伙計,趕緊追上前。

    少年興沖沖地擠進人群,地臺上的商販約莫是在叫賣什么貨物,身后皆是用黑布罩著的,形如箱子的東西。

    “奚,不要亂跑,很危險的!”

    蒙體型高大,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蹭到他身前。

    “時間不早,我們該走?了。”

    奚卻?指著前方朝他好奇道:“阿蒙哥,他們那?是在做什么?”

    青年甫一望去,卻?驟然變了臉色,當場將他往后一拉,試圖去捂他的眼。

    “別看!”

    侃侃而談的商販說話間伸手?扯下了第一塊黑布,四?尺來高的籠子里坐著一個形容憔悴的女人,頭發?凌亂,衣衫臟污,整個人神情恍惚地歪在角落,目光呆滯地盯著地面。

    男子正口若懸河地講述著這件貨物的成?色、品相、來歷。

    在少年棕褐的瞳孔中?慢條斯理地踱步。

    他雙目緩緩睜大,聽著對方陌生的言語,腦中?空白一片。

    當提煉“眼睛”的秘術剛剛普及世間時,最先向岐山部?下手?的反而是那?些修為不上不下的術士。

    這幫人向來僅憑武力說話,別的一概不管,抓到了“眼睛”之后,好用的才留下,用不上的就地斬殺。

    久而久之,岐山人聞風而逃,世間鮮活的“眼睛”也越來越少,漸漸供不應求,巨商們開始發?現有利可圖,便紛紛下了場。

    他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出資收購了術士手?中?所有用不上的“眼睛”,又花重金懸賞,與“獵人”相勾結,一手?建立起圈養“眼睛”的龐大產業。

    少年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族人會像牛馬一樣擺在貨架上任人相看、議價。

    他們闡述著她生過?多少優質的“眼睛”,體格如何如何健壯,飼養和生產的過?程如何如何順利……

    整個世界在他面前忽然變得陌生起來,此前吃過?的果脯味道分明還留在唇齒之間,然而他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竄上了四?肢百骸。

    奚渾身痙攣地靠著年長的大哥輕輕打顫。

    分明周遭的人與他們生著相似的模樣,有著相似的舉止,然而卻?沒有一個把他們當同類看待。

    他站在陽光下遍體生寒,四?面危機。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樣的一片天空之下。

    臺上的男子轉悠到下一個牢籠前,伸手?揭開了第二張黑布。

    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邊圍觀的閑漢見狀,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經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沒了或是不中?用了,急著出手?幾個‘雌’的周轉吧。一幫殺千刀的玩意,怎么還沒遭天譴呢。”

    而正當黑布落下的剎那?,奚感覺到捂著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緊。

    頭頂的蒙大哥下意識脫口而出:“阿螢……”

    遠處籠子里的姑娘披頭散發?,抱著雙腿瑟縮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聽到這個名字時只覺耳熟。

    “阿蒙哥,你說什么?”

    蒙乍然回過?神來,當即矢口否認:“沒、沒什么,沒有什么……”

    他大約很清楚地認識到他們該走?了,但背過?身去又艱難地糾結了許久,遲遲未能挪動腳步。

    掙扎半日之后,他終究痛苦地轉過?頭,紅著雙目朝臺上看了一眼,繼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腳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夾在臂膀間,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問他,“季以前告訴過?我,他還有一個姐姐,就叫螢,只是在他很小的時候走?丟失蹤了。她跟你青梅竹馬,你們一起長大。”

    “你剛剛口中?的那?個螢……指的是她嗎?”

    “阿蒙哥!……”

    青年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幾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驢車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糧食中?間。

    阿蒙一言不發?地悶頭繞到車轅處坐下,解開栓馬索,果決地抄起鞭子,這一串動作?快得堪稱風風火火,到此卻?突然沒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驢原地輕輕刨著蹄子,甩起一頭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動沒動。

    他知道那?是走?南闖北的商隊,不會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錯過?了,就再沒有機會了。

    時近傍晚,溫柔的紅霞在斜空灑了他滿頭滿臉的融暖。

    奚側過?身,就見他仰起腦袋長長久久地發?呆,過?了好一陣,又忽然跳下了車。

    人高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沖少年緩緩俯下身,滿臉鋪著內疚與悲傷,下定決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預料地張了張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個人去嗎?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應,只是吩咐:“記住,你就待在車上,不要亂走?,知道嗎?”

    奚心知自己幫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無力。

    于?是聽話地點點頭。

    阿蒙將驢車趕到了離進山最近的一條隱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與一把匕首,便頭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這一走?,直到天黑都?沒有回來。

    奚獨自守著一車的米糧,既不安又忐忑地聽著四?下里的動靜。

    夜色漸次深沉,遠處的城鎮燈火闌珊,星辰黯淡弦月高遠的山林間漏不下一絲輝光,靜得落針可聞。

    也就是在此時,他聽見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腳步聲。

    一團黑影從斑駁的樹蔭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著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邊,旋即跳上車,揚起馬鞭驅車疾馳。

    崎嶇的山道顛簸異常,幾乎難辨東西,奚在車內晃得直碰頭,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脫身,根本顧不得許多。

    他見此情形,原想爬過?去幫忙照顧那?人,誰承想剛一靠近,從她身上驟然亮起了一道法陣的光。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就說這個辦法有用吧?你看這不是輕而易舉地釣魚上鉤,還是一鉤兩?條呢。”

    奚的意識在緩緩恢復的時候,朦朧之中?先聽到兩?個人對話的聲音。

    恍惚是一男一女。

    “可他倆的眼睛我剛剛看過?了,沒有顏色啊。你這法子靠譜嗎?會不會是來搶貨的土匪流氓……”

    “你家土匪流氓還帶小孩兒辦事的?什么腦子!”

    他模模糊糊地抬起眼皮,昏暗的視線里透著幾縷閃爍不定的燭光。

    四?周彌漫一股潮濕的腥味,渾濁得令人難以忍受。

    他在什么……地方?

    “相信我。”女人的話語篤定,“他倆絕對是岐山人,否則怎么會特地舍近求遠地來救這只‘眼睛’?隨便抓一個走?豈不是更方便?”

    “我有嗅到一點很淡的味道,絕對錯不了,他們八成?是使了什么手?段。”

    是“獵人”!

    少年猛地睜開眼,倉惶地支起身。

    入目是豎著木欄的牢房,地上散亂地鋪滿干草,他就著墻上的孤燈望出去,搖晃的視野狹窄幽暗,逼仄的空間里一排排都?是囚室。

    每間房內皆關?著一個形容木訥的女子,有人蹲在墻邊念念有詞地劃拉地面,有人挺著大肚子坐在床上發?呆,還有的抱頭瑟縮在角落。

    空氣中?發?出細碎的絮語,魔咒一樣。

    那?一刻,盡管無人告知,可他卻?能很清晰地知道——這些人均出自岐山部?。

    年少的目光從一個又一個族人的臉上掃過?,呼吸一下子凝滯起來。

    “咱們手?里的男人本就不多,之前又叫你們弄壞了一個,如今正是缺貨的時候,抓到兩?個剛剛補上空缺,你還挑上了。”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那?個小的呢?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啊……”

    “再養大點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廢話!”

    阿蒙正靠坐在他身旁,散亂的頭發?遮住了眉眼,衣衫間隱有血漬。

    很快,聽得“吱呀”一聲響,高挑的女人和她背后的男子前后進門。

    逆著燭光,奚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隱約感覺那?笑?起來的輪廓分外陰毒。

    “至于?是不是真?的,試試看就知道了。”

    她半蹲下來,在阿蒙的臉上瞧了瞧,滿意地一頷首,“這么健壯的男人,一定很好用吧。”

    說完又望向邊上的少年。

    “嗯……年輕歸年輕,不過?模樣也不小了,養上個一兩?年,將來還能干得更久。”

    “你們之中?到底哪個是‘眼睛’啊?”

    她很好說話地發?問,“是主動承認呢,還是讓我一個一個地慢慢兒審?丑話說在前頭,我的耐心有限,脾氣可能沒那?么好。”

    “讓我想想——”

    女人冰冷的手?指伸了過?來,掐在奚的下巴上,“要不,就從你開始好了,我對小孩子很溫柔的。”

    她指甲行將掐進去的剎那?,旁邊的阿蒙驟然喊道:“是我!”

    奚只見他驀地撤下偽裝,一雙瞳眸橙黃清亮,憤怒而兇狠地盯著對面的女人。

    “眼睛”這門生意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正值壯年的岐山男子何其珍貴,她瞬間欣喜若狂,全部?的注意力幾乎皆在那?對明澈的星目上,卻?不察他手?里的小動作?。

    阿蒙趁著這個時機,一直貼在身后墻上的掌心驟然發?力。

    被他侵蝕了半個時辰的磚石轟然倒塌。

    “阿奚,快跑!”

    他一手?推過?來,當場將他半截身子攘出墻外。

    旋即就地抓了把混著毒液的泥土和干草,朝面前的人撒去。

    那?女子反應極快,顧不得眼里進了泥沙,抬手?就要來擒他。

    掌心一道雪亮的銀光劃過?,她吃痛抽回手?,才發?現這小崽子藏了刀刃。

    阿蒙:“跑啊!”

    奚跌跌撞撞地往前栽了幾步,回頭見他以一己之身擋在豁開的洞口前,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原地里的女人氣急敗壞:“釘子呢,還不快上釘子!——他為什么能動,你怎么沒釘他的手??”

    男人唯唯諾諾:“我以為他不是……”

    “你以為個屁!王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她捂著手?心的傷,吩咐左右,“去追啊!那?只也是,都?愣著干什么!”

    阿蒙哥會變成?什么樣……

    牢房在城鎮的郊外,出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樹林。

    他邊跑邊回想著此前見過?的,關?在籠中?的族人,心緒沸騰悲涼到了極點。

    為什么我什么能力都?沒有。

    為什么我的眼睛不開竅。

    少年拼命朝著漆黑的群山奔跑,內心無助地想。

    如果今天來的是別人,如果他的眼睛也能像季那?樣派上用場。

    就不會一點忙也幫不上了……

    腳踝猛地一陣刺痛,隱約是被什么利刃劃破,奚膝蓋一彎,頃刻撲倒在地,小腿處赫然有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他來不及查看傷勢,只能拔起腿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密林深處逃去。

    奚回頭看著距離逐漸縮短的“獵人”們。

    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不可能跑掉的……

    在這樣的地方,面對這樣多的敵人。

    自己根本無能為力。

    而正是在少年慌不擇路的時候,他迎頭撞上了一個人。

    撞得太突然了。

    畢竟這么大一片野林子,誰都?沒料想會有路人出現。

    對方像是站在天空下出神,竟一點也沒有留意到這邊的動靜,囫圇被他碰了個滿懷。

    “誒。”

    大約是看他這一下磕得太狠,不自覺地要往后倒,那?人連忙眼疾手?快將他兩?手?扶住。

    少年激憤的血液沸騰著猶未停歇,過?于?后怕的情緒使得四?肢竟無法動彈,僵在了當場。

    “小弟弟。”

    響在頭頂的嗓音清麗而靈秀,“你怎么一個人在山林里亂跑啊?”

    奚慌張又無措地揚起臉時,正對上一雙眼波澄澈的烏瞳。

    遙遠的晨曦堪堪破曉,天光不偏不倚剛好打在她肩上,泛著柔和的輝芒。

    第112章 番外·奚臨往事 人生一世,草長一春(……

    那是一張世?間少有?的臉, 他?長這么大見過的人本就不多,對于“美?”的概念還十分模糊,只是覺得心頭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少年胸腔里的喘息還未定, 怔忡地望著她, 在驚慌失措中茫然了片瞬。

    而這日的晨曦不知為何, 沒了往日的灰蒙, 碧空如洗,燦爛得明媚鮮亮。

    半邊浮著柔光的少年被對面的女子抬手扶了起來。

    她指腹往他?面頰輕擦了一下, 關心道:

    “怎么身?上都是血, 出什?么事情了嗎?”

    話音正落, 窮追不舍的“獵人”一行剛好停在數丈開外,見此情形,皆因不知深淺而不敢輕舉妄動,只于那頭試探性地上下打?量她。

    女子站直了身?體,面色正直地沖來者質問:

    “你們怎么欺負小孩子?”

    來的僅是那對男女的手下, 或許知道他?跑不遠, 派的是一群普通雜兵。

    “關你什?么事!”

    “狗拿耗子。”

    “臭丫頭,趕緊把人交出來, 否則大爺連你一塊兒揍!”

    奚周身?的熱血當即一涼, 冷汗涼透指尖, 下意識地抓緊她的小臂。

    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被面前的人往旁邊輕輕一拉, 順勢掩到了背后,是個保護的姿態。

    他?不禁抬起眼往上看去。

    擋在眼前的身?影高挑輕倩, 那精致清貴的五官充滿靈明的仙風道骨。

    她就這么一站,竟頗有?幾分淵渟岳峙的氣概。

    少年目瞪口呆地微張著嘴,只見這仙女似的姑娘負手一拂袖, 袖口內便不知飛出一道怎樣的金光。

    她動作從容又優雅,宗師般氣定神閑,幻化出的招式令人眼花繚亂,轉瞬工夫便掀翻了來犯的“獵人”嘍啰。

    四下里激蕩的靈風卷起衣袂。

    對方?像是長輩口中的術士,可又不那么像。

    因為印象里的那些術士都不是什?么好人,不會有?這樣的好心。

    “還不滾。”

    奚揪著她的衣袖,見滿地的追兵屁滾尿流地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女子這才重新俯下身?:“你是不是哪里受傷了,我幫你看看。”

    此刻后腳上的傷痛令他?紛亂的思緒驟然清醒,少年登時顧不得許多,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道不該得寸進尺,卻依舊抱住她的手臂懇求道:

    “救救我哥,姐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吧,他?快要死?了!”

    他?以為自己冷靜了下來,不承想在說這句話的瞬間就已經淚流滿面。

    那人有?些手足無措,連忙道:

    “啊,好好好,告訴我你哥哥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救……你別哭啊。”

    女子拿衣袖替他?擦干凈臉。

    她既答應了幫忙,就當真說話算話,即刻便要動身?。

    然而臨走前想是不放心,又不知往他?身?上套了個什?么護體的術法。

    “你找個隱蔽的地方?躲好,不要讓人發現了,這個能替你擋一陣。”

    直至此時,奚才忐忑地拉住她,擔心她出事:“姐姐……”

    女子轉過頭,掌心在少年腦袋上揉了兩下,只當他?是在害怕,笑盈盈地寬慰道:

    “沒事,我很快就回來了。”

    說完就在他?的眼中乘風而上,消失在了視線里。

    這次奚等待的時間沒有?等阿蒙那么長,她果?然回來得很快,前后不過兩炷香。

    女子折返回林間時,背上背著猶在滴血的蒙,青年低垂著頭,生死?未卜。

    奚連忙跟上去。

    “放心,他?還有?氣。”

    她語速飛快,“屋子里關著的人,是你們認識的嗎?”

    “我倉促看了一眼,太多了,他?們手底下養著好些術士,憑我的本事只救得了他?一個,別的實在沒辦法。”

    她倉促地解釋完畢,騰出一只手來撈他?。

    “先走,我留下的陷阱困不了他?們太久,待會兒該追上來了。”

    奚被她攬在懷中,腳底下驟然騰空,一徑穿過草木茂盛的野林,分明沒有?生出雙翼,卻宛如在飛一樣。

    疾馳的風掠過他?耳畔,他?驚訝極了,看著周遭急速倒退的樹木,詫異得合不攏嘴。

    他?們花費一整天才走完的林間小路居然不到片刻就從頭穿到了尾。

    那人在一處平坦之地放他?下來。

    “……不行,我手酸了,你先自己走一會兒好不好。”

    少年聞言,反倒內疚地紅了臉,“對不起……”

    “誒沒事,沒事。”她還補充,“你不重的,特?別輕,是我力氣小,不怪你。”

    女子往來路張望半晌,確認成功甩開了追兵,方?松了口氣,臉色緩和,轉而問他?:“我現在是送他?去看大夫嗎?或者你們的家在哪兒?家里還有?親人嗎?要不要我去知會他?們一聲?”

    “不要!”他?忙道,“不要看大夫。”

    “我們家里有?大夫……”

    不能再回鎮上去了,他?們露過面,“獵人”肯定會有所警覺。

    可是村子從未有?過外人進入,進村的路向來是不可輕易透露的秘密,他?一時猶豫不決。

    突然,垂在她肩頭的阿蒙重重地咳嗽,許是被傷勢嗆到,吐了她半身?的血。

    那一襲杏黃的長裙頃刻染上了斑斑點點的血漬。

    少年看得心里一驚,怕她生氣,人家畢竟和他?們非親非故……

    卻不想女子聽到動靜一轉頭,全然沒在意地問道:

    “這位大哥你醒啦?怎么樣,剛剛給你的藥吃下去,感?覺好些沒有??”

    阿蒙手腕腳腕的筋皆已挑斷,幾乎不能行走,他?顫巍巍抬起胳膊,指向?前方?:“西北方?向?……五十里。”

    奚聽出他?是要給她指路回村,當下明白,“姐姐,你隨我來。”

    由于背著傷者,余下的路走得磕磕絆絆。

    他?很想幫忙,但自己也?確實沒有?那樣的身?高能托得起兄長,只好干看著她獨自受累。

    山道坎坷不平,部族在大山的最深處,差不多快到天黑,三人才抵達結界的入口。

    阿蒙流的血太多,彼時已經僅剩一口氣吊著,聞訊而來的族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去醫治,單單把她隔在村外。

    奚很清楚他?們在忌憚什?么。

    村莊牽系著整個部族的安危,她的來歷,她的目的,眼下一概不知,就這樣叫她知道了村子的所在,難保不會惹上什?么麻煩。

    因此族人并沒有?請她入村,也?沒有?輕易地放她離開。

    那天的岐山部一片混亂。

    混亂中又帶著某種凝重的嚴肅,所有?能打?的守村人全聚集到了村口,禮貌又不失戒備地與之對峙。

    奚感?覺到了氣氛的危險,出山一趟讓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許多厲害關系,如果?長輩們權衡利弊認為情況足夠嚴重,選擇滅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于是一步也?不敢離開,就陪著她等在結界之外。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她應該不至于遭逢這般的無妄之災吧。

    少年內心愧疚難當,悄悄地抿唇側目。

    她額頭的青絲被汗水打?濕,凌亂地黏在鬢邊,可表情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滿,似乎也?拿出了十分認真的態度,包容著族人無禮的舉動。

    不多時,拄著權杖的族長便越眾而出,奚不知大人們商量的結果?如何,一顆心瞬間提至嗓子眼。

    就見村中頗有?威望的幾名老者都到了,圍著她一一交談,而父親則不動聲色地在旁,不時穿插試探。

    奚知道他?在窺視她的內心,確認她是不是有?所隱瞞。

    這般陣勢儼然有?如臨大敵之態。

    忽然間,先前攙扶阿蒙離開的一位守村人快步跑來,附耳在族長跟前低語了什?么。

    “抱歉姑娘。”老族長終于感?慨著長嘆,“我族千年來輾轉于水深火熱之中,不得已而為之,冒犯之處還望多多海涵。”

    聽得此言,奚便心知是過關了,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來。

    “沒關系,你們也?不容易。”

    她平靜地接完這句話,整個人仿佛到了極限,莫名踉蹌了一下身?體,難以為繼地一頭栽倒下去。

    “姐姐!”

    少年箭步上前,兩手沒能接住,和她一并摔坐在地。

    他?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血,溫熱黏稠。

    目之所及一片殷紅。

    她后腰上受了傷,從小城外一路撐到現在,還背著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傷口沒能得到一點處理,鮮血浸透了半條裙子。

    邊上某個眼尖的女孩子頗為機靈,立馬扯著嗓子招來了年輕力壯的姑嬸們,也?不管族長答沒答應,就這么將人領進了村。

    那是岐山部有?史以來接納的第一個外族人,也?是唯一一個。

    昔年村中的空屋有?不少,母親張羅著把她安排在了離家較近的一間小院內。

    清凈,寬敞,也?方?便照顧。

    幾位幫著換藥的嬸嬸們掩上門接連出來,都說那是位術士,有?自己療傷的一套法門,可厲害著,一指來長的口子轉眼就在愈合了。

    他?等旁人離開之后,才猶豫著走進去。

    客房的木門虛虛半開。

    奚行至門邊,透過縫隙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瞥。

    她正坐在床上打?坐,明明閉著眼,靈感?倒非常敏銳,即刻就意識到有?人靠近。

    “別躲了,我發現你啦。”

    言罷歡快地招呼他?,“快進來呀。”

    少年從門后遲疑地現身?之時,她的嗓音似乎比先前還要驚喜:“是你啊。”

    “你怎么樣,今天沒有?嚇到吧?”

    他?望著她拼命搖頭,目光很快尋到桌邊換下來的血衣,衣衫的料子非尋常可比,他?覺得很可惜。

    “……姐姐,你的衣服弄臟了。”

    “是啊。”她不以為意地跳下床,“所以我換了一件新的,好看嗎?”

    說著還特?地蹦跶了兩下,結果?不慎扯到傷口,疼得她齜牙咧嘴。

    奚行至桌前將衣裳拾起來,“我幫你洗干凈吧。”

    “誒——不用?不用?。”她出手阻攔,“你替我扔掉就好了。”

    “扔掉?”

    “反正也?壞了,你嫌麻煩的話,燒掉也?行。”

    他?抱著衣裙站在那里竟有?幾分無措,她見狀索性從他?懷里抽走,大概是瞧他?可愛,忍不住去摸他?的腦袋。

    “你叫什?么名字啊?沿途我只惦記著找路,都忘問了你。”

    少年感?覺到胸口微微一熱,答得清脆:“我叫奚。”

    “溪?”她像是頗感?興趣地來回咀嚼,“溪什?么?”

    “就是奚,沒有?什?么……”

    “一個字的名字啊?好特?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奚其實并不喜歡別人摸他?的頭,但因為此刻那個人是她,又覺得也?沒那么難以接受。

    “嗯……我們這里的人,都是單字名。”

    他?終于有?機會發問了,鼓足勇氣開口:“姐姐,那你呢?”

    對方?分明輕挑了一挑眉,并未立刻回答,轉而琢磨:“你叫溪,這么巧我又是在一條小溪邊遇上你的。那我就叫‘臨溪’好了,你覺得怎么樣?”

    奚:“……”

    他?覺得這不像在告知,像在現場起名。

    她把他?當小孩子哄。

    恰在這個時候,母親也?從院外進屋來瞧瞧她的情況,幾番寒暄之后,不出意外地問起了姓名來歷。

    她脫口而出:“我叫臨溪……啊……你們是單字名。”

    她迅速改了口,入鄉隨俗地瞇眼笑道:“我叫‘臨’。”

    原來她不光糊弄自己,也?糊弄他?娘。

    因得這份一視同?仁,少年的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

    要不是剛剛見證了整個名字的由來,他?恐怕真的信了。

    “琳姑娘,謝謝救了我們阿奚。”

    被蒙在鼓里的母親渾然不覺,還催促道,“這次真的多虧你……快叫琳姐姐。”

    “……”

    除了他?之外,誰也?不知道這個“臨”究竟是哪個“臨”,村子里的人便喚她“琳姑娘”。

    唯獨奚還是固執地叫“姐姐”。

    反正名字是瞎編的,既然不是她的本名,那他?喚了也?沒有?意義?。

    自那以后,這個山外來的過客就在村子里住下了,并且看上去并不急著離開,仿佛住多久都行。

    很奇怪。

    她好像一個沒有?目的,也?沒有?歸處的人,隨性而來,又飄蓬似的在哪里皆能安家。

    明明只是被自己無意中連累到的陌生旅者,竟就那么無所謂的,隨便東風將她帶去什?么地方?。

    奚聽得出她言語間有?所隱瞞,但又總感?覺那種隱瞞和利益、私欲無關——她幾乎不知道“眼睛”是什?么。

    當傷勢轉好一些時,她會在村中溜達。

    養傷期間,僅短短幾日,就跟族里的人混熟了,上到族長下至孩童,和誰都聊過兩句,每戶家里都去坐了坐,與人家談天說地侃大山。

    人們也?有?意無意地打?聽過她的來歷。

    這樣不俗的相?貌以及這樣的談吐穿著,大家猜測多半是出自那些靈氣鼎盛的中原一帶,怎么著也?得是位貴族千金。

    只有?不缺錢花,又不缺靈氣修煉的權貴才對“眼睛”如此無知無覺吧。

    然而對此她沒有?否認,亦沒有?承認,回應得模棱兩可。

    誰都不知道她究竟從哪里來。

    阿蒙哥受了重傷,聽族長說是傷到了要緊的經脈,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如今依舊下不了床,以后能不能痊愈還很難講。

    不過無論如何,季一家都十分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這趟出山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采購的米糧全落在了驢車上,車子丟了,阿蒙也?奄奄一息,今年的冬天還不知要怎么過。

    小城中的“獵人”虎視眈眈,看見蒙的下場,眾人不得不心有?余悸。

    誰落在那幫人手上只怕都很難善終。

    快入冬了,村莊一片愁云慘淡。

    那時她的傷剛剛好,正聽見族長唉聲嘆氣,忽然有?了主意。

    “我可以去啊。”

    岐山族上下怔忡地看著她。

    “反正我又沒有?‘眼睛’,不用?擔心被人追殺,我可以替你們采辦物資,幫你們買東西——不過就是之前打?架露了面,嗯,但問題不大,我易個容就好了。”

    畢竟她是與岐山毫不相?干的外人。

    事情就這么敲定了。

    族中老小連忙回家翻箱倒柜,看有?沒有?能換金銀的東西。

    然而值錢的物件此前已經交由阿蒙典當,短時間內再湊不出更?多了。

    她見狀連連推辭:“不用?不用?,我有?錢。”

    “你們只需要替我準備一架小車,以及一頭拉車的牲畜……來個小姑娘替我梳梳頭。”

    她穿上男裝,扮作行商的模樣走出山村,就此消失了兩日。

    再出現的那天,山坳間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守村人讓幾聲高呼喚過去,第一眼竟看晃了神。

    結界外滿地是堆成小山的糧食,比計劃中采買的數量足足多出幾倍,一架牛車根本裝不下。

    而她支了個術法忙著給米糧遮雨,自己倒是淋得一身?狼狽。

    “村里好歹這么多人呢,就那點吃的哪里夠,小孩子要長身?體的嘛。”

    奚聽到消息便舉著傘跑出去,氣喘吁吁地到她身?邊替她撐著。

    她回過神來發現是他?,自己先笑起來,“我有?傘的,怎么給忘了。”

    說完便很隨意地牽起他?的手,一面看族人搬運一面如數家珍,“我買了好吃的還有?好多好玩的,給你哥哥買了些人參補品什?么的。比如燕窩啊、蜂蜜之類,你也?可以吃點。”

    她手指往他?臉頰上捏了兩把,“看你這么瘦,要多補補才能長得又高又壯實。”

    那指尖叫雨水打?濕,涼得柔軟。

    他?在比以往更?加鉛灰的天空下舉目看她,沒完沒了的細雨紛紛揚揚,分明暗淡,可卻并不覺得這樣的天色惱人。

    她仿佛上蒼降給岐山部的福佑,特?地救他?們于危難的,來得太及時,也?太溫暖了。

    那個田地顆粒無收的冬季,族人過得超乎尋常的富足,十一月大雪封山之后,家家戶戶都窩在屋子里烤火取暖,聽著山中遙遠的積雪聲,燃燒的干柴噼里啪啦。

    火上架著肉干和烤餅。

    在少年的眼中,那個人好像什?么都會,什?么都知道。

    隆冬時節干不了別的活兒,她便和族里的女孩子們講起外面的世?界,兇猛的靈獸異獸,飛天遁地的術士,幾座聞名天下的仙山,極寒的冰原和熔漿沸騰的山谷。

    大千世?界九州八荒,她去過好多地方?。

    再后來不知是誰將話題引到了法術修行上去,她一時興致勃勃,開始教大家一些簡單入門的防身?術。

    滿村的人逐漸朝此處圍聚而來,小小的院子不夠用?了,于是在空地上搭起了篝火,再然后,連一向?自詡天資不凡的守村人也?悄悄摸到旁邊聽課。

    里三層外三層,人坐得格外齊全。

    這其中卻只有?阿蒙一家鮮少露面。

    自從他?出山一趟重傷而歸,連季也?跟著沉默寡言了。

    沒能救回至親,連帶自己還成了廢人,他?兄長的心情可想而知。

    滿村半大的少年里,唯有?奚跟他?是真真切切見識到山外殘酷的。

    平時一塊打?鳥釣魚蝦的小伙伴猶在追問他?鎮上的風光人情,未嘗知世?事艱難的小胖子一個勁兒地好奇:“是不是有?好幾個岐山村那么大,有?吃一輩子也?吃不完的糕點,看一輩子也?看不夠的新奇玩意兒?”

    “唉,真羨慕你。”

    他?不知該作何回答,因為腦中想起的,都是陰暗牢房,和一張張心如死?灰的臉。

    經此一役,少年那渴求力量的心情又一次死?灰復燃,比先前來得更?迫切,更?清晰。

    他?想要眼睛,想要能反抗所有?不公所有?不平的武力。

    奚接了盆清水,蹲在邊上再度扒拉開眼皮臨水觀察。

    試圖從瞳孔深處找尋到一絲可能性。

    “怎么啦?是不舒服嗎?”

    那人不經意出現在身?后,“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要掰壞了,我看看,進沙子了?”

    他?小聲說不是,卻也?任由她捧起臉認真擺弄。

    “我的雙眼,和別人的不太一樣……”

    奚將自己瞳眸異常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對方?貌似才留意到這點不同?之處,納罕地湊近了細看:“真的誒,你的眼睛沒有?顏色。”

    少年忽然說:“姐姐,你這么神通廣大,知道有?什?么辦法,能讓我的眼開竅嗎?”

    “我不明白,為什?么就我一個人是例外……我想要變得很厲害,像伍大叔、阿蒙哥那樣厲害。”

    她隱約被他?并不出彩的瞳色閃了一下,垂眸靜靜思索。

    “我對你們部族的事并不了解……”

    “不過,你想變厲害的話,我可以教你修煉。”

    她眼角透出狡黠的光,“姐姐會很多特?別特?別兇猛的術法哦。”

    每天空地上的集會結束,奚都會留下來,由她親自指點兩個時辰。

    跟教族人的防身?術有?明顯區別,她教得十分細致,從吐納到符文咒術,再到引氣到陣法。

    哪怕自己學得磕磕巴巴,她也?從不介懷,一句一句,幾乎掰開揉碎了給他?講解。

    寒冬臘月的深夜,兩個人發絲上附著一層細碎的冰霜。

    剛練完一日的功課,她忙拉他?去火邊暖暖,拍去肩頭的霜雪,“快快快,今天好冷,你別凍壞了。”

    奚冷不防被她捉住手,輕輕地往里呵氣。

    溫熱的暖意帶著微微的濕潤浸透指尖。

    他?倏忽打?了個激靈,宛如從心房順著經脈涌向?周身?四方?,將最尖銳的寒冰都化了個一干二凈。

    而目之所及,她鬢角分明還有?未融的霜露。

    少年旋即拿兩手捧住她的,低頭有?樣學樣地用?吐息暖了暖。

    “唉。”她不以為意地笑起來,“我又沒那么容易傷風受涼。”

    火堆里正烤著兩個紅薯,她拿樹枝小心翼翼地撥到外面,一邊喊燙一邊手忙腳亂地分開,遞了一半給他?。

    彼時陷在群山中的村落已然睡下,寂靜的空地上燒著明亮的火光,頭頂的星辰凄清又蒼茫。

    奚捧著手里的紅薯,坐在她旁邊,沒吃兩口,便悄悄攤開掌心,沉默而眷戀地握了握。

    “其實我發現。”

    她突然開了口,少年慌忙將手縮回去,“你挺有?學劍的天賦,有?沒有?想過以后走劍道?”

    他?愣了愣:“學劍?”

    “是啊,練劍可是許多人的首選,學成之后可威風了。”她在半空比劃兩下,“能在天上飛來飛去,打?起架毀天滅地,姿態也?比別人瀟灑。”

    “你生得這么清秀,今后長大了,骨架長開了,持劍而立,一定特?別好看。”

    少年聞言不假思索:“那,姐姐教我練劍吧,我要學劍。”

    “可是我不會劍術啊……”

    她深表遺憾地一歪頭,“不過我見你們族中也?有?劍道高手的,你若感?興趣,不妨向?他?們請教請教。”

    等到開春化雪之時,奚仍然沒能得到一雙所向?無敵的眼睛,但他?每日忙得不可開交,修行、背書?、練劍,充實得讓他?已經忘記了當初對異能的執著。

    而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天,“琳姑娘”儼然快成了半個岐山人。

    她容貌本就明艷純凈,又有?恩于部族,從上到下沒有?不喜歡她的。

    偶爾奚從村子的一角經過,遠遠能瞧見那些二十出頭的守村人找著各種理由圍坐在她旁邊,聽她說話。

    族中的青年們身?形高挑,體格勁瘦修長,看到他?們在陽光下有?說有?笑地談天說地,他?竟隱隱生出些許羨慕。

    又自覺羨慕得毫無道理。

    只暗暗地盼著自己能快點長大。

    想著有?一天,比她高,比族中的守村人還要再高一些,可以在下雨時輕而易舉地替她撐一把傘。

    那段年月漫長又忙碌,對于時間的概念無端變得十分模糊,他?記不清她住了多少個冬夏,抑或多少個春秋。

    到后面漸漸的,岐山人自己都要忘了她來自外鄉。

    某一年,盛夏格外涼爽,正逢族中一對新人成婚。

    部族里的人口不多,這種喜事幾年也?輪不到一回,連奚也?是有?記憶起頭一遭遇上。

    村子將這場喜宴辦得格外隆重,堪稱傾盡所能。

    族長給她留的位子很好,他?于是讓她拉著也?跟著沾了一回光。

    悠揚的樂聲迎風回蕩,當儀式進行到最后一步時,場上的青年男女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祝賀中各自掀開了衣襟的一角,由對方?印下一道齒痕。

    對于岐山人而言,這就是一生一世?。

    禮成的瞬間,熱烈的鼓掌和哨音立刻喧天而響。

    喊聲雷動。

    身?側聽到她由衷地撫掌感?慨:

    “是那個叫做‘連理枝’的秘術嗎?久聞其名,今天終于有?機會親眼一見了。”

    少年的目光卻不知為何被這一幕吸引住,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

    女孩子們將剛摘下的鮮花花瓣大把大把地撒上去,艷陽高照,相?擁在一起的兩人身?上浮著一層朦朧的光,美?不勝收。

    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某種近乎神圣的美?好,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無限的憧憬。

    濃烈到嘈雜的人聲,至親好友,驕陽明光,組成了他?對姻緣所有?的念想。

    第113章 番外·奚臨往事 人生一世,草長一春(……

    在第?二個隆冬結束之前, 阿蒙哥終于還是沒能熬過?去。

    “獵人?”抓到“眼睛”只為圖財,一向不會?輕易傷及性命,但要控制手里?的岐山人?, 必然會?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對方在他身?上所下?的秘術, 族中有?資歷的老前輩皆看不出端倪, 就見他一日一日地虛弱下?去, 束手無策。

    鵝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極北的寒風往那小屋里?一吹, 當暖陽照進來時, 阿蒙已經長長久久地睡著了。

    他臨死前仿佛隱有?預兆, 那一整夜都不安穩,哪怕手腳筋盡斷,仍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朝天花板懊悔道:

    “我該給她一個痛快的。”

    “我當初為什么沒有?給她一個痛快。”

    “我怎么不給她一個痛快……”

    先是喃喃自語,到后面變成了嗚咽。

    下?葬那日, 眾人?聚在村后的小池塘邊, 看著青年的尸身?抬上柴堆,各自心有?戚戚。

    未免遭人?挖墳, 部族施行的是火葬, 長者?舉火點燃時, 奚聽見她隱約不忍地搖搖頭。

    “可惜我在藥理上一竅不通……”

    阿蒙一走,季就真的只剩一個人?了。

    雖說村中鄰里?都是親人?, 不會?放著他不管,但意義終歸不同。

    思及如此, 少年不免抬起手寬慰般地在好友肩上輕輕一摁。

    然而季的反應卻比他想象中更平靜,平靜得?近乎沉穩:“族長說哥哥的四肢已廢,這輩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度過?, 與其活著受罪,死了反倒是種?解脫。我沒事。”

    可不知?為什么,奚隱隱感覺好友的情緒有?些異樣?。

    他留了一個心眼,暗中觀察他家的一舉一動。

    在那之后不久的深夜,季果然悄悄地推開家門,橫穿過?山村,從僅有?守村人?才知?道的小出口鉆了出去。

    “阿季!”

    他從后面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放手,這不關你?的事!”

    “你?打?不過?他們的。”奚心知?他是想去找那幫“獵人?”報仇,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實力了,“不要白白地去送死。”

    “不要白白的送死,然后呢?!”他忽然一巴掌拍開他的手,轉而握住他的肩,反客為主地質問道,“你?認為事到如今我還能無動于衷地在這片世外桃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嗎?”

    “那是我姐姐啊!”

    季充血的眼定定地注視著他,這瞬間,他一句理智克制的言辭也說不出口。

    一切從容自持都像風涼話。

    只見他悲憤得?雙目通紅,“她現在讓人?囚禁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畜牲一樣?地被?迫與族人?□□,然后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一直生到死!生下?來的小孩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做了成貨品賣掉。”

    “你?叫我怎么冷靜,怎么可能睡得?著?”

    “她這樣?還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氣,“我哥到最后都沒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當年沒有?一刀殺了她,我想給她一個解脫,縱然救不回來,至少給他們一個解脫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復糾結,卻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

    他勸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會?成日泡在無邊無際的劍意里?了。

    “可你?一個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們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從長計議……”

    對面的人?冷冷打?斷:“那才是真的在讓他們送死。”

    何況長輩們未必會?同意,不僅不會?同意,恐怕還會?從此將他嚴加看管,確保寸步不離。

    季忽的轉過?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決絕,透著蕭索悲壯的孤勇。

    “放心。”

    “從此刻開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別,事成也好,不成也罷,都不會?再回來。”

    奚很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是在與大家劃清界限。

    這樣?一來,無論結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擔,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還當我是好兄弟,就別把這件事告訴旁人?。”

    他說完,一緊肩上的行囊,披著冰涼的月色,走向了幽邃沖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好友漸行漸遠。

    蒼茫遼闊的遠方無限空荒,他腦子里?無端充斥著許多構想,紛雜凌亂得?令人?沒法思考,沖動的、理性的不斷交織。

    奚正緩緩側身?,行將回去時又猛地一頓,追隨著本心沖了上去。

    他一把攔住對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堅定道:“我也想救阿螢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敗了我們一起死,暴露了我們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個人?就好。”

    兩個人總有個照應,便是死也不孤單了。

    趁他要反對之前,奚飛快補充:“我現在學了功夫,多我一個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沒有?顏色,氣息又很淡,‘獵人?’不一定立即察覺到,許多行動由我來做比你?更合適。”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據。

    季:“可……”

    “別‘可是’了,你?難道不想讓阿蒙哥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息嗎?帶上我,勝算會?更大。”

    他言罷,無師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執意要單獨離開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訴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抿著唇熱淚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著鮮活的生機,一個唾沫一個釘地承諾:“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過?錯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著。”

    “嗯!”

    那當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動,抬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重復道,“嗯!”

    阿季有?這個打?算顯然不是因為兄長的過?世而沖動上頭,奚發現他準備得?相當充分,聲稱蒙臨走前教過?幾個秘術,還有?致勝的底牌在手,絕非魯莽行事。

    “據我哥當年所見,結合琳姑娘帶回的消息,他推測那幫商販在城外應該是有?個固定的據點,但不是常駐此地,每年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腳。”

    進城前,兩?人?披著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討對策。

    “你?們遇到的‘獵人?’頭目——那對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運氣好的話,守衛不森嚴,我們就有?很大的機會?了。”

    奚聽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覺危險,反而斗志昂揚:“牢房我去過?一次,還比較熟,如今我又長開了一些,裝扮一下?,他們不一定還能認出來。”

    “屆時我替你?把看守引開,你?想法子混進去,見機行事,能救則救,救不了你?看著辦。”

    少年認為此舉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剛好能蓋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獵人?’也不見得?立馬分辨出來。”

    “畢竟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不是嗎?”

    “倘若一切順利,沒準兒我們還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話里?話外,依舊想著要帶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過?去,心中竟有?幾分蒼涼的復雜。

    兩?個少年的計劃自認完善得?天衣無縫了。

    實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陰天,城郊僻靜的院落外僅寥寥幾個坐著玩石子的小卒,防備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寬松。

    且仔細一看,都不是曾經追殺過?奚的人?,沒一個認識他。

    他很順利地將守在門口的雜碎們引到了數丈之外。

    阿季趁機潛進了陰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畫出來要他記熟了,連當初被?阿蒙砸壞又補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邊走邊倒好了油,想著實在不行便一把火將此地燒掉,一了百了。

    一切幾乎萬事俱備。

    直到他行至樓梯盡頭,看見一間間空無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謀已久的天羅地網兜頭張開,精心準備的捕獸夾砰然合上,將困獸般的少年攬入其中。

    當奚的眼睛能視物時,他又聽到了那個毒蛇吐信一樣?的聲音,伴著一串詭笑,尖銳刺耳地響在頭頂。

    “真是好笑,你?們憑什么覺得?,我還會?在那里?等著你?們找上門兒來啊?”

    這一次他所處之處卻并非潮濕晦暗的牢房,沒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滿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門,四壁無窗。

    還是當年所見過?的那個女?人?,她面容不見老,姿態閑適地在眼前踱步,空氣中浮著一股淡淡的,帶著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緊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為,我會?把房子修一修接著使——哈哈哈,你?們這些‘眼睛’,也真是好騙吶。”

    他后知?后覺地清醒過?來,剛一動就發現四肢無力,而腳踝扣著一副沉重的鐐銬。

    “我們又見面了。”

    女?人?涂著蔻丹的手指輕飄飄抬起他的下?巴,細長的眼角妖媚如絲,“這回可不會?輕易再叫你?給跑了,一別數年,我可是天天惦記著你?。”

    后半句話咬牙切齒。

    奚周身?使不上勁,只能緊咬著牙關皺眉看她,也就是在這時,他從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跡斑斑的祭臺上綁著一個熟悉的身?體。

    他雙目一睜,下?意識地要站起來,卻又因為腳鐐重新跌坐回去。

    “那破院子我閑置也是閑置,便盤算著,要不要來個甕中捉鱉,去過?的人?只有?你?們,會?去再探情報也只有?你?們。里?頭所有?的陷阱全是為你?們而設,驚喜嗎?”

    她兩?根尖長的手指掐著他的下?巴,“我老早就懷疑這附近有?一個岐山的老巢,看你?們這一個兩?個,大的小的,那兒想是住著不少人?吧?”

    “五十?一百?還是,幾百?”

    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流露出饞相。

    少年沒有?回答,仍舊瞪著眼掙扎。

    “放心,我不會?殺你?的。”

    女?人?突然松了手,語氣輕柔,“我還得?好好地養著你?,養得?白白胖胖,等再過?一兩?年,你?就可以?替我做事了。”

    “別擔心。”她摁著他貼在墻上坐好,“手腳筋暫且會?給你?留著,留到你?長大為止,我哪兒舍得?傷你??”

    “今后如若聽話,吃的苦頭還能再少一點。我們這兒也有?不少‘聽話’的岐山族,日子都過?得?不錯呢。”

    女?人?緩緩起身?,“不過?在此之前,我得?給你?一點教訓。”

    祭臺旁盤膝坐著兩?個術士模樣?的人?。

    季正被?掰開了四肢平躺在密室的中央,和他的境況截然相反,他的雙手雙腳都釘上了拇指大的鐵釘,近乎是釘死在臺子上的,宛如鄉間待宰殺的田鱔。

    裸露在外的手腕,鮮血蜿蜒過?冰冷的祭臺,一直淌入地面。

    阿季……

    他的瞳孔映著滿地的血紅,試圖拖著沉重的鐵鏈爬向對方。

    “你?們還是太不知?道輕重了,不讓你?親眼見一見,恐怕不會?明白忤逆我的下?場。”

    女?人?將手中的匕首挽了個輕巧的花,極盡徐緩地拿指腹拂過?刀刃,柔聲無奈,“別怨我,這也是怕你?今后又生了要逃跑的心思,抓起來太麻煩,只好一勞永逸咯。”

    “看好了。”

    她在少年目眥欲裂地注視下?瞇眼笑,“這就是‘取眼’的全過?程。”

    不要……

    他在心里?想。

    不要……

    術士們得?其一聲令下?,迅速翻手結印,密密麻麻的符咒彷如蛛網,從四面八方圍合,爬上祭臺中間的那具身?體,像過?境的蝗蟲,將對方吞沒其中。

    四周的光頃刻明滅不定。

    而季尚且醒著。

    他目光瞧著居然無比清明,既沒有?閉眼,也沒有?破口大罵,面色平靜地見那女?人?走到跟前。

    每一個岐山人?僅能提煉出一只“眼睛”。

    需要在將全身?的靈力逼入頭部的剎那,摘下?整顆眼球,才算術成。

    她動作輕巧而熟練地劃開了他的眼尾,鮮血頃刻流了出來。

    “阿季!——”

    他朝前伸出手去。

    與此同時。

    臺上的少年轉過?視線,隔著森冷的刀刃,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站在村中聽大言不慚的胖子滿嘴跑馬時的樣?子,無奈而悠遠,無奈里?還帶著一點抱歉的愧意。

    奚莫名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刀俎下?的阿季沖他似是而非地一笑,釘著的掌心手指倏地并攏。

    像往常無數次救他于危難中一樣?,將他連同那沉重的鐵鏈一齊拎了起來,徑自砸開了頭頂的房檐,扔出屋外。

    “哐當”一聲巨響,伴隨著碎瓦斷木,他被?拋擲半空。

    正當奚成功脫困的一瞬,暴虐的強光陡然大熾,堪堪從他剛離開的那間密室發出來。

    阿季整具軀體都亮起了滾熱的金光,女?人?警鈴大作,幾個術士施法欲遁走卻已經遲了。

    “怎么回事?”

    “跑啊,快跑!”

    他沒來得?及回頭,爆炸的氣流將他又一次推到了更遠的地方。

    奚至此才看到這片新牢房的全貌,沖天而起的大火浪頭一般頃刻將整排屋舍盡數吞沒,地動山搖,震耳欲聾。

    嗡嗡的鳴叫自耳朵里?蔓延開——

    原來他口中的那個底牌是指的這個……

    少年未及摔落在地,半途便一個懷抱用力接住,他滿頭滿臉的血登時糊在了對方繡紋精細的錦緞上。

    那人?飛快打?量過?他的傷勢,往他口中塞了一粒冰涼的藥丸,作勢便要再往起火的房舍跑去。

    然而下?一波爆炸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掩著頭臉,于滾燙的熱流前剎住腳。

    四濺的碎石裹挾著燃燒的火焰鋪天蓋地砸下?,仿若經歷了一場天火流星,別說是活人?,殘垣斷壁也未必能留下?。

    她簡直睜不開眼,連忙跑回來背對著火光將他護在懷里?。

    目之所及的蒼穹被?暈染出橙紅的顏色,濃煙滾滾,一直升上了霧蒙蒙的天。

    不管阿季一開始的計劃是什么,奚總感覺他最終都達到了目的。

    手刃了害死兄長的仇人?,炸死了囚牢中深陷煉獄的同族,這條命很值了,縱使死無全尸想必也沒有?關系。

    奚甚至覺得?,或許他從頭到尾都是這樣?打?算的。

    就沒想過?要活著回來。

    只不知?聽見那些一起長大的情誼,他會?在心中作何感想?

    如今卻也無從得?知?了。

    無論如何,“獵人?”城郊的據點夷為了平地,今后對大家的威脅會?更小一些。

    按照那個女?人?的說法,她若不死,大概遲早能找上門來。

    自從回到村子,奚便沉默著一言不發。

    他目光呆滯地任憑母親上藥、包扎,跟誰也不講話。

    少年在真正長大成人?之前,率先見識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是表面安寧祥和的小山村無法遮蓋的殘酷絕望。

    他坐在季家院外的大樹上,看明月爬上枝頭,遙遠的空山蟲鳴鳥叫,清輝漏在他迷茫的臉頰。有?那么一瞬,不明白自己是為什么來到這個世上。

    突然,身?側的枝丫輕輕往下?沉了一沉。

    他神情茫然且空洞地轉過?眼。

    那人?并不看他,兀自清了清嗓,像怕氣氛尷尬似的,將手中的排簫沉默又安靜地放在唇邊。

    迎著孤零零的月光,蕭聲幽咽凄婉,悲切蒼涼,曲子里?仿佛卷了細碎的靈氣,愴然沉寂,能安撫一切不平與百感交集。

    他的心跟著空靈的旋律安靜下?來,忍不住閉上眼,由冰涼的月影灑落滿身?。

    柔軟的小調低吟高唱,與吹來的夜風交錯纏綿,亙古不散地飄進山林之間。

    一曲終了,她把排簫擱在腿上,“白天在村里?隨便聽來的,你?娘說,你?小時候不高興了,一定要人?吹小曲兒才能哄好。”

    少年喉中輕輕一番吞咽,欲言又止地啟唇時,聽到她開口:“這不怪你?,是世道艱險,你?不要自責。”

    奚微一怔忡。

    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直面祭臺上的秘術嚇得?魂不附體時,唯有?她看出來他是在為什么而遺恨。

    他神色里?百轉千回,咽喉無端隱隱作哽,喚道:“姐姐……”

    話音剛起,那只手驀地放在腦后把他擁進頸項,掌心托著發絲輕撫,力道不輕也不重。

    一股幽微的花香猝不及防地鉆入心臟,安全,溫暖,暖得?讓他無所適從。

    她隔著鬢發貼在額角上,手臂摟著他的后背,深切地低低輕嘆:“對不起,要是姐姐能來早一步就好了。”

    說不出為什么,奚聞得?此言的剎那,雙眸乍然一酸,他下?意識的將眼睛埋在她肩上,埋進光滑輕軟的絹紗,第?一次敢伸出手去回抱她。

    即便知?道不應該,不合時宜,不能僭越,可他還是抱住了。

    她拍著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柔聲安慰,沒有?介意脖頸邊浸濕的那片紗衣。

    漫山的花枝蔓草,露華天霜,皆在晚來的疾風里?簌簌地灑落,淅淅瀝瀝像場小雨。

    奚想不起那天夜里?的月亮是幾時沉下?去的,他太久沒有?好好睡一覺,大約是靠著樹睡著了。

    而恰是在這之后,她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岐山村。

    誰也不清楚“琳姑娘”究竟是因為何事突然要走,也不清楚她是幾時動身?的,總之她不在了。

    就像來時那么突兀,她走也走得?悄無聲息,只留下?一支排簫擱在空屋的桌角。

    那年是個多事之秋。

    不知?是由于阿季在山外鬧出的動靜讓族長耿耿于懷,還是由于琳姑娘的失蹤,族中的老一輩到底覺得?不踏實。

    因此沒過?多久,全村便棄了原來的地方,舉族搬遷,往大山的更深處遷移。

    深山中更荒涼,也更險峻,要重新開墾田地,布置陣法結界,熟悉周遭環境,每一樣?都不是小事,都都花費許多精力。

    村里?從上到下?沒人?閑著,小孩子也當半個大人?用。

    就在族人?們于新的土地上落腳扎根,起建屋舍的時候,某一日,慌慌張張的守村人?沖進族長的居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靈氣……靈氣變濃了!”

    連奚也能感覺到,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周遭可以?調配的靈氣陡然清晰了數倍。

    他們這地方本就地處“三六九等”的第?九等,靈力原本不過?微末能用而已,那細小的變化讓貧瘠的土地立刻煥發出了生機,大霧籠罩的天也跟著藍了不少。

    怎么回事?

    靈氣復蘇后的世界亂成了一鍋粥,對于外圍的人?們而言這是意外之喜,可在鼎盛之地的中原卻截然相反。

    權貴與大能們恐慌萬狀,坐立難安。

    獨屬于此地的靈氣正不斷外泄,也就意味著,將來哪怕是最下?等的螻蟻都能與他們共享同等的日月精華。

    這還罷了,原先擅使的術法與殺招打?出去,威能竟減弱了大半!

    而生在靈氣中心的人?今后將再無法憑借得?天獨厚的優勢輕而易舉地修成靈骨,問道筑基。

    九州格局將大洗牌,這人?間要變天了!

    一時間各地造反的、搶奪資源的多不勝數。

    到處烏煙瘴氣。

    外面打?得?如何洪水滔天,岐山部并不知?曉,這一異象帶給他們最重要的變化,不是土壤肥沃,也并非修行事半功倍。

    而是岐山族誕生的后代,從此沒有?了天賜神力的“眼睛”。

    毫無緣由的,村里?先后產下?的嬰孩皆與尋常外族人?別無二致。

    他們變成了最普通的“凡人?”。

    這簡直是整個部族的福音,意味著從下?一代起,他們興許就能堂堂正正地為人?而活。

    等到下?下?一代,再下?下?一代,百代千秋過?后,世間再不會?有?“眼睛”。

    是天大的喜事。

    岐山族在舉手相慶,而另一邊,盤踞各地的“獵人?”則如臨大敵。

    率先發現這個現象的還不是流落在外的岐山人?,“獵人?”們手里?待出生的嬰兒最多,當即就認識到大事不妙。

    巨商家財萬貫,可以?隨時撤資改做別的買賣,世代以?“眼睛”為生的“獵人?”短時間內可改不了行。

    這世上要沒了“眼睛”,那“獵人?”們怎么辦?

    喝西北風去嗎?

    于是旦夕之間,所有?還帶著“眼睛”的岐山人?頓時就成了珍稀之物。

    “獵人?”們都意識到他們將是世間最后的一批“眼睛”,不會?再有?更多了。

    以?后在靈氣大亂的九州,這東西將會?是天價!

    那些修煉一塌糊涂的權貴們沒了靈力的遮羞布,豈不是爭著搶著要買,何等珍貴!

    很快,一場空前絕后的捕殺就此開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來得?兇狠激烈。

    先是各地圈養“眼睛”的屠宰場紛紛取出手里?所有?岐山人?的眼目,橫豎生下?來的孩子也已泯然眾人?,再留著也無甚意義。

    緊接著是曾經有?過?風吹草動的山林、湖澤,一片一片遭到地毯式地搜索排查。

    “獵人?”們自己也內斗,為了搶奪資源打?得?不可開交。

    再后來,沒了仙山靈氣護持的高階術士們也接連加入,畢竟“眼睛”算是一件能傍身?的法器,自然是多多益善。

    術士一旦參合,情況立刻變得?愈發嚴峻起來。

    他們的修為非“獵人?”可比,尋常障眼法的結界神識一掃立刻見端倪,比靠搜山的方式不知?便捷多少倍。

    藏在暗處的岐山部族陸續被?翻了出來,近乎無所遁形。

    村子里?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哪怕窩在山中,大家也能感覺出世道的兵荒馬亂。

    族長一天要從法陣邊緣視察好幾回,青壯年幾乎全部出動,圍守在村莊四周待命。

    守村人?們則是連睡覺都免了,徹夜不休地盯著結界,留神著山外的一切風吹草動。

    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被?找到只是時間的問題。

    終于,在某個初冬的清晨,已經連著幾宿沒合眼的奚聽見門外凌亂嘈雜的聲音。

    他昏昏欲睡的神智立即清明,張開雙臂擋在兩?個弟妹身?前。

    只見房門嚯地打?開,母親出現在門外,拉起三人?便往外走。

    “娘,出什么事了?”

    他抱著妹妹牽起弟弟,邊跑邊問,“我們要去哪里??是不是‘獵人?’找來了?”

    母親沒有?回答,腳下?生風地一路橫穿過?山村。

    當他們抵達村外的密林時,放眼一望,滿地是挖好的大坑,個個縱深丈許有?余。

    全村的青年人?都在扛著鏟子忙碌。

    奚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激靈。

    他聽說過?這個術法,是岐山部不外傳的禁術。

    以?至親之人?的血肉骨骼作為養料,可保身?體長眠數年不死不滅。

    土坑之中,父親已經坐在了那里?,手腕上牽出三根猩紅的筋脈,似乎等了他們有?一陣。

    “爹,娘,你?們……”

    奚沒來得?及問,母親便不由分說地推他們進坑內,將筋脈一一扎進兄妹三人?的掌心。

    溫熱的血液即刻涌入體內,他不可抑制地,立刻有?了困意。

    “不。”他猛地搖頭,“我要跟你?們一起!”

    少年企圖去拔掉那根流淌著血液的青筋,被?母親一把攔住。

    “率先保全小輩這是大家的意思,不止我們,旁人?也是這么做的。奚,聽話!”

    他讓這一聲喝住,目之所及中,近處熟悉的族親們正抱著自己的骨肉作最后的分別。

    人?們的話音那么悲切柔軟,寄托著從此永不再見的哀思和眷戀。

    母親勸得?溫和卻果決,“如今大地靈氣恢復,未來會?比現在更有?希望,好好活下?去,去看幾十年,幾百年后的人?間。”

    年幼的弟妹懵懂無知?,很快在術法的作用下?沉沉入睡,而他怎么都不肯閉眼,死死地握住母親的手。

    他很清楚,當他醒來之時,便是父親周身?血肉耗盡的那一刻。

    他會?為他們三個流干最后一滴血。

    “可是……”

    邊上的男人?沉沉地嘆了口氣,喚道:“奚。”

    那不算溫厚的大掌摁在他的頭頂,半是不舍半是安撫地揉了揉。

    “以?后爹娘不在身?邊,要學著照顧自己,你?是家中最年長的一個,兩?個孩子就交給你?了,要好好護著他們。”

    他忽然悲從中來,大聲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留下?來,我跟換娘,讓娘跟著弟妹們一起——”

    “阿奚。”母親將他的手放了回去,極盡平靜地打?斷少年慌張的奢望,“村子不能沒有?人?守,來犯的敵人?會?發現端倪,若他們知?道這個秘密,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娘必須留在這里?。”

    奚:“可是……”

    “你?記住。”

    她拔下?頭上的發釵塞進他手中,繼而狠狠地一推。

    少年被?她攘到了土坑上。

    掙扎著要再爬起身?時,頭頂的泥沙已經席卷而下?。

    “這個術法不是萬無一失的,期間會?出現什么意外誰也說不好。”

    “如果……”她頓了頓,卻沒有?往下?說,“你?要好好活下?去,認真活下?去。”

    他朝高處的人?伸出手,兩?邊的泥土覆下?,先蓋住了父親的臉。

    “即便沒有?我們,你?一個人?,也要活下?去。”

    “知?道嗎?”

    涓涓細流一寸一寸滲進血脈,他意識不自控地逐漸模糊,那只探出去的手維持著五指緊扣的姿勢,深深嵌進松軟的泥地里?。

    最后一眼看見的,是廣闊瑩白的天。

    云海蒼茫,成群的飛鳥輾轉盤旋。

    然后迅速地暗了下?來。

    第114章 番外·奚臨往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一種深沉的?漆黑中無法自拔地長眠著。

    睜不?開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緒。

    渾渾噩噩。

    似乎過了一段十分漫長的?時間, 有?一道強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處的?人乍然受此驚擾, 倍感不?適地皺了皺眉, 自然而然地開始蘇醒。

    耳邊的?聲音先是遙遠, 隨后漸漸臨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視線里?出現?一張恍惚熟悉的?臉,奚盯著她半天沒能回過神, 大?腦仿佛僵住了, 任由?對方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隔了好一陣才想起來。

    是伍大?叔家?的?小榮。

    緊接著少年的?瞳孔驟然清明,遺落的?記憶紛紛拼湊出沉睡前的?景象。

    獵人、部族、爹娘、秘術……

    “還好你們都活著,否則這里?真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面上?的?興奮難以言表,頭臉滿是泥,狼狽得像個猴, 是徒手將他們挖出來的?。

    他喃喃自語:“小榮……”

    正在?這時, 身側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開塵土坐起身,啞著嗓子喚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 無暇顧及別的?, 連忙摟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沒事, 太好了。”

    女孩子歡欣若狂,轉而問?道, “對了,梨子呢?她跟你們埋在?一起嗎?”

    奚立刻轉頭, 向另一邊妹妹的?所在?看去,剛劫后余生的?神情卻驀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纖細的?白骨。

    父親扎入她體?內的?筋脈竟在?經年累月間松動脫出,青筋的?這頭已然干枯萎縮, 妹妹沒能挨到重見天日的?這一刻,活活餓死了。

    若非如此,僅憑一人的?血肉也不?會供給他與弟弟活到和小榮一樣的?時日——她家?是獨女。

    少年對著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憫之色。

    這恐怕便是娘臨走前所說的?“意外”。

    誰也無從預料的?事。

    他同小榮一起將梨的?尸骨刨出,邊上?緊挨著的?就是父親。

    記憶中最后看到的?還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軀,而今再見,已余下一副干癟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過睡了一覺,再睜眼,父親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雙突兀的?瞳眸依稀還有?舊日影子。

    他斷氣多時,是未盡的?秘術保持著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親,開始在?山中徘徊搜尋,想找找看有?無幸存者。

    時過境遷,自那以后不?知過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貧瘠的?山丘長成了郁郁蔥蔥的?密林,植被一層疊著一層。

    舊的?痕跡全然被覆蓋,那些過于明顯的?地貌改變卻清晰地留了下來。

    從他們所在?的?叢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個接著一個,密密麻麻,全是開鑿挖掘的?遺跡。

    阿南和小榮下意識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條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風吹之下生出了細細的?絨草,花木繁茂,每一個都足有?丈余深。

    可見當年沉睡后,村子并沒逃過浩劫,術士們將后山的?族人盡數刨了出來,土坑有?新有?舊,顯然來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數以上?的?族親未能幸免于難,他們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過一劫。

    此時的?山林空無一人,靈氣清新得浸潤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鳥叫,飛禽走獸多得難以置信。

    兩個孩子畢竟還小,追著一只花花綠綠的?雀鳥一路跑到山崖盡頭。

    前方是靜謐深邃的?幽谷。

    小榮攏著嘴對空山大?喊。

    阿南見狀也學?她的?樣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應該是村落的?地方來回轉悠好幾遍,才終于從陳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著一捧剛摘下的?鮮花興高采烈地跑來要?給他看,遠遠地卻望見他半蹲在?地,對著手里?的?陶片垂目發呆,倆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輕易上?前打攪。

    從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熱鬧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們三?人,活在?這個陌生又遙遠的?時代。

    榮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張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邊的?小姑娘已經跑了過來,嗓門洪亮地重復道:“大?哥!”

    “我在?這世上?反正沒有?親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親大?哥,我認你當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剛站起身,沾著露水的?花葉便猛地撲他一個滿懷。

    而阿南有?樣學?樣,兩人抱著他的?腰誰都不?肯松手。

    少年撫上?二?人的?頭,隨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沒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術還讓他們保持著沉睡前的?體?格與年紀,彼時阿南不?到七歲,小榮則大?他三?歲,而奚已過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這是他在這個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親人了,是唯一知道他來龍去脈,存著他一點過往回憶的?人。

    三個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饑,兩個小的?還要?長身體?,奚左思右想,才決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時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樣,起先沒敢帶弟妹們同往。

    當初自己還跟著阿蒙去過一趟小鎮,于是憑著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時,他幾乎傻了眼。

    只見城鎮擴大?了數倍,外墻甚至都有?了斑駁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墻一眼望不?到頭,城中高挑的?檐牙從墻上?躍出,數不?清是建了多少層,迎著夕陽的?余暉高聳入云。

    這個時代的?靈氣仿佛不?要?錢,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種子,隨隨便便就能長得碩果累累。

    而令他們驚訝的?是,“獵人”們好像也隨之消失了。

    牢房廢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鱗次櫛比的?屋舍,集市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叫賣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異獸奇珍,再沒有?商販拉著一車車的?岐山人漫天要?價。

    “大?哥,感覺他們都不?認識我們誒!……”

    小榮正在?驚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個眼神制住,趕緊捂著嘴收斂了。

    現?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對于這雙異色的?瞳孔也頂多是奇怪,并不?知曉它有?著怎樣的?含義。

    自那之后三?千年了,岐山部縱使有?人安然逃過一劫,其后代也再無異能降生,歷經千年繁衍,早就淹沒于茫茫人海之中。

    尋常人誰還會知道當年活著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樣呢?

    他們從此不?必再東躲西藏,能隨心自在?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當年父親心不?在?焉地一句發愿,眼下竟已成真。

    城里?自然比山中物資豐富得多,三?人找了間破廟住下。

    奚起先也到處想法子弄些錢兩和吃的?,但“古都”不?是良善之輩能輕易生存的?去處,少年自小在?山里?長大?,心思單純得就一根筋,被騙了幾回,吃了幾次虧之后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市井的?生存之道。

    他們開始提前埋伏在?商人進貨運貨的?必經之路上?,兩個人聲東擊西,一個人趁火打劫,偷來的?若是吃食就留著果腹,若是綢緞布匹便等入夜,去見不?得光的?蝙蝠巷低價倒賣。

    小榮格外機靈,又是個女孩子,極容易讓人放松戒備,有?她在?,小花招簡直屢試不?爽。

    久而久之,他們混得如魚得水,偶爾余糧多的?時候還能接濟一下街頭巷尾吃不?上?飯的?小乞丐。

    附近眼熟他們的?商販老遠見了就罵罵咧咧,可都追不?上?,最后只能忿忿地搖頭作罷。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碰上?運氣不?佳給抓到,總少不?得挨一頓毒打。

    挨打的?事一向是奚替他倆擔著,他到底年長些,骨頭比兩個小輩皮實。

    廢棄的?破廟經過三?個人修修補補,終于有?了一點家?的?雛形。

    白天在?古都鬧了事回來,夜里?就點一盞破舊的?油燈,由?阿南舉著,小榮替他處理傷口。

    那一年除夕,他不?知從哪里?弄到一大?箱的?煙花,以及一袋面粉和精肉,三?人在?屋外大?雪紛飛之際,燃著盆炭火,嬉嬉鬧鬧地和面包了餃子。

    子時雨雪剛停,阿南捧了熱乎乎的?水餃出來,站在?院中看小榮點燃煙火。

    劣質的?花炮十個里?有?六個都是啞的?,然而那場煙花還是格外的?漂亮,金色銀色的?火光交織在?夜空上?,照得每個人的?臉五顏六色,明滅不?定。

    等到倆熊孩子都睡著,奚才得片刻的?清閑坐在?窗邊獨處一會兒。

    為防仇家?報復,他夜里?睡得淺也睡得少,每每無所事事,便將懷里?的?兩件飾物取出,放在?桌上?月下細看。

    長眠三?千年,醒來之后舊日的?一切都泯滅在?了光陰浩瀚的?長河中,僅有?母親臨別前塞給他的?珠釵,以及那支獸骨做的?排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銅制的?釵銹跡斑斑,他不?敢擅動,只反反復復摩挲著小巧的?蕭。

    皎潔的?清輝流水般從光滑的?骨面淌過。

    他握在?手中,想起千年前依稀模糊的?人影,仰頭瞥向遙遠的?明月。

    滄海桑田,她應該早不?在?人世了吧。

    奚合攏五指,見身側躺著的?阿南不?安分地掀開了棉被,于是抬手重新掩好。

    在?那段難得平靜的?日子,他曾以為一輩子或許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次年的?二?月十五是古都黑市一年一度開市的?盛會,黑市在?古都的?地下,其排場之大?不?輸仙市,奚料到這天四處忙亂,必然有?空子可以鉆,便帶著阿南小榮偷偷潛入其中。

    三?人于拍賣場的?后臺分頭行動,四處搜索。

    冗長的?走廊像個迷宮,左右全是關著門的?房間,阿南一間一間地試著打開,幾乎都上?了鎖,忽然他發現?有?一扇僅是虛掩著,不?由?面上?一喜,想也不?想地就走了進去。

    奚正跑去后門瞥了一眼守衛的?情況,冷不?防聽見弟弟六神無主的?聲音。

    “哥、哥哥……哥哥!”

    “你快來呀!”

    他只當出了什么事,連忙迅速撤離,飛奔到阿南所在?的?房門前,隨之而至的?還有?氣喘吁吁的?小榮。

    “大?哥,小阿南!”

    奚:“阿南,怎么了?”

    半開的?門扉外只看到弟弟木愣愣的?背影,他心急地一手推開,剛抬腳往里?走了一步,正對面那滿墻掛著的?“眼睛”登時撞入視野。

    猝不?及防地,與之面面相?視。

    他眼皮驀地睜大?。

    顏色各異的?眼珠陳列于整齊方正的?格架之內,在?他們入內的?剎那,齊刷刷看了過來。

    奚近乎愕然地定在?原地,腦子里?當場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榮禁不?住訝異地掩嘴,表情逐漸從怔忡變作了驚恐。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眼珠……”

    “大?哥,這些,是那個‘眼睛’嗎?”她忙去詢問?他,“是我知道的?那個‘眼睛’嗎?!”

    奚卻瞠目出神,而就在?這時,所有?的?“眼睛”不?知為何,目光同時落在?了他的?身上?,驟然狂躁不?安地騷動起來。

    滿室充斥著刺耳的?“嘰嘰嘰”,尖銳的?悲鳴聲此起彼伏。

    小榮驚慌失措地躲在?他背后環顧四周,“它們這是怎么了?”

    而他說不?出話。

    那一刻,奚莫名感覺到心口一陣陣地揪緊,他開始喘不?過氣,四面八方的?“眼睛”像來自四面八方的?凝視,帶著某種強烈的?期盼直勾勾穿透他的?身體?。

    他下意識攥緊了胸膛的?衣襟,白著臉大?口大?口呼吸。

    耳邊恍惚閃爍起嘈嘈切切的?人語。

    他們在?說“救救我”。

    救救我……

    救我……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叫無邊無際的?悲傷淹沒,那是無數人的?痛苦與掙扎,無數人的?怨恨與詛咒。

    年少的?,年老的?,男人女人的?慟哭響在?他腦海,無比強烈的?情緒呼嘯著侵蝕他的?思緒。

    那些遙遠時空之外的?過去,每一場生離死別,每一個囚禁的?靈魂,每一次逃脫又再度被擒住的?無望。

    母子相?殘,滿門盡滅,懵懂降世的?生靈迷惘無措。

    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奚只覺眼睛熱得發燙,內心不?可抑制地跟隨著眾生的?激憤怨怒起起伏伏。

    他快有?些承受不?了那樣滔天的?悲聲,像是整個部族千百年的?不?甘全數壓在?了他身上?。

    突然好恨。

    “大?哥!”小榮率先留意到他的?異狀,“大?哥你怎么了?”

    為什么我要?經歷這些?

    他心想。

    為什么“我們”會落得這個下場?

    “大?哥!……”

    我們注定要?生不?能生,死不?好死,永無葬生之地嗎?

    滿屋子的?“嘰嘰”聲漸次達到了一個激亢的?頂峰,他指尖騰起一團黑煙繚繞的?火,想也不?想,便憑著本能的?憤怒抓向臨近的?一只“眼睛”。

    格架外的?結界居然讓他輕而易舉地單手破開了,眼珠落在?他掌中,一捏即碎。

    鮮血四濺的?瞬間,奚卻赫然聽見靈臺上?響起一句感慨萬千的?輕嘆。

    那嗓音蒼老而悠遠。

    “奚……”

    他狂亂到六識模糊的?神志被這一聲喚起一線清明,表情露出不?可置信:

    “……族長?”

    “什么?”小榮震驚地看著他,“大?哥你剛剛說什么?”

    可連他自己也仍在?一頭霧水,只訥訥地垂目打量著血腥的?掌心。

    他分明聽到了族長的?聲音,就在?方才,殺掉“眼睛”的?當下。

    ——“你還活著,真好啊。”

    奚猛地揚起頭,茫然地朝高空張望,然而他什么都沒尋到。

    話音像縷青煙,一吹就散。

    此時此刻因結界破損而受到驚擾的?守衛陸續趕來。

    “什么動靜?”

    “有?小賊闖入,在?天字十三?號房內!”

    “那不?是放頭等貴重物的?地方嗎?結界怎么可能說破解就破解的?!”

    邪修們將三?人逮了個正著,卻也紛紛被面前躁亂的?“眼睛”驚住,這場面太過詭異,無端令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這幾個臭小子干的?!”

    混跡黑市的?邪祟絕非等閑之輩,憑他的?修為根本接不?了幾招,很?快就讓人拎了出去,用力摜在?地上?。

    一只“眼睛”的?價格千金不?換,這番損失之重大?,拿他們三?人的?命也不?夠抵的?。

    思及如此,邪修下手愈發狠厲,基本招招往死里?打。

    旁邊的?阿南和小榮皆被控制住,只能掙扎著亂踢腿叫嚷道:

    “你別傷我大?哥!敢傷我哥……大?哥!”

    奚原就由?于體?內異樣的?變化?難以集中精力,邪修連著踹了好幾腳,一把揪住他的?頭往冷硬的?地面猛撞。

    懷中他貼身揣著的?小布包就此滑落出來,珠釵和排簫滾了一地。

    少年渾濁的?神情登時一凜,立刻伸手要?去夠,對方的?靴子從天而降,一腳踩在?珠釵上?,毫不?留情地以威壓碾成了一堆粉末。

    ——“率先保全小輩這是大?家?的?意思。”

    ——“好好活下去,去看幾十年,幾百年后的?人間。”

    ——“以后爹娘不?在?身邊,要?學?著照顧自己。”

    他的?手還維持著探向珠釵的?動作,眼目一寸一寸瞪到了極致,眸中的?情緒居然是空白的?,只有?瞳孔在?不?斷縮小。

    “小雜種,偷東西偷到我這兒來了。”

    邪修活動著手腕的?筋骨。

    “今天就要?讓你不?得好死。”

    小榮:“大?哥!”

    遠處的?排簫撞碎在?墻角下,于視線里?越來越朦朧,恍惚有?了重影。

    沒有?了。

    沒有?了。

    都沒有?了……

    忽然間,他眼眶淌出兩行血淚,深褐的?瞳色漫漫浸染成鮮紅。

    周身濃烈的?黑煙暴漲開來,像團張牙舞爪的?火焰,轉瞬把他整個人吞沒其間。

    奚空白的?眼底深處驟然騰起洶涌的?殺意,趁著那邪修吃驚的?空隙,咆哮著撲了上?去,陡漲的?力道竟單方面壓制住了對方,像頭猙獰的?兇獸。

    那人一時竟沒來由?地生出恐慌來,連還手也忘記了,徑自讓他撲倒在?地。

    裹挾著黑煙的?手臂一拳接著一拳掄在?其面門,他嘴里?怒吼,吼得撕心裂肺,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催促他殺光這世上?的?所有?人。

    一個不?剩。

    這一幕或許是來得過于突然,誰都沒能反應過來。

    旁邊的?邪修只見他壓在?同伴身上?,拳頭砸得那整顆頭顱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大?半張臉碎成了渣,簡直看傻了。

    哪怕人早沒了呼吸,厲鬼似的?少年還在?不?依不?饒地窮追猛打。

    恰在?這個時候,其中一人聯系起先前密室內的?所見,后知后覺地生出一個猜想:“喂,你們看他的?眼睛……”

    “該不?會,就是‘那個’吧?”

    小榮心頭一“咯噔”,只聽他們議論道:“真的?假的?,現?在?還有?活著的?‘眼睛’?”

    “要?不?然房間里?的?騷亂怎么解釋?”

    “甭管是不?是了,挖出來看了就知道——快,快去找人,再去告訴老板!”

    如今岐山一脈斷絕,“獵人”搜捕“眼睛”的?技巧雖已失傳,但挖眼睛的?術法并不?難,明白原理有?手就會。

    得到消息的?邪祟們蜂擁而來,各種手段層出不?窮,彌漫著黑煙的?少年再如何兇悍終究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這時的?奚根本無法控制體?內暴虐的?戾氣。

    他幾乎要?被癲狂的?情緒逼瘋了。

    當封印的?鐵鏈鎖住四肢,他渾身似煙似火的?黑氣還未消散,旁人不?敢輕易上?前,便將他整個人釘在?了地面。

    目之所及是小榮和阿南心急如焚的?模樣,耳邊倒聽不?見太多聲音,全讓族人鋪天蓋地的?憤怒遮蔽住了。

    原來他不?是沒有?“眼睛”的?。

    奚躺在?那里?茫茫然地想。

    只是因為自己的?“眼睛”一直沉睡著,未能真正地覺醒。

    他幼時日日夜夜期盼的?異能,而今如愿以償,卻半點感受不?到喜悅。

    突然間,四周好像出現?了什么變故,緊繃著的?鏈條倏地一松,黑市的?邪祟們挨個在?他眼前倒下。

    奚渾渾噩噩的?腦中尚且不?知發生了何事,對面一個清瘦如竹,寬袍大?袖的?背影旋身而落,搖著扇子似乎在?說些什么。

    直到縈繞在?靈臺上?嘈雜的?碎語聲漸次退卻,他才聽見點只言片語。

    “一群鼠目寸光的?東西,見著‘眼睛’就只會摘,和當年那幫沒腦子的?術士有?什么分別。”

    “暴殄天物。”

    那人的?口氣透出冷傲的?輕蔑,似乎壓根不?在?乎得罪黑市會帶來怎樣的?后果,轉而先去問?兩個弟妹。

    “誒,小鬼,你們打哪兒來的??家?里?的?長輩呢?”

    小孩子戒備地看著他,但眼神還是暴露了奚作為家?中脊梁的?事實。

    錦衣人于是轉過身,高高在?上?地垂目,用腳尖輕輕撥了撥地上?的?少年。

    “喂,以后愿不?愿意跟我混?”

    “我對挖人家?的?眼睛不?感興趣,這點可以向你保證,但我對你的?眼睛本身很?感興趣,若肯跟我合作,我替你護著那倆拖油瓶子,怎么樣?”

    他沒有?選擇,因為很?快就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黑市的?追兵虎視眈眈,小榮不?知所措,只好別無他法地被迫接受了此人的?庇佑。

    奚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明夷撿回去的?。

    那時候的?城主還不?是城主,雍和也并未建立,他只在?古都僻靜處有?一間大?宅院,身邊跟著一幫隨從,僅此而已。

    奚起初并不?信任他。

    這么些年一路走來,覬覦“眼睛”的?人實在?太多,他不?相?信會他會沒有?企圖,可自己又確實需要?一個地方躲藏靜養。

    少年索性按兵不?動,見機行事。

    而此人也不?催促,似乎他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想走也隨時請便。

    大?概是為表示誠意,明夷率先對他坦白了來歷,聲稱是因為犯事,遭到仙門的?驅逐,便干脆改投邪修。

    很?奇怪,他明明是正統修士出身,對于“眼睛”居然頗有?研究,奚自己還沒弄明白自己“眼睛”的?能力,接觸沒幾日,他倒是摸清了來龍去脈。

    “你體?內的?那些黑煙我拿回去琢磨了兩天,不?像尋常走火入魔滋生的?魔氣,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他警惕地坐在?床邊不?說話。

    明夷:“像怨氣,不?是仙凡兩界的?東西,是源自幽冥,亦或是這天地間徘徊不?散的?怨憤仇惡,一并加諸在?你身上?,借由?你向世人宣泄。”

    奚原本沒搭理他,聞言下意識地開口:“什么人的?怨氣?”

    其實問?出來的?瞬間,他就已經隱隱有?了答案,對面的?錦衣人似笑?非笑?。

    “這些怨氣不?找旁人偏偏只找上?你,是什么人的?怨還用我說嗎?”

    岐山族數千年枉死的?孤魂,數千年的?不?甘與不?忿,在?降生那一日就傾注進了他的?眼里?。

    然后又于三?千年間不?斷聚積膨脹,最終變成今日的?模樣。

    “你自己應該也感受到了黑霧里?的?異常之處,僅僅是毫無章法的?揮拳亂打,都能輕易將幾百年修為的?人斃于掌下,有?這種力量傍身,想必到哪兒都不?會吃虧的?。”

    明夷說完頓了頓,十分隨意地“提醒”,“不?過凡事各有?利弊,能不?能控制好它,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奚緩緩撫上?眼皮,知道如果不?是他,自己未必能將血液里?暴虐的?戾氣平復下去。

    他懷疑而戒備地抬眸:“聽上?去你很?喜歡這只‘眼睛’,難道你就不?想要?嗎?”

    “哈。”

    眼見臭小子在?試探自己,他輕慢地抹開扇子哼笑?,“少來套我的?話,告訴你,我要?是鐵了心要?挖你們仨的?眼睛,還能容你坐在?這兒跟我陰陽怪氣?”

    “要?動手我早動手了。”

    是這個道理。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不?解地問?:“那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精巧的?扇柄戳在?他臂彎。

    “我一樣是要?用你的?眼睛,但我不?是靠挖的?,不?傷你性命,不?損你身體?。”

    “不?止要?用你的?眼睛,我還要?用你整個人。”

    奚皺起眉,聽不?太明白,“你要?我成為你的?手下?”

    他將信將疑:“不?用取眼的?秘術,還能怎么用我的?眼睛?”

    “現?今已經沒有?活著的?正統岐山人了,殺一個少一個。”

    他將折扇在?指間繞了個花,“要?取你的?眼睛何其容易,可取出來也不?過就一只,這‘眼睛’也僅供一人可用,充其量不?過是在?我手里?多一個能用奇招的?打手,那我何不?直接招你入麾下,還能省去不?少麻煩。”

    “我不?是那些愛收藏古董的?大?老板,沒有?把眼睛掛在?書房里?的?愛好。”

    “我要?的?,是你的?血。”

    奚:“我的?血?”

    “世人只知道岐山部的?眼摘下來能當自己的?東西來用,卻不?知,融合了‘眼睛’的?血,照樣可以。而‘眼睛’僅有?一只,血卻是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

    他說完敲敲桌子,“放心,不?會把你抽干,我知道細水長流的?道理。”

    明夷不?緊不?慢地扇扇子,“此事不?強求,你自個兒考慮吧。”

    “大?門就在?北邊兒,想走也不?攔你。”

    他們兄妹三?人身懷“眼睛”的?事,恐怕早已傳遍了黑市,一旦走出這道門,必然會遭圍捕。

    少年很?明白趁機朝自己伸出的?這只援手未必沒有?歹心。

    但他確實走投無路了。

    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高床軟枕,有?短暫的?安寧。

    奚雖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讓黑市的?邪祟們不?敢登門要?人,不?過可以肯定,此人的?確有?些能耐,至少他能護著兩個弟妹。

    明夷對他的?眼睛有?興趣,又想要?自己替他辦事,總的?來說是有?求于他。

    只要?所圖是他那就沒關系了。

    哪怕真的?要?摘他的?眼睛也無所謂,若阿南和小榮能平安長大?,他可以不?要?這條命。

    “好。”

    奚應下來,“我答應你。”

    明夷搬出了血契卷軸,他大?概是懶得一一列舉條件,僅提了一個要?求,有?生之年替他辦一千件事,不?得推辭。

    而奚也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要?他確保弟妹二?人的?安全,為他們三?人提供庇護,以及——

    “你,還有?你的?下屬不?能碰‘眼睛’,取眼睛也好,用別人的?眼睛也罷,交易買賣都不?行,如果我看到了,算你違約。”

    契約敲定的?第二?天,明夷便將隱藏瞳色的?術法教給了他。

    黑市的?盛會持續了整整十日,待散場之后,他冒著風險又獨自回到此前大?戰過一場的?街上?。

    雖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奚還是低頭四處尋找,祈盼著藏污納垢的?古都不?會有?人在?意,那東西還在?。

    哪怕是讓他撿到幾塊碎片也好啊。

    然而少年轉了半日,一無所獲。

    母親留下的?珠釵已化?作齏粉,風一吹什么痕跡都不?剩了,排簫想必也讓好事之徒撿去,扔在?了不?知哪個污濁的?溝渠中。

    他盡管早有?預料,心頭依舊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長長久久沉默地矗立在?原地。

    夕陽散漫的?光疲憊又燦爛地打在?他頸窩,照得少年人半個身體?皆陷在?陰影里?。

    忽然,街邊那面食店的?老板試探性地打量了他幾眼,不?確定地走上?前。

    “誒,小兄弟。”

    奚懵懂地轉過頭,就見那老漢遞來一支摩挲得光潔的?排簫:“這是你那天掉的?吧?”

    他目光倏忽一怔。

    眼前的?骨蕭完整無缺,除了幾道不?太分明的?裂紋,一眼看不?出碎過的?痕跡。

    他兩手顫抖地接了過來,只聽對方笑?道:

    “嗐,那幫走狗囂張慣了,路邊的?貓都要?踹兩腳的?。我見你這么寶貝,想來它對你一定很?重要?,正巧我祖上?有?點手藝,便試著補了一下。”

    奚腦中嗡嗡耳鳴,快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

    “發釵是壞得太徹底沒法子了,好在?這支蕭還能救一救。”

    “補得不?好,可不?要?見怪啊。”

    仿佛是失而復得后的?欣喜,他錯愕且呆愣地將蕭合攏在?掌心,嗓音近乎是哽咽的?。

    “沒有?……”

    他扣進胸口,低頭重復,“沒有?,很?好了。”

    “謝謝。”

    第115章 番外·奚臨往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

    兄妹三人就這樣在明夷的宅院里住下了。

    不得不承認, 此人在細節上?照顧得十分周到。

    也許是為?了安他的心,不僅辟出一座單獨的小院供他們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隨意打攪, 還特地找了一位靠譜的先生, 來教小榮、阿南讀書習字。

    他們自三千年?前?匆匆而來, 盡管在古都摸爬滾打了一段時?日, 但學?的多是下九流的東西,對于這千年?歲月, 對于如今九州的現狀, 可以說兩眼一抹黑, 正需要一個?人來細細講解。

    這先生請得恰到好處。

    偶爾得空,奚也會站在旁邊聽上?一陣。

    簽下血契之后?,他對自己這條命就已經沒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壽數,一千件事一輩子也做不完,何況福禍相依, 生死難料, 或許不到壽終之日,他就會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賣給了對方?。

    好在根據典籍上?記載, 血契一物的確不容作假, 他寫的是要保弟妹平安, 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樣要履約。

    最初的幾年?里, 一切風平浪靜,小院子好似遠離是非的人間桃源, 白天?小榮和阿南打打鬧鬧。

    不能上?街去?,兩人便想法子弄來一條小狗,聽完了課就圍著那小玩意打轉, 鬧騰得滿屋雞飛狗跳。

    奚則在明夷的指點下,跟“眼睛”磨合。

    他還不怎么?會用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發瘋,瘋得六親不認,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術來制衡。

    “我告訴你,長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嚴肅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遲早你連最親的人也殺。”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樣,是真真實實最危險的存在,危險到連他也沒法左右。

    奚反復跟天?地間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識他就用針尖去?扎心脈,扎到“眼睛”向他妥協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終于能在略清醒的情?況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帶著他出去?,找了個?邪祟試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當他將整個?人交給“眼睛”的時?候,會進入一種截然不同的狀態里。

    無畏疼痛,不顧后?果?,把殺戮進行得十分快樂,但凡嗅到血腥味,都會讓他有強烈的復仇快感,興奮得若癲若狂,甚至下意識地忘記自己是誰。

    只憑著本能無休無止地殺下去?,殺下去?,殺到筋骨盡碎,力竭形枯。

    彼時?,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萬分。

    這還僅是十幾歲的水平,等再過兩年?成了年?,那實力簡直不敢想象。

    太瘋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樣。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當世也沒有一個?修士能適配得了。

    這雙聚滿了岐山萬萬亡魂悲怨的瞳眸,只會將企圖索取的外族人燒成灰燼。

    明夷當下心念一動,便自作主張給這團灼熱的黑煙起了個?名,稱之為?“煞氣”。

    意為?兇煞之氣,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沒多久,奚開始跟隨他早出晚歸,經常一走就是好幾天?。

    明夷上?哪兒都帶著他,也不全是為?了打打殺殺的事情?,偶爾是去?別的城鎮探訪,偶爾是跟什么?人密談,倒有些要讓他長長見?識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聽周圍的人客客氣氣地叫他“老板”,只當是個?生意人。

    他總感覺明夷好像特別需要錢,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著,穿金戴銀,仍舊對賺錢有某種超乎尋常的執著。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錢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勢力并?不大,目光還只著眼在買賣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場的勁敵與仇家,對付起來不算麻煩。

    他似乎頗有手段,不過半年?時?間,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傭來刺殺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順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販有不服的全挨過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邊的那個?年?輕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歲月間長大,從少年?抽條蛻變,面容愈發顯現出青年?人的模樣。

    到了那會兒,他已有過數次與人交手的經驗,許多時?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關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擺在殺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殺什么人,他就殺什么?人。

    那是他對旁人的生死逐漸淡漠的開始。

    除了家里的兩個弟妹,奚對誰都無所謂。

    天底下沒有人的命能比他們重要,只要能保他們平安無憂,讓他殺誰都可以。

    從小到大,見證過的那些死別麻痹著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氣被壓制住,神志重新恢復清醒時?,奚仍舊會感到一絲陌生的空虛。

    被煞氣支配后?的情?緒讓人既恐懼又迷惘。

    每每低頭看見?滿手的血腥,一地的尸體,他總覺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還是我嗎?

    如果?那個?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殺的人不是我,那我現在究竟是誰?

    他眼底的疲憊日漸加重,每次從“煞氣”的狀態中脫離出來,臉色便會難看幾分。

    “大哥,你很累嗎?”

    小榮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為?了他們兩個?,但凡奚回家,總會提前?熬好雞湯給他補身體。

    “是不是明老板使喚你使喚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幾天?吧,他不會說什么?的。”

    奚表情?柔和地擺擺手,示意她不用管。

    跟明夷安排的事關系不大。

    自從在黑市的庫房中,毀掉了那只屬于族長的眼睛,他就沒再睡過一天?好覺,幾乎是徹夜失眠到天?亮。

    族人的怨憎和絮語一旦入夢便縈繞于腦海,重重憤慨鋪天?蓋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擔心自己終有一日會走火入魔地瘋掉。

    ——“你生得這么?清秀,今后?長大了,骨架長開了,持劍而立,一定特別好看。”

    那時?光靠“眼睛”,他單打獨斗已接近朝元修為?,哪怕不修煉也沒關系,岐山人本身就鮮有走修煉這條路的。

    但奚還是重新拾起了多日未練的長劍。

    劍道追求凝神靜心,唯有在這個?過程中,才能把紛繁的思緒鎮壓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動地吐納、練劍、反思己身,做得一絲不茍,一樣不落,想借劍意轉移天?怨的侵蝕。

    某一日,明夷搖著扇子偶然路過,正好撞見?青年?自發而為?的日課清修,他面上?不露聲色地悄悄一訝——

    這小子的修行法門竟頗為?正統,一點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門派教出來的正經修士。

    他原地駐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許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沒幾天?,小榮一臉興奮地推開他房門,“明老板說要教我們修煉——不是邪門功法,是當今仙門里教的那種!”

    “哇,我們能成仙了!聽說仙人們的壽命很長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門子瘋。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著學?,不教亦無妨,倒是小榮對此展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比誰都積極。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從最基礎的開始練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實高下立判,儼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時?候見?他掐訣的手勢,明夷也忍不住問:“誒,你們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幾千年?嗎?這誰教給你。”

    他懶得回應。

    反正他一向對他愛答不理的。

    奚是從前?跟著人修行過,小榮在修煉上?的天?賦卻很快突顯出來,連明老板都得吝嗇地一點頭,說她根骨不錯。

    那日適逢十六月圓夜,三個?人坐在院中曬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榮在石桌上?晃蕩著腿,眸色堅定,滿是希望,“我們一起修煉,一起長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辦完了事,我們各自也有修為?在身了,要逃離這兒肯定不成問題。他輕易威脅不了你,屆時?大家一起離開南岳,去?別處生活,怎么?樣?”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著東奔西跑,沒怎么?和他們說起過自己的顧慮,想不到妹妹其實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沒想到她能計劃得那么?遠。

    難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勁。

    “哥。”

    小榮一把勾著阿南的脖頸,“有事你別總是一個?人扛著啊,我們都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時?候是能幫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隨聲附和。

    小榮躍躍欲試地構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這么?大,還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沒去?過呢,我們可以到處走走看看,說不定還能遇到其他剛蘇醒的族人,可以保護他們,也可以和他們尋個?安全的地方?落腳深根。

    “就我們三個?人,一輩子不分開。”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場,小榮比他強一些,但頂多只夠自保而已。

    他們若能有修為?傍身,以后?出門在外也能獨當一面了。

    奚聽得心里五味雜陳,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兩個?人腦袋上?輕輕一摁,少見?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榮還是敏銳地發現,大哥臉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好像每次見?他,他的神色都會比上?一次更?加冷峻,眼底深處像有什么?她看不懂的東西,表情?寡淡到幾乎有些倦于生死。

    也僅僅在他們兩人面前?才有所好轉。

    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那天?同樣是明夷將南岳的黑市收入囊中的日子。

    里面就包括當年?還沒賣完的一倉庫“眼睛”。

    奚向他提出來要親自毀掉,明老板自然悉聽尊便,反正血契上?規定了不許買賣,自己留著也沒用。

    當滿屋子嘈雜的鳴叫被長鋒一劍斬盡時?,青年?又一次聽見?了每一只“眼睛”臨終前?的聲音。

    聽得清清楚楚,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逐一閃爍。

    每句話,每張模糊的臉孔,每個?或悲憤或痛苦的情?緒。

    “娘親……我好疼……”

    “你是誰?為?什么?還活著?”

    “能不能替我給長白山的阿嵐帶一句話……”

    “那些人都該死!不得好死!”

    “我還能找我的尸體嗎?”

    “我叫沐,住在天?山腳下,小石河畔的山村里……”

    忽然間一句慢吞吞的嗓音落在他耳邊。

    “年?輕人,多謝你。”

    奚動作一僵。

    那人蕭索又滿足地輕輕說道:“讓我瞑目。”

    他心臟猛地收緊,針扎似的發出細細密密的疼痛。

    昏暗的室內一燈如豆,懸在頭頂上?隨微風輕搖輕晃,于是滿屋的光也跟著忽明忽暗。

    不知過去?多久,七嘴八舌的聲音塵歸塵土歸土地消散在風中。

    青年?卻依然矗立在原地。

    他握著手中的劍,腳邊堆滿了一刀兩斷的“眼睛”,匯聚的大片鮮血炸開在他身下。

    奚面無表情?,而瞳孔一直怔忡地注視著地面。

    原來是真的。

    他心想。

    原來那些“眼睛”,那些成為?了“眼睛”的族人,通通都還活著,成百上?千年?的,困在不成人形的軀殼中。

    奚從前?只聽長輩們說起“眼睛”,并?未親眼見?過,這是第?一次。

    也是在此刻他才確定,自己能在斬殺同族的瞬間,聽見?他們最后?的遺言。

    母親在臨走之前?懷揣著那樣的期待,要他去?看幾百年?,幾千年?后?的世界。

    那個?世界在她的心中一定格外美好,格外燦爛,格外充滿希望。

    可他來到了三千年?后?,卻一眼看到了岐山族的結局和下場。

    如若她得知這一切,不知道會不會失望?

    青年?揚起頭,整張臉照在明晃晃的燭光下,閉目深吸了一口氣。

    奚當下做出一個?決定。

    一定要毀掉這世間,所有的“眼睛”。

    所有。

    他要讓每一個?族人,得到安息。

    “你叫我替你打聽‘眼睛’的下落?”明夷懷疑地睇眼打量,“可以倒是可以……你準備干什么??說說看。”

    言罷,又補充,“怕你壞我的事,我總得先知道你的理由?吧。”

    當得知他能聽到岐山族死者的臨終之言時?,明老板的表情?居然有一瞬古怪。

    而后?他什么?也沒說,揮揮手讓他滾蛋了。

    在那之后?,明夷的確說到做到,但凡生意上?有接觸到“眼睛”的單子,總安排他自己去?處理。

    明老板的勢力日漸壯大,他掌控了黑市,就不再滿足于那點雞零狗碎的小買賣,他以古都為?基,招兵買馬,四處吞并?,一手建立起“雍和”。

    奚兄妹三人也跟著離開了清幽的小院,搬進防備更?加固若金湯的雍和神宮。

    明老板搖身一變成了明城主,這時?,他終于找奚討要他的血液了。

    因名聲在外,前?來投靠雍和的邪修多不勝數,實力自然參差不齊。

    據說這是明夷自己琢磨出來的秘術,將帶著煞氣的岐山族之血注入修士的體內,屬于奚的煞氣之力能直接被對方?接受至多一半。

    等于平白增強修為?,確實是比摘他的眼睛實用得多。

    但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有便宜占就會有風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這股邪氣,爆體而亡或是形貌巨變,終生遺癥的不在少數。

    每個?接受他血液的人皆關在一間陰暗的密室內等候結果?,奚從廊上?一路走去?,沿途見?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尸骨從身邊抬過,總感覺像是當初關押岐山人的牢房,好幾次倍感不適。

    “你拿活人試藥,是不是太過了一點?明知道十個?里能死五個?,你還給他們施術,根本沒把他們當人看吧?”

    他本來就不愛跟他說話,難得句子那么?長,居然是來質問自己的,明夷當場給氣笑了:“真有意思,當年?‘獵人’有把岐山族當人看嗎?九州大地的術士有把岐山族當人看嗎?你這么?替別人操心作甚么??他們自己還不樂意呢。”

    “這些人都是自愿找我要你的血,自愿承擔風險,我又沒逼他們。他們自己上?趕著要富貴險中求,怪得了誰?”

    前?來鋌而走險的邪修大多是修為?平平,不愛鉆研,又想要一步登天?的人。

    所以奚在不滿明夷的同時?,也一樣瞧不起這幫自甘墮落的廢物。

    不管怎么?樣,哪怕秘術死得多活得少,雍和的人馬到底是一天?天?地充實了起來。

    城主的野心顯然不止于此,逐步向周遭幾個?頗具實力的大邪祟下手。

    那些年?,奚近乎日日都在見?血。

    混跡無主之地的邪修手中,基本都有幾只“眼睛”,他在戰場上?沉浸于族人強烈的怨氣里悲恨交加,又在殺戮結束之后?,聽著囚禁于“眼睛”內的話音撕心裂肺。

    仿佛在見?證這個?時?代里,所認識的往昔一步步被自己的劍親手葬送。

    他表情?漸漸麻木下來。

    有時?感覺心頭似乎也沒那么?悲傷了。

    只是夜深人靜,他仍無法入眠。

    索性?修成了靈骨,睡不著還能入定打發時?間。

    奚便取出那支排簫,坐在窗邊望著遠處近處潑滿月光的夜景出神。

    如今排簫由?他加固了幾層結界,不會再如當初那樣一摔就碎。

    說不清為?什么?,無論去?過多少地方?,在這里生活多長時?間,他依舊對這個?時?代沒有任何的歸屬感。

    依舊覺得整個?世界不是他的歸處。

    沒有熟悉的人,沒有熟悉的物。

    他仿佛一個?旅者,走到哪里都格格不入。

    有時?候奚會想起在山林間初見?她時?的情?景,恍惚發現,她那會兒的表情?隱約跟現在的自己是一樣的。

    她也有想回而不能回的地方?嗎?

    第116章 番外·奚臨往事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

    “哥, 你可算回來了!”

    小榮如今長成?了大姑娘,個頭算是女孩子當中偏高挑的?。

    她性格打小就?活潑跳脫,哪怕已修成?了靈骨, 以凡人的?年紀來說不算小了, 卻依舊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樣子。

    奚剛披著?一身血氣返回住處, 一見?到?他倆, 眼色頓時柔和了不少,信手在二?人頭頂上習慣性地揉了揉。

    “找我有?事嗎?”

    “當然有?啊。你今天生辰, 好在沒過子時, 我給你熬了魚頭湯, 快,進來趁熱喝!”

    壽辰喝魚湯是從前村中的?習俗。

    他在外面的?時間比待家里的?長,生日常常錯過,然而?小榮還是一早就?殺好了魚燉好羹湯,溫在灶上。

    妹妹心?細, 想著?要讓大哥知道, 無論離開多久,走得多遠, 院子里總有?人在等?他回家。

    兄妹三人圍在桌邊, 熱氣騰騰的?鍋子鮮香融暖。

    這是奚難得能放松的?時光, 似乎連魚湯也有?舊時家里的?味道。

    他端著?碗邊喝邊聽他倆嘰嘰喳喳。

    “誒,你看看你, 又吃得滿嘴都是。”

    小榮拿出絹帕來,替旁邊的?阿南擦了擦臉頰。

    大概是在剛搬進雍和的?那年, 奚就?開始發現阿南的?異樣。

    或許因為埋在地底下?太久,也或許是別的?什么緣故,他神識受了損, 心?智永遠停留在五六歲,縱是八尺長的?大高個了,還跟小孩子似的?懵懂天真,總也長不大。

    奚長年在外,顧不上弟弟,這些年多虧小榮在照料。

    兩人畢竟自小青梅竹馬,小榮對他十分有?耐心?,一點?也沒嫌棄過那些孩童般的?想法,還和從前一樣陪他玩游戲,逗小狗,笑得開懷恣意。

    阿南這種情?況,幾乎沒辦法引氣入體,他開悟能力有?限,又不敢擅用邪祟的?丹藥,怕傷身體。

    可是修不成?靈骨,他就?會如同凡人百歲壽終。

    于是小榮開始加倍修煉,連著?他那份一起,勤奮得不舍晝夜。

    之后再靠奚的?煞氣將自己的?修為一點?一點?地度給他,就?這么不辭辛勞地努力了幾十年,終于硬生生將阿南磨到?了筑基。

    盡管這個時候,她的?修行基本毫無寸進。

    “你怎么放了芹菜啊,我不愛吃芹菜的?。”

    “你不愛吃大哥愛吃的?嘛。”小榮又給他盛了一碗,“乖了乖了,聽話,我明?天單獨給你煮一鍋沒有?芹菜的?,好不好?”

    “哦……那哥你多吃點?。”

    奚坐在對面看得分明?,知道小榮喜歡阿南很久了,傻弟弟也成?天走哪兒都黏著?她。

    作為兄長,他主動提議道:“小榮。”

    “等?明?年開春,大哥替你們倆把婚事辦了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欣喜非常:“真的?嗎?”

    他依言含笑點?頭。

    “我想著?也是時候了,雖然你們總在一塊兒,不過有?個儀式,更合適些。”

    “好啊。”她求之不得,“謝謝大哥!”

    阿南疑惑地捧著?碗:“‘辦婚事’是什么?”

    “就?是成?親啊,那年小阮姐姐跟阿祥哥的?婚禮你不是在場嗎?”

    ……

    兩個孩子一言一語,雞同鴨講熱熱鬧鬧地討論完畢,小榮回過頭來關心?他:“大哥,你也別總顧著?我們,偶爾替自己考慮考慮啊。”

    “你難道沒有?中意的?姑娘嗎?雍和里那么多漂亮的?姐姐,你看上了哪一個,我幫你說去。”

    他是城主身邊最得力的?干將,能控制半個雍和門徒煞氣的?人,明?里暗里自然有?不少女人送秋波。

    但她也聽說,送過秋波的?無一例外都碰了一鼻子灰。

    大哥似乎對誰都不感興趣,美艷或清雅,端莊或飛揚,他一律冷漠視之,好像非常不近女色。

    奚聞言不著?痕跡地搪塞過去:“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數。”

    “你們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左右握住他倆的?手,“只要你們能過得好,我就?很滿足了。”

    他那時是這樣想的?。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的?。

    可是天意總不能讓人如愿。

    彼時還沒有?入秋,冬日太冷,不便辦喜事。

    明?夷倒很舍得花這筆錢,因而?整個下?半年,雍和都在忙著?采買花紅,布置神宮。

    身邊沒什么年長的?女性長輩幫忙操持,這些事小榮又不好全?交給別人來處理,自然得跟著?忙前跑后。

    她一出門,阿南就?更無聊了。

    他學術法的?水平有?限,沒法自己隱藏住瞳孔的?顏色,所以大部分時間待在古都城內。

    古都是城主的?地盤,就算知道他身懷“眼睛”,也無人敢朝他下?手。

    這座城大歸大,但再大的?地方,玩上幾十年都會膩。

    阿南早已把每個角落探索了個遍,他小孩子心?性,難免惦記著?要去外面。

    可只有?奚在雍和時,才會帶他上別處換換心?情?,平時哪怕是小榮也不敢輕易陪他出城,即便外出也要提前請示明?夷來安排。

    那天卻不知怎么,跟隨他的?人一個晃神的?工夫,阿南竟消失在了視線中。

    古都的?歷史太久遠,街巷錯綜復雜,一群人在城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尋得他的?蹤跡。

    誰都不曾料到?他出了城,更不知是如何避開那些精妙絕倫的?法陣。

    “公子……”

    奚匆匆趕回來,已是事發后的?第三天,他落地居然打了個不甚明?顯的?踉蹌。

    底下?人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近乎抬不起頭面對他。

    屋內聽到?動靜的?小榮緩緩側臉,茫然又悲惶地望了過來,喃喃喚道:

    “大哥……”

    青年尚未開口發問,那蓋著?白布的?尸首便落進余光里。

    “南少爺他……”邊上的?人欲言又止,聲氣不自覺地變弱了,“是在荒石坡找到?的?。”

    他含著?淚忍不住哽咽,“我們到?的?時候,人已經?是這個樣子。”

    布上滲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奚伸手揭開一角,露出弟弟的?臉,他張著?嘴,半口牙不知掉在了哪里,雙目處空洞洞的?窟窿驀地扎進他眼底。

    他長久維持著?這個動作,碎發垂下?的?陰影蓋住了眉目,表情?平靜得看不出喜怒哀樂。

    “南少爺的?屋中有?幾張小字條,我們猜測應該是有?人潛入城內,很早就?取得了他的?信任,也是那人教他怎么里應外合拆解陣法出城的?……”

    話音未落,角落里的?小榮立馬冷冷地轉身:“我去殺了他們。”

    奚在她路過自己旁邊的?瞬間一把拽住其?手腕,“你站住。”

    “大哥!”

    她狠狠掙脫開,紅著?眼圈淚流滿面地注視他,“阿南的?眼睛被取走了!他永遠回不來了!我要去替他報仇,我要去救他!”

    他擰著?眉心?,閉目長長地深吸了口氣,“你先冷靜一點?。”

    “我冷靜不了!”她忽然道,“我知道的?,雖然你跟城主都瞞著?我們,但我知道的?。”

    “我們被取走‘眼睛’,不會當即死亡的?對不對?他的?意識還活著?,他還在那只‘眼睛’里。”

    小榮反握住他的?胳膊,一聲聲地央求:“阿南很怕黑的?,他連夜里睡覺燭火暗一點?都會驚醒。我們不在身邊,他一個人,他肯定好害怕的?大哥……”

    奚想起白布下?那張面目全?非的?面容,心?頭猛地一陣刺痛。

    青年用力調整了一下?情?緒,抬手摁在她肩膀,“聽我說,你好好休息,這件事情?不要插手,讓大哥來,我會把他救回來,你什么也不要做,好嗎?”

    “大哥——”

    “答應我,不能沖動。”

    他背過身走出門去,剛到?院外,就?聽見?不遠處的?小榮撲在那具血淋淋的?尸體上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凄厲悲切。

    那是他最后的?血親了。

    奚原地掙扎著?狠狠地抿唇,刀絞般萬箭穿心?,他揚起頭迎著?蒼白的?日光站了須臾,拳頭攥得滿是青筋,抬腳前往的?主殿所在。

    明?夷正歪在椅子上半只手捂著?額頭。

    青年大步流星進去,一改往日對什么事都漠不關心?的?態度,幾近歇斯底里地質問道:“你不是向我保證過會好好保護他們兩個嗎?!”

    錦衣人大約自己也十分疲憊,當下?百口莫辯地松開手安撫說:“小南的?事,我知道以后也很難過。”

    奚一拍桌子撐在他面前,手背上青筋凸起,吼道:“你答應過我不會讓他們倆出事的?!!我就?是為了這個跟你簽的?血契!”

    明?夷終于大聲反駁:“那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又不能拴著?他!”

    他辯白道:“派去保障他安全?的?都是雍和頂尖的?高手,他用人家給的?符咒聲東擊西,用人家給的?法器撥開結界,我能有?什么辦法?阿南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以為我好受嗎?”

    “對他下?手的?人是沖你來的?。”青年冷眼道,“如果不是因為你,他壓根不會讓人盯上!”

    明?夷:“如果不是我,你們仨早在八十年前就?被古都的?邪祟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

    兩個人火氣都大,吵得互不相?讓,就?這么各自僵持著?怒視對方。

    明?夷此刻受契約反噬,身體狀況不言而?喻,說這么幾句話周身的?筋脈皆在隱隱作痛。

    他率先緩下?脾氣來,認真思考了前因后果,心?平氣和說:“對方應該是打聽到?最近雍和在忙婚宴的?事,才找小南下?的?手。未必只是沖我,也有?可能沖你。”

    “那幫人在暗,我們在明?,不要中他們的?計。”

    奚跟著?漸漸平復了情?緒,沉默地低頭垂在桌上。

    “放心?,小南這筆賬,不會輕易就?這么過去,我遲早要跟他們好好算一算。”

    下?葬那日,榮獨自在墳前站了兩天兩夜沒有?動彈,后半夜的?雨傾盆而?落,她只把傘放在墓碑上,從頭到?腳淋得濕透。

    將弟弟的?肉身埋下?之后,小榮就?像變了一個人。

    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了,成?日只窩在院中修煉,要么便是坐在月光下?發呆,偶爾出門一趟,也是去詢問城主帶回的?消息。

    三人所住的?大院子從此靜悄悄的?。

    沒有?雞飛狗跳,也沒有?熱茶湯水,里面的?氛圍與氣場讓一切生靈都不敢接近,死寂得落針可聞。

    不知為什么,那群人的?行蹤格外難查,出了事以后便突然銷聲匿跡,宛如人間蒸發,再沒有?傳出一點?動靜,縱使明?夷動用了整個黑市的?人脈,也未能打聽到?任何線索。

    顯然,阿南的?“眼睛”并沒流入市場。

    他想盡了辦法,一無所獲。

    一年,兩年,三年……

    養著?的?第十條老狗也壽終正寢了,小榮將它埋在了阿南的?墳墓旁。

    但小狗一了百了,人還生不如死地活著?。

    傻弟弟有?點?小聰明?卻不多,會追在背后沒完沒了地叫姐姐,會吃她做得很難吃的?菜,再不合口味也要夸一句好吃。

    自從離開了破廟,有?了大哥護著?,他平時看上去好像很沒心?沒肺。

    小榮卻知道,阿南其?實對當初“獵人”圍剿岐山村的?事記憶猶新,害怕暗無天日的?地底下?,畏懼見?不到?光的?世界,和逼仄狹小的?空間。

    他真的?還是個孩子。

    那么膽小又那么脆弱。

    怎么三個人里,偏偏是他遇到?了這樣的?事。

    奚看出來她的?狀況不太對,待在家里陪她的?日子盡量多起來。

    小榮不再下?廚燒菜了,除了照看院中的?花草,平時連茶水也很少煮來喝。

    和他說話,三句里總要問兩句修煉的?事,修為進展之快,簡直一日千里。

    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態,讓奚沒由來地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可能不是借修行來轉移注意力,而?是實打實地,別有?所謀。

    青年的?心?情?當場一凜,后怕感忽然強烈到?窒息,他不知哪兒來那么大的?反應,頭一次朝她說話如此大聲。

    “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從這一刻起都不要再想了。”

    “阿南的?仇我會去報,無論有?什么問題大哥都會去解決,聽明?白了嗎?”

    奚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少見?的?緊張,幾乎有?哀求之意,“小榮,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妹妹了。”

    他已經?沒有?親人了。

    對面的?小姑娘一言不發,神情?平靜地聽著?他說完,分明?看上去波瀾不驚,眼底里卻像汪著?一潭死水。

    小榮:“大哥。”

    “我以前一直以為,離開了上古,來到?三千年后,就?不會面臨當初的?那些威脅,不會提心?吊膽的?生活。”

    她安靜道:“可為什么阿南還是死了?”

    他張了張口,語塞著?回答不上來。

    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上天讓他們千辛萬苦地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來面對一個更加殘酷的?結局嗎?

    奚開始發了瘋一樣地搜尋那群人的?下?落,比從前更加積極地去往各處有?“眼睛”出沒的?地方,即便只有?一點?風聲,都不肯錯過。

    他憎恨一切買賣“眼睛”的?商人,也憎恨一切嵌了“眼睛”的?邪修,甚至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居然也有?不少參與其?中。

    每個他都沒留過活口,直接洞穿靈臺,一擊斃命。

    煞氣對他的?影響開始越來越嚴重,很多時候奚快要無法靠理智將暴虐的?沖動壓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一遍用封印術加固對“眼睛”的?束縛。

    然而?銷毀了那么多“眼睛”,聽了那么多同族人的?悲鳴,他卻怎么也沒遇到?過阿南。

    “小南的?‘眼睛’能力不強,就?算按照現在的?市價能賣個好價錢,但也只是一個好價錢而?已。”

    明?夷翻完各地放出去的?探子發回的?情?報,“他們應該是把他的?‘眼睛’藏起來了,為了放長線,釣大魚。”

    他話里有?話地望向奚,“這幫人的?胃口可不小啊。”

    青年看著?他手中尚未處理掉的?回信,“還是沒有?對方消息?”

    “不,”明?夷擺了擺手指,“恰恰相?反。”

    他將東西一并推到?他跟前,“是太多消息了,你看看——”

    “以往再疏忽,頂多只漏出一點?蛛絲馬跡,最近這段時間的?行蹤軌跡之清晰,簡直像等?著?讓我們找上門似的?。我懷疑,他們一定有?所準備。”

    明?夷搖開扇子若有?所思地扇風,“你先別輕舉妄動,我還得再查一查,放出來的?風聲未必可信,暫時不要……”

    他話沒說完,就?見?青年的?表情?驟然變得非常可怕,他把那堆情?報匆匆扔回他手里,乘風消失在了原地。

    “誒干什么呢!?”明?夷被鋪天蓋地的?卷軸砸了個暈頭轉向,“你這會兒上哪兒去?”

    奚沒有?搭理他,整個人宛如卷成?了一道風,以修士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風馳電掣地跑回了雍和。

    他倉惶地回到?院中,一面放開神識,一面四處尋找小榮的?身影。

    一定要在。

    一定要在啊。

    他在雍和內神色慌亂地抓著?人就?問,連著?攔下?好幾個門徒。

    “榮姑娘半日前還在澆花呢,后來,后來就?不知道了……”

    奚想起在明?夷處所見?的?地名,立即馬不停蹄地往百鳥林趕。

    那短短半個時辰的?路程,他心?里恐慌極了,生平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害怕過,刮在臉頰邊的?風利刃般掀起他的?發絲。

    他用盡此生最快的?速度趕路,于胸腔內一遍遍默念。

    別去。

    別去。

    別去……

    小榮,別去。

    不要去!

    劍氣送他進了鳥雀歡鳴的?林間,奚腦中充血似的?循著?動蕩的?靈氣發瘋般沖進密林深處,他意識幾近空白,速度越來越快,險些無法控制急促的?呼吸。那種不祥的?畏懼感險些達到?了頂峰。

    猛然間,他在一片血腥前剎住腳。

    青年渾身一怔,瞳孔顫抖地注視著?地上仰面朝天的?尸首。

    女孩子黑發凌亂的?臉上僅剩著?一只眼,滿是血污地與他遙遙相?望。

    輕拂過山林的?微風吹動周遭新生出的?淺草,曬在柔光下?的?花葉上血跡斑斑,血是溫熱的?。

    他如果能再快一步。

    就?一步。

    就?一步……

    草木茂盛之處,邪修的?聲音居然離得不算遠,尚能一字一句地傳入耳中。

    “這只‘眼睛’比先前的?那只有?用多了,不過應該還不是咱們計劃里的?那個。”

    “但我們這陣法的?確奏效不是嗎?想來就?算是‘那一個’來了,一樣不成?問題。”

    ……

    奚怔忡且迷茫地垂頭和地上面目全?非的?妹妹無言對視。

    突然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從此再也沒有?能回的?“家”了。不管是從前的?,還是現在的?。

    他不明?白,為什么這輩子所有?說要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最后都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

    ——“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以后也要一起活著?。”

    ——“大哥,我們一起修煉,一起長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辦完了事,屆時大家一起離開南岳,去別處生活,怎么樣?”

    他的?摯友、他的?長輩、他的?親人。

    所有?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好像他越是想保護誰,越是保護不了誰,越是想求得什么,越是一事無成?。

    他這一生注定失敗,注定一無所有?。

    他不明?白為什么……

    “誒,誒,你們看!”

    前方的?邪修們終于發現了這處悄無聲息出現的?黑影。

    “是‘那個’嗎?是他嗎?”

    同伴的?語氣透著?興奮的?喜悅,“是,一定是,雍和的?最大的?那只‘眼睛’!果然把他引來了,快快快,起法陣——”

    對方話音還沒落下?,那人猛地抬起眼。

    有?那么一瞬,在場的?邪祟們都感覺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誰也沒反應過來,再回神時,視線中竟空無一人。

    連眨眼的?工夫也沒有?!

    “啊!——”

    旁邊率先喊著?起法陣的?男子發出一聲慘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見?了——”

    邪修們轉過頭,只見?他兩個眼眶血淋淋地空了,一對招子滾落在地,他正手足無措地抬著?兩手,下?一刻,兩只手腕齊根而?斷。

    緊接著?,是膝蓋以下?的?雙腿。

    耳朵、鼻尖、大腿、前胸、雙肩……

    無形的?刀風一刃追著?一刃,在眾人瞠目結舌的?呆愣下?活生生被削成?了一地的?碎肉。所謂“奏效”的?法陣根本撐不起半個角。

    周遭的?邪祟猶在發懵,下?一片刀風隨之而?至,那裹挾著?血氣而?來的?人影像幽冥中最厲的?惡鬼,將每一個盯上的?人施以凌遲。

    “護體法器呢!符咒呢?”

    “東南角壓陣的?人去哪里了!”

    場面亂成?一鍋粥,幾乎所有?人都先被挖去了雙目,不似活人的?哀嚎此起彼伏,殘肢鮮血飛舞四濺。

    這是人間地獄。

    巨木參天蔽日,樹冠遮蔽下?的?山林幽暗深邃,獨獨他的?瞳眸猩紅得滴血,凜冽得仿若燃燒的?烈火。

    奚殺得瘋狂暴戾,歇斯底里,不留一具全?尸,也不讓任何人當場斷氣。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浸透鮮血,活生生像從血池中撈出來的?,看不出一絲人樣。

    狂亂中他的?風刃不知卷到?了什么法器,其?中的?東西隨之一刀兩斷,耳邊倏地聽見?南熟悉的?嗓音,喚了一句:

    “哥哥……”

    青年冷不丁地停了動作,僵硬又愴然地揚起目光,望向法器里掉出的?“眼睛”。

    和父親極其?相?似的?紫色瞳眸在他面前一分為二?,那濺出的?血水打在側臉上。

    他眼角抽了抽,瞳孔深處強烈地一痛,忽然痛苦無比地大喊出聲,手里的?殺意無邊無際,愈發癲狂地絞殺著?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還是這樣,還是這樣。

    還是和當初阿季死的?時候一樣沒有?分別。他已經?足夠拼命了,依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死在眼前,束手無策。

    如果真的?要被挖去眼珠,為什么那個人不能是他?

    為什么被留下?的?人永遠是他——

    林中漏下?的?碎光斑駁幽微,照著?那唯一的?身影閃閃爍爍,這個地方再沒有?一絲活氣,甚至沒有?一片完整的?血肉。

    他殺到?精疲力盡,殺到?筋脈皆斷,殺到?滿身的?煞氣都失去活力。

    打出去的?掌風消散在半空,真元終于全?數耗盡,他雙腿發軟,直挺挺跪在了榮的?“眼睛”面前。

    奚大口大口疲累地喘氣,看著?那淺灰色的?眼瞳正安靜地凝視著?自己。

    他用力地一咬牙,抬起壓根使不出一點?力氣的?手臂,輕顫著?舉起照夜明?。

    古拙的?長鋒在他掌中“哐哐”抖動,最后寒芒一閃,刺了下?去。

    灰色的?瞳孔緩緩擴散,在本命劍下?碎成?了兩半。

    “大哥,對不起。”

    百鳥林里最后一點?聲音,如有?實質地回蕩在他的?世界中。

    “我們都走了,你一個人,以后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他眉尖輕輕一蹙,像再也控制不住,漫天的?血雨澆了滿頭滿臉,那順著?發梢滑落的?濕意,說不清楚到?底是汗是血還是淚。

    能不能。

    他在心?里輕聲道。

    能不能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奚仰著?頭,不知是在對誰請求。他跪坐林中,像座遺落的?雕塑。

    落日殘照的?余暉湮沒在茂盛的?草木后,明?月升了起來,沒有?繁星相?襯的?月輪清冷孤凄地掛在夜空,沉默地和地面上的?青年對影成?三人。

    靈風削掉的?樹葉紛紛揚揚卷得漫天都是,好似一把送葬的?冥紙,打在人的?頭上、肩膀。

    當血雨也漸漸止息了,那僵硬的?人才慢悠悠有?了動作。

    他麻木地收回視線,十分漠然地環顧四周,隨后拖著?步子走到?妹妹的?尸體前,蹲身下?去,一捧接著?一捧,一如她當年挖出自己一般,掘了一夜的?土坑。

    黎明?初臨之際,他將兩雙眼睛并小榮的?尸骨,一起埋在了一處。

    用滿地仇人的?血肉祭奠了自己永遠醒不過來的?弟妹。

    做完這一切,奚忽然疲憊極了,像一場漫長的?旅程迎來終途,他脫力般地扶著?石碑靠坐在墳頭。

    燦爛的?朝陽從林間間隙中緩緩升起,這個陌生又遙遠的?時代再度迎來了明?媚嶄新一天。

    這里沒有?他的?親人,沒有?故鄉,甚至沒有?能牽起回憶的?任何舊景。

    滄海桑田。

    他明?明?那么想要逃離那個絕望的?上古,可又那么思念那個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園。

    “大家都走了……”

    奚就?著?親人的?墓碑睡了下?去。

    他只覺得好累,有?一種,不如就?這么睡到?天荒地老的?念頭促使他順著?心?意,緩緩合上眼皮。

    村子的?篝火會,四弦琴受潮的?弦音,劣質的?煙花爆竹。

    冬日溫暖的?烤紅薯,和月夜下?的?《浮槎》。

    他愿與這一切一起長眠,再不睜眼。

    太陽升起了又落下?,落下?了又升起。

    浸透血肉的?土地曬了兩日也依舊是濕潤的?,溫柔的?風吹過每一片沾上血漬的?草葉,也吹過青年黏在唇邊的?發絲。

    高處喬木的?落葉鋪了他一身,逐漸蓋滿頭臉,他睡顏平和至極,也無聲無息。

    不知過去多久,繁茂枝葉遮蓋的?天空中,慵懶的?流云忽有?所動。

    一束清氣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而?后迅速鼓蕩開,以浩瀚蓬勃之態洗滌了整片山脈。

    群山為之一肅,純凈的?靈力淹沒了滔天血腥,潤澤著?其?間受傷的?生靈。

    他毫無例外被觸動了傷口,皺著?眉轉醒過來,感覺到?是某種凈化邪氣的?術法。

    龍首山這樣的?地方仙門常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己難得安穩地“自盡”一回,都能受好事者?打攪,老天爺竟都不肯讓他好好地去死。

    奚煩不勝煩地擰緊眉心?,渾濁的?視聽起初朦朦朧朧,依稀是有?誰在說話。

    “師姐,我們還要趕路呢,無主之地的?邪祟太多,不要久留為好。”

    “趙師兄說得對啊……”

    “大師姐,其?實清心?術你犯不著?親自動手的?,我來就?行了。”

    果然是哪個仙門的?弟子。

    人數還不少。

    連意見?都難能統一,這樣的?隊伍也敢進南岳,委實是膽大包天。

    真不知是什么人在當師姐。

    他在心?中冷嘲,只煩躁地盼著?對方快點?離開。

    也就?是在這時,那接話的?嗓音清麗靈秀,一字一句,入骨三分地傳進耳朵里:“就?這么一小會兒,沒關系的?。”

    “清心?術師姐最拿手了,你們盡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奚緊閉著?的?眼皮頓時掀開一線,所見?是重疊的?枯葉。

    “但這里畢竟不一樣……”

    “唉,馬上快好了,你別催,你不催我還能再快點?,你催就?真的?要久留了。”

    他雙目在這段對話之中不斷睜大,來者?的?腔調,語氣何其?耳熟,和昔年的?某個人準確無誤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可能聽錯,只有?她的?聲音,他絕不可能聽錯。

    奚近乎不可置信地順著?話語的?來處緩緩揚起視線。

    那瞬間,破曉的?晨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眼皮上,照得人險些難以直視。

    “血氣和怨氣這么重,若是放著?不管的?話,不也會生妖邪嗎?屆時接了降妖鈴,咱們的?人不照樣要來跑一趟。”

    奚下?意識皺眉避開刺目光芒,在過于絢爛的?初陽間,漸次看清了那個讓他一生也忘不掉的?人。

    她就?那么明?亮生動地出現在了自己行將就?木的?生命里。

    像絕望里的?微光,刻骨銘心?地映在紅瞳之上。

    他表情?怔忡無比,傻子似的?呆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著?高處御劍懸空的?人。

    少年時的?光陰跨越過千年的?蹉跎和坎坷,泥濘與掙扎,不甘和怨憤,浩浩蕩蕩地撲向他。

    奚張著?嘴唇,不自覺喃喃念出兩個字。

    一只撲騰著?飛過的?雀鳥展翅的?動響將那微弱之音蓋在了羽翼之下?。

    上面的?人什么也沒聽見?。

    女子猶在言笑晏晏地和同門打趣,眉宇間神采飛揚,和初見?時一模一樣。

    那是三千年前他最無望的?時刻,和如今三千年后,他最無望的?時刻。

    他們相?遇在晨曦中的?山林,又重逢于晨曦中的?山林。

    仿佛冥冥之間的?某種命定。

    奚訥訥地不知枯坐了多久,修士們皆已走遠,滿山早就?重回寂靜。

    他終于茫茫然地回過神,卻還維持著?望向她背影的?姿勢,就?那么面朝前方,失魂落魄地將自己撐了起來,披著?破敗臟污的?衣袍,跌跌撞撞順著?劍氣離開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彼時腦子里什么也沒想。

    無論是煞氣、眼睛,還是故鄉、邪祟,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去找她。

    他好想去找她。

    青年走得搖搖晃晃又無比堅定憧憬。

    斷臂殘肢的?戰場,血水染紅的?草地逐漸被拋在了身后。

    被拋在身后的?,還有?南岳那永遠灰蒙蒙的?天。

    唯枝葉間投下?的?一道微光,明?媚鮮亮地落在亂石砌成?的?石碑上,溫柔地目送他走遠。

    ……

    奚一路翻山越嶺,從南岳到?了荊楚,再從荊楚來到?了瑤光山的?山腳。

    他看著?高聳入云的?仙山,終于輾轉恢復了一點?清醒的?思緒。

    才知道她原來是六大仙門的?人。

    而?那一年就?這么巧,是瑤光開山收徒的?日子。

    一個月后的?山門處。

    青年封住了他的?“眼睛”,藏匿了自己的?修為,成?功瞞過管事筑基的?那一關。

    他跟著?山上的?人群走向云霧縹緲的?玉宇瓊樓。

    在登記名姓的?時候,山門弟子抹開卷軸,例行公事地問:“叫什么?”

    “我……”

    他頓了頓,昔年那充滿糊弄的?名字忽然浮現于眼前。

    他說道:

    “奚臨。”

    第117章 雍和(六) 師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霧氣籠罩著的夜空里, 有顆孤星微弱地閃了閃。

    瑤持心如夢方醒,從一段過于漫長的時?光中脫離出來?,好一會兒沒能回神。

    那顛沛流離的風風雨雨, 幽邃古老的千年歲月猶且縈繞在腦海。

    于是就那么仰頭望著遙遠的滿月, 和滿月外凄清的星辰。

    奚臨是第一次和別人?說起這些往事, 說完之?后, 自己先悵然若失地嘆出一口氣,沒去觀察她有什么反應。

    下一刻, 旁邊的人?卻猝不及防地撲過來?, 摟著脖頸抱上前, 將周身的重?量都壓到了他胸膛之?上。

    奚臨隱有所覺地側目,手?指攏住她散在頸后的青絲,柔聲?道?:“師姐,不要哭。”

    他現在不是少?年時?的身量,足夠高了, 比她還?要高出大半個頭。

    張開?雙臂能把她整個圈進懷里。

    可以保護她, 可以替她撐傘,甚至可以像這樣, 毫無顧忌地用力抱著。

    奚臨用臉頰輕輕貼了貼她柔軟的頭發, 感覺得到師姐溫熱的呼吸, 清晰的心跳,連若隱若現的幽香都一如往昔。

    是一個好端端的, 鮮活的她。

    瑤持心并沒應聲?,反而愈發收緊了手?臂, 嚴絲合縫地攬住他的背。

    那是任憑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艱辛。

    瑤持心忍不住把眼睛埋進他肩膀。

    心說,怎么這么苦啊。

    比及自己那無所事事,乏善可陳的百年, 他的百年全是血淚。

    光是聽著,都覺得舌尖發澀。

    現在想起師弟平日間的某些小細節,想起他偶爾眉眼間流露出的漠然,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奚臨伸手?將她扶起來?,捧著瑤持心的臉,把她眼角的淚花抹開?。

    和師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相比,他倒顯得平靜多了,唇邊竟還?噙著淺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

    “其?實過了這么久,很多事我已經能接受了。旁人?聽上去或許會覺得很難,但畢竟間隔著幾年、幾十年、上百年,被時?間沖淡許多。在瑤光山的日子,我跟著大家練劍,做早課,日西月復東,心境平和了不少?。”

    “你少?來?了。”瑤持心才不信他,“明?明?看見小芝的時?候還?是那么難過。”

    他仿佛被拆穿似的,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瑤持心撫著他的臉,既心疼又委屈地湊到唇上吻了一下。

    “奚臨……”

    她抱住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

    “師姐保證什么都聽你的,我要把你養得白白胖胖,誰都不許動你——”

    此時?此刻,她才明?白那句“我是為你上瑤光山”的份量,太重?了,壓著一個人?的一生一世。

    和整整三千年全部的念想。

    奚臨不由啼笑皆非:“你不用這樣。”

    “我跟著師姐,這些年也過得很開?心啊。反正?沒有你,我現在大概也只是百鳥林下的一縷亡魂。”

    可瑤持心聽完卻悶悶地想。

    不是。

    不是這么算的。

    如果她沒有重?活一回,從前的師弟來?到瑤光的那十年根本不開?心,根本就是另一種煎熬。

    他好不容易在煉獄的地底下尋到了一束光,又在光束的盡頭發現這只是一個有毒的假象。

    那他該有多難過啊……

    她當?下愈發后悔,后悔為什么讓他足足等了十年又四年這么久,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察覺到。

    怪不得在生死一線的最后一刻,奚臨會說她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這個“最重?要”的意義,遠超出她的預料,是比情?愛更深的執念與信仰,里面有回憶、有期盼、有夢想,承載著他對整個世界最后的牽掛。

    當?初在百鳥林里,他應該是真的不想活了。

    湯泉附近,離瑤持心兩人?不算太遠的一塊山石后,明?夷曲腿低頭而坐。

    他不知來?了有多久,周身蓋著一層隱藏靈氣的符咒,聽到此處隱約想到了什么,閉目悄無聲?息地沉默著。

    隨后,雍和城主化作了一抹青煙,消失在原地。

    將這地方留給了他們。

    奚臨陪著她把臉擦干凈。

    他其?實平常很不愿意看見師姐掉眼淚,不過一想到這份情?緒是為他而起,心里又淺淺地有幾分熨帖。

    青年悄然抿起唇,幽微地將指尖的濕潤攥緊掌心。

    然而,這頭的瑤持心才感動沒一會兒,就開?始不安分地找茬了。

    她把眼瞼一壓,撇嘴不滿道?:“哦,所以你喜歡的根本就不是現在的我,是三千年前的那個‘我’吧。”

    “你是為了她才喜歡我的。”

    奚臨猜到她遲早會有這么一問,一時?卻沒想好要怎么解釋,為難地望著,“不是,不……”

    她拿手?指著他,故意道?:“你還?說不是,你都沒有親口說過你喜歡我。”

    “我說過了啊。”

    說過好久了。

    瑤持心先發制人?:“紫微鏡里的那個不算,那是我逼出來?的。”

    奚臨:“……紫微鏡里不能說假話?。”

    這還?不算嗎?

    “那你平時?能跟紫微鏡里一樣嗎?”她反問,“你要是能,我就承認。”

    “……”

    見他果然無話?可說,大師姐逐漸理直氣壯:“你看你看……你就是沒有說過。”

    到了這會兒,奚臨差不多也聽出來?她是什么意思了。

    他先垂眸無可奈何地牽了一下嘴角,輾轉猶豫片刻,連喉結都微微滑動。

    就在瑤持心偷摸瞥著他,等著他回答之?時?,奚臨忽然探出手?扣在自己腦后,旋即覆唇上去,偏頭吻住了她。

    他吻得不重?,卻很纏綿,輕吮過她柔軟的下唇,然后是上唇,再到舌尖。

    以極盡溫柔的動作摩挲糾纏,仿佛在透過唇舌的每一次接觸向她證明?什么。

    除了先前神志不清的兩回,奚臨主動親她的時?候,要么碰得淺淡有分寸,要么吻得專注而認真。

    或許不夠激烈純熟,但真的認真,一下一下,他好像不想敷衍,哪怕一點點。

    說不清為什么,再聯想到他所闡述的過往,瑤持心沒來?由的一陣酸澀。

    她抬起胳膊回應似的搭在他肩膀。

    不管是冷漠寡淡的瑤光山小師弟,還?是雍和從無敗績的邪祟,他骨子里永遠都是那個溫柔小心的奚臨啊。

    ……

    夜風吹得湯泉的熱氣撲面而來?,濃濃的一股潮濕之?意。

    瑤持心剛被他松開?,張口便?抗議道?:“你又用這招,上次也這樣!”

    奚臨握著她的手?放下去,隱隱含笑:“師姐,你剛剛才說不欺負我的。”

    “……”

    她說完就忘,已經不記得有這事了。

    大師姐自覺理虧,只好勉勉強強地放過他。

    算了,沒關系。

    她想,反正?紫微星鏡也不是不能再做一塊。

    我要找殷大長老做一打,不高興了就用,高興了也用,天天聽他講,聽個痛快。

    “何況……”

    對面的青年忽然慢吞吞地補充,“師姐自己也沒有說過吧。”

    “……”

    瑤持心下意識地一愣,才反應過來?似乎被他將了一軍!

    可是好不甘心啊,她還?沒讓他開?口呢。

    無論如何,都想要他先說才行。

    奚臨卻沒有非要她表示什么的意思,眼皮若有似無地垂著,“你還?是想著要‘以身相許’嗎?”

    “?”

    瑤持心眉梢挑出一個不解的高度,疑惑地眨了幾下眼,在絞盡腦汁地思考之?下,終于想起這個問話?的起因。

    是她當?日在仙市秘境里的那句——“師姐要以身相許,你還?嫌棄不成?”

    “……”

    不是,居然真的會有人?把這句話?當?字面意思來?理解嗎?

    當?時?那個語境,他沒讀懂嗎?

    然而見師弟那副表情?,分明?糾結這件事挺久了。

    他還?真的是沒懂。

    她先咬唇又張嘴,表情?變化得精彩紛呈,最后實在沒忍住。

    “你傻啊你!”

    瑤持心拿手?往他腦袋上輕戳了一下,“誰以身相許會千里迢迢從瑤光山跑到南岳來?,誰以身相許會連自己仙山都不要陪你在邪修老巢里混。師姐讓你抱也抱了,親也親了,敢情?那么久以來?,你就當?我是在以身相許啊?”

    瑤持心快給他氣笑了,恨鐵不成鋼:“笨死你算了!”

    奚臨坐在那里,耳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裝著她說的每句話?。

    攥在手?中的指尖流淌著清晰的微麻之?感。

    連夜風都安靜了。

    只能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奚臨,不要得意忘形……

    但他當?真按捺不住,就那么直直地看著她,一瞬不瞬地,心情?特別好地看著她。

    好想抱她。

    瑤持心還?在侃侃而談,大書?其?罪的時?候,奚臨冷不防地插話?道?:“師姐。”

    “我要是……啊?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若隱若現的領口內,不知是因為被她帶著回憶起了一些舊事,還?是因為先前早就蠢蠢欲動,萌生已久的想法。

    奚臨在這一刻滿腦子皆是艷陽高照之?下,灑落的山花爛漫。

    “‘連理枝’是成雙的,不僅在上古術士之?間,在我們部族當?中,也是結成道?侶很重?要的秘術。落下誰的齒印,就代表今生今世,只屬于對方,是對方的人?。”

    他言至于此稍作停頓,赧然地抬眸,眼神滿含期待,望著她。

    “師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瑤持心正?在摸自己脖頸上他留下的疤痕,聞言先是一怔,見奚臨已經掀開?了衣襟,露出肩膀,她猶在發懵,不確定道?:

    “我、我要咬嗎?”

    “嗯,我把術法要訣教?給你,這個不難,很好記。”

    瑤持心將嘴挨近他頸項之?時?尚且十分猶豫,她從來?都是被咬的那個,這還?是第一次去咬別人?。

    師弟的鎖骨落在視線里,他人?生得勁瘦,鎖骨也格外清晰深刻,會隨著呼吸有韻律地輕動。

    看得她不自覺輕輕吞咽了一下。

    “我要是把你咬疼了怎么辦?”

    “沒關系。”青年側目道?,“你可以盡量咬重?一點,能見血就行。”

    大師姐依舊覺得怪別扭的,做足了心理建設,才張口咬下去。

    有術法的加持,她沒用多大勁,便?輕而易舉地勾破了奚臨的皮肉,清脆一聲?響,傷口處的殷紅滑落融入衣袍中。

    脖頸處溫熱濡濕。

    奚臨恍惚能感覺得到她的靈氣絲絲縷縷地嵌入自己體內,和自己留在她身體里的若有似無地互相呼應。

    置身于這樣皎潔的月光下。

    跟做夢一樣。

    盡管沒有明?媚的艷陽,也沒有熱鬧的親朋好友在場,他心頭仍無比滿足。

    說不上來?,就是有那么一刻,很想把所有自己能給的,都給她。

    “應該可以了吧。”瑤持心取了干凈的帕子替他收拾傷口,“我真是好怕把你這塊肉都咬下來?。這什么奇怪的術法,到底誰創的,用了之?后我感覺自己的牙鋒利了好幾倍,像上輩子是頭大狗熊。”

    奚臨任由她跪坐在自己腿間,兩手?繞過去環著她的腰。

    “……不過。”

    他一直盯著她看,突然道?,“我還?是認為,那個人?就是師姐。”

    “啊?”

    瑤持心反應了一會兒,明?白過來?他所指的是誰,不由奇怪,“為什么啊?你就這么篤定?”

    “嗯。”他說,“因為靈氣完全一致,我的感知不會錯。”

    除了性情?習慣之?外,每個修士的靈氣都是獨一無二的,要不是這點,他也不會在百鳥林中那么不受控制地跟了她一路。

    奚臨微微湊近些許,“你真的沒有去過三千年前嗎?”

    “自從上次遇到時?間縫隙,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是由于類似的原因,才誤打誤撞來?到岐山部的。”

    “不會吧……”

    她遲疑著皺眉,“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會留下印象啊。可你說的那些,什么‘獵人?’,小鎮,還?住了好幾年……我完全沒記憶。”

    他對此并未深究,只是想了想:“那或許,的確是師姐的上輩子吧。”

    瑤持心聞聲?,替奚臨拉好衣衫,整理著領口若有所思。

    輪回轉世一直以來?都僅是修行界的一種說法。

    至今尚未得到證實,有沒有前世今生還?不好定論。

    她不由偏頭凝視夜空。

    那會是她的前生嗎?

    好奇妙……

    第118章 雍和(七) 她拿另一只手去撥弄他軟軟……

    奚臨今天心情格外好, 即便不說?,瑤持心肉眼都能看出?來。

    他大概特別喜歡那?倆牙印,從留仙池回住處, 拿手摸了一路, 修士的體質異于凡人, 一盞茶不到就在收口結痂了, 能摸出?淺淺的痕跡。

    真這么喜歡嗎?

    她畢竟不是從上古老時代來的人,不明白奚臨對此物的執著。

    如今仙門結道侶, 要?體現雙雙對對之意, 辦法?花樣可多了, 咬個齒痕算什么,還有取心頭血、互換尾指、共中情蠱,那?才是五花八門,主打一個看誰更?狠,移情別戀的都不得好死。

    但師弟宛若是拿到什么心心念念多年之物, 這日夜里他居然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著了。

    簡直是心無?掛礙的高興。

    奚臨側著身, 手還握著她的,睡顏平穩得像個孩子, 了無?心事。

    瑤持心沒有困意, 便支頭撐在一旁看他。

    她今夜聽了太多故事, 滿腦子的信息需要?消化,想著他所提到的三千年前?, 想著他的“眼睛”,他被埋在地底下的時光, 和在南岳掙扎求生的日子。

    右手叫他攥住了不好抽出?來,她只能趴在奚臨臉頰邊,拿另一只手去撥弄他軟軟的前?發?, 像在玩小狗的耳朵。

    師弟竟沒醒,睡得好沉。

    她眼神一下子就柔和許多,帶著某種起伏不定的眷戀心潮,整個人心里繾綣萬分,暖洋洋的。

    就那?么靜靜盯著他看了好久好久。

    瑤持心想起什么,取出?那?只年代久遠的獸骨排簫,來回撫摸著上面或斑駁或光滑的痕跡。

    在天光大亮之前?,她作出?了一個決定。

    *

    奚臨這覺睡得太踏實了,堪稱全無?防備,睜開眼時,不免有些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畢竟他都多少年沒在這張床榻上正正經經地躺過了。

    青年下意識地抬手撫上左肩的傷,摸到已然落成?的牙印,才如愿以償地一陣安心。

    師姐還是咬得太輕,他分明有刻意在控制自愈的速度,依舊半日不到便長好了皮肉。

    傷口若是足夠深的話,其實應該可以感覺得到她留下的靈氣和自己的靈氣在血脈間纏繞的過程,聽人說?是會微微發?癢的。

    可惜了。

    奚臨想到此處,驀地抬眸四下搜尋。

    師姐呢?

    他回過身,身后枕邊沒有人,屋里也沒有。

    心頭無?故涌出?一股恐慌,這里到底是南岳!奚臨連忙翻身而起,顧不得披衣,驀地拉開門便要?出?去,誰承想門外的人剛巧端著什么東西進?來,差點?要?撞上。

    “誒,小心小心。”

    瑤持心親手捧著個大托盤,謹慎地繞過他,將一鍋熱騰騰的羹湯放到桌上。

    奚臨尚在愣神,她已經利落地掀開鍋蓋,一面嗅著香氣一面自信滿滿:“嗯,好香。”

    “你快來嘗嘗,我?去你們后山池塘現撈的鯽魚,熬了半個時辰呢。”

    就見?師姐擺好碗筷,舀了一大勺擱在他跟前?,再拉開椅子坐到對面去,兩眼亮晶晶地等他的反饋。

    她托著腮,期待又自豪地介紹自己的杰作:“吃吃看,我?加了筍干、鮮蘑菇以及山藥,廚房里沒找到芹菜,只能將就這些了。”

    奚臨攪動湯匙,人卻好似還未睡醒,隆冬的南岳能冷到骨子里,這碗魚頭湯帶來的熱度便剛剛好。

    他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喝了一口。

    舌根明明被鮮得不行?,可腦子里對于食物的印象居然什么都沒留下,只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在這張桌上,這碗魚湯,和她。

    以及原本記憶里,曾經挨在旁邊落座的兩個人。

    “怎么樣啊?”瑤持心趕緊問,“好喝嗎?”

    “有沒有當?初小榮給你熬湯的味道?”

    他低頭像是淺淺牽了下嘴角,抬起頭來的時候,瑤持心只覺師弟那?刻的表情,連用語言也不知要?怎樣形容。

    總之那?應該是高興的,他說?:“都很好喝。”

    然后又立馬放下勺子,給她也滿滿添了一碗,碗里筍多過湯——師姐愛吃筍干。

    瑤持心其實在后廚就已經喝過了,但不介意再陪他吃兩口,師弟是真愛吃,做飯的當?然喜歡這么給面子的人。

    然而她還沒欣慰多久,很快發?現,奚臨這不是給面子,是大有要?把整鍋魚湯干完的意思?。

    不是,倒也不必……

    她看他那?么認真地在解決,出?聲阻攔總歸不好,于是找了個話題打岔:“對了。”

    “我?想過了。”

    瑤持心捧著碗,“先不回瑤光山,我?打算在雍和幫著你一塊兒把血契完成?,然后再一起走。”

    奚臨喝湯的動作立刻一頓,眉心不自覺地皺起:“你要?留下?”

    “是啊,明夷安排你做什么,我?也不是不能幫忙嘛,兩個人辦事總比一個人快。”

    她來這一趟本就是倉促而為,離山時沒想那?么多,只惦記著他身上的傷勢,惦記著找他問個清楚,以及把他從邪祟窩里撈出?來。

    結果那?天奚臨走火入魔地現身之后,緊接著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徹底打亂了整個計劃。

    兩次雙修結束,他體內的暗傷差不多恢復如初,如今自己也知道了關于這一切所有的來龍去脈,余下的就剩怎么帶他回山了。

    只是簽了血契便不能簡單地靠錢來解決,可瑤持心又想快些讓他離開南岳,昨夜權衡許久,決定索性把自己也賠給那?姓明的打下手算了。

    “不好。”奚臨放下湯碗,臉色嚴肅道,“城主要?辦的事大多危險,沒你想的那?么簡單。過些天我請示完他,就送你回瑤光。”

    否則既要?她拋下仙門追到無?主之地不說?,又得讓她幫著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等以后再上瑤光山,他要?怎么面對掌門?

    他怎么向瑤光明開口……

    瑤持心:“不是,那?我?來這一趟是……?”

    奚臨面不改色:“來玩的。”

    想了想,又補充:“踏青。”

    “……”

    大冬天的,還踏青呢?

    瑤持心:“走的時候再帶點?土特產回去是吧?”

    沒料到他當?真思?索起來:“那?我?提前?安排人去準備。”

    “……”

    眼見?他是的確聽不懂好賴話,大師姐一時神情復雜,無?言以對地歪頭盯著他。

    兩個人就這么互相大眼瞪小眼,奚臨大約沒明白為什么會僵持,問她的想法?:“怎么,有哪里不妥嗎?”

    這可太多地方不妥了。

    瑤持心正琢磨著要?如何同他解釋,恰在此時,奚臨瞥見?停在窗邊的一只蜻蜓,臉色幽微一變,驀地冷肅下來。

    “城主的傳信。”

    她立刻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扭頭看了一眼。

    “他說?什么了?”

    “讓我?去一趟,興許是有什么差遣。”

    瑤持心隨即也起身,“那?我?跟你一起。”

    *

    仍舊是上次的會客廳,被奚臨破開的墻面已然修復,完整得看不出?任何痕跡,錦衣人坐在雕花的紫檀交椅上搖扇子。

    大師姐跟在他后面進?去時,終于緩緩想起了自己作為人質的身份,十分后知后覺地替大家都尷尬了一下。

    這兩天她連吃帶拿,不僅拐走了邪修頭子座下的頭號打手,還大搖大擺地在古都城內吃喝玩樂,完了又進?雍和神宮里用人家的湯泉池子泡澡,簡直過得像是來觀光游玩的。

    出?于對自身定位的不自在,瑤持心站穩之后就往奚臨背后躲了躲。

    青年順手將她掩到自己身后。

    “城主。”

    明夷懶洋洋地把這些小動作盡收眼底,倒也不在意,“來了。”

    他折扇蕩起長發?,似笑非笑地瞧著他:“你之前?不是問我?,血契上的賬還欠多少筆嗎?”

    錦衣人一拂袖,將卷軸拍到奚臨跟前?,“五十二筆,自己看吧。”

    按照當?初他倆的約定,明夷原是有責任保護阿南和小榮不受歹人迫害的,但由于兩個孩子都是主動走出?雍和的法?陣結界,血契似乎因此并未判定他違約,所以契約的內容仍然有效,奚臨不得不執行?。

    瑤持心從他肩膀上探出?頭,一起翻閱那?份賬本。

    “知道你想走,如今小南、小榮都不在了,我?也理解你。”

    他收攏扇子,挽了個風流倜儻的花,“就算咱們之間的最?后一筆交易吧,大家合作多年,好聚好散。”

    明夷捏起一個響指,賬本下面赫然展開一幅地圖。

    “這是雷鳴原的所有布局,你記下來,我?要?你取了雷逍的狗命,此為一件。”

    “聽說?雷狗有座地下金庫,比他修在地面上的宮宇還要?大,你殺了他之后,想法?子進?去,把里面值錢的、不值錢的通通毀掉,毀一件記你一筆,這余下的五十一筆帳當?我?白送你的,干完這樁買賣,你我?兩清,愛上哪兒上哪兒去。”

    他說?話的同時,血契卷軸隨之閃爍光芒,將他的每個要?求記錄在冊,不容反悔。

    雷逍是盤桓在南岳邊緣地帶的大邪修,論輩分比明夷要?年長,在他來到無?主之地前?已是名聲在外。

    不過此人行?事作風非常低調,兩百年前?是小有名氣,如今也還是小有名氣。

    他很少主動招惹別人,也不似別的邪修到處樹靶子,只守著那?一畝三分地,多年安分守己,所以明夷一直沒打過他的主意。

    這次卻不知為何。

    或許是周邊邪祟勢力皆已清除,他不喜歡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也或許是其他什么緣故,自打奚臨重回雍和,明夷便馬不停蹄地朝此人下手。

    “上回你為這丫頭中途出?岔子,害我?的計劃全部泡湯,如今我?讓你挽回我?的損失,不過分吧?”

    瑤持心扒在奚臨肩膀,踮腳偷偷打量那?幅地圖。

    光聽著這筆買賣貌似還挺劃算,辦一贈五十一,等于她家師弟干完這一票就能重獲自由身了,還省了她許多麻煩。

    這不是血賺?

    奚臨看完圖紙臉上倒沒有如蒙大赦的輕松感,瑤持心側目瞥著,反而見?他眉眼間露出?陰鷙散漫的神態,輕描淡寫地牽著一點?毫無?溫度的笑。

    “說?說?吧,殺雷逍,你預備讓我?怎么做?”

    兩人相處了百年,對方葫蘆里要?賣什么藥不用猜也知道,明夷懶得瞞他。

    “之前?的那?場奇襲,我?們已經打草驚蛇,再想把他引出?來怕是不容易。此人屬王八的,我?懷疑就算雍和殺進?雷鳴城,他也會躲著不露面,光靠武力沒用,得‘對癥下藥’。”

    言至此處,他話音一頓,收攏的扇柄戳在膝頭,“你知道嗎?”

    “雷逍特別想要?你的‘眼睛’,聽說?他暗地里眼饞了一百年。”

    奚臨的眉峰若有似無?地一揚。

    明夷:“我?要?你來做誘餌,也只有你能做這個誘餌。”

    第119章 雍和(八) 師姐,可以雙修嗎?……

    “上一次我們是?偷襲, 所以他始料不及,也來不及下手。這?回如果由你率兵出面去破雷鳴城,他一定會被勾出來, 以為?雍和是?一計不成, 索性?正面交鋒。”

    奚臨一言不發地聽著他的籌謀。

    明夷用扇柄在半空凝出城內格局的幻象, 點了點其中一個地方, “屆時大隊人馬會圍聚在城池中心以南的位置,你趁此機會繞到這?片野巷附近, 佯作孤軍深入的模樣。”

    瑤持心的目光正落在他折扇所指之處, 只聽見奚臨道:“我一個人?”

    “最多?再?勻兩個給你, 這?數量是?極限了,人太多?他未必上當?。門徒之中大部分體內都埋著你的煞氣,你自?己視情?況通知增援吧,我就不等你給信號了。”

    明夷收起地圖,“據說雷逍的地下金庫得用他本人的血液和靈氣才能打開, 缺一不可。要解決此人, 得勞你受累了。”

    他不緊不慢地搖起扇子,“這?老狗有點麻煩, 尤其是?對你來說。”

    對面的青年表情?如舊。

    “他不知去哪里弄到的失傳典籍, 學了一手上古術士的秘法?, 能用鎮魔釘鎮住岐山人的靈脈,使之無法?正常使用‘眼睛’的能力。換句話來說。”他稍作停頓, “很像當?年‘獵人’的手段。”

    奚臨的眉梢輕輕一動。

    明夷道:“你可以把他當?作是?,當?今現存的, 唯一一個‘獵人’。”

    他說完望向堂下的青年。

    唯一的“獵人”,對上唯一的“眼睛”。

    *

    大師姐憋了一路,回到住處終于不服氣地開口道:“這?不是?讓你去送死嗎?他分明是?故意的。”

    對此奚臨貌似早有預料, 心態堪稱平和地翻起茶杯給她倒水喝。

    “你說得對,他就是?故意的。”

    他拉開旁邊的小抽屜,翻出一包曬干的桂花,往她杯中撒了幾粒,“不奇怪,從我與他簽下血契的時候,就猜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瑤持心轉頭看著奚臨的動作:“那?你還要去?”

    青年許是?發現茶水忘了燒熱,手心便騰起一點煞氣先溫了溫提梁壺,又?把她的那?杯茶暖好。

    “我如今在雍和的地位舉足輕重?,他手里近半數的門徒受煞氣控制,哪能這?么輕易就讓我離開。”

    “何況他實戰打不過我,現在還能仗著有血契在手沒有顧忌,等以后契約消失,不得防著我反咬一口么?”

    簽下了血契的雙方自?然不能主動迫害對方性?命,不過若被別人所殺那?就另當?別論了。

    奚臨知道明夷早晚得想法?子除掉自?己。

    以前還有小榮小南在雍和,現下至親已去,城主自?然清楚留不住他,他心不在此遲早得走。

    不可為?其所用之人,終究是?心腹大患。

    與其虛與委蛇,倒不如明面上大大方方地成全。所以這?次的安排看似是?要放他自?由,實則多?半是?為?趁機一箭雙雕。

    “我和雷逍對上,無論誰輸誰贏對他而言都有好處,我若身死,他就不會有后顧之憂;雷逍若死,雍和在無主之地從此將?橫行無忌,這?筆買賣怎么都不虧……嘗嘗看,以前跟他們一起摘的桂花,挺香的。”

    瑤持心心煩意亂:“唉,我現在哪里喝得下。”

    她嘴上說不要,手卻習慣性?地接了過來,一面看他一面喝一口,重?復道:“你都知道是?陷阱了還要去?”

    “為?什么不去?”

    奚臨答得理所當?然,星眸純亮地望著她,“最后一次契約,完成以后我就能脫離雍和,甩開血契的束縛。師姐不是?想我隨你一起回山嗎?”

    “我是?想,可是?不一樣,這?個有危險啊……”

    “反正也躲不過的。”

    他不以為?意,“血契卷軸上已記下了要求,我若違約,也會不得好死。橫豎都是?死路,試試看又?有什么關系……”

    桌上還剩著沒喝完的魚湯,奚臨掀開蓋子,沖她提議道:“那?筍片挺脆的,師姐再?煮點進去吧,添幾塊豆腐,還能吃一頓。”

    瑤持心:“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魚湯。”

    她都快愁死了!

    然而對面的青年就那?么看著她:“可是?我想吃。”

    瑤持心:“……”

    他那?眼神,幾乎要把“做給我吃吧”明明白白寫在里面,她根本招架不住,只好又?發愁又?無奈地和他對視半天,而后妥協地端起砂鍋去了廚房。

    瑤持心切筍片時奚臨就站在邊上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手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好幾次險些害她切到自?己的指頭。

    第二頓熱好的魚頭湯顯然不及剛出鍋的香,但奚臨依舊吃得很開心。

    大師姐坐在他對面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她吃不下。

    怎么瞧怎么覺得像斷頭飯,沒胃口極了。

    師弟倒是?不慌不忙,攪著湯匙邊吃邊道:“你有瑤光山這層身份,城主無論如何也不敢動你。”

    “若是?要走,他不會阻攔的。不過我認為?還是?趁早為?好,凡事夜長夢多?。”

    瑤持心沒有說話。

    知道這是在趕她回去。

    她一腦門的官司,挖空心思地想著要怎么幫他。

    回山找老爹出面能有戲嗎?

    可是?邪祟之間內斗的事,仙山橫插一腳立場就解釋不清了……

    也不知自?己有沒有什么能派的上用場的法?器……

    可論起護體的法?寶,怕是?還不及他教的術法?管用。

    怎么辦呢。

    “師姐。”

    就在這?時,奚臨放下勺子忽然悠悠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瑤持心抬起眼猶在迷茫,只聽對面的人開口說:

    “如果。”

    他目光沉著地頓了頓,“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眼睛’。”

    “可不可以辛苦你找到我,來送我最后一程。”

    他一生?都在替自?己的族人解脫,倘若這?輩子一定要死在誰的手上,那?他希望那?個人是?她。

    只是?這?樣,就已經?覺得老天待他足夠溫柔了。

    青年的表情?平靜而柔和。

    瑤持心聽完這?句話,心里頓時酸得不行。

    這?近乎能算作是?遺言了,師弟會如是?交代?,那?此去必定危險。

    她哪里還有心情?回瑤光山。

    從那?之后開始,整個雍和別苑便忙碌起來,門徒們在忙什么瑤持心也不清楚,她成日就跟著奚臨,聽他在會客廳同明夷商議動手的細節。

    明夷倒不避著她,想聽就由著她聽。

    兩人討論得最多?的還是?如何對付雷逍。

    其實單就修為?來看他不見得有把握贏過師弟,而難就難在他能牽制住“眼睛”。

    瑤持心這?一年跟在奚臨身邊也算學了不少東西,聽完能七七八八理解個大概。

    “獵人”這?種上古產物當?初之所以把岐山部追捕到近乎滅族的地步,的確有他們的手段。

    這?套術法?可謂是?針對“眼睛”量身定做,無論是?多?厲害的能力,那?幾顆釘子一出,都能頃刻令其動彈不得,無法?抵抗,尋常的護體術防不住,宛如是?天敵般的存在。

    因此,給他的時間很短,奚臨得在對方下手前先讓他重?傷,才有可能脫險得勝。

    但要引出雷逍,他又?必須得提前暴露自?己,敵在暗,他在明,如此一來壓根沒有先手的機會,這?就又?繞回了原點,成了個死局。

    明夷與之商討了無數對策,一番假設之后,最終也不得不承認,一切成敗只能押在他自?身的反應速度上,沒有別的辦法?。

    “釘子有多?快?‘眼睛’用不出來,你換照夜明能行嗎?”

    奚臨搖頭說不行,“釘子釘的是?岐山人的血脈,我會瞬間乏力,變成案板魚肉。”

    “現今靈氣充裕,他要是?夠敏捷的話,在這?個間隙當?場取出我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

    講完這?個他才想起師姐在邊上,下意識地住了嘴,飛快地看她一眼。

    好在她似乎沒有聽到,正支著臉想事情?。

    奇襲雷鳴城的日子定下了,五天后。

    在此之前,奚臨要先送瑤持心離開南岳,這?是?他和城主說好的事情?。

    憑他的腳力來回三?天,時間應該充裕,趕得及。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見是?什么時候了。

    他忍不住想。

    還能有下次嗎?

    雖說自?己未必會失手,不過也確實沒有絕對的把握和十?足的信心。

    萬一……那?這?便是?最后一次,以這?樣的姿態見她了。

    大師姐正坐在屋中對著一地的須彌境翻揀,琢磨著是?否有刀槍不入可以替他護住經?脈的東西。

    奚臨就看著她的手指隨性?撥弄各色法?器,指腹過處,被喚醒的法?器光芒流轉。

    “要不,我把元老送給你吧?憑你的本事,幻化出三?件更?有用的兵刃肯定不在話下。現在咱們知道用法?了,你拿著變幾個靠譜的來使,好不好?”

    她將?戒指摘了遞過去,沒等他收下,便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別回來了,將?計就計,躲在瑤光山上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樣。

    “血契我讓老爹想想辦法?,說不定他可以幫你除掉呢。”

    “不行。”瑤持心越說越憂心,“不行,奚臨,我還是?覺得心里沒底,你不要去了。”

    奚臨目光就沒挪開過,此刻輕輕攥住她的手,一下一下摩挲著那?圓潤的指尖。

    “頂級法?器是?掌門送你的,它不一定會認我,再?說無極也并非真能什么都心想事成。”

    他將?她的五指放在唇上一一吻過,因為?很清晰地聞到一縷淺淺的幽香,便順勢湊到頸項邊輕嗅。

    真是?她的味道。

    好奇怪,明明從來沒見師姐用過什么香,可她身上就是?很好聞。

    奚臨單臂攬著她,解釋著說:

    “血契的事躲不掉,沒用的。我哪怕一直窩在仙山,它也是?道枷鎖,何況上次城主出現,已經?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瑤光的弟子不會容忍我帶著這?樣的身份給仙門抹黑。”

    “你別想太多?,不要想了……”

    瑤持心任由他交錯十?指而握,“我怎么可能不想啊,這?可是?要命的事!”

    “明夷無所謂你的生?死,我還能不管嗎?誒,你先別親了……你真的沒有其他打算,就憑反應去對付雷逍,然后聽天由命么?”

    然而今天的師弟不知怎么,就那?么黏人,根本不肯好好說話,只抱著她不撒手。

    奚臨尋到她脖頸處的齒印輾轉輕輕咬了兩下,聲音含混又?低淺,問得半點不含蓄:“師姐,可以雙修嗎?”

    瑤持心聞聲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旋即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后知后覺地明白了這?諸多?反常的舉動,登時用手抵住他。

    “不行!”

    “不行,不行!”

    “……”

    不只是?一個“不行”,還是?整整三?個,拒絕得相當?干脆。

    奚臨大約完全沒有料到,動作頓在那?里,落在她頸窩的鼻息都顯得僵慢了不少。

    “你什么意思嘛!”瑤持心兩手推著他的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就是?想把惦記的事情?都做了,哪怕到時候折在對方手里也不留遺憾了是?吧?”

    他對著她的裸肩嘆了口氣:“師姐,你都知道還……”

    “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她殘酷得斬釘截鐵,將?青年的頭捧起來,“我就是?要給你留點念想,你不能好好回來就別指望碰我。”

    若是?別的時候也就算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這?擺明是?一副臨行前“吃頓好的”的態度,瑤持心真是?怎么想怎么覺得別扭。

    “你聽清楚了沒?”

    她搖了搖他的腦袋,奚臨也就只能順從地頷首,然后帶著滿心無法?抑制的,想要親近她的念頭,驀地一低首,將?前額重?重?抵在她鎖骨處。

    瑤持心于是?環抱著奚臨,安撫似的撫了撫那?一頭柔軟的青絲,“好了好了,你平平安安不要出事,等一切事了,師姐保證,陪你睡三?天三?夜,好不好?這?樣夠你記掛嗎?”

    奚臨:“……”

    他委實沒聽過這?等盼著人凱旋的虎狼之詞,當?下禁不住一哂。

    估摸著短時間內她也不準備讓自?己碰了,奚臨只好松開手,打算出去冷冷情?緒。剛要起身卻又?被瑤持心拉住。

    “誒等等——”

    提起雙修,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點子,“你給我講一講雙修吧,上次不是?說得空了會講給我聽嗎?”

    奚臨那?一刻的表情?不好形容:“這?會兒,你要我給你講雙修?”

    他啼笑皆非:“師姐,太殘忍了吧。”

    她自?己想來也覺得怪為?難他的,大師姐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卻沒松開,“就當?磨礪心志了,對修行有好處,是?吧。”

    然后又?怕太對不住他:“……那?要不,你先出去轉轉?”

    奚臨還是?依言坐了回來,挨在她旁邊信手反握住她牽在袖子上的手,無可奈何地開口:“你想了解哪些?”

    “我在想。”瑤持心思索道,“從前合歡宗提倡雙修,是?說雙修可以助修士真元凝練修為?大增,那?如果我們趁這?段時間可勁兒的雙修,是?不是?能讓你功力倍增,一夜之間突破境界,至少應付雷逍能輕松一點?”

    奚臨:“……”

    他差點沒跟上她的思路,將?大腦放空了一陣,仔細捋了捋,才嘆氣:“不是?這?么算的,師姐。”

    “雙修的確是?講究陰陽調和,總的來說是?一個互補的過程,是?修士雙方完成靈氣交融繼而提升靈骨的方式。這?需要時間,不是?說每次交合都可以迅速起效,要等體內的靈氣流轉吸收,少說也得一個月。多?出來的那?些,不過就是?求歡而已,對修行……用處不大。”

    啊……

    她還以為?可以靠這?個幫他漲漲修為?。

    瑤持心倍感遺憾地垮下肩膀,長長地惋惜了一聲。

    “……那?好吧。”

    瑤持心:“意思就是?我用你的靈氣,你用我的靈氣?”

    “嗯……”他沉吟片刻,換了個更?貼切的說法?,“不是?用,是?‘吸取’。”

    “雙修是?修士之間互相汲取,一種無意識、自?發的行為?,就在我們倆第一次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你現在凝神體會,應該也能感覺到靈力的變化。”

    她聽完正要嘗試著運氣,只聽奚臨接著道:“所以當?時我是?真的擔心你,不僅僅是?因為?走火入魔,還有我外放的煞氣,如果一旦被你收入體內,我怕你承受不住。”

    瑤持心聞言不由轉過來面對他,“我老早就想問了。”

    “你們總說‘煞氣’‘煞氣’的,這?個煞氣到底是?干什么用,就是?殺人很厲害嗎?可是?你怎么殺的呢?”

    奚臨思忖片刻,想著要怎么同她解釋得通俗易懂:“我的煞氣……其實很復雜,畢竟是?由怨氣演變而來,你可以理解成,天地間諸多?負面情?緒的實質化。”

    “它本身的熱度極高,很容易暴躁,憤怒時便會掀起風刃——之前你也見過的,除此之外還有一點。”

    他抬起掌心,轉瞬黑煙就覆蓋了五指,“這?東西能夠攝取活物的生?命,破壞力和殺意都非常強烈,一旦我動了心念,就會一直將?對方的血氣抽干,抽到死為?止。偶爾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制得住它。”

    難怪那?么多?融了他血肉的雍和門徒暴斃而亡,不如說能活下來的體質都堪稱一流。

    瑤持心湊近前觀察,手很欠地往煙霧上一觸,很快就給燙了個正著,奚臨忙收起煞氣。

    “你別碰,它脾氣不好。”

    大師姐連連對著指尖吹氣,不敢想象自?己居然在那?種情?況下跟他完成了一場雙修,怪不得她總感覺哪兒哪兒都燙。

    沒被奚臨吸干真的是?老天爺保佑。

    不是?。

    坊間傳言,大多?是?女妖為?修煉吸干男子的,怎么到他這?里就反著來呢?

    瑤持心支著腦袋,看師弟重?新檢查剛才燙傷的痕跡。

    有這?么厲害的一雙“眼睛”,明夷會跟他合作百年,既防著他又?對他千依百順,也不稀奇了。

    他單靠這?份力量已經?能給雍和掃清整個邪祟界,卻還是?風雨無阻地修行練劍,實力半點不輸給大家出身、資源豐富的林朔和白燕行。

    她越看越覺得,奚臨比她想象中還要出色,各方面的。

    “要是?你沒有受岐山血脈束縛就好了。”瑤持心忍不住喃喃道,“單打獨斗,他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我也想啊。”

    奚臨一面反復搓著她的手指,一面不甚在意地應聲,“可是?沒辦法?,幾千年了,‘獵人’狩獵的秘術沒有一個岐山人能躲得過。”

    “除非我不是?岐山人,可我又?怎么可能不是?。”

    瑤持心正歪頭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當?聽得這?句話,她無端想到了什么,眼眸里轉瞬亮起一束光。

    “等一下。”

    大師姐驀地看向他,興沖沖的,“我有一個想法?!”

    第120章 雍和(九) 接下來只需要挖出這雙眸子……

    雷鳴城地?處南岳的邊緣, 無主之地?最偏遠的地?方。

    說是城池,與雍和?的區別?卻非常大。

    雍和?神宮是在古都的基礎上?建立的,畢竟最大的黑市在此, 都城便充滿了凡人、修士、邪修混跡生活的氣?息, 熱鬧得堪比大國國都。

    雷鳴不?一樣, 偌大的地?方近乎只有門徒進出, 比起城鎮,更像邪祟的一個據點, 四處冷硬蕭索, 人影寥落。

    頭頂的蒼穹陰云密布, 聽聞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干打雷不?下雨。

    負責日常維護法陣的弟子睡眼迷蒙地?在幾?處關鍵的陣眼上?勘察,確認一切無誤之后,又懶懶散散地?拖著步子上?別?處巡邏了。

    雷鳴是個慵懶之地?,里頭的邪修們好像都無所事事,既不?修行, 也不?作亂, 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插科打諢。

    都知道為首的雷逍是個不?愛惹事的主,連帶這地?方也無人問津起來。

    聽聞此處曾是昔年雷神升天的遺跡所在, 故而也留有大神的心境, 和?仙門中的雷澤有幾?分同宗同源的意思?。

    坐在墻頭看同伴換崗的邪修正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呵欠, 嘴才張了一半,只見空中, 濃濃重云好似被一只手撕開了一條縫。

    緊接著,那?縫隙越來越大, 越來越黑,逐漸占據半個天幕。

    他就這么目瞪口呆地?看著裂縫里密密麻麻現身的人影,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有……有……”

    雷鳴門徒還沒“有”出個名堂, 披著玄色戰袍的青年眸中寒光一閃,古拙的清輝兜頭劈下。

    他同他手里的佩劍一并化作了可驚天地?的雷電,筆直地?從天空砸落在地?,赫然?亮起一道拖尾的強光,當場將城門一分為二。

    巨響掀起的驟風吹得人睜不?開眼,一時間碎石飛卷,靈氣?奔涌,堅不?可摧的陣法立刻出現裂紋。

    “雍和?,是雍和?!”

    “雍和?的爪牙上?門來了!”

    邪修之間內斗基本都是家常便飯,短暫的混亂后,整個雷鳴迅速進入了應戰狀態,與空間裂縫里走出的雍和?弟子正面撞上?。

    明夷素來躲在隊伍的末梢,他不?緊不?慢地?拆了護城的陣眼,等兩邊人馬正式打起來,才尋了個安全的去處,搖扇作壁上?觀。

    身為城主,自然?沒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何況自己還這么“手無縛雞之力”,死了誰主持大局?

    而這個道理對方明顯也深以為然?。

    明夷神識往戰場中一掃,未能尋得一星半點那?雷狗的痕跡。

    猜測狗東西多半藏在城內。

    雷鳴城中沒有凡民?,會動會喘氣?的皆是修士,一旦開打,陣仗可謂掀天揭地?。

    他尋了個背風之地?分出一線靈感,化作通身瑩白的蜻蜓,往戰場中心飛去,盡量綴在奚臨旁邊。

    這樣比較安全,以便他不?動聲色地?觀測全局。

    明夷盤膝端坐,將所有意識專注在靈感之上?。

    不?得不?說,他家這個打手委實是天生當打手的料,哪怕此刻還沒開“眼睛”,僅靠一柄照夜明就已經橫掃了半片雷鳴門徒。

    這份戰力,哪怕是過了百年他也沒找到能替代的。

    其實明夷看得出來,自從阿南死后,奚臨是越來越不?愛用煞氣?了。

    大概從內心深處抵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越來越控制不?住“眼睛”帶來的情緒,再這么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變成?受憤怒、怨懟、仇恨裹挾著的妖邪吧。

    奚臨甩開照夜明劍身的血,即便幾?丈內有離得近的雷鳴邪修,也沒人敢上?前挑釁。

    他順著地?圖所示的方向一望,肩上?的蜻蜓也跟著抬起頭。

    混亂的雷鳴城到處是趕來支援的邪祟,蚊子似的朝城中心飛聚。

    就是沒見到雷逍本人的身影。

    估摸著時機差不?多,他隨手點了兩個,依照既定的安排,按部?就班地?演那?出“孤軍深入”的戲。

    雷逍生性機警,明夷不?好繼續尾隨,唯恐打草驚蛇,只把蜻蜓留在了原地?,撲騰著翅膀目送奚臨走遠。

    “公子,就我?們幾?個人,會不?會太冒進了?”

    明夷的計劃一向不?會告知雍和?的普通門徒,他比姓雷的還警惕,除了自己誰都不?信,因而大部?分人僅是聽他指揮,并不?知其中細節。

    從某種程度上?講,也的確能避免情報泄露。

    奚臨沒有回答。

    他在雍和?本就不?愛搭理別?人,不?回應是常有的事,兩個門徒只好一前一后緊隨左右。

    等停在野巷上?方時,青年環顧四周,發現這個地方選得相當有水準,不?僅和戰場的距離處在一個不會太遠又剛好隱蔽的位置,且由于附近的地?勢高?低錯落,縱然?看過地?圖也會令人有些許目眩,他此時駐足打量的動作一點也不突兀,恰在情理之中。

    雷逍在這附近嗎?

    會從哪個方位朝自己出手?

    他神色不?動地?握緊了照夜明,周身都處在備戰狀態。

    奚臨來之前曾有過一個僥幸的想法。

    這雙“眼睛”因族人的怨憤而生,那?么會否對“獵人”的突襲格外敏銳呢?

    如果煞氣?率先預判了對方的反應,也不?是完全沒有先手的機會。

    能不?能賭這一把?

    他指腹摩挲著照夜明劍柄上的紋路,將感官放大到了極限,不?錯過一絲細微的動靜,留神著周遭的一切變化。

    腦子里卻不?停歇地?思?考著別?的。

    明夷到底憑什么篤定雷逍絕對會上?鉤?

    他以前分明從來沒在意過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好像自己一回到雍和?,他就轉了性似的,非要讓他和?此人交手。

    盡管奚臨已同師姐分析過城主的用意,可不?知為何,思?來想去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在離開的這幾?年,明夷是不?是有什么發現?

    關于什么的?

    或許……

    他還沒來得及“或許”出后續,耳邊忽聽輕輕一聲“呲”。

    撕裂皮肉與劃破空氣?的聲響一并而起。

    奚臨只覺有什么攔腰咬住了身體。

    太突然?了。

    簡直是眨眼之間。

    毫無預兆。

    他正順著風涌動的源頭望去,就見原本站在左側的那?名雍和?門徒大張著嘴,從其口中伸出一條巨蛇般的妖獸,快且準地?咬在他的腰上?。

    那?人似乎自己也始料未及,面色震驚地?盯著他,含糊不?清地?喚道:

    “公……子……”

    下一刻,門徒的血肉之軀被巨獸從里撕開,像寄生之物徹底占據了宿主。

    奚臨的目光終于驚怒交加地?一緊。

    待看清全貌后,才發現那?竟是以食肉為生的兇獸——鮮山鳴蛇。

    幾?乎是同時,右側而來的血盆大口隨之而至,一左一右將他銜了個正著。

    幽光暗閃的鎮魔釘總算找準了這個絕佳的機會,沒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釘子“噌噌”數下,釘上?了半身的全部?大穴。

    這手功夫想來私底下沒少練,落點堪稱精準,一點不?比當年暗牢中的“獵人”女子差。

    奚臨一直防備著暗處隨時可能放出的冷箭,怎么都沒想到變數會出現在自己人身上?。

    這兩人甚至是臨時起意胡亂挑的!

    “明夷那?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

    青年讓兩條鳴蛇纏咬住,就肩膀以上?露在外面,手腳皆困于蛇口之內,能動的僅有頭,聞得此言,他揚起視線。

    雷鳴城的主人姍姍來遲。

    對方一副中年人的外貌,比花花公子般的雍和?城主年長不?少,也穩重不?少,一身厚實的大氅與長發在風中烈烈張揚,緩慢懸在半空時,居然?頗具宗師氣?概。

    “吃定了我?會趁你落單時下手,想必準備了一打陷阱等著我?跳,是吧?”

    興許是見眼前這朝思?暮想剛捕捉到的“眼睛”一臉怔忡驚愕,他心情很?好地?居高?臨下,慢悠悠搖頭:

    “唉,他慣會耍小把戲的,又不?是頭一次吃虧了,難道我?就不?能提前做準備嗎?在這無主之地?誰還不?知道他明老?板的手段。”

    雷逍興許是土生土長的南岳人,口音很?重,不?緊不?慢地?解釋:

    “自從上?次你們半途偷襲,我?便猜到會有今日啦,這些鳴蛇卵當天就下在了所有來襲的雍和?門徒身上?。

    “能催化此物的唯我?城內風雷,但凡諸位足夠安分,不?涉足我?這一畝三分地?,蛇卵一輩子也就冬眠在經脈中,不?會興風作浪。”

    他一臉不?好意思?地?沖他攤手,“誰讓你們陽關道不?走,非要來渡這獨木橋呢,我?也沒辦法,你說是不?是?”

    那?語氣?倒有幾?分被逼上?梁山的無辜。

    奚臨不?由神色復雜地?皺起眉。

    據說鳴蛇天性卑劣,是上?古流傳至今的妖獸,以寄生在別?的活物體內繁殖而生,幼獸一旦孵化,轉瞬就能將宿主吃個一干二凈。

    修為但凡略次一等的,基本無一幸免。

    也就是在這時,那?雷鳴之主先對他遞了個人畜無害的笑,繼而敞開雙臂,以一個擁抱藍天的姿勢,兩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啪。”

    奚臨隱有所感地?一愣,驀地?瞥向身后。

    就在那?瞬間,城中央原處在上?風的雍和?門徒一個接一個爆開,比年節時的煙花還整齊,寄宿體內的鳴蛇紛紛沖破皮囊,嘶吼著竄出來,死得連渣都不?剩。

    血霧撒得漫天皆是淅淅瀝瀝的血水。

    旁邊的同伴眼睜睜見活人大變蟒蛇,驚得呆若木雞。

    明夷不?愛換人,上?回參與了奇襲的雍和?弟子,這一次基本都來了,人當場炸了一多半,只剩滿地?扭動著軀體,扇著羽翼的鳴蛇。

    場面詭異中泛著一股使人反胃的惡心。

    躲在暗里縱觀全局的雍和?城主呼吸驟然?一滯,他不?管不?顧,本體立即和?城內的蜻蜓交換了位置。

    眼見自己的人半數尸骨無存,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潦草地?撐起一個防護法陣,朝野巷的方向猛地?回身:“阿奚!”

    糟了。

    得來的情報不?充分,這老?東西學?過馭獸!

    明夷禁不?住一咬牙。

    偏偏沿途全是擋路的鳴蛇,以他會的那?點攻擊術法只配給人刮痧,根本沖不?過去,在這個距離更不?知那?頭的情況如何。

    他投鼠忌器,全然?陷入了被動。

    原地?里,聽著此起彼伏的“嘶嘶”吐信聲,雷逍就知道姓明的小子自信太過,壓根沒有留意到自己在他門徒身上?動的手腳。

    那?狐貍一貫狡猾,這次難得也在他手中栽一回跟頭。

    拿到“眼睛”不?止是得利,更等于折掉了雍和?的雙翼,大傷其元氣?。

    雷逍直到這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得手。

    老?謀深算如明夷竟也會有這般性急的時候,他但凡再謹慎一點,多花點功夫,未必不?能發現先前拿到的訊息有所隱瞞。

    實在有如天助。

    居然?這么容易就叫他抓到了這只讓無數邪修咬牙切齒又求而不?得的“眼睛”,真像在做夢一樣。

    他望著奚臨的表情頓時出現了饞相,被釘住經脈的岐山人比屠刀下的兔子還唾手可得。

    接下來只需要挖出這雙眸子,只要挖出來……

    雷逍扣指成?爪,正要朝鳴蛇嘴里的人探去。

    忽然?間,低垂著腦袋無力抵抗的青年猝不?及防地?一抬頭,對他綻了個明媚又促狹的笑。

    那?笑容純凈靈明,在這樣清秀的五官之下,瞧著竟有點甜。

    說不?出為什么,雷逍周身卻無故打了個冷戰。

    就見這本應受鎮魔釘束縛的,當世最后的一只“眼睛”,不?慌不?忙地?將臂膀從鳴蛇口中抽了出來,許是抽的過程不?太順利,衣袖劃得破爛不?堪。

    然?而他依舊好整以暇地?向他晃了晃手,很?“好心”地?讓他看清自己手里拿著的東西。

    雷逍微一定睛,瞳孔當即一縮——

    是方才扔出去的鎮魔釘。

    他那?十一枚釘子一個不?少地?被對方摘了下來,全躺在掌心里。

    怎么會這樣?

    短短片瞬,老?邪修滿心的思?緒驚疑不?定。

    他分明看到釘子扎進他血肉的,不?可能有錯!

    這根本不?可能的事……

    身懷“眼睛”的岐山人沒有一個逃得過這個術法。

    古籍不?會騙他……

    抱著鳴蛇牙口的青年眼見雷老?頭的臉在須臾之間變化萬千,五彩繽紛,就知道大邪祟給他整得懷疑人生了。

    他笑完收斂了神態,垂眸再一睜眼時,唇角便含著一點志在必得的弧度,目光銳利而堅定地?望向雷逍背后出現的那?道倩影。

    女子鬼魅似的盯住邪修的脖頸,凜如霜雪的臉上?缺乏情緒,星眸比平常所見更多些許凌厲的鋒銳。

    她手里的霜刀寒芒輕爍,是個行將斬下去的動作。

    ——“我?有一個想法!”

    瑤持心那?天聽完師弟的話?,忽然?就意識到一個盲點。

    按照奚臨之前的說辭,被摘了眼睛的岐山人并沒有完全死去,魂魄猶且禁錮在逼仄的瞳孔內,因此不?得善終。

    那?這是不?是意味著,取眼睛的秘術,僅僅將靈力逼入瞳眸中還不?夠,必須連著神識一起摘下?

    “我?當初跟你互換身體的時候,壓根就沒覺察出你還有‘眼睛’的異能。”

    彼時大師姐躍躍欲試地?興奮道,“所以我?在想,你的‘眼睛’是不?是只有當你的神識在體內才會激發。無論他要用什么手段、術法,岐山人與別?不?同的就是眼睛,假如在你身體里的那?個,是我?呢?”

    “這個針對‘眼睛’的狩獵術,還會不?會生效?”

    這可太值得一試了。

    雖然?瑤持心也未必十拿九穩,但多一個選擇多一條路,試試又沒有壞處。

    那?日因為避諱瑤光明,奚臨截斷了兩人之間神識的聯系,當天夜里一經定下計劃,雙方靈臺便再度打通。

    如今的整個南岳,無人知道他倆能用替身術。

    連明夷都被蒙在鼓里。

    而在鳴蛇兜頭咬住奚臨的剎那?,她的神識轉瞬就替換了過來,意識總比釘子的速度更快。

    緊接著,雷逍的鎮魔釘清晰地?刺入皮肉之中,前后腳的工夫。

    靈臺上?傳來熟悉的聲音,問她:“怎么樣?”

    當瑤持心感覺到手腳皆可活動自如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自己賭對了。

    青年那?清秀寡淡的眉眼讓大師姐染上?了飛揚乖戾的色彩,瑤持心看著雷逍身后舉著瓊枝的“自己”,不?緊不?慢地?回答。

    “好得不?能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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