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雍和(十) 他怎么來了?!
霜刀細長的白刃上流過一線華光。
雷逍不愧是在無主之地打滾數百年的老江湖, 盡管他還沒明白前?因后果,對危險逼近的反應卻不可謂不快,幾?乎是憑著本能的直覺回過身?。
利爪狀的拳刃立刻迎上了冰鋒寒意森森的刀光。
兩?兵相交, 錚然一股激蕩的靈風平地卷開?。
占據著瑤持心身?體的奚臨與之近距離角力, 眉頭不自覺地一皺。
不行。
師姐的修為差了他一個?大境界, 實力懸殊擺在那?里, 單憑戰術恐怕很難取勝。
他并未過多糾纏,瓊枝的冰霜迅速順著僵持之處朝雷逍的手?上蔓延過去。
大邪祟緊繃著的勢頭略有松懈。
女子?趁勢破開?他的拳刃, 靈巧地翻身?躲避, 踩在劍氣上連著退出數丈遠, 拉開?一個?安全的范圍。
“怎么了?”
瑤持心見他動作分明帶著猶疑,連忙在靈臺上問。
奚臨手?握瓊枝,沒急著回答,只道:“你剛剛傷到沒有?”
“我沒事啊,幾?根釘子?撓癢癢而已?。”
她掙脫兩?條鳴蛇, 把師弟的肉身?從?蛇口中解救出來, “再說這是你的身?體,你問我傷沒傷到有什么用——”
“方才動作怎么停了, 是不是有什么顧慮?”
青年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 “雷逍還是得我自己來殺才行。”
“……”
大師姐一聽就懂, “就是說靠我的修為打不過是吧?”
奚臨一面躲著兩?側的刀光劍影,一面在靈臺上道:“師姐, 有時候話也不必講得這么直白。”
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嗎?
瑤持心:“那?真是對不起嘛,我修為這么爛!”
雷逍自然聽不見他二?人之間的絮語, 面對突然殺出的“瑤持心”,感覺到她體內未曾有鳴蛇卵寄生的痕跡,只當是明夷安排的增援。
他此刻無暇顧及, 滿心都在疑惑為什么“奚臨”能不受釘子?的束縛。
到底哪一步出了問題?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老邪修手?中刀風不停,對付著亂竄的女子?,竟還不死心地扭頭過來問背后的青年。
瑤持心拎著照夜明,立在野巷高高的檐牙翹角上,濃云密布的天空正打下一道驚雷,將她逆光照亮。
那?高束的馬尾迎風蕩漾,整個?人仿佛是夜里一條筆直的虛影。
她心頭忽然福至心靈地一動,揚起臉不避不回地朝雷逍挑眉,笑得輕佻:“你想知?道嗎?”
“不如來猜一猜,我現在是誰。”
這話說得太有引導性,老邪修當場一愣,一手?架住霜刃,側頭道:“你不是那?只‘眼睛’?”
他聲?音剛落,原本舉刀壓制在自己利爪上的女子?輕柔地接了話:“什么‘只’啊‘只’的,你好沒禮貌,決定了,我要‘頭’來形容你——一頭老東西。”
盡管兩?人形貌截然不同,但這說話的語氣分明如出一轍,雷逍驀地打了個?激靈,視線忙轉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難以置信:“是你?”
也就是在這時,背后的照夜明旋即而至,奚臨動作不帶任何凝滯,劍身?裹挾著細微的煞氣大開?大合地削上了他的臂膀。
老邪修心下凜然,飛快騰出一只手?拍向來者。
拳刃里飛出的鎮魔釘“嗖嗖”扎入青年的大穴,他抬手?護住面門,放下胳膊時,居然還朝他一眨眼,做了個?鬼臉:“是啊,就是我,意不意外?”
雷逍滿臉大駭,他肩頭的披風在這電光石火的交鋒中沾上了煞氣的邪火,不得已?只好摘下扔至一旁。
黑色的煙霧火舌一樣把披風舔了進去,轉瞬燒成?灰燼。
大邪修退開?數步,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事情不簡單,厲聲?喝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瑤持心卻不肯給他分毫思?考的時間,和奚臨一左一右攻上前?。
晚了若讓這老東西想出對策還得了。
這還是奚臨真正意義上的和師姐第一次并肩作戰。
雖然技巧上仍有不少生澀之處,但她的成?長堪稱迅猛,尤其是各種層出不窮的小花招和臨戰時的急智,似乎比他自己還更勝幾?分。
大師姐抄起瓊枝挨近雷逍跟前?,挑釁意味十足地開?口:“很想要眼睛是嗎?我可以把訣竅告訴你哦。”
她說完,便迅速閃到了奚臨的體內,揮動照夜明接著下一句:“你的釘子?這么扔沒用,得釘住正確的那?個?才會起效。”
“要不要來猜猜,我現在是我呢,還是他呢?”
她換回自己的軀殼,瓊枝自上而下攢起霜花,朗聲?道,“猜中了有大獎——”
雷逍畢竟見多識廣,連著被他倆壓著打,即便瑤持心不提醒也咂摸出點名堂來。
知?道這女人應該是用了什么奇怪的術法能與“眼睛”交換神識。
而神識不在原位的“眼睛”根本無法摘除,自己需得在對方重新回到本來的身?體中,才能催動鎮魔釘抓到他。
老邪修目光左右來回交替,簡直快要不夠用了。
忽然間,他眸色一肅,盯準了堪堪落穩神識的奚臨,彎鉤狀的拳刃迸射出幾點寒光。
再怎么調換,神識都不可能無縫銜接,至少也有幾?息停頓的時光。
只要抓住這個機會!
他動作太敏銳,釘子?流星般直逼奚臨胸口。
而就在行將刺入心脈的剎那?,雷逍眼前?驟然一花,冷峻清秀的青年倏忽同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換了位置。
瑤持心硬生生受了三枚鎮魔釘,眉心輕輕抽了兩?下,還不忘夸他:“恭喜啊,猜對了。”
她活動著套了纏絲手?的手?腕,一刀朝對方正臉削去。
“獎勵你一個?大逼斗。”
大師姐靠滿嘴的碎碎念和一雙陰陽手?套,把無主之地最后一個?大邪修遛狗似的折騰得團團轉。
他二?人配合得太過默契,神魂交換的空門靠纏絲手?完美彌補上,饒是雷逍身?經百戰,也眼花繚亂到頭皮發麻。
瑤持心僅負責擾亂他的視線,奚臨才是主攻的那?一個?,他每一次出招都會離雷逍的命門更近一寸,打得步步為營。
老奸巨猾的邪祟總算開?始后怕起來。
再這么下去不妙!
比起“眼睛”,他自然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再珍稀的奇珍也不如命要緊。
雷逍藏在拳刃里的五指飛快敲動,響指近乎讓他打成?了一曲《十面埋伏》。
那?當下,越來越多的鳴蛇就地孵化,不止是雍和,連雷鳴的門徒也挨個?原地爆開?。
依附強者而生的邪修們比草芥還不如,通通成?了一次性的消耗物。
嘶吼的長蛇受馭獸主人驅使,成?群結隊,悍不畏死地往這處圍聚而來。
明夷遠遠看見,就猜到野巷那?邊一定出了什么事。
能讓雷逍如此大動干戈,說明他還活著。
思?及如此,錦衣人顧不得許多,一扇子?扇開?了連通古都的空間通道,下令心腹增派援軍,無論神宮眼下還剩多少人,除了維系防護陣法的弟子?,其他全部不留,傾巢出動。
原地里尚在與雷逍糾纏的奚臨和瑤持心很快發現了周遭陡漲的殺意。
顯然他這是狗急跳墻了。
盡管二?人心頭都很急,但急也沒用,他倆要牽制住姓雷的已?經自顧不暇,根本沒有余力對付滿城的鳴蛇。
瑤持心先還游刃有余地拿老東西當開?心果逗著玩,這會兒額頭上的薄汗都滲了下來,面上倒是不敢露出半分怯意,依舊佯作從?容地繼續調侃。
她嘴里輕描淡寫,靈臺上卻早就在驚聲?尖叫了。
“那?些?蛇快來了,師弟!”
“我知?道。”
奚臨微微擰著眉峰。
他比師姐冷靜純粹只是因為久戰成?自然,習慣性的沉著,未必真的穩操勝券。
明夷那?邊沒防住鳴蛇,局面對他們相當不利。
他對雷逍一直是穩扎穩打地逼近,畢竟鎮魔釘是自己的死穴,挨上一顆就要壞事,不敢貿然改變節奏。
然而照兩?人現在推進的速度,奚臨也說不好能不能趕在妖獸大軍到來前?解決雷逍。
鳴蛇這種妖物,除了本身?的蛇形之外還另有兩?對翅膀,行進快得驚人。
片刻光景,他耳邊已?然能聽見“嘶嘶”的吐信之聲?。
瑤持心渾身?的毛不由根根奓起,炸成?了一只刺猬。
“奚臨!”
青年持劍的手?上青筋必現,照夜明又一次撞在了雷逍的拳刃上,只差一點!
糟了。
就在第一波鳴蛇正要露頭的剎那?,斜里憑空掃來一段輕靈的琴音。
弦聲?蘊著劍意的肅殺,將剛張開?嘴要叫囂的妖獸削去半邊腦袋,鮮血噴得好似涌泉,蛇身?登時軟綿綿地摔了下去。
誰也沒料到會在此時出現援軍。
連明夷都驚詫地往空間裂縫的方向瞥去一眼,古都的人手?還沒到。
不對,這不是他的人。
而那?矯揉造作的彈琴手?法瑤持心簡直太熟悉了,沒忍住朝高處投去一眼,既不出所料又倍感意外的看到了某個?盤膝撫琴的身?影。
“林朔?!”
他怎么來了?
林大公子?連個?眼風也沒賞給她,挎著一張臉,從?清角琴下抽出長劍,踏著流轉的疾風便殺進了扭動的鳴蛇大軍里。
為了節省真元,他周身?沒撐半個?護體結界,但卻一直有一道暗紫色的光如影隨形地替他護法,見縫插針地掃清旁邊的一切障礙。
紫光盡處站著的人兩?袖頗長,衣裙干凈得纖塵不染,許是接觸到瑤持心的注目,她倒挺好脾氣地瞇起眼笑,還有工夫朝她揮揮袖子?。
雪薇!
大師姐不得不面露怔忡。
他倆作為瑤光山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自然不會貿然跑到無主之地找她,更何況林朔又是那?樣的臭脾氣,若沒有老爹授意,他哪兒肯捏著鼻子?來救場。
短短幾?瞬,瑤持心腦子?里閃過無數念頭。
好在靈臺上有奚臨拉她一把。
“有什么事回頭再說,先解決眼前?的麻煩要緊。”
也對。
雷逍不除,他們誰也別想離開?。
瑤持心匆忙將滿腔的好奇與疑慮都咽回了肚子?里,重新定了心神,握緊掌心的瓊枝。
有了林朔和雪薇的加入,騷亂的鳴蛇群被控制在了野巷范圍之外,至少給了他們喘息的時間。
奚臨配合著她換手?的動作逐漸加快,不必考慮追兵的包圍,他自然心無旁騖,一路將大邪修逼到了絕處。
最后一次纏絲手?調換位置的那?一刻,照夜明的劍鋒準確無誤地刺穿其靈臺。
青年立即道:
“師姐,蔥聾獸角!”
瑤持心應聲?將懷里的法器飛擲而出,恰好趁雷逍殞命前?勾起一縷靈氣,納入獸角之內。
對面的奚臨持劍落地之際,指尖捏著一小瓶從?打斗中偷來的血。
至此,能開?啟地下庫房的東西就算湊齊了。
瑤持心踩在近處的屋檐借力,翻身?跳到他跟前?,確認雷逍的確已?經死透,緊繃的神經才終于得以松懈。
她長舒了一口氣,簡直力竭。
“嚇死我了……”
這場仗他們打得連蒙帶猜,一大半是靠運氣在賭,要不是有林朔殺出來幫忙,還真不一定能如此順利。
大師姐剛剛全憑一身?的膽在吃人不吐骨頭的邪祟面前?又跳又舞,如今戰事稍歇,她回過神心有余悸,感覺到小腿肚子?都隱隱發軟。
“我腿好像在打顫……”
奚臨聞言忙把瓶子?一收,箭步沖上去扶住她,“先坐下休息一會兒。”
他攬著她的肩尋了個?僻靜安全的地方,躲開?猶且靈風亂刮的戰場。
雷鳴城的天黑得難辨時辰,開?戰到這會兒不知?過去多久,說不清到底是天快亮了還是夜晚將至。
瑤持心舉目望著空中忽明忽暗的刀光劍影,心下納悶。
奇了怪了,雷逍本人都死了,受他操控的鳴蛇群卻絲毫不見消停,還在城內興風作浪。
這樣一來他們要去往金庫的入口,就非得清掉所有的妖獸不可。
林朔雪薇終究只有兩?人,修為再高也禁不住一茬又一茬妖獸的消耗。
奚臨不敢陪她太久,得盡快去幫忙。
青年掐了個?決,伸手?摁在師姐肩頭罩下一個?護盾,“你在這里等我,有事靈臺上交流。”
說完便要動身?,還沒來得及御劍,手?腕竟被她驀地拉住。
“誒等等!”
這種時候了她哪里待得住。
瑤持心道:“有沒有什么是我能幫上忙的,我總不能就在這兒干坐著吧?”
剛對付完雷逍,她盡管手?腳的戰栗未退,滿身?的血卻還是沸騰的熱。
怎么想都覺得自己應該跟著出一份力。
“你看能不能安排我做點什么,像是輔助?吸引火力?我可以給你撐‘蛋殼’,或者找個?死角,殺幾?條鳴蛇替你們減輕一點壓力也好啊。”
奚臨先是若有所思?地垂眸斟酌,繼而扭頭朝林朔等人的所在看了一眼,心里像是在盤算權衡什么。
須臾后他抬起眼,“師姐真的想幫忙?”
瑤持心肯定地點點頭:“嗯!”
又怕回答得不夠響亮,補充道:“想!”
“也不是沒有辦法。”奚臨轉過身?面向她,“打這種消耗戰尤其費體力和丹藥,我在想……”
他略作沉吟,“你興許可以作為后備的真元供給。”
“啊?”
大師姐才燒起來的熱血頓時燃得有幾?分茫然。
這么快又到了她聽不懂的知?識盲點了!
瑤持心十分真誠地望著自家?師弟:“什么叫‘后備真元供給’!”
“……意思?就是,你能把你體內的真元分一些?給旁人。”
修士施展神通損耗的是自身?靈氣,而靈氣源于真元,平常能夠通過調息入定來慢慢恢復,然而斗法時雙方打得昏天黑地,一時自然沒那?么容易續上。
“一般而言,補充真元大多是用丹藥,但修士每日能服用起效的丹藥數量有限。一旦陷入苦戰,就極有可能面臨真元耗空的危險。”
奚臨道,“特別是如林朔這樣劍法雙修的修士,他的消耗還要比尋常人多一倍,最耐不住持久戰。如果你能直接將體內真元補給給他,能解決一個?大麻煩。”
瑤持心懵懵懂懂地理解了他的意圖:“就是說,我負責在一邊打坐積攢真元,然后分給大家?用是吧?”
奚臨:“對。”
這樣一來既不必擔心她的安全,又能穩住當前?局面,的確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輔助手?段。
“師姐先前?開?‘潛元’的過程還挺順利,我幾?次用你的身?體行動,在內息運轉上都很流暢,按理說你的真元儲備應該不輸于我。”
他猜測恐怕有掌門長年給她灌仙丹的緣故。
盡管瑤持心并不深知?其中的道理,但聽到自己能幫上忙,自是當仁不讓。
“好啊好啊,那?我要怎么做?我怎么分給你們呢?”
“先不急,探一探底再說。”
奚臨從?須彌境里摸出一個?足有手?掌般大小的夜明珠,遞到她面前?,“這是‘九霄琉璃’,能大致測出自身?真元的上限。
“你要對自己有數,畢竟靈氣如若外放太多,身?體也會支撐不住,得控制在安全的范圍內,明白嗎?”
大師姐神情認真而肅穆地應道:“明白了!”
“來,兩?手?放上去。”
“跟之前?你打開?潛元的方式一樣,我教過你的。”
瑤持心依言捧起那?大圓球,按師弟的吩咐將靈氣淺淺注入。
奚臨在旁解釋:“真元上限一共分為五個?等級,依照五行顏色由低到高分別是白、青、黑、赤、黃。”
“大部分朝元修士都是青黑兩?色,到了你父親的境界,大概能摸到明黃的邊緣……”
隨著他話音響起,瑤持心看見這琉璃球開?始亮了,白晃晃的光像個?大月亮,照得人臉上一片煞白茫茫。
她心里尷尬地一“咯噔”,心說不會吧,又是最次的一級嗎?
青年見怪不怪地淡定著:“其實銀白就夠用了,只不過會辛苦一點,需要你多入定幾?次。”
他剛說完,光色便由亮白悠悠過渡到了青綠。
還好。
瑤持心不免為自己岌岌可危的臉面松了口氣。
好歹還維持在勉強能看的水平。
她一顆心剛落回去,卻不想那?琉璃球居然沒有就此停下來。
正在這時,它的光色又一次變了。
一路從?青轉黑,并愈漸加快,再由黑轉紅,從?紅變黃,仿佛后面有什么東西在抽著它跑,比年節放的七彩煙花還閃得好看。
在兩?人安靜又怔愣地注視之下,碩大的圓球停在了明黃的色彩上,且越來越黃,越來越亮,整顆球快要包裹不住似的。
它像是黃到了某種極致,開?始難以為繼地震顫起來。
瑤持心正在目瞪口呆。
旋即只聽“啪”的一聲?脆響。
號稱能抵達“九霄”的琉璃球在大師姐的手?中怦然裂開?,以碎尸萬段的姿態簌簌地落了一地。
奚臨:“……”
瑤持心:“……”
有那?么一瞬,四周的空氣都是凝滯的,只有林大公子?彈著琴揮著劍,在頭頂上躥下跳。
第122章 雍和(十一)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大師姐還維持著原來的?動作, 晾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兩只手,一時有些發懵。
不?是,他剛剛說?老爹的?修為?能摸到哪兒?
瑤持心把視線往上抬了抬, 和對面的?青年大眼瞪小眼, 不?確定道:
“你這不?是在哪兒買的?便?宜仿品吧……?”
奚臨:“……”
此刻連他的?表情都一言難盡起來。
“師姐, 掌門從小到大, 到底給你灌了多少丹藥……”
竟能把琉璃珠逼到這個地步。
“其實還好啦。”
她很?謙虛地交疊著兩手,“靈骨修成?之前磕得頻繁點兒, 一日三次, 一次一把, 現在克制多了,你不?是不?喜歡我碰丹藥么?以前只在升境界的?時候會?這么吃,平日十天半月也就磕完一瓶。”
“……”
人家十天半月也未必吃一粒。
“你的?法器貴嗎?”
瑤持心看著滿地的?碎渣怪不?好意?思的?,“被我弄壞了,等出去以后, 師姐賠給你吧。”
她緊接著問, “所以說?,是因為?我丹藥吃得多, 所以真元比別人的?磅礴?能有多磅礴?和我爹比呢?”
奚臨:“……”
他也想知道。
但原以為?會?知道的?琉璃珠自己都炸了。
“天呢。”
瑤持心看見他的?反應, 不?可抑制地心花怒放:“難道我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真元大能?說?不?定以后我還能幫老爹補給呢。”
林朔不?在, 沒人踩得下去她翹起來的?尾巴。
奚臨剛要說?話,附近一頭從高處摔落的?無頭鳴蛇砸碎了沿途的?屋瓦, 聲勢浩大地濺起滾滾濃煙。
眼下顧不?得去細究其間緣由?——她內息強大是好事。
如今四?面八方圍聚而來的?妖獸越來越多,鳴蛇的?腦子太簡單, 哪怕馭獸人已?死,它們也會?一直按照其生前的?指令行動,除了吃跟干活兒, 基本不?會?自己思考。
他回頭時發現雪薇二人的?境況已?不?容再拖,于?是迅速朝瑤持心解釋:“師姐,我先分你一點煞氣,不?會?太多,大概在你體內停留一日,過后自己就能消散。”
奚臨說?著,指尖騰起少許黑霧摁入她眉心。
“煞氣本身具有吸取和釋放的?能力,你借此可以把經脈中的?真元渡給旁人。當年小榮也是靠這個將修為?轉移到阿南身上的?。”
黑霧化?進皮肉底下一閃而滅。
瑤持心摸著前額,一邊懵懂一邊頷首,“好好好,那具體要怎么做?”
奚臨:“用你平常運轉靈氣時停留的?樞紐處和對方的?相接觸。”
修士調動靈氣的?幾?處大穴無非是位于?心脈的?膻中和眉心靈臺,她聽著不?遠山呼海嘯般的?打斗聲,不?免急道:“怎么接觸,是隨便?怎么接觸都行嗎?”
“隨便?怎么接觸都行。”他應聲。
大師姐聞言飛快地思考完畢,捧起他的?臉把額頭用力貼了上去,“砰”一聲鼻尖對鼻尖。
奚臨還沒反應過來,瑤持心已?然感覺到一股牽引力從她身體里將真元淺淺勾出,順著前額流入師弟的?方向。
跟那次他在仙市為?拿到蔥聾獸角力竭昏迷后的?情景極為?相似。
奚臨先前的?消耗本就不?大,不?過片刻真元已?恢復如初。
“成?功了!”她松開手時立刻信心倍增,感覺好容易有手就會?。
“是這樣沒錯嗎?你靈氣夠用了么?”
奚臨伸手撫上她適才緊貼過的?眉心:“沒錯是沒錯……”
大師姐當即要動身,“那我們現在出發——”
“誒,等等,慢著!——”
這回輪到奚臨拽她了,拽得還有幾?分手忙腳亂。
他臉色頓時復雜:“你就打算,這么去給林朔渡真元嗎?”
瑤持心那當下沒明白:“啊?那不?然呢?我得先沐浴焚香,齋戒三天?”
“不?是……”
奚臨欲言又?止,難得在這種時候面露猶豫,似乎是在應不?應該介意?和實在需要提醒當中左右遲疑。
“會?不?會?,太近了?……何況,這也不?大方便?行動……吧?”
瑤持心后知后覺地回過味兒來,才意?識到這個動作好像是有那么一點點不?妥,怪親密的?。
大概因為?剛剛挨著的?是他,一時間沒有感覺出不?妥。
這要是往后見一個人磕一個腦門兒,豈不?是大家都好尷尬。
“可是不?用頭還能用什么?”
奚臨:“用手,掌心的?勞宮穴。”
*
此刻的?野巷外?圍,鳴蛇尸體堆積成?山,然而遠處的?增援還在蜂擁而至。
城內門徒少說?也有好幾?百,再加上這次突襲的?雍和弟子,簡直是鳴蛇宿主開大會?,密密麻麻的?妖獸幾?乎把此地變成?了蛇窟。
林朔徒手殺了快一半,應付到這里逐漸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他因為同時修兩門功法,等于?是雙份的?消耗,在真元需求上一向比尋常修士要大,雖然斗法過程中爆發力極強,但后續難以長久維持也是事實。
所以他下山出任務習慣和丹修一同行動,這次也不?例外?。
雪薇是仙門中數一數二的丹道高手。
林朔原想著有他二人出馬,差不?多也能抵上十個瑤光弟子,只要不?出意?外?,大部分的?狀況都能應對,誰知道瑤持心不?愧是瑤持心,遇上的?麻煩都是數一數二的?難度,有她在,天天都是意?外?!
林大公子素凈的?衣袍星星點點染著斑斑血跡,他回身斬下一頭妖蛇,站在隱蔽地點護法的?雪薇傳音給他:
“你看著點體力,不?行就換我。”
“我知道!”
他正咬牙避開一道攻擊,岌岌可危的?真元已?經不?足以支撐他調動清角琴,只能抄著長劍見縫插針。
也就是在這時,不?遠處聽到一個令人頭疼的?聲音,一路由?遠及近。
“林朔!”
林大公子原就在心里惱她先前離家出走的?事,加之眼下這進退兩難的?局面不?好收拾,頂著一臉血煩得無暇他顧:“干什么,沒見正忙著嗎?”
瑤持心身形輕飄飄地御劍落地,小跑兩步停在他附近,沒頭沒腦地開口:“把手伸給我。”
林朔一劍抽開試圖近前的?鳴蛇,聽得這個要求,不?覺莫名其妙地“啊?”了一聲。
“都什么時候了,你要我的?手做什么?”
“別管那么多,手給我便?是。”
他口中雖有一百萬個不?滿,卻還是罵罵咧咧地逼開周遭妖獸將左手騰出來,剛遞過去,就被對方友好地握住了。
兩個人在險惡又?激烈的?戰場上,頂著背景里張牙舞爪扭動咆哮的?鳴蛇,十分突兀地握了個手。
林朔:“……”
他對這個發展始料未及,老臉瞬間一紅,像給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了,揮劍的?姿勢都同手同腳起來,立時道:“干什么你,多大了還牽手,怪惡心的?!”
瑤持心強忍著想要翻白眼的?沖動,不?由?慶幸還好聽了奚臨的?安排。
這要是臉對臉,林某人不?得羞憤欲死?
林朔到底是瑤光山年輕一輩的?翹楚,不?過片刻已?然能覺察到身體中的?變化?,他老人家的?面色漸次從生不?如死轉為?難以置信。
控制真元消耗一直是他的?大難題,怎么可能不?驚喜。
“瑤持心你……”他幾?度語塞,“你從哪兒學來的??”
“你管我從哪里學來的?,給你就用著。”
林朔只覺自己那空得見了底的?內息肉眼可見地滿了上去。
他又?能削琴音了!
林大公子立刻一改先前那摳摳索索使靈氣的?態度,翻出本命長琴,單手撥了好幾?道弦音出去,掃得妖獸們血濺當場。
這可太好用。
他攥著瑤持心不?撒手,回頭簡直眼角眉梢都滲著興奮:“你別松手知道嗎!”
瑤持心:“……”
現在輪到她覺得怪惡心了……
靈臺上傳來青年的?嗓音:“師姐,你跟林朔會?合了嗎?”
“嗯,剛到。”
她回應完,仰頭去望另一個方向。
奚臨和她兵分兩路,說?是準備替他們引開一部分妖物,以緩解一下這邊受群蛇圍攻的?現狀。
瑤持心就見那道御劍的?身影朝著相反處且走且停。
他割破了掌心,血腥味很?快在空中擴散,順風嗅到的?鳴蛇們果然紛紛掉頭,不?消片刻就被帶走了一半。
事到如今奚臨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反正身份已?經不?是秘密,自然是怎么快速除盡妖獸怎么來。
他在寬敞處倏忽駐足,凌空一擺手,周身的?煞氣頃刻外?放。
滾滾黑煙從腳裹到頭頂,好似經受了一場煙火的?洗禮,整個人氣質驟然大變。
那些燃燒著的?怨念興許熱度極高,升騰上去的?同時,他半身的?衣衫皆被煙霧吞盡,露出微微發紅的?勁瘦胸膛,在縈繞的?火星下隱隱透著一點古銅色的?光。
腦后被熱流卷起的?青絲末梢仿若鍍了一層不?甚明顯的?火焰,迎風一掃,流光溢彩。
這還是瑤持心第一次見奚臨正兒八經地放開煞氣。
他脖頸上一條獸牙所串的?鏈子隨著靈氣輕搖輕蕩,樣式何其眼熟,一看就知道是當初在上古天坑寨子里買的?那根。
大師姐站在底下給林大公子拽著滿場跑,卻還不?忘仰著腦袋端詳,看得幾?乎出了神。
真別說?那項鏈配他這一身,委實是意?想不?到的?合適,有種原始的?野性,特?別粗狂不?馴。
感覺……感覺漂亮極了。
她喜歡得不?得了!
以往奚臨都將骨鏈放在領子里面,要不?是此時他衣袍沒了自己還未必能瞧見。
好看死了。
她忍不?住想。
青年正頂著耳邊無數嘈雜的?怨懟之聲,放任周遭肆虐的?風刃將嗜血剽悍的?妖獸齊齊攔腰斬斷。
煞氣的?殺傷力非比尋常,是目前最快脫困的?辦法,他就是不?喜歡也非用不?可,無論從消耗還是戰力上,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當鳴蛇的?鮮血濺到臉上時,奚臨不?可抑制地又?開始萌生起那股沉迷的?快感。
他明知道控制不?住,卻依舊難以抵擋地陷落下去。
攪動的?靈氣亂流將近處的?一切生靈大卸八塊,砸落在地的?尸首沒有一塊好肉。
哪怕是沒腦子如鳴蛇,也讓這殺氣騰騰的?動靜嚇住了,撲騰著翅膀屁滾尿流地要撤退。
他抬手輕輕覆蓋住面龐,唇角上揚得越來越厲害,心里無限暢快,猶覺不?夠似的?,對血腥與死亡發瘋般的?渴望。
奚臨正將五指伸向一頭被煞氣卷起的?妖獸,靈臺上突兀地跳進來一個歡快的?鈴音:“師弟!”
那人貌似很?著急的?語氣:“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奚臨:“……”
他詭異的?嘴角一下子緩和了弧度,不?自覺喚道:
“師姐……”
另一邊的?瑤持心對他這副衣不?蔽體的?尊容顯然非常在意?:“你不?會?平時開煞氣的?時候也這個樣子到處轉悠吧?豈不?是所有人都把你看光了!”
“你還站這么高!這跟招搖過市有什么區別,不?對,這比招搖過市還厲害!”
她話語喋喋不?休,分明不?講道理,不?知為?什么,他聽了,無端覺得潛意?識里的?暴躁感竟淡去不?少。
奚臨反而覺得有些好笑:“因為?衣服都燒掉了啊。”
瑤持心遠遠地瞧了一陣,深感不?解,“可為?什么你的?褲子還好好地穿著?”
青年信手抹去半空里懸著的?鳴蛇,給了它一個痛快,專心致志地聽她說?話。
“人體分陰陽,上為?陽下為?陰,自然是上半身的?熱度更高。”
再說?他要當真□□,那還能看嗎?
大師姐約莫是自己琢磨著品了品,發覺好像是這個道理,“好吧……”
“我原諒你了。”
奚臨:“……”
他是不?是應該說?句“謝謝”?
靈臺上安靜了好一會?兒沒再有下文,意?識到她可能要忙別的?事去了,奚臨趕緊喚道:“師姐。”
“啊?”
“你能不?能跟我說?會?兒話。”
瑤持心再度:“啊?”
她一面得顧及著真元不?夠用的?林朔,一面以為?自己聽錯,邊御劍邊問道:“說?話?說?什么?”
“隨便?說?什么都行。”
“隨便?說?……這個節骨眼上我不?會?打擾到你嗎?”
奚臨擒住幾?只四?散逃竄的?妖獸,“沒事,你說?吧,我想聽你說?話。”
倒不?如說?,當聽見她聲音之時,自己反而能更清醒幾?分。
有那么一瞬,師姐聒噪的?話語響起來,好似連天地間暴虐的?戾氣都會?退避三舍。
也是一種本事吧。
*
雍和的?援兵在那之后不?久很?快順著明夷豁開的?空間通道抵達城內,由?于?雷逍已?死,倒也不?用再擔心會?有更多的?鳴蛇孵化?。
激戰了半個多時辰,局面總算得到控制。
待野巷周圍的?妖獸群清掃干凈,奚臨重新回到方才的?地方,與他們碰頭。
由?于?懷雪薇在場,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件外?袍先披著,剛近前,自家師姐已?經陽光燦爛地跑了過來,觀賞某種新奇物種似的?在他身上這里摸一摸那里揉一揉,興味十足。
“胳膊好燙,臉頰也是——啊,奚臨你頭發變成?絳紅色了。”
“煞氣的?緣故,等下就好了。”
他任由?瑤持心折騰,目光在面前的?林朔、懷雪薇二人身上蜻蜓點水地一落,禮貌且戒備地頷首。
“多謝。”
雪薇倒是并不?介懷,搖著長袖和他打招呼:“奚師弟,許久不?見。”
她不?著痕跡地調侃,“先前我便?猜想你一定不?是池中物,果然呢,這可比你穿外?門弟子袍震撼多了。”
奚臨聽得出她的?打趣沒惡意?,倒有點赧然:“雪薇師姐。”
靈臺上的?瑤持心趁機悄悄同他解釋:“你的?情況我大致跟他們講過了,總之,其他的?別管,先從此地出去再說?。”
林大公子依舊沒怎么拿正眼瞧他。
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帶大師姐回仙山,救他不?過是順手,本來也非必要,能幫到這個程度已?經算是看在瑤持心的?面子上最大的?讓步了。
“喂。”林朔抱著雙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問,“怎么說?,現在就打道回府嗎?”
“暫時還不?能走。”瑤持心指著雷鳴城主殿的?所在,“我們得先去雷逍的?地下金庫銷毀幾?件東西才行。”
奚臨在血契上的?欠債應該還剩五十一筆,按照明夷先前立下的?誓,剩余的?五十件事,需要開啟金庫后憑借毀掉的?東西來計數。
“那就別磨蹭。”
林大公子率先帶頭御劍,“早辦完事早點啟程。”
“知道啦……”
有他帶隊,三人陸續乘風緊隨,迅速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這時那躲在角落里的?白蜻蜓才暗戳戳地飛出來,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第123章 雍和(十二) 阿奚這些年,過得好嗎?……
雷逍的地?下大金庫入口很好找, 大概因為要?其?本人的靈氣和血才能打開,所以并?未刻意隱藏。
瑤持心離山好些時日了,孤身在外雖然有奚臨陪著, 也沒遭遇太多危險, 但看?見了雪薇她還是跟見著親人一樣, 黏黏糊糊地?就貼了上?去?, 一路絮叨著說不完的話。
只差沒把“想家”兩個字寫?在腦門兒上?。
“就是這里??”
兩個姑娘在隊伍末梢扯閑篇,林朔習慣性打頭陣, 捕捉到有靈力異動之處, 遂讓至一旁。
身后的奚臨旋即上?前一步, 用蔥聾獸角與雷鳴城主的一滴血,成功激發了法陣。
通往宮宇下方的庫房入口頃刻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條狹長的通道,甬道深邃冗長,左右并?無看?守在場,只沿途點著幾盞昏暗的壁燈。
些微寒風幽幽吹來, 森然有股不祥之氣。
四個人面面相覷, 最后還是決定一起進去?。
據說這下面的規模不小,足有主殿那般大, 人行于其?間能聽到清晰而有回?音的腳步聲?。
夾道剛好可供三人并?肩, 說寬敞不寬敞, 說狹窄也不狹窄。
瑤持心抱著雪薇的胳膊,邊走邊打量:“來南岳的只有你們兩個嗎?”
“怎么??”前方的林朔側頭嗆道, “嫌接駕的人少啊?”
她翻了個白眼?,覺得林大公子愛懟她可能是天生?血脈里?帶來的毛病。
瑤持心沒搭理, 轉而去?問雪薇,“老爹讓你們來的?”
說完小聲?道,“他是不是很生?氣啊?”
林朔聽了這話又沒忍住:“現在知道擔心, 早干嘛去?了?”
“你離家出走的時候怎么?沒想著掌門會不會生?氣。”
感覺這人好像太久沒和自己抬杠,攻擊性極強。
此刻那趕來救場的好感也不夠用了,瑤持心終于抬起頭:“誒,有人問你嗎?你剛剛找我要?真?元可不是這個態度。”
許是被戳到痛處,林朔多多少少有點理虧:“這……是兩碼事好不好,跟我說的話有關系嗎?”
“沒有關系就不能提了?”
“現在是就事論事——”
約莫是對他二人見面就吵的局面司空見慣,雪薇不咸不淡地?勸架:“好了好了,你們倆都少說兩句。”
然后拉住瑤持心悄悄地?解釋:“放心,整個瑤光山最生?氣的就只有他了。”
她言罷朝林朔努努嘴,又笑道,“掌門這么?寵你,哪會真?的和你置氣呀,對不對?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們來了。”
瑤持心心里?沒底:“……真?的嗎?”
“真?的啦,你不用想那么?多。”
……
奚臨走在最前面,聽著身后的他們吵吵嚷嚷。
以往他的確不太喜歡林朔,此刻卻不知怎的,發現這樣的吵鬧居然也挺親切。
青年不禁牽動嘴角。
果然師姐還是待在瑤光山時更活潑一些。
甬道一眼?望不見頭。
瑤持心環顧起四周逼仄的石墻,總覺得陰氣森森,忙往雪薇身上?靠了靠,慶幸好在他倆來了,到底人多是更有安全感。
“這個地?下金庫真?的是用來放財物的么??”
她看?著高處黢黑的天花板,越想越不對勁,“會不會也是明夷設下的陷阱?”
“我感覺他沒那么?好心,既然安排你殺雷逍是為了讓你們兩敗俱傷,那這個金庫說不定也是留的一招后手,以防你順利擺脫血契的束縛。”
按這個思?路推下去?,瑤持心不由緊張:“……前面該不會有什么?不好的東西吧?”
三人表情均露出幾分凝重。
奚臨不得不承認,師姐這番推測不是沒可能。
林朔抱著雙臂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他的血契上?是怎么?要?求的?”
與此同時,金庫入口處的白蜻蜓圍著法陣轉了幾圈,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反而倏地?消散在原地?。
地?面上?的雷鳴城,從空間裂縫趕來的雍和門徒已經控制住了全部的局勢。
殘余的鳴蛇被鎮壓下去?,尚還存活的雷鳴弟子皆不成氣候,迅速作鳥獸散。
明夷收回?外放的靈感,重新睜開眼?,臉上?是大戰過后的疲憊。
他仿佛一剎那顯出了衰老之相。
常跟在身邊的心腹蠱師近前來,神識向城內一掃,知道奚臨等人不在街巷中。
“他已經進去?了?”
錦衣人拂袖背在身后,慢條斯理地?乘風往回?走:“嗯。”
他貌似對剛打下的這點江山不怎么?感興趣,一擺手,放任那幾位護法的邪修隨意處置,自己則朝空間縫隙而去。
蠱師跟著他的步子:“城主不打算也去看?看?么??”
“我看什么。”明夷一頭扎進撕裂的通道內,“跟我又沒關系。”
陣法直接連著古都和雷鳴城,僅僅幾步路的工夫。
在行將返回?雍和時,他卻又頓了頓,眸色意味不明地補充道:
“看?了也是白看?,還不如不看?。”
他眨眼?落回?了神宮清雅幽靜的別苑,將一片狼藉的城郭扔在了裂縫之后。
而地?下甬道的磚墻上?,燭燈幽微地?一閃。
瑤持心正回?答林朔的話:“隨便毀掉金庫里?的五十一件物品。”
“既然如此,周遭的燈燭也算物件吧?”他提議,“依我看?就別往前走了,這路像走不到頭似的,穩妥起見,不如就從這些開始——有五十一盞么??”
奚臨搖搖頭:“恐怕不夠。”
“不夠便再往前探探,奇怪,我們下來多久了,一間房一扇門也沒碰到嗎?”
瑤持心剛說完一句“沒有”,緊接著意識到不對,“是哦,明明是金庫,還說是比主殿更大的金庫,瞧著怎么?全是墻。”
“若有庫房,那能裝多少東西?咱們瑤光的倉庫也不止這么?點大啊。”
趁著他們商議,雪薇隱有所覺地?側過身,靠近面前的一盞壁燈。
燭火掩映之中,依稀能捕捉到少許空間陣法的痕跡。
她伸手拂過墻面,繼而回?頭招呼:“奚師弟,你來一下。”
雪薇退開半步,示意他:“把雷鳴城主的靈氣和血肉放到這兒試一試。”
奚臨看?向其?所指之處,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丹修對空間術格外敏銳,想來此地?別有玄機,幸好那小瓶血他用得極節省,還留了不少。
瑤持心正在后面歪頭端詳,只見一個布滿符文的法陣倏忽流動起靈光,那地?方許是陣眼?所在,一經接觸到雷逍本人的氣息,兩側的磚墻齊齊剝落。
逼仄的甬道沉入地?底,視線陡然開闊,好似給打通了一樣,昏暗的長廊旋即照進無數金光。
亮得人險些睜不開眼?。
她趕緊抬手擋了擋,卻發現這些大熾的光芒并?非來自燈燭,而是滿室金燦燦的奇珍異寶。
瑤持心忙放下胳膊,一排排陳列著財物的多寶格驟然堆滿視線。
場面之壯觀,堪稱一望無邊。
原來那狹長的甬道和兩側的磚墻皆是障眼?法,地?底下竟是一座打通的藏寶室,數不盡的孤品寶器簡直能閃瞎人眼?。
金銀器皿散發的光全然蓋過了尋常燭火,連照明之物都省了。
“這個姓雷的,看?著不聲?不響,倒很有些手段啊。”
林朔信手撿起一件法器把玩,翻到正面一瞧,便是當初大師姐在仙市要?死要?活跟人比武決斗換來的雄蔥聾獸角。
他暗自嘖嘖稱奇。
“難怪能在無主之地?安然無恙活到最后。”
仙門中人幾乎很少有聽過此人名諱的,只對明夷比較熟悉。
可見所謂低調的邪祟,也不一定如明面所知的那么?安分,不安分的才是多數。
瑤持心雖不太清楚瑤光山的家底,但就她花錢如流水
依譁
的習慣,至少能看?出此處的東西不是自己輕易可以搬空得了的。
好多連林朔都未必叫得出來路。
她相中了某個亮晶晶的小玩意,反復摩挲,有點愛不釋手,“反正都是贓物,其?實?拿走幾件也行吧?”
“當然不行了。”林大公子立即堅決反對,“想什么?呢,這可是邪祟的東西。”
“東西又沒有錯……”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怎么?一點記性也不長,這是能帶回?去?的嗎?”
“好啦好啦,知道了,開個玩笑嘛。”
……
雷逍想必是個很喜歡收藏珍奇的人,不是無價之寶等閑還入不了他的眼?。
怪不得能弄到“獵人”秘術的舊典籍。
瑤持心剛在格架上?扒拉了一圈,轉頭興沖沖去?叫奚臨:“就這么?隨便挑幾個銷……”
話說到一半,就見青年忽然目光怔忡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他的表情和先前截然不同,分明有異。
瑤持心尾音落下去?,后知后覺地?發現,師弟好像從剛才起就變得十分安靜。
她心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脫口而出:“奚臨?”
連忙擱下手里?的零碎緊跟上?前。
那雙赤紅的瞳孔一直專注地?盯著某個角落。
從結界解除的瞬間,奚臨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什么?。
甚至沒有任何緣由,他的靈感就已經在告知他這里?可能存在著何物。
青年穿過琳瑯滿目的多寶格,穿過價值連城的儲物架,不太合身的袍角掀翻了一旁脆弱的瓷瓶,滴溜一聲?倒在地?面打了個轉。
奚臨來到空無一物的空地?前,無人指點地?用雷逍的靈氣打開了一面肉眼?不可見的墻。
墻后沒有耀眼?璀璨的光,也沒有雕花精美的格架,只在一角點著微弱的長明燈。
漆黑渾濁,昏暗不清。
他站在門前,抬眸放眼?一望。
四面八方的“眼?睛”立刻齊齊注視過來。
如同一間嵌著瞳眸的庫房,看?得目不轉睛,不留死角。
奚臨置身在無數道視線之下,久違的蒼白感又開始一寸一寸浮上?四肢百骸。
他揚起臉,那色彩各異的瞳眸們紛紛發出“嘰嘰”的聲?響,都在沖著他語焉不詳地?呼喊,活了一樣躁動不安。
場面詭異中透著某種凄涼的悲壯。
這一幕莫說旁人,瑤持心見了也沒來由地?冒起雞皮疙瘩,一時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睛”,只覺目之所及皆是布滿血絲的瞳孔。
雷逍的地?下金庫,居然不為人知地?藏著這么?多……
怕是比當初他和小榮在黑市底下所見有過之而無不及。
無緣故的,她突然想起了臨出發時明夷交代?的那句話。
——“你殺了他之后,想法子進去?,把里?面值錢的、不值錢的通通毀掉,毀一件記你一筆。”
——“這余下的五十一筆帳當我白送你的,干完這樁買賣,你我兩清。”
瑤持心心念一動,瞧著暗室里?“嘰嘰”鳴叫的瞳孔們。
這里?的“眼?睛”,該不會正好……五十一只?
下一刻,青年手中的照夜明寒光閃爍,劍鋒已經斬了上?去?,雪亮的一道銀芒削過近處一只茶色的瞳眸。
剎那間,透過“眼?睛”傳來的聲?音竟也一五一十地?落到了她靈臺上?。
對方是個不算年輕的男子嗓音。
“奚。”
奚臨先還緊皺的眉頭驀地?展開,神情不可置信地?和那只被自己一刀兩斷的“眼?睛”兩相對視。
“真?的是奚嗎?你都長這么?大了……”
這腔調依稀來自族里?的伍大叔。
是小榮的親生?父親。
他驚詫地?站在原地?,聽著耳邊的話語漸漸消散,手中長鋒點地?,還維持著蓄勢待發的狀態,可他整個人卻已經呆愣在當場。
雍和百年,令無數邪祟聞風喪膽的青年仿若在那一瞬回?到了少年時代?。
他近乎不敢深想地?仰頭,孩子似的滿臉怔忡與迷茫。
這些年以來,自己一直想方設法毀掉流落各地?的“眼?睛”,為此努力了百年,奔走了百年,所送走的同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從來……
從來沒有遇到一個,當初小山村的族人。
奚臨之前也想過,是不是他們趕在“獵人”到來前就自刎殉節,又或許是被仙門得到后出于道義銷毀。
如今世?上?的“眼?睛”近乎讓他殺盡,他原以為昔年的村人們已登極樂,早不在人間了。
然而此時此刻,奚臨站在這片“眼?睛”下,忽然生?出一個毫無根據的猜想。
那猜想讓他手腳逐漸冰涼,連呼吸似乎都變得緩慢凝滯。
照夜明清脆地?發出了顫抖之聲?。
他在滿室的瞳孔中間頭暈目眩。
緊接著,青年狠狠地?一咬牙,握緊了本命劍迎上?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
久遠以前的話音帶著朦朧的熟悉感響在他耳畔。
“阿奚,你活下來了嗎?真?好啊。”
藍色青色銀色紫色交織著殷紅的鮮血,狂亂地?在他身側綻放。
濃墨重彩得,仿佛久遠以前年節時看?過的劣質煙花,每一道迸濺的血腥里?都帶著大山中清冷的潮氣,冰涼又溫柔地?拂過他陳年的舊傷疤。
“阿奚這些年,過得好嗎?”
“奚長大了,是大人了啊。”
“現在比我還高還壯了,可以啊,難為你找到這里?來。”
……
而他只能聽著,卻回?應不了哪怕一句,也聽不了更多的鄉音,久別重逢和天人永訣僅僅隔著一抹森冷的劍光。
溫情稍縱即逝,比煙火還要?短暫,硬生?生?撕裂著他最后一點回?憶。
直到照夜明破開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阿奚。”
母親的聲?音就那么?熟悉親切地?落在他耳畔。
奚臨不自覺地?怔怔停下。
“你有好好地?生?活嗎?”
“要?吃飽,穿暖,要?好好對自己……”
他再也支撐不住,眼?角痛苦地?一酸,幾近癲狂地?掄起劍光大開大合。
瑤持心借靈臺上?小小的一隅聽遍了來自三千年前的聲?音,感受著另一端強烈的悲傷絲絲縷縷地?滲透過來。
那是她無法切身體會的絕望悲涼。
太沉重了。
她不禁也認為上?蒼是否不夠公平,一定非要?讓他一個人聽到故去?之人的遺音,非要?讓他來親手送自己的至親離開人世?嗎?
那他這一生?,該有多苦啊。
瑤持心星眸間水光微爍,不覺抬腳要?過去?,肩膀卻忽地?被人輕輕一摁。
林朔難得這么?正經地?搖搖頭,提醒說:“這是他的事,你讓他發泄一會兒比較好。”
她側目往奚臨的方向看?了一眼?,終究還是依言聽了他的話并?未貿然打攪。
他在告別,也在聆聽故人留下的最后一絲念想。
當密室中的鮮血漫過入口隱秘的門墻時,仙山的落云湖畔,受靈氣吸引的白鶴優雅地?翩翩而落。
瑤光明座下的大弟子收到南岳傳回?的消息,正同掌門一一回?稟。
“林師兄和雪薇師妹已經與大師姐會合了,說是還有點瑣碎事需要?處理,忙完即刻啟程。幾位同門都未受傷,聽上?去?一切順利。”
他稟完情報,見掌門慢悠悠地?點頭,到底還是懷著滿腹疑惑不吐不快。
“掌門……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瑤光明好整以暇地?頷首,讓他盡管問。
大弟子開口:“南岳不是等閑之地?,雍和明夷又詭計多端,掌門為什么?不親自前往,以示震懾呢?”
“只派了兩名門徒,會否過于冒險?”
“不一樣的。”
身形敦實?的老胖子娓娓道來地?解釋,教他如何權衡,“讓林朔與雪薇出面尚且還能算是打著救同門弟子的旗號,這回?是持心擅闖雍和在先,雍和扣人在后,我們不占理,所以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但如果由我親臨,那便不是尋常的小誤會,將意味著仙門與整個無主之地?之間的沖突,事情勢必會鬧大。
“因此在沒有一定要?與所有邪祟對抗的前提下,我并?無出面的必要?。”
大弟子先是若有所思?地?點頭,繼而又從他話語中覺察出什么?,試探性地?問:“掌門……似乎對雍和城主其?人并?不戒備?我看?這段日子,大師姐落到他手里?,您好像,不太擔心啊?”
這要?是換作平常,老頭子早就急吼吼地?殺出去?了,能如此有耐心地?安排兩位師兄師妹出馬,顯然是胸有成算。
瑤光明瞥他一眼?,知道臭小子善于察言觀色,他手指輕輕點了點,才不緊不慢地?補充:“這個明夷,我以前是認識的。”
堂堂六大仙門的掌門竟會認識大邪祟!
大弟子不動聲?色地?悄悄驚訝,等他下文。
“你年紀還小不知道陳年往事。”
“他不是南岳土生?土長的邪修,從前是玄門正統出身,開明仙宮三考五校,正兒八經收進去?的內門弟子,在符陣一道上?造詣頗深,原本也是有望躋身長老位,開宗收徒。只可惜……”
大弟子忍不住追問:“只可惜?”
“可惜有一年,他殺了同門的一位師兄,自此被開明仙宮驅逐通緝,索性便躲到了無主之地?去?,扯起大旗當了邪修。”
瑤光明言至于此,忽然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的是,仙宮那邊的說法,是稱此人心術不正,早有圖謀不軌,修煉歪門邪道之舉。但我打聽到的事實?,卻與此有些許出入,據說是那位弟子私下動用了‘涕邪眼?’,無意中被他撞見,雙方爭執不下,才惹來殺身之禍。
“仙宮大概是想保全名聲?,因而沒對外聲?張這個細節。”
原來有這層恩怨在先。
難怪,那邊叫“開明”,他就起名為“雍和”,那邊叫“仙宮”,他就非得叫“神宮”,頗有針鋒相對之意。
大弟子恍悟似的琢磨了一陣,“可是僅僅是用了旁門左道之術,也不必鬧到取人家性命的地?步吧,這種事交由仙門處理不是更公道么??”
瑤光掌門撣撣袍子,倒了杯熱茶給自己的小徒弟:“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幾百年來明夷雖在無主之地?混得風生?水起,動靜很大,卻一直極有分寸,從未邁過界限觸碰到仙門的底線。”
“而且他貌似對這個令自己淪為邪修的東西非常感興趣。”
老胖子背著手緩緩走了兩步,“無論是擴張勢力,還是吞并?黑市,雍和每年的進賬數目十分可觀,堪稱富可敵國,坐擁膏腴。然而他大把大把的錢,眉頭也不皺一下地?花出去?,幾乎都用以收購各地?的‘眼?睛’,開價之高,令人咋舌。”
可他明明買下了那么?多的“眼?睛”,卻似乎從來沒用過。
這才是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
“雷逍金庫里?的,應該是這世?上?僅剩的一批‘眼?睛’了。”
雍和神宮的小花廳內。
蠱師看?著對面的錦衣人難能有興致地?溫好了一壺熱酒,桌上?擺著四只酒杯,他將一杯推給她,一杯留給自己。
蠱師:“依照之前我們的推測,這姓雷的極有可能是當年‘獵人’的后裔。城主就沒想過讓奚獨自迎戰太冒險了嗎?”
她半是端詳半是試探地?瞧著他,一字一頓,“如果有個萬一,他可就真?的回?不來了。”
明夷那張過分陰柔的臉上?水波不興,等斟滿最后兩個杯子,才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開口之前先微微嘆了口氣。
“我知道很冒險。”
“但是這個仇,還是想讓他自己親手去?報。”
蠱師聞言不覺含起笑,端酒杯時語重心長:“城主果然還是很疼阿奚的,是把他視如己出,當孩子一樣養大的吧?”
“哈。”
聽了這話,明夷的折扇連著朝面門扇了好幾下,覺得可笑至極,“我把他當兒子?你見過有這樣的孝順兒子嗎?這分明是我親爹!”
蠱師興許也習慣了他的口不對心,只笑著同桌上?的兩盞酒水清脆地?一碰,垂目淺飲。
錦衣人自嘲自諷地?調侃完畢,手指在杯沿上?來回?摩挲,不知是想到什么?,沉沉地?說了一句:
“當初沒有護好阿南和小榮,確實?是我對不起他。”
蠱師沉默著與他對坐片刻,忽然道:“城主當真?不打算告訴阿奚嗎?”
“我覺得他如果知道,一定會很歡喜。”
明夷眸子里?似乎有某種情緒意味不明地?閃爍,他閉目再一抬眼?時,那對一直以來平平無奇的深褐瞳孔驀地?染上?了別樣的色彩。
是透著淺碧的石青。
這居然也是被術法隱藏住的一雙星眸。
錦衣人伸手蓋在眉峰,一言不發地?擋住了眼?底的神情。
眼?前浮現的,皆是那日坐在湯池邊聽見的點點滴滴。
他語氣復雜地?低低輕嘆,松開手的同時也別過了臉,折扇輕搖輕晃,“有什么?好說的,他原就不大喜歡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去?處。”
“就不要?再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束縛了他吧。”
明夷頓了一下,“他也不容易。”
——“我跟著師姐,這些年也過得很開心啊。”
——“反正沒有你,我現在大概也只是百鳥林下的一縷亡魂。”
雍和的天正值黃昏,從蠱師的角度看?過去?,那橙黃柔和的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輪廓莫名也跟著柔和了不少。
盡管看?不清城主此刻的表情。
她是從開明仙宮時就跟著明夷來到無主之地?的。
他很少說起過去?。
連蠱師這樣的心腹,對他的從前也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同奚臨一樣,是借由族人的血肉活到靈氣復蘇后的時代?,比他先蘇醒幾百年——至于是誰的血肉明夷沒有提。
相識近千年,蠱師僅從他平日不經意漏出的只言片語拼湊出了一點不算清晰的痕跡。
知道他在“那個”上?古曾經有過一個溫馨的小家,有位深愛的夫人,和一個不滿十歲的女兒。
他“眼?睛”的能力應該是不太實?用,自從有辦法隱藏,基本沒見他開過眼?。
時過境遷,她們如今怎么?樣,蠱師不敢貿然打聽。
不過即便不問,看?他現在行事的手段,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很久以前她曾問過明夷:“阿奚可以聽見岐山‘眼?睛’最后的遺言,城主就沒想過,讓他幫忙留意一下嗎?”
記得他那時思?考了許久許久。
幾乎站成了一尊雕像,發起呆。
但如今看?來,大約也還是只字未提吧。
倘若他能尋到故去?的摯愛,能聽到她們的遺音,他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有時候,她會覺得從千年前一路來到現在的岐山人,每一個都是孤獨的。
阿奚是,城主也是。
散發著鐵銹味的暗室里?,四面的眼?睛被干凈的劍法斬落在地?,一共五十一只,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青年拄著劍,雙腿一軟,單膝跪在了溢滿鮮血的地?面。
他耳邊充斥著這世?間最溫暖也最悲傷的話語,有那么?一瞬,仿佛將那些千百年暴虐的怨懟盡數鎮壓了下去?。
既安寧又寂寥。
濺在衣衫上?的血跡逐漸褪去?熱度,奚臨說不清維持這個姿勢多長時間。
直到有人從后面抱住他的脖頸。
然后輕輕收緊。
他伸手握著環過肩頸的那條胳膊,垂著頭哽聲?喚了一句。
“師姐。”
瑤持心挨在他頸窩處,安撫似的應道,“嗯,師姐在呢。”
第124章 雍和(十三) 掌門,我來入贅。……
回程的路上?, 四個人坐在殷長老的鐵車內,將荒涼險惡的南岳遠遠拋在了后面。
這?車子雪薇是第一次坐,難免透過窗新?奇地朝外面望。
林朔則在她旁邊抱著雙臂皺著眉, 大概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把某個人一起帶上?。
按理說他們此行的目的只有瑤持心一個, 掌門也并未吩咐別?的。
至于其他……
林大公子倍感不滿地掀起眼皮, 將對面的兩人裝進視線, 眉頭瞬間皺得更厲害,好像被傷到了眼。
他覺得能順手幫個忙已經算仁至義盡, 沒有非得一塊兒帶回山的必要吧?
可是剛剛那個情景又的確十分?慘烈, 他怎么都?開不了口說風涼話。
沉默的結果就是現在這?副局面, 不得不說也很讓人難受……
林大公子自己把自己搞自閉了,只好一個人在原地里跺著腳糾結煩躁。
瑤持心倒沒好好坐著,她側身托著臉,小心且認真地觀察著奚臨的表情。
青年正安靜地靠在椅子上?,情緒褪去?之后, 那眉眼五官無害極了, 分?明是平常寡言素淡的模樣,可就是多了幾分?柔軟的溫度。
瑤持心還是很擔心他的狀況。
離開金庫前, 他們把岐山“眼睛”的尸塊全部?收集了起來?, 準備等出去?以后找個合適的地方安葬。
雷鳴城的主?殿被師弟一把煞氣燒了, 剛好也能借此吸引雍和門徒的主?意,給?了他們掩人耳目離開的時間。
不過那到底是同他血脈相?連的親族, 嘴上?不說,心里肯定?是難過的。
她作為?旁觀者又拿不準分?寸要應該怎么安慰才好。
只能一邊發愁, 一邊擔憂。
奚臨一直閉目養神。
知道師姐在看他,畢竟睜開眼就能瞧見一道過分?專注的目光,感覺如若不是有旁人在場, 她可能就會像摸小狗那樣伸手去?揉自己的頭發了。
他眼角不由柔和下?來?,對視過去?極小聲地說道:“我真的沒事了。”
話音落下?時,旁邊的師姐并未就此安心,倒是驚動了對面的懷雪薇,她把視線從?窗外的景色挪到他身上?,模棱兩可又意味深長地彎著眼角一笑。
笑得奚臨周身不自在。
他下?意識地別?開臉,伸手攏了攏披著的外袍,去?遮微微敞開的胸懷。
這?衣服是隨手在地上?撿的,并不太合身,里面什么也沒穿。
奚臨終于想起自己衣不蔽體了,于是去?靈臺叫邊上?的人。
“師姐,能不能找件衣服給?我?”
“啊……”
瑤持心后知后覺地注意到他的胸口,眨了兩下?眼睛,這?才鉆進衣柜里翻找半日,取出一套遞給?他。
奚臨兀自去?了車內的小房間換上?,等再?出來?時,他伸手綁著腦后的青絲,馬尾已由紅轉黑。
大師姐給?人挑衣服堪稱細致,從?頭到尾配得之齊整,連發帶都?選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他開煞氣之后的模樣啟發,瑤持心揀的是一件黑紅色調的文武勁裝,上?紅下?黑,束發的冠帶也是絳色,腰身卻掐得很細,整個人瞧著頗有殺傷力。
“呀。”
雪薇遠遠看見,先瞇眼贊嘆,“奚師弟好精神啊。”
瑤持心聞言雙眸一亮,眉飛色舞道:“是吧!果然黑紅比較適合他,男人還是穿紅色更顯氣質。”
懷雪薇贊嘆且羨慕地說:“我對顏色沒那么敏感,常年也只穿黑白,你的審美到底是比我的好多了。”
“沒關系啊,明年仙市我幫你掌眼。”她興致勃勃,“我知道好幾家店,你肯定?會喜歡。”
林大公子就這?么看她倆你來?我往地聊了起衣著服飾,滿臉寫著一言難盡。
還不如跟大長老一塊兒坐車呢。
“誒對了。”
奚臨重新?坐回她身邊的時候,瑤持心想到什么,“之前明夷曾經很篤定?地對我說,你沒了他不行,是真的嗎?還是說只在虛張聲勢?”
要是真的,他豈不是還留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一頷首。
“以前是。”
因為?他對封印術不太擅長,煞氣每每用到極致,難免會失去?理智,只能仰賴城主?幫忙壓制。
奚臨言至于此,微微頓了一下?,語焉不詳地笑了笑,“不過現在不會了。”
他發現,如今沒有城主?也不是不能轉移注意力。
“啊,為?什么?”
瑤持心猶在不解,然而奚臨卻未再詳細地回答,含笑看她一眼,仍舊合上?雙目入定?去?了。
看得大師姐一陣莫名其妙。
殷長老的鐵車子雖快,但從?南岳回到瑤光山,滿打滿算也得大半天的路程。
抵達山門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冬季的天亮得晚,曦光未臨,滿山寒霧彌漫。
瑤持心遠遠地望見仙山上?高聳雄偉的白玉石牌樓,祖師像在后面巍然矗立。
一個熟悉的身影早已在門口等著了,定?睛瞧時,居然是老爹本人!
瑤光掌門披著寒冬的霜雪,袍角翻飛地立于牌樓之下?,儼然等了他們有些時候。
大師姐下?了車子便顧不得許多,整個化身成一只歸巢的飛鳥,哪兒還管爹生氣不生氣,一頭扎進他懷里,抱著那圓滾滾地肚子開始“嗚嗚嗚”。
“爹,爹,嗚嗚,我想死你了爹……”
“誒,好好好。”
老頭子摟著她拍拍腦袋,“在外面沒受委屈吧?”
一聽他這?語氣,瑤持心就知道老爹壓根沒把自己離家出走的事往心里去?,她頂著淚眼鼻涕揚起臉點頭,既感動又內疚地應聲:“嗯……”
不僅朝大邪祟放了一通狠話,還拐走了他的心腹打手呢。
“下?次不要再?一聲不吭地走了,知不知道啊?”瑤光明話雖如此說,腔調是半點聽不出責備來?,“好歹跟爹打聲招呼,有什么,老爹也可以幫忙想想辦法嘛。”
“知道了爹……”
瑤持心抹了把眼角,登時掏出在古都?買的一條灰圍脖,暖融融地替他一把系上?。
“嘿嘿,特地給?你買的。”
剛下?車的林大公子看得這?一幕,當即眼前發黑:“瑤持心,說了邪祟的東西不要隨便帶回來?!”
她還敢給?掌門戴脖子上?,是想謀害親爹嗎!
林朔怒氣沖沖地從?后面殺上?來?時,瑤光明也同樣看見了那個面容略有幾分?蒼白的青年。
旁邊的瑤持心尚在與林大公子理論物件的來?源有多干凈。
奚臨則筆直地行至瑤光掌門跟前,他經脈中危險的氣息和靈秀的真元共存,修為?氣場皆透著如淵水般的深沉老練。
是和先前所見相?比不加掩飾的境界。
奚臨規矩端正地站定?腳,垂頭喚了一句:“掌門。”
然后想了想,直截了當地開口:“我來?入贅。”
林朔剛吵到一半:“……”
守門的小弟子們紛紛被這?毫無預兆的開場驚呆了。
一個兩個銅鈴似的瞪圓了眼,一時不知是懂眼色地退下?,還是遵從?本心地留著圍觀后續。
反倒雪薇帶著某種預料之中卻深感新?鮮的神態高高挑起眉,掩著嘴,拖長嗓音悠悠感嘆:
“喔……”
林大公子這?邊的架還沒和瑤持心吵完,聞言簡直要忙不過來?,扭頭快炸了:“你一個邪祟頭子的親信想進我仙門,做什么春秋大夢呢!”
大師姐據理力爭:“都?跟你講過他已經不是了!”
“那也不見得就不是別?有用心啊!”
……
奚臨對林朔的質問置若罔聞,只神情嚴肅莊重地凝視瑤光明,“便是靈骨污損的邪修誠心想改投仙門,只要肯重洗根骨,各派也有過接收的先例,并非全然沒有通融的余地,不是嗎?”
“何況我還不用洗煉。”他眸中堅定?而坦蕩,“我的靈骨是經正統玄門修煉所成的,甚至有道心。”
“瑤光的劍道自從?霽晴云失蹤后,就一直不太景氣,除了林朔幾乎再?無能拿得出手的朝元劍修,何況林朔劍法兩道均得兼顧,未必有我專注,我可以彌補。”
林朔:“喂……”
瑤光明一言不發地捋著長須。
奚臨于是接著說下?去?,這?都?是他早在決定?隨師姐上?山后斟酌好的,沒帶任何猶豫。
“掌門如若仍有顧慮,我不是不能理解,搜魂或血契,我都?接受。”
說到這?里,他忽然帶了幾分?從?容的把握:“哪怕是正道仙山,一樣有許多明面上?無法解決的麻煩,這?一點不止貴派,其余五大仙門也是如此。有我在,可以不用臟瑤光山和掌門你的手。”
林朔聽得此等邪氣沖天的話,只覺山門口的石磚都?要被凌辱了,欲言又止:“掌門!”
你看看他!!
而瑤持心已然從?斜里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奚臨,心頭百轉千回,暗想不要再?上?血契了,他好不容易才擺脫鎖鏈。
她著急忙慌地沖瑤光明道:“爹!”
“你答應過,身份不好可以入贅的!”
這?一左一右互不相?讓。
瑤光明沒立刻回應,拈著胡須不緊不慢地將在場的幾個人都?看了一遍。
他態度太捉摸不透,因此連奚臨都?不自覺跟著緊張起來?,唇邊的筋肉淺淺地一動。
老胖子先無奈地抬著下?巴示意他閨女:“丫頭,在外面別?這?樣不矜持,談正事呢,你讓老爹很難做啊。”
瑤持心近乎急了:“爹!奚臨他……”
“原則上?。”瑤光明不由分?說地打斷,“瑤光一向不收根骨清濁難辨的邪修,哪怕是洗過骨的。”
雪薇聽了若有所思,對此她自然最?有體會。
當初不小心損了仙根,如若不是葉長老動容松口,她也進不了玄門。
“我知道是有不少同道會酌情收留邪修,但瑤光有瑤光的準則。”
他話語之堅決篤定?,奚臨眼瞼一瞬間沉沉地壓了下?來?,喉結掙扎地滾了滾,行將說話前,瑤光明悠悠吐了后半句。
“畢竟我派千百年來?極少逐弟子出師門,擇徒十分?嚴格。但凡正經過了山門測試,正經進過本門講堂的,都?算是瑤光門徒,受祖師庇護,除非犯下?欺師滅祖之重罪,否則一生一世皆為?瑤光之人。”
他大概尚在愣神,未敢冒然自以為?是,一旁的瑤持心卻反應神速地去?晃他的胳膊:“沒聽見掌門說你是瑤光弟子嗎?”
“還不快叫爹!”
瑤光明:“……”
等等,倒也不必這?么急。
好在奚臨比大師姐乖順多了,當下?垂首行了個晚輩禮:“弟子參見掌門。”
老胖子松了口氣,感覺小伙子很懂事。
他伸手在青年肩上?輕輕一摁,半是提醒半是警告:
“虛禮就不必了,今后別?把南岳的那些陋習帶到仙山上?來?,明白嗎?”
“嗯。”他聽話地點頭,“明白。”
余光見到師姐正擠眉弄眼地向他使眼色,那歡快要慶祝的心情都?快飛出眉宇。
瑤光明背著手,“行了走吧,趕路也累了,回頭我瞧瞧你身上?纏著的東西,老用封印術鎮著總不是個辦法。”
……
彼時晨光堪堪破曉,守門剛吃完瓜的小弟子們連忙叫“掌門”和“師兄”“師姐”。
瑤持心攬著奚臨的胳膊走得腳下?生風,靈臺上?猶在沾沾自喜。
你看我說什么來?著,師姐出馬一定?沒問題的吧?
就說你能留下?了。
盡管她好像還沒怎么發力,不過沒關系,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
大師姐滔滔不絕地在高興,山門口巡防的筑基弟子們開始交接換班,外門的后輩們也紛紛上?起了早課,四處正是蘇醒的時候,人來?人往。
忽然間,頭頂的天空撕裂了一道縫隙。
瑤持心來?不及回頭,明夷的聲音已然響在了四面八方。
這?場景,跟他上?次出現時一模一樣。
“好個吃里扒外的叛徒。”
“我說你怎么就這?么惦記著要走,口口聲聲為?了女人,原來?是早被‘仙門正道’招安了。”
身側的奚臨轉過去?的同時,照夜明落在了手中,他狠狠一皺眉,冷著臉迎上?對方揮來?的一道符咒。
不知是因為?沒能靠雷逍滅了他的口,還是因為?他一把火將價值連城的雷鳴金庫付之一炬,總之明夷現下?瞧著十分?惱羞成怒,近距離角力時顯然在咬牙切齒:
“你是幾時搭上?瑤光這?條大船的?”
那陰柔清秀的眉宇透出一股恨意,“上?回我不遠千里來?這?兒撈你出去?,你就已經和瑤光明勾結上?了吧?倒挺會給?自己找后路——”
話說完他不忘朝瑤光明冷嘲熱諷:“瑤光掌門真是好手段,這?招計中計委實令晚輩甘拜下?風,這?小子都?與你說了多少?他可在我身邊跟了不少年,還真沒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南岳大邪祟不久之前造訪是彬彬有禮,今日直接大打出手,簡直像是破罐子破摔。
結束了一宿休整的瑤光子弟聞風傾巢而出,站在日頭底下?搭著涼棚看大能們斗法。
明夷此番挑釁得明目張膽,瑤光明二話不說便翻掌朝他拍去?,順勢一把將奚臨拉下?來?。
整座仙山是受他靈氣罩著的地方,這?意思很明顯,必然是不能容忍任何人侵犯分?毫。
小弟子們在底下?聽了一耳朵雍和城主?的怨念,交頭接耳竊竊議論。
山門處的秦玉見狀,趁機大著嗓門解釋:“這?一切都?是掌門的主?意,原來?掌門早有計劃!”
他是和奚臨前后腳進外門的,朝夕相?對了四年,自是向著他說話。
先前明夷在眾目睽睽之下?帶他離開,派中已有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此刻他總算找著機會給?兄弟澄清,情緒不覺高漲。
“我早就說過我們阿臨為?人老實了,你們不信,他怎么可能是南岳的內鬼。”
“全是掌門安排好的,他是去?雍和臥底的,你們看到了嗎?我沒說錯吧!”
……
秦玉為?人嘮叨愛操心,不過確實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哪怕壓根不知道前因后果,也選擇無條件地相?信奚臨,見得此情此景,近乎是在四處奔走相?告。
雍和城主?在瑤光山大鬧了一場,當然不敵掌門,最?后負傷倉皇離開。
回到古都?的明夷,馬不停蹄地抓了一把丹藥磕下?去?,沒一會兒便嘔出一口血,等著旁邊的蠱師替他療愈。
“城主?。”
蠱師將喂飽了的蠱蟲放在他傷處,一語道破,“您的演技也太差了。”
“你管我那么多。”
他一如既往地嘴硬,恐怕以后死了埋地里,千年過后這?張嘴依舊健全不化,“我肯出面就不錯了,別?挑三揀四。”
蠱師一面忙碌一面見怪不怪地瞥他,“我就說你把阿奚當親兒子看,你還不承認。”
上?次他匆匆露臉暴露了身份,那么多人在場,奚臨若想留在瑤光,即便有瑤光掌門和他女兒遮掩,人多嘴雜,免不了遭同門質疑。
明夷親自跑這?一趟,也是為?了讓他往后的路能好走一點。
冒險在當世的凌絕頂跟前如此試探,哪怕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可真敢。
思及如此,她搖搖頭,“經此一役,他肯定?更討厭你了。”
明夷翻著白眼扇起扇子,“愛討厭不討厭。”
難道以前就喜歡了?那不是照樣一見他就臭著張臉么。
“瑤光明算是個磊落之人,否則也輪不到他凌絕頂。”
他信手給?自己倒茶水,“阿奚跟著他,至少在處理‘眼睛’一事上?,應該不用太擔心。”
相?反,要是奚臨出了事,他瑤光山就有監守自盜之嫌了,瑤光明想來?也不想惹這?樣的麻煩。
“是啊。”
蠱師喃喃附和,“這?是老一派的仙山了,經歷過靈氣復蘇前的年代,終歸會比別?派更慎重一些。”
說話間,院中簌簌下?起了小雪。
這?是南岳的第一場雪,轉眼覆滿了天地。
今年的冬天不知怎的,好像比以往哪一年都?要漫長,先是聽聞無主?之地爆發了幾場邪修廝殺的動亂,一直偏安一隅的雷鳴城終于被虎視眈眈的雍和整個吞并。
明夷自此在南岳一手遮天,再?無鄰敵牽制桎梏,勢力可謂空前強大。
而沒多久又傳出他公然挑釁瑤光山的事情。
結局當然是被玄門中最?高不可攀的凌絕頂灰溜溜地打了回去?。
眾人都?猜測是這?大邪修在無主?之地狂妄得昏了頭,以為?仙門也那么好欺負,如今招惹瑤光可算是踢到鐵板了,想必能安分?好一段日子。
正統修士和歪門妖邪一起津津樂道。
當外面鬧得沸沸揚揚,諸事精彩紛呈之時,遙遠的北海孤島上?,摘下?了兜帽的黑袍人正任由劍宗宗主?將手放在自己顱頂。
頭顱是最?接近靈臺的位置,借此他能看到當天他在瑤光浮屠天宮里的全部?見聞。
這?是只有兩任掌門交接,才可踏足的禁地,外人無從?得知。
待瞧見那白玉底座之下?的東西緩緩露出真容,宗主?觀瀾漸漸瞪大了眼,神情深處的貪婪幾乎不加掩飾。
瑤光明……
這?個老家伙。
等到他松開手,黑袍人旋即睜眼:“如何,我沒有騙你吧?”
觀瀾的態度登時謙恭了數倍,頗有幾分?諂媚的意味:“前輩辛苦,喝口茶水——我一向敬重你們這?些老一輩的修士,尤其是如您這?般雙修兩道的,大多精神力超凡卓絕,豈有不相?信的道理。”
他把茶杯推過去?,兩人算是正式談起了合作:“不過……瑤光明倘若真是借外物修煉飛升,那前輩你……”
宗主?試探著,“難道就不心動?”
有好東西能破境界,他舍得讓給?自己?
天底下?誰會對飛升無動于衷,說出來?鬼都?不信。
“你放心。”黑袍人對他的顧慮心知肚明,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我只要瑤光山,此物讓給?你也無妨。我又不是不能凌絕頂——”
觀瀾連聲稱是,暗想,橫豎是要簽血契的。
他揭過話題不再?討論,“那不知前輩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嗎?”
黑袍人眼睛看過來?,他立刻表態:“若有劍宗能幫上?忙的地方,必然當仁不讓。”
那和瑤光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五官露了個友好的笑:“當然。”
他眼角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瞬冰冷,和煦地說,“怎么少得了宗主?你呢。”
第125章 瑤光(一) 誒——!你在跟瑤持心說我……
百里蕩, 興化。
此地位于荊楚的邊境,地勢偏北,是以一場秋雨過后, 眨眼轉了涼。
自從?幾年前玄門大比結束, 庇佑荊楚的仙門就成了瑤光山與昆侖虛。說來也奇怪, 好像打那一年起, 世道?無端就亂了許多。
論道?場上偷用“眼睛”作弊的修士只能算開胃小菜。
同年南岳邪祟互毆,雍和城主單槍匹馬挑釁仙山, 據說瑤光還收留了一個雍和出身的邪修, 樁樁件件令人匪夷所思。
平時無主之地三天兩頭鬧得血雨腥風是屢見不鮮了, 誰承想?正經幾大國疆域內也怪事頻出。
這幾年妖邪似乎格外躁動,連魔物?都偶有出現,好些妖獸甚至在?人口密集的城鎮大肆屠殺,跟瘋了一樣狂躁難定?。
除魔降妖乃仙門中人職責所在?,各門各派均忙得不可開交, 弟子?常在?外奔走, 各家人手都捉襟見肘。
天下?越亂,越容易讓人渾水摸魚, 畢竟玄門修士乃萬里挑一的人中龍鳳, 數量不會太多, 總有顧及不上的地方。
百里蕩最近就來了個道?行?頗深的大妖邪。
趁仙門到處失火顧及不上這邊陲之境,索性占山為王, 將整個興化收入其神識范圍內,路過什么吃什么, 人獸不忌,葷素搭配,好似捕蠅草成的精。
大邪修除了生?啖血肉也很懂得享受, 抓來的人先挑挑揀揀一番,要選出幾個模樣整齊的伺候他端茶倒水,飲食起居。
他吃肉可以吃生?的,洗澡卻得用鮮花裝點,玫瑰露混溫水,通身上下?香噴噴。
因?而長得漂亮的人暫能茍且偷生?,長相不那么漂亮的就在?劫難逃了。
可謂是將“看臉”這一喜好貫徹到了人神共憤的境界。
捧著托盤推門出來的女孩子?一張臉煞白如紙,唇角竟還堆著燦爛的微笑,直到走出房間一丈開外,她才滿面驚恐地開始發抖。
儼然是一副又活過一天的后怕。
后院里用結界和陣法關著一群等著享用的大活人。
這邪修過日子?挺講究。
不僅男女分開關押,還分了禽類、走獸類、妖獸類,整整齊齊,一目了然。
那托盤里擺著小腿骨和趾骨,光潔中隱有血絲,少女從?廊上走過去時,院中被囚禁的人們看得一清二楚。
大妖邪進食很有規律,一三五吃人,二四六吃獸,八九十練功休息,作息非常健康。
而按照順序,今天他該抓十歲以下?的女童進補了。
左邊陣法里的女人們立時抱成一團,將幾個年幼的孩子?護在?中間,此舉明明蒼白無力但?又下?意識為之。
小女孩就露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望著外面。
當人恐懼到極點,臉上甚至是沒有表情的,她定?定?地注視著半開的房門,強烈的不祥預感籠罩心頭。
極有可能輪到她了,就是今天,下?一刻。
很快,從?里面探出一“條”干瘦細長的手,之所以是“條”,只因?這手能無限延伸,誰也說不清它?的極限在?哪里。
大概是嚇傻了,女孩木訥地加快了呼吸的速度,然后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咚咚”的心跳響得近乎要沖破胸膛。
那只手已經橫過了美人靠,蛇一般朝她們的所在?“游”來。
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呼聲中,手指停在?了她面門。
毋庸置疑,對方的目標很明確。
小女孩一顆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滿腦子?空白一片,走馬燈似的迅速閃過無數畫面。
爹娘,親人,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沒吃完的杏仁酥……
聽說妖怪吃人吃得很干凈,他會怎么吃呢?會在?她還沒有全然死去的時候就一口一口生?吃嗎?
抑或是如殺雞那樣,先抹脖子?放她的血,再揀嫩的皮肉下?口呢?
她們在?院子?里聽了好幾天對方進食的聲音,知道?他很喜歡嗦骨頭上的肉,那也會如啃雞爪一樣嗦她的小腿骨嗎?
女孩眼睜睜見近在?咫尺的大掌攤開五指,緩緩扣向自己的顱頂。
耳邊充斥著同伴們壓制不住的抽噎啜泣。
她雙眸瞪得目眥欲裂。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也就是在?這時,萬丈九霄上倏忽亮起一點微光。
光芒中隱隱有碎星閃爍,最初只豆大一點,繼而逐漸清晰,逐漸逼近,旋即筆直地從?斜里扎下?,剛好將那長蛇般的手從?中攔腰斬斷。
雞爪子手掌當空飛了出去,鮮血四濺。
女人們終于失聲尖叫。
嚇呆了的女孩子只見晃眼刺目的白光中一個身形挺拔的人乘云駕霧而至,握著一柄綴有北斗七星的長劍,動作行?云流水地將那企圖逃跑的胳膊釘死在?地上。
煙塵與星光里轉過一張濃烈逼人的臉,五官鋒利清晰,俊朗得一塌糊涂。
他匆匆詢問:“喂,有人受傷沒有?”
然而一群人全傻了,對此情此景不知該作何反應,竟沒一個出來回答他。
這好看的公子?登時不耐煩起來:“問你們話呢!”
忽然間,他背后像吹過一縷縹緲的風,凡人肉眼不可見的陰影稍縱即逝,蜻蜓點水似的,只不冷不熱地沖他后腦勺丟下?一句話。
“別聊了,人跑了。”
青年驀地一愣,當即回頭,他的星辰劍釘在?一截空空蕩蕩的小臂上。
那妖魔果真?臨場斷尾,金蟬脫殼了。
他顧不得許多,拔出劍鋒,既不甘心又很著急,咬著牙緊隨其后:“誒,等等我!”
小女孩嘴還維持著微微張開的狀態,耳畔縈繞著分明看不見,卻格外清朗的男子?嗓音。
“仙……”她抓住身后母親的衣襟,“神仙……娘,是神仙!神仙下?凡了!”
妖怪的居所不多時便地動山搖地響起打斗聲,里頭許是展開了一番激戰,靈氣蕩漾,劍光流轉。
普通建筑哪里承受得住這樣的沖擊,“砰”地從?頂上豁開一個大洞。
飛濺的屋瓦碎片裹挾著險惡的魔氣紛紛四散,每一顆都殺氣十足。
就在?行?將撞上人群聚集之處時,半途一條銀色的長鞭大包大攬地一卷,瞬間全部?截住。
來者長袖如練,居然是個姑娘,那足尖翩翩然落地,一抬手鞭子?即刻“嗖嗖”斂入袖中,看其裝束打扮,應該和方才那青年同宗同門。
盡管都是仙門修士,她瞧著卻沒有那么不染俗塵,反而親和得像鄰家大姐姐,一轉身,笑起來幾乎不見眼。
“不好意思,來遲一步,有嚇到你們么?”
女修款步行?至法陣邊,指尖靈巧地飛快挪動了陣上的幾個符文?,周遭的結界束縛立刻退卻。
她抬袖換上自己的防護術將眾人罩于
依譁
其中,“在?這等我一下?,不用怕。”
這話應該是對幾個小姑娘說的,她輕輕拂過小孩的頭,“待會兒就送你們回家。”
女修正往關押男人的方向走去。
一只藏在?暗中的枯手蠢蠢欲動地緊盯著她的后頸,從?邊上緩緩冒出五指,瞅準一個絕佳的空隙,猛地朝她撲來。
近處的女人余光瞅見,來不及提醒,倉皇出聲:
“仙姑,當……”
“心”字還未出口,一支靈氣灌注的箭矢從?天而降,穩準狠地刺穿了那條圖謀不軌的胳膊。
覺察到動靜,女修不以為意地回過頭,當瞥到地上的斷肢后,她旋即笑盈盈地對著高?處示意:“辛苦你啦,這么快跑來。”
頭頂的驕陽太過扎眼,底下?的凡人們逆光看不清空中的情況,倒是先聽見那人清麗清澈的嗓音:
“小意思,要不要我幫忙啊?”
說話間她已經旋身在?院中站定?,長發于風里一起一落。
當人們微炫的視線重新聚焦時,幾乎被她的眉目五官扎了一下?,那美得全然不似紅塵浮華,恍惚真?給人一種仙女下?凡的錯覺。
瑤持心趁雪薇拆結界的工夫,就地落好了帶來的空間陣法,可直達興化之外的瑤光據點。
那雙纖細修長的手飛快而熟練地結了個印,在?女人們怔愣的注視下?,臂膀一展,以浩瀚無匹的真?元連通兩地。
“好了。”
她檢查完周遭情況,確認一切妥當,才揚著臂膀叫雪薇。
隨后又在?靈臺上問奚臨:“你們倆怎么樣?抓到那個邪修了嗎?”
屋內的劍氣殺意凜凜的激蕩著,兩個劍修一前一后包抄,將房間里的邪祟圍得沒有退路。
青年抽空應道?:“還沒有。”
“快了。”
瑤持心:“那我們帶著凡人先行?一步,你跟林朔當心點哦。”
奚臨:“嗯。”
兩人這邊一經交手才發現這邪修不知修的什么妖法,臂膀仿佛多到用不完,砍完一條還有一條。
他赤裸著半身,露著白花花的肉跟滿屋子?的斷臂一起爬來爬去,不時散發出一股嬌柔的馨香,瞧著都瘆人。
林大公子?給熏得直噴嚏,差點掐不了訣,只覺這或許是敵人的陰謀,要靠視覺和嗅覺的沖擊擊垮對手。
他幾道?琴音削過去,“不用想?了,一定?是被魔物?附身的,把他的魔核挖出來,我輔助你。”
魔獸與妖獸的行?為模式不太一樣,雖說同是由天地間的血氣怨念所化,但?前者更善于寄生?控制,而后者大多橫沖直撞,主動攻擊。
魔物?一旦現世,會先神不知鬼不覺地蠱惑人心,凡人、修士乃至邪祟皆不可避免。
邪修雖修的旁門左道?,但?到底是脫胎凡骨人身,看這胳膊大腿滿天飛,生?肉當飯吃,可見已經超出了尋常生?靈的范疇。
林朔一口氣調動大半真?元,清角一弦接著一弦,一路追逐,將八爪魚模樣的丑八怪逼到了奚臨跟前。
照夜明寒光凜冽,配合無間地從?背后捅進其心房,一塊狀如拳頭的琉璃石當場噴薄而出。
那大小讓他都跟著吃了一驚。
若是看走眼,以為是心臟都不奇怪!
魔核乃妖魔附體時的棲身之所,平常也不比一片指甲大,如此規模,里面得塞了多少魔物?。
“這么大一顆?”
林大公子?抽了口涼氣,當機立斷,“不行?,趕緊毀掉它?,放出來可就麻煩了。”
他收了長琴,星辰劍握在?手里,作勢就要上前。
半道?卻被奚臨一把拉住:“慢著,這顆魔核太大,不要用劍氣……”
他倆一個要往前一個要反對,剛剛的默契曇花一現,頃刻頭碰頭撞在?了一起。
修士的靈骨又重又硬,尤其是走劍道?的,一個賽一個的鋼筋鐵骨。
林朔差點沒眼花:“你怎么不早說!”
奚臨還未開口,意識到不妙的琉璃石顫巍巍地打了個晃,“啪”一聲清脆地原地裂開了。
兩人臉上均是一驚。
緊接著,縫隙陡然暴漲,數不清的魔獸爭先恐后往外鉆,險些將他二人掀翻在?地。
狂烈的颶風直接摧毀了秘境,直沖上天。
瑤持心才安頓好凡民,冷不丁讓這股滔天的魔氣波及到,好懸及時撐開了結界,將一眾弟子?與凡人緊急護住。
望見滾滾黑霧從?剛才所在?的山頭噴出,她就知道?事情不順利。
離得太遠聯系不上林朔,這會兒只能去詢問師弟:
“你倆怎么回事,不是說快好了嗎?據點都要被你們掀了!”
奚臨二人馬不停蹄往魔獸流竄之處御劍追捕。
“你沒事吧?”
“我們沒事,有防護法陣罩著,周圍沒人受傷。”
瑤持心在?那頭不禁困惑,“什么邪祟這么厲害,連你們兩個人出馬都搞不定?嗎?”
“要不要幫忙?”
“其實也不是……”
奚臨下?意識朝一旁的林大公子?投去半個眼風,眉頭淺淺皺起來,“林朔太著急了。”
他這表情變化讓同行?的劍修看在?眼里。
不得不說相處久了以后就會發現奚臨實在?不怎么會掩飾一些小動作和情緒,他太好懂了。
因?此過于精通人情世故的林大公子?頓時就猜了什么,炸毛道?:“誒——!你在?跟瑤持心說我壞話是吧?!”
“……”
他義憤填膺:“我就知道?——你們倆又背著人偷偷傳音了!”
自從?得知他二人由于體質可互換身體的術法亦能在?靈臺上無視距離直接交談之后,林朔便悄悄觀察到,奚臨一旦神情專注起來,十有八九就是在?和瑤持心對話。
而且這種頻率每每在?他跟自己同行?時格外明顯。
擺明了是在?腹誹。
好像和自己在?一塊兒就有那么難受似的!
他是三歲小孩嗎?
林朔一面很不爽這種當面被人偷著議論的感覺,一面又很好奇他倆到底講了自己什么,抓心撓肺得如萬蟻噬心。
奚臨無可奈何地斜乜著瞥他一眼,最終嘆了口氣,避免他再糾纏下?去,索性開口直說:“說你方才太急了。”
誰承想?林朔聽完更加坐不住:“我太急了?難道?不是你自己動作太慢嗎!”
“非得拉我那一下?干什么,你直接上煞氣不就行?了!”
“我不拉你那把,你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跟我理論?”
“怎么不能,憑什么我就一定?跟不上你的速度?你看不起誰啊。”
……
瑤持心隔著靈臺聽到那頭傳來的只言片語,一陣頭疼地刮了刮太陽穴。
盡管這兩個人在?老爹的安排之下?已經合作過不止一次,可該吵的架還是一樣沒落。
打從?奚臨被瑤光名正言順地接納,他對門派便再無隱瞞,會什么懂什么,知無不言,跟林朔之間起爭執的頻率也直線上升,并成功蓋過她成為了林大公子?的頭號敵人。
托她家師弟的福,瑤持心感覺林朔現在?看自己都順眼多了,百年以來難得這么和諧。
她嘆了一口老成持重的氣:“你倆等一會兒,我和雪薇過來幫你們。”
說完,她將救下?來的凡人百姓交由結界外的幾名瑤光小弟子?看顧,吩咐叮囑了一番,遂御劍騰空離去。
大師姐從?前最拿得出手就是御劍,如今受奚臨指點,更是愈發爐火純青,她迎風從?林間穿梭而過時,比風雨中疾馳的蒼鷹還要優雅矯健。
身后那剛入門不久的年輕小弟子?幾乎看呆了,僵在?那里良久沒動靜。
旁邊加固陣法的同門瞥見他的模樣見怪不怪地一笑,拿手肘撞了撞,“誒,別發傻了,干活兒。”
小師弟回過神,忙紅著臉站好位置。
他們不過筑基境界,是被前輩們帶著下?山見世面的,要給林朔師兄助拳護法,這點修為還差得遠呢。
“大師姐……”
年輕的門徒眸光閃閃,喃喃地佩服道?,“好厲害啊。”
雪薇比瑤持心先行?片刻,在?妖魔試圖逃出興化之前,禁魔的牢門沿著整個百里蕩哐哐圍了一圈。
星辰劍與照夜明隨即而至,兩束寒光不相上下?地將扒拉在?門上扭動的魔物?一劍橫掃,神滅形消。
兩名劍修幾乎同時收回長鋒重新調整狀態。
林朔:“我左邊你右邊。”
奚臨沒有二話:“記得擺劍陣。”
群魔一旦分開,單個的戰力便不足為懼,在?劍修控住全局的同時,雪薇將破繭鞭伸長到了極致,卷起一波漏網之魚的小妖魔奮力拋上半空。
她喚了一聲:“持心!”
拉滿弦的無極弓倏地一放,箭矢拖尾流星一般傾盆落下?,剛好給附近的奚臨二人清了場。
林朔的琴劍來回切換本?就消耗極大,先前在?那小院里為了追擊八爪魚已經用了快一半,此刻沒等削幾劍靈氣便宣布告罄。
他掏出一粒丹藥,吃下?去才意識到今天過量了,只好先避開竄到面前來的魔獸,扯著嗓子?喊:“瑤持心!”
“真?元!”
和火急火燎的林朔相比,瑤持心倒是十分不緊不慢。
林大公子?常年發虛,據說因?為要兼顧兩種流派,他平時啥也不干,光站著也會掉真?元,堪稱是被雙修掏空了身體。
以前在?外斗法他還會有意識地控制消耗,現在?許是知道?有她這個保障,用起殺招來簡直肆無忌憚,酣暢忘我。
然后氣海一空就只會張嘴喊“瑤持心”。
起先她還老老實實地隨叫隨到,后來次數多了,總覺得姓林的拿她當人形藥瓶。
在?不滿情緒地推動之下?,瑤持心逐漸發現這是一個占便宜的絕佳好機會。
她居高?臨下?,面上帶著幾分翻身做主人的冷傲,壓著眼瞼看他:“想?要啊?”
那神情不懷好意:“叫聲‘大師姐’,我就給你。”
奚臨:“……”
“師姐,”他在?靈臺中提醒,“注意一下?言詞……”
瑤持心挑著眉,就等著看林大公子?緊扣本?命劍,那種不甘心卻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最后忍辱負重地咬牙。
“……大師姐。”
感覺簡直不要太好!
第126章 瑤光(二) 我本來就很聰明。……
給三個?人滿上真元之后, 豎在興化邊沿的禁制似有一處隱隱松動。
雪薇立即察覺,正準備過去修補,瑤持心?搶先一步動了身, “我去吧, 你?留下?替他倆護法。”
從南岳回來不久, 她就開始跟著奚臨修煉, 還是按照下?山前的進度,讀書背書, 日課打坐。
然而很快的, 瑤持心?就感覺到不得勁。
在此之前的小半年?里她經歷了可困住大能的迷惘鳥幻境, 正面與好幾個?厲害的邪修交手,去過封禁靈氣?的上古,也?和仙門修士一對一地切磋。
她在無數生死一線的風雨飄搖里奔跑穿行,成了個?刀尖游走的熟練工,不知不覺臨戰經驗已超越了仙山里的大部分同門, 每每一場斗法結束總會?有所?收獲。
而鸞飛鳳舞的瑤光山太平和了, 竟不太習慣。
這世上有的人找個?山洞打坐都能原地破境,也?有人只能在刀山火海中悟道?求真。
大概是受奚臨影響, 瑤持心?在她世外桃源般的小院里待了不到三個?月, 消化完了先前的幾次實戰便忽然無事可做了, 渾身不自在。
她第一次發現仙山原來這么?無聊。
為了讓自己有新?東西可以領悟,大師姐開始蹭人家的下?山令, 但?凡同境界的弟子要出任務就拽上奚臨一起去。
大江南北,九州八荒, 只要是能出門的她都感興趣,漸漸的,也?沒了以往那種擔心?自己會?拖后腿的不安了。
朝元的師弟師妹們瑤持心?許多?不太熟, 又?怕給他們添麻煩,于是林大公子首當其沖,成了她手里的第一冤大頭。
第二是雪薇。
偶爾回過神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誰能料到當初那個?一想起下?山就嫌麻煩,能躲則躲的大師姐,有朝一日會?如此積極地往外跑呢。
只眨眼的工夫瑤持心?尋到了禁制的異樣處,果然是牢籠出現了裂縫。
這些年?的下?山任務沒白蹭,雪薇教會?她不少東西,她把元老收起來,兩手迅速結印,正要將縫隙補全。
忽然,一頭來歷不明的妖魔沒頭蒼蠅似的從外面撞了上來,剛好撞破這薄弱之處。
封印禁制碎得猝不及防。
她愣了一下?。
雪薇的禁魔牢籠是禁里面的魔,對外物的防備反而不那么?堅韌,那妖獸屁滾尿流地扎進興化,也?不知竄哪兒去了,倒是附近一只不太顯眼的魔物趁亂從破口?鉆出。
怎么?還有外敵!
好巧不巧,那百里蕩外的官道?上正有一隊車馬經過。
糟了,是凡人。
瑤持心?顧不得許多?,匆忙丟下?一塊靈石暫時堵住縫隙,自己飛身抽出了瓊枝,霜刀攢起冰花,剛要朝狂躁的魔物削去。
卻在這一刻,一道?凜冽的殺意?從她相反的方向襲來,冰雪和紫電幾乎同時在魔獸身上一左一右平行而過。
那靈力修為儼然高出她許多?。
來者青衫長袍,半臂箭袖,黛藍色的雷霆“滋滋”冒著電光。
當看清是她,對方毫無表情的眼里分明流過一線驚訝。
瑤持心?的驚訝沒比他少。
居然是白燕行。
雙方各自落定站穩,中間的魔物被兩道?靈氣?絞殺,頃刻灰飛煙滅。
瑤持心?停在凡人的車隊旁,瓊枝干練地點地一甩,下?意?識地顰起眉側身往他那邊望了望。
因為幾年?前那場大比,她憑一己之力攪黃了瑤光與北冥的關系,兩家現在勢如水火,積不相能,所?以彼此之間完全沒往來。
昔日仙市梅花塢一別后,她就再未見過白燕行,每天太充實,瑤持心?都要忘了自己還曾經有這么?一個?“前夫”。
乍然相遇挺意?外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氣?質比之當年?有些微妙的改變,這里的當年?僅僅是指“那個?”六年?,甚至比玄門論道?時都區別明顯。
好像變得……變得陰郁沉抑了不少。
約莫是覺察到她的視線,白燕行同樣轉過眼,兩人四目相對。
瑤持心?立時如臨大敵地一“咯噔”,想起那天自己還揍過他來著。
他干嘛,不會?想打架吧?
“奚臨。”
她一邊戒備,一邊去靈臺上搬救兵,“我遇到白燕行了。”
另一處忙著誅邪的青年?動作凝滯半寸,語氣?倒很冷靜:“你?在哪兒?他對你?說什么?了?”
瑤持心?:“他……”
大師姐剛開口?,對面的前夫突然問?道?:“有在這附近看見一只蜃妖嗎?”
她伸手向后一指:“西北方。”
同時補上尾句:“……找我問?路!”
奚臨:“……”
白燕行聞言不冷不熱地垂目頷首,算是禮貌又?不失疏離地道?了謝,仍舊御劍追著方才那妖獸進了興化的地界。
緊接著,幾道?柳綠身影疾馳著刮過迅風,馬不停蹄尾隨在后。
劍宗的人貌似也在這附近除妖,好巧不巧,妖獸誤打誤撞逃竄到了百里蕩,兩派門徒冤家路窄地撞到了一塊兒。
興化雖地處荊楚,可誅邪不分派別,按理?說只要是仙門中人,見著妖邪皆有除魔衛道的責任。
劍宗要多?管閑事插手他們圍剿的魔物,瑤光也?并無指責的立場。
這幾年兩派弟子之間意見大得很,互相膈應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由于玄門定好的規矩,劃分了地盤就不可私下?爭斗,沒辦法通過搶資源來惡心?對方,于是只好干起了搶功的勾當,有機會?便跑去各家的資源地,先一步擊殺降妖鈴范圍內的妖魔,主打一個?不氣?死你?也?要羞辱你?。
今日帶下?山的瑤光弟子比較年?輕,資歷尚淺,也?是頭一回遭逢這等情況,個?個?咬牙切齒地看著劍宗的人高來高去地“幫”他們除魔,敢怒不敢言。
瑤持心?回到庇護凡民的瑤光據點,一抹聲勢浩大的靈風驀地卷過,像有意?使給她看一樣,炸碎的群魔尸體鋪天蓋地沖他們的所?在劈頭蓋臉澆下?來。
她連忙抬起胳膊擋住臉,半邊袖子刷啦啦被血水濺濕。
那人捉弄得手,得意?且挑釁地丟下?眼風,御物離去。
“師姐!”
“大師姐!”
瑤持心?擺擺手,“沒事。”
她撈起袖子擰了把水,指腹拂過一個?避塵訣,轉瞬打理?干凈衣袍。
等視線往那劍宗弟子的背影追去,才發現此人自己并不陌生,也?是個?熟面孔。
——朱瓔。
邊上維持結界的小弟子見了,想必對她略知一二:“是劍宗宗主的那個?外甥女吧?”
“聽說她前些日子出關了,直接提升了一個?小境界,修為都快能和白燕行平起平坐。”
他半是羨慕半是嘲諷,“有天賦有資源的人就是好命啊,修行跟吃飯一樣容易……”
話音沒落,一旁的同門便在瘋狂沖他使眼色。
小弟子后知后覺地記起大師姐曾經和對方有過一段恩怨,趕緊小心?地閉了嘴。
瑤持心?知道?后輩顧及她的感受,忙打著哈哈讓師弟們不必在意?,“誒,都多?少年?的老黃歷了,想提就提嘛,我又?不吃人。”
她把氣?氛緩和了下?來,但?心?里不說失落是假的。
忍不住有意?無意?地往劍宗那處偷偷打量。
朱瓔擺明是特地來找她挑釁加炫耀。
這畢竟是自己第一個?憑本事擊敗的對手,私下?里瑤持心?還是有悄悄關注她的動向。
當日仙市切磋輸掉以后,聽聞她回北冥島自請閉關了,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修士閉關大多?十年?起步,沒有突破是不會?出關的,而她從困惑到領悟不過短短數年?,絕大部分同境界的人恐怕都做不到。
現在再看朱瓔的靈氣?與身手,顯然不是仙市時期可以相提并論的。
她盡管輸得慘烈,卻近乎改進了那場對決里所?有的缺陷,整個?人的氣?息陡然渾厚了好幾倍,雖然性格依舊很討厭,可修為是實打實地精進了。
瑤持心?僅僅是見朱瓔輕描淡寫地一出手,就看清了自己和她之間的差距。
那不是簡單靠拼命努力便能彌補的鴻溝。
可以說是她窮盡一生也?追不上的悟性。
如今想想,那場用盡心?思才贏下?的比試,不過是僥幸的小花招罷了,聰慧之人稍作復盤,很快便能輕而易舉地破解。
這對人家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思及如此,她心?里的悵然一瞬間無法用言語形容。
有劍宗橫插一腳,圍在禁制內的魔物不一會?兒被消滅殆盡。
奚臨收了劍氣?到據點與大家會?合時,很明顯發覺師姐的情緒透著些許低落,出發前斗志昂揚得恨不能一個?打十個?,這會?兒似乎提不起勁頭。
是因為白燕行?
他不動聲色地看過去,觀察了一陣,覺得不太像。
還是因為朱瓔吧。
適才匆匆一瞥,她瞧著修為大有長進。
同為器修,又?是手下?敗將,師姐會?低落,也?是人之常情。
百里蕩的危險解除,護在百姓周遭的結界陸續放下?。
瑤持心?默默地收起法陣,心?不在焉地做好據點的善后工作。
說實在話,朱瓔出現之前,她對自己的感覺還挺好來著,好像一直以來的付出終于得到了應有的收獲,甚至都能跟上奚臨、雪薇他們的步調行事了。
大師姐不再是從前的大師姐,有時候回顧自己的心?血,也?會?感動得一塌糊涂。
哪怕不算什么?天之驕子,總算是勤能補拙吧。
然而真正見過了天賦異稟的人,她才意?識到凡夫俗子的奮斗那樣渺小無力。
人家的兩三年?,直接敵過他們幾十年?的修煉。
瑤持心?越想越灰心?喪氣?——忽然覺得普通人的努力一錢不值。
她還有必要刻苦下?去嗎?
反正永遠也?達不到和天才并肩的水平。
瑤持心?把用過的一干法器慢吞吞地收進須彌境里,抬手要招呼小弟子們打道?回府。
就在這時,那從虎口?中被救下?的男女老少們倏地一窩蜂涌上前,將她圍得水泄不通。
“仙姑。”
女人們皆湊在最前面,大概是雪薇不在,于是一個?勁兒地向她道?謝,“多?謝仙姑,多?謝諸位大仙救命之恩。”
“還好你?們來得及時,孩子差點要沒命了……”
“是啊……”
瑤持心?本就一肚子沮喪氣?餒,叫這七嘴八舌的感激塞滿了耳朵,只覺受之有愧,只好既慚愧又?心?事重重地安撫眾人。
“沒事,你?們沒受傷就好……”
奚臨停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倒是并未貿然上前打攪。
他安靜地瞧了片刻。
不多?時瑤持心?便聽到他的聲音浮現在耳畔。
“師姐。”
瑤持心?:“啊?”
她周遭充斥著凡民劫后余生的叨念。
師弟的言語聲徐徐夾在其中:“還記不記得那時誤闖入上古的洪流天坑,霽長老對你?我講過的話。”
“……”
大師姐一腦門兒的官司。
她真不記得了。
好在奚臨大概也?知道?她不記得,繼續往下?說道?:“他曾說,修士修行要有自己的意?義才能走得長遠。”
“你?找到真正適合你?自己的路了嗎?”
面前的凡人們猶在感激涕零,一兩個?年?輕男子趁機執起她的手要道?謝,被林大公子不著痕跡地拍開了。
瑤持心?未曾留意?,她無端隱有所?感地微微一動。
盡管仍舊腦中空空,卻似乎因他這句話萌生起了別樣的想法。
入夜后,一行人尋了個?偏僻處,在雪薇撐起的一片空間秘境中歇腳。
她的秘境比起當初在蒼梧之野時大了不少,從木制小屋擴展成了一座簡潔質樸的院子,左右各有廂房。
幾位小弟子根基尚淺,夜里需要睡覺恢復體力,于是廂房就讓給了他們。
瑤持心?四人則照例在主屋內生著火,架一壺熱茶圍爐守夜。
火堆里嗶啵嗶啵地烤著栗子,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林朔還在和奚臨對白日里到底是誰放跑魔物的事爭執不下?,后者顯然不太想搭理?他,撿了一塊干柴扔進火中。
“……再說你?明明可以先制住它,你?不是學過封印術嗎?”
“我不想跟成天找別人要真元的人討論這個?問?題。”
“你?要是雙修兩道?你?也?缺好吧!”
……
瑤持心?正漫不經心?地用樹枝撥弄板栗,一旁的雪薇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會?心?一笑。
她聽著對面兩個?青年?一言一語地斗嘴,朝她說道?:“有時候覺得好不可思議啊。”
大師姐不解地轉過頭,只見她彎著一雙杏眼,“想不到你?如今會?跟我們一起行動,這要放在幾年?前,我都不會?相信——你?以前很少同我來往的。”
她聞言懵懂地一愣。
好像是這么?回事。
以前,和“那個?”以前,她雖也?與雪薇相識,但?并沒有走得這樣近。
瑤持心?不禁揚起臉注視著火燃燒的青煙的軌跡。
那時候她都和一幫小師妹混在一處,愛玩,懶散,只對熱鬧的集會?感興趣,修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看見雪薇與派中其他弟子時,感覺他們和自己像兩個?世界的人。
瑤持心?不理?解賣力修煉究竟有什么?樂趣,吃喝玩樂不好嗎?干什么?非要去自討苦吃呢?
而現在她也?不理?解,大把的時間不打坐修行,為什么?要拿去花天酒地,這不是浪費嗎?
她都不敢細想自己虛度了多?少年?月。
這若是全放在修行上,指不定能趕超朱瓔一個?大境界!
虧死了。
看來人的想法,真的會?變。
“我從前老覺得你?應該不喜歡與人論道?探討,好像對這些都沒興趣,說太多?,怕讓你?反感,以為我好為人師。”雪薇支著下?巴,頗覺意?外地感慨,“相處久了才知道?你?原來這么?認真啊。”
別說是她了,瑤持心?自己都解釋不清。
換作以前,面對雪薇這樣的人物,她肯定下?意?識認為她厲害又?穩重,恐怕沒有耐心?跟自己這個?半吊子大師姐一塊兒修行。
要是拖累人家,抑或問?出什么?令人語塞的問?題,豈不是很尷尬。
雪薇語氣?中輕輕透著委屈:“持心?為什么?以前都避著我,你?有不懂的地方,干嘛不來問?我呢?”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怕自己太笨了,聽不懂,你?會?笑話。”
對方不由納悶:“聽不懂可以慢慢學啊。先輩有訓,修煉又?不分高低貴賤,你?怎么?會?這樣想。”
是啊。
瑤持心?說完也?奇怪,她怎么?會?有要被嫌棄的念頭……
緊接著,冥思苦想的大師姐目光不自覺地投向了對面倒茶水的林大公子。
林朔當場一個?激靈,旋即反應過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什么?時候笑話過你?!”
“怎么?沒笑話!”
瑤持心?終于找到了自己童年?陰影的源頭,“每次講術法,你?那表情態度都像是人在訓野猴!”
他理?所?當然道?:“誰讓你?死都聽不懂我能有什么?辦法!”
林大公子似乎也?逐漸回想起某些痛苦的經歷,“一個?清心?咒反反復復教了十遍還記不住,我就是訓狗狗也?知道?指令了。你?還真說錯了,人家野猴都比你?聰明!”
“雪薇!!”大師姐立馬朝她聲討,“你?看看他!”
林朔扶額:“看就看,你?知道?她有多?難教嗎?說什么?都要問?為什么?!”
“為什么?有靈根,為什么?叫符文,為什么?有天,為什么?有地——你?怎么?不去問?女媧啊!”
好久沒拉過這兩人的架,雪薇見得此情此景,不難理?解他倆因何從小吵到大了。
林大公子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已經講到講無可講的地步,那么?淺顯易懂,她為什么?就是不會?!
所?以當得知瑤持心?那些新?學的各種招式居然是奚臨教授,林朔委實感到震驚。
頭一次對此人由衷地表示佩服。
他禁不住發自內心?地困惑道?:“你?到底是怎么?把瑤持心?教會?的?使了什么?妖法?是你?們邪祟的拿手絕技嗎?”
對此,奚臨倒是不以為意?,“什么?絕技也?沒有。”
“師姐本來就不笨。”
“就是。”瑤持心?連忙表示贊同,“我本來就很聰明。”
“……”
林朔那一刻的表情太難形容,比生吃了蒼蠅還無言以對。
約莫是對“聰明”這個?詞產生了莫大的懷疑。
火里忽地“噼啪”一爆,一顆栗子開了口?。
奚臨俯身撿起來,剝去殼以后遞給瑤持心?。
栗子肉烤得焦黃甜香,她接在手里時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是當初師弟肯耐著性子教她,她可能不會?有今天。
盡管剛剛對著林朔大言不慚,但?瑤持心?其實深知自己并不聰慧。
她本身的天資欠佳,又?沒那么?有毅力,還容易放棄。
奚臨是唯一一個?,從不用異樣眼光和態度對她的人,會?告訴她她辦得到。
假如她那時沒想過去山門找他,也?許此刻仍在瑤光的小院中無所?事事吧。
第127章 瑤光(三) 玄門其實并不需要我,那么……
雖說下山能有所獲, 不過?出門一趟還是挺累人?。
回?到仙山門口,瑤持心便拉長兩臂伸了個懶腰。
嫣如如今不做山門的管事了,在主峰負責派發?下山令, 見她?打著呵欠回?來, 托著臉頰嘖嘖嘆道:“你說你, 又蹭人?家?雪薇的下山令, 這不合規矩知道么?”
“真想歷練,怎么不叫掌門親自安排。”
“我要接任務, 老爹肯定不放心, 屆時又得安排誰誰誰全程護著我, 多麻煩啊。倒不如我自己跟著他們。”
瑤光山依舊祥云繚繞,仙鶴翩飛,門徒往來有序。
瑤持心于?小院外?同奚臨分了手。
師弟眼下仍住在左近的外?門弟子房內,和三位同門一個院落。
由于?幾年前對內外?門的大排查,入內門的考核被延后?了, 瑤持心也就一直沒和瑤光明提兩人?更進一步的事, 打算等?奚臨正式進了四象峰再說。
反正平日離得也不遠,不急這一時片刻。
他這會?兒名義上還算是她?座下的“潛力”外?門弟子, 只要不出任務, 基本都在一塊兒修行。
成不成親的, 就缺個儀式罷了。
又是一年秋。
院中高大巍峨的喬木開完最后?一季花,此刻滿樹金黃簌簌地往下落, 梢頭卻早有新芽抽枝,四季都不會?蕭條。
瑤持心不自覺站在樹下仰頭觀望。
這是當初受她?靈氣滋養重生的靈木, 好?神奇,莫名感覺像是重活一次歸來后?的自己。
她?看著看著,想起?昔日面對大比時焦頭爛額的模樣, 那些手忙腳亂,茫然無知的時光。
恍如上輩子的事了。
那時候她?連能拿得出手的殺招也沒有,和元老相愛相殺,提到法器沒一個記得住用途,逼急了只會?滿場亂扔。
難怪自己剛回?到六年前的這個世界,會?如此惶惶不安。
現在想想,她?甚至沒有一點能安身立命的東西。
怎么可能安心呢?
原來才過?去三年啊……
——“師姐,你找到真正適合你自己的路了嗎?”
喬木繁茂的枝葉間?,天空由湛藍變作了純黑,群星點點。
瑤持心不知不覺站得出了神,等?反應過?來,發?現天已經黑了。
她?得去找老爹為此次下山的事報個備,忙收回?目光,重新走出住處。
路上照明的星石與頭頂的銀河交相輝映,瑤持心剛準備御劍,迎頭望見一個人?也向這邊行來。
對方滿臉心事重重,眉眼間?憂慮且木訥,心不在焉地走了好?一會?兒,忽然看到她?,局促又驚訝地站定腳。
“師……”
攬月小聲?喚道,“大師姐。”
哦對了。
瑤持心想起?這附近挨著的是她?們幾個小師妹的院落。
以前星月好?的夜里?,大家?會?聚在一起?喝酒賞月,談笑閑聊,今夜大概也不例外?吧。
她?很?久沒見過?攬月,也很?久沒有恒舞酣歌的放縱了。
大比那一年,因為懷疑門派中的內鬼,瑤持心對她?們都有戒備,加上后?來又是調查葉長老,又是前往仙市、南岳,忙得無暇他顧,慢慢地就疏遠了。
況且由于?大劫夜里?攬月臨場叛變的事,即便知道今時非往日,不可相提并論,瑤持心或多或少還是會?覺得膈應。
她?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不冷不熱地一頷首,繼續往前行。
攬月從前很?喜歡圍著她?打轉,幾乎把自己擺在了小丫頭的位置上,事無巨細。
時過?境遷后?,瑤持心重新審視當時的心境,覺得自己或許也是喜歡被她?圍著的感覺。
只有被小師妹需要的時候,她?才能從中得到一點“我并非一無是處”的慰藉。
兩個人?一前一后?,行將錯身而過?之?際,攬月驀地開了口。
“師姐……”
她?勉強讓臉上的笑容看著不那么僵硬,“好?些日子沒見到了,師姐現在似乎不常和我們一起?……一起?修煉了呢。”
攬月的出身,瑤持心隱約了解過?一點。
仙山收徒也不都看根骨,有時候會?因各種不可明說的理由接收一批資質稍次,家?世背景卻頗有來頭的少年。
說白了就是仙門里?的少爺小姐,跟瑤持心從前的地位差不多。
進來蹭一蹭大門派的光,往后?聯姻也罷,繼承宗門、家?族也罷,報上瑤光山的名號,自然增色不少。
攬月是族中旁支,本就是湊數送來的,此后?因為久久未能筑基,更是越來越不受重視,幾乎快被家?族遺忘在外?。
“那個”六年里?,她?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瑤光山上,也是托了瑤持心的關系。
如今沒有自己幫忙打點,攬月應該遲早會遣送回外門吧。
她?現在在猶豫,在憂心未來,亦在要如何懇求她?相助當中左右搖擺,難以啟齒。
身無所長的小師妹跟當初的大師姐一樣,手里?什么值價的東西都沒有。
她只能靠討好她來站穩腳跟。
可如今,師姐用不上她?的討好?了,她?突然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攬月欲言又止地哂笑了一下,“師姐瞧著跟過去好不一樣了。”
瑤持心不自覺地問?:“哪里?不一樣?”
對面的人?先是一愣,隨后?避開她?的視線想了想,回?答道:“……我說不上來,就是偶爾看上去,眼神特別清明,像、像林大師兄他們那樣。”
“給人?的感覺,很?可靠。”
瑤持心不動聲?色地松開微擰的眉心。
她?其實以為攬月是想諷刺自己來著,可這段話里?,居然沒聽出多少陰陽怪氣,反而透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羨慕。
是帶著欽佩的羨慕。
有那么一時半刻,她?從攬月身上依稀看到了些許自己以往的影子。
那種茫然無力,找不到方向的迷茫,簡直一模一樣。
瑤持心緊皺的思緒豁然打開。
她?一直以來只顧盯著天才們的背后?拼命追趕奔跑,跑得精疲力盡,氣喘吁吁。
此刻才忽地意識到,原來在同水平的人?眼中,自己已經有了如此大的變化。
所以為什么非得跟朱瓔比不可呢?
至少心血是真的,日日夜夜地刻苦磨礪也是真的。
瑤持心在前往青龍峰的途中,夜風將她?的頭吹得無比清醒,宛如蕩開了拂曉的迷霧,原先的不平與不甘,自怨與自艾,否定的和肯定的,統統隨風散在了半空。
她?前所未有地沉靜,思路如大海般廣闊無垠。
而就在這時,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百里?蕩那一張張感激涕零,純粹得不加掩飾的面孔。
瑤持心驀地停住腳。
她?仿佛有了怎樣的抉擇,心情瞬間?開朗,猛然一掉頭開始往回?走,同時跑去靈臺上亢奮地叫師弟。
“我想到了!”
尚在自己屋內的奚臨大約習慣了她?這種一驚一乍,很?冷靜地開口:“啊?”
耳邊的師姐嗓音一改消沉,歡快得簡直要跳出來:“我打算調去外?門,做游方修士!”
瑤持心語速飛快:“瑤光山在九州各地都有醫廬,一般會?派筑基以上的弟子駐守在附近,以保障周遭凡民和門徒在外?的安全。”
“我決定了,我要下山去!”
她?推開院門,高大挺拔的喬木在月色下迎風搖曳。
瑤持心后?面的話愈發?流利,仿佛越說越堅定了這個想法:“我的資質天殘,恐怕沒日沒夜的修煉,練上一輩子也很?難像你、林朔、雪薇那般在所選的‘道’上有所建樹。”
“既然如此,何必非得苛求自己成為那個不一樣的天之?驕子呢?這世上比我厲害的人?太多太多了。
“玄門其實并不需要我,那么我不如去需要我的地方。”
她?凝望著枝繁葉茂的靈樹,眸中微光暗閃:“我這點修為,或許在仙門中微不足道,但對于?凡間?的普通百姓而言卻夠用了。”
游方修士基本只到筑基,她?好?歹還是個朝元。
如今的人?間?相對平和,大部分門派覺得筑基就足夠應付,可事實上也會?有如阿蟬關山村那樣的情況出現。
倘若當時來的是境界更高的弟子,或許他們就不用陷入兩難境地了。
然而修仙講究清靜無為,修士幾乎都只專注于?己身,一旦塑成靈骨,脫離了肉體凡胎,很?少再有往人?間?看的。
仙人?們立于?九霄之?上,一生都在向更高的地方攀爬。
畢竟“道”是越走越窄的,往下很?難會?有突破、
可她?發?現,唯凡塵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算一輩子停在朝元,一輩子當不了大能也沒關系。”
奚臨聽到最后?,覺出了師姐言語中的認真篤定,就知道那天說的事她?應該想通了。
瑤持心言至于?此,期盼地問?:“你覺得怎么樣?”
青年唇邊淺淺噙起?弧度,一如既往地認可道:“我覺得很?好?。”
她?在樹下興致昂揚地轉了兩圈,回?到臥房中,仰頭往床上一倒,無端感到前路一馬平川起?來。
好?像有很?多事等?著自己去做,興奮又安寧。
記得白燕行昔日曾經舉著劍冷嘲,說她?的修為也就只能去凡間?唬一唬沒見過?世面的普通人?。
如今兜兜轉轉,居然也算應驗了這句話。
世事真是難料。
大師姐抱著被子翻了個身。
剛高興了沒一會?兒,又眨著眼睛若有所思。
說到前夫。
她?不禁想起?前幾日重逢時遇見他的情景。
白燕行不經意掃過?來的眼神還歷歷在目。
“那個”六年里?,他最后?雖然獠牙畢露,但眼中頂多是冷傲與不屑,而那天匆匆一瞥,瑤持心總覺得他很?……缺乏人?氣。
不知要怎么形容,似乎帶著深重的情緒。
明明玄門大比那會?兒,他對外?表露出的言行舉止還頗為正常,現在卻陰郁得分毫畢現,像變了個人?似的……
那真的,是白燕行嗎?
*
北晉姑妄洲。
此地的氣候一向比別處要冷,是以一入秋就等?于?入了冬。
梅花塢正值花開時節,遠的是紅梅,近的是白梅,再過?一陣子,臘梅的花骨朵也該冒頭了。
山莊地底的深處,是白家?關押罪徒的暗室。
白石秋剛上前就被門口的禁制彈了回?去,只好?抓著木質圍欄沖外?面的青年嚷道:
“燕行,你還打算軟禁我們到什么時候!”
“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嘛,你這像什么話!”
里?面的某位白氏族親立刻在旁附和:“就是啊。”
暗室位于?千丈之?下,經密文加固,牢不可破,而密文的鑰匙掌握在青年手中。
兩壁昏黃的燈燭掩映著,將白燕行俊秀的五官照得深邃分明,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眾人?,眸子里?冷得沒有一點星光,“我上次來應該就已經清楚地告訴過?你們了。”
“現在的白家?,我說了算。”
言外?之?意顯而易見——
他沒心思談,誰也別想命令他。
白石秋無故被幽禁在此已有數月,沒有人?料到白燕行會?突然做出這等?舉動,他問?了半年,也好?言勸了半年,現下耐心終于?告罄,滿腔怒火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這里?的可都是白家?的中流砥柱,是白家?中興的希望,他們是你的長輩!你讓外?人?怎么想,你瘋了嗎?”
不想聞得此話,幽光中的白燕行忽然輕輕一笑,垂著眼瞼意味深長地朝他的父親道:“我不也是白家?的‘中流砥柱’,白家?的‘中興希望’么?”
“這可是你從小到大教給我的,你不會?忘了吧?父親。”
說不清為什么,白石秋竟讓他那輕描淡寫的笑意激出一臂寒意森森的雞皮疙瘩。
青年不緊不慢地補充:“我可是一直,記在心上。”
他言罷,冷傲且壓迫感十足地盯著牢門中的人?倒退走了幾步,才利落地轉身。
“燕行,燕行!”
白石秋眼見他又要離開。
這一走還不知幾時才回?來,他慌忙道:“你到底把我們關在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要求,你是怎么想的,你總要說出來啊,燕行!”
“燕行!”
禁制再度落下,將里?面的聲?響乍然截斷。
守在暗室入口的白晚亭聽見了遠處父親與長輩們的呼喊,憂心忡忡地轉過?頭,沐浴在陰影里?的人?漸次褪去周身的黑暗,一寸一寸顯露真容。
她?眉眼間?充斥著揮之?不去的擔憂,低低喚了句:“哥哥……”
“真的要這樣嗎……”
“你不用管。”
白燕行目不斜視地越過?她?,“安分做好?你該做的事就行了。”
第128章 瑤光(四) 掌門……在打掌門?
或許是連日來在外奔忙, 又放下了心里的一塊巨石,瑤持心這?天?夜里睡得格外酣沉。
修士很少做夢,一旦有夢多是天?道的指引與暗示。
她?以前的夢基本全是與大劫夜相關的噩夢, 自從?在仙市捶了白燕行?幾拳, 就再也沒?回?到過那個致命的時刻, 反而常常夢到瑤光山上的某些建筑。
比如?山門、主峰, 還有浮屠天?宮。
說起天?宮,不知為什么, 每次站在大殿內, 她?都有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只是一座巍峨的宮宇, 卻透著看不見摸不著的荒蕪蒼茫,像是歷史與歲月的厚重迎面襲來,裹挾著烈風,浩瀚磅礴。
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螻蟻置身天?地的渺小?懵懂。
而這?種震撼,身臨其境反倒不如?在夢里感覺到的那么真實。
她?于是放松心神, 把整個神識投入其中, 輕飄飄地徜徉著。
忽然?間,瑤持心在空荒的千古輪回?里聽見了某個沉沉的扣響聲。
仿佛什么重物有節奏地敲擊地面。
而下一刻, 她?宛如?被某種東西迅速拉拽至別處, 驀地睜開眼。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但瞧著又和普通的純白不太一樣?, 四周縱貫著無數交錯的川流,流水潺潺, 山河連綿起伏。
這?場面好眼熟,自己以前似乎來過。
她?很快想起來——是在仙市那會兒,用紫微心境“內視”的時候, 川流山脈皆是她?的筋骨,這?是她?體內。
瑤持心甫一轉眸,近處多棱的晶石上便?照出?了成千上萬個大師姐,盛氣凌人地高聳矗立。
又是它。
這?個貌似本命法器卻死活不肯出?來的玩意。
她?索性轉過身,借光滑的棱面好好欣賞了一回?自己的盛世美顏,等看夠了才慢條斯理地仰頭,認真打量起眼前灰白古拙的晶塊。
晶石一言不發。
倨傲得像個孤芳自賞的世外高人。
此物所在之處離心房很近。
那些頗有韻律的敲擊聲應該就是從?這?里發出?的。
耳邊的動靜越聽越包含生命之力,隆隆作響,甚至帶著微微的回?聲。
瑤持心忽然?起了個猜測。
這?該不會是……
她?的心跳?
瑤持心不禁伸出?手貼上了這?片巨大的晶石,觸手滿是冰涼,帶著威壓的寒意一瞬間讓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仿佛是出?自某種本能的畏懼。
她?悄悄抽口涼氣,立即覺出?了異樣?。
不對。
瑤持心疑惑地皺起眉。
因為心跳聲過于沉悶,一開始她?只當是四周開闊故而出?現回?音,此刻卻猛然?意識到,這?不是回?聲,是有兩個節奏步調近乎一致的心跳。
就在想通的這?當下,她?莫名其妙地頭皮一麻。
而與此同?時,瑤光山的小?院內。
安靜高大的喬木突然?無風自動,剛初綻嫩芽的青枝迅速搖曳了一下,緊接著,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投射在回?廊前,和半邊樹影相融合。
來者先在窗邊站了片刻,確定里面的人已熟睡,才緩緩走上臺階。
寬大的陰影輪廓模糊地映在門扉之上,沒?有任何停頓便?整個橫穿了過去。
讓月光拉長的影子?一路不假思索地摸到屋主人就寢的雕花大床旁,顯然?對室內的構造十分熟悉。
床上的姑娘正?側著身面朝支摘窗的方向,精致的眉眼籠在朦朧的夜色中,不帶一點攻擊性。
或許是知道回?家了,她?睡相尤其放松,連靈感都處在休眠懈怠的狀態。
那人神色復雜地靜靜端詳了一陣,旋即翻手抬掌,懸在其心口上方。
猛一用勁。
一個雄渾強橫的法陣在掌心成形。
據說越精妙的陣法結構越纖細小?巧,能于手指間撥開的符文,必然?是當世最頂尖的術式。
在這?一時片晌之間,屋中涌動的氣流都變得緊張起來,格架上的各色擺件顫抖著輕輕打起了冷戰。
分明動靜不大,卻處處透著令人膽寒的威壓,連窗前的幾盆草木也在無形的壓迫下瑟瑟發抖。
來者施術的手背青筋驟凸,足以撕碎天?地的修為倏地在房間里高漲,一切如?箭在弦,繃得蓄勢待發。
滿室的瓷瓶們抖如?篩糠,下一刻便?要?原地自爆。
誰知那股澎湃的靈力并未能噴薄而出?,反而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短短片刻,周遭的氣場已恢復如?初。
月色依舊祥和安寧。
半遮住華光的一團流云挪開之后,清輝透過窗直直落在床前那個矮胖的身形上。
瑤光明垂著視線,雙眸晦暗不明地注視著瑤持心,繼而他別過眼,一拂袖,化作青煙再度穿墻離開。
就在瑤光掌門乘風消失后不久,小?院的背陰處,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從繁盛的草木間緩步而出?。
奚臨眉心微顰地望著瑤光明離去的方向。
他夜里不怎么睡覺,都是打坐入定到天?亮,替師姐守夜不過是順便?的事,畢竟在仙山上不大可能會有什么危險。
今夜撞上這?一幕純屬是個意外。
他想到方才目睹的瑤光明的舉動,臉上不免多出?幾分凝重之色。
*
瑤持心不知自己的意識是幾時渾濁的,等她?從?睡夢里醒來,屋外的天?光已大亮。
床沿模模糊糊坐著個高挑的人,約莫聽到動靜,他回?頭湊近前,嗓音清冽地低低喚道:“師姐。”
發現是奚臨,她?全無防備地伸了個懶腰,順勢探出?手臂摟住他脖頸,被青年輕輕一帶從?枕頭上撈了起來。
“怎么大清早的就過來了,也不叫醒我。”
瑤持心懶洋洋地將下巴墊在他肩膀,“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啦?”
“我不過睡了一覺你就這?么想我啊——”
說完便?朝他臉頰清脆響亮地啄了一下,又親昵地蹭蹭。
奚臨托著她?的背,抬手在她?腦后拍了拍,開口道:“師姐,我有話問你。”
“啊,你說。”
“昨天?晚上,有沒?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
瑤持心不明所以地思忖:“奇怪的事?”
“嗯……我好像做了個夢……不過記不太清了。”
“除了夢呢?”他追問,“還有別的什么讓你在意的地方嗎?”
瑤持心隱約覺出?他話里有話,不由松開手:“怎么了,為什么忽然?這?樣?問?”
她?警惕道:“出?什么事了嗎?”
奚臨神情嚴肅:“知不知道昨天?深夜,有一個人在你床邊站了很久。”
她?聞言想象著那幅情景,先毛骨悚然?地抱起雙臂來回?搓揉:“不知道……誰啊?”
奚臨:“你的父親,瑤光掌門。”
他在這?間房內設了禁制,里面的聲音傳不出?去,仙山是瑤光明的地盤,難保隔墻有耳。但掌門修為境界在他之上,奚臨也沒?有把握一定能防住。
他將昨日所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瑤持心。
大師姐聽得滿臉目瞪口呆,余下的一點困意灰飛煙滅,半晌沒?回?過神。
“當時你的住處被他用神識隔絕,我瞧不見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
未免誤會,奚臨謹慎地問:“掌門以前也會如?此嗎?”
瑤持心頓時緩緩搖頭。
這?怎么可能,誰會半夜三更?地跑到她?房里來,還刻意不叫醒她??
“你、你確定那個人是我爹?你沒?看走眼嗎?”
話一出?口,她?想到的卻是:這?是第一次嗎?
還是說,這?些年來,老爹來過不止一回??
畢竟她?的靈感不及奚臨敏銳,從?小?到大又是獨居,哪怕和攬月她?們走得近,幾個小?丫頭晚上睡得比她?還沉。
如?老爹這?等修為,要?不是他,恐怕沒?人能察覺。
青年不言而喻地一頷首。
當從?她?口中得到答復,奚臨才重新鄭重地開了口:“師姐,我想了一夜,總感覺某些事情有點蹊蹺。”
瑤持心沒?來由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哪些事情?”
“當年你和掌門一提鎮山印,他第二天?就先派林朔、殷長老盯著我,接著是清查內外門。卻沒?動過后山和幾位長老,你不覺得。”他頓了一頓,“掌門對泄密之人的身份,其實有個大致的猜測嗎?”
“我甚至懷疑,他已經知曉對方的來歷了。”
瑤持心立馬抓住重點,人都坐直了:“你還是認為有內鬼的存在?”
他們以前就這?個問題討論過很多次,由于劍宗再未有可疑的舉動,而這?些年她?同?奚臨一起留意著門中弟子?,仙山又一直相安無事,誰都沒?找到線索和蛛絲馬跡。
瑤持心幾乎快否認了這?個可能性。
想不到今天?他竟主動提起。
奚臨并未正?面回?答,反問道:“其實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用神魂替你擋了一記殺招?”
她?當然?記得。
就是在這?之后,自己擔心他有什么不測才千里迢迢跑去南岳。
“那時你說只是個小?賊,我就覺得很奇怪。”
“師姐你的修為已入朝元之境,哪怕根骨差一點,這?境界放在仙門,也不是隨隨便?便?能讓人一擊致命的,來犯者至少得在化境以上。”
奚臨言至于此,定定地看著她?,“而如?若是高手擅闖瑤光,鎮山大陣為何不動?退一步講,是那人使了什么手段,可掌門明明親自與之交過手,又為什么沒?有任何舉措——既沒?派人追查,也沒?有告知上下加以防范。”
“被來歷不明之人突破安防結界這?可是大事,無論是當今哪一個門派都不可能這?么不了了之,更?何況對方還險些打傷了你。”
瑤光明一向對她?無比珍視,居然?沒?有要?追究到底的意思。
“你不覺得這?太不合常理了嗎?”
瑤持心叫他說得一陣不安,結合昨夜老爹的行?為,不自覺地就咽了口唾沫。
當年仙山刺客一案,她?滿心牽掛著奚臨,壓根就沒?往深處想,再加上到了南岳先被師弟那漫長的過往占據了全部的心神,而后又緊鑼密鼓地商討對付雷逍的戰術,這?件事早忘得一干二凈。
現在仔細琢磨,的確有許多無法解釋的地方。
“種種舉動都能看出?掌門有意不想讓人知道這?個刺客的身份,那么他就一定和此人認識。”
奚臨一字一頓,“這?個險些重傷你的人為什么會偷偷摸進瑤光山,他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在你‘那個’六年里他從?未出?現過,如?今卻出?現了。”
瑤持心的思路一點一點被他打開,喃喃道:“因為我改變了大比的……格局。”
劍宗的原計劃落空,這?是他們的另辟蹊徑!?
等等。
老爹相熟的人,能騙過鎮山大陣,修為在化境以上……
這?所有特征都能對上。
她?脫口而出?:“刺客難道就是那個‘內鬼’?”
奚臨不置可否:“不乏有這?個可能,但也不好就此下結論。”
“無論如?何,這?個人必然?是一切謎團的關鍵,當務之急是先查出?他的身份。”
他問道:“那天?晚上此人現身之時,周遭還有旁人在場嗎?”
“沒?有了,就我一個。”瑤持心說來也懊惱,“他動作太快,出?招快,跑得也快,從?頭到尾我什么都沒?看清。”
雖然?眼下是有了頭緒,然?而又不知從?何處著手。
老爹既對此人諱莫如?深,那就更?不能找他幫忙,不僅不能找他,恐怕還得避著他行?事。
瑤持心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腦子?擰成死結的感覺了,恍惚像回?到了剛重獲新生的那幾天?。
一旁的師弟端坐著閉目沉思,仿佛是在入定,不多時只見他睜開眼:“也不是完全毫無辦法。”
她?聽得眉心一展,奚臨忽地抬起視線:“對方用過一種秘術,叫作‘回?溯’。”
“這?是一種時間術法,從?施術開始會將沿途的所見所聞記錄在靈臺之上,以便?事后供人翻閱觀看。早年間玄門互相敵對時,常作偵察之用。”
瑤持心似懂非懂地直點頭。
“當初那一招打在我身上的時候,以防萬一,我有把此人的靈氣保存下來,剛剛正?好探查了一遍,發現靈氣上有‘回?溯’之術的一點殘留。”
不愧是他!
這?也太能未雨綢繆了!
大師姐不得不佩服自家師弟縝密的心思,忙道:“那這?點靈氣能有什么用途嗎?”
奚臨沉吟片刻,“如?果借你的靈臺,再反向施展‘回?溯’,我想,應該可以重現對方朝你打來殺招的那一瞬。”
而那瞬間的畫面里必然?有此人的身影。
瑤持心立即會意:“就是說,能看清對方長什么模樣?了?”
“嗯……我也僅是假設,不能保證一定奏效,得試過才知道。”
事不宜遲,她?趕緊擺好姿態,盤膝而坐。
奚臨站在其對面,指尖騰起一縷幽微的靈氣,隨后點上她?額頭印堂之處。
瑤持心并非施術之人,但由于事發時她?和這?刺客皆在當場,故而兩股靈氣交匯,“回?溯”一經催發,便?將當時情景借由她?的視角浮現于靈臺之上。
因為靈氣極微小?,所展示出?來的內容也極其短暫,幾乎就定格在奚臨給她?的護體術行?將張開的一剎那。
場景之中的大師姐眉心亮起了明紅的圖紋,一道險惡的符咒懸在她?頭頂上方,能看到瑤光明正?從?高空著急忙慌地往這?處追趕。
蒼穹晴空萬里,星月交輝,不見半片流云。
而高空的另一側,影影綽綽浮著一個人影。
兩人同?時瞇起眼。
太模糊了,若非“回?溯”細看,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根本難以注意。
此刻那人大概是剛拍了一招下來,寬大的袖袍動出?殘影,堪堪擋住了臉,衣服的式樣?還略顯眼熟。
奚臨見狀,又一次催動指尖靈氣,試圖再將時間的流逝往前逼一逼。
畫面果然?動了,盡管只挪動了幾息光景,但也足夠讓對方掀起的寬袍緩然?落下。
袍袖之后露出?一張圓潤的面孔,五官并不英俊,甚至有些平平無奇。
而就是這?平平無奇的五官卻令他二人頃刻瞠目驚愕。
這?刺客竟和掌門長得別無二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瑤持心的雙眼驟然?流露出?不可置信。
奚臨倒是在短暫的詫異后飛快意識到了什么。
“這?是誰……這?是我,爹?”
大師姐滿腦子?的想法噴薄著往外冒,沒?有一個是正?經的,她?不敢相信,“我有兩個爹?我怎么會有兩個爹?”
奚臨:“……”
好在青年習慣處變不驚,迅速回?歸冷靜,很肯定地說道:“這?一個不是掌門,靈氣不一樣?。”
修士的靈氣同?凡人的指紋類似,每個人的靈氣都是獨一無二的。
就他方才接觸到的來犯者的靈氣,與瑤光明本人的氣息有明顯的區別。
“那是障眼法?還是什么秘術?”瑤持心一頭霧水,“他究竟是誰?”
這?是他們需要?調查的關鍵。
奚臨垂首思忖良久,“要?翻出?此人的背景,又要?不驚動掌門,光靠我們兩個不行?。”
他說:“去找林朔和雪薇。”
幾年相處下來,他深知這?兩人雖受瑤光明器重,但都不是他的心腹。
林朔背靠淮清林氏,不必對掌門言聽計從?,而雪薇則是葉瓊芳一手提拔的親傳弟子?,和葉長老的關系比和瑤光明更?近。
同?時,他倆又是如?今兩座四象峰實際上的管事,要?查什么東西既方便?,且名正?言順,還不會打草驚蛇。
一炷香后,林朔、懷雪薇先后走進大師姐的這?間臥房。
“有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談,非得這?么神神秘秘……你還加禁制了?”
林大公子?隨口嘲道,“這?地方又不是主殿、山門,平日里哪兒那么多人來來往往,上禁制能防誰啊?樹上那兩只就會吃靈草的扁毛畜牲嗎?”
雪薇跟在他后面見怪不怪地笑:“反正?林朔只要?一見著持心就有挑不完的毛病。”
瑤持心難得沒?有和他抬杠,等奚臨關上房門,才正?襟危坐地宣布:“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們。”
林大公子?抱著手臂不以為意地噴了一聲:“啊?”
然?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當瑤持心記憶中的刺客顯出?真容時,伸手放在她?頭頂的兩個人像是被嚇醒似的紛紛睜開眼。
對于“回?溯”這?個秘術,學識淵博如?他倆自然?不必旁人解釋,知道所見是當天?夜里真實發生,真實存在過的,親眼目睹的東西做不了假。
林朔臉上的表情沒
依譁
?比大師姐好到哪里去,“那、那是什么?”
他匪夷所思:“掌門……在打掌門?”
她?當然?不能直接同?他說起瑤光山大劫夜和自己重生歸來的事,只好把角度往刺客的身份以及和老爹的關系上面引,將方才跟奚臨討論出?的結果一一攤了牌。
好一會兒四下里一片死寂。
雪薇沉默著若有所思,林大公子?則是還未從?怔愣中恢復心神,抬手撐著前額蓋住眉眼。
“所以。”丹修率先開了口,問得緩慢,“你們是覺得……掌門或有包庇之嫌,才故意將這?件事模糊地壓了下去?”
“瑤持心。”
林朔看著她?,語氣十分認真,“你知不知道你這?算是在懷疑自己的親爹了。”
第129章 瑤光(五) 殷長老的玄武峰!
瑤持心也不想!
何?況對她而言還不僅僅是懷疑老爹包庇刺客那么簡單, 如果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是勾結劍宗的幕后主使?。
那豈不是意味著瑤光山大?劫他也有份嗎?
掌門謀害仙山,這?跟皇帝要推翻自己有什?么區別!
怎么聽都?覺得離譜。
“可?事實就是,這?個人的身份的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爹也的確有所隱瞞。”
瑤持心態度極其?嚴肅, “瑤光山的安防你負責一半, 當初難道就沒感到奇怪嗎?”
林朔:“……”
他當然奇怪過。
但因為是掌門的吩咐, 再?加上?大?部分弟子只聽到動靜,未親見來犯者蹤跡, 以?為早被瑤光明一袖子扇走了, 他就沒有深究。
林朔直覺這?件事并不簡單, 恐怕會比他們現?在預料的還要復雜,他隱隱有一種牽扯甚廣的預感。
“那么。”
林大?公子兀自思忖良久,而后抬頭望向眾人,“我們現?在是要背著掌門偷偷調查?”
“只是暫時的。”
瑤持心潛意識里還是對自己的老父親充滿信心,“整件事當然要瞞著, 不僅瞞著老爹, 也要瞞著其?他人。等查出對方的來歷,查出前因后果, 再?去問?他也不遲啊。”
“或許老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雪薇瞥了林朔一眼, 知道他尚在糾結, 便不緊不慢地表態:“如今只能這?樣了。瑤光正值青黃不接之際,掌門出于諸多考慮不愿將我們牽連進來也不是沒可?能。”
她問?道:“除了持心靈臺上?的這?段‘回溯’, 還有別的線索嗎?或者,你們是怎么打算的?會叫我們二?人來, 想必已經有了一些猜測吧?”
先前瑤持心說服林朔時奚臨沒有插話,直到此刻才出聲:“此人的修為在化境以?上?,據我個人推測, 半步凌絕頂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他和掌門認識,又?對瑤光山十分熟悉,熟悉到不僅清楚浮屠天宮在哪兒,還能游刃有余地冒充掌門本人,我想,他從前應該在瑤光山上?待過,也是瑤光弟子。”
“甚至,可?能是長老級別的人物。”
只要曾經是瑤光山的門徒,那就好查多了。
門派里多少能找到點蛛絲馬跡。
畢竟瑤光制度完善,下山外出、大?比斗法、弟子考核等等皆記錄在案。
有兩峰首席在,想調取并不難。
林朔皺著眉思索道:“在我的印象中?,仙山并無這?號人,那起碼得追溯到兩百年前。”
雪薇:“我派門徒在化境以?上?修為的,除了三?位長老并掌門之外,便是后山清修避世的十來位前輩了。”
瑤光的規定境界入化境就可?以?位列四峰長老,但門派長老位有限,其?余不那么出挑的,要么外出游歷,要么自行從后山群中?挑一座洞天福地定居修行。
瑤持心立刻盤算:“我記得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有八百歲,你們說他會不會知道?”
“要去問?問?看嗎?”
林朔聽了就搖頭:“不妥當,后山大?家很少去,你突然造訪,未免太刻意了。”
“先不急。”他說,“翻一翻各峰弟子冊,萬一他從前在瑤光時修為沒那么高,是后面?練上?來的呢?”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
這?個人為什?么和瑤光明長得一模一樣?
能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術法不是沒有,不過修士一般很少用。
且不說仙山上?有滌蕩一切的鎮山大?陣,這?類法術極易觸動到對方的靈感,尤其?是修為在自己之上?的。
如若真要潛入仙山而作偽裝,他裝成誰都?比裝成掌門合理,那可?是境界巔峰的凌絕頂。
這?跟明目張膽敲鑼打鼓地入室搶劫有什?么區別?
所以?此人并非借法器易容,恐怕真的是與瑤光明外貌相似。
奚臨心中?其?實多少有個猜想,他不露聲色地補充:
“弟子冊要查,各峰歷代的長老一樣不能漏掉,包括失蹤的、殉道的,記載語焉不詳的都?要留意。先從掌門同時期的人開始……掌門現?今貴庚?”
最后的話問?的是瑤持心,大?師姐反應了一下。
“兩千……”老頭子年紀太大?,她不得不停頓著斟酌,“兩千又?五十五!”
林朔飛快地盤算:“那么就是兩千年前到兩百年前這?段時間的弟子名錄。”
四個人簡單安排完畢,立刻分頭行動。
林朔奚臨去白虎峰的書閣翻閱,瑤持心則跟著雪薇來到了朱雀座下,她依舊堅持當初的觀點,認為這個內鬼是丹修出身,擅長下毒。
一千多年的名冊堪稱浩如煙海,哪怕是兩個人幫忙翻找,也相當費時費力。
整整一天她都泡在書冊里,前后翻完了上?千份卷宗。
有掌門下放給雪薇的長老職權,查朱雀峰弟子的來龍去脈,可?謂輕而易舉,只要是過了明路的,無論現今是在世還是已故,其?姓名、家世背景、長相乃至與門派弟子間的親眷關系一目了然。
瑤持心眼睛都?快看瞎了,在普通弟子中并未尋到異樣的線索。
朱雀峰長老從開山立派起到葉瓊芳一共有七任,每一任交接的日期很近,大?概均為師徒傳承,且其?中?五位皆為女子,余下兩人長相尋常,也瞧不出有篡改的跡象。
“朱雀的歷任長老,師父很早就向我介紹了,每位的來歷都?很清晰,應該沒有問?題。”
南座這?邊一無所獲。
她倆回到大?家約定集合的地點。
白虎峰霽晴云的書房內,奚臨二?人也差不多剛剛查完,西座的情況和朱雀基本一致。
也就是說,這?人不屬于西南兩峰中?的任何?一座。
盡管預料到對方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找出來,但忙活半天顆粒無收,四個人還是有些沉默。
這?表示他們接下來不得不朝青龍、玄武兩峰入手。
一個是掌門,一個是毫不知情的殷岸長老,怎么都?不及自己人方便,風險很大?。
靠在墻上?的奚臨忽然問?:“如果有人想對此人的情報動手腳,能不能做到天衣無縫?即便我們看了,也找不出破綻的那種。”
“不太可?能。”林朔搖了搖頭,“瑤光山沒那么多‘法外之地’,這?是古早立派掌門定下的規矩,他只要在瑤光待過,就一定有記錄。”
憑他和雪薇現?在的職權,頂多也只能查到東北兩座的普通弟子為止,長老以?上?的名冊是沒有權力翻閱的。
瑤持心若有所思地琢磨:“我爹接任掌門之前就是青龍峰的長老了,他光是掌門就做了近千年,當長老的年月也不短。”
而上?一任青龍長老正是前任掌門,此人總不可?能比前掌門的歲數還要大?,那得是上?古時的老神仙了。
“所以?綜合來看,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
四人心領神會。
“殷長老的玄武峰!”
*
天氣?接連幾?日放晴,暖陽高照。
和葉瓊芳的小院子不同,殷岸的住處要寬敞十倍,堆滿了用以?熔煉的材料和熔煉后的各色法器。
木質的機關人偶步伐僵硬地做著灑掃、除塵的工作。
而另一側是個大?花圃,仰賴仙山四季如春的氣?候,里面?種滿了各色奇花異草。
殷岸正拎著陶壺,套著他那幾?百年不變的兜帽長袍,寬袖曳地,身姿輕快地走去給花木澆水除蟲。
“大?長老!”
剛蹲下,背后就聽見有人在喚他。
玄武長老撅著腚轉頭,院門口的兩只人偶恭恭敬敬地沖來者鞠躬,花一樣的小姑娘明媚燦爛地揮手小跑進來。
殷岸忙把水壺一擱,起身去迎她。
“長老,我特地給你做了甜甜的糕餅,是你最愛吃的蛋黃餡。”大?師姐笑容鮮艷又?熱情地舉起食盒,“你嘗嘗看好不好吃啊。”
大?概沒有人不喜歡漂亮還愛笑的年輕女孩子……雖說瑤持心在同輩人中?也不年輕了,但到底是漂亮的。
殷岸手舞足蹈頗為受寵若驚,顯然看見她造訪心情特別好。
他接了點心,拉她去花園的石桌前落座,示意等一等,自己去泡點茶。
由于家里就有個老頭子,瑤持心哄老年人可?謂得心應手。
她坐在原地臉上?掛著笑,目光不著痕跡地往周遭打量了一圈。
殷岸長老的弟子們大?多也很陰暗,因而將心比心,他從來不招門徒幫自己打下手,萬事能親力親為就親力親為。
雖然感覺挺對不起大?長老的。
但是……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大?師姐對著屋內歡快煮茶的背影默默作了個揖。
抱歉了,長老!
“瑤持心!”
便是在這?個時候,院外又?有一人登門,且嗓音洪亮擲地有聲。
人偶還沒來得及鞠躬,已被對方掀起的勁風扇歪了腦袋,林大?公子高挑的身影一路逼到近前,儼然是興師問?罪的態度。
大?師姐不明所以?地眨眼睛:“干什?么啊,這?么大?嗓門。”
“你還有臉問?!”
“我怎么就沒臉問?了?”
殷岸端著托盤走出門時,就見院子里的兩人不知為何?針鋒相對。
長老來了。
瑤持心擠眉弄眼地朝林朔示意。
——快找個理由跟我吵起來。
想不到這?個起頭的任務居然在自己身上?,林大?公子一瞬間有點慌。
——怎么是我找?
瑤持心狠狠地一抿唇。
——哪次不是你先找茬?你平時那么能挑事兒的,今天怎么啞巴了!
瑤持心一面?在跟林朔唱大?戲,一面?在靈臺上?與奚臨保持聯系。
“師姐,我到書閣外了,你們那邊怎么樣?”
“……還好,我看殷長老目前沒什?么異常,應該沒有發現?。”
要查玄武歷任峰主的名冊,又?不能明面?上?借閱,就只好當一回梁上?君子。
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破封禁,悄無聲息摸進別人的住處,從小光正偉岸的林大?公子一竅不通,他只會當君子,上?不了房梁,這?活兒還得由師弟來。
林朔也不得不承認,奚臨干這?個確實比他在行,按他的話說——不愧是當過邪修的,很麻利。
因此術業有專攻,他只能跑來和瑤持心聲東擊西了。
其?余兩峰的普通弟子雪薇正在查,他們三?人則負責長老名錄。
奚臨守在藏書閣樓外的結界前,名冊不是什?么太重要的東西,此處的禁制并不復雜,不過為防萬一,仍需要人幫著引走大?長老靈感的注意。
“你們還沒好?”
他避開沿途巡查的機關人偶,語氣?平靜地奇怪:“以?前你跟林朔吵架不是吵得很快嗎?”
瑤持心忙得不可?開交:“還沒好,那真吵架和裝吵架畢竟不一樣嘛。”
這?邊的林大?公子猶在和她翻來覆去車轱轆似的和稀泥。
“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好在他倆平時莫名其?妙就能吵翻天是常有的事,盡管瞧著對話十分貧瘠,倒也并不突兀,至少大?長老是信了。
以?往不是雪薇勸阻,就是葉瓊芳幫忙鎮壓,殷岸從來都?束手無策,可?作為在場唯一的長輩,又?不得不出面?調停。
他手足無措地安撫這?個又?安撫那個,想起來有糕點,忙邀請林朔坐下來一塊兒吃。
“這?事兒您別管,今天我非得跟她算總賬不可?!”
大?概是吵得激亢了一點,他這?一拂袖不要緊,袖袍不經意掀翻了大?師姐拿來的那份糕點。
盤子和點心一起摔了個稀碎。
瑤持心只盯著地上?的尸體呆了瞬息,當即拔高了聲音:“林朔!!”
她忍不住用了傳音:要吵就吵,你干什?么砸我的東西?
我不是故意的。
林大?公子不明白她哪兒那么大?反應:兩盤糕點而已,本來你就是拿它當幌子的,那做的也不好吃啊。
奚臨隔著靈臺聽到這?里,能猜出師姐即將爆發的情緒。
一,二?,三?……
他手指剛豎起第三?根,瑤持心在那頭出離憤怒:“是糕點的問?題嗎?是盤子,盤子!你知不知道這?盤子有多貴?當年仙市我花完了全部家當才拿下的,只此一件!”
“再?說我是做給你吃的嗎?好不好吃跟你有什?么關系!”
她同時在靈臺上?問?:“師弟,你覺得好吃嗎!”
奚臨不假思索:“好吃的。”
這?下是真吵架了,雙方的感情都?很豐沛。
殷大?長老捧著托盤,視線從兩人的交鋒上?來回打轉,逐漸發現?事態的焦灼。
林朔:“再?貴它也就是個盤子,盤子!再?說你都?知道今天要來給長老送糕點還用這?么貴的東西!”
瑤持心:“我怎么知道你會打碎!”
“兩百歲的人了,連自己的袖子都?管不好嗎?你白長這?么大?個兒啊?”
……
殷岸忙放下茶水試圖勸阻,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勸架比說話還費勁,千歲老人聽著他二?人速一個快過一個,愣是沒憋出半個字來。
瑤持心:“大?長老好心好意請你吃點心,你不領情就算了,還當場摔了長老的碗,這?是對長輩該有的態度嗎?你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
殷岸趕緊在邊上?表示自己沒關系,可?以?隨便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然而林朔長這?么大?自詡禮數周全,尊師敬道,哪里受得了她這?番指責,當場臉都?激紅了:“我是無心之失,又?不是存心無禮,而且我不是道過歉了嗎?”轉頭就沖殷岸道:“長老,對不起!”
殷岸:“……”
瑤持心:“你敷衍至極!”
林朔:“你不敷衍,你在這?里嚷嚷你跟長老道歉了嗎?我剛才道過了,你道了嗎?”
“我道了,我滿心滿眼都?是對長老的尊重!”
“你胡說八道!”
殷岸被兩撥嗓門擠在中?間,有那么一瞬覺得空間逼仄,空氣?稀薄,偏偏他倆沒有一個肯放過他,還要讓他主持公道。
林朔:“大?長老!你說說她是不是沒事找事!”
瑤持心:“大?長老!”
殷岸:“……”
大?長老那兜帽下模糊不清的面?孔上?貌似都?激出了熱汗,硬生生被逼得后退一步。
誰來救救他……
此時此刻,在朱雀峰翻查弟子冊的雪薇隱有所感地抬起頭,頗為同情地自語道:
“這?算是虐待老人嗎?”
趁著師姐和林朔氣?場全開之際,奚臨成功潛進了藏書閣內。
殷岸此刻頭都?大?了,想必也沒工夫留意這?邊細微的動靜——奚臨現?在是掌門認可?過的瑤光弟子,許多禁制對他的敵意并不大?。
四象峰存放卷宗的書閣裝潢格局大?差不差,很快他就尋到收存名錄的格架。
長老小院里進入了短暫的休戰時期。
一排排機關人偶瑟瑟發抖地蜷在角落,花圃里的草木都?瞧著蔫耷不少。
瑤持心吵累了,就著茶水潤嗓子,邊喘氣?邊問?他:“師弟,你找到了嗎?”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答復。
“找到了。”
青年的聲音四平八穩,“猜得沒錯,他的確是玄武峰前幾?任的長老。”
“真的?”
林朔還在一旁同殷岸大?倒苦水,瑤持心已經坐直了身體,“他叫什?么?出身來歷呢?”
“能不能拓下一份副本,我們回來仔細研究研究?”
“不能。”奚臨合上?名冊,“那一頁被銷毀了。”
*
回到據點時,天堪堪擦黑。
因為各峰還有庶務要處理,忙了兩日,四人聚在屋內,這?會兒都?有些疲倦,各自發各自的呆。
林朔翻出幾?包茶葉與膳堂送來的瓜果,勉強招待一下客人。
他這?兒不似大?師姐的住處,吃的喝的花樣齊全。
如今既確定對方曾經做過瑤光山四象峰的峰主,那雪薇也沒必要翻查普通的弟子名錄了。
其?長老的卷宗都?已抹去,做門徒時候的痕跡只怕更少。
瑤持心趴在桌上?拿手撥動空了的杯子。
事先他們想過這?人的身份在名冊內可?能會被隱瞞,卻沒想隱瞞得如此簡單粗暴。
誰銷毀的。
掌門嗎?
“殷長老入瑤光山有五百多年,而據名單顯示,他前一任峰主辭任是一千多年前,二?者相差了快六七百年,這?期間空置的時間未免太長了,難道七百年間瑤光就沒有一個玄武峰主主持大?局嗎?”
冊子奚臨不便帶回,于是口頭向眾人解釋他所見到的內容。
“所以?我猜想,他們兩人中?間應該還有一個,那人恰好在殷長老之前,又?在上?上?一任玄武峰主之后。”
林朔思忖道:“一千多年前的瑤光長老……”
就這?個身份,沒有名姓沒有更多的線索,接下來還能怎么查?
“等一下……”
瑤持心從桌邊起身,“堂堂長老,卻會被我爹抹去痕跡,是不是證明這?個人,是瑤光山不愿承認的人?那既然如此……”
她越說越篤定:
“就還有一個地方,他很可?能曾經待過!”
此話一經開口,幾?個人都?意識到這?指的是什?么。
瑤光關禁閉的冰封谷,葉瓊芳如今的閉關之處。
林朔目光不自覺朝雪薇投去,見她果然也微微愣了一下。
冰封峽谷是大?能的監牢,向來進去的只有化境以?上?的高手,的確是個值得一試的思路。
他當機立斷道:“冰封谷的記錄就放在白虎峰,我帶你們過去——”
話音沒落,身后便聽到一個蒼老沉著的腔調緩緩打斷:
“不用去了。”
窗外的天已然黑透。
這?是霽晴云的書房,林朔借昔日劍修天才的余威布置了對外封閉五感的禁制,然而當那人從墻后款步走進來時,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劍拔弩張的禁制像是啞巴了,連吭也沒吭一聲,仿佛是給對方守門的。
一屋子的年輕人瞬間僵在了原地,就見月光之下,那身寬體胖,華服著錦的大?能好整以?暇地站定,神情波瀾不驚地掃了過來。
“掌……門。”
第130章 瑤光(六) 瑤光明,沒有說實話。……
林朔和?雪薇皆在驚詫。
倒是?奚臨只輕輕皺了一下眉, 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他猜到?瑤光明多半會察覺。
就他們目前的這點禁制很難擋住大能的視線,更別說是?四個人一起行動,被凌絕頂注意到?是?遲早的事。
他只是?很好奇, 掌門?對此會作?何應對?
大師姐的震驚就很純粹了, 有種?小孩子背著父母偷偷做壞事給抓了個正著的感覺, 手腳都不知要往哪兒放。
“老、老爹……”
瑤光明隔著人群看向她, 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而后才開口:“我知道?你們想了解什?么。”
說完這話, 許是?發現這幫孩子的尷尬, 畢竟是?在瞞著自己調查, 為了緩和?眾人的緊張,他往前走了半步,溫和?道?:“別都站著,先坐吧。”
話雖如此,可沒有一個真的敢坐。
連瑤持心也難得流露出幾分心虛, 此事說到?底是?她起的頭。
于是?瑤光明自行動手把林大公子擺在桌上?的熱茶給自己滿上?一杯。
劍修不講究吃食, 無論是?霽晴云抑或林朔,茶酒都是?有什?么喝什?么。
林家家底厚, 這大概是?族中寄來的上?等好茶, 泡開就有一股清香四溢。
“那人是?我的師兄。”
他冷不丁出聲。
“在娘胎里時, 他晚我一步落地?,不服氣叫我一聲兄長, 所?以入瑤光山拜師,便?搶著認了師父, 師門?關系上?比我略長一點。”
瑤持心聞言,先是?想著,居然還能這樣?
隨即后知后覺的意識到?。
老爹的親兄弟, 那不就是?,自己的小叔叔?
她對這個認知太?缺乏實感了。
玄門?里其實倒也不是?沒有血親族親同門?修行的,主要是?自家老父親的歲數實在太?大,兩千年,許多修士未必熬得到?這份年紀,要么半途殉道?,要么無疾而終。
瑤持心從生下來就沒聽說過?什?么叔伯姑姨。
如今突然告訴她,還有個和?老爹同歲的叔叔。
即便?隱隱約約已有了一些?猜測,可得到?這個答案依然分外吃驚。
瑤光明端起清茶淺飲了一口,“因家中遭逢巨變,雙親俱亡,我們倆十歲上?仙山,皆拜在當時的掌門?……我的師父座下,也跟著他一起改姓了‘瑤’。
“我隨師尊走的符法一道?,而師兄……光滅則于鑄器、煉丹兩道?均有建樹,他是?兩門?雙修。”
煉丹!
瑤持心呼吸一凜,帶著幾絲亢奮與奚臨不言而喻地?對視。
昔年那個在飲食上?下毒的人!
“由于一母同胞的關系,我二人天賦不相上?下,修煉的進度也一直相差無幾,幾百年后同時突破了朝元、化境,并受師尊器重,分別位列青龍、玄武兩峰的峰主。”
“師兄野心勃勃,一心奔著掌門?之位,做什?么事情都格外積極,那些?年瑤光鑄器道?在他手上?的確光耀不少。”
瑤光明言至于此,輕輕搖頭,“但因為道?心契合,同修符法之故,我與師尊常常切磋討論,自然走得更近些?。光滅從那時就已心生不滿,總覺得他對我過?分偏袒。”
*
極北之海的劍宗海島上?。
觀瀾給對面這身披黑袍的瑤光山前大長老親自溫好熱酒。
打從幾年前雙方簽下血契后,瑤光滅就待在劍宗再也沒出去過?。
他安排了一處隱蔽的秘境供他煉器煉丹,打坐修行,平時那是?要什?么給什?么,伺候得跟祖宗似的。
不知怎的興起,劍宗宗主突然對陳年舊事好奇起來,順口一提:“聽說前輩當初遭瑤光明排擠誣陷,才叛逃出山,事發之時正值兩任掌門?交替,瑤光明剛接手鎮山印,就一點情面也不留,直接對前輩出手。
“好歹是?一家人呢,他就算不顧及同門?之誼,也不顧及手足至親么?”
秘境之中并無外人,瑤光滅摘下了罩頭的袍子與面巾,以真面目示人,聞聲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你從哪兒聽說的?”
觀瀾忙打了個哈哈,“這不是?閑來無事嘛,反正開明的人還有一陣子才到?,隨便?聊聊,隨便?聊聊。”
不過?好在對方對此也不很在意,反倒望向窗外,冷笑道?,“瑤光明本就虛偽,你憑什?么認為他會對我手下留情?”
說起這個,他面色陰沉下來,“那個時候,他自知論修為略遜我一籌,便?另辟蹊徑,轉而跑去討好師尊,狗一樣諂媚殷勤——不過?說到?底,瑤丹青自己也有失公允。”
瑤丹青是上一任瑤光掌門。
“掌門?之位素來以境界高低,功績成?就作?為首選的依據憑證,他瑤光明有什么?論實力不如我,論建樹也平平。瑤丹青就因為我不走符法一道?,與他青龍峰的傳承相悖,所?以對我諸多詬病,百般不滿,言行舉止里都向著他的親傳好徒弟,根本沒有公正可言。”
觀瀾作?為旁聽者,此刻當然分外理解地?替他將空杯滿上?,“自古親兄弟之間哪怕父母也難以做到?兩全,總有親疏之分,更遑論是?師徒了。”
瑤光滅輕嘲:“只怪我修的不是?術法,中途改投了丹器。”
……
瑤光山,霽晴云的書房內。
瑤光明深感嘆惋地?撫弄著杯沿:“師尊一直認為他心術不正,雖天賦過?人,勤勉刻苦,然而功利心太?重,耽于追名逐利,并非掌門?的最佳人選,因此在仙逝前,打算把掌門?的位子傳給我。”
“光滅自詡比我卓越,這個結果他當然不能接受。”
“于是?繼任大典開始之前,便?擅闖浮屠天宮,試圖從中奪權。”
北冥劍宗的秘境里。
瑤光滅目光并未與觀瀾交匯,反而若有似無地?落在某處虛空,像是?回憶起了往日之景。
記得那天,他原想去找瑤丹青要個說法,憑借長老的身份穿過?結界,剛走到?天宮大殿的立柱后,就聽見師尊的聲音。
——“阿明,雖然就修為而言,光滅比你更適合瑤光掌門?的身份。”
——“但師父還是?想把瑤光山的這個秘密,交給你。”
“我還能不知道?瑤丹青是?怎么想的嗎?”
瑤光滅唇角眉梢盡是?譏諷。
“他自己大限將至,依舊突破不了境界,離登臨絕頂只一步之遙,哪里肯咽下這口氣?索性?就把期許寄托在同修符法的瑤光明身上?,將代代相傳的至寶交到?他手中,好讓他接著自己的路修煉下去。
“如此一來,只要徒弟達成?了師父的心愿,他也沒算白活一場不是??”
而事實上?,瑤光明也確實讓師尊得償所?愿了。
當世凌絕頂的第一人,繼承了瑤丹青衣缽的法修,填補了兩千年無人飛升的空白,這是?何等的榮耀。
“若非我在大典當天多了個心眼,偷聽到?他二人的談話,窺見了一星半點的天機,只怕終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幾百年憋屈地?叫他一句掌門?!”
在那之后,他正好一眼不落地?瞧見這兩人打開了祖師像白玉底座下的禁制。
渾厚古老的靈氣四溢開來,上?面寫?的似乎是?瑤光山初建時的歷史。
瑤光滅尚未來得及細看,師尊卻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老爺子分明已露出五衰之相,靈感竟還那么敏銳。他和?瑤光明一同聯手重傷了我,不由分說地?將我壓在不見天日的禁地?之下。”
為此他耗費了足足兩百年養傷,得虧是?丹修出身,底子強健,然而修煉進度無可避免地?落后了瑤光明一大截。
說到?這里,他那張與之九分相似的面容牽起一抹陰鷙的笑:“他們恐怕對外還會聲稱,是?我意欲圖謀不軌,自食惡果吧。”
觀瀾半是?附和?半是?感嘆:“快上?千年的事了,瑤光山諱莫如深,老一輩人死絕以后,年輕人們更是?一無所?知。我也不過?是?年幼時偶然聽長輩說起一二,才了解有前輩您的存在。”
瑤光滅至今還能回想起師尊昔日的決絕。
那是?壓根沒打算給他活路。
——“阿明,光滅不能留!”
——“事已至此,只能永絕后患,他若不死,必會釀成?大禍的!”
彼時瑤丹青已油盡燈枯,用以鎮壓他的真元幾乎是?最后一口氣了。
可是?年輕的法修下不了手,看著他淚流滿面。
——“師父,那畢竟……”
——“畢竟是?我的親弟弟啊。”
……
桌上?靈石照明的燈燭光芒幽微地?閃了閃。
瑤光明坐在一旁,不知是?后悔還是?遺憾,“按理出了這樣的事,哪怕是?長老亦不可姑息,我既接任了掌門?,理應清理門?戶。”
“唉。”他盯著地?面欲言又止,“可念在他與我千年的師兄弟,又是?骨肉至親,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最后便?只將他鎖在冰封谷的最底層。”
“瑤光滅硬生生挨了師尊幾掌,傷勢極重,恐怕沒幾日可活,原想著放他自生自滅。誰能料到?,他竟從谷底逃了出去。”
“那會兒我忙著料理師尊的后事,還得想法子給玄武峰眾弟子一個說辭,焦頭爛額,無暇他顧。等騰出手來尋光滅,早沒了他的線索。”
瑤持心聽得認真。
邊上?的奚臨卻緊緊地?盯著這位凌絕頂的大能。
“由于是?門?派丑聞,不宜張揚,之后的這些?年我獨自下山調查他的行蹤,但無一例外皆無收獲。當年他傷得不輕,又過?去這么久了,我以為早不在人世。”
瑤光明重新給自己倒滿茶水,不緊不慢地?說道?,“那天夜里我和?你們一樣,也是?這千年以來第一次見到?他。”
在場幾人的表情均從怔愣中不同程度地?松出一口氣。
掌門?的師兄,從前的玄武峰長老,昔年不滿仙尊抉擇大打出手爭奪瑤光山主事權,落敗后叛逃在外的棄徒。
結合前后他們所?知的信息,一切略感驚訝,可也在意料之中,解釋得通。
誰都沒感到?不妥,只有奚臨的神情不著痕跡地?一凝。
不對。
瑤光明并沒說實話。
至少他有所?保留,或者有所?隱瞞。
這些?內容還不是?全部。
而瑤持心聽完了老父親交代的前因后果,情緒跌宕起伏,像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驀地?出聲:“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奚臨微微側目,似乎猜到?她的打算。
瑤持心覺得是?時候了,這次再無任何保留,只將上?一個六年發生的事,將大劫夜的種?種?,北冥劍宗的種?種?,自己的猜測,睜開眼重回到?六年前……所?有的所?有和?盤托出。
如今她已不是?那個行將面對玄門?大比,張皇無措的大師姐了。
她有自己的邏輯,找到?了能佐證的證據。
反正幾千年前的上?古都去過?一趟,相較之下,重新活一次好像也沒有那么不能讓人接受了。
雪薇和?林朔剛聽罷瑤光明與他親兄弟的恩恩怨怨,緊接著又被瑤持心的經歷灌了一耳朵,父女倆輪番上?陣,炸得人腦仁嗡嗡直響,實屬沒打算讓他二人好過?。
好長一段時間,雙雙處在游離的狀態回不了魂。
“我們以前跟劍宗結盟……不止結盟,還結親了?!對象還、還是?白燕行!?”
林大公子一時陷入了某種?懷疑人生的恍惚。
此事之離譜,等于是?聽說自己娶了朱瓔。
兩家現在鬧得雞飛狗跳,要讓他相信雙方從前還相親相愛過?,這比登天都難,他甚至寧可去登天。
林朔仍在不可置信當中,喃喃自語,“雪薇居然輸給了用妖法的小鬼,我們大比排第五,嘶,難怪你當時跟白燕行那一場像瘋狗上?身似的……”
懷雪薇的反應沒他那么大,不過?聽到?自己在最后與鷲曲的斗法中敗北,倒是?小小地?愣了一下。
她沉思著低垂眼瞼,大概能猜出“那個她”為什?么會輸。
除去對方使用了不正當的手段,自己想必也不夠冷靜吧。
她會被故人往事左右,以至于心神不穩,連這種?異樣也沒能及時地?發現。
倘若持心沒有替她揪出鷲曲,她未必能走到?第二名。
“啊,所?以迷惘鳥那次,你才硬要跟著我們下山,是?懷疑我師父?”
大師姐十分不好意思。
沒敢說他們兩個自己一開始也都多多少少警惕過?。
林朔先是?扶額繼而又撓頭,從匪夷所?思逐漸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仙市上?非要那破玩意不可,怪不得我大比挨揍了,你能第一時間在去丹房的路上?守著觀賞,怪不得……”
就著她所?言往回推演,簡直統統有跡可循。
“你、你是?真的死過?一回又復活了?”林大公子忍不住道?,“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點說!”
瑤持心涼涼地?瞥他:“我說了你能信嗎?”
林朔:“……”
那倒是?。
奚臨不露聲色地?留意著眾人的反應,師姐在這個時候告知一切顯然恰到?好處,大家盡管吃驚,不過?看得出對她所?說之事信了有七八分。
只是?這到?底太?過?離奇古怪,三個人臉上?難免有些?超出認知的震撼,不僅雪薇和?林朔覺得駭人聽聞,連掌門?也是?一臉怔忡。
連掌門?……
就在這時,青年的星眸倏忽一頓,將對方的表情望進眼底,清清楚楚地?映在瞳孔之上?。
他心頭驀地?一緊,沒來由的生出不詳。
瑤,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