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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毒計(二)   像容洵這種妖孽,只怕沒什……

    “云教授!云羨!喂!那個……你聽我說。”

    沈讓一邊追在云羨身后, 一邊壓低了聲音喊她。

    云羨頭也不回,道:“我有分寸,你不用擔心。”

    “不是……”沈讓急了一頭汗,道:“權色交易這種事咱可不能干啊!”

    話音未落, 云羨便閃身走出了回廊, 他不敢再追,只得叉著腰, 來回踱著步子, 看云羨離開。

    *

    云羨坐回位子上沒多少時候, 容洵便到了。

    他在上首坐下,向著劉行止微微頷首。

    劉行止忙站起身來,笑著舉杯說了幾句場面話, 又奉承了容洵幾句, 方才宣布開宴。

    樂聲響起,舞姬們旋即而入,各個舞姿輕盈,身姿曼妙。

    管弦絲竹之聲與賓客們飲酒談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有著說不出的熱鬧融洽。而舞姬們便猶如這歡笑聲之外最好的點綴, 腳尖輕點, 便是一個繁華盛世;酒盞相碰, 便是一個君圣臣賢。

    容洵沒帶多少人, 除去福瑞和幾名侍從之外,也就只有幾名貼身侍衛而已。不過憑著他的本事,想來也沒人敢傷他分毫。

    他坐在主位上, 顯得興致缺缺,除了不時的側過耳去聽劉行止說些場面上的話,也就只是自顧自的吃些酒菜而已。

    至于場上的歌舞、雜耍, 他基本連眼皮都沒抬。

    云羨托著腮,有意無意的看向他,心里盤算著如何使這個美人計。

    看了半晌,她得出一個結論,自己還是太過草率了。

    像容洵這種妖孽,只怕沒什么女子有本事魅惑他。不管那女子有多好看,總歸是沒他好看的。

    云羨覺得有些頭疼,她揉了揉太陽穴,舉起面前的酒盞,認命的搖了搖頭。

    她目不轉睛的盯著容洵,一時為他歡喜,又一時為他憂思,落在旁人眼中,便如少女懷春,再不會有假的。

    蕭敘白在不遠處冷眼看著,只覺胸口處血氣翻涌,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敘白兄?”劉子寧輕聲喚他。

    蕭敘白猛地回過神來,道:“嗯?”

    劉子寧笑著提醒他,道:“酒灑出來了,讓丫鬟們收拾了罷。”

    蕭敘白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忙將那酒盞放下來,側身讓丫鬟們收拾。

    徐思溫在一旁瞧著,只抱以溫柔一笑,再沒說旁的話。

    劉念抬眸望著看向他,只一瞬,便又咬著唇低下了頭去。

    *

    酒過三巡,容洵似是有些倦了。

    他捏了捏眉心,一手撐在案幾之上,道:“朕累了。”

    劉行止趕忙揮了揮手,命歌舞伎退了下去,躬身上前,道:“陛下,微臣已為您安排了歇息之處,不若微臣帶您過去歇息罷。”

    容洵頭偏抬著,一雙陰沉昳麗至極的眸子看向眾人,眼底隱隱有著斑駁的笑意,道:“丞相是主人,自當照應著賓客,賓主盡歡。朕自去便是。”

    “是。”劉行止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他知道容洵一貫說一不二,便恭順的應了,只低眉站在一邊,雙腿沉得像是灌了鉛水,一動也不敢動。

    容洵說著,將一只手騰空,緩緩伸了出來。

    福瑞本就跪坐在容洵身后,身子微微向前傾著,便于服侍容洵。見狀,便立即會意,他麻利的走上前來,扶著容洵的手臂,低眉道:“陛下。”

    容洵站起身來,他眸子幽寒,帶著睥睨天下的神氣,微微掃過劉行止的臉龐,道:“帶路。”

    福瑞應了聲“是”,便與容洵一起走了出去。

    劉行止跪下來,畢恭畢敬道:“恭送陛下!”

    眾人也都齊齊跪下,道:“恭送陛下!”

    沈讓使了個眼色,便有一隊侍衛跟了上去。他似是松了一口氣,微微活動了活動肩膀,便繼續喝他的濃茶淡酒。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賓客們漸漸都有了倦意,劉行止便命人帶賓客們自去廂房休息,若有酒興正酣,意猶未盡的,便也由著他們,酒菜管夠。

    他自己則站起身來,拱手道了聲“各位請自便”,便去歇息了。

    云羨本就覺得意興闌珊,巴不得早點回去歇著,見劉行止走了,便也站起身來,正要離開,便見一個小廝跑了過來,壓低了嗓音,道:“大小姐,陛下喚您過去呢。”

    “陛下?”云羨有些詫異,轉念一想,許是容洵要問她七彩琉璃寶盒的事,便收斂了情緒,道:“帶路罷。”

    劉念見她與小廝離開,方站起身來,走到蕭敘白身邊,見蕭敘白凝眉望著云羨離開的方向,不覺心中抽痛。

    她咬了咬牙,擠出一抹笑意,招攬著眾人,道:“咱們一起玩行酒令罷?”

    劉子寧見她有興致,自是第一個附和,又推搡著蕭敘白、徐思溫等人一道加入,笑著道:“今日可得熱熱鬧鬧的,誰都不許跑。”

    徐思溫笑笑,道:“誰跑了?若是待會有人輸得厲害,可不許賴酒。”

    劉子寧嗤嗤笑著,又看向徐寄柔,道:“表妹,你若是輸了,我替你喝。”

    徐寄柔抿唇一笑,悄悄的瞥了蕭敘白一眼,便在劉念身側坐了下來。

    *

    日頭正高,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只隱約聽得到幾聲蛙叫蟬鳴,雖不算熱,也到底有了幾分夏日的味道。

    石子都被太陽照得熱辣辣的,云羨走在那六棱石子路上,只覺得腳底滾燙。

    她不禁蹙了蹙眉,道:“還有多久?”

    那小廝賠笑著道:“馬上到了。老爺說了,陛下喜歡僻靜的地方,觀心堂那里吵嚷,若要幽靜些,只得離得遠些了。”

    他說著,向前一指,道:“大小姐,就是那里了。”

    云羨抬眼瞧著,假山之后果然有處院子,因著假山上引了活水,便只聽得見水聲,再聽不見旁的聲響,的確是靜謐至極。

    “那……”云羨剛要開口,卻發現那小廝已不見了。

    得,這話問出來也沒人答了。

    這小廝也太性急了。

    云羨閉了口,暗自嘆了口氣,便朝著那院子走去。

    門外的侍衛一把攔住了她,硬聲道:“什么人!”

    云羨笑笑,道:“我是丞相府的大小姐,是陛下喚我來的。”

    “等……等著!”那侍衛遲疑了一下,也敢不和她客氣,只冷冷丟下一句話,便轉身跑了進去。

    剩下的侍衛們只得和云羨面面相覷。

    他們不是沒聽說過云羨和容洵的事,可也不敢貿然放她進去,萬一驚擾了圣駕,那可不是玩的。可若是得罪了云羨,她待會進去隨便說幾句,只怕他們幾個也都得玩完。

    幾個侍衛急得抓耳撓腮,輕不得重不得,就差把心剖給云羨看了。

    云羨看著幾個大男人面色緋紅、痛苦不堪的看著自己,只當是自己給他們添了天大的麻煩,心里也有些過意不去。

    她左右看著,盡量避開他們審視的目光,而這落在他們眼中,則代表著她對他們的不滿。

    他們戰戰兢兢的煎熬了不知多少時候,那個進去回稟的侍衛終于跑了出來,道:“劉小姐,請。”

    云羨點點頭,道了聲“多謝”,便坦然走了進去。

    一進大門,她便覺得頓時涼爽了許多,仿若走進了另一個天地。這院子里布置的極雅致,雖不大,卻真正是三步一景,沒有一處多余,自然,也沒有多出一處。

    正房的門大開著,福瑞站在門邊,見她來了,便略側了側身,讓她進去。

    云羨剛一踏進屋子,身后的門便被關上了。

    極珍貴的紅木家具,素青的竹簾,蒼青色的錦緞軟墊,以及,那個在竹簾之后,著了一身玄衣的容洵,就這樣,驟然呈現在她面前。近到,透過竹簾的縫隙,她幾乎看得到他領口上繡著的緙絲云紋。

    她掀起竹簾,男人挺拔的身形頃刻占據了她的視線。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垂下眸去。他似是剛起身,嗓音無端的便沉了三分,像是壓著嗓子似的,吐出幾個字來,道:“坐罷。”

    不知為何,空氣中陡然便有了幾分幽涼之感,帶著幾分冷意和壓迫感,云羨的心跳也快了幾分。

    她忍住想要后退的欲望,磕磕絆絆的上前挪了幾步,正要坐下,一個沒站穩,便直直跌了下去。

    她坐在地上,大片的裙擺在地面上鋪開,宛如一朵盛開的花。

    而她,便是那個摔得灰頭土臉的花蕊。

    沒人接住她。

    容洵甚至連眼皮都沒抬。

    云羨怔了怔,暗自感慨自己一定是小說看多了,連這種俗套的瑪麗蘇情節都信。一陣清香襲來,無端的,她竟覺得自己有些醉了,腦袋漲漲的,連身體都熱了起來。

    她抬起頭來,小心翼翼的朝著容洵看去,而她瞳仁里那轉瞬即逝的慌亂,便那樣直白的撞進了容洵的眼里。

    兩人對視一瞬,容洵倒沒怎樣,云羨卻如被炭火燙了一般,急急收回了目光。

    她干咳了一聲,虛握了幾下掌心,很快,便調整了過來,又變回了那個自信篤定的她。

    “陛下喚我過來,可是為著七彩琉璃寶盒?”

    云羨淺笑著,自是嫣然無方。

    容洵平素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見她神采飛揚的模樣與方才笨拙的樣子判若兩人,不覺多看了她幾眼。

    他眸子平靜而深邃,讓人看不出情緒,只是唇緊緊抿著,像是冷峻殘忍至極,道:“朕并未召見你。不過,朕倒并不介意與你談談那盒子。”

    *

    案幾上的香爐里焚著香,香氣順著青煙翩然而上,宛如冰雪叢梅,冷冽淡雅至極。

    云羨一驚,那種不安感開始蔓延。

    云羨把指甲摳進掌心里,額角膩出了一層冷汗。

    她伏在案幾上,強撐著道:“若非陛下的旨意,那便是……”

    話音未落,她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只覺手腕一緊,鼻端又浮起淡淡的寒梅香氣,她身上一熱,忍不住朝著那寒梅之處蹭了蹭。

    那人似是抗拒,微微的把她推遠了些。

    云羨自是不依,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她反手握住那人的手臂,只一拉,便直直的滾到了他溫熱的懷里去。

    他掙了掙,終是沒再推開她。

    幽冷的香氣鋪天蓋地的向她襲來,她似是很滿意,嫣紅的唇角微微漾起,勾出了一抹彎彎的弧度,呢喃道:“好香啊。”

    容洵一愣,幾乎是氣笑了。他嫌棄的捏起她的小臉,蹙眉道:“劉云羨,你清醒一點。”

    “我不叫劉云羨……我叫,云羨。”云羨皺著眉,腦袋削尖了似的,拼命朝他懷里擠了擠。

    容洵只當她心里委屈,不肯姓劉,便也沒有在意,只架著她的肩膀,用力搖了搖,道:“起來!”

    云羨不理,只覺得全身都不舒服,又拼命往他懷里鉆過去。

    容洵冷眼瞧著,便知她是被人下了藥,又被人誆了來他這里,這才出了事。

    他身子略有些僵硬,他眸子幽深,冷冷的凝望著她瀲滟如水的眼睛和微微泛紅的臉頰,端起茶盞來湊到她嘴邊,淡淡道:“喝了它。”

    “不…….我要喝奶茶,咖啡也行。”云羨扭動著身子,像一條魚,滑不溜手的。

    容洵手上一松,只見她猛地湊上來,幾乎要碰到他的唇。

    他本能的向后一閃,她的唇輕輕擦過他的肩頭,整個人都重重的倒了下去。

    他伸手接住她,將她攬在懷中,只覺得自己的掌心都在發燙,肩頭酥酥麻麻的,仿佛她的唇還在那里似的。

    容洵不習慣這樣的自己,更不習慣有人貼著他,他忍著不耐,將茶盞里的茶水喂到她嘴里去,力道卻輕緩柔和,生怕弄疼了她。

    “苦的……”云羨皺著鼻子,小臉都擠在了一起。

    “忍著。”容洵挑了挑眉。這女人還真是麻煩。

    “我要回家……”

    云羨掙扎著想要推開他,可他們的衣袖都纏在了一起,他逃不脫她,她自然也推不開他。

    她本就難受得厲害,身子像火似的燒著,嘴里又灌了苦澀的茶水,心里一急,忍不住低低的抽泣起來,反復說著:“我要回家……”

    她哭著,手腳并用的扒在容洵身上,一會子打他,一會子又推搡他,眼淚鼻涕更是糊了他一身。

    福瑞在門外聽著,一時倒分不清是容洵變態了還是云羨撒潑了,誰欺負了誰,他左右是算不清楚了。

    “陛下?”

    他輕聲喚著,見沒人應他,便悄悄的推開了一道縫。

    竹簾輕晃著,陽光透過縫隙照在容洵冷厲的臉上,即便福瑞沒看仔細,也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臉色有多難看。

    云羨小姐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調戲陛下!

    “奴才誓……誓死捍衛陛下的清白!”

    福瑞念叨了一聲,猛地掀開竹簾,當場便怔在了原地。

    只見容洵正被云羨半抱著,她的腳都搭在了他身上,而他似乎也并不覺得這姿勢有何不妥,他只是輕輕環著她的腰,垂眸望著她,雖是皺著眉,可眼中也沒有多少不耐,反而很是溫柔的拍著她的背,半是哄半是無奈的勸她:“咱們不哭了,成不成?”

    容洵聽到聲響,回頭看向福瑞。

    福瑞只覺他那一眼如鷹視狼顧,凌厲如刀。

    福瑞頓時膩了一頭的汗,他連忙捂住眼睛,利落的跪下來,哆哆嗦嗦道:“陛下!奴才該死!奴才什么都沒有看見!奴才不該闖進來!奴才……”

    容洵嘆了口氣,道:“起來!”

    福瑞拼命搖頭。

    “過來!”

    福瑞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耐,顧不得站起身來,只跪著挪到容洵身前,遲疑道:“陛下?”

    容洵把云羨塞到他懷里,淡淡道:“扶好了。”

    福瑞一怔,半是扶半是抱的把云羨撐了起來。

    只見容洵捧起她的臉,小心翼翼的將那多半杯茶水灌到了她嘴里。他的瞳仁極黑,凝望著她的目光顯得真摯而溫柔,像是蘊含著無限的耐心,然而,也就只是像而已。

    他很快把茶盞放在地上,靜靜看著她的神色,見她的臉色不再殷紅,方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氣。

    他正襟危坐,又自去飲他的茶盞,動作瀟灑流暢,清高儒雅至極。若非眉間隱隱的威勢,便是說他仙風道骨也有人信的。

    “陛下,云羨小姐清醒了!”福瑞驚喜的看向他。

    容洵微微抬眸,極輕的瞥了云羨一眼,抿了抿唇,道:“好些了?”

    云羨掙扎著起身,可身上卻半點力氣都沒有,只得軟綿綿的靠著福瑞坐起來,道:“我這是怎么了?”

    “中了計,也中了藥。”

    容洵垂眸將茶蓋劃過茶面,道:“笨。”

    “藥?”云羨揉了揉腦袋,摸著自己滾燙的臉,憑著方才殘留的記憶,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定是有人趁著她不注意給她下了藥,□□。

    “這藥好生厲害,平素不發作,遇到朕的烏木寒香,卻霸道得緊。”容洵眼眸一冷,冷笑道:“算計到朕頭上了。”

    他啜了口茶,幽幽道:“有意思。”

    福瑞開口道:“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算計陛下!”

    “這你就要問她了。”容洵的目光落在云羨臉上,淺淡如風,卻分量十足。

    云羨思忖著,剛要開口,便見侍衛來報:“陛下,劉丞相攜夫人來給陛下請安。”

    “請罷。”容洵說著,又看向云羨,勾了勾唇,道:“這不就來了?”

    *

    劉行止和徐慈心一前一后的走了進來,跪在地上行了禮,道:“陛下喚臣前來,臣不勝感激。”

    容洵笑了笑,示意福瑞扶了他們起身,方道:“丞相不請自來,緣何說是朕召見你呢?”

    劉行止有一瞬間的失神,迅速反應過來,賠笑道:“是了,是微臣說錯了。”

    徐慈心有些不安的看了劉行止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容洵略靠著案幾,隨口道:“丞相覺得,朕這香如何?”

    劉行止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了蜷,道:“陛下用的東西自是極好的。”

    “朕素來愛用這烏木寒香,是在烏木沉香中加入冬日里梅上的積雪,又用梅花細細烘了,點上去便帶著點點梅香,清冽至極。”

    他說著,看向徐慈心,道:“夫人不必拘謹,在朕面前,如常便是。”

    徐慈心臉色微紅,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道:“多,多謝陛下。”

    容洵笑笑,朝著福瑞略一頷首,福瑞便將一個紙包遞給了徐慈心,徐慈心一怔,忙收下來,站起身來,屈膝道:“謝陛下恩賞。”

    容洵一揮手,道:“不值什么,夫人不必掛懷。”

    劉行止忙拱手道:“陛下如此厚愛,臣愧不敢當。”

    容洵唇角勾起,道:“丞相言重了。夫人打開看看,可合心意。”

    徐慈心道了聲“是”,仔仔細細的將那紙包打開,連邊角都不敢撕壞,仿佛她手里拿著的不是旁的,而是她全家老小的命。

    “這是?”徐慈心一愣,眼眸倏的睜大,道:“烏木寒香?”

    容洵玩味的看著她,道:“是。夫人可喜歡?”

    徐慈心倒抽了一口涼氣,顫顫巍巍的把那紙包合起來,她只覺頭暈眼花,幾乎要暈厥。她看了劉行止一眼,見他點了點頭,忙笑著道:“喜歡,喜歡。”

    可那笑容太過僵硬,眼中又有太多恐懼。

    劉行止不動聲色的挽住她的手臂,亦笑著道:“多謝陛下。”

    “喜歡就好。”

    容洵揚起嘴角。

    28.  黑手   此事我不便去做,就看你敢不敢做……

    “出來罷。”

    容洵將茶盞放下, 淡淡道。

    云羨此時已覺得好多了,她從屏風后面緩緩走出來,望著容洵的背影,道:“此次多謝了, 我先走了。”

    “過河拆橋, 這招使得還算利落。”容洵說著,回身看向她, 唇角帶著隱隱的笑意, 帶著三分戾氣, 邪魅卻致命。

    不知為何,云羨倒并未覺得怕,她握緊了拳頭, 道:“這戲碼, 陛下還沒看夠么?”

    “什么戲?”容洵明知故問。

    云羨眼眸微凝,道:“被身邊人算計,于陛下而言,是慣常事罷?”

    “放肆!”福瑞下意識喊道。

    容洵擺擺手, 牽起嘴角, 道:“無妨。”

    他站起身來, 走到云羨身邊, 下頜微點, 在她耳畔道:“多小心。”

    他言罷,便直起身來,悠悠掀開竹簾, 大步走了出去。

    一時間,云羨有些怔怔。只隱約記得,他的鼻息曾離自己那樣近, 帶著淡淡的梅花香氣,矜貴至極。

    *

    云羨一路走回觀心堂,半刻也未曾猶豫。

    眾人正圍坐在一起行著酒令,熱鬧非常。

    云羨走上前去,一把將劉念拽起來,反手便打了她一個耳光。

    云羨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只聽“啪”的一聲,劉念便倒在了地上,右臉瞬間腫了起來。

    劉念捂著臉,恨恨的盯著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劉子寧猛地站起身來,護在劉念身前,扯著嗓子喊道:“劉云羨,你干什么!”

    云羨氣極反笑,道:“你去問問你的好妹妹,她要干什么?”

    劉子寧哼了一聲,反身挽著劉念的手臂,溫言道:“阿念,這是怎么了?”

    劉念沒說話,只死死瞪著云羨,鼻翼不停的翕動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卻說不出口似的。

    劉子寧看在眼里,心中越發心疼起來,道:“阿念,你告訴哥,若是劉云羨欺負你,我第一個饒不了她。”

    劉念攥緊了他的衣袖,抿著唇,剛要開口,便見蕭敘白站起身來,他看向云羨,眼中滿是關切,道:“出什么事了?”

    云羨逼視著劉念的眼睛,冷冷道:“被狗咬了。”

    言罷,她便拂袖而去,再不愿多糾纏一絲一毫。

    蕭敘白知道,云羨為人雖瀟灑利落,卻并不霸道,她一定是遇到了極嚴重的事,才會去打劉念。

    想起今早劉念的不安與劉行止意味深長的話語,他心里便隱隱有了些猜測。而云羨之所以沒有再說,也許只是為了保住相府僅存的體面。

    他只覺胸口隱隱作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悶悶的,卻又無處排解。

    再次回頭,他望向劉念的目光便不覺帶了三分敵意,聲音也染著幾分怒意,質問道:“阿念,你做了什么?”

    劉子寧挺身道:“蕭敘白,你干什么!”

    蕭敘白側身避過他,看著劉念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做了什么?”

    “喂!”

    劉子寧還要上前,卻被沈讓一把攔住,他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如今正抱著刀,好整以暇的看著他,道:“劉公子,你別在意,我也想知道呢。”

    “我……”劉念紅著一雙眼睛,淚如泉涌,哭喊道:“我什么都沒做……錯的是姐姐,你們為何都逼我?為什么!”

    徐思溫見狀,忙推了徐寄柔送劉念回去休息,笑著打圓場,道:“許是姐妹之間鬧了矛盾,沒什么大事。人家姑娘家的事,咱們便不要摻和了罷?”

    劉子寧見沈讓介入,早已嚇破了膽,生怕劉念真做了什么要命的事,惹惱了這位祖宗。

    他見徐思溫有意避其鋒芒,便忙應和道:“是了是了,我這兩個妹妹都是小姐脾氣,吵吵鬧鬧也是有的。”

    沈讓知道云羨素來有分寸,她能當眾打劉念的臉,必然是劉念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事。他雖有意幫云羨出氣,可如今在丞相府,若是當眾為難丞相府的二小姐,只怕傳出去也不像個樣子,倒不如找機會弄清楚了,再徐徐圖之。

    他這樣想著,面上也就和緩了些。

    蕭敘白心知此事事關重大,若真把劉念逼急了說出來,反倒對相府和云羨不好,也就不再追問,只猛地坐下來,將手邊酒盞里的酒大口喝了個干凈。

    徐思溫拉著劉子寧坐下來,又看向沈讓,笑著道:“沈大人不如一起坐下喝一杯罷。”

    沈讓只怕喝酒誤事,便繃著臉擺了擺手,道:“世子客氣了。”

    言罷,便轉身而去。

    徐思溫淺笑著點點頭,他望著頹唐的眾人,不覺輕嘆。這酒,終究是浪費了。

    *

    徐寄柔大氣也不敢出,陪著劉念一路往她院子里走去。

    她小心忖度著劉念的神色,見她面色不善,也就緊緊的閉了嘴,生怕說錯了什么惹惱了她。

    徐寄柔雖是侯府嫡女,可自小性子柔順,事事又都有徐思溫這個大哥照拂,也就不懂后宅中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對于旁人的矛盾,她既不關心,也不懂得如何化解。

    大哥既讓她送劉念,她便安安心心的把她送回去,也就罷了。

    徐寄柔正想得出神,便聽得劉念的聲音響起。

    “寄柔表姐。”

    “啊?”

    徐寄柔有些意外,憑著劉念的性子,出了這樣的事,應該沒什么心情和她說話的。

    劉念苦笑著搖搖頭,道:“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丑?”

    徐寄柔知道她素來愛美,眸光也就一寸寸的軟下來,道:“你別擔心。”她說著,湊近了些,仔細打量著那腫起的地方,道:“幾天就能好的。”

    劉念貼近了她些,道:“寄柔表姐,你真好。”

    徐寄柔一怔,踟躕道:“你也是很好的。”

    劉念嘆了口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心酸,眼中便涌起了一包淚,道:“我有什么好的呢?自從姐姐來了,這府中自我爹娘、哥哥算起,到小廝、丫鬟,哪個不向著她呢?我不過是略拂了她的意,她便將我打成這樣……表姐,你今后可怎么辦呢?”

    “我?”

    徐寄柔不解的看著她,咬了咬唇,道:“我與云羨能有什么呢?”

    劉念壓低了聲音,看著她的眼睛,道:“表姐,你喜歡蕭哥哥,對不對?”

    徐寄柔雙頰一紅,掙開了她的手,道:“沒有……你別聽旁人胡說。”

    “沒人和我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劉念走近了她些,帶著蠱惑的意味,道:“蕭哥哥風神俊朗,出身好,家世好,人又聰明,喜歡他也是尋常事。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分非比尋常,若細論起來,你倒比我那個親姐姐還親上許多呢。”

    “表姐你是知道的,陛下要劉氏女進宮,他嫌棄姐姐的身世,十有八九是要選我入宮的。所以,我與蕭哥哥的婚事不過是鏡花水月,做不得準的。”

    劉念說著,直直看著徐寄柔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若我們姐妹中有人能嫁給蕭哥哥,那我寧愿是你,也不愿是她。”

    徐寄柔心里微動,面上卻不敢顯露,只低聲道:“這種事都是父母做主,哪能由得了我們呢?”

    劉念也不急,見已到了院門前,便道:“表姐不若進來吃盞茶,我還有好多話想和表姐說呢。”

    言罷,也不等徐寄柔開口,她便走進了院子,由著丫鬟們侍候著換了衣服,又打水洗了臉,取了雞蛋細細在臉上滾著,方屏退了丫鬟,拉著徐寄柔的手說起話來。

    方才她的話,正如那星星點點的微末希望,在徐寄柔的心里綻開了。

    徐寄柔自小便愛慕蕭敘白,只是礙于劉念與他的關系,并不敢把這種感情宣之于口,更沒想過自己今生會有幸嫁給他。

    如今聽劉念說著,此事倒有了幾分轉機,她心里暗暗竊喜,早就等得心焦不已了。

    “表姐可知道,今次姐姐為何打我?”

    徐寄柔搖了搖頭,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劉念輕笑一聲,道:“表姐這樣和順的人,怎么會猜得到呢?算我白問了。”

    她頓了頓,接著道:“是姐姐見我向蕭夫人說表姐你的好,她妒嫉了,這才發了狠。”

    “因為我?”

    劉念見她漲紅了臉,極慚愧的看著自己,忙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道:“表姐你別在意,我也不過實話實說而已。”

    “阿念……”

    “表姐你是知道的,蕭夫人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即便我做不了她兒媳婦,我說的話,她也總會記在心里的。姐姐想嫁給蕭哥哥,此事她本是十拿九穩,可如今蕭夫人心下有了計較,她怎能不氣呢?打我也是應該的,我又有什么好反駁的呢?”

    劉念說著,眼中流露出一絲落寞,道:“可為了表姐,為了蕭哥哥,我都是愿意的。”

    “阿念,我真不知該怎樣謝謝你。我……”

    劉念用手抵住她的唇,道:“表姐,此事我雖有心,可也并不能成的。你是知道的,蕭哥哥敬重我阿爹,只要阿爹想把姐姐嫁給他,他是一定會娶的。”

    徐寄柔不覺黯然,她知道,劉念說得對。她低下頭去,那種無奈與絕望奔涌而來,瞬間包裹住了她,使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可若是姐姐出了事,阿爹便沒有臉面讓蕭哥哥娶她了。”

    劉念看著她的眼睛,像是斷腸毒藥,可她卻不得不去飲。

    “表姐,此事我不便去做,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29.  誤已   如此……那朕便讓她瞧瞧,朕是怎……

    是夜, 皇宮。

    容洵捏著棋子,自顧自的下著,他一人既執黑子,也執白子, 既攻又守, 方寸之間,便如攻城掠地, 不能偏頗一著。

    宮女小心翼翼的進來添了燈油, 便被福瑞打發了出去。

    這種時候, 陛下最好靜。

    宮燈昏黃,隱隱的將他鍍上了一層橘黃色的光暈,他的影子映在墻壁上, 邊界微微的有些模糊, 可依稀看得出他身子的清雋挺拔。

    福瑞守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擾了他。他在福瑞心中,與神佛也差不多了。

    燭火“嗶剝”一聲, 打斷了他的思緒。

    容洵抬起頭來, 指尖從掌心里捏出個黑子, 道:“可有消息了?”

    福瑞忙回道:“云羨小姐自那院子出去之后, 便直奔了觀心堂, 當著眾人的面就給了劉念一巴掌,半點面子也沒給她留。”

    福瑞說著,趁機湊上來為他添了些茶水, 賠笑著道:“別提多解氣了。”

    “還有呢?”

    “還有?”福瑞一怔,道:“旁的就沒聽說了。”

    容洵抵著下頜,閑閑的看著棋盤, 幽幽道:“打一巴掌算什么好手段?”

    福瑞道:“想來云羨小姐是礙于父母親情,不好做什么。更何況她身在屋檐之下,許多事也不便做的,若是撕破了臉,只怕不好。”

    “如此……那朕便讓她瞧瞧,朕是怎么報復人的。”

    容洵戲謔一笑,將那黑子“啪”的一聲按在了棋盤之上。

    *

    翌日,劉行止一下早朝,便命人將劉念帶到了觀心堂。

    堂中依稀可見昨日的繁華熱鬧,只是隔了一天,便如隔了千山萬水,再不復昨日的盛況了。連帶著人的心境,也變了許多。

    劉念的臉還腫著,雖遮了面紗,可仍舊看得出她臉上的狼狽。

    “跪下!”

    劉行止呵斥道。

    劉念一愣,腿卻已不聽指揮的跪了下去。她自小錦衣玉食的長大,劉行止和徐慈心更是對她寵愛有加,不說跪,便是連責罵都少有的。劉行止這樣疾言厲色的呵斥她,還是第一次。

    她不安的看向徐慈心,只見她亦苦著一張臉,卻半點求情的意思也沒有。

    劉念咬了咬唇,乖順的低下頭去,可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卻緊緊的攥了起來。

    她沒有錯。

    就算有,這一巴掌也足夠還清了。

    “你昨天做什么了?”劉行止背著雙手,在她面前來回走著,怒目瞪著她。

    “女兒不明白阿爹的意思。”劉念緩緩開口,她抬頭望向他,眼里盈盈一片,可眼底卻平靜至極。

    “阿念,你別拗了,我和你爹都知道了。”徐慈心嘆了口氣,把頭別到了一邊,似是不忍心看她受苦。

    劉念沒說話,只是背脊微微躬著,淚水一滴滴的從她眼眶中滑出來,滑過她的臉頰,打濕了面紗。

    徐慈心終是不忍心,走上前來想要扶她起身,可見劉行止怒目看著自己,又只得悻悻的收回了手去。

    “你看看你都把她慣成什么樣了!她連陛下都敢算計了!若是再不給她點教訓,只怕咱們一家老小的命都要折在她手里!”

    劉行止一口氣說完,方才指著劉念的鼻子,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偷了我書房里的藥?你給誰用了,啊?”

    劉念擦著眼角的淚,抽泣道:“我不過是想替阿爹分憂。阿爹不敢做的事,我來替阿爹做,我只是想盡孝,并不知為何惹了阿爹生氣……”

    她像是受盡了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劉行止指向她的手指顫抖著,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虛虛的停在空中。

    徐慈心再也忍不住,撲在她身上,道:“老爺,你看在阿念她一片孝心的份上,就讓她起來罷。”

    劉行止揮了揮手,耐著性子道:“那藥你給誰用了?云羨?”

    劉念一邊掙扎著起身,一邊點了點頭,道:“是……那日我聽到你們在書房議論,說是這藥若是給姐姐用了,她與陛下……有了那種事……不僅可以幫她入宮,更可以讓她失了名節,她也就不得不倚仗家里……”

    “閉嘴!”

    劉念立即噤了聲,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徐慈心猶疑著道:“可是老爺,昨日咱們并未在陛下院中見到云羨吶。”

    劉念屏氣聽著,也悄悄抬起頭來,細細聽著。

    劉行止背著手,不耐煩道:“陛下想護著她,自有一百種法子把她藏起來,你能撞破什么?我就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廢棄了這法子,誰知竟有個蠢的……”

    他白了劉念一眼,終是沒再說什么,只暗暗的嘆了口氣。

    徐慈心看著劉念的臉,愈發心疼起來,皺眉道:“既如此,云羨便也沒什么損失,這樣平白無故的就打了阿念,算什么樣子?”

    劉行止只顧想著如何在容洵面前示好,也就懶怠理這些內宅之事,只道:“如何管教女兒是你的事,你若氣不過,喚云羨來責罵幾句也就罷了。”

    徐慈心得了令,便命張媽去喚云羨來,自己則拉著劉念坐下來,捧著她的臉看了又看,道:“若是破了相,將來議親是要吃大虧的。你自己千萬當心些,傷口上不能沾水,這些日子飲食也要注意,萬不可吃了發物。”

    劉念點點頭,靠在徐慈心肩頭,道:“阿娘最疼我了。”

    徐慈心拍拍她的肩,寵溺道:“你放心,阿娘一定為你做主的。”

    *

    約么半柱香的時辰,云羨便站在了他們面前。

    她著了一身茶白色的衣衫,只在胸前點綴了一朵緋紅色的絹花,本是尋常衣飾,可偏她膚白勝雪,臉比那衣衫還要白上三分,唇比那絹花還要紅些,越發襯得眉目清秀如畫,只微微抬眸,便是顧盼生姿。

    劉念見她美的心驚,便越發的恨起來,她挽緊了徐慈心的手,瑟縮著道:“阿娘,我怕。”

    徐慈心安慰道:“有阿娘在,我看誰敢傷你。”

    她說著,抬頭看向云羨,眉間滿是厭惡,道:“云羨,你跪下!”

    云羨沒理她,只冷冷一笑,掃過劉念的臉頰,道:“阿念膽子那樣大,居然會怕?”

    劉念縮了縮脖子,似是受了什么驚嚇似的,往徐慈心背后躲了躲,低聲道:“姐姐,都是我的錯,你別打我。”

    她說著,探出一雙眼睛來,道:“疼。”

    徐慈心聽她說著,只覺得心肝都疼得顫抖起來,她一邊將劉念護在身后,一邊咬牙切齒道:“云羨,我念著你自小不在我身邊長大,總覺得虧欠于你,便對你疏于管教,如今看來,倒是縱得你越發無法無天了,動輒便對自己妹妹動手,不念一點姊妹之情,與那街市上的潑婦有何區別?”

    她越說越激動,哆嗦著站起身來,捂著胸口,道:“這些原是我的過錯,今日我便好好管教管教你,也好讓你知道什么是規矩!”

    云羨嗤笑一聲,不屑道:“母親說的,是京城的規矩罷?若是在涼州,這般陷害自己姐姐的人,只怕該當去浸豬籠的。”

    “你給我閉嘴!”徐慈心恨道:“阿念不過是孩子家貪玩,她懂得什么?你既識破了她,不和她一般見識也就罷了,又何必當著眾人面打她?她一個姑娘家,被你當眾折辱,你讓她今后如何自處?又讓旁人如何看她?”

    “既然沒法自處,便不必處了。”

    門外悍然響起一聲冷笑,可那語氣聽著,倒比不笑還可怖些,令人毛骨悚然。

    劉行止和徐慈心齊齊看向門外,道:“什么人?”

    “咱家。”

    福瑞說著,微一抬腳,大步踏了進來。他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是他一貫的表情,可神情卻是淡淡的,道:“丞相大人,您可還認得咱家?”

    劉行止趕忙起身,拱手笑道:“福公公說的哪里話?您能來……”

    福瑞抬起一只手來,打斷了他,道:“方才只聽得夫人的聲音,咱家還以為丞相大人不在呢。”

    劉行止不明就里,卻知他來者不善,忙回道:“是內宅之事,便由得內人了。”

    “大人治家,還真是草率的很呢。”

    福瑞沉吟一聲,直聽得劉行止和徐慈心頭皮發麻,冷汗都“滋滋”的冒了出來。

    “公公……”劉行止顧不上擦汗,只躬身賠著小心,也不知徐慈心說了什么混帳話,怎么就觸了這位的霉頭了。

    他狠狠的瞪了徐慈心一眼,道:“內人心思單純,若是……”

    福瑞擺了擺手,道:“大人的家事,咱家不便過問。咱家來大人府上,是來傳陛下的旨意的。”

    劉行止微怔,忙拉著徐慈心、云羨和劉念跪下來,恭敬道:“臣領旨。”

    福瑞站得筆直,兩腳微微分開,雙手抱著拂塵,頭高昂著,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著劉行止,道:“陛下的原話,朕本想借著烏木寒香提點丞相,既然丞相愛女心切,不忍責罰,便由朕代勞罷。”

    “丞相之女劉念膽大妄為、手段毒辣,即日起,每日辰時至宮門前罰跪一個時辰,方可離開,須得跪足三月,風雨無阻。丞相劉行止教女不嚴,罰俸半年。”

    福瑞說完,咂了咂嘴,道:“丞相大人,可聽清楚了?”

    劉行止白著一張臉,恭敬道:“謹遵陛下圣諭。”

    福瑞滿意的點點頭,道:“既如此,咱家這便回去了。”

    “福公公請。”

    劉行止擦了擦鬢邊的汗,剛要側身,便聽得徐慈心在身后迭聲喚著劉念的名字。

    他咬了咬牙,回身道:“公公在這里,喧嘩什么?”

    徐慈心抱著劉念,帶著哭腔道:“老爺,你救救阿念罷!她一個姑娘家,在宮門前跪著算什么呢?辰時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她……”

    “閉嘴!”劉行止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她一眼,一甩衣袖,轉過頭來,登時便堆了一臉的笑,道:“福公公,內人不懂事,您別往心里去。”

    福瑞黑了一張臉,道:“大人客氣了。”

    言罷,也不等劉行止多言,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30.  托孤   她若是跪了,這輩子就完了…………

    “老爺, 你千萬向陛下求個恩典,阿念她不能去跪呀,她若是跪了,這輩子就完了……”徐慈心一手托著劉念, 一邊挺直了身子, 朝著劉行止喊道。

    劉行止只覺得腦袋隱隱作痛,只丟下一句“家門不幸”, 便癱坐在了椅子上。

    是啊, 如此一來, 京城中說得上名字的世家都不會要阿念了。就算他腆著一張老臉去求蕭家,蕭家也不會應了。

    劉念只覺身子軟的像棉花,再也沒有提起來的力氣, 她緊緊攥著徐慈心的手臂, 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來,只不斷搖著頭,道:“阿娘,我不要……”

    徐慈心再也忍不住, 捧著她的臉大哭起來, 道:“我苦命的孩子, 這可怎么辦啊!”

    云羨皺著眉頭, 冷眼瞧著這一切, 心底卻只有厭惡,沒有半點同情。

    一個算計自己女兒的父母和一個給自己姐姐下藥的妹妹,根本就配不上她的同情。

    如果說, 當初她還認為徐慈心只是偏心,劉念只是驕傲,到現在, 她只覺得她們又蠢又壞,再沒有半點親情可言了。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容洵這法子雖然激烈,但于她們而言,也算是恰如其分。

    她捏緊了拳頭,轉身走了出去。

    只剩身后一片啼哭之聲。

    隱約的,聽見徐慈心的咒罵,說她沒心沒肺,是災星。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誰是誰非,她早已厭倦了。

    *

    劉君澤站在觀心堂門前,見她出來,忙撲了上來,抱著她的手臂,眼中滿是關切之色。

    他上下打量著她,道:“云姐姐,他們為難你沒有?”

    云羨撫著他的頭頂,低頭看著他,淺淺一笑,道:“他們不敢。”

    劉君澤重重的點了點頭,道:“等我長大了,一定護著姐姐。”

    云羨很是安慰的理了理他肩上的落葉,微微的閉了閉眼睛,道:“會有那一天的。”

    兩人自觀心堂一路朝著大門外走去,徐家的馬車已在門外等候許久了。

    那馬車比尋常官宦人家的馬車更大些,裝飾的也精致許多。簾子用的是上好的綾緞,車身則細細的雕了紋樣,更不必提車頂上還掛了玉制的紋飾,華貴至極。

    而華貴的另一面,便是紈绔,說得難聽些,則是騷氣十足。

    徐思溫斜著身子坐在車轅上,手里閑閑的握著馬鞭,顯得氣定神閑。見云羨出來,他粲然一笑,向著他們招了招手。

    云羨拉著劉君澤走到馬車前,笑著道:“怎么,今日世子要做車夫嗎?”

    “美人同游,樂意之至。”

    徐思溫悠然說著,利落的跳下車來,一把將劉君澤抱起,放在了馬車上,又扶著云羨上了馬車,道:“既是去收貨,自是要許多時候的,讓車夫等著反而局促,倒不如我們自己去。”

    云羨贊同的點了點頭,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徐思溫笑著道:“這算什么?做京城第一紈绔,走馬斗雞可是基本,更何況美人在側,快哉快哉。”

    云羨虛推了他一把,道:“說你胖,你還喘起來了。”

    徐思溫笑著搖搖頭,只腳尖輕點,便躍上了馬車,他道了一句“坐穩了”,便驅策起來。

    他這車駕的平穩,的確是個中好手。

    云羨不覺探出頭來,坐在他身側,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聊著天。

    “我從前也常帶著寄柔出去,她是女孩家,人們總對她諸多苛求,我不愿她玩耍時都拘著規矩,便自己學著駕車,只我們兩人出去,日子長了,便多了這駕車的本事。后來她長大了,書讀的多了,自己倒先拘著自己了,也就不大肯跟我出來了。”

    徐思溫笑笑,道:“左右這本事也沒白費,如今又用上了。”

    云羨緊緊扳著車門,穩住身形,道:“技多不壓身,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

    徐思溫淺淺一笑,半晌,他遲疑著開口,道:“有件事,我知道不該問你……”

    云羨自與徐思溫結識以來,他總是陽光瀟灑,從未有這樣支支吾吾的時候,不覺好奇,道:“你盡管問便是。”

    “是阿念,她一定是做了非常過分的事罷?”

    云羨看了他一眼,見他眼中含著難以言喻的苦澀,登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不覺啞然,道:“你……”

    徐思溫回頭看向她,只一眼,她便全懂了。

    情不知所起,灑脫如徐思溫,也未能幸免。

    她抿了抿唇,道:“你放心,我已經打了她,便算是兩清了。我不會再怪她,但恐怕也沒辦法把她當親人了。”

    “那就好。”徐思溫釋然的一笑,道:“你不再怪她,就夠了。”

    “可……”云羨咬咬牙,終是不忍心,道:“陛下已下了旨……”

    “我見到福公公了。”徐思溫看了她一眼,坦然一笑,道:“無論旁人如何看她,我總是如過去一樣的。”

    陽光淺淺淡淡的灑下來,像是光斑,星星點點的落在他的眉間、眼角。

    他分明可以開口,要她去向容洵求情,也分明可以挾著友情,逼她饒過劉念,可他都沒有。當然,她大約也沒有這個本事去動搖容洵的決定,自然也沒有那個氣度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還好,他只是笑著,告訴她,他理解她心中的不滿,也愿意去包容劉念的不堪。

    她很感念他,從她遇到他的第一次起,就這樣覺得了。他從不讓人為難,只是給你所有的支持,而不求任何回報。

    云羨唇角微動,終是沒說出什么。她只是很羨慕劉念,能擁有他的傾慕。

    兩人都有些靜默,可心底卻是溫暖和安全的。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徐思溫握著馬鞭的手朝著前面指了指,道:“就是那里了。”

    云羨向那里看去,只見那幾十米長的小道上,坐滿了來賣古玩的人,他們大多衣著臟亂,只守著面前的小攤子,面無表情的看著來往的買主,仿佛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賣掉似的。

    徐思溫見云羨蹙了蹙眉,便解釋道:“古玩這種東西于有錢人眼中,便是無上至寶,于百姓眼里,不過是祖上留下來的破東西,只隨便開個價,他們便肯賣給你。只不過這里面大部分都是舊東西,至于值不值錢,能不能賣出好價,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云羨點點頭,從馬車上跳下來,道:“多虧了你,不然我決計找不到這樣的地方。”

    徐思溫笑著道:“我也是打聽了許久才知道的,若是你去找那些古玩販子或是盜墓的收,便沒有這么便宜了。”

    他說著,把劉君澤抱了下來,道:“你多與你云姐姐學學,她厲害著呢。”

    劉君澤認真的點了點頭。

    云羨忍俊不禁的笑著,道:“你提前把這口夸下了,若是待會我認不出,不是要笑掉人家大牙?”

    徐思溫仔細端詳著劉君澤的臉,一本正經道:“君澤的牙齒都換好了,可笑不掉咯。”

    他說著,與劉君澤一道小跑著走了。

    云羨無奈的笑笑,趕忙跟了上去。

    *

    成堆的物件就這樣雜亂的擺放在小販面前的破布上,云羨看得兩眼放光,于她的專業而言,這些東西都值得研究,也都算是古董。

    徐思溫則冷靜挑剔得多,他蹲下身子,一手捏著下頜,一手搭在膝蓋上,只偶爾翻起那些物件瞧瞧,大多數時候,都只是擰著眉,仿佛眼前的東西都入不得他的眼似的。

    劉君澤攥緊了云羨的衣角,道:“姐姐,從前我家里有許多東西比這些還破,你若是喜歡我都給你。”

    云羨勾了勾唇,刮了刮他的鼻子,憐愛道:“傻孩子,姐姐收的是古董,不是舊貨。”

    劉君澤分不清這兩者的區別,只掰著手指,仔細記那些云羨和徐思溫目光停留過的東西。于他而言,這些東西和舊貨也沒什么區別,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尋常百姓家里,能有多少精雕細琢、保存完好的老物件?

    看了半晌,云羨和徐思溫不約而同的看向一幅畫。

    這是一副仕女圖,粗看平平無奇,可細細看去,雖紙張斑駁,卻依稀可見作畫者的筆力。

    “意存筆先,畫盡意在。”

    “筆跡周密,緊勁連綿如春蠶吐絲。”

    兩人不約而同的說著,突然四目相對,相視一笑,默契至極。

    徐思溫撿起那畫來,仔細端詳著,許久,暗暗嘆息,道:“畫是好畫,只是保存的太差了些,只怕賣不出價。”

    云羨笑笑,道:“這有什么?若是細細修復了,便如新繪的一般。”

    徐思溫道:“這是古畫,若是請畫師修復,只怕失了古韻,倒不如不修。”

    “若是修復,自是修舊如舊。”

    云羨說著,問了小販價格,利落的付了銀子。

    徐思溫小心翼翼的將那畫卷起來,抱臂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云羨莞爾一笑,道:“十日,十日之后你來看便是。”

    31.  托孤(二)   你在涼州時,可定過親?……

    自容洵下了圣旨, 每日一早,宮中便有嬤嬤在宮門口等著,看著劉念跪足了時辰,才放她回去。

    劉念自小便嬌養慣了, 又素來心高氣傲, 沒多少日子便病倒了。

    徐慈心日日啼哭,見劉行止不肯去見容洵, 便親自去求了蕭夫人, 只是蕭夫人每每找了理由推脫, 避而不見,很明顯,是不想再與劉念有什么牽扯了。

    蕭敘白倒是慣常來丞相府中, 可待劉念總是冷淡, 徐慈心不知蕭敘白是因著劉念暗害云羨的事生氣,反倒以為是他如旁人一般,是因著劉念罰跪的事,這才轉變了對劉念的態度。

    她暗恨蕭敘白的薄情, 待他也漸漸冷落下來, 不似往常用心了。

    徐慈心與劉行止商量著, 蕭家是不能指望了, 還是要盡早為劉念另尋一門親事才好。

    劉行止嘆了口氣, 眉頭擰成了“川”字,道:“你也不動腦子想想,如今誰還敢娶阿念?這京中數得上的人家, 哪家不是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連蕭家都如此,別家又……”

    他“唉”了一聲,扼腕道:“若是低嫁, 別說你舍不得,就是阿念也是不肯的。”

    徐慈心用帕子捂著嘴,眼里都是淚,哭道:“老爺不若逼蕭敘白娶了阿念,他是老爺的學生,最是尊師重道的一個人,老爺親自去說,他沒有不肯的。”

    “糊涂!”

    劉行止瞪了她一眼,捻著胡子,道:“如此行事,不說敘白之上還有他父母,便是勉強應了,只怕也要與蕭家結下梁子,阿念嫁過去哪有好日子過?”

    徐慈心心知這不過是劉行止的托詞,他是怕失去蕭家在朝堂上的助力罷了。她張了張口,終是沒說出什么,只怪劉念命苦,命里該當有此一劫。

    “還有一條路……”劉行止緩緩開口。

    “什么?”徐慈心眼睛一亮,抬頭看向他。

    “讓阿念進宮。”

    劉行止沉吟一聲,道:“左右,陛下是要劉氏女入宮的。”

    *

    云羨這些日子都是在鋪子里度過的。她將自己鎖在二樓,細細的修復那幅畫,她是考古專業出身,對于文物修復雖略懂一些,可到底與文物修復專業還隔著一層,她只能憑著從前在博物館實習時的經驗慢慢摸索。還好她天賦異稟,總算摸到了些門道。

    可當日所說的十日之約,到底還是有些草率了。

    云羨來不及感慨,只對著陽光,小心翼翼的調著顏色。這副畫通體都是青綠色,可細細看來,卻又綠的各不相同,凡山川、流水、亭臺都是用這些顏色畫就,卻并不覺得模糊,反倒清晰至極。

    她一邊磨著顏料,一邊感慨著此畫筆觸之細膩,能用這樣剛正的筆法將山水的靈氣與煙波之浩渺呈現于人前,沒有數十年的功力絕不可成。

    若非這畫損毀嚴重,她是決計不敢去動筆的。

    劉君澤趴在旁邊,幽幽轉醒,他揉了揉眼睛,道:“姐姐,你沒睡呀?”

    云羨笑笑,道:“午間陽光正好,趁著這時候調出來的顏色才正。你若是累了便多睡睡,不礙事的。”

    劉君澤點點頭,將枕在胳膊下的賬本拎出來,翻開看著,道:“我陪你。”

    云羨瞥了他一眼,道:“這賬可看清楚了?”

    “不難。”劉君澤咧嘴一笑,道:“姐姐修復這畫,才是真本事。”

    云羨笑著搖搖頭,道:“若要開店,你能看得懂賬本也就夠了。店里都是些老人,雖不能把這店經營的如何紅火,總不至于有大差錯的。”

    劉君澤猛地抬起頭來,他似是意識到了什么,有些不安的看著她,囁嚅道:“姐姐……”

    云羨放下手中的石青,溫柔的望著他,道:“君澤,也許很快,我就要離開了。我走之前,會想辦法把這家店盤下來,這樣你就可以脫離劉家,好好的生活了。”

    她的眼中劃過一絲不舍,很輕的摸了摸他的頭,道:“將來有一天,若是有緣分,也許我們還是可以再見的。”

    劉君澤攥緊了賬本的一角,死死的咬著嘴唇。

    他知道,云羨在丞相府的處境艱難。

    因為劉念的事,徐慈心恨毒了她,連早膳都不許她與他們一起用,吃穿用度雖不算缺,可也完全不能和過去相比了。

    現在因著未曾選秀,他們明面上總不敢對云羨做什么,可若云羨沒有中選,到時云羨連婚嫁都拿捏在徐慈心手上,還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他好恨,恨劉家人,更恨他自己,若是他足夠強大,也許云羨就不必走到這一步……

    劉君澤想著,眼眸一寸寸的暗下去,小小的眉心緊緊皺著,像是載著說不完的憂愁。

    “喂!”云羨輕輕彈了彈他的腦門,笑著道:“小小年紀,哪里來的那么多離愁別緒呢?你要好好的長大,喜歡讀書就去讀書,喜歡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必在意別離,過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明白么?”

    劉君澤不懂她的話,他雖然早慧,可畢竟還是個孩子,在他心里,云羨就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舍不得她走。

    他努力望著她,像是要把她的臉印在自己腦海里似的,許久,他才終于開口,道:“姐姐,我明白……可是,我還是舍不得你。”

    云羨嘆了口氣,將他攬懷中,深深道:“我也舍不得你啊。”

    可是沒辦法,再不走,就要選秀了。她不能入宮,她不想死……她還沒有勇氣,去面對那結局。

    哪怕這代價,是她不得不離開,哪怕這代價,是她再也回不了現實世界。

    “云羨!”

    云羨一怔,緩緩松開劉君澤,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徐思溫急匆匆的從樓梯上爬了上來,他面色鐵青,在見到云羨的那一瞬間,才微微的舒了口氣,道:“總算找到你了。”

    云羨還從未見過他這樣緊張,她的心也跟著劇烈的跳動起來,她站起身,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思溫看著她,似是有許多話,可他只是抿了抿唇,道:“你跟我來。”

    *

    丞相府門前已聚集了許多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把路堵了個水泄不通,馬車根本擠不進去。

    徐思溫與云羨、劉君澤下了馬車,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勉強擠到人群之中。徐思溫既要護著云羨,又要護著劉君澤,饒是他本事再大,也敵不過看熱鬧的百姓,他們摩肩接踵,各個都伸長了脖子往里探著,生怕錯過了什么似的。

    云羨幾乎可以看見他們體內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正如火焰一般,將人們的理智全部吞噬——那是連魔法都無法打敗的魔法。

    很快,徐思溫的衣裳便被擠得皺在了一起,頭上的玉冠也歪了下去。云羨也沒好到哪里去,她的腳不知被人踩了多少下,裙裾也蹭臟了。

    三人找了處還算僻靜的角落,終于能夠停下腳來,喘息片刻。

    云羨擦了擦汗,又幫著徐思溫把玉冠扶正,方看向那人。

    那個叉著腰站在丞相府門口,大放厥詞的人。

    “丞相府怎么了?老子告訴你,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攔著老子找老婆!劉云羨是我未過門的妻子,這婚書上寫的清清楚楚,不是你們仗著人多就可以不認的!”

    他說著,將手里的婚書頂在劉子寧臉上,像是生怕他看不清似的。

    劉子寧只覺得眼花,他心里的不耐,臉上的表情自然也沒好到哪里去。他擺擺手,幾個小廝瞬間圍上來,將那人與他隔開了。

    “你是什么東西?也敢來丞相府惹事!不要命了嗎?”劉子寧說著,指著他的鼻子,氣鼓鼓道:“你少在這里生事,我告訴你,官差馬上就來,你若是再不走,便別怪我不客氣!”

    “老子還怕官差不來呢!這婚書白字黑字寫的明白,老子不信你能越過王法去!”

    “你!”

    那人見小廝們涌上來,臉上沒有半點驚慌之色,只越發的大吼大叫起來,道:“老子是你們丞相府的姑爺,老子倒要看看,誰敢動我?”

    “你給我住口!”

    ……

    “云姐姐,他……”

    眼看著劉君澤擼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他,云羨趕忙拉住他,微微的搖了搖頭。

    “可是……我不能看著他這樣敗壞姐姐的名聲!”劉君澤咬著牙,拳頭緊緊的握著。

    云羨攥緊了他的手,看向徐思溫,道:“這是什么情況?”

    徐思溫眼睛死死盯著那人,低聲道:“那人叫宋平,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今日一早便在丞相府門前惹事,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說什么也不肯走。”

    他說著,看向云羨,道:“你在涼州時,可定過親?”

    云羨見那人粗鄙至極,不覺蹙了眉頭,道:“說實話,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劉云羨在涼州時是否定過這樣一門親事,按理說,這書里應該沒這段,可因著沈讓是為了惡心她才寫的劇情,倒也不能排除。

    畢竟她是真真切切的被惡心到了。

    徐思溫略一思忖,道:“如此……我們先從后門回去,你別露面。”

    云羨自知現在出去只會長了宋平的威風,便點點頭,拉著劉君澤一道離開了。

    32.  婚約   我倒不知道,女子除了名節,還有……

    “此事, 只怕不能草草處置。我朝最重禮法教化,我雖忝居丞相之位,也斷然不能做有違禮法之事。若當真有此婚約,卻因對方身份低微便隨意悔婚, 只怕會被天下人指責, 說我丞相府背信棄義,仗勢欺人。”

    劉行止說著, 長嘆了一聲, 道:“難吶。”

    劉子寧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道:“父親,難不成就讓那個潑皮無賴住在府里?這叫什么事啊。”

    “什么潑皮無賴,若那婚約屬實, 他就是你妹夫!”

    劉行止重重的叩了三下桌子, 怒斥道。

    劉子寧一甩衣袖,冷笑道:“我可不和那種人攀親戚!”

    “你放肆!”劉行止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罵道:“混賬東西!你懂什么?”

    劉子寧不屑的看著他,道:“我是不懂, 可我也不能看著云羨嫁給那么個東西。”

    劉行止眼看就要發怒, 徐思溫立即站起身來, 道:“姨父, 此事只怕還需從長計議, 畢竟婚姻是大事,切不可聽那宋平的一面之詞。”

    劉行止強壓著性子,道:“那婚書已著人驗過了, 的確是真的。云羨又不記得此事,無法否認,如今, 那宋平的一面之詞,便是鐵證吶。”

    “婚書也可造假,須得派人去涼州細細查訪了,才能做得準。”

    徐思溫說著,看了劉行止一眼,道:“此事我愿去做,還請姨父給我點時間。”

    劉行止沉吟著點點頭,道:“那就有勞思溫了。”

    徐思溫拱手道:“姨父不必客氣。”

    正說著,便見蕭敘白走了進來,行禮道:“恩師。”

    劉行止擺擺手,道:“你若是為了宋平的事來,便不必多言了。我累了,你們先回去罷。”

    他一臉疲憊的閉上了眼睛,顯然是不愿再談。

    蕭敘白無奈,只得道了聲“是”,便與徐思溫、劉子寧一道走了出來。

    三人都有些沉默,便是一貫話多的劉子寧,也有些懨懨。

    見四下無人,他方埋怨道:“我父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處處護著那宋平,似是鐵了心要云羨嫁給他似的。要我說,只告到京兆府里去,隨便治他個罪名,他也就怕了。”

    “如今是多事之秋,姨父一向謹慎……”

    “什么謹慎,他就是放不下那些虛名。當初便是為著他的清譽,不肯去求陛下,才把阿念害成這樣,如今又為了什么家族名聲,竟要把云羨活活推到火坑里去,真是……唉!”

    劉子寧嘆了口氣,不甘心似的瞥了蕭敘白一眼,陰陽怪氣道:“我看,你還是快想辦法勸勸父親,不然吶,我這兩個妹妹,你一個都娶不到咯。”

    他心里怪蕭敘白不肯娶劉念,自然也不屑與他為伍,見他沒有反應,便冷哼一聲,大步朝著自己的院子走去。

    蕭敘白沉著一張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才看向徐思溫,道:“思溫兄,此事可還有轉圜的余地?”

    徐思溫雙目深沉,抬眸看向他,道:“明日一早我便啟程去涼州細細查證此事,是真是假,到時自有分曉。敘白兄,請你務必穩住姨父,千萬等我回來。”

    蕭敘白的眉頭緊緊擰著,眉宇之間盡是戾氣,他手指不自覺的收緊,鄭重道:“一定。”

    *

    見徐思溫離開,蕭敘白便獨自一人在丞相府中走著,與其說是走,倒不如說是游蕩。

    如今因著劉念的事,丞相府上下都待他冷落了許多,雖礙于劉行止的面子,面上并不敢苛待他,可也不敢與他過分親近,生怕拂了徐慈心的意。

    因此,下人們對他是能避則避,對于這份清凈,他倒也樂在其中。

    蕭敘白揣著心事,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云羨的院子。

    她說過,不許他再來的,可不知為什么,他竟很想來看看她,哪怕是隔著山隔著水,只要能遠遠的看上她一眼,也是好的。

    自從劉念出了事,他心里便抱著微末的希望,希望容洵未曾把云羨選入宮廷,那他便有些微的希望,可以娶她為妻。無論她愿不愿,只要她能嫁給他,天長日久,他總能把她的心捂暖。再不濟,就算沒有情,她能留在他身邊,也是好的。

    可如今卻憑空冒出個宋平……

    他骨肉勻稱的指節微微緊了緊,連帶著眼眸都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戾,半晌,他穩了穩心神,眼眸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和清明。

    許是因為剛用過了中飯,院子里并沒有什么人,他伸手推開虛掩著的院門,大步走了進來。

    云羨屋子里的窗子大開著,溫暖而略帶潮濕的風輕輕吹進去,夾雜著雨后泥土的青澀味道和淡淡的桃樹香氣,鋪滿了整個屋子。

    云羨素來不用什么香,倒是這種自然的氣味最得她意。

    她靠在窗前,細細的描摹著那幅畫,每次下筆,都要端詳許久,生怕勾勒錯了一星半點,傷了這畫的神韻。

    劉君澤坐在她身側,靜靜的看著手里的書,只偶爾抬起頭來,看著她的側臉,怔怔的有些出神,很快又會心滿意足的低下頭去,像是做了一場綺麗的夢。他舍不得這夢醒來。

    蕭敘白站在窗前,遮住了一線陽光。

    云羨很快抬起頭來,有些詫異的望著他。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倒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怎么來了?”

    云羨率先開口,帶著三分無奈,微微的蹙了蹙眉。

    隔著窗子,蕭敘白張了張口,他只覺嗓子里干澀得厲害,連帶著聲音都有些變化,道:“來看你。”

    云羨幾乎被他氣笑了,道:“不是和你說過,以后不要來了嗎?”

    蕭敘白沒說話,只抿了抿唇,深深的望著她。他本就長得矜貴清冷,宛若仙人,如今卻像是隱忍到了極致,墮到了塵埃里。

    云羨心里微動,嘆了口氣,道:“進來罷。”

    蕭敘白呼吸一滯,道了聲“好”,轉身走了進來。

    劉君澤的目光跟隨著他,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護在云羨身前。

    云羨將紙筆仔細收好,方才回頭看向他,道:“說罷,找我有什么事?”

    蕭敘白心里一緊,道:“恩師……可有問過你?”

    “問我什么?”

    話一出口,云羨便反應了過來,渾不在意道:“你說婚約的事?父親問過我了,可我著實不知道是否有這么個婚約,與其在那里等著,倒不如回來做些正經事,免得浪費時間。”

    “正經事?”

    蕭敘白的唇上掛著冷冽的笑意,幽幽的望著她,道:“我倒不知道,女子除了名節,還有什么更正經的事。”

    云羨眉頭輕皺,她懶得解釋,只道:“自是有的,你不理解,那是你出身時代的局限性,我不怪你。可你若這樣陰陽怪氣的和我說話,就請你出去。”

    蕭敘白動了動唇角,不動聲色的避開了她的話鋒,道:“只要你否認這婚事,其余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做。”

    “沒什么好否認的。”云羨攤了攤手,道:“此事思溫表哥會去查證,你不必做什么。”

    “若是婚約屬實呢?”

    蕭敘白揚聲道:“你有沒有想過,若這婚約屬實,你要怎么辦?難道你真的要去嫁給那個……”

    他咬了咬牙,道:“無賴?”

    “也未嘗不可。”云羨坦然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我的命數,你不必擔心。”

    “你……”

    蕭敘白猛地靠近她,近得幾乎聽得到他沉重的呼吸,他似是氣極了,連眼眸都隱隱有些發紅,聲嘶力竭道:“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只想要她嫁給他啊,怎么就這么難呢?

    “你總問我明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

    云羨歪頭看著他,不動聲色的向后退了一步,道:“我有我的命數,你也有你的。你不是我的命,我也不是你的。我們兩個的命是兩條平行線,最好的平行線,你明白嗎?”

    云羨見他咬緊了嘴角不說話,忙用手比劃著,解釋道:“平行線你知道吧?就是那種不相交的,永遠不相交那種。”

    蕭敘白盯著她,許久,只是靜默。

    他像是用盡了心力,才能維持住這表面的平靜。他看向她,突然極輕的笑起來,半晌,他從嗓子里吐出來一個字,道:“好……”

    你不是我的命么?我便偏要爭上一爭。

    哪怕是逆天,我也逆定了。

    即使已經失望到了極點,我也還是無法放手。那么,便去爭一把罷。

    原來,我已經喜歡你,到了這種程度么?真是可悲可笑,卻又可喜。

    33.  婚約(二)   平素哥哥不是這樣的,哥哥……

    “此事已定, 不必再說了。我明日便進宮去,將此事稟明陛下,云羨便不必參加十日后的選秀了。”

    劉行止黑著一張臉說完,看向徐慈心, 沉聲道:“給宋公子安排好住處, 待擇了良辰吉日,便讓他與云羨完婚。”

    “丞相大人圣明!”宋平拱手笑著, 挑釁似的看了劉子寧等人一眼, 道:“那我便回去歇著了, 敬候佳音。”

    劉行止擺了擺手,嫌惡的避過頭去,仿佛多看他一眼, 都會臟了他的眼睛。

    看著宋平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劉子寧終于忍不住,站起身來,厲聲道:“父親,難道你真要云羨嫁給那么個骯臟東西?”

    劉念白著一張臉, 靠在一邊的椅子上, 見狀, 不可置信的看了劉子寧一眼。她的睫毛微微顫抖著, 仿佛脆弱的蝴蝶, 只下一秒,就會支離破碎似的。

    她身子剛好,本就有些孱弱, 如今便更顯得憔悴,她用力的閉上了眼睛,只覺喉嚨一熱, 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劉子寧連忙回頭,蹲在她身前,道:“阿念,你要不要緊?”

    劉念搖搖頭,手卻攀上了他的手臂,低聲道:“哥,你別惹阿爹生氣。”

    “我……”

    劉子寧張了張口,可看著她泛紅的眼睛,終究沒說出什么來,他避過頭去,看著劉行止陰沉的臉,道:“阿念,這些日子你病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你好了,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劉念勾了勾唇,苦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哥,你對她那么好,是忘了她怎么把我害成這樣了?還是……你覺得你們倆才是至親的兄妹,我不過是個庶出的妹妹,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她?”

    劉子寧急道:“你這說的什么話?云羨是我妹妹不假,可我心里最疼的始終是你啊。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又哪是她比得上的?什么庶出不庶出的,以后再不許說這種話了,知道嗎?”

    劉念乖覺的點了點頭,心滿意足的笑了笑,道:“知道了。”

    劉子寧見她臉色好了些,心下稍安,便站起身來,剛要開口,便見劉行止已起了身,徐慈心陪在他身側,輕輕的挽著他的手。

    見劉子寧還要再爭,徐慈心不禁蹙眉,苦口婆心的勸道:“子寧,你父親身子不好,他累了。”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的。”徐慈心嘆了口氣,道:“是云羨那孩子命不好,怪不得旁人。你父親要保全這個家的名聲,只能這么做。”

    “可思溫表哥還沒回來……敘白兄也……”

    徐慈心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道:“自家的事,你父親做主便是,與旁人何干?”

    劉行止終于不耐煩的看向他,道:“再多說一句,便滾回荊州去!”

    劉子寧一時有些語塞,他握緊了拳頭,不甘心的盯著劉行止離去的方向,直到他和徐慈心的身影消失不見,方才重重的垂下頭去。

    *

    劉行止和徐慈心一路向前走著,已是初夏時節,園子里的花都開了,處處都是郁郁蔥蔥的。

    遮天蔽日的竹子高聳著,兩旁的竹子在半空中交匯,宛如云蓋,遮住了晌午溫和而明媚的陽光。

    徐慈心微微抬手,掀開了擋路的竹枝,道:“老爺,你真的打算把云羨嫁給宋平嗎?”

    “怎么?”

    “沒什么,我只是覺得,可惜了些。”徐慈心說著,咬了咬唇,像是糾結著措辭似的,道:“我雖怪云羨,可她到底是我親生的孩子,她雖頑劣,性子也狠毒些,可嫁給宋平,還是太可惜了。”

    劉行止拍了拍她的手,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

    他難得溫存,倒讓徐慈心有些受寵若驚,她抬頭看向他,目光盈盈,宛如秋水。她性子雖怯弱,可的確是難得的美人。

    云羨與她,的確是有幾分相像的。

    劉行止嘆了口氣,道:“云羨有了婚約,自然不必入宮,陛下若要劉氏女入宮,便只能選阿念了。至于宋平,等選秀事過,我想個法子把他打發了,也就是了。”

    “若是那宋平不肯呢?我瞧著,他倒是個油鹽不進的。”

    劉行止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狠厲,幽幽道:“肯不肯的,就由不得他了。”

    徐慈心點點頭,臉上流露出一抹欣喜,道:“阿彌陀佛,如此,倒也算為阿念謀了個好前程。當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劉行止笑笑,道:“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阿念那孩子。”

    徐慈心應和道:“阿念那孩子,果然是招人疼的。”

    兩人正說著,便見前面出現一個陰影。

    兩人一怔,只見云羨從那陰影里款款走了出來,她面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的看著他們,可不知為什么,兩人都覺得暗暗有些心驚。

    也許,只是因為她目光不閃不避,無端的便帶了睥睨天下之氣。

    她有些倨傲的看著他們,話語不卑不亢,卻又十足十的強勢,不容質疑,道:“要我嫁給宋平,我同意了嗎?”

    “自古婚姻大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事二者皆占了,自然無須你同意。”劉行止耐著性子道。

    “是么?”

    云羨緩緩走過來,脊背筆直,神情淡漠,她逼近了他們,一字一頓道:“要是我說,我不肯呢?”

    “你……你能如何?”徐慈心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云羨冷冷一笑,道:“我大概有一百種方法,讓這親結不成罷。”

    她目光篤定,只輕飄飄說了一句,劉行止和徐慈心便深信不疑。他們知道,云羨素來說得出做得到,而且她的行為根本不能以常理來推測,她的本事,絕不是尋常閨中女子所能有的。

    “你想說什么?”劉行止瞇了瞇眼睛,迎著她的目光,緩緩開口。

    “也不難,只要你們答應我三個條件,我便聽你們的。如何?”

    云羨背著手,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們,仿佛他們不過是她股掌之間的獵物,極好操縱。

    “你說。”劉行止沉聲道。

    “一,我要你們把古玩鋪子過給我,包括地契,掌柜、伙計們的賣身契,都要給我。”

    劉行止看了她一眼,只當是她看不上宋平貧窮,要留個鋪子傍身,便道:“可以。”

    “二,我要你認劉君澤為義子,要拜了宗祠,進了族譜,昭告天下那種。”

    “這……”徐慈心忙看向劉行止,道:“老爺,這怎么成呢?”

    云羨笑笑,道:“父親,這不難罷?據我所知,劉君澤本就是二叔的兒子,雖說當時二叔為了個青樓女子叛出家門,可祖母卻并不責怪他,反而在臨終時囑咐你,讓你分一份家產給他。如今只是認義子,又不用分家產,不是簡單多了?”

    “你如何知道這些?”劉行止厲聲道。

    自然是沈讓的本事。

    云羨沒說話,只淺淺一笑,道:“這便無可奉告了。父親只說,應也不應?”

    見劉行止猶豫,連面上都蒙上了一層晦暗之色,云羨只覺可笑,道:“父親放心,我沒別的圖謀,不過是想為劉君澤謀一個名正言順的棲身之所罷了。”

    劉行止看了徐慈心一眼,見她滿臉都寫著不安和惶恐,只覺厭煩至極。若是她有云羨一半的凌厲,只怕他也不必操心至此。

    他想著,嘆了口氣,道:“便依你。第三呢?”

    云羨滿意的點了點頭,道:“第三,我要五百兩金子,五百兩銀子,都兌成銀票。算是……嫁妝。”

    “好。”

    *

    “是不是劉行止那個老匹夫逼你的?看我去卸了他的腿!”

    沈讓說著就把刀拔了出來,恨不得登時就去砍了劉行止。

    云羨忙伸手攔住他,道:“沒有的事,你別咋咋呼呼的,嚇到小朋友怎么辦?”

    沈讓聽著,一低頭,只見劉君澤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不覺撓了撓頭,道:“不是,那個……君澤啊,平素哥哥不是這樣的,哥哥很溫柔的一個人……”

    “皇城司指揮使沈讓,殺人如麻,我知道。”

    劉君澤微微垂眸,一本正經道。

    “也,也不是……你聽我解釋,哎!”

    沈讓來不及去抓他,劉君澤就捧著一疊子賬本,大步走了出去。

    云羨無奈的笑笑,把他的刀按回刀鞘里去,道:“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吧?殺人如麻,嘖嘖,怪可怕的。”

    沈讓聽出她言語里的諷刺,也不惱,只揉了揉鼻子,道:“我要是真殺人如麻,就分分鐘去把宋平殺了,也就沒這事了。”

    云羨幽幽點點頭,道:“是嘛,我們沈同學可是守法公民,不干那種殺人越貨的事。”

    沈讓點點頭,又很快的搖搖頭,嘆息道:“最近也沒少干……哎,不說這個了,宋平的事你打算怎么辦?就這么直接跑路了?”

    “不然呢?”云羨看著他,道:“我想過了,這是最好的法子,一來不必入宮,二來也能四處走走,享受人生,還能順便安置了君澤,一舉數得,也就順水推舟了。”

    “你不回去了?”沈讓俯下身來,趴在桌子上,與她四目相對。

    云羨道:“再等機會罷。那七彩琉璃寶盒是先帝之物,只怕容洵是不會輕易示人的。我雖走了,你還在京城,又是天子近臣,我們徐徐圖之,總有機會的。”

    沈讓認命的爬起來,歪著身子靠在貨架上,仰天嘆息道:“好好的,怎么就弄成這樣了呢?劉行止那個老匹夫,居然不等徐思溫回來……”

    他見云羨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瞬間反應了過來,他指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書里真的沒有宋平這個人,我是真的不知道,這劇情怎么變成這樣了!”

    云羨搖著頭,淺淺一笑,道:“我信你。也許因為我們做出了改變,連帶著后續的劇情也不同了。如今這劇情,只怕連你這個作者也做不得主了。”

    沈讓見她信自己,方才松了一口氣,他抖擻了精神,道:“我聽說,這些日子蕭敘白和瘋了一般,整日跟在劉行止身邊,不知惹怒了他多少次,可劉行止根本不為所動。人們私下里都說,他們倆這師徒情分,也算是走到頭了。”

    “不至于罷?”云羨隨口道,“蕭敘白最是尊師重道的一個人,等過些日子就好了。”

    沈讓看了她一眼,道:“要我看,蕭敘白待你倒是……”

    云羨捂上了他的嘴,道:“他是正道男主,我是倒霉女配,我要想長命,還是離他遠點好。”

    “說不定……”沈讓還想再說,只見云羨遞給他一個眼刀,他便立馬噤了聲,改口道:“你哪天走?我來安排。”

    哪天走,云羨倒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她想了無數次要離開,可真的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她又有萬般不舍。

    她這個人,總是念舊的。這里再怎樣不好,也總有值得珍惜的人。

    她想著,看著面前的畫微微的有些出神,道:“成親那日死遁,不難罷?”

    沈讓拍著胸脯,道:“不難,我來操作,包你滿意。”

    云羨正要開口,便見劉君澤走了進來,她示意沈讓先離開,方將那畫仔細收好,放在他手里。

    “姐姐……”

    她撫著他的頭頂,溫言道:“以后這鋪子就是你的了,等你長大了,是離開劉家還是仰仗劉家舉個孝廉,都隨你。我只是想多給你幾條路,等你有能力選擇了,再自己選擇最想走的路。嗯?”

    劉君澤用力點點頭,他知道云羨所有的不容易,所以他不能告訴她,他其實不在乎什么自由、什么前程,他想要的,至始至終都只是陪她走下去而已。

    “這幅畫,你幫我交給思溫表哥。朋友一場,我沒什么能給他的,這幅畫正和他的心意,便留給他罷。”

    云羨說完,便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門前,望著眼前古樸的四角院子和斜出的青綠,只覺一切都如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夢,等選秀事過,這夢,便該醒了。

    34.  選秀   別哭,還不到哭的時候。

    “姨父, 那宋平根本不是涼州人,他不過是個住在京郊的無賴,只因早年在涼州住過幾年,才會說涼州話的。至于那婚書根本就是假的, 在京城, 只要花三五兩銀子,便能做個差不多的出來。姨父……”

    徐思溫猶自說著, 仿佛全然看不見劉行止眉間的不耐與晦暗的臉色。

    徐慈心看不下去, 方半推半拉的把他拽了出來。她回身急急掩了書房的門, 壓低了聲音,道:“明日便是阿念入宮選秀的日子,你姨父心里事多, 你別擾他。”

    “姨母, 此事事關云羨的終身大事,又如何能……”

    徐慈心見他還要再爭,不覺蹙了蹙眉,打斷了他:“思溫……有什么話, 都等選秀之后再說罷。”

    “可……”

    徐慈心朝著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微微的搖了搖頭。

    徐思溫見狀, 心知無論是劉行止還是徐慈心, 都是指望不上的了。頹敗與失望的感覺涌上他的心頭, 鋪天蓋地的將他壓制和裹挾著,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低下頭去,攥緊了手中的信箋, 平時第一次沒有向徐慈心道別,便轉身離開了。

    *

    徐思溫一路朝著云羨的院子里走去,見云羨正坐在窗邊看書, 便一把握緊她的手腕,拉著她向外走去。

    云羨不明就里,心中卻是一喜,道:“你何時回來的?”

    徐思溫臉上難得的沒有笑意,道:“跟我走,這個家是不能待了。”

    云羨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停下了腳步,道:“你要帶我去哪?”

    徐思溫腳下一頓,道:“無論去哪里,先離開京城再作計較。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嫁給宋平。”

    云羨一聽是此事,倒松了口氣,她眼中帶著笑,道:“我不走。”

    徐思溫一急,眼里像是淬了火,道:“難道你還在指望姨父和姨母給你做主嗎?云羨,你不能指望他們,他們……”

    “我知道。”云羨淺淺一笑,語氣盡可能的輕松,道:“我知道他們想讓我嫁給宋平。他們原也不關心這婚約是真是假,他們關心的,也從不是我。”

    “那你為何……你若是擔心什么名聲,放不下什么孝悌,大可都交給我。等事情過去,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到時候你再回來也是一樣……”

    云羨望著徐思溫誠摯的目光,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她不能。即便不論他是否相信她是穿越而來,單是知道她與沈讓的關系,恐怕也會使他們所有人墜入危險境地。

    她不能小看容洵的掌控力。

    “思溫。”她輕聲喚他。

    徐思溫很快平靜下來,凝望著她。

    “你能相信我嗎?我可以處理好這一切,而且,絕對不會嫁給宋平。”

    徐思溫望著她的眼睛,半晌,重重的點了點頭,道:“我信你。”

    *

    “老爺,夫人,宮中來人了。”

    管家躬身說著,臉上帶著隱隱的不安,遲疑著道:“我思忖著,該不會是二小姐明日選秀的事罷?”

    劉行止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剛打發走了徐思溫,現在耳朵里還嗡嗡的作響著,如今宮里便又派了人來,只怕也并非好事。

    臨近選秀,只差著臨門一腳,可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

    他心里想著,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來人可是福公公?”

    管家搖搖頭,道:“領頭的是個面生的嬤嬤。”

    也是,若是福瑞,只怕如今已闖進來了。

    “他們如今在哪?”

    “我已安排他們在觀心堂等著了,命人上了茶點,好生侍候著。”

    劉行止緩緩點點頭,道:“我這便過去。”

    徐慈心聞言,趕忙扶他起身,又細細為他系上衣帶,見管家出去了,方惴惴不安道:“老爺,不會是陛下不許阿念入宮選秀罷?”

    劉行止皺著眉,臉色陰沉,道:“別亂想。”

    徐慈心道了聲“是”,又為他正了衣冠,方才陪著他一道走了出去。

    *

    觀心堂里,宮人們已等得失去了耐心。

    為首的嬤嬤隨手將茶盞擱在桌子上,看向一旁侍候的管家,道:“不是說丞相大人馬上來了么?我還得回去復命,只怕沒這么多工夫在這兒耽誤著。”

    管家賠笑著,將她的茶盞斟滿,道:“嬤嬤千萬再等等,我家老爺馬上就來了,再不敢騙嬤嬤的。”

    那嬤嬤哂笑道:“左右你誆著我罷了,我再不受騙的。”

    說完,她便站起身來,其余的幾個宮人也都跟著她站起來,一副要走的架勢。

    管家急得滿頭大汗,就差求爺爺告奶奶了,他躬著身子,壯著膽子攔在那嬤嬤身前,道:“嬤嬤,我……”

    正說著,只見劉行止和徐慈心一道走了進來,管家心下一松,忙側身讓出條道來。

    那嬤嬤見劉行止來了,也就順勢坐下來,繼續喝她的茶水。

    劉行止笑著道:“是趙嬤嬤來了,有失遠迎。”

    趙嬤嬤笑笑,道:“不敢當。丞相大人知道的,老奴平素是不出宮的,內侍省里事多,實在是走不開,若非陛下旨意,老奴也不敢貿然叨擾大人。”

    “怎么能說是叨擾?趙嬤嬤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劉行止在她面前坐下,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這茶是今年新得的,嬤嬤若喝的慣,走時便多帶些回去。”

    趙嬤嬤淺淺一笑,道:“丞相大人美意,老奴心領了。只是老奴喝慣了宮里的香片,旁的茶再好,也總覺得差些滋味。”

    劉行止應和著笑笑,道:“宮里的東西自是最好的,倒是我多慮了。”

    趙嬤嬤微微頷首,顯然不愿再談,只見她斂了笑意,端坐著道:“大人,陛下的意思,明日請云羨小姐一道入宮,參加選秀。”

    劉行止一驚,還未回神,便聽徐慈心已驚呼出聲,她捂著胸口,道:“嬤嬤,這如何使得?云羨是許了人的,這……”

    趙嬤嬤神色一凜,道:“老奴只是傳達陛下的旨意,旁的一律不知。”

    她說著,站起身來,看向劉行止,道:“大人、夫人稍安,老奴先回去復命了。”

    劉行止趕忙拉著徐慈心起了身,道:“嬤嬤慢走。”

    趙嬤嬤一行人前腳剛出了門,徐慈心便忍不住問道:“老爺,陛下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莫不是他還念著云羨么?那阿念呢?阿念怎么辦吶?”

    劉行止沉著一張臉,半晌沒有出聲。

    徐慈心撐不住,癱坐在了椅子上,掏心掏肺的哭道:“我可憐的阿念,要怎么辦呢?”

    劉行止只覺心里煩膩的緊,禁不住斥責道:“哭什么?陛下不過是讓云羨入宮選秀,又沒說不要阿念,你急什么?”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的,阿念是我的女兒,我總會顧著她的。”

    劉行止冷冷丟下這句話,便站起身來。他心里亂得很,沒人比他更清楚,容洵此舉是意味著什么。而更可怕的是,容洵已經開始生疑了,否則,他斷不會在選秀前一日派趙嬤嬤前來宣旨的。之前他面見容洵稟明此事,容洵分明是允了的。

    容洵此舉,還真是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劉行止他心里盤算著,眼眸一寸寸的暗下來,緩緩向門外走去。

    徐慈心見狀,也再顧不得哭,忙胡亂擦了一把淚,跟著他一道走了出去。

    外頭陽光正好,劉念便站在這明媚的陽光之下,她姿容秀麗,卻是這院子中唯一的灰敗所在。

    劉行止和徐慈心不覺腳下一滯,一時間,都有些寂寂。

    “阿爹,阿娘,你們說,陛下是不是想讓姐姐入宮,再容不下我了?”

    劉念慘白著一張臉,連嘴唇也沒有半點血色,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眼角分明沒有淚,卻讓人覺得她的淚已經流干了。

    “我可憐的孩子!”徐慈心撲過去,將她攬在懷中,道:“你放心,爹娘一定會想法子,一定會讓你入宮的。”

    劉念似是不信,只直勾勾的看著劉行止,仿佛想要他給自己一個承諾。

    可劉行止只是避過頭去,沉沉的嘆了口氣。容洵想做的事,從來都沒有做不成的,他不想做的事,自然也沒人能逼迫他。

    劉念見狀,便已懂得了□□分,她認命的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如珠鏈般滾落下來,道:“阿娘,我都省得,我只是不甘心,我明明什么都沒做,怎么就淪落到了這種地步?難道……難道只是因為姐姐回來了?”

    徐慈心心疼不已,心臟抽痛著,痛感那樣清晰,使她的臉也有些變形。

    她抱緊了她,安慰道:“阿念,你放心,阿娘不會放棄你,永遠都不會。”

    “可是阿娘,我若是不能入宮,又能去哪呢?蕭哥哥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啊!難道,要讓我去嫁給那些寒門子弟,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嗎?”

    她抬頭看著徐慈心,拼命的搖頭,道:“我不要……阿娘,若是那樣,我寧愿死……”

    “胡說什么?你還年輕呢,說什么死不死的?”徐慈心的頭抵在她額頭上,雖是責罵的話,說起來卻極盡溫柔。

    她看向劉行止,半是乞求半是催促,道:“老爺,你想個辦法啊!”

    劉行止眼中劃過一絲不忍,對劉念這個女兒,他是真心疼愛的,她就像他傾心培養的花朵,又怎么舍得讓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擷取呢?

    她生來是金枝玉葉,便一輩子都該錦衣玉食的,她該站在萬人之上,而不是被人踐踏成泥。

    他謀定,眸光冷冽,沉聲道:“別哭,還不到哭的時候。”

    35.  選秀(二)   再近一步,死!……

    “這是怎么說的?哪有一大早才來通知小姐今日要選秀的?”

    紫蘇叉著腰, 一臉的慍怒,她眼眸微挑,氣沖沖的瞪著來人。

    張嬤嬤揣著雙手,面上也有些掛不住, 道:“紫蘇姑娘, 實在是對不住,昨日夫人便吩咐了我來的, 可我偏忙忘了, 你看這……”

    紫蘇急的紅了臉, 道:“小姐連衣服、首飾也沒添置,如何能去選秀呢?”

    “紫蘇。”云羨輕聲喚道。

    紫蘇應了一聲,恨恨的一跺腳, 便轉身走進了屋子里。

    方才她倆的話云羨已聽了個十成十, 她對著鏡子,氣定神閑的簪了支玉簪,道:“打發了張嬤嬤回去便是,她不過是個傳話的, 能懂什么?”

    “可夫人也……”紫蘇忙收了話頭, 蹙眉道:“哪有這樣的?這明擺著便是不想讓小姐入選, 夫人偏二小姐都偏到天上去了。”

    云羨笑笑, 道:“我原也不想入宮, 如此正好。你快來,幫我綰個髻子,我再綰不來的。”

    紫蘇點點頭, 走到云羨身側,她手指翻飛,嘴里卻忍不住抱怨, 道:“從前二小姐惦記著嫁入蕭家,便推了小姐出來,盼著小姐替她入宮。如今二小姐做了丑事,蕭家不要她了,她又打起了入宮的主意……”

    她正說著,便見張嬤嬤走了進來,她賠著一臉的小心,囁嚅道:“大小姐,您看,我還得回去侍候夫人,這……”

    紫蘇冷眼瞧著她,道:“嬤嬤記得要侍候夫人,怎么昨日就忘了過來?”

    張嬤嬤不知怎樣回她,便求助似的看向云羨,道:“大小姐,您最是體恤人的……”

    “嬤嬤回去便是。”云羨淡淡說著,截住了她的話頭。

    張嬤嬤來不及歡喜,便聽得云羨接著道:“料想此事嬤嬤也做不得主,我若是罰你,倒是我不近人情了。”

    “大小姐,此事當真是我的錯,我……”

    云羨勾了勾唇,眼如煙波,魅惑至極,卻也危險至極,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冽氣息,道:“這錯在誰,你便把我這話告訴誰。”

    張嬤嬤被她的氣勢所迫,再不敢回嘴,只屏氣凝神,道:“是。”

    云羨站起身來,逼近了她,一字一頓,道:“凡事都適可而止,不要欺人太甚。”

    她說著,瞇了瞇眼睛,像是帶著蠱惑,道:“張嬤嬤,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絕。真到了那一步,只怕平白讓外人看了熱鬧。”

    “是,是。”

    張嬤嬤忙不迭的答應著,她只覺周遭的空氣都冷冽了許多,連她的腿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見云羨擺了擺手,她再顧不得許多,忙低著頭跑了。

    紫蘇嫌惡的搖了搖頭,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云羨倒渾不在意,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走罷。”

    紫蘇點點頭,道:“車已在相府門口候著了,張嬤嬤方才說,二小姐已收拾齊備了,如今正在車上等著呢,小姐一到便可走的。”

    云羨微微頷首,便沿著路走了出去。

    還未到大門口,遠遠的便聽見宋平的聲音,他似是喝了些酒,聲音越發的渾濁高昂,撒潑道:“天子竟會搶庶民之妻,當真是聞所未聞!大家都來評評理,陛下竟讓我的未婚妻子入宮選秀,這算什么事啊!”

    劉子寧見云羨來了,氣急敗壞的走過來,道:“這人和瘋狗一般,一大早便坐在門檻上,一邊喝酒一邊叫罵,趕都趕不走的。你別急,大不了我送你從后門走。”

    云羨原也不想入宮,便只淺笑著,道:“無事,等他罵夠了,自然就走了。我等得起。”

    她遠遠瞧著,只見劉行止、徐慈心都站在門口,面上雖焦急,可細細看去,卻沒有絲毫要驅趕宋平的意思,心中便有了計較。

    她看向劉子寧,道:“你也不必做什么,只由著他去罵也就罷了。”

    “這怎么行呢?你是女孩家,哪能由得他如此糟踐!”

    劉子寧說著,跟在她身旁朝著大門口走去,道:“你還是別過去了,沒得長了他的威風。”

    云羨笑笑,看著劉行止和徐慈心,意味深長道:“他的威風,自有人替他長,用不著我。”

    劉子寧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她便已經走遠了。

    相府門外早已圍了許多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把整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徐慈心見云羨來了,忙推搡著她出去,道:“快走罷,再不走便要誤了時辰了。”

    劉念扒在馬車上,從窗子里探出個腦袋來,她白著一張臉,見云羨出現,忙大聲喊道:“姐姐快上車!”

    那宋平一聽,登時來了精神,他一猛子攔在云羨身前,舔著臉道:“娘子,你哪也不許去,就和我待在此處,老子看誰敢動你!”

    云羨蹙了蹙眉,道:“你叫誰娘子?”

    “你……”

    宋平話音未落,便見云羨不知何時抽了車夫手里的馬鞭,狠狠的把他抽到了地上。

    宋平幾乎被抽懵了,他緩了半晌,方從地上爬起來,發作道:“你敢打老子!”

    劉子寧連忙護在云羨身前,道:“有什么不敢的?”

    她打你,她還打我呢!我說什么了嗎?

    宋平把酒瓶子一摔,伸手便拽住劉子寧的肩膀,用盡了蠻力,一把將他甩到一邊,直直的往云羨身上撲過來。

    云羨向后退了一步,只見沈讓飛身上前,擋在了他們中間。

    沈讓拔出刀來,架在宋平脖子上,冷聲道:“再近一步,死!”

    宋平不敢再動,只壯著酒膽,道:“你什么人!”

    沈讓冷冷道:“你不配知道。”

    宋平似是被激怒了,越發的不依不饒起來。他是街頭的混混無賴,武藝雖不算精進,卻到底有些混不吝的本事,沈讓不愿殺他,招式上難免被他鉆了空子,漸漸的,倒有些控制不住。

    宋平見沈讓招招避其鋒芒,只當他不敢殺自己,便越發得意起來,道:“老子倒要看看,誰敢動老子!”

    “朕敢!”

    宋平一愣,只見不知何時從四面八方涌上來一隊侍衛,將他團團圍住了。

    片刻之后,宋平便被綁成了粽子帶了上來,跪在相府門前。

    容洵便站在那里。

    他著了玄色朝服,金玉為簪,組帶為纓,色如其綬,隱隱的能看出上面的日月星辰等紋路,精美如光華,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他氣度非凡,帶著睥睨天下的神氣,垂著眼看向宋平,他的眼神那樣不屑,帶著幾分玩味,仿佛在看什么不值一提的臟東西。

    宋平的腦袋被壓在地上,仍猶自叫囂著,道:“你們干什么?還有沒有王法了?”

    容洵極輕的瞥了他一眼,道:“朕就是王法。”

    他眉飛入鬢,一雙眸子輪廓極深,眼角微微向上斜著,瞳孔黑如潭水,只一眼,便讓人膽寒。

    太監們已搬了椅子給他,又捧了熱茶來,他便施施然坐下來,握著那茶盞,有一下沒一下的用茶蓋撇去浮沫,優雅閑適至極。

    若非他眼角的冷厲,只怕旁人再看不出,他便是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暴君。

    劉行止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來,躬身道:“陛下。”

    徐慈心站在劉行止身后,抖得如篩糠一般,她本想借著宋平一鬧,讓云羨出不了門,無法去選秀也就罷了。誰知容洵竟會出現在自家門口,還擺出這么一副架子,而他方才掃過她臉頰的眼神,簡直像是要活剮了她。

    容洵沒說話,只若有所思的看了劉行止一眼,云淡風輕卻又陰寒徹骨。

    劉行止頓時汗如雨下,仿佛容洵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只覺容洵的眼眸深沉而詭譎,像是一張大網,將他網羅其中,慢慢吞噬,卻根本無從逃避。

    他輕啜了一口茶水,狀似無意,道:“丞相,這是鬧得哪一出?”

    “陛下……此事是宋平一人所為,臣是萬般無奈,做不得主吶。”

    “是么?”容洵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如此,這丞相之位,只怕你也坐的勉強了。”

    劉行止心頭一震,忙跪下來,道:“陛下明察!臣,臣只是……礙于禮數,這才……”

    “哦?”容洵唇角抿直,道:“什么禮數?丞相是覺得,朕要云羨入宮選秀,是壞了禮數?”

    劉行止張了張口,還未想好如何答話,那宋平倒先喊起來,他酒精上了腦,全然不曉得什么是怕,只道:“云羨是老子的未婚妻,入宮選秀怎么不是壞了禮數?”

    容洵瞇了瞇眼,轉頭看向福瑞。

    福瑞會意,走上前來,將一紙退婚書放在宋平面前,道:“按個手印。”

    宋平擠著眼睛,大著舌頭道:“這是什么?”

    “退婚書。”福瑞不耐煩道。

    “老子不按!劉家大小姐那樣神仙似的人,是老子的未婚妻!說什么老子都不會退婚!”

    宋平掙扎起來,齜牙咧嘴的喊著。

    侍衛們咬了牙,將他死死按在地上,又有一個侍衛蹲下身去,拽了他的手指去按。

    宋平抵死不肯,又叫又鬧,生怕旁人不知道云羨是他的未婚妻似的。

    容洵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揮了揮手,侍衛們瞬間松開了宋平。

    宋平翻身起來,腫了一雙眼睛,呆呆的看著容洵。

    容洵似是有些不耐煩,他蹙了蹙眉,身子微微向前,胳膊肘放在膝蓋上,逼視著宋平的眼睛,語調淺淡至極,道:“凌遲還是退婚,選一個。”

    宋平一愣,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連酒勁都褪了幾分。

    “選!”

    36.  皇后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深意,我只知道……

    宋平一個激靈, 起身要逃,卻被容洵一腳踹在了地上。

    容洵仍保持著那姿勢,唯一不同的,是腳下多了宋平的腦袋。

    他看起來并未用什么力氣, 可宋平卻動彈不得, 他雙手拼命撐著地面,掙扎著想要起來, 卻根本用不上勁道。

    反復幾次, 宋平終于停了下來, 只剩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喘著氣。

    容洵看著腳下,冷聲道:“你既不愿選,朕便替你選了。”

    他說著, 朝一旁看了一眼。

    兩個劊子手應聲走了上來, 他們似是剛從刑場上下來,身上滿是血腥氣,兩人熟練的把宋平按住,又從腰間抽了刀出來, 那刀鐵跡斑斑, 刀刃卻異常鋒利, 正是凌遲用的。

    宋平的眼睛一會子往那刀上瞥瞥, 一會子又朝著容洵瞧著, 實在是有些顧不過來。

    眼看著那刀就要往宋平身上招呼過去,宋平禁不住喊道:“陛下!陛下!我認了,我退親!求您饒了我, 求您了啊!”

    容洵將那茶盞放下,擲地有聲,道:“晚了。”

    手起刀落, 宋平厲聲叫起來,血濺了一地。

    有一兩滴血點子濺在容洵的云紋裘皮靴子上,容洵不覺皺了皺眉。

    福瑞極有眼力見,他立即走過來,俯身用帕子將那血點子細細擦了。

    容洵用手揉了揉鼻子,似是嫌棄那血點子不凈,連帶著靴子也不想要了。

    福瑞示意那兩個劊子手將宋平拖到一邊去,啐道:“早退了親不就完了,白受這么一遭,真是活該!”

    容洵沒說話,他強壓著惡心,看向劉行止和徐慈心,勾了勾唇,道:“丞相最重禮數,敢問丞相,依著禮數,如今云羨可能入宮選秀了?”

    “自,自然可以。”

    劉行止倒吸著涼氣,只覺肺都隱隱的疼起來,冷汗一層一層的膩出來,浸透了衣裳,寒氣入骨,是擦也擦不干的。

    “夫人覺得如何?”

    徐慈心沒想到容洵會問自己,她咬著唇,慘白著一張臉,哆哆嗦嗦道:“宋平死了,這親事自然作廢,云羨想嫁誰,就……就嫁誰去。”

    “那朕就放心了。”

    容洵滿意的笑笑,看向眾人,他目光遼遠,仿佛眾生都在他眼底,卻又熠熠生輝,威視迫人,道:“如此,還有誰有異議嗎?”

    無人敢答。

    所有人都低著頭,匍匐在他腳下。

    這一刻,云羨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帝王之氣,那是神祗都無法比擬的所在,因為神祗是假的,而容洵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她站在不遠處,靜靜的望著他。或者說,她是被震撼的根本移不開眼。

    她想,什么秦皇漢武,大概也不過如此罷。

    容洵似乎也看到了她,他的眸光凌厲而清冷,宛如刀鋒,唇角卻微微上揚著,帶著致命的邪魅感,朝著她淺淺一笑。

    只一瞬,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云羨幾乎以為是她看花了眼,容洵那樣的人,又怎會沖著她笑呢?

    “宣旨罷。”

    容洵說著,向后微微一靠,說不出的自在愜意。

    福瑞走上前來,道:“劉云羨接旨!”

    云羨一怔,還是沈讓戳了戳她的背,她才回過神來。

    她忙走上前來跪下去,道:“劉云羨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劉氏云羨,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夙著柔嘉,素嫻禮則,早膺象服。椒庭之禮教維嫻,堪為六宮典范,實能贊襄內政。今冊為皇后。授金冊金印。欽此。”

    “什么?”

    云羨一驚,呆呆的看向容洵,用口型道:“你在逗我?這么草率的嗎?”

    容洵沒理她,只低頭去細品他的茶水,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似的。

    可他分明是始作俑者啊!

    若不是眾目睽睽,云羨真想跳起來打開他的腦袋,看看他腦子里都想的點什么東西!

    “你瞧著朕做什么?接旨吶。”

    容洵見她只顧看著自己,無奈的抬了抬眼,淡淡道。

    “可……”云羨一句話哽在嗓子眼里,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么。

    福瑞走過來,笑著把云羨扶起來,道:“云羨小姐,哦不,是皇后娘娘,接旨罷。”

    云羨緩緩站起身來,道:“這……”

    福瑞笑笑,道:“娘娘不適應也是有的,等日子久了,自然能明白陛下的深意。”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深意,我只知道按這個劇情走我倆都得完蛋!

    云羨不覺看向沈讓,只見他眼中滿是悲憫,兩人目光相觸,一時間,竟是無言。

    所謂命運,或許便是如此,陰差陽錯,總也會走到既定的路上去。

    沈讓繃緊了唇,極輕的點了點頭。

    云羨微微頷首,倒吸了一口冷氣,垂眸看向福瑞手中的圣旨,她猶疑再三,才慢慢伸出手去。

    指節觸碰到圣旨的那一瞬間,她竟有些戰栗,仿佛那可怕的結局就此打開了似的。

    容洵冷目灼灼,將她與沈讓的一舉一動都收在了眼底,他玩味的看著手中的茶盞,垂在膝蓋上的手指虛虛的握了握,又很快松開了。

    “三日后,朕派人接你進宮。”

    容洵抬眸看向她,緩緩開口。

    “可是……”云羨咬了咬牙,還未說完,便見容洵站起了身來。

    他將手中的茶盞塞在一旁侍奉的太監手中,沉聲道:“回宮。”

    劉念此時已下了馬車,她靠在馬車邊上,靜靜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萬千滋味在她胸口翻涌著,憋悶到了極點,那氣息向上頂著,直頂到她喉嚨里去,強烈的血腥味幾乎沖得她想吐。

    徐慈心望著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氣,道:“陛下,這選秀的事……”

    福瑞皺了皺鼻子,道:“夫人,咱家方才不是已宣了陛下的旨意了么?”

    劉行止趕忙去拉她,可徐慈心不知哪里來的膽子,竟搶先道:“是……可是這選秀只選云羨一人,是否太……”

    福瑞有些哭笑不得,剛要開口,便聽得容洵清冷的聲音。

    “夫人說得對,既如此,入宮人選便由皇后來定奪罷。”

    我?定什么東西?

    云羨張了張口,像被燙著了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可容洵的車輦卻已經走遠了。

    沈讓走到云羨身邊,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周圍,壓低了聲音,道:“沒事罷?”

    云羨搖搖頭,又點點頭,她走過沈讓身側,低聲道:“后門見。”

    沈讓會意,趁著人流涌動,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里。

    劉行止和徐慈心相攜著站起身來,兩人面容憔悴,全身都像水里滾過一般,濕漉漉的。

    兩人望著云羨,只覺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嘴里卻只有苦澀。

    *

    “此事全聽你的,你若要走,我一定想法子把你平安送出京城。”

    沈讓信誓旦旦的說著,嘴里卻叼著一根竹葉,也不知道到底靠不靠譜。

    云羨坐在湖邊,十指交叉著抵著下頜,望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不覺出神,道:“憑著容洵的本事,只怕你前腳送了我出京城,后腳就得滿門抄斬罷?”

    “那也未必。”沈讓蹲下身子,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道:“興許他能念著些往日的情分,饒我一命呢。”

    “我看難。”云羨看向他,道:“他那樣的人……”

    只怕根本不在乎什么情分。

    她將后半句話吞了回去,微微的瞇了瞇眼睛。

    沈讓知道,她是怕他涉險。

    他嘆了口氣,只覺得嘴里的竹葉也不香了,他吐了那竹葉,道:“沒想到我們兩個被個紙片人難成這樣,真是窩囊。”

    云羨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其實入宮也不錯,萬一能找到七彩琉璃錦盒,我們兩個也就能回家了。”

    沈讓看了她一眼,有一種壯士斷腕般的悲壯,道:“別的倒沒什么,只是容洵性子冷戾,你千萬要小心。若是……”

    他嗓子有些沙啞,道:“若是他要和你那樣,你怎么辦呢?”

    “哪樣?”云羨不解。

    “就……那樣。”沈讓紅了臉,道:“你畢竟是他的皇后,萬一他對你不軌,可怎么辦呢?”

    云羨推了他一把,嗔道:“你這腦袋里想的都是什么?”

    “我這不是讓你未雨綢繆么?總不至于為個盒子就……讓你犧牲色相。”沈讓結結巴巴道。

    云羨看著遠方,半晌,篤定道:“我自有法子。”

    沈讓看著她的側顏,不知為什么,竟有些怔忪。

    37.  皇后(二)   我是皇后。母親這樣指著我……

    翌日一早, 福瑞便送了各家閨秀的小像來。每張小像都用卷軸細細裝裱了,一旁用簪花小楷寫著這女子的生辰八字、出身、外貌、性格、才藝等,不厭其詳。

    福瑞見云羨目瞪口呆,不覺輕笑, 道:“娘娘自可慢慢挑選, 陛下說了,娘娘選誰便是誰, 若是都看不上, 不選是使得的。”

    云羨只覺腦仁微微發脹, 道:“這婚嫁之事又不是買菜,哪能如此草率呢?公公還是稟了陛下,讓他挑了中意的女子罷。”

    福瑞雙手疊在身前, 道:“說句大不敬的話, 娘娘才是正經的主子,這些閨秀就算入了宮,也只是妃嬪,放在民間, 那便是妾室, 自古都是由正房夫人管教的。娘娘大可隨了性子去選, 無礙的。”

    “可這關系到這些女子的一生, 我見都沒見過她們, 就安排她們婚嫁之事,只怕不妥。”

    福瑞笑笑,道:“娘娘想見她們也不難, 待奴才回去稟了陛下,便為娘娘安排。”

    云羨忙不迭的擺手,苦笑道:“那倒也不必, 這小像都畫的頗為細致,想來也與真人差不多了。陛下若信得過我,我選了便是。”

    福瑞點點頭,道:“那娘娘便多費心了。奴才還要回去復命,不能親自侍奉娘娘,這兩個小子便留在這里,娘娘若有什么缺的,支使他們便是。”

    他說著,拍了拍手,兩個小太監應聲而入,齊齊跪下行了禮,道:“娘娘萬福。”

    云羨垂眸打量著他們,兩人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得周正,且是那種放在人堆里都找不出來的長相,見他們舉止利落,想來是福瑞精心教過的,倒是頗合她的心意。

    云羨暗暗想著,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淺淺一笑,道:“好。”

    *

    福瑞走了沒半個時辰,便見紫蘇來報,說是老爺命小姐去一趟觀心堂。

    紫蘇一邊為云羨整理著衣裳,一邊囑咐道:“來送信的小廝慣常與奴婢交好,他偷偷告訴奴婢,觀心堂那里擺了好大的陣仗,老爺、夫人都在呢,想來不是什么尋常事,小姐千萬當心。”

    云羨挺直了背脊,由著紫蘇為她理好領口的紋飾,道:“沒什么可擔心的,左右再過幾日咱們便進宮去了。這里的事,礙不著咱們。”

    紫蘇“撲哧”一笑,道:“是了,如今小姐是陛下的人,誰敢給小姐罪受,陛下第一個便饒不了他的。”

    云羨登時紅了臉,道:“不許胡說。”

    紫蘇吐了吐舌頭,道:“這有什么?如今全京城誰不知道,小姐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如今哪家的閨秀想入宮,都得看著小姐的臉色呢。”

    云羨只覺臉頰微微發燙,忙打岔道:“不聽你混說了,我先走了。”

    言罷,也不等紫蘇開口,便匆匆走了出去。

    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憋著一場大雨,連空氣都粘膩得緊。

    云羨撫著自己的臉頰,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的手過分的冰涼了些,直凍得她全身都打了個寒顫。

    她一路走著,心里卻浮起紫蘇的話來。

    容洵怎么會選她做皇后呢?

    他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物,若說他有心,她是不信的。可他卻待她那樣好,幾次三番的幫她,甚至為了她,不惜為世人留下不重禮教的話柄。這又是因為什么?

    難道,這只是因為書中安排,是命運使然?

    可書里,他該是一心想娶劉念的,不是么?

    云羨思忖著,她只記得書中的大致走向,書里以蕭敘白、劉念為男女主,又怎會去交代容洵和云羨這兩個倒霉配角的感情線呢?

    若細論起來,書里只說云羨因愛生恨設計劉念失了名節,可云羨是如何做了皇后,卻并沒有多少筆墨。或者書里是有的,可無論是她還是沈讓本人,都忽略掉了。

    云羨煩躁的抓了抓頭發,早說這東西是考點,她就算是背也能把這本書背下來啊!

    現在好了,連重點都沒劃就考試,這誰考得過?這不是逗人玩嗎!

    云羨正想得入神,猛一抬頭,便見蕭敘白正站在她面前,蹙眉望著她。

    他沒說話,只是一瞬間,他便收回了目光,目不斜視的自她身前走過,進了觀心堂。

    云羨緊隨其后,也走了進去。

    與想象中的大陣仗不能說是一模一樣,只能說是毫不相干。觀心堂里冷冷清清的,除卻劉行止、徐慈心和蕭敘白,竟再無一人,連侍候的小廝、丫鬟也被打發了出去。

    蕭敘白坐在下首,低頭烹著茶,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似的,只在云羨進來時,微微的掀了掀眼皮,便很快垂了下去。

    劉行止接過蕭敘白手中的茶,道:“近來可好?”

    蕭敘白淡淡道:“勞恩師費心,還好。”

    劉行止緩緩點了點頭,眼角的余光卻瞥向云羨的方向,見她百無聊賴的站在那里,只覺氣不打一處來,道:“坐罷。你如今是皇后了,我受不起你的禮。”

    云羨聞言,也不推托,便大大方方的在蕭敘白身側坐了下來。

    蕭敘白手指微動,他抿了抿唇,也不看她,卻將手中的茶送了出去。

    云羨一愣,伸手接過那茶盞,低低的道了聲“謝謝”。

    蕭敘白似是從未見過她如此和顏悅色的模樣,他側身道了聲“無事”,眸光卻不自覺的落到了她臉上,只見她神情坦然,明明未施粉黛,卻美得驚人肆意,一雙美目宛如盈盈春水,襯著胭脂色的薄唇,便魅惑十足。

    他的心臟不覺一滯,仿佛倏的被人攥緊,又很快恢復如常,連帶著眉間,都染上了一抹慍色。

    原來入宮,竟能讓你如此歡喜。

    他猛地云羨手中的茶盞奪走,“啪”的一聲,將茶水倒在了地上。

    見云羨詫異的望著自己,他面無表情道:“這茶烹苦了,我另煮些。”

    云羨“哦”了一聲,她喝不出這茶中的細微分別,只當是蕭敘白龜毛病犯了,也就沒再多想。

    蕭敘白見她一臉的無所謂,越發氣得厲害,索性避過頭去,不再看她。

    倒是劉行止的手頓了頓,他看著手中的茶,只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便將那茶盞放在手心里握著,道:“再過幾日你便要入宮了,東西可收拾齊備了?”

    云羨知道他在問自己,便抬起頭來,道:“都好了。”

    “唔。”劉行止點點頭,有些默然。

    徐慈心催促的看了他一眼,見他不開口,便有些沉不住氣,道:“云羨吶,入宮妃嬪的事……你可定下了?”

    云羨看了她一眼,道:“還沒有。”

    徐慈心撫著胸口,道:“那就好。”

    她說著,又朝著劉行止看了看,打量著他眉宇間的神色,道:“我與你父親的意思,是希望你將阿念選入宮去。你們是自家姐妹,入宮之后,相互幫扶著些,日子也就不難過了。更何況阿念素來伶俐,你有什么不懂的,她也可教教你……”

    她見劉行止瞪了她一眼,慌忙住了口。

    劉行止清了清嗓子,道:“云羨,阿念如今的情況你也知道,也就只有你這個做姐姐的能幫著她些了。她性子乖順,入宮之后,定然不會給你添麻煩的。這宮中的波詭云譎,我見得多了,最后能倚靠的,也就只有自家人了。將來,無論是我,還是你哥哥,都會幫著你們的。”

    云羨冷眼看著他們二人一唱一和,胃里隱隱的有些泛著惡心,他們軟硬兼施,不過是為著他們的阿念,又哪里為她想過?

    她從來沒想過要得到怎樣的權勢地位,自然,也就不需要仰仗誰,更不會害怕誰的威脅。

    她只知道,若是劉念入宮,便很有可能會通向書里那可怕的結局,到時候,誰又會顧惜她呢?

    “云羨?”

    見她半晌不說話,徐慈心終于忍不住,不耐煩道:“我和你父親的話,你可聽見了?”

    云羨揚眉看向她,道:“聽見了。”

    “那你……”

    劉行止朝著徐慈心搖了搖頭,示意她態度要好些。

    徐慈心強壓著怒意,擠出一抹笑來,道:“你覺得如何?”

    云羨不卑不亢,道:“母親問的是哪件事?是選劉念入宮去,還是倚仗劉氏在宮中立足?”

    “這有什么區別?”徐慈心不解。

    “是沒什么區別。”云羨淺淺一笑,道:“我都不需要。”

    “什么?”徐慈心一急,登時便站起身來。

    “我既不會讓劉念入宮,也不需要什么家族助力。”

    云羨說著,見徐慈心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不覺瞇了瞇眼睛,幽幽道:“還有,我是皇后。母親這樣指著我,是大不敬呢。”

    言罷,她再不理旁人如何,便轉身拂袖而去。

    “逆女!”

    劉行止恨恨的看著她的背影,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咬著牙,道:“我怎么生了她這么個東西!”

    徐慈心顧不上附和他,只顫顫巍巍的捂著胸口,道:“老爺,她不肯讓阿念入宮,咱們的阿念可怎么辦啊!”

    “怕什么!”劉行止沉聲道:“阿念才貌俱佳,誰能娶到她,那是誰的福氣!”

    他說著,不動聲色的瞥向蕭敘白,徐慈心順著他的眼神,目光也靜靜的落到了蕭敘白身上。

    他白衣勝雪,溫潤如冠玉,氣度雅正端方,只低眉烹茶,便自成一景,更難得的是穩妥持重,即便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也再挑不出比他更適合做女婿的人選。

    若是……

    劉行止想著,狀似無意,眼睛卻盯著蕭敘白的身影,道:“誰娶了阿念,便是我們丞相府的乘龍快婿,我一定不會虧待他的,位極人臣,前途無量。”

    徐慈心隱約知道蕭敘白待云羨的心思,便故意道:“如今云羨已做了皇后,除非做皇帝,否則是再難回頭了,倒不如娶阿念,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多好。”

    蕭敘白似乎覺察到他們在看他,不覺抬起頭來,眉頭輕皺,道:“還未向恩師稟明,我已訂親了。”

    38.  入宮   順應天時,方可解脫。

    “我不信……我不信蕭哥哥竟變得這樣快……”

    劉念捂著臉, 泣不成聲。

    劉子寧看著趴在徐慈心懷里的劉念,低低的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阿念,蕭敘白那小子的心早就不在你身上了, 他訂了親也好, 省得你再惦記他。依著我說,多的是男子比他強, 沒什么可傷心的。”

    “他之前和我說, 他會娶我的。”

    “那是你出事之前!他那樣顧惜名聲的人, 又怎么會……”

    “子寧!”徐慈心打斷了他,道:“不許再提這件事了,你妹妹心里已經夠苦的了。”

    劉子寧把未說完的話強壓在了嘴里, 一甩衣袖, 背轉身去看向窗外。

    徐慈心忍不住罵道:“那蕭敘白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父親那樣提攜他,你那樣全心全意的待他,一顆心都撲在他身上,如今咱們府里出了事, 他卻說訂親就訂親, 全然不念當初的情分, 偏你父親還向著他, 哎。”

    劉念聽了, 越發的難過起來,她仰面望著徐慈心,道:“阿娘, 姐姐不許我入宮,蕭哥哥又訂了親,我可怎么辦吶!”

    徐慈心拍著她的肩膀, 一邊安慰,心里卻有了計較,咬著牙道:“阿娘會想辦法的,你放心。”

    *

    “蕭敘白訂親了?是誰家的姑娘?”

    云羨隨口問著,手上翻閱著古玩店送來的賬本,見這些日子生意尚好,便略略的安下心來。

    劉君澤年紀雖輕,眼光卻不差,進的東西雖算不上珍品,卻也不錯了。

    紫蘇低下頭來,湊在她耳邊,道:“聽說是徐家的表小姐。”

    “徐寄柔?”云羨有些吃驚,側頭看向她。

    “是呢。徐家的表小姐看著柔柔弱弱的,說話總是低聲細語,旁人常說她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沒想到卻是個有福的。”

    紫蘇眼里晶亮晶亮的,道:“二小姐素來與表小姐交好,所看重的也不過是表小姐處處都不如她,搶不了她的風頭,如今知道了這消息,可氣壞了。奴婢聽說,她自今日早上起便在夫人房里哭,到現在都沒出來。”

    云羨耳朵里聽著,心里卻不由得盤算起來。

    她記得,書里蕭敘白娶的人就是徐寄柔。那時劉念被劉云羨設計入了宮,蕭敘白萬念俱灰,一心只想復仇,而他走的第一步,便是娶了徐寄柔,與徐氏一族聯姻。

    徐寄柔的父親徐少康的侯爵之位并非蔭封,而是自己一刀一劍在戰場上拼來的。

    大楚的武將之中,除卻死了的紀老將軍,在軍中最有威望的,便是徐少康了。所不同的是,紀家滿門武將,雖是一門忠烈,卻頗為先帝所忌憚,最終自然落得慘淡收場。

    而徐少康卻不同,他為人謹慎謙卑,不自居功,不僅不提攜家人入朝為官,連唯一的兒子也不沾染朝堂之事,因此極受皇帝寵幸,屹立三朝不倒。

    如今,他任衛尉,位列九卿之首,職掌禁軍,其掌管的龍虎軍,更是京畿之地的駐軍中最精銳的部隊。

    因此,蕭敘白之后能順利起兵攻占皇城,徐家功不可沒。不必說徐少康的兵權和威望,便是徐思溫,也是隱藏大佬一般的人物,他軍事才能出眾,平素不顯山露水,關鍵時刻,便是韓信、衛青之類的將才。

    云羨之前還奇怪,徐思溫這么一個厭惡官場與政治的人為何會卷入這場奪權紛爭之中,現在她卻明白了,徐思溫深愛劉念,為了劉念,他愿意做的并不比蕭敘白少。

    云羨本以為她之前做了那么多事,連小的劇情點都發生了連鎖改變,結局自然也會不同。可是她沒想到,這繞著繞著,竟還是走回了老路上去。

    她攥緊了拳頭,指尖一寸寸的掐到肉里去。

    難不成,她注定要做這個倒霉皇后,也注定要悲慘的死去?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是無論如何不想再經歷一次了。最起碼,不想這么快就再經歷一次了。

    那么,便只有想法子回去。

    七彩琉璃寶盒……

    她心里默念著,不知為何,竟想起了當初她打開寶盒時,里面的信,上面寫著:順應天時,方可解脫。

    可天時是什么,她參不透。

    也許入宮做皇后是天時,也許,死亡更是天時。

    至于能不能解脫……恐怕沒那么簡單。也許,那信就是墓主人隨便寫的,也未可知。

    正想著,突聽得“砰!”的一聲,房門被猛地推開。

    紫蘇嚇了一跳,當即便后退了兩步,她警惕的看向房門的方向,道:“什么人!”

    “是我,怎么,你也要盤問幾句嗎?”

    門外傳來徐慈心冷冷的聲音,她很快走進來,眉宇間壓著難以忽視的怒氣,連她素來養生處優養出來的美麗面容都隱隱有些扭曲。

    她一手捂著胸口,居高臨下的看著跪在地上的紫蘇,道:“你這丫頭好大的架子!”

    紫蘇只當是自己惹怒了徐慈心,生怕給云羨帶來麻煩,忙低眉道:“奴婢不敢,還求夫人恕罪!”

    徐慈心冷笑一聲,斜睨著云羨的臉,道:“還知道不敢?我還以為你得了勢,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東西了!”

    紫蘇不敢回嘴,只小心翼翼的覷著徐慈心的臉色,道:“都是奴婢的錯,還請夫人息怒。”

    云羨站起身來,不動聲色的護在紫蘇身前,道:“母親何必拿下人撒氣?紫蘇再笨,左右是要隨我入宮去的,礙不著母親的眼。”

    徐慈心冷哼一聲,也不理她,便自顧自的走了進來,徑自在她身旁坐下,道:“怎么,如今我訓斥個丫頭都不行了?”

    云羨低頭道:“女兒不敢,女兒只是覺得沒什么必要罷了。”

    “沒必要?那你說說,什么是有必要的?是害妹妹失了名聲,還是為自己謀了皇后之位?你把這個家攪和的天翻地覆,你可滿意?”

    徐慈心一句接一句的說著,全然不見平日里溫柔端莊的模樣,再柔弱的女人為了自己疼愛的孩子,也會變得棱角分明,將對方刺的體無完膚,哪怕對方是她的親生女兒,也不能幸免。

    云羨聽著,忍不住心疼起那個死去的劉云羨來。她千里迢迢從涼州來到京城,不過是想有個家,不過是想拿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可她不僅什么都沒得到,還送了命,如今為了那個搶占她一切美好東西的庶妹,還要接受她親生母親的斥責和傷害。

    徐慈心見云羨不說話,只當她是故意忽視自己,便越發的氣起來,道:“我有時候真恨不得沒生過你這個女兒,或者,就根本不該認你回來。當初要你回來,是希望你幫幫阿念,卻沒想到,你竟把她害成這樣。你若還有半點良心,就該選了她入宮去,給她條路走。”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眼圈已然紅了。

    張嬤嬤趕忙將帕子遞給她,道:“大小姐,老奴多一句嘴,您看看您都把夫人氣成什么樣了?她身子本就不好,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可怎么得了喲!”

    云羨連氣都懶得生了,只淡淡道:“我是不敢惹母親生氣的,母親發泄完了便早些回去,我還要準備入宮的事,只怕沒空陪著母親演戲。”

    “您這是說的什么話?也太不近人情了。您不能仗著您要做皇后,便連孝道都不要了吶。您要知道,咱們大楚是以孝治天下的,陛下最重孝道,您這樣若是讓陛下知道了,可不得了。”

    “是么?那嬤嬤便自去告訴陛下知道,我倒樂得逍遙。”

    云羨隨便丟下一句話,便悠哉游哉的坐下來,自去喝她的茶水。

    張嬤嬤急得赤急白臉的,卻又不敢再說,只長嘆道:“您就選了二小姐入宮,讓夫人舒心,又如何呢?”

    如何……會死人的好嗎?

    云羨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不動聲色,不卑不亢道:“母親今日來鬧這一出,恐怕為的便是這句話罷。母親若是有什么事,下次來直說便是,不必演這么一遭,怪累的。”

    她將茶盞在桌上一擲,道:“劉念入宮這件事,我不會同意的。”

    她說著,直直看向徐慈心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只要我還是皇后,劉念就別想入宮。”

    “你……”

    徐慈心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恨道:“你這個逆女!你當初怎么不和杳娘一起死了?”

    云羨只覺胸口里翻涌著,她從未聽過有母親會詛咒女兒去死的。

    她的眸光一寸寸的冷下去,道:“讓母親失望了。”

    云羨說完,便站起身來,轉身朝著門外走去。路過紫蘇身邊的時候,她微微俯身,將紫蘇拉了起來,目光堅毅,道:“我們走。”

    紫蘇連忙站起身來,有些不安的朝徐慈心看了一眼,只見她正氣得發狂,整個人都顫抖著,死死的盯著云羨的背影。

    紫蘇不敢再看,便跟在云羨身側,大步走了出去。

    39.  入宮(二)   你信不信,我能讓你身敗名……

    剛到門口, 便見劉念閃身而出,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她伸出雙臂,將整個大門都遮在了身后,她抬頭直視著云羨的眼睛, 里面像是蘊含著無限恨意, 咬牙道:“你如此對母親不敬,你信不信, 我能讓你身敗名裂, 做不成皇后!”

    云羨冷笑一聲, 道:“身敗名裂?你是說,像你一樣嗎?”

    劉念臉色瞬間漲的通紅,她咬著唇, 微微的顫抖著, 望向云羨的眼眸凌厲的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

    “還有,隨你怎么做。”云羨淡淡說著,將劉念的手推開,拉著紫蘇向前走去。

    劉念身子微微一顫, 像是瞬間失了精氣神似的, 軟軟的靠在門上, 突然, 她沖著云羨的背影喊道:“只要阿娘昭告天下, 說你根本不是相府的小姐,你便完了!”

    云羨腳下一頓,轉過頭來, 輕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聽聞,一個冒牌貨能這么理直氣壯的說這種話。”

    劉念只覺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有人重重的打了她一巴掌似的, 腦子里暈乎乎的。她緊緊扒著門框,才能使自己不至于暈倒,孤注一擲道:“你別忘了,你是在涼州長大的!”

    “那又如何?”云羨眸光一暗,幽幽道:“難道你以為鳩占鵲巢,那鳩就真的能成了鵲嗎?”

    “你……你欺人太甚!”劉念一跺腳,眼眶都紅了起來。

    “便是欺負你了,你待如何?”云羨懶怠理她,只丟下一句話,便拂袖向前走去。

    “阿念說的沒錯!似你這樣的女兒,還不如沒有!”

    徐慈心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她站在劉念身邊,惡狠狠的瞪著云羨,那目光全然不似在看自己的親生女兒,而像是看仇敵。

    她似乎是忘記了。忘記她懷胎十月產下的孩子是誰,也忘記了劉云羨曾經是多么卑微的想要得到她的愛。

    那一刻,云羨才猛然發現,原來徐慈心對劉念的感情已經使她盲目到了這種程度。

    甚至,不惜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拔劍相向。

    云羨連頭都懶得回,只繼續朝前走著。她在現代社會長大,并不缺親情,自然,也就不必卑微到用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去換取什么虛假的母愛。

    她第一次覺得,皇后的身份也是一件好事。可以使她看清很多人,也可以使她有底氣去反抗許多事。

    “你若不選阿念入宮,我便讓你做不成這個皇后!”

    云羨冷笑一聲,聲音卻無比平靜,道:“我拭目以待。”

    “轟隆隆”,天空打響了一個驚雷,大雨如約而至,空氣驟然冷下去,像是入了秋似的,帶著秋涼的味道。可分明,如今還是盛夏。

    *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可受了許多委屈,那徐氏真不是個東西!”

    福瑞說著,恨恨的啐了一口,道:“陛下,您可得為娘娘做主啊!”

    殿內點著香,淡淡的白梅香氣自古銅香爐中氤氳而出,如一縷煙塵,倏的升起,又很快彌散開來,再尋不見蹤影。

    香屑零落,伴著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膩了一案幾。

    容洵握著御筆的手指一頓,抬頭望向窗外,目光淡泊遼遠,道:“她用不著朕做主。”

    福瑞一愣。

    容洵似是早知道他會不懂,很快補充了一句,道:“朕聽你方才所言,她并未吃虧。”

    “想來,她也并不會希望朕插手她的事。”

    容洵頓了頓,像是看足了窗外的景致,很快將目光收了回來,落在案上攤開的奏折上。

    可這一次,不知為什么,他竟有些看不進去。

    那些字清清楚楚,可浮現在他腦海里的,卻是云羨倨傲而倔強的面容。

    他幾乎能看到,她因微揚著頭而顯得過分瘦削的尖尖的下頜,以及她緊緊抿著的微微向下的唇角。

    她今日,一定很難過罷。

    再堅強的人,面對來自母親的傷害,也總是難以招架的。

    他有些出神,御筆筆頭上沾染的墨汁濃濃的掛下來,在筆端匯聚成一粒大大的珠子,筆頭像是終于承受不住了似的,重重的向下滑去,在奏折上留下一滴斑駁的影子。

    “哎喲!”福瑞忍不住嘆了一聲,忙躬身向前,去擦那奏折上的墨汁。

    容洵由著他去擦,眸光卻凝在那墨汁上,久久未曾離開。

    再開口,只覺喉間干澀灼燙,道:“不必擦了。”

    福瑞手上一頓,忙將那奏折捧上去,道:“是,奴才這就找人新謄寫一份。”

    “也不必謄了。”容洵說著,將那奏折接過來,很自然的打開看著,全然沒有嫌棄它已經臟了。

    福瑞暗自驚嘆,卻也不敢多言,只靜靜的候在一旁。

    不多時候,便有人來稟,說是昭陽公主到了。

    “阿姐這時候來做什么?”也不怕淋了雨。

    福瑞已殷勤的命人奉了姜茶來,道:“許是殿下有什么要緊事呢。”

    要緊事?他不信。

    容洵抬了抬眼,只見昭陽公主身姿婀娜的走了進來,很快便出現在了他近前。

    她身上并未淋濕,只是頭發上有些水汽,微小的水珠凝在發絲上,晶亮亮的。

    福瑞扶了她坐下,又捧了姜茶給她,道:“殿下暖暖身子。”

    昭陽公主笑著喝了一口,道:“我哪里這樣嬌氣了?這么點子雨,根本不算什么。從前父皇在的時候,傾盆大雨我和陛下也跪過的。”

    她正說的起勁,見容洵看了她一眼,忙改了口,道:“福瑞有心了。”

    福瑞笑笑,道:“殿下有日子沒進宮里來了。”

    昭陽公主道:“我忙著收拾公主府呢,等重山回來,便可舒舒服服的住下來了。”

    她說著,斜睨著容洵的眼色,道:“陛下,重山這次回京祭祖,是不是就能不走了?”

    容洵輕輕放下筆,垂眸將案幾上的茶盞端起來,道:“朕從未拘著紀重山,只要他想回來,隨時都可留在京中。”

    昭陽公主目光有些閃爍,道:“陛下若不下令,只怕他這輩子都不會留在京城的。”

    “君王死社稷,將士守國門,素來如此。守衛邊疆,是他的愿望,阿姐何不成全他?”

    容洵抬眸望向她,不知為何,竟覺得她憔悴了許多。

    “我又何不樂得隨他?只是……”

    昭陽公主突然住了口,望著窗外的雨和濃墨似的天空,重重的閉上了眼睛,道:“從前,重山是紀家最特別的孩子,他不喜戰爭,也討厭到軍營里去,他總算捧著本書,安安靜靜的坐在樹杈上,看見我來了,就會笑著從樹上跳下來,眼睛晶亮晶亮的……”

    她絕望的看向容洵,道:“阿洵,你知道嗎?我不希望因為我,讓他改變原本的命運。”

    雖然,紀氏一族的命運已經被她改的亂七八糟了。

    從她嫁給紀輕舟的那一日起,就改變了。

    只是細細想來,變得又哪止他們的命?她的,容洵的,大楚的命,全都改變了。

    容洵抿了抿唇,臉色亦有些凝重,半晌,他緩緩開口,道:“朕會勸他的。”

    昭陽公主聽著,眼中也沾染了些喜色,道:“他素來最敬重你,一定肯聽你的。”

    容洵瞧著她又哭又笑的模樣,無奈的搖了搖頭,他這個阿姐,還是孩子氣。有時候他都分不清,她究竟是真的,還是演的。

    昭陽公主得了容洵的許諾,總算是心滿意足,安安靜靜的喝完了手中的姜茶。

    她見容洵忙著批奏折,便與福瑞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起來,道:“那選秀,陛下當真就選了云羨一人?”

    福瑞忙不迭的點頭,道:“是呢。不過陛下將選秀之權交給了皇后娘娘。”

    “這倒是新鮮,”昭陽公主輕笑,道:“她選了誰了?”

    福瑞笑著道:“還未選定人選呢。奴才私心里想著,大約是不會選人進來的。”

    他說著,回頭看了容洵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便壓低了聲音,道:“哪有人愿意與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

    “你倒是通透。”昭陽公主笑著搖搖頭。

    福瑞有些羞赧的看了她一眼,道:“奴才也是自己忖度的。”

    冷不丁的,身后傳來容洵冷冷的聲音,道:“你想的倒不少,看來還是太閑了些。”

    福瑞忙回過頭來,賠笑著道:“奴才日日只想著如何侍奉好陛下,旁的……都是夢里想的。”

    容洵沒理他,只繼續去看那奏折。

    福瑞噤若寒蟬的站在原地,低眉順眼的,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昭陽公主歪著身子道:“你別理他,咱們接著說咱們的。”

    福瑞小心翼翼的挪過來,湊在昭陽公主身邊,道:“再說,只怕奴才這腦袋就保不住了。”

    “當真惹惱了他,你便隨我回公主府去,我看誰敢欺負公主府的人。”

    昭陽公主挑了挑眉,示威似的看了容洵一眼,惹得福瑞也忍不住捂嘴輕笑起來,道:“奴才有殿下護著,這腦袋就算保住了。”

    “那你接著說。”昭陽公主催促道。

    “是。”福瑞點點頭,接著道:“旁的倒沒什么,只是皇后娘娘若不選人入宮,只怕陛下制衡朝臣的法子便不能奏效了。”

    昭陽公主道:“這有什么,選十個人是制衡,選一個人也是制衡,各有各的法子罷了。”

    “殿下說的是,倒是奴才多慮了。”福瑞微微頷首。

    昭陽公主笑笑,看向容洵,道:“我只是好奇,陛下怎么就選了云羨一人?難不成,陛下當真對她有情?”

    40.  入宮(三)   那就是個鐵柱,開不了花。……

    昭陽公主話音一落, 福瑞的目光也聚在了容洵的臉上,兩人都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他們不明白,似容洵這樣冷戾孤寂到近乎變態的人,為何會做這樣的事?選秀只選一人, 是只會出現在戲文里的事, 而且也只有世間難得的情種才做得出來。

    容洵覺察到他們在看自己,不覺微微抬眸, 道:“朕從未對誰有情。”

    “那……”

    昭陽公主還未問出口, 便聽容洵金口又開, 道:“朕自有考量,阿姐不必再問。”

    言罷,便又低下頭去。

    昭陽公主嘆了口氣, 與福瑞相視苦笑, 道:“我就知道。”

    福瑞安慰道:“殿下別急,鐵樹也總會開花的。”

    “旁的鐵樹會開花,咱們陛下那不是鐵樹,那就是個鐵柱, 開不了花。”

    昭陽公主說著, 灰心的搖了搖頭。

    容洵依舊在看他的奏折, 仿佛全然沒聽到他們的話似的, 一副置身世外之感。

    殿門被輕輕推開, 可因著這殿門已很是有了些年數,推開時便難免發出了“吱呀”的聲音,像是老木頭的嘶吼, 既啞又尖,帶著悠遠的悲愴,在空氣里來回推拉著。

    一個太監應聲而入, 他戰戰兢兢的,生怕腳下的步子驚擾了容洵,已經有好幾個宮人因著此事丟了性命了。

    他心里越是緊張,腳下卻越是不聽指揮,在離容洵五丈左右的地方,猛地摔倒在了地上。他不敢出聲,可肉重重的砸在地上的聲音依舊引起了容洵的注意。

    “這怎么話說的?”福瑞無奈的看著他,像看個不要命的傻子。

    那太監動也不敢動,求助似的看向福瑞,一眼也不敢放松,仿佛在求他救命。

    “拖下去,杖斃。”

    福瑞還沒開口,便傳來容洵冷冽的聲音。他處理這種事,一貫簡單。

    “求陛下饒命!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祿子有事稟告,奴才不得已才進來……否則就是給奴才九條命,奴才也不敢……”

    那太監急得快哭了,一句不敢停的討著饒,生怕晚一步就被殺掉了,便再也沒有機會說這些話了。

    眼看著侍衛都沖了進來,那太監顯然是沒救了。

    福瑞只覺他是白費力氣,忙閉上了眼睛。他這個人心善,看不得這些生啊死啊的。

    “等等。”

    容洵突然開口,道:“皇后怎么了?”

    那太監見自己還能搶救一把,忙不迭的回道:“是皇后娘娘已將入宮名單定下了,讓祿子呈上來給陛下過目呢。”

    容洵攏在袖中的手微微蜷了蜷,道:“讓他進來。”

    那太監一愣,一時倒不知自己還要不要哭了。

    福瑞恨鐵不成鋼的踢了他一腳,道:“還不快讓祿子進來!”

    “是,是……”

    那太監帶著劫后余生的喜悅,一骨碌爬起身來,飛快的跑了出去。

    不一會子,祿子便走了進來,將卷軸呈了上來,道:“請陛下過目。娘娘說,她不懂得這些,只是憑著感覺選的,若是陛下不滿意,大可重新選定。”

    福瑞看了他一眼,接過卷軸,示意他退下,方將那卷軸捧起來,走到了容洵面前,道:“請陛下過目。”

    容洵一手接過,將那卷軸打開,目光觸到卷軸的一瞬間,眉頭便微微的擰了起來。

    昭陽公主見狀,好奇的湊了過去,道:“不會是一個人都沒選罷?”

    容洵見她過來,順勢將那卷軸塞在了她手里,冷笑道:“好的很,朕的皇后倒比朕還懂制衡之道,這該牽制的人一個都不少。”

    他言罷,便垂下眸去,掩了神色。

    昭陽公主望著那卷軸,忍不住嘖嘖稱贊道:“這閨秀中但凡看得過眼的,除了劉念,可都在上面了。這個云羨當真與旁的女子不同……”

    她說著,歪過頭來,企圖從縫隙中觀察容洵的臉色,可他原本就算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又斂去了眸中神色,便越發的讓人看不明白了。

    “難不成……她當真對陛下無意?”昭陽公主托著腮悠然道:“這道是有趣的緊。”

    容洵陰沉著一張臉,眼底晦暗不明,雖未開口,福瑞也已揣摩到了七八分,道:“殿下說笑了,這世間女子,哪有不喜陛下的?想來是娘娘體恤陛下,這才……”

    昭陽公主鼻子抽了抽,不屑道:“咱們陛下有這么個暴戾的名聲,待人又沒個笑臉,人家不喜歡也是常事,沒什么可找補的。”

    福瑞一句話哽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的,怪難受的,道:“陛下這般謫仙似的人物,怎么會有女子不喜的,殿下說笑了……”

    容洵不理二人爭辯,只靜靜聽著窗外雨聲,一點點的在他耳邊清晰起來,連帶著他的心也越發清明。

    半晌,他突然開口,道:“知道不選劉念,還不算太笨。”

    昭陽公主一怔,倒是福瑞先反應過來,賠笑道:“是了,娘娘這招甚好,旁人都選了,偏不選劉念,劉念定要氣瘋了。”

    容洵深以為然,微微頷首,道:“打人打臉,她倒是通透。”

    昭陽公主冷眼瞧著他們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不覺勾了勾唇,輕笑出聲。

    容洵別過頭去看向她,挑了挑眉。

    昭陽公主含笑看向窗外,眼里顧盼生姿,幽幽道:“這天要變咯。”

    *

    祿子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了。

    “陛下允了?一字未改?”云羨蹙了蹙眉。

    “是,陛下說了,既是說了由娘娘全權做主,便全聽娘娘的。等娘娘入了宮,便會將此事昭告天下。”

    “知道了,你先出去罷。”

    祿子應聲而出,云羨方喚了沈讓出來,他自屏風之后一閃而出,拍了拍身上蹭的灰,道:“后悔了吧?你這么一搞,可給自己弄進去不少情敵。你這招啊,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雖然惡心了徐慈心和劉念,也惡心了自己。”

    “我……”

    “我早說,讓我去剮了那兩個毒婦就完了,出了氣,你一個人進宮去,清清靜靜的多好。這下好了,你還得整宮斗,那些后宅的彎彎繞繞可多了,我真怕你活不過兩集……”

    云羨見沈讓嘮叨個沒完,忙捂住了他的嘴,惡狠狠道:“你要是再廢話,我就把你丟出去!”

    沈讓掙扎著,發出嗚咽聲,道:“我還不是擔心你……”

    云羨看著他的眼睛,道:“第一,我沒生那兩個人的氣,更不會因為她們影響我的決斷,她們根本不值得我這么做。第二,我選這么多人進宮自有我的考量。第三,別再說什么你去剮了她們了,你是沈光亭,不是沈讓,你不能草菅人命,也……不敢。”

    最后兩個字刺痛了沈讓的心,他眼中的火焰瞬間小了下去,有些頹然的看著她,道:“我是覺得沒必要,不是不敢。”

    “就算是吧。”云羨放開了他,道:“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你在質疑一個男人的膽量和勇氣,你不知道不能說男人不行嗎?”沈讓爭辯著,用力撓了撓自己的頭。

    云羨沒理他,聲音出奇的冷靜和平和,道:“入宮后,我會鼓勵那些嬪妃們努力籠絡容洵的心,他沉迷于聲色,我們便有更多的時間去找七彩琉璃寶盒了。等我們找到盒子,就迅速離開,離開這個鬼地方。”

    沈讓怔忪道:“你這個計劃是不錯,不過我不得不提醒你,按照書里的人設,容洵是不可能沉迷于聲色的,他就是一工作狂,只搞事業的那種,你懂嗎?”

    “人設就是用來崩的,不是嗎?要是女人不奏效,就只能靠你了。”云羨瞇了瞇眼睛,拍了拍沈讓的肩膀。

    “靠我是什么意思?”沈讓激動的搓手,道:“你覺得我能征服容洵?”

    云羨白了他一眼,道:“靠你帶我出宮。哪怕回不了家,我也不能在宮里了此殘生,我還要去考古呢。”

    沈讓“哦”了一聲,道:“說實話,你讓我去□□容洵,也比讓我從他眼皮子底下把你帶走來得容易些。”

    他頓了頓,突然鄭重起來,道:“云羨,你真的想好了嗎?開弓沒有回頭箭,若是我現在帶你走,也許還多幾分勝算……”

    他說著,眼中不知不覺染上了一絲悲愴,宛如壯士斷腕,總是讓人唏噓的。

    云羨沒說話,只嘆了口氣。

    沈讓是她的學生,也是她的朋友,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和身為師長的責任,都讓她沒辦法那么自私。

    外面夜色如墨染,雨已漸漸的停了下來,只隱隱的能聽到瓦礫之中的積下的雨水滾落的聲音,它們淌過層層疊疊的瓦礫,自屋檐處落下來,一滴一滴,輕點在青石板的地上,將地面洗練出了應有的顏色。

    兩人俱是沉默,饒是沈讓再沒心沒肺,此時也只覺寥落。

    遠遠的,響起陣陣腳步聲,那腳步聲聽上去有些凌亂,可細細聽去,又仿佛頗有些章法。

    “這么晚了,誰會來?”

    云羨側耳聽著,心不覺揪了起來。她打開軒窗,望向外面,可水汽濃重,她什么也看不見。

    沈讓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別怕,大不了我結果了他。”

    云羨翻著白眼,無奈道:“你要結果誰?這可是在丞相府里,能有什么妖魔鬼怪?”

    她說著,推了他一把,道:“你先離開,若是被人發現你在這里,反倒不好。”

    沈讓自知她說的有理,只得點點頭,道:“那你當心些。”

    41.  醉酒   若有一日,我也可以給你那個位置……

    “砰砰砰!”

    門輕輕的低吟起來, 在寧靜的夜晚,這敲門聲顯得太突兀了些。

    燭火搖曳,門上浮現出一個淺淡的影子,雖看不清來人的模樣, 可瞧著輪廓, 也是很賞心悅目的。

    云羨心里隱隱有了猜測,她靠在門邊, 謹慎道:“誰?”

    “是我。”

    他頓了頓, 道:“蕭敘白。”

    云羨自然聽得出他的聲音, 她有些后悔,不該那么早打發了紫蘇去歇息的。

    她頹然的拉開門,一股子酒味撲面而來, 她不覺蹙了眉, 道:“你喝酒了?”

    蕭敘白臉頰微紅,眼底卻是一片清明,他有些不安的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道:“對不住。今日同僚升遷請客, 便喝了一盞。”

    云羨“哦”了一聲, 本想提醒他不該這么晚來這里, 可瞧著他身上都被雨水沾濕了, 發髻上也帶著潮氣, 鬢發緊緊的貼在臉上,連帶著眼睛也霧蒙蒙的,有一種不該屬于他的脆弱和憔悴感, 這話到了嘴邊,便有些說不出口。

    她側身讓了半步,抱臂道:“進來喝杯熱茶罷。”

    蕭敘白微微頷首, 將傘靠在門外放好,便走了進來。

    云羨將門關上,低低的嘆了口氣。

    她見他已坐了下來,正怔忪的打量著四周,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許是因為喝了酒,他的言行舉止倒與平常不大相同。

    她走上前去,倒了盞熱茶放在他面前,道:“喝些暖暖身子罷,這么大的雨……”

    話還沒說完,云羨便撞上了他灼灼的目光,這話便哽在了喉嚨里。

    只一瞬,兩人便都避過頭去,蕭敘白接過她手中的茶盞,低低的道了聲“多謝”。

    云羨松了口氣,見他望著那茶盞出神,便道:“我不懂烹茶,也不大講究這些,這茶是紫蘇隨手泡的,你將就著喝些。若是喝不慣,我這里還有白水。”

    “很好了。”

    他緩緩開口,抬頭笑著看向她,道:“這就很好。”

    云羨不懂他為何突然降低了標準,又變得這樣好說話,只是有些尷尬的應和著,道:“你喜歡就多喝些,管夠。”

    喝完,就好走了。

    蕭敘白勾了勾唇,便低下頭去,很認真的喝起茶來。他舉止優雅至極,若不是云羨知道紫蘇的手藝,幾乎都會相信那茶盞里的是什么瓊漿玉露了。

    她有些漫不經心,見他喝完,便添了茶水給他,只盼著他喝夠了就快點離開。

    可他似乎并不急,只一點一點的品著,仿佛巴不得這茶永遠喝不完似的。

    許久,云羨實在受不了這沉悶的氣氛,找了話題,道:“還沒恭喜你呢。”

    “恭喜什么?”

    “你和徐家表姐訂親了,自是可喜可賀的。”云羨隨口道。

    蕭敘白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道:“不過是尋常事,沒什么好恭喜的。”

    這話怎么接……

    云羨有些汗顏,找補道:“徐家表姐性子沉靜,人也和善,能娶她做妻子是很好的。”

    蕭敘白心里一沉,原本清澈的眼底也有些晦暗不明,道:“只要我不娶阿念,便是好的罷?”

    云羨并不認為自己對劉念的態度會真正影響到他的決定,她有些不解的看向他,輕笑道:“娶阿念也很好,只要你喜歡,娶誰都是好的。”

    “若我喜歡的,是你呢?”

    他望著她,眼眸宛如一潭碧水,就那樣直勾勾的,將他的心事袒露無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輕易的便將這滿腹心事說了出來。

    他手指微蜷,指尖膩出了一層薄汗,握在茶盞的外壁上,滑滑的,幾乎有些握不住。

    他的心如餓鷹噬肉,攪動得不成樣子,卻只有靜靜等著她的回答,除此之外,根本無法紓解。

    可她只是漠然,微微的別過頭去,沒再看他。

    他努力控制著心頭的波瀾起伏,將那茶盞輕輕放在桌上,喉嚨微微的滾了滾,卻什么都沒說。

    云羨亦是沉默,她雖活了兩次,卻都是母胎單身,并未經歷過這種事。之前她雖隱隱察覺到蕭敘白的心意,卻總是刻意回避,如今,倒當真是避無可避了。

    “我已經是皇后了。”云羨淡淡道。

    她是那樣的平靜,連眼底都沒有一絲波動。

    蕭敘白想要開口,卻只覺喉嚨里灼痛得厲害,他慢慢闔目,又很快睜開,逼視著她,道:“若有一日,我也可以給你那個位置呢?”

    什么位置……

    云羨很快反應過來,心臟卻突突的跳了起來。

    她重新凝視著他的臉,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可他卻是那樣的鄭重和認真,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書里他是為了劉念起兵造反的,如今他好不容易不喜歡劉念了,若是為了她走上了謀反的老路,可……

    她的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她怔怔的看向他,幾乎快哭出來了。

    大哥,你行行好,你可千萬不能喜歡我啊…….

    我還想活啊!

    “我并不在乎什么皇后之位,所以,你也沒必要為我做什么。”云羨誠實回答。

    “是么?”他不甘心的垂下眸去,他竭力繃著心頭的弦,使得聲音聽上去平穩如常,可一開口,他便知道,他輸了。他的語調,分明已經不在一個調上了。

    “你可是恨我當初太過決絕?”

    云羨本想直接否認,可顧及著劉云羨當初的所作所為,又無法推得干干凈凈,只得道:“我只是發現,我所喜歡的你,與原本的你,并不相同。”

    她見他不解,便接著道:“這么說罷,你既說你喜歡我,若我現在要你帶我走,你可愿意?”

    她將選擇權交給了他,既然他說愛她,那么,她就要看到他能為她做到何種程度。是否愿意為了她,背叛他的家族,放棄他的前程,舍棄他的名聲。

    他瞳孔倏的張大,屏住了呼吸,腦子里卻劇烈的轉動起來。

    云羨沒說話,她會給他足夠的時間,讓他意識到,她要的那種為愛一往無前,他根本給不了。

    他的負累終究太多。他所真正愛的,也終究只是他自己罷了。愛情于他而言,從來都只是錦上添花的花,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

    蕭敘白的呼吸漸漸凌亂起來,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那么久,他終于抿了抿唇,痛苦的望向她。

    他眼底幽深一片,仿佛熄滅了火的深潭,再不見一絲光亮和希望。他不易察覺的深吸了口氣,半是羞愧半是絕望的別過頭去,道:“是我唐突了。”

    言罷,他猛地站起身來,幾乎是頭暈目眩的,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盡管外表還能維持所謂的君子之風,連步伐也勉強算得上平穩,可他的心,已亂了。

    云羨望著他寂寥到令人心疼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他是個聰明人,希望經此一事,他能徹底放下她,一別兩寬,自然也就能各生歡喜了。

    蕭敘白推門出去,又很快將門關上了,他靠在門上,抬起頭來,沉沉的閉上了眼睛,喉頭滾動,竟酸澀灼燙的不成樣子。

    他背脊重重的抵著門,仿佛那門里門外,是兩個世界,只要關上門,就可以把所有的狼狽、痛苦都關在身后似的。

    可是,這都是自欺欺人而已,他騙不了自己。

    聽著不遠處的滴水聲,他就這樣立在屋檐之下,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腳底冰涼,他才頹然的僂下身子去,坐在了臺階上。

    他那樣喜凈的一個人,竟也不覺得臟。

    或許,是他已經心痛到麻木,也或許,只是因為這里離她更近些。

    他望著遠處,兀自失神。

    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放棄劉念,不過是為了讓她安心,娶徐寄柔,也不過是為了徐家的兵權。為了她,他甚至動了謀反的心思。可她卻告訴他,她要的,根本不是那個位置。她只是不愛他,僅此而已。

    她甚至告訴他,她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她大概,只是想他離她遠遠的罷。

    他回過頭去,只見屋子里的燈早已熄了。

    仰慕他的人眾多,他卻總是不屑,只覺得情愛都是麻煩,阻了他光耀門楣的路。有時,他便連拒絕都懶得拒絕,只冷著一張臉,也不知是否傷了旁人的心。

    現如今,他平生第一次動情,卻落得如此下場,也不知是不是輪回報應。

    蕭敘白想著,自嘲的一笑,極低的,笑出了聲。

    明天,又該是明媚如洗的早晨了。可他的人生,卻再也亮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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