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送別 陛下,娘娘她太苦了啊!
很快便到了入宮那日, 宮里的馬車已在相府門前等候多時了。
云羨站在相府門前,望著不遠處的馬車,微微的有些出神。
“小姐……”紫蘇心疼的扯了扯云羨的衣袖,低聲呢喃道:“無論如何, 總還有奴婢陪著你。”
云羨正感慨著她即將失去的自由, 聽紫蘇這樣一說,她才發現自己方才的失神在紫蘇眼中, 大約有了不同的意義。
紫蘇大概覺得, 她是很落寞的。
無論是劉行止、徐慈心還是劉子寧、劉念, 都沒有出來送她。許是她未曾選定劉念入宮的事惹怒了他們,也或許,她對于他們來說, 原也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不過無論是哪種, 于云羨而言,都無關緊要。
他們于她的意義也是一樣的。
“有你就足夠了。”云羨側頭看向紫蘇,莞爾一笑。
紫蘇認真的點了點頭,她不知道小姐孤身一人, 今后除了自己, 還能依傍誰。
她這樣想著, 望向云羨的目光便帶了淡淡的悲憫之感,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離愁別緒從此而生, 便如未來的路,模糊的令人害怕。
福瑞躬身上前,帶著盈盈的笑意, 道:“娘娘,吉時到了。”
云羨點點頭,剛要踏出步子, 突覺腰上一軟。她伸手去摸,只覺一個滾圓的腦袋低低的埋在她背上,而他的雙手正環在她腰間,低低的抽泣道:“姐姐……”
云羨嘆了口氣,她轉過身來,俯下身去捧著他的腦袋,溫言道:“不是說了,男子漢不許哭的,對不對?”
劉君澤抬起頭來望著她,眼里像是盛滿了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他本就眸如星子,如今更是滿心滿眼都是她,干凈又純粹,令人動容。
他吸了吸鼻子,又抬手胡亂蹭了蹭眼睛,鄭重道:“我不哭。”
他仿佛是一夕之間便長大了似的,像男人一樣承諾道:“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姐姐的倚靠。等著,等著……姐姐能離開的那一天,為姐姐撐起一片天。”
云羨會心的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大人一樣接受了他的承諾,認真的閉了閉眼睛,道:“我相信,會有那么一天的。”
*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馬車緩緩拉動起來,云羨靠在窗前,透過竹簾,靜靜的望著窗外。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的看著京城的街景,生平第一次,她感念古代交通的不便,這樣車馬輕慢的日子,像是載著無限的心事,卻在這車馬無盡的晃動中,又將這些心事緩緩消散了。
要改變結局,她該怎么做呢?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找到那盒子,可若是找不到,她又要如何?她不能,也不愿將歲月消磨在宮廷之中,她無法接受那沉悶的日子,更無法接受與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哪怕那個男人是至高無上的帝王。這世上除了真理,原也沒有什么真正至高無上的東西。
大約,還是要防著蕭敘白罷。
云羨暗暗思量著,她并不想干涉任何人的生活,可若是真的無法離開,她便不得不出手了。
云羨咬了咬唇,猛地聽到窗外有人喚她,她心頭一跳,幾乎咬了舌頭。
云羨將簾子掀開,探出頭去看著,只見徐思溫正騎了馬趕來,他向她招招手,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像是五月的風,就那樣和煦和毫無保留的包裹著她的心。
云羨亦向他招手,又沖著前面的侍從喊道:“停下!快停下!”
福瑞回身道:“娘娘,街市上不安全,咱們還是快走罷。”
云羨見他不肯,忙探出頭來,她顧不得發髻上佩環叮當,只朝著徐思溫道:“這里不許停的,不必送了。”
徐思溫策馬上前,隔著侍衛們的長槍,彎下腰來,含笑望著她,可眼角眉梢,又分明全是不舍與愧疚。
她不懂他為何會有這樣的神情,只當是別離的果子太苦,他們都不敢輕嘗。
“沒事,總有再見的日子。”她淺笑道。
徐思溫用力點點頭,道:“照顧好自己……若是……”
他本想說,若是有需要,他總在的。可話到嘴邊,他還是沒說出口。如今云羨是皇后,隔墻有耳的,這種話說出來,只怕會給她帶來麻煩。
他轉而從包袱里取出那卷軸來,沖著她搖了搖,驚喜道:“畫修復的很好,我很喜歡。”
云羨會心一笑,道:“喜歡就好。若是將來你再得了畫,我還是一樣幫你修好它。”
徐思溫很輕的道了聲:“好”,他本想說句珍重,可宮墻太高,他所有的擔心、不安和囑咐,都顯得多余起來。
他越不過那宮墻去,她大約也出不來。未來的路,只有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再苦再累,都只能咬著牙走下去罷了。
他想著,眼底便染上了一層霜,眉眼雖還含著笑意,卻漸漸的有了一絲淡淡的愁緒。
“珍重。”他終于開口。
云羨再忍不住,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可她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她喜歡笑著,向所有人告別,尤其是徐思溫。他擁有這世上最沉穩舒展的笑意啊。
她背過身去,啞聲趕人,道:“你也珍重。”
福瑞見狀,便囑咐了車夫,將馬車趕了起來。
這次徐思溫沒再追,他只是立在原地,望著天邊的煙紫色朝霞,微微的有些出神。
直到云羨一行人消失在街角,他才略略回過神來,低聲道:“對不住,云羨。”
對不住……
這些日子他都不敢來見她,是因為他查到了一件事,那個找了宋平來污蔑云羨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妹妹,徐寄柔。
他說過要為云羨查明真相,可事到如今,他卻只能選擇包庇那個罪魁禍首。
朋友與妹妹之間,他終歸是選錯了人。他,終歸是太自私了些。
*
宮里沒有任何裝飾,沒有掛紅色的燈籠,沒有鋪紅色的地毯,就連來往的宮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喜色。
這里,幾乎沒有任何大婚的痕跡,更不必說,做好了迎接女主人的準備。
這座宮城仍舊是灰暗而肅穆的,帶著歷史所沉積下的莊嚴沉重,佇立在京城的正中央。
“陛下請娘娘住在椒房殿。”福瑞說著,面上亦有些羞赧,道:“陛下已命人細細收拾過了,各處也都灑掃過,添了些必要的東西,娘娘瞧瞧有什么缺的,奴才這便差人去置辦。”
云羨略略打量著眼前的宮室,這便是她在古書上無數次讀到過的椒房殿了。那些耳熟能詳的故事,那些屬于古代王朝最尊貴女子的快樂與辛酸,便都埋葬在這里。
若說心中沒有觸動,是不可能的。
她原也不在乎入宮與否,可此時此刻,她心底還是小小的開出朵微弱的花來,那些透過故紙堆撲面而來的歷史滄桑感,使她覺得連這里的空氣和磚瓦的泥土味都令人迷醉。
她微微垂眸,道:“沒什么缺的。”
無人打擾,就這樣靜靜的沉浸在歷史之中,在這短暫的瞬間,她滿足到無以復加。
至于什么恩寵,什么權勢,本也不在她的人生規劃當中。
本來嘛,她一個搞學術的人,要什么自行車?榮華富貴也就算了,沒人會和錢過不去,至于什么狗男人,她是一點都不稀罕。
福瑞一怔,愈發的不好意思起來,遲疑道:“要不您再瞧瞧?過些日子再告訴奴才也是使得的。”
云羨急于去研究椒房殿的墻是否真的涂了花椒樹的花朵,便隨口打發道:“既如此,便多取些紅燭來罷。”
有了燈,晚上也好亮堂些。
福瑞一聽,看向云羨的目光瞬間帶了些悲憫之色,他重重的應了,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把內侍省的紅燭都搬來。”
言罷,他又啰啰嗦嗦的囑咐了殿內的宮人們仔細侍奉娘娘,方才緩緩退了下去。
*
福瑞自椒房殿出來,便一路朝著紫宸殿走去。
這個時候,容洵總是在紫宸殿里批閱奏折的。作為帝王,他或許太執著于玩弄權術人心,便顯得陰鷙暴戾,可卻沒人能說,他不是個合格的皇帝。
守在宮門外侍奉的太監見福瑞來了,忙恭順的將殿門拉開,道:“公公請。”
福瑞低低的“唔”了一聲,便躬身走了進去。
“不是自告奮勇去接親?這么快就回來了?”
容洵頭也不抬,只御筆一批,便將那奏折合了起來,輕巧的扔在一邊。他很快將下一本奏折拿起來,目光淺淺的掃下去。
見福瑞半晌不說話,他才不耐煩的掀了掀眼皮,冷聲道:“哭什么?”
福瑞猶自抽泣著,鼻子一吸一吸的,朝著他看了一眼,又回過頭去,像是故意哭給他看的。
容洵抿了抿唇,強壓著一口氣,將那奏折扔過去,砸在他腳邊,道:“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福瑞呆呆的望向他,張了張口,像是哽住了似的,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容洵蹙了蹙眉,剛打算低下頭去由得他去哭,便見福瑞猛地哭出聲來,道:“陛下,娘娘她太苦了啊!”
43. 花燭夜 她要的,只是您與她…………
容洵看著他捶胸頓足的模樣, 不覺皺了皺眉。
福瑞平素還算穩重老成,可每次遇到云羨的事,他便蠢鈍了許多,全然不似一個在宮里摸爬滾打慣了的老人, 倒像是個無知無畏的孩子。
容洵勻稱的指節輕輕叩在極其珍貴的紅木雕花案幾上, 隱隱的透露著他心底的不耐。他的目光落在窗邊的黛紫色軟緞帷帳上,上面用金絲銀線細細的繡了云紋, 在陽光下微微的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彩, 在這空曠而冷清的大殿之上, 這點子柔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容洵似是忍耐到了極限,猛地抬起眼來,他的瞳仁黑白分明, 猶如千秋明月般溫潤清冷, 瞬間便吸引了福瑞的目光,只是他那黑色瞳仁如同墨染,深深的沉了下去,連帶著福瑞的心亦為之一震。
福瑞熟知他的脾性, 知道他已是忍無可忍, 旋即回道:“今日奴才陪著娘娘一路行至椒房殿, 宮中各處全無大婚景象, 更無半點熱鬧, 娘娘都默默受了,沒有半句不滿,奴才實在是慚愧的緊。”
他說著, 低低的埋下頭去,無限感慨道:“似娘娘這般賢惠不爭的女子,實屬難得。”
容洵冷笑一聲, 道:“依著朕看,她并非不爭,只是不在乎罷了。”
他垂著眼眸,鴉羽般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是緊抿的薄唇略略的袒露出他心底的思緒。
“娘娘并非不在乎。”福瑞急道:“奴才問娘娘需要添置什么物件,娘娘什么都沒要,單要了紅燭,陛下您說,這是什么意思?”
容洵將手指攏在袖子中,指腹緩緩摩挲著袖底的銀色龍紋,在聽到福瑞回話的一瞬間,他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抿成直線的唇角向上微挑,道:“你問朕?”
福瑞忙低下頭去,恭順道:“奴才不敢。”
容洵“嗯”了一聲,幽幽道:“那你說,這是什么意思?”
福瑞一本正經道:“紅燭乃是大婚必備的東西,所謂洞房花燭夜,便缺不得這花燭。娘娘此舉,是在念著陛下吶!”
“哦?”
福瑞見容洵不信,忙補充道:“娘娘可以不要大婚的儀式,可以不要什么貴重物件,她要的,只是您與她……”
福瑞遲疑著,打量著他眼底的暗色,不敢再說下去。
“說下去。”容洵端起手邊的茶盞,他輕抿了一口,茶卻已然涼了。
“圓房……”
福瑞身體緊繃著,哆哆嗦嗦的說了,忙走上前去接過容洵手中的茶盞,跪下道:“奴才萬死!竟讓陛下喝了涼茶。”
容洵擺了擺手,倒是難得的沒有因著茶涼而動怒。
福瑞忙不迭的起身,他一邊去添著熱茶,一邊思忖著容洵的臉色,只是他素來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只要他不想讓旁人看出他的心緒,便沒有人能看得出。即便福瑞在他身邊侍奉多年,也是一樣的。
“陛下意下如何?”
冷不丁的,大殿的大門被推開,昭陽公主裊裊走了進來。她面容沉靜,臉上沒有半分笑意,正如她耳側的白瓷珠釵,只冷眼瞧著,便有種歲月靜好之感,可看到深里去,卻只覺徹骨寒涼。
容洵并不習慣這樣的昭陽公主,不禁神色一凜,道:“阿姐指的是什么?”
昭陽公主杏眼圓瞪,道:“自然是圓房。”
容洵手上一滯,隨即從容的打開了手邊的奏折,道:“阿姐不該過問這些事的。”
昭陽公主也不惱,只撿起地上那本奏折,隨手放在容洵面前的案幾上,道:“我是你姐姐,成親是家事,我自然問得。”
容洵見她認了真,便也不避著,坦然回道:“既如此,朕便告訴阿姐,朕是不會與她圓房的。”
“那你為何選了人家姑娘入宮來?”
“朕與她有過幾面之緣,她陷于危機,朕愿意伸手幫她一把,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他說著,淺淺勾了勾唇,道:“阿姐與其在此義憤填膺,倒不如去看看她,說不定她正樂在其中呢。”
“新婚之夜獨守空房,能有什么樂的!”昭陽公主一甩衣袖,恨道。
容洵眼眸之中泛起了一絲興致,道:“阿姐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說不定她就是與眾不同呢。”
昭陽公主白了他一眼,深深的嘆了口氣,言罷,便拂袖而去。
*
翌日一早,福瑞便陪著昭陽公主一道去了椒房殿。
剛到寢殿門前,便見祿子和壽子捧著幾支燭臺走了出來。
那燭臺是黃銅所制,如今卻已全然看不出內里金燦燦的顏色,紅色的燭淚像是包漿一般,層層疊疊的流下來,將那燭臺侵蝕得面目全非,宛如一座座紅色的山。
福瑞看著有些心驚,面上也不覺訕訕,道:“娘娘可在里面?”
祿子點點頭,嘴朝著里面努了努,道:“在呢。”
昭陽公主看著那燭臺直蹙眉,道:“怎么點了這么多蠟燭?”
壽子壓低了聲音回道:“娘娘一宿沒睡呢,一整晚都把這寢殿點的亮堂堂的,您瞧,這不……”
他朝著手里的燭臺看了一眼,正要說下去,便見祿子瞪著自己,忙住了口。
祿子與壽子都是福瑞放在身邊調教過的,也都叫福瑞一句“師父”,見著福瑞,他們的話也就難免多了些。可與旁人說主子是非是大忌,即便那人是師父,也不能例外。
昭陽公主和福瑞心中明了,也就不再多問,只道了聲“去罷”,便打發他們走了。
兩人都有些面面相覷,心里有愧,面上也就提不起什么勁頭來。
這算什么?新婚之夜便讓人家獨守空房,點了這么多紅燭,不就是垂淚到天明的意思?
昭陽公主嘆了聲“作孽”,便抬腿走入了寢殿。
福瑞亦是搖了搖頭,低低的念了聲“阿彌陀佛”,方才跟著走了進來。
*
云羨的確是一夜沒睡,她點了一夜的燈燭,將椒房殿的建筑草圖畫的清清楚楚,連一叢花、一棵樹都標的仔細。
所謂考古挖掘,為的就是還原古代最真實的生活面貌,如今有了現成的資料,倒省去了考證的麻煩。
她望著面前的圖紙,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
“云羨……”昭陽公主輕聲喚她。
云羨不妨有人來,心里一驚,忙回過頭去。
只見昭陽公主正站在門邊,秀眉微蹙,眼里滿是不忍與疼惜。她似是看到了云羨身前擺著的圖紙,眉頭便擰得更緊,而眼中便更添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她聲音發顫,走上前來握住云羨的肩頭,道:“苦了你了。”
云羨忙站起身來,笑著道:“殿下說的哪里話?這宮里甚好,我住的很舒服。”
她說的是真心話,可落在昭陽公主眼中,便是強顏歡笑。
昭陽公主恨鐵不成鋼的朝著紫宸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你能平心靜氣也是好的,只是宮里日子漫長,靠自己挨,是挨不過去的。”
云羨不解的看著她,不挨日子,難不成要去謀反嗎?
昭陽公主見她懵懂著一張臉,半是無奈半是心疼的搖了搖頭,低嘆道:“你還年輕,自然不懂這情愛也要靠自己去謀算的道理。”
“殿下說的是幸福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懂。”
昭陽公主淺淺一笑,道:“你懂什么?你如今還喚我殿下呢。你啊,該喚我阿姐才是。”
她說著,拉著云羨一道坐下來,像是閨中絮語一般,言辭親切而溫柔,道:“陛下是我的親弟弟,他那個人我是知道的,他小時候很是受了些苦,如今又身處高位,不得不去思量、去算計,這才變得陰戾冷漠,若非如此,他也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
“他的心底啊,其實是很柔軟的,只是冰封的久了,就連他自己也忘了。若你愿意花時間去捂暖它,你就會知道,他待人多好,多真。”
昭陽公主說著,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淡淡的,卻總也散不開的。她吸了吸鼻子,感慨萬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盼著那一天……”
云羨輕輕的捏了捏她的手,溫言道:“會有那一天的。”
只不過,那個捂暖他的心的人并不是我。我自問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興致。
昭陽公主只當她應了,便略略舒了心,柔聲道:“你有什么缺的都和我說,若是悶了,便著人來告訴我,我若是無事,就進來陪你說話。”
云羨笑笑,道:“這宮里的學問多著呢,不會悶的。”
更何況,我還要早點找到七彩琉璃寶盒,也好早日脫身。
“娘娘。”
福瑞輕聲喚她,打斷了云羨的思緒。他似是有些羞赧,連頭也埋得比平日更低些。
昭陽公主看向她,笑著道:“是了,福瑞還有事要找你呢。”
云羨一怔,道:“何事?”
福瑞斟酌著道:“陛下問,那選秀人選的詔書,可還要改么?”
云羨瞇了瞇眼睛,道:“什么?”
“若是不改,這詔書今日便發下去了……到時,便是覆水難收了。”福瑞好心提醒著她,希望她能將那詔書改上一改,便是弄個椒房獨寵,也是好的。
云羨略一思忖,似是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轉而大手一揮,爽聲道:“不改了,發下去便是。”
“呃……”福瑞看了昭陽公主一眼,見她微微的搖了搖頭,只得無可奈何的應了聲:“是。”
44. 封妃 我可是大楚的皇后。
紫檀木方桌上的青銅牡丹紋香爐內, 淺淺的插了兩支線香。紫蘇素手點燃它們,沒一會子,一縷青煙便自那紅色的光點中悄然泄出,宛如滿頭星塵一般, 幽幽香氣瞬間便沾染了整個正殿。
云羨斜躺在貴妃榻上, 一手托著腦袋,一手閑閑的撥弄著一個象牙制的魯班球, 她只覺清香撲鼻, 沒一會子便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 只見煙霧繚繞之中,數個美貌女子正站在她面前,齊刷刷的朝她笑著, 她們各個含羞帶怯的低下頭去, 只露出一雙如秋水剪過的雙眸,盈盈的望著她。
這么多古裝美女……上一次看見這么多美人,還是在看《甄嬛傳》的時候……
云羨腦子里漲漲的,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只胡亂想著, 伸手向前夠過去, 只盼著關了電視繼續睡。
突地, 她手里一軟, 全然不是電視機該有的質感。還有,她這是在書里呢,哪來的電視機?
云羨心中一驚, 夢也醒了大半,只瞇縫著眼睛,等眼前漸漸清明, 她的神思也就理的差不多了。
“這是……”
云羨望著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驚得幾乎咬了自己的舌頭。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眾女子見她醒了,皆齊齊的跪了下去。
福瑞走上前來,堆著一臉的笑意,道:“娘娘,這是新入宮的秀女。陛下的意思,是讓她們先來拜見您,至于她們所封位份、所住宮室,也全憑您安排。”
云羨有些為難的看著他,壓低了聲音,道:“這不好罷?她們是陛下的人,自然要陛下先見過才好。還有,那位份、宮室,還是由陛下見過再定罷。”
福瑞應和著笑笑,道:“陛下政務繁忙,自是顧不得這些,娘娘只憑著心意做主便是。”
云羨無奈的看著他,心里更是把容洵罵了一百遍。這種人事問題,處理的好也就罷了,處理不好可是大矛盾,要被人把八輩祖宗拉出來罵的。
她從前帶隊去考古挖掘,光是分配宿舍就能花上大半天的時間。什么這個人不和那個人住啦,這個人打呼嚕那個人摳腳啦,什么奇里古怪的事都能遇到。要是掰扯不清,影響考古進度是輕,惹出安全問題來才可怕。女生之間扯個頭花,男生之間打一架都算是好的,若是遇上哪個心理變態的,殺人放火也是有的。
旁的不說,就說眼前的這些女子,家里哪個不是有權有勢的,若是行差踏錯,惹得人家家里造了反,她可擔不起這個責任。況且現在容洵雖說無妨,可真到了那個時候,恐怕容洵第一個就要拿她問罪。
云羨想著,只覺脖子里股股的冒出些涼風來,她捂緊了身上的單衣,道:“各位先起來罷,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禮了。”
眾女子道了聲“是”,極恭順小心的站了起來,各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云羨,便也不必在這宮中混了。
她們尚未入宮時便知道,皇后娘娘是與她們不同的。皇后是陛下親封的、心尖尖上的人,而她們只不過是皇后隨手選的,她們之所以能入宮,全憑皇后一句話罷了。
如今進了宮來,見陛下事事以皇后為先。皇后權柄在握,她們連所封位份、所住宮室都要仰仗皇后的心意,自是不敢對皇后不敬的。
云羨沒工夫揣摩她們的心思,她的腦子里飛速的運轉著,只盼著找一個折衷的法子,保住自己的小命。
她這個皇后做的,當真是窩囊。前面被容洵壓榨,后面被妃嬪威脅,說一句高危職業一點也不為過。她現在就盼著自己能早日找到七彩琉璃寶盒,早日脫離苦海。
半晌,她終于松了一口氣,淺笑道:“既如此,便按著各位家中父兄的官職來定各位的位份罷。”
眾女子不敢妄言,只相互看看,齊齊的道了聲“是”。
云羨知道,她們其中是有人不服的,雖不敢直言,可心思卻全掛在臉上。這些女子大多是家里嬌寵慣了的,雖有些小聰明,卻并沒有多深的心思,反而都生出了一顆不肯認輸的心。
譬如最左邊站著的葉蓁蓁,她是這些女子中容貌最出眾的,又生得一顆七竅玲瓏心,極通書畫詩詞,可偏生她父親官職不高,封不得什么好位份。
想來她入宮前覺得憑著自己的美貌才情,能封一個好位份,如今失了算盤,心里便有些不甘。
云羨見她白著一張玉瓷似的小臉,眼眶微微的有些發紅,實在是我見猶憐。可規則已定,是絕不可能為她一個人改的。
云羨低低的嘆了口氣,心底里暗暗啐著容洵作孽,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你們不服,可還是那句話,昨日你們以你們父兄為榮,明日便該你們父兄以你們為榮。”
云羨拿出了校長每年開學典禮時的說辭,接著道:“現在所定下的位份、宮室,都只是一時的,只要你們認真完成本職工作……”
她頓了頓,道:“認真侍奉陛下,贏得陛下寵愛,便不愁有改變現狀的機會。我會制定一個完善的考評機制,每半年一考評,考評優秀的嬪妃便可向上晉一晉位份,到時什么貴妃、夫人,還不由得你們去當?”
左右又不是我給你們發工資,只要你們哄得住容洵,別讓他管我,自然升職加薪一條龍安排。
云羨心里盤算著,面上便露出了隱隱的笑容。
眾女子不明就里,只覺得云羨說的極有道理,又見她淺笑,只當她極愛護她們,全心全意都在為她們著想,便愈發的佩服起來,道:“全憑娘娘做主。”
云羨笑笑,道:“我沒什么,只盼著大家盡心盡力侍奉好陛下便是了。”
她說著,側頭看向福瑞,道:“福公公,如此可使得?”
福瑞忙不迭的點頭,看向她的眼里滿是小星星,贊嘆道:“娘娘端莊賢惠,是陛下之福,是大楚之福。”
正說著,便見紫蘇走了進來。她臉色凝重,眉頭緊繃著,一看便知是出了大事。
云羨旋即打發了眾人離開,方詢問道:“怎么了?臉色這樣難看。”
紫蘇攥緊了帕子,雙手緊緊的攪在了一起,囁嚅道:“娘娘,夫人進宮來了。”
她腳下有些虛浮,圓圓的臉上滿是倉皇,仿佛雖稚氣未脫,卻已懂得了愁苦的孩子,令人心疼。
云羨伸出手去,握住她僵硬到冰涼的手指,燦然一笑,道:“別怕,現在不是在丞相府了。”
紫蘇猛地抬起頭來,怔忪的望向她。
云羨亦昂著頭,卷翹的睫毛在她的瞳孔中投下細密的陰影,便越發顯得她眼眸清澈,堅毅篤定。
她瞇了瞇眼睛,輕聲道:“在皇宮里,便再沒人能傷害我們。”
即便徐慈心是她母親,也不能。
紫蘇釋然一笑,道:“是了,小姐現在是皇后娘娘了,是咱們大楚最尊貴的女人,是這座宮城的女主人。”
丞相夫人,又算什么呢?
*
徐慈心卻沒這樣想。
她著了一身朝服,滿頭的珠翠,就這樣直直的站在云羨面前,若非她眉間隱隱的噴薄而出的怒意,她幾乎可以算得上一句雍容華貴了。
周遭是長久的靜默,只余她與云羨兩兩相望,仿佛對峙一般,看誰先敗下陣來。
只見云羨氣定神閑的歪在貴妃榻上,一邊端著茶盞,一邊幽幽的打量著她。不時地,云羨垂下眸去,用茶蓋撇去茶水中的浮沫,帶著上位者特有的散漫與悠閑,輕啜一口茶水,方緩緩抬起頭來。
“你……”徐慈心指著云羨的鼻子,手中的帕子抖得不成樣子,嗔怒道:“成何體統!”
云羨停下手中的動作,略略坐直了些,掀起薄薄的眼皮,道:“母親指的,是什么?”
“杳娘在涼州就是這么教你的?還是自以為入了宮做了皇后,便連行禮都渾忘了?”
徐慈心一貫懂得如何扎云羨的軟肋。若是劉云羨,聽她提起涼州和杳娘,一定如芒刺在背,難過得不能自已。可云羨素來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她的出身,長在涼州也好,被姨娘養大也好,都沒什么可攻訐的。
云羨面色如常,只淡淡道:“該行禮的,恐怕是你罷?”
徐慈心咬了咬唇,全身都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恨道:“我可是你母親!”
云羨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可是大楚的皇后。”
自古先論君臣,再論父子,她雖是個現代人,卻也知道這其中關竅。
紫蘇見兩人唇槍舌劍,只覺空氣里都彌漫著戰火的味道,她緊貼了云羨站好,用力攥住自己的裙裾,生怕自己哆嗦起來,敗了云羨的氣勢。
云羨冷笑一聲,道:“母親該不是欺我是涼州來的,不懂規矩罷?還是說,這京城的規矩倒與涼州的格外不同些?若如此,我便著人去問問陛下,看是否有這樣的事,咱們大楚的規矩,可得統一了才好。”
“你!”
徐慈心張口結舌,攥緊了帕子,連聲音都帶上了幾分隱怒。可她望著云羨的臉,話語就好像卡在了喉嚨里,一句都說不出來。
半晌,她微微的屈下膝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道:“娘娘萬安。”
45. 籌謀 顧好自己,別讓容洵占了你的便宜……
“母親入宮來, 為的就是這個?”
云羨近乎嘲諷的輕笑一聲,原來徐慈心一大早趕過來,為的不過是劉念入宮的事。如今詔書已下,新人都已入宮, 算得上是木已成舟, 可她還抱著這點子希望不放,云羨真不知是該說她固執, 還是愚蠢。
徐慈心坐在一旁的圓凳上, 被她這么一笑, 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她輕咳了一聲,微微的避過頭去,道:“也并非是我的意思, 你父親也這么想。阿念如今這樣子, 入宮才是她最好的出路。你是她姐姐,于情于理,都該幫幫她。”
若是旁的,云羨幫也就幫了, 可這件事關系到整個大楚的命運, 影響著整本書的走向, 更事關她的小命, 她是絕不能答應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 云羨體恤徐慈心待劉念的心意,也就不忍心言辭太激烈,只道:“母親還是收了這個心思罷。我沒有姐妹共事一夫的打算, 現在沒有,今后也不會有。”
徐慈心捂著胸口,垂淚道:“你若是因著怪我, 才不肯讓阿念入宮,我……”
她剛想說完,觸到云羨嫌惡的目光,后半句話便吞在了喉嚨里,連哭都忘記了,只怔怔的看著云羨出神。
云羨秀眉微蹙,道:“母親忘了為何會認我回來了嗎?”
“什么?”
“母親當日肯認我回來,不就是為了讓我替劉念入宮么?如今母親心愿得償,我不知道,母親還有什么可哭的。”
云羨說著,緩緩站起身來,她見徐慈心愣在原地,不覺搖了搖頭,嘆息道:“讓劉念遠離宮廷紛爭,在錦繡富貴里安享一生,不是母親的夙愿嗎?”
她沉著臉,眼皮微微垂下,眼瞼幽深一片,越發顯得眼底晦暗不明,道:“我還有事,母親想清楚了,便自去罷。”
言罷,她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紫蘇跟在她身后,急急的朝著徐慈心福了福身子,便一路小跑著追了上去。這么可怕的環境,她是一刻也不想呆著了。
*
“她當真這么說的?”
劉行止沉吟一聲,黑著一張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是。”徐慈心微縮著身子,道:“一進去就沒給我好臉色,想來是恨毒了我了。若老爺去勸勸她,興許還有轉機。”
劉行止冷哼一聲,眼底滿是陰霾,道:“她是鐵了心要阻止阿念入宮,我去勸能有什么用。”
徐慈心忖度著他的神色,低低的道了聲“是”。
見他不說話,徐慈心忍不住開口,道:“其實云羨說得也對,阿念性子單純,入宮只怕要受人欺侮,倒不如……”
“阿念如今這個樣子,你讓她嫁給誰去?”
徐慈心見劉行止動怒,心中便生了怯意,她咽了一小口唾沫,嘴里陣陣發苦,道:“寒門家的子弟,若是有好的,也不是不行,有老爺幫扶著,不出幾年也就起來了。若是世家子弟,就算不在京城,也沒什么……有老爺的面子在,想來沒人敢欺負阿念的。”
“婦人之見!”劉行止憤憤扔出了四個字,道:“你懂什么?云羨她敢這么做,就是沒把我和這個家放在眼里,她根本就不能為我所用,她這顆棋子就算是廢了!只有阿念入宮……阿念必須入宮!”
他嘶吼著,眼睛死死的瞪了起來,連帶著呼吸也粗重了許多,他大口喘著氣,嚇得徐慈心幾乎噤了聲。
他恨云羨的背叛,一如他恨徐慈心的無用。在這世上,他原也沒指望過誰,一步步走到現在,靠的便是這股子狠勁。既然一個女兒失了控制,那便用另一個女兒填上,只要他夠狠,他便總是贏的那一個。
*
半個月后,皇宮御花園。
“我看他就是想氣死我這只小貓咪。”
云羨叉著腰,兩個腮幫子鼓得圓圓的,沈讓瞧著她,不覺笑出了聲。
他好不容易進宮來一次,自是想盡了法子也要來見云羨一面的。
“又要我給嬪妃們定位份,又要我給她們安排住所,得罪人的事全讓我干了,他還能落個不好色、尊重妻子的好名聲……他那種人還在乎名聲?”
云羨數落著容洵的可恨之處,道:“你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想出個嬪妃的考評機制,就盼著理順她們的升職之路,好讓她們把力氣都使到職場上去,能讓我空出時間來找寶盒。誰知道容洵根本不配合,這么多天了,別說寵幸了,他連一個妃子都沒召見過。”
“我本還想了一百種辦法勸他雨露均沾,給嬪妃們公平的競爭機會什么的,現在一句也用不上,全吞我肚子里了。這下好了,那些嬪妃們各個都閑得不得了,整日在椒房殿中坐著,我現在別說找寶盒了,連出門都難。”
云羨抱怨著,沈讓便靜靜聽著,眼里晶亮晶亮的,沒有半分不耐煩的神色,他勾著唇,滿心滿臉都是笑意,好心在聽天下第一好玩的事,怎么都聽不厭似的。
御花園里的紫薇開的正艷,像是一團團熾熱的火苗,燒在沈讓的心上,他只覺周身都酥酥麻麻的,可卻并不難受,反而迷醉得緊。
不知為什么,他希望這時間無限的延長下去,哪怕將他們長長久久的困在這里,也是好的。
“你想什么呢?”云羨推了推他,又旋即低下頭,拍了拍裙裾上的落花,坦然道:“我這么嘮叨,你定是煩了。算了,我們說別的。”
沈讓笑笑,道:“我正聽得起勁呢,你說的這些,倒比上課時候講的東西有意思多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喋喋不休的時候,可舍不得打擾你。”
云羨輕哼了一聲,磨牙道:“這么說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若是講課繪聲繪色些,咱倆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沈讓撓了撓頭,拱著手賠罪道:“你看你又誤會了不是?云教授講的課那是一等一的好,聽不下去是我的錯……是我沒品味,有眼不識泰山,好了吧?”
云羨忍不住笑出聲來,比劃著擠了擠他的眼睛,道:“那你就睜大你的氪金狗眼,等回去了好好上課。”
“一定一定。”沈讓忙不迭的應著。
兩人說著,一時都有些悵然。
回去,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去了……
“每月第三個休沐日容洵都會召見我,屆時我只要得空,便來看你。”沈讓突然開口。
“我在這里也沒什么,雖不能出去,事情倒也是做不完的,并不覺得悶。容洵此人深不可測,手段更是狠辣,我們兩個加起來只怕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要當心些。”
云羨隨手折了一支紫薇,望著滿目粉紫色,微微的有些出神。
“好。你放心。”
沈讓應著,見她臉色黯然,又接著道:“找寶盒的事你不要急,我也在外面打探著,等有了線索,你再去找也不遲。”
云羨點點頭,道:“我也知道此事急不來,這寶盒多半在容洵手里,我們只能徐徐圖之。”
沈讓略松了口氣,道:“你能這么想,我就放心了。實在不行,還有最后一步。”
“什么?”
“我帶你走。”
他很認真的望著她,語氣淡然而堅定,幾乎就在這一瞬間,云羨突然覺得沈讓長大了,他不再是事事都要尋求她幫助的學生,而是一個男人了。
一個她可以信任,可以與她并肩戰斗的男人。
云羨淺淺一笑,道:“好。”
沈讓亦是咧嘴一笑,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今日的陽光分外耀眼明媚,在這枯木般煎熬的日子里,照進了一抹春天。
他伸出五指,對著陽光瞧著,微微的瞇了瞇眼,道:“還有……”
云羨一怔,等著他說出剩下的話。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眉目清朗。
他望著她,眼里滿是內疚,而隱藏在他眸底深處的,卻是疼惜。這種情緒如同暗流,在他的心里涌動著,平和而不易察覺,他開口囑咐道:“顧好自己,別讓容洵占了你的便宜。”
云羨正要感動,便聽得他幽幽說道:“為了個盒子賣身,可不值當啊!”
“去死!”
*
沈讓走后,云羨又在御花園逛了小半個時辰,才緩緩朝著椒房殿走去。
一想到回去就要面對滿屋子的嬪妃,她只覺心情堪比上墳。
她一個好端端的考古學教授、天才少女,怎么就淪落到了這種地步?簡直比居委會大媽還累,而且這工作毫無成就感,人家好歹解決的是民生大事,她呢?費盡心力,管的不過是容洵的個人生活問題,他還懶得理她,這算什么鬼事情?
還沒摸到椒房殿的門,紫蘇便遠遠的迎了出來。
她急了一頭的汗,擠眉弄眼的朝著椒房殿里努了努嘴,道:“娘娘怎么回來了?千萬在外面再避避,等到午膳時候,這些嬪妃們也就該走了。”
云羨無奈的朝里面瞧了瞧,道:“早起不就過來了?還沒走嗎?”
“還不是葉良娣帶的頭?她口才可好,說的那些嬪妃們一愣一愣的,便都不肯走了。”
“她說什么了?”
“說她們從前仰仗父兄,如今進了宮,便只能仰仗娘娘,她們定是心不夠誠,才換不來娘娘為她們去求陛下。陛下心中最重娘娘,只要娘娘親自去求了陛下,陛下定會依著娘娘所言,挨個寵幸她們的。”
紫蘇嘆了口氣,道:“娘娘每日為著她們勞心勞力,她們懂些什么?盡在這里胡攪蠻纏,有本事自己去找陛下啊。”
紫蘇話還沒說完,便見眾嬪妃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了她們面前,想來是得了云羨回來的消息,因此一窩蜂的涌出來了。
她們各個都是美人,站在云羨面前,她本該覺得賞心悅目的。只可惜她們各個面帶愁容,有的甚至哭哭啼啼的,乍一看去,還當是云羨死了在哭喪。
這便不怎么美好了。
云羨揉著腦門,道:“別哭了,都是二八年華的姑娘,整日該笑吟吟的才好。你們這樣悶悶不樂的,最容易老。等你們到我這個歲數就知道了,保養啊,得趁年輕。”
眾人聽了,忙收斂了情緒,可到底還是繃著臉的。
葉良娣便是葉蓁蓁,她不愧是有名的才女,果然比旁人更強些,她很快理清了思路,上前走了一步,行禮道:“臣妾不敢叨擾娘娘,只是心中悲苦萬分,在宮里唯有倚靠娘娘,還請娘娘憐惜!”
不就是個男人,何至于悲苦萬分……
云羨心疼她們的沒見識,扶額道:“你們的要求我都知道,可陛下不愿,我又有什么法子?”
葉良娣不卑不亢,道:“臣妾不敢奢求旁的,只要與陛下見上一面,無論陛下的寵幸是否長久,都各憑本事,再不敢來叨擾娘娘。求娘娘千萬憐惜!”
眾人一聽,都齊齊跪下來,道:“求娘娘千萬憐惜!”
我憐惜你們,誰憐惜我啊!
云羨咬了牙,道:“我去試試……說好了,就這一次啊!”
46. 侍寢 皇后錯了,朕只是你的夫君。
“娘娘, 御膳房已按您說的,將飯菜備好了。”
紫蘇說著,指了指手中的食盒,戰戰兢兢道:“您確定……要去見陛下?”
云羨“唔”了一聲, 走上前來將那食盒打開看了看, 道:“再不去,那些嬪妃就要把我生吞活剝了。容洵再可怕, 也比她們強些。”
她將食盒的蓋子“啪”的合上, 輕巧的拍拍手, 道:“走罷。”
“是”。紫蘇將食盒提著,忙不迭的跟著她走了出去。
兩人行至紫宸殿前,云羨方接過紫蘇手中的食盒, 道:“你在這里等我罷。”
紫蘇長舒了一口氣, 她本不放心云羨只身進去,可想著自己一貫毛手毛腳的,萬一惹怒了容洵,只怕連小命都保不住了, 便道:“娘娘當心些。”
云羨點點頭, 道:“放心。”
*
福瑞遠遠的便看見云羨來了, 他將拂塵甩在一邊, 小跑著走到云羨近前, 接過云羨手中的食盒,笑道:“娘娘怎么得空過來了?”
云羨笑笑,沒答他的話, 只道:“陛下可在里面?”
福瑞點頭道:“在呢,還沒用午膳,娘娘來的正是時候。”
云羨一邊向前走著, 一邊道:“侍寢的事,陛下考慮的如何了?”
福瑞一聽,面上便有些訕訕,道:“娘娘知道的,陛下日理萬機,還顧不上這些……”
他見云羨有些失望,便趕忙道:“娘娘說的法子,奴才都是和陛下稟了的,陛下也說了都由娘娘做主,只是每次一到晚間,陛下便忙得脫不開身,這才……”
“一兩日也就罷了,都耽誤到如今了,還脫不開身嗎?”
云羨腳下頓了頓,嘆道:“我曉得陛下政務繁忙……這種事,你也沒法子的。”
“是。”福瑞躬身說著,道:“多謝娘娘體恤。”
他說著,命人推開大殿的門,陪著云羨一道走了進去。
*
大殿里陰沉沉的,只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射/進去一縷陽光,門一關上便湮沒了。大殿又恢復了往常的肅穆,像一座圍城,困住了所有的壓抑與不安,再也沒有旁的情緒能夠進來。
紫檀色的帷帳,玄色的烏木案幾,鴉青色的地板,配著暗紅色的地毯,沉悶如斯,遮住了所有的生氣。
云羨看著這陰間似的配色,只覺得心臟狠狠抽了抽,她長吸了一口氣,方鼓起勇氣朝著容洵走去。
他就坐在大殿之上,他難得的著了件月白色的常服,臉卻比那衣裳還要白上三分,當然,也更冷厲些。
在這大殿之上,他是唯一的亮色。
云羨還未開口,福瑞便先出了聲,他將食盒遞上去,輕聲道:“陛下,皇后娘娘來了。”
云羨眼皮跳了挑,小心翼翼的等著容洵的反應。
可他只是隨口“唔”了一聲,便自去看那些奏折,連眼皮都沒掀。
福瑞有些尷尬的看了云羨一眼,苦澀的勾了勾唇,猶疑著張了張口,卻終是沒敢出聲。
云羨瞧著他的嘴型,似是在喚她。
云羨輕輕抿唇,抱以他一個極近友好的微笑,可容洵氣場太強,她離他尚有幾丈的距離,便已感受到了絲絲涼意。
云羨心里忍不住的發怵,她雖不怕容洵,可一想到自己要關心人家的生理問題,還是忍不住汗顏,還未開口,便先露了怯。
她心里迅速盤算著,思來想去,眾嬪妃加在一起到底也沒有容洵難搞些,大不了回去再做幾天思想工作,她們終究只是十幾歲的小姑娘,沒有什么忽悠不了的。
她主意一定,便松了口氣,笑瞇瞇道:“陛下政務繁忙,臣妾便不叨擾了。”
福瑞見她轉身便走,心里一急,險些將案上的燭臺碰倒。
燭臺微微搖晃著,在案幾上打了個旋,方停了下來。
容洵皺了皺眉,輕瞥了福瑞一眼,福瑞便一猛子跪了下去,道:“陛下恕罪!”
容洵沒理他,只淡淡道:“回來。”
云羨腳下一頓,回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陛下在和我說話?”
“不然呢?”容洵抬起頭來,眼中帶著一如既往的冷漠疏淡,道:“他不算。”
福瑞張了張口,又趕忙低下頭去。
云羨迎著他的目光,道:“也沒什么要緊事,等陛下得空時再談也不遲的。”
容洵沒說話,只不動聲色的合上了面前的奏折,道:“說罷。”
云羨見躲不過去,便一咬牙,道:“臣妾今日來是想問陛下侍寢之事,嬪妃們入宮已半月有余,卻連陛下的面都沒見過,實在是……”
“什么?”容洵瞇了瞇眼睛。
“也沒什么……就是,不大好。”云羨忖度著容洵的臉色,小心翼翼的斟酌著措辭,道:“嬪妃們都盼著能見陛下一面呢,陛下畢竟是她們的夫君,哪有成親多日還……”
容洵似有些不耐,硬生生的打斷了她的話:“皇后錯了,朕只是你的夫君。”
“那她們呢?”
容洵抿了抿唇,側過臉來看向福瑞,道:“你說呢?”
福瑞趕忙回道:“陛下是她們的主子。”
云羨聽了,不覺有些啞然。封建主義雖萬惡,卻也不帶這樣不尊重人的。那些小姑娘哪個不是父母手心里呵護著長大的?她們不過十幾歲,正是憧憬愛情的年紀,入宮雖是因著家族勢力的博弈和考量,可她們心里也仍是期盼夫君縱容寵愛的。
她們被迫與旁人共侍夫君,是制度的悲哀,可若容洵根本不把她們當人看,便是容洵太過冷血了。
云羨心里雖明白,與容洵提什么平等、尊重不過是天方夜譚,可她還是忍不住冷笑一聲,目中盡是嘲諷之色,道:“既如此,臣妾與陛下便沒什么好說的了。”
言罷,她便作勢要走。
容洵眼眸一沉,籠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緊,這一次,他沒有攔著她。
福瑞見云羨走了,方試探著爬起身來。他見容洵面色不善,亦不敢多言,只靜靜站在他身側。
半晌,容洵突然開口,道:“把食盒拿來。”
“是。”福瑞一怔,忙將一旁的食盒拿了過來,他將食盒放在容洵近前,一邊把那些碟碗拿出來,一邊賠笑道:“這食盒沉得很,想來是娘娘心疼陛下辛苦,特備了午膳給陛下補身子呢……”
話還沒說完,福瑞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他抽了抽唇角,急得一頭的汗,連握著碟子的手指都有些微微發顫,他覷著容洵的臉色,道:“陛下,這……”
容洵看著滿目的壯陽食材,眼眸一寸寸的冷下去,咬牙切齒道:“好,好得很……”
“娘娘她興許不是那個意思……”福瑞緊張的挫著手,道:“許是擔心陛下疲累,無法寵幸妃嬪,這才……”
一記眼刀襲來,福瑞趕忙住了口,他的腿肚子哆嗦的不成樣子,饒是他再會哄人,此時也實在說不出什么得體的話來,只能是越描越黑。
阿彌陀佛,皇后娘娘,您這干的是什么事喲!
福瑞叫苦不迭,請罪道:“陛下息怒!”
容洵頭偏抬著,周身都帶著肅殺之氣,他氣極反笑,道:“朕的皇后,果然大度的緊。”
“陛下……”
“滾!”
“是……這食盒……”
“一起滾!”
“是!”福瑞擦了擦額角的汗,帶著食盒麻利的消失在了容洵面前。
*
云羨趴在貴妃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摳著軟墊上的織錦紋路,暗自懊惱。
那日,她怎么就那么硬氣呢?她怎么會幼稚的認為這些嬪妃容易安撫呢?
她的下頜抵在手臂上,微微的有些發麻,道:“紫蘇,她們還沒走嗎?”
紫蘇應聲從外面推門走進來,笑著道:“娘娘,您瞧是誰來了?”
云羨偏過頭去瞧著,只見昭陽公主正站在門前,她著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衫,伴隨著朝霞那金紅色的光,一道涌了進來。
云羨連忙翻身起來,道:“阿姐怎么來了?”
昭陽公主唇角含著些微的笑意,走到她身邊,拉著她一道坐下來,道:“我剛去見了陛下,如今回去還早,便想著來瞧瞧你。沒想到你這里這么熱鬧。”
云羨朝著外面努了努嘴,嘆了口氣,道:“讓阿姐見笑了,原是我沒本事,才鬧成這樣。”
昭陽公主目光溫存,道:“這有什么?她們再鬧也不相干的,只是你那樣去勸陛下,倒會無端傷了你們之間的夫妻情分,這便得不償失了。”
我和容洵之間可沒什么情分。
云羨腹誹著,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只道:“是我太急了,阿姐可有什么好法子?”
昭陽公主笑笑,道:“你這丫頭,平日里看著聰明得緊,怎么遇到這種事,卻笨成這樣?”
云羨仰著一張愿聞其詳的臉,昭陽公主便繼續講了下去,道:“世人都說男子喜歡妻子大度,實是騙人的。他若真在乎你,是不喜你如此大度的。”
她見云羨若有所思,目光便更加柔和起來,道:“你只去細細忖度我的話便是了。”
“話是沒錯,可……可陛下根本不在乎我啊!”
昭陽公主笑而不語,只道:“還有,陛下這個人是吃軟不吃硬的。”
“當真?”云羨不信,他不是軟硬不吃嗎……
“真,比真金還真。”
47. 出宮 就那個皇帝,把男二萬箭穿心了呢……
云羨在宮中躊躇了七、八日, 才鼓起勇氣重新去見容洵。
正是黃昏時候,天邊的晚霞美的如同織錦,明明是層層疊疊的顏色,卻又融合得如此巧妙, 應和著輝煌的落日, 宛如在這織錦里溶進了金色,便是用足了金線、費盡了繡娘, 也再織造不出這樣的璀璨奪目。
云羨站在紫宸殿前的漢白玉階梯上, 仰天望著天空, 不覺迷惘。
她竟這樣輕巧的來到了這里,就像她從前無數次在夢中所期望的,親眼望著歷史從她身邊汩汩流淌而過, 可當她真正身在其中, 卻又并不是那樣簡單的一回事了。更何況,還有死亡的利刃時刻懸在她頭上,實在不知是劫還是緣。
“娘娘。”
耳邊傳來福瑞驚喜的聲音。
云羨回過頭來,果然見他躬身走了過來, 他的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一掃而過, 眉間便染上了些隱憂。
“娘娘怎么過來了?”他說著, 伸手去接她手中的食盒, 忙不迭的補充道:“陛下已用過晚膳了。”
“我知道。陛下勤謹, 總會看折子看到深夜的,這些東西做宵夜吃正好。”云羨說著,抬腳便向著大殿走去。
福瑞面露難色, 又很快斂了情緒,跟在她身后,賠笑道:“娘娘心疼陛下, 陛下心中定是歡喜的緊。”
“上次我備的菜陛下可喜歡?”云羨隨口問道。
福瑞一愣,苦笑道:“還……還行。”
“那便是不喜歡了。”云羨挑了挑眉,道:“真挑食。”
“嗯?”福瑞張了張口。
“你們這么縱著他可不成,這樣日日熬夜,又不補身子,等嬪妃們開始侍寢了,可受不住。”云羨一邊說著,一邊推門走了進去。
她站在門邊,見福瑞怔在原地,便隨手拿過他手中的食盒,道:“我自己進去便是。”
言罷,也不等福瑞反應,便輕輕的將大門關上了。
*
殿中已掌了燈,燈光昏黃,影影綽綽的,映襯著大殿倒比白日里溫暖和煦些。
窗外落霞微卷,窗內燈火微明,輕塵流轉,映在容洵如鐫刻般的側顏上,越發顯得他俊逸出塵,可他脊背筆挺,舉止沉穩,又帶了帝王的威嚴霸道。
這兩種特質奇妙而又和諧的融和在他一人身上,云羨瞧著,不覺呼吸一滯。
他似是聽到了聲響,緩緩抬起頭來,露出極清冽的一雙眼。
云羨擠出一抹笑來,道:“臣妾擔心陛下辛苦,便帶了些吃食來,陛下若是晚間累了,不妨用上一些墊饑。”
她說著,便舉了舉手中的食盒,算是示好。
容洵臉上微不可聞的抽了抽,落在云羨眼中,只當是燭火微動,在他臉上投下了一絲暗影。
他輕咳了一聲,淡淡道:“這次帶的是什么?羊肉、牛鞭、鹿茸還是虎骨酒?”
云羨面上有些訕訕,道:“這些東西是白天吃的,晚上吃只怕要流鼻血。陛下若是喜歡,我明日再送來,今日陛下便湊合些,用些清粥小菜。”
她說著,將食盒順手放在案幾的一邊,回眸望向他。
她面容沉靜,眼眸在燭火映照之下,微微的閃動著,容洵望著她,一時間,竟有些默默。
他手指微動,道:“放在那里做什么?既是清粥小菜,這時候用正好。”
“陛下不是用過晚膳了?”云羨有些詫異。
容洵垂下眸去,將奏折收羅在一邊,道:“還未用過。”
云羨聞言,忙將食盒打開,把一碗梗米粥和幾碟小菜放在他面前,笑著道:“都是剛做好的,比起御膳房準備的晚膳來是簡陋多了,可味道是不差的。”
見容洵微微出神,云羨只當他是嫌棄,便催促道:“你嘗嘗。你不知道,晚上就是吃這些東西才舒服呢。”
容洵端起碗來,極輕的抿了一口粥,眉目微微舒展,道:“嗯。”
云羨知道他這種宮里長大的人定是恪守規矩,食不言寢不語的,便也沒在意,只徑自取了案幾旁的書籍隨手翻著。
光暈斜斜的灑在她身上,為她周身都籠上了一層橘黃色的光,周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靜到只能聽到燭火的“嗶剝”聲和湯匙微微攪動粥碗的聲音。
容洵用完膳,一抬頭,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他好像有太久,沒有這樣用過膳了。也太久,沒有人陪他用過膳了。
云羨從書頁中抬起頭來,含笑看著他,連帶著睫毛都沾染上了些微笑意。
那笑容又熾熱又耀眼,仿佛冬日暖陽砸窗。
容洵輕咳一聲,道:“的確不錯。”
云羨笑笑,俯下身子,將臂肘支在案幾上,一手托著腮,眼睛撲簌簌的眨著,道:“那你能不能考慮一下見嬪妃們的事啦?”
容洵眸光一沉,面上一片淡漠,道:“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云羨有些羞赧,像是被擊中了心事,道:“也不全是……”
容洵靜靜看著她,似乎在耐心等著她說下去。
云羨喉嚨滾了滾,咬牙道:“主要是為了給你送東西吃。”
這話著實是惡心了些。
云羨暗暗覷著容洵的臉色,可他的臉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他這個人,本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正說著,便見福瑞走了進來。
他滿臉都是無可奈何,有一種被迫打擾別人的無助感,他瞥了云羨一眼,正色道:“陛下,丞相府來了人,說是丞相夫人病得厲害,請皇后娘娘千萬回去瞧瞧。”
徐慈心病了?云羨不信。分明前幾日,她還是好好的。
容洵看了云羨一眼,又看向福瑞,淡淡道:“知道了。”
福瑞猶疑著道:“那奴才如何回他?”
容洵將一邊的奏折拿過來,隨手打開,垂了眸光,道:“皇后自己決定罷。”
云羨本不想回去,可想著能出宮去透透氣也是好的,便道:“我明日一早回去。”
福瑞張了張口,又看了容洵一眼,方低頭道了聲“是”。
“皇后既要出宮,便先回去歇著罷。”容洵突然開口,道:“讓沈讓陪你去。”
“沈讓?”
“皇后與沈讓相談甚歡,不是嗎?”
容洵說著,抬頭看向她。他墨眸深邃,仿佛深不見底,讓人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云羨背上一涼,道:“也就……還行。”
他薄唇微微抿起,弧度冷峻徹骨。云羨還未來得及反應,他便又垂下眸去,之后,便是長久的靜默。
云羨知道,他是不愿再談的了。只得趁著夜色不濃,及早離開。
*
翌日一早,天還蒙蒙亮,云羨便出現在了含涼殿前。
這里是容洵的寢宮,每到夏日,容洵都住在這里。
福瑞得了消息,連忙趕出來迎她,關切道:“娘娘今日不是要出宮去?怎的到這里來了?”
“陛下可起身了?”云羨朝寢殿里看了看,里面宮燈閃爍,有些星星點點的光亮。
“還沒有。”福瑞答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事?”
云羨低頭將手中的食盒遞給他,囑咐道:“我見陛下昨日咳嗽得厲害,想來是著了風寒。我早起熬了一碗冰糖梨子湯,一碗紅糖姜湯,你著人溫著,等陛下醒了再給他吃。若是他吃著有效,你差人告訴我,我晚上回來再去熬。”
“這……娘娘有心了。”福瑞接過食盒,重重一拜,滿眼都是感激。
“這有什么,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云羨淺淺一笑,道:“我先走了,你記得提醒陛下,國事雖要緊,自己的身子也是要當心的,勞逸結合才好。”
“是,謹遵娘娘教誨。”福瑞鄭重道。
“不必不必。”云羨擺擺手,便回身離開了。
*
沈讓駕著馬車,已在宮門口等候多時了。
“車夫呢?”云羨說著,輕輕巧巧的爬上了車。
沈讓正想伸手去扶她,見她已坐了上來,便悻悻的收回了手去,道:“我想著我們兩人還清凈些,便打發車夫走了。”
云羨“哦”了一聲,坐到車里去,她掀開簾子,望著沈讓的背影,道:“你說,容洵干什么讓你陪我去?”
“許是怕相府的人欺侮了你。”他拍了拍腰間的刀,道:“我好歹有個皇城司指揮使的名號,有我在,他們自然不敢造次。”
云羨鼓了鼓腮,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沒有說話。
沈讓別過頭來,道:“怎么?想什么呢?”
云羨嘆了口氣,道:“沒什么,只是昨日容洵突然說你我相談甚歡,你說,他是不是發現我們兩個上次見過面了?”
沈讓一驚,猛地拽緊了韁繩,將馬車停了下來。
他睜大了眼睛,道:“他真這么說?”
“是啊。”云羨點點頭,道:“怎么了?”
沈讓提著一顆心,壓低了聲音,道:“他不會惱羞成怒,要弄死我吧?”
“不至于吧,”云羨瞇著眼睛,道:“我覺得他就是在警告我們,讓我們不要背著他做事,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呢。”
“什么不至于,你沒看過《東宮》嗎?顧小五,就那個皇帝,把男二萬箭穿心了呢。”
云羨看著沈讓神神叨叨的樣子,不覺推了他一把,道:“你亂想什么呢?還顧小五……那是顧小五懷疑男二和女主有一腿,咱倆清清白白的怕什么?”
“也,也是。”沈讓撓了撓頭,避過她的目光,又將馬車繼續趕了起來。
他偷偷睨著她的神色,見她神色坦然,唇角不覺溢出一抹苦笑。
48. 允諾 二女共事一夫,我竟不知道丞相府……
京城早晨的繁忙倒是可以與現代社會一較高下的。今日是休沐, 不必上朝,來往行人便少了著朝服的官員,大多是販夫走卒、平頭百姓,偶有幾個世家子弟, 大約是早起相約去玩的。
人們大多行色匆匆, 趕著做自己的買賣營生,只有街邊的小攤上, 才能見到獨屬于古代人的閑暇生活。人們坐在街邊, 或是吃一籠屜包子, 或是吃碗餛飩、胡餅,都是慢悠悠的,仿佛獨享這天光似的。
云羨望著窗外, 不覺會心一笑, 詩里所說的車馬慢、書信遠,大約便該是如此模樣了。
兩人行至丞相府前,已是一個時辰之后了。
管家早已候在門前,笑著迎上來, 道:“老爺得了消息, 說娘娘和大人要來府里的, 囑咐奴才一大早便在這里候著, 萬不可誤了事。”
云羨扶著沈讓的胳膊跳下馬車來, 神情疏淡,道:“父親只囑咐了你一人在此候著?”
管家一愣,囁嚅道:“是……”
云羨看了沈讓一眼, 冷笑道:“我看我這遭大約是白來了,我們回去罷。”
她說著,作勢便要回身上馬車。
沈讓亦沉下臉來, 道:“皇后娘娘駕到都不知出來相迎,相府好大的架子。”
管家急了一頭的汗,賠笑道:“老爺和夫人在用早膳,這才耽擱了……娘娘,大人,這……”
他的眼睛一會看看云羨,一會看看沈讓,發現二人都是他所惹不起的,只得苦了一張臉站在原地,勸又勸不得,拉又不敢拉,左右為難。
他還沒想好如何是好,云羨一只腳便已踏上了馬車。
“站住!”
突然,耳后響起劉行止的聲音。那聲音分明沾染了幾分隱怒,一如他的臉色,陰沉得不成樣子。
云羨轉過身來,凝眸看著他,不發一言。
劉行止屏著一口氣,強壓了怒意,向著云羨行禮道:“皇后娘娘。”
他說著,又微微側身,朝著沈讓拱了拱手,道:“勞煩沈大人送小女前來。”
沈讓板著一張臉,亦朝著他拱了拱手,道:“職責所在,丞相大人不必客氣。”
云羨從馬車上跳下來,迎著劉行止的目光,沒有半分怯意,道:“父親安好,怎的未見母親?”
劉行止沉著一張臉,道:“你母親病得厲害,不能出來迎駕,還請娘娘恕罪。”
云羨自知這話是誆她,可也沒戳穿,只淡淡道:“如此。”
劉行止引著兩人一道走進去,亦步亦趨的跟在云羨身側,在觀心堂前,他停下來腳步,看向沈讓,道:“還請沈大人在此地稍坐,內子心里惦念娘娘,我帶娘娘去她院子里瞧瞧她。”
沈讓看了云羨一眼,見云羨微微頷首,便會了意,道:“臣在此地恭候娘娘。”
云羨點了點頭,便隨著劉行止一道朝著徐慈心的院子里走去。
*
房間的角落里放著只爐子,上面支著個紫銅鍋燉了藥,“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張嬤嬤守在一邊,用芭蕉扇輕輕扇著,見云羨來了,站起身來躬了躬身,便又蹲了下去。
屋子里四處都拉著帷帳,遮蔽了所有的光亮,也隔絕了外面可能吹進來的風。空氣是霧蒙蒙的,氤氳了濃的化不開的藥味,裹挾著木制家具的陳腐味道和果子的清香,算得上五味雜陳。
徐慈心躺在床上,面容蒼白,倒頗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想來是劉行止防著容洵,便做戲做足了全套。
云羨蹙了蹙眉,將披風脫了下來挽在手里,道:“如今就我一個,父親、母親也不必演戲了。”
“你這孩子……”徐慈心咳嗽了一聲,咬著帕子,道:“什么演戲……”
劉行止大步走了進來,將門“砰”的關上,徑自走到徐慈心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你不預備坐下來?”
云羨坦然道:“我既不必探病,也就沒有坐下的必要罷。”
徐慈心看了劉行止一眼,將身子支了起來,道:“我……”
劉行止似乎并不意外云羨的反應,只壓了壓嘴角,道:“那我便直說了。”
云羨好整以暇的看著他,穩著語調,道:“父親請說。”
“我要你幫阿念入宮。”
云羨擺明了沒有商量的余地,淡淡道:“此事我早已回過母親,在此回父親,答案也是一樣。”
劉行止逼視著她,道:“不是和你商量,是命令。”
云羨挺直了腰背,冷笑一聲,道:“我還不知道這天下有誰可以命令大楚的皇后。”
劉行止“啪”的拍了桌子,猛地站起身來,粗粗的喘著氣。
徐慈心已顧不得演戲,忙站起身來幫他順著氣,嗔道:“你這孩子,你父親身體不好,你氣他做什么?”
“孝順孝順,沒有順,哪來的孝?你這不孝女!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劉行止作勢要打她,可看著她蔑視的目光,到底沒敢把手打下去。
云羨順著他的手看下去,直視著他的目光,道:“我從未說過我會孝順,這么高的道德標準,父親還是拿來約束旁人罷。”
她說著,不理劉行止起伏的胸膛,嗤笑道:“二女共事一夫,我竟不知道丞相府已落魄至此了。”
言罷,她便款款回身,推開大門大步踏了出去。
劉行止指著她的背影,顫抖的不成樣子,道:“你看見了吧?她根本不堪大用,不讓阿念入宮,怎么成?怎么成!”
徐慈心雙眼含著淚,抿唇道:“老爺,可云羨這個樣子,阿念當真入了宮可怎么得了啊!她斗不過云羨的……”
*
云羨一路朝著觀心堂走去,腳下的石子路蜿蜒崎嶇,直到到了觀心堂近前,才有豁然開朗之感。
沈讓見她冷著臉進來,忙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沒事罷?”
云羨搖了搖頭,道:“沒什么。”
沈讓取過她手里的披風,輕輕披在她身上,道:“走罷。”
云羨點點頭,道:“我還想去鋪子里瞧瞧,君澤這時候該在那里。”
沈讓勾了勾唇,道:“好。你還可以順便去朱雀大街逛逛,那里有不少新開的鋪子,你肯定喜歡。”
云羨松了口氣,淺淺一笑,道:“還是小沈同學深得我心。”
沈讓站直了身子,繃著笑道:“為云羨同學服務,是我的光榮。”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剛出大門,便見蕭敘白走了過來。他依舊是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只是眉間微蹙,再不是那個不沾凡塵的云間公子。
他看見云羨,不覺腳下一頓,可到底沒說什么,只垂了眸,極鄭重的行了禮。
云羨剛要開口喚他起身,便見劉念遠遠的跑了出來,她走到蕭敘白近前,嬌聲喚道:“蕭哥哥,我……”
她頓了頓,像是突然發現云羨也在這里,不覺有些訕訕。她梗著脖子,不肯向云羨行禮,便是喚她一聲也是不愿意的,便低著頭站在原地,手指緊緊攥著裙裾,連指尖都微微發白。
云羨也不為難她,只輕輕瞥了她一眼,便轉頭看向沈讓,道:“走罷。”
沈讓道了聲“是”,便隨著她一道走了出去。
蕭敘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方直起身來,可眼睛的余光仍忍不住朝著外面看了看。
“蕭哥哥。”劉念又喚他。
蕭敘白回過神來,聲音醇厚的像是一潭碧水,道:“阿念。”
這一聲久違的名字使劉念頓時紅了眼眶,她雙眸如剪秋水,含羞帶怯的望著他,道:“蕭哥哥,你終于肯見我了嗎?”
蕭敘白眉間隱隱有些不耐,道:“前些日子事忙,并非有意避著你。”
劉念重重的點了點頭,可淚水還是忍不住滑了下來,她低著頭,輕輕的抵在蕭敘白手臂上,道:“蕭哥哥,你是一定不肯娶我的了,是不是?”
蕭敘白不動聲色的將手臂抽了回來,眼神冷漠疏離,道:“父母之命,實難相悖。”
劉念仰起頭來看著他,道:“若是為了姐姐,這父母之命便是可以違背的了,對不對?”
蕭敘白抿了抿唇,面上淡淡,攏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攥著,連指甲都嵌入了掌心,道:“不會。”
劉念心中一喜,道:“你已把她忘了?”
蕭敘白不語,只是呼吸一滯,道:“阿念,我還有事……”
劉念忙打斷了他,道:“那蕭哥哥可喜歡寄柔表姐?”
蕭敘白迎上她的目光,不知為何,他竟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醉酒的雨夜,他苦笑著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我只喜歡權勢。”
只有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勢,只有坐上那個位置,才有可能……
劉念怔忪的望著他,仿佛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明明煢煢孑立,卻又那樣孤寂,像是冰封了的寒冰,又像是高聳入云的山巒,直白的讓人心疼。
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起,她是愛他的啊。從小到大,她心里都只有他一個,那樣徹骨的愛,那樣完美的婚約,她全都失去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云羨。她突然出現,然后輕輕巧巧就搶走了屬于她的一切。
她恨她。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
“那我便助你得到權勢。最至高無上的權勢。”劉念倏爾開口,唇角緊緊抿著,浮起一絲冷意。
她眼眸幽暗,只有到那一天,我才能把劉云羨踩在腳底,碾落成泥。
蕭敘白避過頭去,喉嚨上下微微滾動著。
半晌,他抬起頭來,望向天邊,目光平靜而深邃,卻再未開口。
49. 中秋家宴 你還真是男女主的親媽啊。
沈讓駕著車, 一路朝著朱雀大街奔去。
云羨支肘斜靠在馬車上,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回憶著書里的內容。
她記得,書里的徐寄柔, 似乎結局并不好。
從徐寄柔嫁給蕭敘白那天, 到蕭敘白起兵奪權,她都只是一個工具人, 書里的蕭敘白一心只愛劉念, 對于她這個正妻卻從未正眼看過一次。
等到蕭敘白稱帝, 雖封了她做皇后,卻也只是拿她堵徐家人的嘴罷了。后來,劉念得了協理六宮之權, 她便更成了個空架子, 連普通太監、宮女也敢給她臉色看。
再后來……
云羨猛地起身,掀開簾子,戳了戳沈讓的背,道:“書里徐寄柔的結局是什么?”
沈讓被她問的一愣, 他撓了撓頭, 仔細思索著, 道:“她就是個不重要的配角, 我給她安排結局了嗎?”
云羨翻了個白眼, 道:“我記得……”
“我想起來了!”沈讓一拍腦門,道:“她死了。我把所有影響蕭敘白和劉念感情線的人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好像最后蕭敘白削了徐家的兵權, 滅了徐家的門,她沒了利用價值,就被蕭敘白賜死在冷宮里了。”
云羨“嘖嘖”的嘆息著, 搖了搖頭,道:“你還真是男女主的親媽啊。”
沈讓糾正她,道:“我是親爹,Father,知道吧?”
云羨沒理他,只恨恨的拽下了簾子,再不愿和他多說一個字。
*
大約一炷香的時辰,馬車便在古玩鋪子門前停了下來。
沈讓掀開簾子,堆了一臉的笑,道:“云大小姐,下車吧。”
云羨點點頭,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古玩鋪子的掌柜見有人來早迎了出來,見來人是云羨,不覺又驚又喜,忙沖著里面的小廝喊道:“快請東家去,有貴人來了。”
云羨瞇著眼笑著,道:“什么貴人,不過是來討杯茶喝。”
掌柜笑著道:“東家日日都盼著小姐來,別說是喝一杯茶,便是把鋪子里的茶都喝了,也是使得的。”
話音未落,便見劉君澤沖了出來,他站在門前,輕輕的喚了一聲“姐姐”。
幾日未見,他已長高了許多,眉目也更加清雋,臉頰也瘦了幾分,全然不似一個小孩子,而是一個如玉少年了。
他著了一身石青色杭綢袍子,眼中滿是喜色,眉骨高聳,托起濃密的眉毛,鼻子小巧清秀,配著薄而窄的唇,顯得矜貴清冷。舉手投足間,又帶了大人才有的沉穩和是故,云羨不知他是被生意所累,還是在劉家太過艱難,才讓他這么快便長大了許多。
云羨不覺微紅了眼,她向前走了幾步,想把劉君澤攬入懷中,可劉君澤卻再不愿向從前一般依靠她了。
他眼眶微紅,聲音有些發顫,可臉上卻帶著坦然的笑意,道:“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五了。”
云羨接受了他所期望的距離感,淺笑道:“我們君澤是少年郎了。”
沈讓打量著四周,走上前來,道:“進去談罷。”
云羨點點頭,與眾人一道走了進去。
*
二樓陽光正好,案上已擺了三盞清茶。
沈讓躬身拿了一盞,便徑自走到了屋子的角落里坐好,道:“你們聊,不必管我。”
云羨將茶盞捧在手里,一邊捂著手,一邊低頭啜了一口,道:“這些日子,你過得可還好?劉行止……我父親沒有為難你罷?”
劉君澤望著她,眼眸一刻都舍不得離開似的,道:“姐姐放心,他并未為難我。”
云羨見他肩膀瘦削,眼窩也略略有些凹陷,不覺心疼,道:“你日日在鋪子里,雖能學些東西,可到底太辛苦了些。你有讀書的天分,更不該放棄讀書的。等我回去想想法子,送了你去國子監去,可好?”
劉君澤淺淺一笑,溫柔清冽至極,道:“姐姐在宮中艱辛,不必顧著我。如今鋪子里生意尚好,我養活自己綽綽有余,等我再攢些銀子,便另辟了府邸去住,姐姐出宮也就不必去丞相府里,可以直接去我那里了。等將來……”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微微蜷了蜷握著茶盞的手指。
云羨接過他的話頭,道:“等將來我不做這個勞什子皇后了,便靠著你過活,好不好?”
劉君澤眼睛一亮,重重的點了點頭,道:“我一定會努力,把姐姐養的白白胖胖的。”
云羨笑笑,道:“我吃的不多,把我養胖很容易的。”
兩人又說了會子話,云羨突然開口,道:“君澤,你這些日子可見過思溫哥哥?”
劉君澤點點頭,道:“他每隔三五日便會來一次的。”
云羨道:“你下次見到他時告訴他,我有要緊事要和他商量,請他務必想法子進宮來見我。”
“姐姐放心,我一定轉告他。”
*
宮門下鑰之前,云羨已出現在了含涼殿前。
她風塵仆仆,著的仍是民間女子的裝束,在繁復華麗的大殿之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殿前只有兩個太監守著,并未見到福瑞,想來是容洵給他安排了差事,他便辦差去了。
“陛下可在里面?”云羨輕聲問道。
守門的太監回道:“陛下一日未出,娘娘請。”
他二人說著,將門緩緩推開,云羨便徑自走了進去。
殿內暗得厲害,只在案幾旁閑閑的點了一盞宮燈,發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云羨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腳踩在地毯上,發出些微聲響,癢癢的,像是撓在人的心上。
容洵一手抵著額頭,靠在案幾上。他閉著眼睛,睫羽厚厚的覆蓋著,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黑影,他眉間微微蹙著,似是已疲憊至極,只是呼吸綿長,想來是已睡熟了。
云羨屏住呼吸,將她身上的披風緩緩脫下來,蓋在他身上。
隔著燭火,容洵的臉也顯得影影綽綽,仿佛隔著云端似的。平素里,他總是陰鷙霸道,可如今睡熟了,卻是沉靜而節制的,宛如涓涓細流,讓人無端的便想起“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這八個字來。
云羨想,若是旁人見了他這個樣子,大約“云間公子”這個稱號便該是他的了。蕭敘白與他相比,便像是玉石與明月,雖也清麗明亮,卻少了那日月光華,差之毫厘,便謬以千里了。
云羨感慨的搖搖頭,正要轉身離開,便見他袖中的扇子滑了出來。
“總是貪涼,不生病才怪。”云羨低聲吐槽著,躬身將那扇子理好,放在了他手邊。
她不放心,又低下頭去,趁著燭火的光,在紙上寫道:扇子很好,不許再扇了。
她咬著筆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斟酌著繁體字的寫法,生怕寫出個簡體字來,被容洵發現疑點。
他那個人,精明的很呢……
她感嘆著,猛一抬頭,便撞上了一雙沉穩內斂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幽靜平和的如同潭水,讓人沉迷。
云羨還未看清,只一瞬,他便又恢復了平日里冷厲肅殺的模樣,眉間帶著帝王所特有的不怒自威,薄唇輕抿,有一種克己復禮的禁欲感。
“你……”云羨心頭一驚,哆嗦著將筆扔在了案幾上,道:“你怎么醒了?”
容洵沒理她,只將案幾上的宮燈湊近了些,又將案幾上的筆輕輕拾起,遞到她手中,道:“這么暗,仔細眼睛疼。”
云羨把筆放在一邊,攤手道:“用不著這些,我已經寫完了。”
容洵看了她一眼,垂眸去看那紙上的字,只見這字寫得歪斜扭曲,一臉嫌棄,道:“字寫成這樣,的確也用不著宮燈。”
“什么?”
容洵揉了揉眉心,道:“看得分明了,越發覺得辣眼睛。”
云羨張了張口,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怎么?”容洵緩緩開口,像是撥弄著獵物似的,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沒什么,你的風寒可好些了?”云羨問著,不覺打了個冷戰。
容洵這才發現她只著了件單衣,而她的披風卻是好好的披在自己身上。
他不動聲色的將那披風扯下來,塞在云羨手里,道:“朕不穿女人的衣服。”
“你……”云羨眉頭輕挑,氣鼓鼓的看著他,眼中滿是慍怒。
“晨起的湯朕喝了,還算可口。”容洵像是沒看見她的神色,只自顧自說著,他頓了頓,金口又開:“明日可再送些來。”
云羨懶怠理他,只翻了個白眼,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說完,便抱著披風轉頭朝著門外走去。
身后,容洵突然開口:“中秋家宴。”
“什么?”云羨回眸望向他。
“中秋家宴,朕召見她們。”
“當真?”云羨眼眸一亮。
容洵沒說話,只握著那扇墜,幽幽道:“明日朕想喝綠豆百合湯。”
“有有有,要什么湯都有!”云羨笑著道。
直到看不見云羨的背影,容洵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肩頭有些涼意。想來,是夜里起風了。
只是從來涼風習習,最亂人心。
50. 扇墜 可既答應了她,便不能言而無信。……
翌日一早, 云羨便照例送了湯來。湯是容洵欽點的,綠豆百合湯。
福瑞送了云羨出去,笑得臉上都生出了許多褶子,道:“娘娘的手藝真是御膳房沒有的, 奴才頭一次見陛下用了那么多。陛下讓奴才轉告您, 明日要干姜桂花湯。”
云羨擠出一抹笑來,猶疑著道:“宮中事多, 這湯還是……”
“陛下說了, 中秋家宴, 一定讓娘娘滿意。”福瑞見她要推脫,忙回道。
云羨咬了咬牙,梗著脖子說了個“好”字。
紫蘇候在殿外, 見云羨出來, 忙迎了上來,接過福瑞手中的食盒,道:“公公回去侍奉陛下便是,奴婢陪著娘娘回椒房殿去。”
福瑞將拂塵甩到一邊, 笑著道:“紫蘇姑娘客氣了, 今日陛下派了奴才差事, 要到內庫里去挑件東西給福王賀壽呢。”
云羨知道福王是容洵的皇叔, 書中他忠心耿耿, 常年帶兵駐守邊塞,容洵很是尊重他。算起來,他今年也該有五十歲了。
云羨想著, 突然眼神閃了閃,笑著道:“福公公入宮有多長時間了?”
福瑞倒沒想到云羨會問他這個,他心里粗略算了一下, 面上卻很是恭謹,道:“奴才自六歲起便入了宮,如今得有十多年了。”
“哦”,云羨微微頷首,道:“這內庫可是一直由你管的?”
福瑞有些摸不著頭腦,眼底劃過一絲詫異,道:“奴才管過一段時間,后來只顧著侍奉陛下,這些事便疏忽了,如今是旁人在管,奴才只偶爾去清點清點東西便是了。”
“那你可見過一個七彩琉璃寶盒?”
福瑞腳下一頓,又趕忙跟上去,低眉道:“奴才并未見過。”
云羨微微闔眼,遮住了眼底失落的光彩,道:“你去忙罷,我四處里走走,晚些再回椒房殿去。”
“是。”福瑞回道。
*
“她當真問你那七彩琉璃寶盒的事?”
容洵緊了緊身上的身上的大氅,眸底有些意味不明,像是藏著什么旁人看不出的情緒。
“千真萬確。”福瑞躬身回著,為容洵添了些熱茶。
“你怎么回的?”容洵拿起那茶盞來,淺抿了一口,抬眸看向他。
“奴才不敢多言,只推說沒見過,娘娘便沒再問了。”
福瑞微微抬頭,打量著容洵的神色,道:“陛下,您看……”
容洵將茶盞放下,冷沉著一張臉,道:“下去罷,朕自會處置。”
“是。”福瑞將茶壺放下,又道:“關于中秋家宴的事,內侍省著人來問,是否還如往常一般,只備陛下與昭陽公主的晚膳?”
“皇后與眾嬪妃的晚膳也一道備著。”
容洵說著,見福瑞有些怔忪,不覺蹙眉,道:“怎么?”
福瑞一愣,旋即賠笑道:“奴才還以為,陛下不喜人多。”
容洵垂眸打開了手里的奏折,語氣中隱隱有些無奈,道:“朕是不喜人多,可既答應了她,便不能言而無信。”
正說著,便有太監來報,說是云羨到了。
福瑞趕忙躬身退了下去,偌大的紫宸殿,便只留下容洵與云羨兩個人。
云羨默默走到容洵身邊,將食盒輕輕的放在案幾上,取出熬好的干姜桂花湯,順勢放在他近前,道:“你著了風寒,光吃些湯水是沒用的,還是該找個太醫來瞧瞧才是正經。”
她見容洵抬眸望著自己,忙解釋道:“我不是偷懶不想給你熬湯,實在是看你這幾日咳嗽的厲害……”
她話還沒說完,便見容洵將扇墜從扇子上解了下來,放在她面前,道:“你喜歡這扇墜嗎?”
云羨不解其意,只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便將那扇墜拾起來,仔細端詳著,道:“這是紫玉做的?雕工倒是平常,可這玉卻是極難得的,色彩濃烈,又通透如煙霞,只怕一座玉山也挑不出幾塊這樣的玉來。”
“送你了。”容洵輕咳一聲,淡淡開口。
“啊?”云羨手上一頓,笑著道:“我要這個做什么?還是你自己留著……”
對上容洵寒涼的眼眸,云羨一句話便哽在了喉嚨里,她吞了口口水,重重的點了點頭,道:“好……”
她說著,胡亂將那扇墜揣起來,可又怕掉了,只怕又是一場風波,思來想去,便將它系在了自己腰間的衿子上。
系了半天,總算系得結實,云羨方松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向容洵,道:“多謝了。”
她說著,拍了拍腰間的扇墜,道:“好看吧?”
“嗯。”容洵輕聲應著,只咳嗽了一聲,便又提筆批閱起奏折來。
云羨見他不肯再談,只得嘆了口氣,挎著食盒走了出去。
臨近午時,雖入了秋,卻也是暖洋洋的。
云羨一邊伸手擋住刺眼的陽光,一邊皺了眼皮看向福瑞,囑咐道:“還是得給陛下傳個太醫來,我不懂醫理,這湯也不過是我家鄉的土法子,做不得準的。我見陛下咳嗽得厲害,千萬別耽擱了。”
福瑞忙不迭的點頭,道:“娘娘說的是,只是陛下素來是諱疾忌醫的,從前病得再厲害也有,從不肯傳太醫,只靠自己抗過去。此次陛下愿意喝娘娘做的湯水,奴才已是感恩戴德了。”
“可是……”
“奴才瞧著陛下這些日子已好了許多,只要娘娘堅持送湯水來,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就能痊愈了。”
福瑞說著,深深的低下頭去,像是無限虔誠,卻堵得云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云羨走后不久,守門的小太監走上前來,湊到福瑞身側,低聲道:“師父,陛下不是早就大好了嗎?這些日子奴才守夜,未聽見陛下咳嗽啊。”
“閉嘴。”福瑞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當好你的差,旁的不許多問。”
“是。”小太監灰溜溜的退了回去,守在門邊站好。
福瑞凝眸望著遠方,唇角不覺勾起一抹笑意,悠然道:“鐵樹也要開花咯!”
*
云羨自紫宸殿回來,沒過多少時候,紫蘇便急急走了進來,她低著頭,像有什么天大的事壓著,神神秘秘的將一個紙條塞在了云羨手里,道:“奴婢方才一出門,便有個宮女撞了奴婢一把,奴婢還沒反應過來,那宮女就不見了,手里卻多了這個。”
她指著那紙條,道:“奴婢不識字,想來這東西是給娘娘的了。”
云羨沒說話,只將那紙條打開略掃了一眼,便站起身來,道:“我出去一趟,若是旁人來問,便說我出去走走,不必來尋我。”
紫蘇應了聲“是”,便見云羨行色匆匆的走了出去。
紙條是徐思溫差人送來的,他陪著徐少康一道入了宮,可時間緊迫,為不引起旁人注意,他只有半炷香的時間來見她。
云羨一路小跑,總算趕得及見到他。
她氣喘吁吁的出現在徐思溫面前,一手扶著墻,一手撫著胸口,大口的呼吸著,她抬眸睨著他,兩人目光相對的那一瞬間,都忍不住輕笑起來。
徐思溫扶了她起身,溫言道:“可覺得好些了?”
云羨點點頭,呼吸卻還是局促得緊,道:“好多了。”
徐思溫滿是內疚的望著她,道:“我一聽君澤說你要見我,便急急入了宮,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云羨搖搖頭,直起身子,面露難色道:“我并沒有什么難處,只是有一件事,我知道不該我來說,可還是……”
徐思溫誠懇的望著她,目光清澈依舊,道:“你我之間,不必藏著什么。你只管說,旁的都交給我。”
云羨咬了咬牙,壯士斷腕似的看著他,道:“蕭敘白于寄柔表姐而言,并不是良人。”
“為何這么說?”
“蕭敘白心中只有權勢,待寄柔表姐并無半點真心,假以時日……”她抿了抿唇,倏爾住了口,書里的結局,除了沈讓和她,是沒人會信的。
她知道自己這樣說很單薄,可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他。她不能看著徐寄柔毀了一輩子的幸福,更不能看著徐家滿門忠烈被蕭敘白所利用。
“你放心,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準備向父母言明,希望他們做主退了這門親事的。”
徐思溫說著,唇角綻開淡淡的笑容,也從來都是體諒她的。
“為何?”云羨不解。
他笑了笑,似是渾不在意的說道:“因為蕭敘白,他本是阿念的未婚夫啊。”
若是寄柔嫁給他,阿念又該如何自處呢?
等到他離開了多時,云羨仍站在原地,一顆心像是被人揉捏過,悶得透不過氣來。
他對劉念用情這樣深,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
云羨懷揣著心事,跌跌撞撞的從宮墻之后走了出來,猛地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云羨抬起頭來,只見蕭敘白正站在她面前。
他著了一身朝服,鬢發高高的束在官帽之中,倒與平日里瀟灑俊逸的樣子相差許多。看樣子,他是剛下了朝,只是不知道方才的話他聽進去多少。
云羨心里想著,面上不覺有些訕訕。背后說人是非本就夠尷尬了,還被人家抓包,簡直可以尬到摳出三室一廳了。
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神色,只避過身去,從他身側走了過去。
蕭敘白亦是無言,只靜靜站在那里,由著她自他身側離開,只是澄澈的眼底漸漸浮上一絲苦澀,像是濃的化不開的霧氣,遮蔽了他眼里的光彩。
呵,她說他沒有半點真心,可他的真心,分明已經給她了……
51. 中秋家宴(二) 不就是要找樂子嗎?來……
云羨足足伺候了容洵二十多日, 才等來了他口中的中秋家宴。
她看著自己貌似粗糙了幾分的雙手,感動的落下了淚來。
二十多日啊,當牛做馬的二十多日,總算熬出頭了!
紫蘇一邊為她梳著發髻, 一邊看著她對著銅鏡又哭又笑, 不覺心疼的搖了搖頭。
看看這些日子娘娘都被磋磨成什么樣了?
先是被各宮嬪妃圍追堵截,后是被陛下威逼利誘, 中間還有老爺、夫人來鬧了一次, 便是鐵打的人也被累脫一層皮了。
紫蘇心里想著, 看向云羨的目光更柔和了幾分,她瞥了瞥窗外,那空落落的院子和迷蒙的朝陽, 讓人看著便覺受用得緊。
她手中綰著發, 低聲道:“今日咱們椒房殿總算安靜了一次。奴婢聽說各宮的嬪妃們一早便都把自己鎖在宮里,連個蒼蠅都不肯放出去,說是這妝容、衣裳都說獨一份的,怕走漏了消息, 被旁人艷壓了下去呢。”
云羨無所謂的笑笑, 體諒道:“她們難得見陛下一次, 自是要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的。”
“那娘娘呢?”紫蘇望著鏡中的云羨, 不覺蹙了眉頭。
云羨今日梳的是最簡單不過的發髻, 著的衣裳也算不得如何出挑,怎么看都不像是精心準備過的。
“我?”云羨透過鏡子看著紫蘇的眼睛,道:“我怎么了?”
紫蘇咬了咬唇, 道:“娘娘不想把她們比下去么?她們若是受寵了,娘娘可怎么辦呢?”
云羨笑著道:“我巴不得她們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算不能達到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效果, 也好歹榨干陛下,給我多一點時間完成工作。”
工作?
紫蘇眨了眨眼,她只知道夫君的女子的天,除了討得夫君喜歡,她實在想不出云羨還有什么旁的工作要做。
云羨搖了搖頭,望著鏡中那個平平無奇的自己,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她就不信,容洵這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能過得了美人關。層層疊疊的美人關。
*
云羨在椒房殿里悠哉游哉的讀了大半天的書,又喂了魚、逗了貓,方才慢悠悠的起身去參加所謂的中秋家宴。
家宴設在湖心亭,掬水月在手,最是賞月的好去處。
宮人們早已在湖邊候著了,見有人來,只朝著湖心一招手,便有人劃了小舟來。
云羨站在湖邊,望著平湖秋月,不禁感慨,古代封建貴族是會享受啊……
她長這么大,從沒好好的看過月亮,即便是中秋節,他們考古人也只能弓著背在地里挖啊挖,從來沒想過抬頭看看天上。
“娘娘仔細腳下。”一旁的太監提醒她。
云羨回過神來,輕輕的,道了聲“多謝”。
她踏上小舟,很快朝著湖心亭劃去,周遭是一片寂靜,只能聽到湖水攪動的聲音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嬉鬧聲。她抬頭望著遠方,不知為何,竟有一種遺世獨立之感,便是在這小舟上劃一輩子,也是使得的。
她正沉溺于這景色之中,只覺小舟微搖,有人踏了上來。
云羨一回身,只見容洵正站在她身后,他靜靜的望著她,一雙琥珀色的瞳孔中清晰的映著她的樣子,連她臉上的倉惶與無奈都映得分明。
“皇后似是不歡迎朕。”他淡淡開口。
云羨迎著他的目光,盡量把背挺得直些,也好看上去理直氣壯,道:“怎會?”
他沒說話,只是微微垂眸,像是看到了什么東西,淺淺勾了勾唇,道:“答應皇后的事,朕會做到。”
云羨眼睛一亮,笑著道:“陛下今日打算召幾個嬪妃侍寢?”
她見容洵眼眸一沉,知道是自己唐突了,忙改口,道:“陛下打算連續幾日召嬪妃侍寢?”
容洵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臉卻已沉了下來,眸中盡是寒涼。
云羨見他不答,只當他沒有聽見,她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抬起,喊了一聲“陛下?”
容洵沒說話,只目不斜視的從她身側走過,拂袖踏上了岸。
云羨的手指虛虛握了握,不甘心的收回了袖中,暗自悔恨自己到底是太急了些,容洵這樣面皮薄的人,自然是聽不得這樣露骨的話的。
她嘆了口氣,亦踏上了岸。
亭子里布置得極好,地方雖不算大,卻并不顯得擁擠局促,處處都是協調有序的。
嬪妃們早已到了,見容洵來了,都急急噤了聲,各個都顯得柔順乖巧,全然不似在椒房殿時咄咄逼人的模樣。
果然,她們都是揀軟柿子捏的。而她,就是那個被捏碎的軟柿子。
云羨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在容洵身側坐了下來。
甫一坐下,她便覺得容洵的氣場不對。平日里他雖涼薄疏離些,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讓人覺得如墜冰窖,連頭發絲都是冷的。
云羨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倒是昭陽公主笑著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道:“湖水寒涼,你該多穿些。”
她說著,取了宮女手中的披風,輕輕披在云羨身上,道:“我多帶了一件,你若是不嫌棄,便穿著罷。”
云羨笑著道了謝,忙抬手去接,長袖攏起,便露出了衿子上掛著的扇墜。
昭陽公主瞳孔一震,撿起那扇墜仔細瞧著,旋即釋然一笑,道:“他竟把這個給了你?”
云羨低下頭去看著那扇墜,不明就里,道:“這東西可有什么講究嗎?”
昭陽公主回頭看了容洵一眼,見他一臉陰鷙,便又回過頭來,溫言道:“沒什么講究,只是這扇墜是陛下從不離身的,我還以為他舍不得給別人。”
云羨聞言松了一口氣,道:“許是陛下帶厭了,這才便宜了我。”
昭陽公主淺淺一笑,并沒再說什么,只不動聲色的看了容洵一眼,微不可聞的搖了搖頭。
*
家宴很快開始了,云羨敢說,這是她吃過的最沉悶尷尬的宴席,就算是他們考古系的年終聚餐,也比這個強些。
雖有絲竹管弦之聲,有佳人盈袖在側,可這飯吃的也太沒滋味了些。
容洵坐在高位之上,一言不發,陰沉的臉倒比他身上的大氅還黑些。嬪妃們各個眼眸如剪秋水,枯木逢春似的望著他,可即便望穿秋水,也終是徒然。
因為從頭到尾,容洵連眼皮都沒抬。
嬪妃們那薄如蟬翼的衣服,精致厚重的妝容,如今看來都像是一個笑話。
約么半炷香的時辰,容洵猛地站起身來,道:“朕已用好了,你們慢用便是。”
言罷,他便拂袖而去,像是全然沒看見身后嬪妃們幽怨的眼神。
昭陽公主見他離開,便也沒了興致,她停了箸,與云羨簡單道了別,便陪著容洵一道離開了。
云羨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心里涌上來一百個問號:這就是你所謂的召見嬪妃?你眼皮都沒抬吧親!
昭陽公主一走,嬪妃們便如撕下羊皮的狼,紛紛涌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哭訴著。
“娘娘,臣妾不依……這怎么能算召見過臣妾了呢?”
“是啊娘娘!”
“難為臣妾提前半月便托人在外面制了這身衣裳頭面,陛下卻連看都沒看呢!”
……
眼見嬪妃們哭個不停,云羨終于忍無可忍:“別哭了!”
云羨揉著太陽穴,道:“不就是個男人,不見就不見了,有什么要緊的?”
葉良娣挺著腰背走上前來,她一貫巧言善辯,云羨一看見她,就覺得眼皮直跳。
“娘娘,臣妾們正值韶華,不得陛下相見,人生還有何樂趣?”
葉良娣質問著,一雙美目盈盈似水,我見猶憐。
可是誰見她憐惜都沒用,容洵不憐惜啊!
眾人都附和起來,道:“是啊娘娘,臣妾們活著還有何樂趣?倒不如死了。”
云羨只覺得耳朵里“嗡嗡”的響著,她忍無可忍,吼道:“不就是要找樂子嗎?來椒房殿,有的是樂子。”
52. 交換 這就是個游戲,你是不是玩不起………
容洵與昭陽公主一道行至紫宸殿外, 只見不遠處已有轎輦在那里候著了。
容洵停下腳步,看著天邊的月色,不動聲色的握緊了手中的折扇。他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是滿懷心事, 卻又仿佛根本沒什么事能落在他心上。
昭陽公主的目光凝在他手中的折扇上,嘆息道:“你總不肯丟了這扇子……”
容洵有些默然,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折扇, 半晌, 他喉頭微微滾動,道:“不過是個念想。”
昭陽公主點了點頭,突然開口:“你肯把扇墜給她, 是動了心罷?”
容洵抿了抿唇, 緊縮著眉,道:“不過是個物件,給了便給了。”
昭陽公主也不惱,只淺笑著道:“云羨與旁的女子不同, 她沒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 我倒是很喜歡她。”
容洵閉了閉眼, 道:“她的心思多著呢, 只是阿姐不知罷了。”
昭陽公主苦笑著搖了搖頭, 道:“夫妻之間不該有這么多防備,沒有真心就換不來真心,這個道理, 不消我多言,陛下也應該明白。”
容洵沒說話,只垂下眸去, 薄唇微啟,道:“天色不早了,阿姐該回去了。”
昭陽公主嘆了口氣,她張了張口,終是沒說出什么。
在上轎輦之前,她忍不住回頭望向他,只見他長身玉立,在月色之下,卻越發顯得形單影只。
高處不勝寒,他狠了心去做孤家寡人,她是知道的。可她,偏想拉他去人間,見識過塵世繁華,才不枉活這一遭。
而云羨,便是這漫長的黑暗中,唯一一點希望。
容洵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唇角勾起了一抹冷峻的弧度。
真心……大概是這宮里最奢侈的東西了。
他給不起。
*
容洵見昭陽公主的轎輦漸漸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方才轉身朝著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守宮的太監似是沒想到他會這么早回來,忙不迭的提著宮燈迎了出來,遠遠的,便見數點星光自那偌大的宮殿中涌出,而宮殿便似漸漸黯淡的月亮,他們靠的越近,也就顯得那宮殿越發孤冷寂寥。
容洵心思微動,腳下也不覺停了下來,道:“湖心亭那邊如何了?”
福瑞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忙道:“奴才剛得了信兒,說是皇后娘娘帶著嬪妃們去椒房殿了,只怕……”
“只怕什么?”
福瑞壯著膽子,道:“只怕此時,皇后娘娘正頭疼呢。”
容洵頭偏抬,冷目灼灼,雖未開口,福瑞卻已知道他要他說下去。
福瑞趕忙回道:“奴才聽說陛下離開后,各宮的嬪妃們都翻了天,鬧著要皇后娘娘給個說法呢。皇后娘娘擔心她們在湖心亭鬧得不成樣子,這才拉了她們去椒房殿里,想來此時,她們已哭哭啼啼的吵翻了天了。”
他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容洵的臉色,感慨道:“也不知皇后娘娘如何安撫得下她們……奴才聽說,娘娘帶她們走之前說了,要去椒房殿尋樂子,也不知這宮中到底有何樂子可尋……”
福瑞正說著,只見容洵臉色一寒,他望著手中空落落的扇子,沉聲道:“走,去瞧瞧。”
“陛下要去哪?”
“椒房殿。”
福瑞一怔,忙扯著嗓子朝前面掌燈的太監喊道:“起駕椒房殿!”
*
“今兒晚上是個平安夜!”
“誰說的?葉良娣死了呢。”
“謝芳儀也死了!”
“依著我說,肯定是張婕妤殺的……”
“什么呀,要我說,定是皇后娘娘殺的……”
……
椒房殿內,隱隱傳來女子的嬉鬧聲,容洵站在宮墻之外,早已面色鐵青的不成樣子。
福瑞出了一身的冷汗,賠笑道:“真是胡鬧,生啊死啊的,也沒個避諱。陛下千萬息怒,別……”
別一怒之下滅了人家九族……
話還沒說完,福瑞便見容洵抬腳走了進去。
福瑞擦了擦額角的汗,提心吊膽的跟了上去。這里是椒房殿,可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若是嚇到了皇后娘娘,可怎么得了喲!
“啪!”里面傳來茶盞落地的聲音。
“謝芳儀你干什么?冒冒失失的。”
“瞧她嚇得那樣,活像是見著陛下了呢。”
眾人齊齊笑起來,很快,笑容便都僵在了她們臉上。
“怎么,笑不出聲了?”容洵陰沉著臉,他本就有殘暴冷酷的名聲,雖長得風光霽月,可此時他雙眸冷厲,眉頭緊緊擰著,周身都縈繞著一種不好招惹的氣勢,使人不敢直視。
嬪妃們都怔在當場,嚇得瑟瑟發抖,有些膽子小的,更是幾乎哭出聲來。
她們在家中大多都聽說過容洵的威名,也不過是仗著美貌,才敢去搏一搏他的寵愛,如今見他當真動了怒,各個都嚇得魂飛魄散,生怕他一怒之下把她們拖出去砍了,甚至連累家中父母都丟了性命。
還是葉良娣頭一個反應過來,猛地跪下去,道:“陛下恕罪!”
眾人見狀,忙連滾帶爬的俯下身去,把頭埋得低低的,齊齊哭著請起罪來。
“酒來嘍!”
云羨笑著從小廚房走了出來,她手里拿著兩個酒壺,甫一抬頭,便撞上了一雙冷戾陰郁的眼睛。
她心頭一跳,結結巴巴道:“陛下?你怎么來了?”
“朕若是不來,只怕想破了頭也想不到,皇后還有這種本事。”
他淡淡說著,走上前來,拾起石桌上的卡牌,逼視著云羨的眼睛,居高臨下,道:“這是什么?”
云羨走上前來,將酒壺放在石桌上,指著那卡牌,道:“這是狼人殺的牌,我做的。陛下若是想玩……”
“狼人殺……”容洵說著,唇角微微挑起,道:“不知皇后預備讓朕怎么死呢?”
“什么?”云羨雙眸微睜,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容洵一把捏起她的手腕,咬牙切齒的咬著耳朵,道:“朕都聽見了,皇后還裝什么呢?”
福瑞趕忙打著圓場,道:“娘娘有所不知,方才陛下與奴才在外面,聽各宮娘娘們說誰死了,誰被殺了什么的……這生啊死啊的,可不能亂說啊,實乃大不敬啊!”
云羨聽著,釋然一笑,解釋道:“這就是個游戲,你是不是玩不起……”
“游戲?何以輕言生死?”
容洵將她一把拉近自己,迫使她抬起頭來望著他。
云羨知他認了真,連忙斟酌著措辭,道:“此事是我有欠考慮,我不過是想給大家找些樂子,沒有想那么多。”
“找樂子……”容洵冷笑一聲,道:“皇后預備帶她們找什么樂子?若今日朕不管,只怕明日,皇后便敢帶著她們上青樓去了。”
云羨趕忙擺手,道:“青樓是糟粕,怎會帶她們去……”
話音未落,只見容洵面上一沉,沖著侍衛道:“把她們給朕拖出去!殺!”
“什么!”
云羨一驚,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侍衛已齊齊沖了進來,將嬪妃們團團圍住,作勢便要將她們拖下去。
嬪妃們嚇得花容失色,就連平素最淡定的葉良娣,此時也已驚慌失措,倉惶的說不出話來,連哭都不敢了。
“娘娘!娘娘救救臣妾!”謝芳儀掙扎著爬到云羨腳邊,還未抓到云羨的裙裾,便被侍衛抓了回去。
云羨拼命想要從容洵手中掙脫,可他手如鐵鉗,她根本動彈不得。
“容洵!”云羨忍不住吼道:“此事因我而起,你若是要撒氣,要打要殺,都沖著我來!”
“這可是你說的。”容洵嘴角浮起一絲冷意。
“是我說的!”
“好。”他俯下身去,在她耳邊低聲道:“今夜,你侍寢。”
云羨瞳孔驟然一縮,咬緊了唇角。
“你若不愿,還來得及。”
云羨嘴里一陣發苦,她喉嚨一哽,道:“我愿意。”
“如此……”容洵沉/吟著,略一回身,看向眾人,低吼道:“滾!”
53. 嘗試 如果被傷害,就殺了她好了。……
椒房殿內又燃起了紅色的燈燭, 這不是這里第一次燃紅色的燈燭了,可是這一次,云羨的心境卻與上一次完全不同。
燈燭搖曳,她望著那紅色的火苗, 微微的有些出神。
不是沒想到過這一刻, 從她答應入宮,便想過有這一刻了。她雖是母胎單身, 倒也對男女之事并不抗拒, 喜歡也就罷了, 若是不喜歡,只當是被狗咬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事出突然, 直到現在, 她還有些緩不過神來。
她怎么也想不到,不就是帶著嬪妃們打個狼人殺,怎么就把自己弄到了這種地步?
“吱呀”一聲,寢殿的門被推開了。容洵站在那里, 月色自他頭頂上傾瀉而下, 宛如月下仙人。
可他分明是個狼滅……
云羨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了起來, 她警惕的望著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他在她面前站定, 俯下身來。
他只著了件單衣,領口微微敞開著,露出一片如玉的鎖骨。
云羨吞了口口水, 目光卻一刻都不敢停的追視著他,生怕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來。
見他抬起手來,云羨條件反射似的猛地將他推開, 站起身來。
她強自鎮定,道:“我知道陛下娶我不過是權宜之計,我斗膽,想與陛下做個交易。”
容洵靠在床上,支肘撐起上身,半是慵懶半是散漫的望著她,道:“說來聽聽。”
云羨挺直了腰背,迎上他的目光,鄭重道:“我愿助陛下削相權,平黨爭,固天下!”
容洵深深望著她的臉,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似的,半晌,他清淺一笑,欣然允諾,道:“有意思……”
他說著,重重的躺了下去,青絲瞬間如瀑布般,泄了滿枕,玩味道:“丞相得女若此,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呢……”
*
一整夜,云羨都睡得心驚膽戰。她雖睡在容洵身側,身子卻緊緊貼著墻壁,生怕容洵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禽獸之舉來。
事實證明,她是想多了。
燈燭搖曳著,發出“噼啪”的輕響,寢殿里卻越來越暗,想來是燈燭已經燃燒到了盡頭。
她望向他,他早已睡熟了,眼眸緊緊閉著,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他呼吸極輕,均勻綿長,表情是那樣的平靜安寧,讓人幾乎忘記了他擁有怎樣漂亮奪目的眼眸,也忘記了他醒著時是怎樣的陰戾殘忍。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連身子也不敢翻動,像是害怕驚擾到他似的。直到困極了,她才終于撐不住漸漸睡去。
終于,燈燭熄滅了。黑暗之中,容洵倏的睜開了眼睛,他偏過頭去,靜靜的凝望著她,她眉頭微皺著,手指緊緊的攥著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一般,只露出個腦袋來。
他伸出手來,輕輕撫向她的臉頰,可就在離她咫尺之間的地方,他卻停了下來,手指只是虛張了張,便又蜷緊了。
他眼眸凌厲,可望向她的時候,這份凌厲之中卻又夾雜了別的東西。
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試一下,試試付出真心是怎樣一種感覺,哪怕被傷害……
如果被傷害,就殺了她好了。
容洵自嘲的勾起了唇角,大約,是阿姐的話太有誘惑力了。
*
云羨睡醒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猛地坐起身來,身旁卻早已是空無一人了。她伸手摸過去,床上一點溫度都沒有,他大約已離開很久了。
不知為何,無端的,她竟有些悵然。
“娘娘,您醒了?”紫蘇笑著走過來,手中端著一個銅皮面盆,道:“奴婢見盆中的水涼了,剛去兌了些熱水,可巧,您就醒了。”
她將面盆放下,又來扶了云羨起身,臉上雖是笑著,卻帶了三分憐惜,手上動作也極輕,像是生怕弄疼她似的。
云羨揉了揉迷蒙的眼,徑自下了床,道:“什么時辰了?”
紫蘇趕忙跟在她身后,道:“已是巳時了,娘娘若是累了,大可多睡一會子的。”
云羨走到臉盆邊,捧起水來洗了臉,道:“我沒事。”
她抬頭望著窗外,太陽穴又“突突”的跳了起來,無奈道:“她們什么時候來的?”
紫蘇走到她近前,朝著窗外看了一眼,道:“一早就來了,奴婢告訴她們娘娘還歇著,她們便老老實實的待在院子里,都說不妨等到什么時辰,今日總是要見到娘娘的。”
云羨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道:“你讓她們去正殿里候著罷,我馬上就到。”
紫蘇打量著她的神色,見她臉上并無疲憊之色,方才猶疑著道了聲“是”,緩緩走了出去。
半炷香的時辰之后,云羨便出現在了正殿里。她坐在正中央,臉上有些訕訕,連看向諸位嬪妃的目光都顯得底氣不足。
相反的,各嬪妃都目光灼灼的望著她,仿佛在等她一個解釋。
云羨嘆了口氣,強打著精神,道:“昨日……陛下雖是召了我侍寢,到底也算是個好的轉變……你們認真爭寵,多一點套路,那些民間流傳的話本子可以多少看一點,我相信,用不了多久,陛下便會召幸你們的……”
云羨說完,便自去取手邊的茶盞吃。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連云羨手中茶蓋輕碰茶盞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云羨心里忍不住七上八下起來,連帶著呼吸都有些緊促,手指也禁不住的微微顫抖起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做了壞事被當場抓包,明明說好是為嬪妃們爭取侍寢的機會,結果最后侍寢的卻是她,雖是非她所愿,卻也是解釋不清的了。
半晌,云羨放下了茶盞,抬起頭來。她見葉良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覺心頭一緊,道:“葉良娣,你有什么要說的?”
葉良娣抿了抿唇,站起身來,小心翼翼道:“娘娘,您……還好罷?”
“嗯?”云羨狐疑的看著她。
她咬了咬唇,猛地跪下身來,道:“臣妾謝娘娘救命之恩!”
接著,嬪妃們都齊齊跪了下來,感念道:“臣妾謝娘娘救命之恩!”
“這是……你們快起來。”
云羨趕忙起身去扶她們,道:“昨日的事因我而起,若當真連累了你們的性命,那才是我的不是。”
葉良娣掙扎著不肯起身,道:“娘娘,臣妾自請撤下綠頭牌,再不侍寢,只盼終生侍奉娘娘左右!”
“你這是說的什么胡話?”
云羨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嬪妃們都低下頭去,鄭重道:“臣妾也愿再不侍寢,只終生侍奉娘娘!”
“我用不著這么多人侍候……”云羨扶額道:“你們年紀輕輕的,怎么能因為我就不去侍寢呢?我不是說了?只要你們努力套路陛下,還是很有機會的……”
“娘娘……“葉良娣打斷了她。
云羨看向她,心中一喜,道:“你想通了?這就對了,不侍寢怎么行嘛……”
“不是……”葉良娣小心翼翼的開口,道:“臣妾是真的不愿侍寢,臣妾真的害怕陛下,臣妾想活著……”
“是啊娘娘,臣妾再也不想見陛下了!”
“臣妾也是!”
……
云羨看著她們,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容洵這個狗男人,這是造的什么孽喲!
云羨生無可戀的看著她們,道:“你們先回去罷,我想靜靜。”
葉良娣湊上來,道:“臣妾愿留在椒房殿侍奉娘娘!”
云羨眼看著眾嬪妃也要附和起來,忙道:“我知道你們的心了,可你們都是家里嬌寵大的姑娘,哪能受得了這個苦呢?”
“那娘娘……我們能留下來玩狼人殺嗎?”謝芳儀紅了一張臉,抬頭忖度著云羨的神色。
“狼人殺?”
“是啊娘娘……”
“我也想留下來……玩一會。”
“我也……”
“娘娘昨天說斗地主也好玩,還沒教我們呢……”
……
云羨無奈的看著她們,見她們越說越興奮,便不忍擾了她們的興致,只得打碎了牙齒往肚子里咽,道:“行叭……”
“娘娘千歲!”眾人呼喚起來。
54. 真相 容洵這個混蛋!我殺了他!
將軍府。
“思溫……”徐夫人低聲勸道:“此事已是板上釘釘, 再無更改的余地了,你這樣揪著不放,只會讓你父親為難。”
她斜睨了徐少康一眼,見他滿面愁容, 便接著道:“當初與蕭家定親, 我與你父親都是極愿意的,如今卻貿然去說退親的事, 這讓你父親如何張得了口啊?”
“出爾反爾之事, 我不會做!”徐少康冷哼一聲, 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徐思溫攥緊了攏在袖中的手指,道:“父親, 這如何是出爾反爾之事?明明是他們蕭家不義在先, 毀了與劉家的親事,這才……”
徐少康打斷了他,道:“劉念做出那種沒臉的事來,蕭家不愿與她結親也是常事。更何況他們兩家本也沒正式定親, 算不上背信棄義。”
“難不成, 父親為了面子, 便要眼睜睜的看著妹妹墜入這根本不可能幸福的婚姻中去?”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蕭家是大楚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 蕭敘白無論人品、家世、相貌、能力都是極出挑的, 我不知道,阿柔嫁給他,怎么就會不幸福!”
徐少康一口氣不落的說完, 整張臉都憋得有些發紫。
“你別急,好好和孩子說話。”徐夫人勸著,撫著他的胸口為他順氣, 道:“思溫說的也有道理,那蕭敘白自小便與阿念感情甚篤,做什么都在一處,全京城誰不知道他們兩個是要結親的?如今阿念出了事,他轉頭便能與阿柔結親,的確是有些古怪的。”
“古怪什么?”徐少康狠狠瞪著徐思溫,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哪能拘泥于兒女之情?我與你母親未成親時,也沒什么情分,可成了親,心里自然也就只有她一人了。別說蕭敘白與劉念沒什么,便是真有什么,他與阿柔成了親,自然也就收心了。”
“蕭敘白與父親怎么一樣?此人只顧著仕途罷了,他今日能拋棄阿念,明日便能拋棄妹妹,若我當初在京城,是絕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徐思溫說著,眉頭都緊緊的擰了起來。他一貫是溫潤如玉的,如今卻為此事爭辯得如此激烈,徐夫人心中不覺有些動搖。
她心里念著女兒的幸福,便也不敢草草應了,只向徐少康道:“此事事關阿柔的終身,老爺千萬再斟酌些日子,蕭家若是來說成親的事,我自會找借口拖延些時日的。”
徐少康不忍拂了徐夫人的意,只得點點頭,嘆息道:“那便聽夫人的……”
話音未落,便見門被猛地推開。
徐寄柔站在門口,一雙眼睛紅彤彤的,像是剛哭過。
“阿柔?你這是怎么了?”徐夫人趕忙起身,將她拉進來,道:“誰欺負你了?”
徐少康亦關切道:“誰敢欺負你,阿爹去打斷他的狗腿!”
徐寄柔搖搖頭,看向徐思溫,哀求道:“哥哥,你別管我的親事了,好不好?我自小便知道,蕭公子將來會是阿念的夫君,即便我再喜歡他,本也是對他死了心的。可如今上天既憐憫我,給了我與他結成夫婦的機會,我便是絕不肯放棄的了。”
“妹妹……”徐思溫苦澀的望著她,道:“可是蕭敘白待你并非真心……”
“除了哥哥待阿念是一片真心,我竟不知,這世上還有什么真心?”她質問著他,逼視著他的眼睛。
從小到大,徐寄柔都和順文靜,徐思溫竟不知道,她會為蕭敘白做到這一步。
“妹妹……”徐思溫閉了閉眼睛,痛苦道:“此事與阿念無關,我只是不忍你……”
“與阿念無關?”徐寄柔是聲音顫抖著,無端的,帶了三分譏諷,詰問道:“若不是為了她,哥哥又豈會咄咄相逼,不肯讓我嫁給蕭公子?”
話說到最后,竟已有些聲嘶力竭。
徐寄柔顫抖著,淚水一滴滴從眼眶滑落,道:“在哥哥心里,究竟是阿念重些,還是我這個妹妹更重些?”
徐少康和徐夫人看著面前的兄妹二人,一時感慨萬千。他們從未真正審視過他們的子女,本以為他們還是孩子,卻沒想到,他們已藏了那么多心事。
徐思溫用力閉了閉眼睛,解釋道:“妹妹,我承認,我的確喜歡阿念,也因此更看不上蕭敘白的人品,他能在阿念困境之中拋棄她,若將來你遇到什么難事,他便也一樣會拋棄你,這樣的男子,又怎能倚重?”
“呵……”徐寄柔冷笑一聲,一雙眸子水汪汪的,我見猶憐,可此時,她卻如同護崽的鷹,是怎么也聽不進旁人的話的了。
“又是阿念……是她自己作孽壞了親事,又哪能怨得了蕭公子?”
“她確實做錯了事,可只是一時糊涂,這才……”
“一時糊涂?哥哥該不會以為,阿念還如當初一般,只是個驕矜的小姑娘罷?”徐寄柔發了狠,生生的往徐思溫的痛點上踩去,道:“哥哥以為,是誰讓宋平壞了云羨名聲的?”
徐思溫不忍的望著她,眼中滿是受了創傷的隱痛,道:“阿柔……”
“沒錯,就是你的阿念讓我做的,千真萬確!”徐寄柔說著,崩潰大哭了起來,仿佛壯士斷腕,有一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悲壯。
“哥哥以為我壞,卻沒想到,她才是幕后黑手吧!”徐寄柔說完,便轉身推開門跑了出去。
門“吱呀呀”的晃動著,發出凄厲的聲響,一點一點都剜在徐思溫的心上。
他怔在當場,深深的埋下頭去,握緊了拳頭,只剩下肩膀微微的聳動著,暴露了他的心緒。
他知道,徐寄柔不會說謊。
徐少康和徐夫人都被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驚呆了,許久,徐夫人才輕輕推了推他的手臂,低聲道:“思溫,這……”
徐思溫緩緩抬起頭來,擠出一抹溫良的笑容,道:“母親,我沒事。”
“你若是真心喜歡阿念,我便去劉家提親,想來你姑母會同意的。”徐夫人說著,心疼的望著他。
“不必。”徐思溫苦笑道:“母親,不必了。”
*
中秋一過,日子便過得快了起來,今年雨水較往年多了許多,即便已至深秋,也總是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
窗外雨下得極大,想來,今天是不會有人來叨擾了。
云羨百無聊賴的看著腰間的扇墜,微微的有些出神。
“我的云大小姐,陛下都做不到的事,你亂承諾什么呢?削相權,你知不知道劉行止在朝中的勢力有多大?”
沈讓雙手抱臂,斜靠在一旁的博古架上,生無可戀的看著她。
云羨掀了掀眼皮,語氣難得的柔軟,道:“我這不是沒辦法么?我若是不這么說,只怕……”
她咬了咬唇,沒說下去。
“怕什么?”沈讓收斂了方才滿不在乎的神情,他微蹙著眉,俯下身來撐在案幾上,看著云羨的眼睛,道:“是不是你在宮里遇到什么事了?”
他神色一凜,道:“容洵欺負你了?”
“沒有。”云羨趕忙否認,又看向一旁盤著賬單的劉君澤,見他似乎沒聽到他們方才的對話,才松了一口氣。
她壓低了聲音,道:“好不容易出宮來看看君澤,我不想說這些。你只要幫我留意著,劉行止與哪些人過從甚密,看看怎么能掰掉劉行止的爪牙便是了。至于別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
“你一個小姑娘,能有什么辦法!”
沈讓的語氣頓時強硬了起來,他站直了身子,周身都透露著陰寒怒氣,仿佛已恨到了極致,怒不可遏道:“容洵這個混蛋!我殺了他!”
他作勢便要沖出去,云羨急忙擋在他身前,斥道:“你不要命了?”
沈讓大口喘著氣,道:“那也不能讓他這么欺負你!”
他猩紅了眼,咬著牙道:“他是不是想強迫你?”
云羨忙否認,道:“沒有,我只是擔心他讓我侍寢,便主動提出了這個法子。”
她背過身去,望著窗邊的雨,眼神微微有些神往,安慰道:“不要緊,只要我們找到七彩琉璃寶盒,這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就算削不了相權,也沒什么大不了……”
話音未落,云羨便撞在了一個懷抱里。
她一驚,用眼角的余光朝后看去,只見沈讓用一只臂彎擁著她,雙拳攥得死死的,道:“云羨,你信我,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云羨掙扎著推開了他,笑著道:“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們離開這里的。”
“姐姐……”
云羨一回身,只見劉君澤不知什么時候跑了過來,他戒備的看著沈讓,好像擔心他會對云羨做什么似的,不動聲色的擋在云羨和沈讓之間,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云羨撫著他的肩頭,道:“去云游四方,不過,要很久以后了。”
劉君澤扯了扯嘴角,像是祈求一般,語調低到了塵埃里,道:“若有那一天,姐姐帶著我一道,可好?”
云羨看了沈讓一眼,又看向他,鄭重道:“若到了那一天,你愿意隨我離開,我便帶著你。”
55. 千秋節 既是皇后想看,便看看罷。……
饒是云羨乘了馬車, 可回到椒房殿的時候,裙擺還是濕透了。
她懊惱的掀起裙擺,踮著腳一路走回正殿里,猛地跳到貴妃榻上跪著, 一邊甩了鞋子, 一邊沖外面喊道:“紫蘇!幫我拿雙鞋襪來……”
只聽身后有人輕咳了一聲,云羨心頭一跳, 后面的話便被咽回了肚子里。
她緩緩轉過頭來, 只見容洵正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紫蘇在一邊奉著茶,滿臉無奈的看著她。
“陛下?”云羨艱難的轉過身來,光著腳踩在地上, 賠笑道:“你怎么在這兒?”
容洵掃視了她一眼, 目光在她的腳上停留了一瞬間,很快又抬起頭來,道:“給她瞧瞧。”
福瑞道了聲“是”,忙躬身走到云羨面前, 將手中的圣旨遞給她, 道:“娘娘, 下個月初九就是陛下的千秋節了, 陛下的意思, 是要您來操辦。”
“我?”云羨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道:“此事往常不是都由內侍省去做嗎?”
福瑞怔了怔,道:“原是內侍省籌備的, 可如今您是皇后,依著規矩,便由您來操辦更為合適。”
云羨抿了抿唇, 看向容洵,道:“陛下明鑒,臣妾自小在涼州長大,并不懂這些,千秋節是大事,只怕要鬧出笑話來。不若臣妾向陛下舉薦一人,葉良娣出身書香門第,頗精通這些禮教之事,做事也很得體,不若由她……”
“你今日見到你弟弟了?”容洵淡淡開口,一雙眸子沉沉的望著她,辨不清其中神色。
“是……”云羨不明白他怎會突然問起這個,不覺有些困惑。
“坐下說。”容洵垂了眸子,端起面前的茶盞,淺淺的啜了一口。
云羨不明就里,只得先乖乖坐了下來,腳離開冰涼的地面,瞬間便覺得全身舒暢了許多。她把腳縮回裙裾里,雙腳交疊,悄悄的取著暖。
“劉君澤小小年紀便能把鋪子經營的有聲有色,倒算是個人才。”容洵看向她,仿佛故意挑動著她的情緒似的,可云羨望去,他的眼底卻分明只有一片寒涼。
可無論如何,她要為劉君澤爭一把。
她迎上他的目光,道:“臣妾有一不情之請。”
容洵不易察覺的舒了口氣,道:“說來聽聽。”
云羨道:“臣妾想求陛下開恩,讓君澤去國子監讀書。”
她怕容洵不肯,忙解釋道:“君澤那孩子極有天分,只是從小沒有機會讀書,這才耽誤了。若是他能去國子監,臣妾相信,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成為大楚的棟梁。”
“如此……”容洵沉吟一聲,道:“也未為不可。只是……”
他站起身來,走近了她,雙手撐在她兩側,身子微微向前傾著,明明氣勢迫人,可不知為何,云羨并不覺得害怕,大約是因為他身上隱隱約約帶著的寒梅香氣。
她身子略略朝后,避開他的鼻息,道:“只是什么?陛下不妨直言。”
容洵的眼中透出些微笑意,像是漫天星子,很快又沉寂下去,他玩味著,道:“朕幫了皇后這樣一個大忙,皇后是不是也該為朕做些什么?”
云羨一愣,旋即笑開了,道:“這千秋節的差事,臣妾應下了。”
*
翌日一早,容洵便下旨,讓劉君澤入國子監讀書,并可以隨侍左右,聽從議事。
這旨意一下,便是擺明了要提拔劉君澤了。
云羨只覺得自己像被吊了胡蘿卜的驢,而容洵就是那個給她吊了胡蘿卜的人。
她雖是學考古的,可論到操辦千秋節的儀制規矩,她還是兩眼一抹黑,不過好在具體的事情都有內侍省承辦,她只要盯著些,大體不出紕漏便是了。
很快便到了千秋節當日。
雖是晚宴,從下午時候起,便有大臣攜著夫人、子女入宮了。
宴會的地點便定在花萼樓前,臨近傍晚,赴宴的群臣已各自落座,云羨獨自一人坐在高臺之上,百無聊賴的等待著容洵的到來。
他是皇帝,自然要擺足了架子,姍姍來遲也是應該的。
只是旁人看著,便覺得云羨格外寂寥些。
蕭敘白坐在徐思溫身側,兩人都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耳畔傳來婦人們的絮語,“我聽說陛下是個不近女色的,這么些日子,便連后宮都不曾去過呢!”
“怎么可能?皇后娘娘那樣的美人,陛下得多有定力才能……”
“你瞧瞧,皇后娘娘是不是清瘦了許多?我聽說啊,她日日獨守空閨,可憐的緊呢!”
“我猜啊,陛下是看不上娘娘的出身,畢竟是涼州來的,就算給她穿上鳳袍,她也不像皇后。”
“我也聽聞,陛下原本要選的,是劉念小姐。”
……
“夠了!”徐思溫猛地站起身來,他出身極好,又鮮少疾言吝嗇,如今甫一發怒,那些婦人便齊齊噤了聲,只瞪了眼睛驚恐萬分的看著他。
徐思溫沒說話,只一推案幾,大步走了出去。
徐少康看了徐夫人一眼,低聲道:“你去喚他回來,馬上就開宴了,若是得罪了陛下,可不是玩的。”
徐夫人忙不迭的應了,正要起身,便見蕭敘白站起身來,道:“夫人稍安,我去尋思溫兄回來。”
他說著,便朝著徐思溫離開的方向追去。
云羨早已察覺到徐思溫的異樣,她趁著旁人不留神,悄悄的跟在徐思溫身后追了出去。
云羨沒打算避著人,就在宮墻之外將他喚住了,她走到他近前,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思溫搖搖頭,道:“沒什么,只是里面太吵,我出來透透氣。”
他略略避開云羨的目光,像是羞于見她似的,遲疑著道:“你在宮中……過得可還順意?”
云羨不明就里,笑著道:“衣食倒是不缺,只是太悶了些,比不得宮外自在逍遙。”
“我……”徐思溫咬了咬牙,黯然道:“對不住你。”
云羨猶自不解,便見蕭敘白走了過來。
今日是容洵的生辰,他自不敢再穿白色的衣衫,只著了朝服,瞧著倒也是極挺拔英俊的。
他拱了拱手,微微垂眸,道:“皇后娘娘。”
云羨緩緩回身,瞇了眼睛,道:“蕭大人來做什么?”
蕭敘白不疾不徐,道:“臣來找思溫兄。”
云羨看了徐思溫一眼,見他微微頷首,便坦然道:“如此,那你們細談便是。”
她說著便要離開,一轉身,她腰間墜著的扇墜便撞在了蕭敘白眼里。
他瞳孔一緊,只覺一陣寒意自他背脊上躥了上來,直撞得耳朵“嗡嗡”作響,連手腳都是冰涼的。
這扇墜他是見過的,容洵從不離身的東西,竟給了她,而她,便這樣坦然的墜在腰間……
這算什么?
他的付出與真心,又算什么?
他強自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使他聽上去如往常一般冷漠淡薄,道:“娘娘與陛下,當真是感情甚篤,臣羨艷不已。”
云羨腳下頓了頓,道:“蕭大人與未來的夫人也應如是。”
她言罷,也不理蕭敘白作何反應,便大步離開了。
徐思溫不解的看著蕭敘白,道:“蕭兄……你這是?”
蕭敘白沒說話,只望著云羨離去的背影,攥緊了衣袖,指尖都捏得發白。
劉云羨,你說我沒有真心,那你說,江山和美人,陛下又會選哪個呢?
半晌,他重重的閉了閉眼睛,道:“思溫兄,我們回去罷。”
徐思溫緊蹙了眉,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道:“好。”
*
云羨落座不久,便見容洵姍姍而來。他臉色晦暗,一雙劍眉微微蹙著,薄唇緊抿,顯得意味不明。
福瑞跟在他身后,意味深長的朝著賓客們看了一眼,便又匆匆低下頭去。
眾人齊齊站起身來,躬身道:“陛下康樂宜年,福壽綿長!”
容洵極輕的“嗯”了一聲,在云羨身側坐了下來,他端起酒盞,玩味似的掃視著眼前的賓客,許久,唇角浮上一抹陰鷙的笑意,道:“都坐下,開宴罷。”
樂聲隨之而起,舞姬們隨著音樂徐徐入殿,翩若驚鴻。
酒過三巡,劉行止站起身來,朝著容洵舉起酒盞,堆了一臉的笑意,道:“陛下,臣女阿念為了今日,特向胡姬學了霓裳羽衣舞,她苦練多日,盼著能呈給陛下、娘娘一觀。”
容洵疏離的笑笑,亦舉起酒盞與劉行止對飲了,看向劉念,道:“妻妹有心了。”
劉念此時已有些薄醉,眼眸更勝秋水,兩頰紅紅的,雙唇像是擦了胭脂,艷麗得驚心。
她站起身來,柔若無骨的盈盈一拜,道:“多謝陛下。”
她剛想走出位置去獻舞,便見容洵幽幽望向云羨,道:“只是朕素來不喜歌舞,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云羨似是未曾想到容洵會突然點到自己,她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又很快恢復如初,道:“臣妾未曾見過霓裳羽衣舞,倒是很愿意看看的。”
這霓裳羽衣舞被史學家吹的神乎其神,可到底未親眼見過,沒想到在這里竟有了機會,云羨自是不想放過。
至于是誰跳,她倒并不在乎。
容洵眸子暗了暗,連唇角的笑意都冷了幾分,他手指攥緊了酒盞,道:“既是皇后想看,便看看罷。”
56. 獻舞 臣女想請娘娘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
絲竹管弦之聲響起, 劉念著了羽衣,踮著腳尖翩然而入。
她本就生得絕美,如今帶了醉意,更添了幾許風情, 便當得起一句美不勝收。身上的羽衣是用百種鳥兒的羽毛制成, 底色是鶴羽的白,再加上孔雀、翠鳥、鸚鵡等鳥的尾羽, 不必費心去染色, 便是熠熠生輝的。
月光之下, 她周身宛如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便說是月中嫦娥,也是有人信的。
美人曼舞, 本就引入遐想, 若是這美人本就帶了旁的心思,那只怕是沒有一個男人能抵擋得住的。
賓客們都目不轉睛的望著她,無論是美麗的臉龐、曼妙的舞姿,還是纖細的腰肢、赤著的腳背, 都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一刻也不忍離開她。
霓裳羽衣舞本是壯麗的, 可落在劉念手中, 便多了幾分清麗婉約和欲拒還迎的味道。
她的前襟微微袒露著, 素白的身子就這樣呈現在容洵面前,像是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呈給他似的,美得通透而大膽。
她微微屈膝, 跪在容洵面前,低眉一笑,帶著無限風情, 道:“臣女舞藝不精,恐污了陛下的眼,還請陛下恕罪。”
樂聲漸漸停下來,賓客們都好整以暇的看著眼前的一幕,連推杯換盞都忘了。
劉行止和徐慈心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幕,眼中滿是篤定與自信,他們知道,劉念這一舞,定會名動天下。別的或許不夠,可勾引男人是足夠了。
劉子寧不安的望著臺上的劉念,她豐腴的胳膊露在風中,微微的有些發寒。
容洵沒說話,只看向云羨,道:“皇后以為如何?”
云羨想了想,很誠實的評價道:“舞得極好。”
劉念一喜,道:“不知臣女可能向陛下和娘娘討兩個賞賜?”
容洵垂眸看著自己的酒盞,道:“說來聽聽。”
劉念含羞帶怯的看著他,淺淺的勾了勾唇,道:“第一個賞賜,臣女想請陛下賜酒一盞。”
容洵冷笑一聲,道:“這有何難?”
他微微向福瑞示意,福瑞躬身走上前來,捧著一個大酒壺放在劉念面前,道:“小姐不必客氣,這酒啊,管夠。”
劉念媚眼如絲,盈盈一拜,道:“多謝陛下。”
“第二個賞賜……”劉念咬著唇,看向云羨,道:“臣女想請娘娘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讓我入宮侍奉陛下和姐姐。”
話音一出,賓客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劉念這是什么意思,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勾引自家姐夫到這個份上,也是沒誰了。
劉子寧猛地看向徐慈心,囁嚅道:“母親……”
徐慈心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劉子寧看著一旁劉行止成竹在胸的模樣,便瞬間明白了。
“你……”
云羨一驚,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她說今日劉念為何好心好意的跳舞給她看,原來在這等著呢……當真是好算計。
云羨本想直接拒絕,可又怕容洵被她迷惑了,萬一她駁了容洵的面子,倒是不好。
可若是讓她入宮……那不是又走回書里的老路了?
云羨猶自糾結著,便聽身邊容洵的聲音響起,他明明聲音陰厲,可不知為何,她竟從中聽出了些許笑意。
“想伺候朕么?”
劉念驀然抬起頭來,眼里滿是喜色,道:“臣女愿意。”
容洵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神情淡漠,道:“可惜……你不配。”
“什么……”劉念咬著唇,眼睛圓瞪,盈盈的閃著水光,似是不敢相信。
云羨心里松了一口氣,剛要開口,便聽劉念接著道:“陛下不肯要我,可是因為怕姐姐吃醋?可我并不期望做什么妃嬪,只要做個宮女便心滿意足了。”
葉良娣聽不下去,率先站起身來,道:“劉小姐,此事與皇后娘娘有什么相關?可不能胡亂攀扯。”
謝芳儀等人忙附和道:“就是啊,皇后娘娘寬宏大量,我們可都是小肚雞腸的,看不慣旁人這樣說娘娘。”
福瑞見容洵已心生厭煩,忙走上前來想拉劉念起身,道:“風涼了,小姐穿得單薄,還是先回去罷。”
劉念掙扎著不肯起來,她還想再說,便聽到容洵看向侍衛,聲音徹骨幽寒,道:“沒看夠嗎?還不把這女人拖下去!杖責五十大板!”
侍衛們一擁而上,將劉念按在了地上,向外拖拽著。一路上,都能聽見劉念凄厲的哭聲。
劉行止和徐慈心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從萬人矚目到萬人鄙夷,似乎就發生在一瞬間,形勢便急轉直下了。
“陛下……”劉行止戰戰兢兢的站起身來,求情道:“臣女自幼體弱,只怕受不住五十大板,求陛下開恩吶!”
容洵冷凝著一雙眼,臉色陰鷙得不成樣子,道:“朕未治丞相個教女無方之罪,已是看皇后的面子了。若丞相覺得朕處事不公,大可告老還鄉。”
容洵頭偏抬著,狹長的眸子瞥著劉行止的臉,全然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樣,直看得劉行止腦門上的青筋直跳。
他幾乎沒有遲疑,只重重的拜下去,道:“臣不敢。”
劉行止還算坐得住,徐慈心卻已面色灰敗,憔悴的不成樣子了。她不敢向容洵求情,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怔怔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如刀絞。
五十大板可不是玩的,基本上就是生死由命了。
劉子寧忍不住,剛要起身便被徐慈心死死的攥住了,她朝著他搖了搖頭,眼中盈著一汪淚。
“可是妹妹……”
劉子寧一句話沒說完,便已看到了劉行止不耐的神色。于他而言,無論是多疼愛的女兒,到了必要的時候,也都是可以舍棄的。
而徐慈心,大約也認為沒有什么比老爺的官職更要緊。
他恨恨的握了握拳頭,終是沒有起身。
云羨抬頭望著劉念一路被侍衛拉出去,身上的羽衣被滾得滿是臟污,只怕是再也不能穿了。
劉念是自作孽不可活,那衣服倒是白白糟踐了。
云羨抿了抿唇,她收回目光,無意間瞥見徐思溫,他直直的望著劉念離去的方向,眼中是難以言喻的隱痛,想來,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他心愛的姑娘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從前明明是很單純、很驕傲的。
云羨嘆了口氣,輕輕的搖了搖頭。
人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似的,滿堂都是飲酒談笑之聲,仿佛那只是個不重要的插曲,仍是賓主盡歡的。
臨近尾聲,賓客們開始依次向容洵敬酒祝壽。
云羨瞧著絡繹不絕的來人,他們臉上都帶著盈盈的笑意,只有徐思溫緊繃著臉坐在原地,他只是不住的喝酒,一盞酒一盞酒的灌下去,好像拼命要喝醉似的。
容洵端著酒盞,有人來敬酒,便抬頭淺酌一口,到后來,便連頭都不抬了,想來是有些乏了。
云羨坐在他身側,悄悄的把他酒盞中的酒換成了桂花茶,趁著沒人,她低聲在他耳邊道:“這宴席沒意思,待會酒席散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容洵聽著,微微側目看向她,她正淺淺笑著,眸光溫柔而赤誠,他好像有很多年,都未曾見到這樣好看的笑容了。
云羨在他的眸光里看出了一抹不可置信,正要開口,便見劉行止走了過來。
云羨懶怠見他,便避過頭去,自顧自的喝著茶。
容洵眼中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殺意,道:“丞相好貪的心,家中出了一個皇后還不夠,還想再出一個貴妃。假以時日,只怕這天下,丞相也要置喙了。”
劉行止忙請罪,道:“臣知錯!臣教女不嚴,竟教出這樣膽大包天的蠢東西,還請陛下責罰!”
容洵眸色一冷,只把玩著手中的酒盞,不置可否。
劉行止跪在地上,只覺周身都冷得徹骨,卻不敢抬頭,只深深的把頭埋下去。
“王景行、顧忠、崔言!”容洵猛地喚道。
這三人皆是一驚,顧忠膽子小,幾乎把一整杯酒都潑到了袍子上。
他們戰戰兢兢的走出來,跪在容洵面前,極謙恭的喊道:“陛下!”
容洵掀了掀眼皮,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聲音不疾不徐,道:“你們三個成婚多久了?”
三人一怔,相互對視了一眼,王景行率先回道:“臣成婚十三年有余了。”
“臣……臣成婚八年。”顧忠抖得不成樣子,還是崔言看不下去,虛扶了他一把。
崔言吞了口口水,道:“臣成婚七年了。”
“如此……”容洵勾了勾唇,道:“休妻,你們可愿意?”
“什……”顧忠張了張口,道:“不知賤內犯了何事……”
容洵笑笑,拍了拍顧忠的臉,道:“如此說來,顧愛卿是不愿意的了。”
“不……不是……”顧忠的舌頭打了結,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來人!即日起,這三個婦人流放涼州,永不許踏入京城一步!”容洵說著,看了沈讓一眼,道:“沈指揮使,你親自派人送她們去涼州,若是敢跑,便打斷她們的腿,死活不論!”
“是!”沈讓站起身來鄭重應了,只一眼,便有皇城司的人擁上來,押著那三個婦人走了。
女子流放即便在大楚也是極少見的,這一去路途遙遠,雖不是死罪,也差不多了。若是僥幸活下來,只怕也要剝層皮。
這三個女子都是高官之妻,從來都是養尊處優的,只怕是遭不住。
賓客們皆在心底感嘆著,卻大氣都不敢出,只靜靜看著。
崔言大著膽子,道:“不知賤內所犯何事?還請陛下開恩哪!”
容洵冷嗤一聲,道:“崔大人倒是個重情重義的,你既心疼愛妻,不若你同她換換?”
“這……”崔言深深的低下頭去,道:“臣失言,還請陛下恕罪!”
他的妻子本來存了一線希望,如今一見,只覺心頭一空,絕望到了極點,忍不住的慟哭起來。
其余兩個女子一聽,也都哭號著,罵自己的丈夫無情無義,不算男人。
沈讓唯恐驚擾了容洵,沖著皇城司的人比劃了一下,他們便捂住了那三個女子的嘴,饒是她們天大的本事,也哭不出來了。
福王是容洵的皇叔,常年駐扎在邊境的,為了給容洵過壽才特意趕了回來,他皺著眉,道:“陛下,今日是陛下的壽辰,如此行事,是否不吉?”
容洵渾不在意的笑笑,道:“皇叔思慮的是,朕也是顧及這個,才沒讓人將她們杖斃,也好多積些福德。”
福王怔了怔,頗有些無奈的回道:“陛下宅心仁厚,實乃大楚之福。”
容洵知他說的是反話,也并不惱,只看向劉行止,聲調一沉,道:“丞相起身罷,朕福薄,此生有皇后一人,便足矣了。”
云羨眸子倏的睜大,她這才反應過來,容洵懲處的那三個婦人,便是方才嚼她舌根的人。
她望向他,心里一時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像是心底深處在翻涌著,連帶著整個身子都微微發麻。
劉行止若有所思的看了云羨一眼,重重的道了聲:“是。”
57. 生辰 那盒子,朕已經給你了。
曲終人散。
與剛開始人們看向云羨的充滿同情的目光不同, 如今他們看向云羨的目光變成了敬畏和羨艷,經此一事,誰不知道云羨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呢?
劉念貌若神女,又貴為丞相之女、皇后之妹, 不過動了些勾引姐夫的心思, 便被容洵罰的沒臉,命能不能保住不知道, 就算是沒事, 只怕這輩子也抬不起頭來了。至于那幾個婦人, 便更是可憐,不過是議論了幾句,便丟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連性命都可能不保。
賓客們很快散盡, 想來明日一早,此事便會傳遍整個京城,不過于云羨和容洵而言,這些倒是最無關緊要的事。他們倆原本就沒有什么好名聲, 再加上旁的名聲也是無妨的。
周遭很快寂靜下來, 寂寥的仿佛方才根本沒有熱鬧過似的。
宮燈應和著月光, 將整個院子照的明如白晝, 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濃醇的酒味和淺淡的脂粉氣, 宮人們都侍立在側,高臺之上只余容洵和云羨兩人,這院子還是顯得太大了些。
涼風襲來, 容洵看了云羨一眼,站起身來,道:“皇后辛苦了, 早些回去歇息罷。”
云羨伸了個懶腰,笑著站起身來,道:“陛下可覺意猶未盡?”
容洵眸光晦暗,淡淡道:“年年都是如此,朕糊弄著他們,他們糊弄著朕,虛與委蛇而已。”
云羨笑笑,道:“我也覺得這生辰過得無聊的緊。”
她一把攥住容洵的衣袖,道:“陛下可敢隨我瘋一次?”
容洵淡淡掀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望著她,半晌,他輕笑著搖搖頭,道:“這世上,還有誰比朕更瘋?”
云羨捕捉住他眼中的些微光亮,只淺淺一笑,便拉著他沖了出去。
*
他們跑得那樣快,像是攜著風,連衣袂都遠遠的卷在身后,與如瀑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像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可他們也只是在今夜才擁有沒長大的特權而已,因此,也就格外瘋魔些。
云羨拉著他一路跑到御花園的山頂上,這里其實并不算很高,可俯瞰整個宮廷卻是足夠了。
云羨喘著氣,看著眼前的景色,大口的呼吸著,道:“好久沒運動了,這兩步路就不行了,我從前跑個半馬都不帶喘的。”
容洵的呼吸倒是平穩得緊,他只是脫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道:“仔細著涼。”
云羨弓著身子,一手叉著腰,一手撫著胸口,側頭看向他,贊嘆道:“你可以啊,穿著這么繁復的衣裳還能跑這么快,我可是專業訓練過的,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
容洵望向她,兩人目光相撞,都忍不住笑起來。
剛開始只是輕笑,后面便變成了大笑,他們笑得那樣放肆,好像多少年的積郁都在這一刻釋放了似的,沒有半點保留。
許久,他們笑累了,終于停了下來。
云羨從身后的石頭后面好一頓翻找,拎著兩個酒囊走了出來,她扔給容洵一個,又低頭拿了一個食盒,這才走了出來。
兩人并肩坐下來,云羨將那食盒打開,取出幾碟子小菜和一個發面糕,道:“在我們那地方……不,在涼州,我們過生辰是要吃生日蛋糕的。”
她在發面糕上插了一只蠟燭,道:“京城沒有,就用這個湊合吧。”
容洵微蹙了眉,低低的應了一聲。
她用火折子點燃了那蠟燭,雙手捧著,道:“許三個愿望吧。”
“什么?”
“就是對著這根蠟燭許愿,許完了吹滅它,將來這些愿望都能實現的。”云羨哄孩子似的說著,輕輕催促道:“來吧,閉上眼睛。”
容洵嗤笑一聲,搖搖頭,道:“朕不信這蠟燭能成全朕什么心愿。”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眸色一沉,道:“朕只相信自己。”
云羨無奈,道:“那你閉上眼睛,我唱生日歌給你聽。”
他看著她,半晌沒有動靜。
云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挑眉道:“快點,待會風吹滅了蠟燭就不吉利了。”
容洵一怔,似是從未有人敢推他,可他也不惱,只深深的望了云羨一眼,便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祝你生日快樂……”
云羨低低的吟唱起來,容洵平日里未曾覺得,可今日卻覺得她的聲音好聽極了,偶爾的,帶著些微的細喘,有些中氣不足,想來是方才累著了,還沒緩過勁來。
不知為何,聽著這歌聲,他竟覺得安寧。久違的安寧。
這歌詞明明沒什么營養,調子也算不上華麗,可他還是覺得這歌好聽的緊。
他忍不住去想,若那根蠟燭當真可以完成他的心愿,他倒希望這首歌可以唱的長一些,又或者,這樣的夜晚能多一些。
他這樣想著,歌聲卻已走到了盡頭。
“吹蠟燭。”云羨笑著催促他。
容洵緩緩睜開眼睛,云羨的笑容就這樣坦率的呈現在他面前,連帶著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
他湊上前去,很輕易的吹滅了那蠟燭,道:“朕許愿了。”
“什么?”
他看著她驚詫的模樣,將那蠟燭拔了,道:“朕便信這蠟燭一次。”
云羨笑笑,道:“它不會辜負你的。”
她說著,仰頭喝了一口酒,道:“這是我托人從外面買來的燒刀子,可比宮里的溫吞酒帶勁許多。你嘗嘗。”
容洵淺酌了一口,道:“這酒辛辣,你少喝些,當心醉了。”
云羨的兩頰紅撲撲的,宛如兩坨薄薄的胭脂,道:“你不懂,這人生啊,就是要醉上幾次的。一直這么清醒,太累了。”
容洵大口喝了一口酒,抿了抿唇,道:“習慣了。”
“唔?”云羨看向他。
容洵苦笑著搖搖頭,沒有接她的話茬,只是問道:“你找那七彩琉璃寶盒做什么?”
云羨喝了口酒,道:“回家。”
她記得曾經在生死存亡之際告訴過他,她要那盒子,是為了回家。
她知道他不信,便沒再說下去,只將那發面糕掰開,分給他一塊。
“你若是要去涼州,不必這樣麻煩。”容洵喝著酒,接過她手中的發面糕,道:“等空了,朕陪你回去,你想待多久都行。”
他說著,目光遼遠而寂寥,像是零落成泥的星子,再也回不去天邊。
“不是涼州。”她苦澀的笑笑,道:“是更遠的地方。”
她知道他只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便補充道:“馬車去不了的。”
容洵沒說話,只靜靜的喝著酒,眸光靜如潭水,可眼底分明有浮光掠過,半晌,他突然開口:“那盒子,朕已經給你了。”
“什么?”
云羨瞬間便酒醒了一半,她看向他,激動得無以復加,連身子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容洵垂了眸,目光輕輕落在她腰間的扇墜上,道:“將來你會明白的,帶好它。”
云羨不解的望著他,食指指腹反復摩挲著那扇墜,久久都不肯離開,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原本,這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一定”。
她鄭重承諾著,朝著容洵粲然一笑。
容洵亦看向她,輕輕的勾了勾唇。
無端的,她就這樣相信他,而他,竟也是懂得她的信任的。
*
直到太陽初升,福瑞來請容洵上朝,兩人才不舍的放下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夜,其實酒囊早就空了,可這晚上太過美好靜謐,他們都舍不得離開,哪怕是裝裝樣子也是好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
容洵站起身來,將蠟燭和小半塊發面糕遞給她,道:“朕只許了一個愿望,還有兩個,送給你罷。”
“愿望還有送人的?”云羨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容洵神情淡漠,語氣卻不容置疑,道:“朕說可以,就可以。”
云羨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蠟燭,虔誠道:“那就請蠟燭仙人保佑,我們都能快快樂樂的。”
“還有一個。”容洵淡淡開口,他蜷緊了攏在袖中的五指,道:“給你自己的。”
云羨閉上眼睛,認真把雙手合十,道:“蠟燭仙人,我這個愿望很重要,一定要實現……我要我們都長命百歲,活到壽終正寢的時候。”
容洵似是松了一口氣,連手指都虛張開來,他眼底流淌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情緒,道:“不改了?”
云羨笑笑,道:“不改了。”
她要活著,在這本書里,活到結局。不,是比結局更久的地方。
容洵看了她一眼,道:“會實現的。”
他以為,她的愿望會是離開這里,回她所謂的“家”去,可她沒有。
這一次,他信了那蠟燭仙人。
58. 天機 陛下,你要防著些蕭敘白。……
云羨獨自一人站在山上吹著風, 直到看不見容洵等人的蹤跡,才緩緩往山下走去。
喝了一夜的酒,又一宿未眠,她只覺腦袋有些懵懵的, 吹了風, 身上也寒涼起來。她用力鉆到大氅里面,只露出個紅撲撲的眼睛來, 可回到椒房殿的時候, 她還是感覺到自己已經發燒了。
劉云羨這具身子果然不大行, 不僅跑兩步就喘,連宿醉都會發燒。想她自己的身子,別說是在山上喝一夜酒, 就算是在泡在水里刨一晚上沙子, 第二天照樣是精神抖擻的。
云羨想著,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周遭隱隱傳來紫蘇的驚叫聲和啼哭聲,她想伸手去安慰她,卻已經是辦不到了。
*
入夜, 云羨燒的暈暈沉沉的, 只覺得口干舌燥, 身上冷得厲害, 她緊閉著眼, 喃喃道:“冷……冷……”
紫蘇坐在床邊,一口一口的將熱水喂給她,急得眼睛眉毛都皺在了一起, 她偏頭看了一旁的宮女一眼,道:“祿子可回來了?”
那宮女搖搖頭,道:“祿子說陛下還在紫宸殿議事呢, 他還沒找到機會稟告陛下。”
紫蘇道:“你讓他去找福瑞公公幫個忙,好歹先讓陛下知道,咱們才能定心。”
“祿子說福瑞公公一早便出宮去了,說是過些日子陛下要祭祖,他要先去皇陵那邊準備著…….”那宮女忖度著紫蘇的神色,接著道:“守門的兩個公公都不敢進去通報,說是怕陛下動怒……”
“行了,我知道了。”紫蘇不耐煩的打斷了她的話頭,她望著床上的云羨,只覺回到了當初在丞相府的時候,那時,云羨病得半條命都沒了,她就這樣握著云羨的手,看著她一點點的虛弱蒼白下去,無助又絕望。
她放下手中的碗,將云羨的額頭上的毛巾取下來,在熱水中擰干了,方才又給她敷上去。
“你好好守著娘娘,我自己去紫宸殿見陛下。”紫蘇咬了咬牙,站起身來,還未走出門,便見容洵一行人已遠遠的趕了過來。
前后都有太監提著宮燈,容洵站在中間,腰背挺得筆直,一瞬間,積石如松便有了具象。
紫蘇看不清他的臉,只知他眉頭緊擰著,腳下走得飛快,風吹起他的衣衫,裹挾著他的袍子,繞在身后打著轉,發出“噗噗”的聲響。
“陛下……”紫蘇還未躬下身去,便被容洵的扇子擋在了面前。
他居高臨下的望著她,眼里滿是急切,道:“皇后如何了?”
紫蘇趕忙起身,一邊跟在他身后,一邊飛快的匯報著:“娘娘的額頭還是燙的厲害,太醫來看過了,說是風邪所侵,吃些藥便會好的。可奴婢瞧著娘娘實在難過得緊,這才……”
話語未落,便見容洵大步跨入了云羨的寢殿,門倏爾關上,將一干人等都關在了門外。
容洵不理跪了一屋子的人,徑直走到床邊,輕輕拉起帷幔,凝望著云羨的臉。
只是一日未見,她卻像是整個瘦了一圈,連下頜都尖了幾分。她的臉頰微微發紅,眼底深深的凹陷下去,明明已經捂了幾層被子,可她還是不住的打著冷顫,全然不似昨日神采飛揚的模樣。
容洵伸出手去,擦了擦她額角的冷汗,又把手探進被子里,摸了摸她的手,還好,她手指溫熱,并不是冰涼的。
他略略放下心來,道:“朕在這里,你們都退下罷。”
言罷,他便在床邊坐了下來。
紫蘇見他衣袍寬大,唇淺淺抿著,怎么看也不像是會照顧人的模樣,不覺擔心,道:“陛下,不若奴婢……”
“退下!”容洵冷冷的丟給她兩個字。
“是!”紫蘇一嚇,急忙應了,跟在眾人身后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
*
寢殿里很快安靜下來,連外面人們瑣碎的腳步聲也漸漸消失了。
借著昏黃的燭光,容洵將云羨頭上的毛巾換了又換,又沾濕了帕子,輕輕點在她的嘴唇上,見她神情平靜下來,他才松了口氣。
她眉頭略松了些,小嘴微微張著,呼吸倒還算是均勻綿長,他皺眉看著她,道:“怎么這么容易就病了?笨。”
云羨似是聽見了他的嫌棄,嚶/嚀著翻了個身,額頭上的毛巾也就掉在了地上。
容洵無奈的搖搖頭,伸手去試她額頭的溫度,他的手背剛觸到她的額頭,便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怔怔的看著他,像是沒緩過神來。
“你醒了?”
“唔……嗯……”云羨掙扎著想要起身,可全身都酸痛得厲害,像是被錘子捶過一般,她齜牙咧嘴的問道:“陛下如何在這里?”
容洵神情疏離淡漠,可還是伸了手來扶她,道:“你病了,朕來瞧瞧。”
“哦。”云羨點點頭,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道:“天不早了,陛下回去罷,紫蘇侍候我就是了。”
“紫蘇笨手笨腳的,朕讓她下去了。”他說著,端了碗來給她喝水。
云羨就著碗喝了一口,才發現容洵的袖子早已濕透了,她仔細打量著他,只見他身上到處是水漬和藥漬,想來是替她擰毛巾時弄濕的。
也不知誰笨手笨腳……
云羨嘆了口氣,道:“那真是……多謝陛下了。”
容洵“嗯”了一聲,理直氣壯的受了她的感謝,道:“朕還是生平第一次照顧旁人,你福分不淺。”
“是,是吧?”云羨苦笑著,低頭把碗里的熱水都喝了個干凈。
云羨用眼角的余光瞥著他,他那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竟會來照顧自己,又送了那樣珍貴的扇墜給她,怎么看都好像不太對勁……
萬一……
云羨拼命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他那樣的人,怎么會動心呢?她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想來,是他感念自己為他慶祝生辰,這才以禮相待。
可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白白受人家這么大的人情……
她咬著碗邊,掙扎著緩緩抬起頭來,道:“陛下,你要防著些蕭敘白。”
“怎么突然想到說這個?”容洵接過她手中的碗,微微的蹙了蹙眉。
“還有,千萬不能讓劉念進宮……還得想法子,收回徐家的兵權。”云羨一口氣說完,方才看向他,道:“你一定要照我說的去做,不然追悔莫及。”
容洵不置可否的笑笑,道:“這就是你想出的削相權的法子?”
云羨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總不能告訴他,這是劇透吧……
陛下,其實你不是人,你只是個三流小說里的角色……
這種話云羨說不出來,便只得應了。
“蕭敘白……”容洵口齒之間碾著他的名字,道:“他是有些才干,也的確與劉行止走得很近,可若論防著他,只怕他還不配。”
那你恐怕不知道作者會給他開多大的金手指……
云羨見他不信,忙道:“他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他……”
她見容洵目光之中帶了一絲冷意,不覺住了口,道:“怎么了?”
容洵眼眸一瞇,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像是請君入甕,道:“你如何會知道,他不簡單?”
“我……”
“難不成,你與他很是相熟?”
“自然不是!”云羨忙不迭的否認,道:“他常與我父親來往,又是我父親的學生,他性情如何,我自然是知道幾分的。”
她見容洵半信半疑的看著自己,便避過頭去,道:“你記著我說的話便是了。”
她說著,回身看向他,意味深長的說道:“若是不聽,后果自負。”
容洵沉著眼眸,深深望著她,半晌,突然開口,道:“你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倒像是早已知曉了未來似的。”
云羨被戳中了心事,不覺紅了臉,道:“怎……怎會……”
“莫不是,你懂得觀星?”
“不懂……”云羨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決心,道:“你這么理解也行,只要照我說著做便是了。”
容洵點了點頭,思索著道:“朕是不會讓劉念入宮的,至于徐家的兵權,如今徐少康還算老實,朝中正是用人之際,便再留上一留。”
他頓了頓,看向她的眼睛,目光冷厲森然,道:“蕭敘白……他有多大的能耐?謀朝篡位?”
云羨剛想說一句“對”,又生生的把這句話壓了下去。
若是容洵知道他將來會謀逆,只怕現在就會把他拖下去砍了吧?
讓一個人死于他未做的事,她做不到。
“就憑他?”容洵嗤笑一聲,不屑的搖搖頭。
“你……”云羨恨鐵不成鋼的嘆息了一聲,她現在總算知道歷史上那些君王是怎么死的了,一個個都是自大死的。
容洵突然湊近了她,只覺他的鼻息都與自己的交纏在了一起,云羨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他便已經離開了她。
他難得的笑了笑,道:“燒退了。”
59. 得寵 陛下留宿椒房殿,與娘娘……
“恭喜娘娘!”
“恭喜娘娘!”
翌日一早, 云羨甫一出門,遇到的所有宮人都屈膝向她道賀。云羨一頭霧水,她實在不知自己何喜之有,若說是大病初愈, 倒也是件好事, 可這樣普天同慶的架勢,倒也大可不必。
云羨伸了個懶腰, 瞇著眼道:“紫蘇, 什么時辰了?”
紫蘇端著盆熱水走到她近旁, 道:“卯時了,奴婢這便侍奉娘娘梳洗,待會各宮嬪妃便該過來給娘娘請安了。”
云羨點點頭, 一手揉著頸椎, 一手扶著門框,慢慢走了進來。
*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只見眾嬪妃穿得燈紅柳綠,活像一副要過年的模樣,一個個臉上都帶著讓人難以忽視的喜色, 直直的表露在云羨面前, 只笑得她腦仁疼。
云羨捂著自己受了審美傷害的眼睛, 道:“怎么一個個的都說要恭喜我, 我倒不知道, 我有什么喜事?”
葉良娣抿唇笑著,道:“人家說,當局者迷, 旁觀者清,果然是這樣了。”
周淑媛走上前來,賠笑道:“可不是?娘娘如今啊就是這個當局者, 咱們都看清了,娘娘還云里霧里呢。”
她們二人一唱一和,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云羨只覺腦子云里來霧里去的,都不會轉了,她無奈的看著她們,道:“你們兩個別打啞謎了,就直說吧。”
葉良娣笑著道:“臣妾也不好說的。”
“有什么不好說的?”云羨不解,她膽子那么大,都敢逼著她讓皇帝寵幸她去,還有什么不好說的?
“就是……”葉良娣紅了臉,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看著她,道:“闔宮上下都知道了,昨日陛下留宿椒房殿,與娘娘……”
“與我什么?我們什么都沒干啊!”云羨急道。
這誤會大了!
“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臣妾都省得的。”謝芳儀忍不住插嘴道。
云羨只覺一個頭兩個大,道:“你省得什么?我昨日病得那個樣子,能……能干什么?”
“病有什么打緊?人家說采陰補陽,娘娘昨日還病著,今日便生龍活虎的了,可見此言非虛。”
張婕妤笑著,道:“若非陛下、娘娘早已情根深種,陛下又怎會在千秋節上如此袒護娘娘?”
“你還懂采陰補陽,成日都看得什么書……”云羨忍不住吐槽道。
張婕妤眼眸晶亮,道:“臣妾出身書香世家,自是什么書都有涉獵的。”
云羨扶額,眼見著此事不僅解釋不清,還越扯越遠,只覺耳朵里“嗡嗡”的響了起來。
她倒不是怕旁的,誤會了也沒什么,她又不是靠貞節牌坊活著,只是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她們因此心里不平衡又鬧起來,只怕又是一場風波。
她正想著,便聽葉良娣斂了笑意,鄭重道:“娘娘,經上次一事,臣妾們是當真對陛下絕了心思,也當真知道娘娘心里愛護臣妾們,臣妾們是真心盼著娘娘好的。陛下與娘娘琴瑟相和,臣妾們都是打心眼里高興的。”
“是啊娘娘,陛下與您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臣妾們都希望娘娘與陛下長長久久的在一起,真的沒有半點不甘心。”
……
眾嬪妃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云羨望著她們真誠的面龐,忍不住感動起來。
她們都是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卻這樣懂得為別人著想,她不過滴水之恩,她們便如此感念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都要成全她。
葉良娣覺察她神色凝重,忙道:“娘娘放心,臣妾們原本就是為家族所迫才入宮的,對陛下并無半點感情,卻得到了娘娘照拂,已是萬般感念了。若得娘娘憐惜,他日有機會,放了我們出宮去便是了,若是沒機會,便在宮中與姐妹們玩樂到老,也是肯的。”
“是啊!”眾人紛紛應和道。
云羨眸光微明,道:“你們放心,有朝一日,我一定想法子讓你們出宮,讓你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
三日后,紫宸殿。
“朕讓你在皇陵待著,怎么就回來了?”容洵掀了眼皮,看著一路風塵仆仆的福瑞,神情凝肅。
福瑞笑著奉上茶來,道:“奴才去皇陵瞧過了,守陵的那幾個太監還算勤謹,并沒有什么要格外添置的。奴才教訓了他們幾句,又命他們這些日子仔細打掃收拾了,便自行回來了。”
他說著,靦腆一笑,道:“奴才實在是不放心這幾個毛猴子侍奉陛下。”
“你就是猴子王,還不放心旁人。那幾個人哪個不是你帶出來的?”
福瑞見容洵眼中含著些許笑意,不覺有些驚詫,他表面不動聲色,只將茶盞放在他近前,回話道:“陛下說的是。”
容洵拿起茶盞來淺淺啜了一口,還未開口,便聽福瑞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奴才有件事,不知當不當問……可若是不問,只怕奴才這心里,總是堵得慌的。”
容洵瞥了他一眼,道:“那就堵著。”
“奴才倒沒什么,只是此事是事關皇后娘娘……”
“講。”容洵淡淡道。
“是!”福瑞忙應了,道:“奴才聽底下人嚼舌根,說陛下已寵幸過娘娘了?還,還是在娘娘病中……”
“你從哪聽的這些混賬話!”容洵重重的放下茶盞。
福瑞忙跪下請罪,道:“奴才該死!這宮里都傳遍了,奴才才忍不住問問,照理說,陛下是決計不可能在娘娘病中……可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說娘娘第二日便容光煥發,更是動了要遣散后宮的心思,要一心一意的與陛下在一處……奴才思忖著,此事既不是陛下傳出去的,想來,便是皇后娘娘著人去傳的了……”
容洵聽著,唇角微不可聞的勾了勾,道:“既是皇后說的,自然所言非虛。”
福瑞張了張口,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又是哭又是笑的,道:“陛下,奴才可以將此事告訴公主殿下嗎?”
“不必告訴了,我已經知道了。”
昭陽公主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福瑞身后,她著了一身明麗的鵝黃色衣衫,鬢發上依舊簪著那支白瓷珠釵。
她看著福瑞,神情憐憫,道:“我已問過皇后了,陛下那日只是照顧了她一晚上,并無旁的事發生,你啊,只怕是白高興了一場。”
她說著,略一閃身,便露出了身后的云羨。
云羨看向容洵,訕訕一笑,道:“臣妾也是怕陛下誤會,今日特來澄清的。這些謠言是臣妾宮里的宮人胡亂揣摩著傳出去的,臣妾已教訓過他們了,保證沒有下次,還請陛下恕罪。”
容洵冷目灼灼,唇角淺淡的笑意不知何時已僵在了臉上,很快又消失不見了。他望著云羨,道:“如此,那真是有勞皇后了。”
云羨應和著笑笑,道:“不算怎樣勞煩,我說開了,也就不怕陛下誤會了。”
“哦?”他瞇了瞇眼睛,周身的空氣都變得冷凝起來,他迫視著她,道:“是怕朕誤會,還是怕天下人誤會?”
他頓了頓,氣勢凜然,道:“不知皇后是否要將此事昭告天下呢?”
云羨覺察出他的不悅,只是方才他還是很高興的,也不知她怎么這么倒霉,一來就撞上他心情不好的時候。
她喉頭一滾,道:“倒也不必……”
“嗯?”
她咬咬牙,道:“陛下與我原也是夫妻,這種事沒必要向外人解釋。”
“如此。”容洵似乎聽到了什么順耳的字眼,眼眸里的寒意略略收斂了些,道:“那便聽皇后的罷。”
昭陽公主在一旁看著,早已是心知肚明,她笑著走到云羨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朝著容洵努了努嘴,道:“別理他,他啊,最是口是心非。”
云羨賠笑著道:“皇姐說的是。”
昭陽公主拉著她一道坐下來,由福瑞侍奉著給她們上了茶。云羨自知昭陽公主和容洵感情甚篤,也就只靜靜聽著,徑自去喝她的茶。
“今年先帝忌日,朕會親自去皇陵祭拜。”容洵突然開口。
“什么?”
昭陽公主一驚,手上不穩,茶盞都幾乎扣在地上,她穩了穩心神,道:“陛下不是從不肯去的嗎?怎么今年……”
容洵不動聲色的看了云羨一眼,道:“日子久了,倒也想去看看。”
昭陽公主握緊了手中的茶盞,點了點頭,道:“也好。他既已作古,當初種種,便該過去了。”
“朕已派福瑞去打點過了,下月初一便啟程,約么三五日,便可回來了。”
昭陽公主沉吟一聲,道:“我與你同去。”
“皇后也去。”容洵看向云羨,說的卻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顯然,他并沒有征求云羨的意見。
云羨抬起頭來,雙眼被熱茶熏得濕漉漉的,可目光卻堅定而坦然,沒有一絲不安,道:“好。”
她也正想去瞧瞧書中的皇陵是什么樣。
皇帝帶著她逛皇陵,這回去說起來,可夠一輩子吹噓的。
60. 皇陵 所以,是還是不是?
日子一天天的冷了起來, 轉眼便摸到了冬日里去。去皇陵祭拜的日子,也很近了。
云羨與沈讓走在宮中的甬道里,二人一前一后走著,仿佛只是尋常遇到了一般, 并未刻意避著人。
北風呼嘯, 在這甬道之中感覺格外明顯,連空氣都是凜冽的, 呼吸到鼻子里, 有一種吃了薄荷糖似的通透感, 而吹到人身上,則有種透骨的凄寒。
云羨將身上的雪狐披風捂得更緊了些,露出一雙靈氣逼人的眼睛, 睫毛上像是夾了霜雪, 帶著隱隱的水汽,襯得眼睛也水汪汪的。
她微微側頭看向沈讓,低聲道:“容洵說,他已經把七彩琉璃寶盒給我了, 可我并未見到那盒子, 想來他的話是有些深意的, 我還未參透。無論如何, 此事終于有了點眉目了。”
沈讓腳下微頓, 又急忙跟上來,可他腳下的步伐卻已亂了。
云羨放慢了腳步,道:“怎么, 歡喜瘋了?連路都不會走了?”
她淺淺一笑,道:“沉住氣啊,少年。這才哪到哪呢。”
“不是……”沈讓急急跟上來, 連與她保持一丈的距離都忘了。
云羨停下步子,回身看向他,見他眉頭緊皺著,心頭不覺涌起一絲不安,道:“怎么了?”
沈讓神情凝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緊張,他抿了抿唇,道:“他怎會突然給你這個?該不會,是你真的使了美人計吧?”
“哈?”云羨有些哭笑不得,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沈讓道:“這些日子宮中本就傳言你與容洵……感情甚篤……我原是不信的,可他卻肯把先帝的寶貝給你,這不是逼著人往壞處上想嗎?”
云羨笑笑,道:“宮里傳言倒也并非全是虛言,不過還是夸大其實了。”
“這么說,你真的……”
沈讓不自覺的握住了她的雙臂,道:“以后不許了,知道嗎?”
云羨忙推開他的手,無奈道:“并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過這些日子我與容洵走得近了些,發現他并不像世人所說的那般不可理喻,他性子的確冷厲,可若你待他三分好,他也總會回給你五分的。”
沈讓眸光有些晦暗,他明明聽到了他想聽的,可不知為何,心底卻是空落落的,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悶得他呼不上氣來。
半晌,他不安的望向她,道:“你……”
“干什么吞吞吐吐的,不像你啊。”云羨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他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連握著刀的手指也有些微微發顫,他鼓起勇氣,猛地抬頭看向她,唇齒干涸,道:“你是不是對他動心了?”
“誰?”云羨一愣,道:“容洵?”
沈讓艱難的點了點頭,道:“云羨,你別怕,正視問題咱們就還有辦法。”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像是抓學生早戀似的。”云羨白了他一眼,道:“我也沒什么好怕的。”
“所以,是還是不是?”沈讓突然認真起來。
云羨倒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對容洵,似乎總是格外的有耐心一點,她一直以為,這種耐心來自于他的絕對強權和她對他顏值的偏好,如今聽沈讓提起,一時間,她竟有些踟躕起來。
從最初的驚鴻一瞥,到后來的肌膚之親,再到一起喝酒、一起被迫承受謠言的情分,若說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怕也太假了。
可若說動心……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已經達到了動心的程度。
她猶自估量著,沈讓卻已懂得了幾分。
他眼中的光一寸寸的暗下去,到后來,甚至有些頹敗之感。
“大概不是的。”云羨思考著,很誠實的答道,“我雖未談過戀愛,卻也從書上看到過。不過有沒有動心本身也不重要,等拿到了盒子,我們就穿回去,這才是頭等大事。你放心,我是個理智的人,控制得住自己。”
沈讓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重重的點了點頭,他眼里浮動著微弱的光亮,附和道:“穿回去,我們一定能穿回去。”
云羨打量著他,只覺今日反常得很,也不知是不是近日事情太多,他有些累了。畢竟容洵去皇陵祭拜,首先要勞動的便是皇城司,而沈讓作為皇城司指揮使,自然的當仁不讓的了。
她心里盤算著,只推說自己有事,便早早打發了他回去休息了。
左右過些日子便可出京城的,到時見面就容易多了。
不遠處的高臺之上,冷風吹的容洵的大氅“噼啪”作響,他微蹙著眉,下頜干凈利落,只一雙眸子冷得發寒,靜靜的望著甬道的方向,顯得高壓詭譎、銳利洞隱。
很快,他收回了目光,一聲不吭便轉身走了下去。
福瑞跟在他身后,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身邊北風呼嘯,可容洵周身的氣場倒比這冬日里更冷些,便是嚴冬,只怕也沒這么冷寂沉重。
半晌,他停下了腳步,望著前方,頭也不回道:“去告訴沈讓,若是他的爪子不想要了,朕不介意幫他卸下來!”
“是!”福瑞忙應了,他見容洵不作聲,急忙補充道:“奴才這就去辦。”
福瑞向后退了幾步,方才快步朝著宮外走去。
這也就是沈大人,與陛下有著十幾年的情分在,若是別人,只怕此時已血濺當場了。
福瑞搖搖頭,若不是今日他陪著容洵到處走走,只怕再難發現一貫精明的沈大人竟有這樣蠢的心思……
哎,色字頭上一把刀吶!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早,云羨一行人出發至皇陵這日,天上下了漫天的飛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像是天地在編織一場綺麗的夢。
只是容洵似乎并不喜歡下雪,一路上,他的臉色都深沉得像是要去上墳……當然,他原本也是要去上墳的。
云羨跪在車窗前,雙手扒著車窗,用眼睛的余光看著他,只見他正閉著眼睛,像是在養神,可眉頭分明是蹙著的,只怕有一腦袋的愁思,精神是再難養的了。
她實在不知這些日子他是怎么了,明明前些天還好好的,突然就……
也許男人一個月也有那么七八天不開心叭……
云羨想著,又將簾櫳掀開了些,望著外面的雪景嘖嘖贊嘆起來。
此次前往皇陵祭祀的隊伍很是悠長,不僅有皇親胄貴、天子近臣,更有皇城司的人、禁軍、侍衛和宮人隨行,一路浩浩蕩蕩,夾著風雪,頗有些鐵馬金戈的肅殺之感。
云羨望著雪花落在車駕兩旁禁軍的鎧甲上,不覺有些癡了。
身后,容洵微微睜開眼睛,不知為何,他的目光很自然的便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她趴在那里,歪著的腦袋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的來回看著,唇角微微上翹,陽光模糊了她的側顏,像是為她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暈,于她,便越顯嬌憨可愛。
他心頭微動,像是冬日暖陽砸窗,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和安恬,連唇角都會抑制不住的上揚的。
云羨猛地轉過身來,撞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眸,她見他瞬間斂了笑意,似乎又準備閉上眼睛,把自己鎖到那參禪悟道的世界里去,忙輕聲喚道:“你笑什么?”
容洵崩著唇,道:“你看錯了。”
云羨湊上來,眼波流轉,帶著三分慧黠,肯定道:“你在偷看我。”
容洵耳朵頓時便紅了,像是發燒,嘴上卻斬釘截鐵的否認道:“朕沒有。”
“我都看見了。”云羨嘻笑著,又湊近了些,道:“你也想看雪,對不對?但是又不好意思,抹不開面子,對不對?”
“不是。”
他的氣息有些不穩,像是亂了心神。
云羨越發覺得是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一把拉起他的手,將他拉到車窗前。
她的力氣其實并不大,可不知為何,他竟沒有拒絕——不想拒絕。
她雙手掀開簾攏,滿臉喜色的看著他,像一個向同伴展示寶貝的孩子,興奮道:“你看罷!外面人看不見你的。”
容洵原對這雪景分毫不感興趣,可不知為何,他竟鬼使神差的湊上去了些。
外面是一片白茫茫,著實沒什么可看的,可馬車中燃著的寒梅香氣與車外的雪景竟異常的相合,雖是賞雪,他有一種賞梅之感。
她的氣息縈繞在他身側,裹挾著雪的味道,直直撲進他的懷里。
他攏著袖子的手指微動,不覺看向她,極淺的勾了勾唇。
“好看嗎?”她望著窗外,含笑問他。
“好看。”
他答的真心實意。
車外,福瑞微微掀起簾子,低聲道:“陛下,沈指揮使過來了。”
容洵聞言,劍眉一蹙,猛地將云羨拉了過來,那簾攏應聲而下,緊緊的闔了起來。
他望著她有些驚慌的眼眸,聲音低沉而有磁性,道:“不過不許再看了。”
云羨微微抬眸,他的眼底清晰的倒映著她的輪廓,平白的,讓她生出一種他眼里只有她的感覺,隨之而來的,是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分不清,這是她的心跳聲,還是他的。
她咬了咬唇,推開了他,徑自走到車窗邊待著,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了。”
她沒敢去看他的神色,她只知道,她是要離開這里的,不能沉淪,絕對不能沉淪于情愛之中。
61. 皇陵(二) 皇后娘娘,你好大的威風啊……
皇陵在京城以西二十多公里的地方, 古時車馬雖慢,一天一夜也足夠了。
翌日一早,云羨隨著容洵祭拜了列祖列宗,便在皇陵旁的行宮里歇了下來。
據說, 這行宮是先帝在位時建的, 他老人家吃不了苦,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便命人在皇陵東側建了座行宮, 以便他祭祀時居住。
此處雖比不上宮里華貴講究, 卻也差不多了。布局雖小,卻別有一番風致。類似于圓明園與故宮,自然是各有千秋的。
云羨頂著一腦袋的珠翠, 著了十幾斤重的朝服站了一上午, 自然是累的腰酸背痛,她換了常服,坐在寢殿門口的石階上,疼得齜牙咧嘴的。
紫蘇為她揉著肩膀, 道:“娘娘忍著些, 奴婢這手藝是祖傳的, 包管明日一早您就好了。”
云羨點點頭, 道:“你該用多大力氣就用多大力氣, 爭取讓我下午就動起來。”
“好嘞!”紫蘇得了令,越發的使勁起來。
云羨當即便疼出了一頭冷汗,連眼睛都死死皺著, 用起力來。
“表少爺……”
云羨只覺紫蘇手上力道一輕,她睜開眼睛,只見徐思溫正站在她面前。
多日不見, 他仿佛清瘦了許多,連一雙肩膀都單薄了些,眼窩深深的凹著,眼里雖仍有神采,也依然當得起清俊灑脫四個字,卻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變了一些。可哪里變了,她又說不上來。
云羨怔了怔,道:“思溫表哥,你怎么來了?”
徐思溫笑了笑,道:“我隨父親一道來的,見你閑著,便來瞧瞧你。順便,來向你辭行。”
“辭行?”云羨坐直了身子,有些吃驚的看著他,道:“你要去哪里?”
“邊境。”徐思溫開口說著,在她身旁坐下來,全然不在乎坐在冰涼的石階上,舉手投足仍是優雅好看的不成樣子。
“看慣了京城的繁華,我倒想去邊塞走走,大漠孤煙,定然另有一番景致。我已托父親與守將福王說了,讓我入軍中歷練歷練。”
“紀重山也在那里,我與他自小交好,去了有他陪我喝酒,是不會悶的。”他說著,看向她,會心一笑,道:“放心便是。”
云羨釋然的笑笑,道:“你都已做了萬全的打算,我再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云羨這才想起來,書中,徐思溫也是去了邊境的。當時劉念被強納入宮,他心如死灰,便自請戍邊。
而現在,劉念雖未入宮,他卻還是走到了原本既定的軌跡上去。
云羨的努力仿佛改變了一切,卻又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
“平安回來。”她叮囑道。
“一定。”徐思溫重重應了她。
紫蘇不知何時已退下去了,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云羨和徐思溫,就著熱茶,望著冬日里有些陰沉的天,兩人都有些寂寂無言,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可心里卻是無比暢快的。
半晌,徐思溫遲疑著開口,道:“我沒能勸下阿柔,對不住……”
云羨雖早知會是這個結果,可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道:“寄柔表姐……她還是執意要嫁給蕭敘白嗎?”
“阿柔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她認定的人,再難更改的,便是知道要撞了南墻,也心甘情愿去撞一撞的。”
“你們徐家人,都癡心的很。”云羨看向他,苦笑著勾了勾唇,道:“我明白。”
徐思溫正要開口,便見劉子寧沖了進來。
他著了一身朝服,氣喘吁吁的看著他們,神色凝重得不成樣子,道:“表哥,我有事找你。”
徐思溫垂下眸去,語氣少有的冷淡,道:“若是那件事,便不必再提了。”
劉子寧急道:“此事事關阿念的終身,如何能不再提?”
他沖到徐思溫近前,蹲下身來,詰問道:“你不是和阿念說過,無論她遇到什么,總有你在嗎?如今她當真遇到了事,你又為何當起了縮頭烏龜?”
云羨不知出了何事,卻見徐思溫略略避過頭去,眼睛微微的泛著猩紅色。
她看向劉子寧,道:“怎么了?”
劉子寧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正好,幫我一起勸勸他。”
“勸他什么?”
“讓他娶阿念。”劉子寧像在說什么無關緊要的事,態度倨傲,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直看得云羨氣不打一處來。
云羨冷笑一聲,道:“劉念想嫁誰,誰就一定要娶她嗎?”
劉子寧一愣,察覺到云羨語氣不善,登時便來了火,道:“怎么,你不許她入宮,還不許她嫁人了?劉云羨,你以為你是誰?做了皇后就了不起了?”
云羨無奈道:“我何時不許她嫁人了?可她嫁人的前提是人家愿意娶她,既然思溫表哥不愿,你們便該另找旁人去,哪有逼著他娶她的?”
劉子寧恨道:“你以為我們想這樣?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害她丟臉出丑,我們又何必走到這一步?你明不明白,若是阿念不嫁他,整個京城便沒誰會娶阿念了!到時候,你讓她嫁到哪兒去?”
他咬牙切齒,道:“是不是她嫁到涼州去,你就得償所愿了?”
“你!”
云羨猛地將他推倒在地上,道:“你給我說話注意點!”
劉子寧將右臉伸過來,指著自己的臉,道:“怎么,你還想打我嗎?皇后娘娘,你好大的威風啊!”
云羨“啪”的一聲打在他臉上,恨道:“我就是好大的威風,你能奈我何!”
劉子寧站起身來,眼看著就要撲到云羨身上去,徐思溫急忙閃身擋在云羨身前,態度凜然,道:“你夠了!”
“我夠了?”劉子寧指著自己的鼻子,又指向云羨,道:“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惡毒?自從她來了,我們家就沒一天好。阿念,阿念以前多單純,多快樂,你看看現在被她逼成什么樣了?好好的一個大小姐,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名聲全毀了,整天在家以淚洗面,你有沒有想過她?啊?”
“劉念她是咎由自取!”徐思溫硬聲道。
他垂著眸,面上隱有不忍,道:“若不是她想要的太多,事情根本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她要什么了?女孩家要強,想進宮有什么錯?蕭敘白發神經不要她了,她還不能自己找條路走了?”
“她走的那是歪門邪道!”徐思溫忍無可忍。
“什么是正道?什么是歪門邪道?她劉云羨命好,自然可以走正道,我們阿念命不好,只能去走歪門邪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劉云羨當初幫阿念一把,幫她入宮,事情根本就不會變成這樣!”
劉子寧氣的五官橫飛,看著云羨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好像恨不得食她的肉,喝她的血似的。
云羨嗤笑道:“姐妹共侍一夫,這就是你們家的道?”
劉子寧擺擺手,扯著嗓子道:“我不管什么侍不侍一夫,只要阿念要走,我便陪她走!”
徐思溫失望道:“劉子寧,你還有沒有什么是非觀念?”
“沒有!我只知道,阿念她是我妹妹!”
“云羨也是你妹妹!”徐思溫看向他。
“我說過,我這輩子,都只認阿念一個妹妹!”劉子寧看著他,眼中有壯士斷腕的決絕。
云羨走上前來,道:“思溫表哥,你無須和他爭什么,我原本也沒想當他妹妹。”
徐思溫眼中似有隱痛,道:“我早說過,你當我妹妹,也是一樣。”
“是。”云羨倒吸了一口氣,勾了勾唇,道:“比當他妹妹強多了。”
劉子寧看著二人一唱一和,幾乎氣得發起抖來,他指著徐思溫的鼻子,道:“好,你真好,徐思溫,若是阿念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言罷,他便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劉子寧一走,徐思溫頓時像松了吊著的那口氣似的,頹然的坐了下來。
他苦澀的笑著,繃著下巴,無奈的搖了搖頭。
云羨望著他,眼神也不覺柔軟下來,溫言道:“他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徐思溫擺了擺手,自嘲道:“我不是笑他,我是在笑我自己……事到如今,我竟還是放不下她……我自詡灑脫,在這件事上,卻只能畫地為牢,囚住自己罷了。云羨,我是不是恨很可笑?”
云羨此時才知道,他要去邊境,也許不過是為了躲開京城的紛擾罷了。
她在他身側坐下來,道:“情之一字,從來都是不知所起,卻一往情深的。在這件事上,沒誰能笑話誰,也沒誰能真正幫的了誰。你只聽憑自己的內心便是了。”
徐思溫回味著她的話,半晌,他緩緩站起身來,道:“鬧了這么些時候,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罷。”
云羨抬頭望著他,只覺他神情蕭索,可心事根本無人能真正開解他,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罷了。
她點點頭,沖著他微微一笑,道:“好。”
*
鬧了這么一場,云羨也再沒了出去考察行宮的心思,只縮在寢殿里烤著火,早早便躺在床上睡著了。
夜很快沉了下來,黑暗之中,只隱隱聽得到爐火燃燒的聲響。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響,像是布料摩擦的聲音,那聲音由遠及近,很快便到了云羨枕邊。
云羨睡眠一向淺,她警醒的睜開眼睛,猛地朝那人撲過去,用頭上的簪子將他抵在墻上,冷聲道:“什么人!”
那人似是輕笑,道:“你猜。”
62. 皇陵(三) 這墓室,她竟覺得如此熟悉……
那氣息很熟悉, 帶著隱隱的寒梅香氣,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會有這樣的味道。
云羨手上一松,利落的將簪子簪在自己頭上, 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抱臂道:“這么晚了,你來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的側顏上, 越發顯得他芝蘭玉樹, 精致如鐫刻。
他俯下身子, 在她耳邊道:“可要去找那盒子?”
他帶著蠱惑,眼角眉梢都有著隱隱的笑意,生動得讓人移不開眼。
云羨別過頭去, 避開他的目光, 嘴上卻忙不迭的應了,道:“要去!”
容洵低低一笑,伸手握起她的手腕,向外走了出去。
院子里靜悄悄的, 宮人們早已去歇著了, 只有四個守夜的宮人跪在門邊, 噤若寒蟬, 眼看著容洵將云羨帶出去, 卻一個字都不敢多問。
月黑風高,兩人一路從行宮里走出去,順著蜿蜒的小路, 向皇陵的方向走去。
像是擔心云羨會害怕,容洵一路上都握著她的手腕,不肯松開一絲一毫, 而云羨因為太過驚喜,連同感官的觸覺都已消失殆盡,整個人都沉浸在即將拿到寶盒的快樂之中,也就任由他握了一路,好像這原本就是很自然的事似的。
等到容洵松開手,她才發現周圍的空氣涼的刺骨,而手腕上的那一抹溫熱,也隨著寒冷的來襲,顯得格外分明。
微微的,有些發燙。
她不自覺的轉了轉自己的手腕,望著面前雄壯的皇陵和起伏連綿的山巒,困惑道:“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在墳墓邊站著,雖算不上恐怖,卻多少有些詭異。
容洵沒有看她,他只瞇著眼,望著眼前的皇陵,牽起唇角,道:“你不是要找那盒子?”
他頓了頓,眸底一黯,沉聲道:“它就在里面。”
“什么?”云羨吃驚的望向他,不可置信道:“你說,那七彩琉璃寶盒被埋在皇陵之中?”
容洵微微垂眸,娓娓道來:“它是先帝的愛物,先帝駕崩之前親口說了,要那盒子做陪葬品。”
他喉嚨有些干澀,目光卻越發的遼遠清冷,道:“朕雖恨他,這點子要求,倒也沒什么不滿足他的。這盒子,還是朕親手放在先帝陵寢之中的。”
云羨怔了怔,她自然知道開墳掘墓對于古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更何況,這墳墓還是他父親的,而那盒子,也是他父親點名要陪葬的。
她體諒的望向他,本著死者為大的心,木然道:“既然如此,便依著先帝所愿,讓那盒子陪著他罷。”
她嘴上雖大度的說了,心底卻有一種不真實的痛感,鈍鈍的,雖不似刀割般凌厲,卻足夠讓人停止思考。一種如海潮般的絕望感涌上她的心頭,這種絕望來自她對未來的迷茫和對得而復失的巨大落差。
容洵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道:“怎么?害怕了?”
“不是……”這是她的老本行,怎么會怕?
云羨斟酌著道:“畢竟是你父親的陵寢,古人說得好,死者為大,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容洵極淺淡的一笑,語氣涼薄,道:“他算什么父親?”
“可……”逼著人家兒子挖人家老爸的墳,總是……怪怪的。
他低頭望向她,道:“再者說,朕答應過你的,那盒子,朕會給你。”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拾起她腰間的扇墜,遲疑著道:“你若是害怕,便在這里等著,朕去去就來。”
容洵說著,轉身便向那墓碑走去。
云羨一愣,忙跟了上去,堅定道:“我隨你一起。”
“你不怕了?”他的眼眸如星子般明亮好看,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慧黠的笑意。
云羨笑笑,道:“開玩笑,我會怕這個?”
容洵不置可否的笑笑,伸出手來,像是想要揉揉她的發頂,可他的手指虛張了張,終究還是將手指攏了回來,道:“你若害怕,便抓緊朕。”
“不需要。”云羨斬釘截鐵的回道,在專業面前,她有足夠的自信。
她說著,便朝著那皇陵走過去,微微躬身,極專業的將那皇陵環視了一周,尋找著適合打盜洞的地方。
容洵望著她的背影,微微的有些出神。
這種超出他掌控的自信與篤定,令他著迷,也令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好像她隨時都會離開他,而他卻根本沒有留住她的砝碼。
容洵不禁蹙了眉,正想著,便見福瑞遠遠的跑了過來,他一邊跑著,一邊壓著嗓子,不住的喊道:“陛下,陛下……”
容洵的眉頭擰得更深,瞥向他的目光也帶著隱隱的不耐,他淡淡道:“你來做什么?”
福瑞將背上背著的鏟子、鐵鍬等工具一股腦的卸下來,丟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道:“奴才知道陛下今日要帶娘娘來……怕陛下手邊沒有趁手的家伙,便偷偷從行宮里偷了這些……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陛下放心,奴才下手時很是謹慎,并無人發覺的。”
“胡鬧!”
“奴才擔心陛下龍體,這么冷的天,徒手刨可不成啊!”福瑞戰戰兢兢的說著,指了指皇陵上覆蓋的厚厚的土層,拜倒下去,道:“這就是找十個莊稼漢來,也挖不動的。陛下金尊玉貴,如何能做這些?陛下三思啊!”
云羨站起身來,躬身在福瑞腳邊的工具里翻弄著,又撿起那鏟子來瞧了瞧,道:“你放心,有我在,用不著你家陛下動手。”
容洵極不屑的瞥了他們倆一眼,宛如看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他唇角下壓,徑自略過他們倆身邊,走到墓碑旁,將那扇墜扣在墓碑下方的凹槽里,只聽“咯噠”一聲,宛如鐘表上弦的似的,墓碑便在三人面前緩緩打開了。
容洵猶自泰然自若,云羨和福瑞卻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了,饒是云羨做了這么多年考古,挖了這么多皇陵墓葬,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設計。
這是什么操作?我家大門常打開?!
她眨了眨眼,生怕待會會有兩個小人鉆出來,說一句“歡迎光臨”。
本來嘛,古人一旦下葬,就是為了墓室永遠不被打開,誰會去做這樣的東西呢?又不是做景點,弄成這樣輕易便能開啟的樣子,也太奇葩了些。
福瑞顯然被嚇得不輕,他攥緊了云羨的裙角,腦袋恨不能貼到云羨腿上去,兩眼發直,嬌怯怯的出聲道:“娘娘,奴才害怕……”
云羨還未應聲,便見容洵冷著一張臉走了過來,握緊云羨的手,沖著福瑞道:“害怕就滾回去!”
“奴……奴才守著陛下和娘娘!”福瑞手上一松,只覺得心底都拔涼拔涼的,他忙跟在他們身后,哆哆嗦嗦的朝著墓碑走去。
這大半夜的,留他一個人可要了他老命了!
容洵也不理他,只拉著云羨朝前走著。
云羨仔細瞧著,那墓碑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了,它原本所在的地方如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借著月光,可以看到里面隱隱的鋪著些臺階,像是能直通到皇陵里面去。
容洵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像是在無聲的告訴她,即將發生什么。
云羨朝著他微微一笑,使她盡可能看上去平靜安然,好讓他放心。
她知道,任何一個正常的小姑娘面對此情此景,都該是有些害怕的。即便她再怎樣聲明自己沒事,他也只會認為自己是在強撐。
容洵略頷了頷首,便點燃了一個火折子,側身踏上了臺階。
初時,因為有月光,臺階還算清晰可辨,可隨著他們越來越往深處走去,四周便漸漸暗了下去,最后,變成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世界,所能依憑的,也就只有容洵手中的火折子而已。
三人都沒有說話,精神都有些緊張起來。隱隱的,能聽到三人鞋底落地的聲音和福瑞低低的喘息聲。
而容洵的手,只是握得她更緊。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走到了臺階的盡頭。
“到了。”容洵淡淡開口,他猶疑了片刻,輕輕的松開了云羨的手,道:“別怕,朕去點燈。”
云羨點了點頭,又意識到他也許看不見她的動作,便低低出聲,道:“好。”
也許是長久沒有開口,她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像是感冒了似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容洵離開了她,不知去往何處,只能看見那火折子影影綽綽的,帶著微末的光亮,脆弱的好像隨時都可能熄滅似的。
福瑞又貼緊了她,渾身上下都是顫抖的,他屏著呼吸,緊張兮兮的注視著周圍的環境,可他分明是什么都看不見的。
“娘娘,奴才替陛下保護您。”他說著,牙齒險些咬了舌頭。
云羨安慰道:“這里面沒什么危險,放心罷。”
福瑞膩了一鼻子的汗,小聲道:“奴才聽聞,這種地方……是可能詐尸的。”
云羨苦笑著搖搖頭,道:“仔細你家陛下聽見了,又要罵你。”
福瑞縮了縮脖子,趕忙住了口,道:“奴才不說了,娘娘別告訴陛下。”
“別告訴朕什么?”
不知何時,容洵已走到了他們近旁,而周遭也應聲一點點明亮了起來。
云羨這才發現,他們身處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墓室,而這墓室,她竟覺得如此熟悉……
63. 禍根 咱們先試試看,能不能回去。……
是了, 她穿書前挖掘的最后一個古墓,不就是長這樣!
云羨心頭一顫,連帶著呼吸都停了幾拍。
當時,他們一致認為那古墓的建制異常奇特, 其風格與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不同, 如此看來,那古墓竟是現代社會和這本書的交叉點, 或許, 正是她無意間動了那個盒子, 或是觸動了什么機關,才導致時空穿越的出現。
容洵見云羨微蹙著眉,一言不發, 只當她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便沒有打擾她,只冷冷看了福瑞一眼,道:“守著娘娘。”
“是!”福瑞忙不迭的應了,生怕容洵一生氣會趕他出去, 只要容洵不和他計較剛才的事, 便是讓他開棺, 他都是肯的(不是)。
云羨總算穩住了心神, 不去想那些空間折疊的事, 而觀察起面前的墓室。
這墓室簇新,到處都繁復而華麗,沒有了時光的洗禮, 顯得尤為不真實,與其說這是一座墓,倒不如說, 這是一座宮殿。
永遠沉睡的宮殿。
陵墓全部由磚石砌成,墓室頂部為疊澀狀,整個墓室呈現為方形,設計算是中規中矩,像是一座無梁殿。
墓室正中放著棺槨,兩旁則是各種陪葬品,有金銀玉器、桌椅、陶器等,應有盡有。不過古代皇帝大多窮奢極欲,對于死后的世界,更是尤為看重,這里布置的雖算不錯,卻也沒什么特別之處。
只是……
云羨走上前去,細細瞧著那棺槨,古代帝王的棺槨,大多用料考究,就算不用金絲楠木,也至少該用個差不多的,可眼前這棺木,一看便是下等的柳木,這種木頭最易腐爛,是古人最忌諱的,便是窮苦人家,也不會用這種材料。
而且,周利中記載,“君里棺用朱綠,用雜金錯,大夫里棺用玄綠,用牛骨鐟”,可眼前這棺槨,分明是用了玄綠,生生的給先帝降了一級。
云羨滿腹狐疑,正要開口,便聽容洵喚道:“福瑞!”
“奴才在!”福瑞摸著黑跑到他身邊。
“將這棺槨打開。”容洵聲音冷厲。
“不……”巨大的恐懼感迫使福瑞生平第一次說了“不”字,他眼巴巴的望著容洵,難受的都快哭出來了,扭捏道:“陛下,奴才不敢,奴才害怕。”
“無用。”容洵丟下兩個字,便自去開那棺槨。
“奴才沒用,奴才是廢物……”福瑞一邊說著,一邊捂著眼,哆哆嗦嗦的找了墻角蹲著,生怕看到什么嚇人的東西。
云羨將袖子一挽,走到容洵近前,道:“我幫你。”
她眉目舒展,手腳利落,仿佛要打開的根本不是棺槨,而是最普通不過的東西。
容洵手上一頓,道:“你若是怕……”
云羨斬釘截鐵的打斷了他,沖著他自信一笑,道:“我不怕,我可是信仰馬克思的。”
“馬……”容洵雙目犀利的望著她,仿佛能透過她的眼睛,看到那個隱藏在她內心深處,名叫“云羨”的靈魂似的。
云羨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她躲閃著低下頭去,專注于打開面前的棺槨。
容洵斂聲屏息,亦俯下身去,幫她尋找其中訣竅。
因著棺槨原本就沒被封死,材質又輕,打開并不怎么難。
云羨向后退了幾步,雙手合十,道:“此番取物實是不得已,還請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原諒則個。”
她話還沒說完,便見容洵已將那七彩琉璃寶盒遞到了她手里。
昏暗的燭火照著他的臉龐,越發顯出他輪廓的好看來,只見他劍眉星目,鼻子高挺,薄唇緊緊抿著,而肩背卻寬闊而結實,弧線勻稱得宜。
他喉結微滾,淡淡道:“不必這么麻煩。”
云羨自然知道這些不過是做個樣子,可古人大多迂腐,能像容洵這么通透,實在是難能可貴。
她不禁嘖嘖感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破除了迷信,孺子可教也。”
容洵挑了挑眉,只看了她一眼,便走到棺槨邊,極不屑的看著里面躺著的人,輕佻一笑,道:“用此物換你往后的太平,便宜你了。”
他說完,便重重的將那棺木闔上,又仔細擦了擦手,方看向云羨,道:“走罷。”
云羨心愿得償,自是他說什么都肯聽的了。再者說,這畢竟是人家的安息之地,待得久了,也總是別扭的。
容洵朝著她伸出手來,她很自然的握上去,笑著道:“走罷。”
容洵瞳孔一縮,旋即又恢復了往常的淡漠神情,拉著她一道朝著臺階走去。
福瑞見狀,忙不迭的跟上來,道:“陛下,可要吹滅那些蠟燭?”
“不必。”容洵腳下沒停,只是話語中帶了三分戲謔之意,道:“或者,你去熄了它。”
“那……那就不用了。奴才聽說,這叫長明燈,是好的。”福瑞賠笑著道。
容洵極低的輕笑了一聲,又繼續朝上走去。
福瑞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今日的容洵,心情似乎格外好些。難不成,陛下的特殊癖好,竟是開棺?開先帝的棺?
他不敢細想,更不敢多問,只老老實實的跟在他們身后走了上去。
*
外面天雖未大亮,卻已泛起魚肚白了,只是太陽仍隱在厚厚的云層之后,想來,今日是個陰沉的天。
天空飄起鵝毛大雪來,在深藍色的背景中,顯得尤為明顯。
云羨手中捧著那七彩琉璃寶盒,松開握著容洵的那只手,微微伸展,很快,手上便積了一層薄雪。
她抬頭看向容洵,粲然一笑。
容洵勾了勾唇,也伸出手來,接著那落下的雪花,手心冰冰涼涼的,可他的心底,卻從來沒有這樣暖過。
兩人相攜著,一步一步,緩緩朝著行宮走去。雖未開口,可他們臉上都洋溢著難以忽略的璀璨笑容,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在雪中,留下一串腳印,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腳印。
*
容洵陪著云羨回到寢殿,便匆匆離開了。云羨知道,他雖身在行宮,可仍有如山的政務要等著處理,是一點都耽誤不得的。
世人雖說容洵是個暴君,可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勤政的君王,而他除了手段狠厲,也再挑不出別的錯處來,甚至可以算得上雄才大略。
只是,他對先帝的態度,不似父子,倒更像是仇敵。古人大多看重死多過生,他卻只肯給先帝用下等棺木,想必是恨他恨到了極點了。
云羨想著,望著窗外的雪色,竟一點困意都沒有了。
她抖擻著精神,看向紫蘇,道:“你去瞧瞧沈大人在哪里,若是他不忙,便請他過來一趟。”
頓了頓,她又囑咐道:“不必避著人。”
紫蘇點點頭,將一碗牛乳粥放在她面前,道:“奴婢這便去,娘娘一夜未眠,多少歇歇才是。”
云羨扯著嘴笑笑,只望著手中的七彩琉璃寶盒出神。
這樣日思夜想的東西到了手里,除了剛開始的興奮,平靜下來,倒也并未覺得有多開心,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在云羨心中流淌著,直沖得她的舌根也有些淡淡酸澀。
她不懂這是為什么,更不知這種情緒從何而起,她就要離開了,該很高興才是啊。
云羨猶自出神,便見沈讓走了進來,他顯然是趕著來的,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薄汗,他見到云羨,微微的松了一口氣,緊握著刀柄的手指也略松快了些,道:“你找我?”
云羨回過神來,將手中的七彩琉璃寶盒放在他面前,道:“不算什么急事,只是……我找到了這個!”
“七彩……”沈讓的舌頭有些打結,他目不轉睛的看著那盒子,俯身坐下來,道:“從哪來的?”
云羨望著那盒子,道:“容洵給我的。”
沈讓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唇角卻抿得更緊,他微微垂眸,再次抬眼時,眸色便深沉如墨染,道:“你可打開瞧過了?”
云羨搖搖頭,玩笑道:“我不知這東西有何訣竅,總想著你來了一起研究,萬一我先穿回去了,把你留在這里,你豈不是要恨我一輩子?”
沈讓怔了怔,諱莫如深,道:“是啊,我可是要賴你一輩子的。”
云羨不以為意,只將那盒子打開,道:“咦?”
“怎么了?”沈讓湊近了些。
“我記得當時打開這盒子,里面是有一封信的……”
云羨說著,仔細翻看著,可里面什么都沒有。
沈讓接過那盒子瞧著,道:“有沒有信的不重要,咱們先試試看,能不能回去。”
云羨點點頭,又突然抬頭,道:“回去了可再回不來了,你有沒有要帶的東西?或者,有沒有舍不下的人?”
沈讓看著她,輕笑一聲,道:“我帶上你就夠了。”
云羨白了他一眼,道:“你看看你,就沒有學術覺悟。”
她說著,從手邊的抽屜里取出一個本子,道:“我得帶上這個。”
兩人準備就緒,便回憶著穿書前他們在考古現場的舉動,兩人握著七彩琉璃寶盒站定,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64. 吃醋 這一次,終究是他輸了。
“云……云教授, 你看這是什么?”
“這盒子形制特別,歷朝歷代,似乎沒有與它相仿的東西……”
“這古墓處處透著詭異,該不會……”
“沒什么詭異的, 考古原本就是要發現未曾出現的東西, 推翻現已知曉的東西。”
“啊!”
沈讓模仿著當初的驚恐神情,大聲一喊。
兩人忙屏住呼吸, 緊張兮兮的等著穿越時刻的到來, 手指攥緊了七彩琉璃寶盒的一角, 力道大的幾乎要把那寶盒的一角掰下來。
“你們在干什么!”耳邊赫然響起一個冷厲至極的聲音,裹挾著透骨的寒意,連空氣都凝固了幾分。
云羨一個哆嗦, 差點把那盒子甩在地上, 她睜開眼,只見容洵正站在她面前,眸光陰沉得像是能殺人。
他一把推開沈讓,氣息鋪天蓋地的壓下來, 瞬間便將她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中, 他捏起她的下頜, 黑瞳深深的凝視著她, 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幽幽道:“你問朕要這盒子,是為了他?”
他捏著她下頜的手指其實并未用力,可不知為何, 云羨卻覺得動彈不得,她被迫望向他,眼眸之中有流光閃過, 道:“不是……”
容洵極輕的一笑,說不上的苦澀還是自嘲,他逼視著她,唇角微微下壓,侵略的意味十足,而捏著她下頜的手指卻無比輕柔,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這兩種極端的情緒復雜的交織著,將他和云羨全都裹挾其中,誰也無法抽身。
半晌,他突然放開了捏著她下頜的手,像是給她最后的機會,也給自己最后的機會,道:“那你們方才,是在做什么?”
他面上一片淡漠,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眼底的墨色更濃,仿佛化不開的夜,帶著徹骨幽寒。
沈讓重重跪下,道:“陛下,此事與娘娘無關,是臣……”
“住口!”
容洵打斷了他,他欺身上前,一把攥住沈讓的領口,咬牙道:“你以為,朕會放過你嗎?”
他氣勢迫人,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壓得沈讓喘不過氣來。饒是沈讓在古代歷練了這么久,連殺人放火的事也干了不少,此刻,他還是抑制不住的冒起了冷汗。
沈讓撐在地上的手掌微微顫抖著,唇齒相碰,道:“臣不敢。”
一時間,云羨全然忘記了她與容洵不過是契約婚姻,容洵這種對待“捉奸”一般的審問,原是小題大做了。
她臉色煞白,連指尖都泛著青白色,走到容洵身前,鼓起勇氣,道:“我是想研究這盒子有何關竅,才請了沈大人來與我參詳的。”
容洵冷笑一聲,眼底透著一絲絕望,像是怪她說謊都不會找個好借口,道:“是么……那皇后為何,偏偏找了他?”
“一來沈大人剛好空著,二來,我入宮之前便與沈大人熟識,請他幫忙,也是水到渠成。”
話一旦說開,云羨便沒那么慌張了。
她挺直了腰背,從容不迫的與他對視著,闡述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本來嘛,沈讓與她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
“熟識……”容洵說著,像是要在唇齒之間碾碎這兩個字似的,冷硬著嗓音,道:“你與他是什么關系?”
“朋友。”云羨淡淡開口。
“那你呢?”他看向沈讓,道:“你與皇后,是什么關系?”
他的聲音又狠又冷的砸過來,沈讓額頭上的冷汗大滴大滴的掉下來,落在地毯上,變成一個個斑駁的黑影。
他緊鎖著眉,太陽穴隱隱作痛,只覺得腦容量都有些跟不上來,斟酌道:“娘娘是君,臣是臣,臣不配,也不敢做娘娘的朋友……”
容洵劍眉微挑,鷹隼般的眸子逼視著他,嗤笑道:“朕倒覺得,你是膽大包天。”
容洵頓了頓,斂了笑意,反手拍著沈讓的臉,擰緊了眉心,沉聲道:“你喜歡她,對不對?”
沈讓猛地抬起頭來,像被人戳中了心事,一時間,竟有些怔忪。
他回過神來,拼命掩飾著眼底的黯然,道:“臣的確心悅娘娘,只是,娘娘并無此意……”
他望向云羨,猩紅了一雙眼,苦笑道:“若娘娘有此意,臣便是拼了性命,也會帶娘娘離開的。”
云羨只當他是為了糊弄容洵在演戲,可這戲演的用力過猛,只怕是要賠上性命的。
她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倒坦誠。”容洵幽幽說著,目光緩緩移到云羨臉上。
云羨咧了咧嘴,賠笑著道:“這個……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容洵眼底閃著寒光,他湊近了她,清冽的氣息自她頭頂沉沉的壓下來,與她鼻息交纏,連呼吸都灼燙起來。
她的心砰然跳動著,險險避過他的目光,手足無措的攥緊了裙裾。
“若有下次……”他將她圈在墻角,俯身在她耳邊說道:“朕定會殺了他。”
云羨猝然抬頭,不可置信的望著他,目光盈盈,如傾瀉的湖水。
“正常來往也不成嗎?”云羨咬了咬唇。
他淺淺一笑,語氣卻顯得寒涼:“皇后大可以試試。”
“那陛下不若殺了我,倒省了這許多麻煩。”云羨忽然生出些絕望,硬聲道。
他悲憫的望著她,可他目之所及,又仿佛早已穿透了她,而是在悲憫的望著他自己,啞然道:“你以為朕不敢?”
云羨冷聲道:“陛下自然沒什么不敢的。”
可是朕,舍不得。
他在心里默默說著,嘴上卻冷得發寒,凜然道:“皇后自是不怕死,可也要問問,旁人怕不怕。”
“陛下?”福瑞小心翼翼的走進來,道:“丞相和諸位大人已在殿內候了許久了。”
“知道了。”
容洵不耐的皺了皺眉,又極不屑的瞥了沈讓一眼,叱道:“滾回皇城司去,自去領一百杖!今后非召不得入宮!”
“是!”沈讓干脆的應了,不敢說半個不字。
容洵又看了云羨一眼,方拂袖而去。
那目光刺痛了沈讓,他將頭深深的埋著,久久都沒有再抬起來。
云羨見容洵走了,忙走到沈讓身邊,扶著他起身,關切道:“沒事罷?”
沈讓搖了搖頭,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有些木然的望著她,道:“你放心,他現在能信任的人不多,不會輕易動我……”
云羨點點頭,道:“我知道,可一百杖也不是玩的,你……”
沈讓頹然的望著她,自嘲道:“云羨,我是不是很沒用?”
“你說的什么話?”云羨抿了抿唇,道:“他掌握生死之權,你害怕也是正常的。而且你方才急智,演了那么一出,果然騙過了他,光憑這一點,已經很厲害了。”
“我方才不是演的……”他說著,突然住了口,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說什么?”云羨不解的望著他。
“沒什么。”沈讓眼中有些讓人看不懂的情緒,他咬了咬牙,喃喃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的。”
*
經此一事,沈讓和云羨都覺得心有余悸,再沒了研究那七彩琉璃寶盒的興致。
對于這么容易就穿回現代,云羨本來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因此倒也不算十分灰心。
云羨遞了盞茶給他,自己則雙手捧著茶,貪婪的吸收著茶盞的溫熱,道:“穿書這件事只怕沒我們想的那么簡單,光有這盒子并不夠,大約還得天時地利人和才行。等回了宮,我去找欽天監問問,咱們穿過來那日可有什么異象,到時找個差不多的日子再試試。”
“而且,咱們穿過來時,那盒子分明有封信,我想,這其中恐怕還缺點東西。”
云羨說著,偏頭看向他。
他平素是話最多的,可今日卻沉悶的緊,只默默望著手中的茶盞出神,一句話都沒有。
“怎么不喝茶?還是驚魂未定嗎?”云羨溫言道。
沈讓沒說話,只是站起身來,攥緊了腰間的刀,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可……”
沈讓沒聽她說下去,只微微躬身將茶盞放下來,又意味不明的看了云羨一眼,便大步離開了。
云羨亦跟著他站起身來,望著他蕭索的背影,低低的嘆了口氣。
*
在行宮住了兩三日,便到了該動身回京的時候。
因著上次的事,云羨心底隱隱的在生容洵的氣,回京時,她便找了托詞,蹭在了昭陽公主的馬車里。
容洵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隨著云羨的背影,直到她與昭陽公主親親熱熱的上了馬車,才轉身向前走去。
福瑞跟在他身后,眼見著他眼底劃過一絲黯然,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卻也足夠讓人心疼了。
容洵走到自己的馬車旁,只略一旋身,便踏了上去。
車簾放下的一瞬間,容洵終于有些疲憊的擰了擰眉心,他眼中冷霜褪盡,如今,只剩下濃濃的疲憊。
“陛下……”車外傳來福瑞戰戰兢兢的聲音。
容洵強打著精神,冷聲道:“何事?”
福瑞掀開簾櫳,將一個錦盒奉了上來,道:“娘娘命人拿過來的,說是……”
“什么?”容洵不耐煩的睜開了眼睛。
“說是物歸原主。”福瑞說著,頭低低的埋了下去,屏氣凝神,生怕沖撞了容洵似的。
容洵沒說話,只伸手將那錦盒拿了上來,放在膝上。
他長舒了口氣,“砰”的將那錦盒打開,他瞳孔微震,臉色猛地一僵,面上瞬間便覆上了一層淡淡的寒霜。
果然,那錦盒里靜靜的躺著他的扇墜。他給她的扇墜。
他重重的將那錦盒蓋上,隨手扔在案幾上,嘴角扯出一抹諷刺的笑意。
半晌,他深深的閉上了眼睛,像是已經累到了極點。
這一次,終究是他輸了。
他贏不了,他早知道的。
65. 往事 她是那樣輕易的,辜負了他的心。……
“你和陛下吵架啦?”
昭陽公主笑得如春花般絢爛, 仿佛這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像是東家買了蘿卜,西家買了白菜一般,沒什么好驚訝的。
她說著, 一邊遞了果子給云羨, 一邊又張羅著烹茶。她這間馬車外面看著雖不大,里面卻是雅致得緊, 案幾、銅爐、炭火、軟毯一樣不少, 座位又用軟墊細細包裹了, 便是在里面住上幾日,也是使得的。
“沒有。”云羨否認道,“陛下高高在上, 我自是不配與他吵架的。”
昭陽公主笑著搖搖頭, 將手中的果皮丟到炭火里去,霎那間,車廂里便氤氳起果子的清香來,甘甜可口, 沁人心脾。
“你是皇后, 是他的妻子, 若說旁人, 或許配不上, 可你卻是頂配得上的了,別說是吵架,就是你動手打了他, 阿姐也是站在你這邊的。”
昭陽公主拍了拍她的手,將剝好的果子丟到茶里煮著,又抬頭望向她, 眼里帶著淡淡的憐惜,輕聲安慰道:“陛下脾氣不好,你受委屈了。”
“算不上委屈。”云羨長嘆了口氣,道:“我沒輸……起碼氣勢上沒輸。”
她勾了勾唇,算是一笑,可那笑卻分明沒有笑到心底里去的。
昭陽公主并不戳穿她,只應和著點點頭,抿唇輕笑道:“那就好。”
似是擔心云羨無意多談,昭陽公主便沒再追問下去,只是低下頭去,認真調配著茶香與果香的比例,仿佛沉湎其中,根本沒有什么能影響到她。
云羨望向窗外,手里緊緊的攥著那果子,微微的有些出神。
雪早已停了,路上的積雪被宮人們細細灑掃過,除卻遠處山巒上一簇簇的白色,便再也找不出雪存在過的痕跡了。
“砰”的一聲,果子滾到了地上。
云羨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怔忪了許久了。她趕忙回神,將地上的果子拾起來,朝著昭陽公主尷尬的笑笑,羞赧道:“對不住,阿姐。”
昭陽公主渾不在意的搖搖頭,道:“人總要有時間去處理心事的。我明白。”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從前我想心事的時間還要多,日子久了,便能自己與自己和解了。”
云羨似懂非懂的望著她,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湊近了她,遲疑著道:“阿姐,陛下他……和先帝的關系是不是不大好?”
昭陽公主聽著,手上停了下來,道:“不是不大好,可以說,世上再沒有旁的父子,會像他們一樣。”
她轉過頭來,將烹好的茶遞給云羨,苦澀一笑,道:“雖不是仇敵,卻也差不多了。”
云羨捧著那茶盞,里面茶水滾燙,溫度透過白瓷傳導出來,灼得她的手也刺痛起來,她卻顧不得這些,只怔怔的望著淡黃色的茶湯出神。
昭陽公主眸光漸漸黯了下來,自顧自的說著:“生在帝王家,其實是天下第一的苦差事。百姓的苦,是吃不飽、穿不暖,而我們,卻是在錦衣玉食里掙扎著、猜忌著,日日有刀劍懸在頭上的隱憂,生怕有一天醒來,還沒來得及反應,便連性命都沒了。”
“我父皇是個最不能容人的人,可陛下偏偏生了一副惹眼的相貌,又聰慧異常,處處都踩在他的逆鱗上,便是想躲都躲不開的。”
“我母親生來懦弱,為著討好父皇,便再不敢對陛下好一分,剛開始只是漠不關心,到后面,心硬了,便連和顏悅色的說句話也不曾有。自己的母親避自己如同瘟神,自己的父親看自己如同仇敵,兄弟們都想置他于死地,宮中就連最卑賤的宮人都敢折辱他,陛下小時候,真的過得很苦。”
云羨咬了咬唇,道:“還好,他有阿姐。”
昭陽公主唇角溢出一抹苦澀,道:“我當時也是自顧不暇罷了。女兒對于父皇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的花,高興了便似逗貓逗狗似的逗一逗,不高興了便連奴婢都不如的。大多數時候,還是陛下幫著我多些。”
“日子久了,再熱的人也被磋磨得冷下來了。這宮中弱肉強食,宮外黨爭伐異,世人都說陛下行事狠厲毒辣,可人們不知道,他若不這樣,早就被人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又怎能坐得穩身下的位置呢?”
昭陽公主嘆息著,望向她,道:“其實陛下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云羨想起他對沈讓的態度,不覺搖了搖頭。他們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在,可也沒什么用處,說打就打,說罰就罰的……
昭陽公主知她不信,便接著說道:“你的那枚扇墜……就是陛下送你的那枚,其實是陛下乳娘留給他的東西。她待他好,他就念了她一輩子。當年,他乳娘為了護著他,生生的被父皇剝了皮,做成了人皮燈籠,陛下痛不欲生,便把她留下的扇墜當寶貝似的帶著,他愿意把那扇墜給了你,我便知道,他是真的對你動了心的。”
云羨胸口一滯,心里翻江倒海的,像是五臟六腑都皺到了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那扇墜……
她本是賭氣,可如今卻帶了深深的愧疚,她是那樣輕易的,辜負了他的心。可她終究是要走的,長痛不如短痛,這樣也許對他更好。
昭陽公主笑笑,道:“他不許我說的,他一向把什么事都悶在心里,我卻是憋不住話的,你別見怪。”
云羨沉浸在窘迫之中,只微微的勾了勾唇,道:“不會。”
*
轉眼間,云羨回到京城也有半個月之久了。這些日子,容洵忙著前朝的事,是一刻也不得閑的,云羨也就樂得清閑,日日除了與嬪妃們聊天,倒也沒什么要緊事可做,只寫寫田野調查的日志也就罷了。
她在這里的每一日,都算是沉浸式生活,是旁人再沒有的學術機會,都是值得記錄的。
“娘娘,外頭來了信兒,說表小姐三日后便要出閣了,您可要出宮去瞧瞧?”紫蘇說著,將茶盞放在她手邊,笑著道:“您不是最喜歡熱鬧了嗎?只要您去向陛下求個恩典,陛下一定會準的。”
云羨神情有些落寞,她雖想親眼見見這里的婚禮,可一想到要見容洵,便有些頭皮發麻,她到底是要回現代社會去的,和古人的來往還是越簡單越好,付出感情不可取,而獲得人家的感情便更是要挨千刀了。
她心里盤算著,又恢復了一貫的冷靜,道:“我與徐寄柔雖是親戚,卻并不算熟識,你只去庫房里選個禮物送去便是了。”
紫蘇有些詫異的望著她,道:“是。”
云羨又囑咐道:“選個貴重些的。”
到底是徐思溫的妹妹,總要替她撐撐面子才好。
正說著,便見一個少年笑著走了進來,他著了一襲青色的長衫,清瘦得厲害,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肉,可眼睛卻極有神采,雙頰也帶著淡淡的緋紅,像是興奮至極。
“姐姐。”他輕聲喚她。
云羨一愣,瞇著眼睛打量著他,遲疑著開口:“君澤?”
“是我。”劉君澤笑著走到她近前,道:“多日未見,姐姐認不出我了?”
云羨又驚又喜,拉著他瞧了半天,才從他臉上看出些過去的影子來。
十幾歲的男孩子果然是長得快的,幾個月沒見,他便變了許多,如今瞧著,倒完全不像個小孩子,而是個大人了。
“個子高了許多,人卻瘦了不少。是不是讀書太累了?在國子監待著可還適應?”云羨一口氣問了他許多問題,像是生怕沒機會說似的。
劉君澤嘴角噙著一抹笑,可神情卻瞧著持重端莊,道:“姐姐放心,我一切都好。陛下已準了我可隨時入宮,只要課業不忙,我便進宮來看姐姐,陪姐姐說話。”
云羨笑笑,感慨萬千的望著他,道:“陪我說話有什么要緊的,你照顧好自己才是。有空了便多讀讀書,不必顧著我。”
劉君澤在她身邊坐下來,語氣帶著克制的輕柔,道:“我讀書本也是為了姐姐,能陪著姐姐,于我才是天下第一的要緊事。”
云羨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的,顧念著她當初施予他的一點點恩德,他便記到了現在,然而她其實做的很是有限,也實在是慚愧的緊,便勸道:“你這是什么話?哪有男子日日跟著姐姐轉的?你好好讀書,將來謀個好仕途才是正理。”
劉君澤不易察覺的深吸了口氣,道:“陛下說了,等再過些日子,便會帶我去他身邊歷練。”
云羨抿了抿唇,眼底不覺染上了一抹黯然。她這樣避著容洵,他卻事事都為著她,連這件事也想在了她前面。
她長舒了口氣,聲音啞然,道:“這很好。”
“姐姐覺得好,便一定是很好的。”
他會心一笑,見云羨蹙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里也不覺一沉。
他抿了抿唇,深深的望著她,帶著少年人所特有的蓬勃朝氣,連靜默無言時,都有一種淡淡的清苦之感,這種感覺縈繞在他周身,連他眼中也染上了一抹愁緒,卻更加氤氳流光。
紫蘇奉了茶給君澤,笑著道:“娘娘,讓君澤少爺去送賀禮好不好?倒省得奴婢找人去送,還要擔心他們毛手毛腳的出岔子。”
云羨略一沉吟,看向劉君澤,道:“徐寄柔出嫁,你可會過去吃席?”
劉君澤笑得溫柔清冽,道:“自是要去的,陛下方才囑咐了我,要陪著姐姐一道去瞧瞧呢。”
“陛下他……還說什么了?”云羨心底略微一顫。
“陛下還說,要我護著姐姐,不能讓姐姐受半點委屈。”
66. 失德 他酒后失德……
三日后, 便是徐寄柔出嫁的日子。
依著大楚的規矩,帝后大過天,云羨若是來了,這拜高堂便得改成拜她了。云羨受不得這種大禮, 怕是要遭雷劈, 便和劉君澤商量著,等拜過了天地再來。
左右是體驗民俗, 婚慶之事, 只要看個大概便能窺見全貌了。
徐家和蕭家都是世家大族, 一個是掌握軍政大權的朝廷重臣,一個是桃李天下的簪纓世家,蕭家孫輩的嫡長子娶了徐家的嫡長女, 他們聯姻所辦的婚禮, 自然是繁復華麗無比的。
兩家雖都在京城,隔得卻也不算遠了,紅毯自蕭家一路鋪到了徐家,延綿數里, 連帶著半個京城的人也跟著沾了喜氣。
據說, 蕭家的彩禮足有三四十箱, 人們雖未見里面的東西, 卻也知道蕭家對這門親事是極看重的了。
而今日徐家的陪嫁亦連綿了半條街, 世人常說十里紅妝,往日里從未親眼見過,今日倒是開了眼了。
蕭敘白著了一身紅衣, 騎在棕紅色的汗血馬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凝肅。
身后,是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 徐寄柔坐在八抬大轎之中,淺淺的勾了勾唇。她想著盼著,生怕會出什么岔子,如今,總算是心愿得償了。
她攥緊了手中的喜帕,殷紅色的指甲鮮艷如血,越發顯得手指青白。
“映月。”她低聲喚道。
轎外的丫鬟忙應了,道:“奴婢在。”
“哥哥呢?”
“大少爺在后面跟著,可要奴婢請他過來?”
徐寄柔繃著唇,遲疑片刻,道:“好。”
轎外沒了動靜,只聽見嗩吶、鑼鼓吹打的聲音,那聲音宛若嘶鳴,像是恨不得把這天大的喜事傳到天上去。
而蓋頭之下,徐寄柔的眼前卻只有一片迷蒙的紅色和微微搖動的珠翠,她用力閉了閉眼睛,長出了一口氣,直到耳邊響起徐思溫的聲音,她一顆吊著的心才落了下去。
“哥哥。”她輕聲道。
“我在。”徐思溫的聲音寬厚低沉,令人心生安穩。
“你還生我的氣嗎?”徐寄柔怯生生的問著,嗓子里“咕嚕咕嚕”的響著,不覺便帶了些哭腔。
徐思溫眉目微沉,望著前面不遠處蕭敘白的背影,一種對于未來的不安感瞬間便席卷了他。
他的眼神幽深而空曠,略頓了頓,認命似的嘆息道:“我從未生過你的氣。”
徐寄柔眼睛一亮,道:“你能來送親,我很歡喜。”
徐思溫的心底泛開一片酸澀,他能送她的,也就只有這一程而已。
他勉強扯出一抹笑意,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本就是該歡喜的。哥哥希望,你能一直這樣,歡歡喜喜的過日子。”
“我會的,哥哥。”徐寄柔沉湎于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幻想之中,不覺淺淺一笑,連目光也繾綣溫柔,道:“能嫁給蕭公子,我這輩子便都是歡喜的了。”
徐思溫沒說話,只是垂了眸光,斂去了所有的笑意。
他是男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蕭敘白看向徐寄柔的目光意味著什么。他的眸色深不見底,有算計,有估量,卻偏偏沒有感情。
用家世和權勢來穩固一段婚姻,自然是足夠了,只是可憐了徐寄柔待他的一片心。若是她當真認命也就罷了,若是她還貪戀那點子溫柔,只怕日子久了,便要生出怨懟來。
徐思溫想著,伸手輕輕觸了觸那轎子,上面雕刻得繁花似錦,好像只要花團錦簇,便能過出烈火烹油般的日子來。可到頭來,也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
隊伍很快便在蕭府門前停了下來,徐寄柔被扶著與蕭敘白行了禮,而徐思溫只是坐在一邊,靜靜的喝著酒。
劉行止、徐慈心與劉子寧正坐在他對面,三人說著話,不時的看他一眼,好像全然忘記了蕭敘白與劉念的前塵往事。
劉念自從上次被容洵當眾訓斥之后,便不再露面了,一來是她自己覺得沒臉,二來是劉行止擔心她影響到劉家的臉面,倒不如裝作沒這個女兒。
“皇后娘娘駕到!”
門外傳來太監尖銳的喊聲。
眾人一愣,忙斂了衣裝,齊齊跪了下去,道:“皇后娘娘萬安!”
云羨與劉君澤一道走了進來,她臉上都帶著盈盈的笑意,上前扶了蕭敘白的祖父起身,道:“恭喜蕭老,喜得佳媳。”
蕭敘白的祖父忙拱了拱手,笑著道:“多謝娘娘。”
云羨又命眾人起身,方走到蕭敘白和徐寄柔身前,望向徐寄柔,道:“表姐成親,我于情于理都是要來賀上一賀的。”
她說著,將一對八寶攢珠的赤金鐲子戴在徐寄柔手上,道:“這不算什么貴重東西,只是上面的花紋還算別致,希望表姐喜歡。”
徐寄柔原本便對云羨有些歉意,如今便更添了幾分愧疚之感,她啞著嗓子,道:“多謝娘娘。”
云羨拍了拍她的手,笑著道:“那便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蕭敘白面上一片淡漠,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來,只是眼角微微有些猩紅,在云羨向他道賀的瞬間,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似的,瞳孔一縮,話語卻還算平靜,道:“借娘娘吉言。”
云羨點點頭,便依著蕭敘白祖父的引導,徑自尋了上首坐著,劉君澤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他的眼眸掃過蕭敘白,又不動聲色的在劉行止等人身上轉了一圈,才收回了目光。
“可是有什么不妥的?”云羨遞了茶給他,壓低了聲音問道。
“沒什么。”劉君澤笑笑,道:“姐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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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熱鬧非凡,不時有人來向云羨敬酒,云羨剛開始都干脆的喝了,后面便漸漸有些不勝酒意。
云羨支著腦袋,道:“我假裝睡一會,養養精神。”
劉君澤點點頭,道:“姐姐安心睡便是,我替姐姐把這婚禮細節都記下來,等回去了寫出來,下次進宮時帶給姐姐。”
云羨臉上帶了些許酡紅,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道:“乖。”
她閉上眼睛,腦袋里一陣陣的發沉,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黑。
她掙扎著睜開眼,只見蕭敘白正站在她面前,雖著了一襲紅衣,臉色卻沉得嚇人,他的唇緊抿著,沒有半分笑意,只蹙眉望著她。
“何事?”云羨咬著牙,盡量使自己看上去清醒些。
蕭敘白沒說話,只將手中的披風遞給劉君澤,淡淡道:“酒醉易傷風。”
劉君澤略一遲疑,他便已將那披風放了下去,干干脆脆的轉身離開了。
劉君澤瞇了瞇眼,伸手將那披風從案幾上撿起來,披在云羨肩上,道:“他這人著實別扭得緊,心思倒是細的。”
云羨見那披風是女式的,雖是舊的,卻漿洗得很干凈,想來是蕭府女眷的東西,便沒拒絕,只由著它披在身上,擋住些寒氣。
她身上本熱得發燙,如今披了這披風,倒略略清醒了幾分,道:“這酒喝上去甜甜的,沒想到勁頭這么大。”
劉君澤笑笑,道:“這種果子酒是這樣的,我瞧著思溫哥哥獨自在那里喝了很不少,方才離了席,想來也是喝多了,找地方去歇著呢。”
“今日是他妹妹的好日子,他心里高興,多喝幾杯也是有的。”云羨說著,朝著徐思溫的座位上看了一眼,那里橫七豎八的擺了幾個酒壺,桌上的菜卻沒吃幾口,空腹喝酒是大忌,饒是他再大的酒量,想來也是要醉的。
她搖了搖頭,喚了紫蘇來,道:“你囑咐徐家的小廝去瞧瞧,思溫喝多了酒,總要有個人跟著才行。”
紫蘇點頭應了,正要出去,便見不遠處有人喊了起來,雖聽不真切,可依稀有“徐思溫”的名字。
云羨心頭一跳,忙站起身來,道:“出了何事?”
登時便有人撲在她面前,稟告道:“回娘娘,是徐家少爺……”
“他怎么了?”
“他……他酒后失德……睡了……”
云羨見那人吞吞吐吐的說不清楚,心里一急,便匆匆朝著人群聚集的方向走了過去。
劉君澤擔心她出事,忙陪在她身邊,一道走了過去。
離那里還有不少距離,便可隱隱聽到人們議論的聲音。
“果然是紈绔子弟,我以前只當他是性子頑劣了些,卻沒想到他竟在自己妹子成親的日子做下這種事,真是作孽喲!”
“我瞧著徐將軍臉都青了……他將來可是要襲爵的。”
“能不青嗎?我要是生出這種兒子,都恨不得打死他,偏偏徐家就他一個獨苗,打又打不得……”
“若是睡了個丫鬟也就罷了,可偏偏是……”
云羨聽著,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手指都忍不住的顫抖起來。
劉君澤低聲安慰道:“姐姐別慌,思溫哥哥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并無功名在身上,不過是酒后失德,算不得什么大錯處。”
云羨耳邊“嗡嗡”的響著,酒醉夾雜著不安,使她什么都聽不清,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只是機械的點了點頭,道:“我沒事。”
不遠處的院子外面已圍了許多人,云羨大略瞧著,只怕一大半的賓客都跑到了這里。蕭敘白和劉子寧站在外面,勸大家回去,可卻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肯聽他的勸,大多數人還是擠著腦袋朝里看著,生怕錯過什么桃色新聞。
“讓開!讓開!”
劉君澤努力擠出一條路來,咬牙擁著云羨走了進去。
67. 失德(二) 眼前是一片旖旎之色。……
眼前是一片旖旎之色。
劉行止和徐少康面色鐵青, 都是一副怒氣騰騰的模樣。
徐思溫站在徐少康身側,衣著還算整齊,只是發髻微微有些凌亂,他臉上分明有個掌印, 想來是徐少康氣極了打的。
徐夫人和徐慈心擁著一個女子, 她雖穿了一身棗紅色的衣衫,臉色卻白的沒有血色, 眼神也空洞得厲害, 活像是一個假人腦袋, 虛虛的安在那衣服上面。
那女子身上裹著件不合體的大氅,她的領口微微敞開,隱隱可以看見里面衣衫已扯得不成樣子, 一條素白的脖頸就那樣袒露著, 直直延申到里面去,如玉的鎖骨用大氅松松垮垮的包裹著,上面有些紅色,饒是云羨再蠢, 也可以想到方才發生了怎樣不堪的事。
云羨只覺頭疼得厲害, 連站都有些站不穩。
還是那女子率先看見了云羨, 顧不得衣衫不整, 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一猛子跪倒在她面前,從大氅中伸出條白凈的胳膊來,攥著云羨的裙裾, 哭喊道:“姐姐,求姐姐給我做主啊!”
云羨一驚,酒頓時醒了三分, 她迷蒙著一雙眼低頭看去,只見那女子的臉漸漸清晰起來。
“劉念?”云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沒來嗎?
劉念點點頭,縮在大氅里哭著,肩頭不停的聳動著,道:“我本是一時貪玩,便扮作丫鬟跟了來,誰知表哥喝醉了酒,竟……”
劉子寧不知何時趕了進來,拽著劉念死活把她拉起來,冷哼一聲,道:“你求她做什么?她和徐思溫倒更近些,哪里還記得有你這個妹妹?”
劉念順勢哭著靠在劉子寧肩頭,捂著臉道:“哥哥,我已然是沒臉了,你不必管我,便由著我去死罷!”
劉子寧偏頭看著徐思溫,恨道:“徐思溫做下這種齷齪事,便是押,我也押著他娶了你!”
云羨自是不信徐思溫會酒后失德至此,可眾口鑠金,只怕不到明日,徐思溫與劉念的事便會傳遍京城,到時礙于兩家的臉面,徐思溫便是再不愿,也得娶了她。
她正想著,便聽徐慈心拉著徐夫人哭道:“此事的確是阿念頑皮,她著了丫鬟裝束,想來思溫是弄錯了……可如今事已至此,嫂嫂也是從小看阿念長大的,只盼著哥哥、嫂嫂顧念著這點子情分,做主讓阿念嫁入府里罷。”
徐夫人為難的看了徐思溫一眼,又看向徐慈心,道:“慈心,此事還未查明,如今便談及嫁娶之事,只怕太早了。”
“嫂嫂怎能如此說?這生米都煮成了熟飯,還有什么可查的?思溫是男子,自然不怕,可我們家阿念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你讓她怎么活呢?”
徐慈心說著,便抽抽嗒嗒的哭起來,仿佛全然不怕旁人看笑話似的,怎么造作怎么來。
徐思溫皺了眉,墨眸深邃,全然不見一絲意亂情迷的意思,想來,這酒是全醒了。他看著徐慈心,又看向劉念,突然,大聲的笑了起來,那笑容暢快無比,卻聽得人心里發毛。
倏爾,他停了下來,迫視著劉念的眼睛,冷峻一笑,半是失望半是無奈的說道:“阿念,多日未見,你變得多了。”
他還是第一次和劉念這樣疾言厲色的說話,雖未說什么重話,劉念臉上卻已有些掛不住了。
她淚水盈盈的在眼眶里打著轉,道:“表哥,這件事都是我的錯,你別生氣……”
周遭的賓客們聽著,只覺徐家欺人太甚,劉念一個女子受了如此的委屈,已然是不易,又這樣委曲求全,實在是難得。
有人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便湊趣道:“思溫兄,無論如何劉小姐也是丞相之女,又生得天姿國色,不算埋沒了你,你還是娶了她罷。”
劉君澤看了云羨一眼,低聲道:“姐姐,此事十有八九是劉家的算計,思溫哥哥雖冤枉,卻也是難以脫身的了。”
云羨沒有回應他,只是死死的望著眼前的一切,她從來沒有這么清醒過,清醒的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卻也從來沒有這么無力過,哪怕拼著皇后的尊嚴不要,只怕也擋不住這悠悠眾口。
“等一下。”她緩緩開口。
周遭瞬間安靜下來,眾人齊齊望向她,連劉念和徐慈心也停了下來,含淚抬起頭來。
“方才徐夫人說,此事尚未查明,那么,我便來查上一查,也好讓諸位安心。”
云羨說著,神色一凜,目光堅毅有力,道:“紫蘇,命人將徐思溫今日用過的酒菜都帶回去,著太醫細細察看了,再做定奪。”
紫蘇道了聲“是”,忙退了下去。
“君澤,命人將府中小廝、丫鬟帶回去,著人細細查問,看可有知情的。”
劉君澤微微頷首,道:“我這就去辦。”
劉行止黑著一張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要把你妹妹往絕路上逼嗎?”
云羨哂笑一聲,不屑道:“父親這話,我倒是不明白了。”
劉行止眸子一沉,道:“你這樣查,是不相信阿念的為人嗎?”
徐慈心忙附和道:“是啊,你雖素來不喜歡阿念,卻也不能這樣懷疑人的。阿念一個女兒家,她便是再怎樣,也不會拿自己的名節開玩笑的。”
云羨目光平靜,唇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幽幽道:“我自然不相信此事是阿念故意設計的,只是徐家表哥素來為人端方,人們自然不信他會做出這種糊涂事來,我若是查實了,他便是辯無可辯了,到時,他便是不想對阿念負責都不成了。”
她勾了勾唇,道:“難道父親、母親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徐慈心一怔,求助似的看向劉行止,道:“這……”
劉子寧見母親被她糊弄得啞口無言,忙挺身而出,道:“父親、母親不過是覺得沒這個必要罷了。”
他指著徐思溫的鼻子,恨道:“他徐思溫做出這種事,還有什么可查的,自然是他鬼迷了心竅了。依著我說,今日便該將這親事定下來,省的鬧起來大家都沒臉!”
徐思溫上前一步,迎著劉子寧的目光,不卑不亢道:“你也不必攔著,我徐思溫在此承諾,若是娘娘查出此事皆是我一時意亂,我自會八抬大轎娶了劉念回去,絕無二話;可若是娘娘查出這背后另有牽扯……”
“你待如何?”劉子寧扯著嗓子喊道。
“那劉家也就沒臉咄咄相逼了。”
徐思溫腰背挺得筆直,任憑誰瞧了,也不由覺得此事另有隱情。
眾人的眼神在徐思溫和劉念身上來回覷著,一個說得斬釘截鐵,一個哭得梨花帶雨,實在拿不定主意該相信誰。
云羨見徐思溫說著,心中便有了計較,她順著他的話接下去,道:“那今日本宮就做個見證,若此事是徐思溫有錯在先,徐家便務必對劉念負責,迎娶她進門,可若此事是有人算計……”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劉念臉上,忖度著她的神色,只見她的臉上瞬間便沒了血色,倒比墻上糊著的白泥還慘敗些。
“本宮定不輕饒!”這種時候,還是自稱本宮帶感!
云羨言罷,便收回了目光,拂袖而去。
眾人忙讓出一條路來,齊聲道:“恭送娘娘!”
不遠處,蕭敘白亦微微躬身,他垂著眸,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是望向云羨的那一瞥,多少透露了些他的心思,顯得有些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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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喜宴的歡鬧已接近了尾聲,賓客們漸漸散去,臉上都掛著滿意而真摯的笑容,仿佛他們都不記得今日發生過怎樣不堪的事,又仿佛他們都打心眼里認為這是一場再完美不過的婚禮。
趁著賓客紛亂,蕭敘白避著人,一路朝著暗處走去。
后門外停著一輛馬車,他見四下無人,便利落的上了車,重重的甩下了簾子。
“你放心,車夫是我的心腹,他會盯著街上的動靜的。”劉子寧說著,將簾櫳都拉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道:“阿念的事,你有何打算?那藥是我從西域弄來的,說是無色無味,太醫應該查不出什么端倪,你們蕭家的小廝、丫鬟可靠得住?”
蕭敘白沒說話,只垂著眸,看著手中的鐲子出神。
那是他從徐寄柔那里要來的,說是一人一只,便可定情。徐寄柔自是興高采烈的給了他,再不疑有他的。
劉子寧推了他一把,臉上顯露著不耐,道:“阿念可是聽你的才鬧到如今這地步的,你若是想撒手不管,我饒不了你!”
因著蕭敘白與劉念退親的事,他本就不大看得上他,可無奈劉念鐵了心要聽蕭敘白的話,他這個做哥哥的,也只有成全她而已。
蕭敘白抬起頭來,眼里像是凝了寒霜,道:“你與其擔心我府中的下人,倒不如讓恩師和師母去求徐少康。”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蕭敘白將那鐲子不動聲色的攏在袖中,淡淡道:“我的意思,是甥舅一家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劉子寧眼睛亮了亮,道:“你……”
剛一開口,他便觸到了蕭敘白的眼神,那眸色漆黑如墨,深不見底,那眼中毫不掩飾的凌厲,壓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劉子寧一怔,后半句話便哽在了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了。
68. 聯姻 這里沒人,只有朕一個。
“娘娘, 已查明了,表少爺所飲的酒中被摻了……春藥。”
紫蘇說著,臉上一紅,道:“太醫說, 這東西藥性極烈, 是大楚沒有的東西,想來是有人花了大價錢, 從胡人手里買的。”
云羨的目光清冷幽寒, 道:“蕭家的下人可招了?”
“有個小廝說, 他一直在那屋子附近當差,并未聽見里面有掙扎聲和喊叫聲。還有人說曾見過二小姐,她進了蕭府后便徑直進了那屋子, 并未去瞧表小姐。”
紫蘇說著, 看向云羨,秀眉輕挑,道:“娘娘,如此看來, 表少爺當真是被人設計的了。您可得還了他清白才行。”
云羨瞇了瞇眼, 道:“這件事只怕后面牽涉甚廣, 要查得清清楚楚, 才能還他清白。”
紫蘇點點頭, 崇拜的看著云羨,道:“有娘娘在,自是萬事無虞的。”
云羨苦笑著搖搖頭, 正要開口,便見有宮女走了進來,稟道:“娘娘, 徐夫人求見。”
云羨忙坐直了身子,道:“快請她進來。”
紫蘇笑笑,道:“定是徐夫人心中不安,這才進宮來探探消息的。”
云羨心里盤算著,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你們都退下罷。”
紫蘇道了聲“是”,便帶著宮人們齊齊退了下去。
偌大的宮室,瞬間便只剩下了云羨和徐夫人兩個人。
云羨扶了她坐下,又斟了茶放在她近前,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笑道:“舅母怎么來了?思溫表哥可還好?”
徐夫人嘆了口氣,眼角微微凹陷著,想來是多日未休息好了,她疲憊的望向云羨,道:“多謝娘娘惦念,思溫他……還好。”
遇到這種事,怎么會好呢?
云羨眼眸一黯,鄭重道:“舅母放心,此事我已查了個七七八八了,再過些許時日,定能還思溫表哥清白。”
徐夫人眼里滿是憔悴,只這一瞬間,便又蒼老了許多,她伸手握住云羨的手,道:“娘娘已為思溫做得夠多了,我們徐家上下,都不知該如何感謝娘娘。只是,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云羨柔聲道:“舅母只管開口便是。”
徐夫人猶疑著,半晌,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咬牙道:“我想請娘娘,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什么?”云羨不解的看著她。
徐夫人閉了閉眼睛,淚水在她眼角里打著轉,道:“是老爺的意思,徐家與劉家是親戚,出了這樣的事,只有兩家聯姻,才能堵住世人的嘴……阿念畢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老爺心疼她,也是有的。”
她抽出帕子,死死的捂著自己的嘴,道:“只是可憐我的思溫……他被人算計,卻要和算計他的人共度一生,他冤枉啊!”
云羨來不及安慰她,只迫切道:“舅母,此事事關重大,如何能感情用事?若表哥當真娶了劉念,便是坐實了他酒后亂性,將來,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啊。”
徐夫人再顧不得什么體面,道:“你母親在老爺門前跪了三天,老爺也是被逼無奈……”
她吸了吸鼻子,望向云羨,道:“左右思溫無心仕途,名聲不過是身外之物,倒也罷了。我只是心疼他,娶了阿念那樣狠心的女子,兩個人心不在一處,這日子又如何能過得好呢?”
云羨緊蹙了眉,道:“此事,表哥是如何說的?”
徐夫人長長的嘆息著,道:“老爺拉了臉來求他,思溫孝順,總是不愿老爺為難的……”
徐夫人說著,連茶也喝不下去,只胡亂抿了一口,便站起身來,道:“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后,一切從簡,也不請什么親朋故舊,只抬了人進來便是了。”
她苦著一張臉,略微擠出一抹笑來,道:“我也是實在忍不住,才和娘娘說了。還請娘娘體恤,千萬不要再追查此事了。”
云羨站在原地,直到徐夫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她才頹然的坐了下去。
“紫蘇。”她無力的喚著,太陽穴突突的跳著,讓她幾乎無法思考什么。
“娘娘。”紫蘇笑著走了進來。
“把蕭家那些人都放了,告訴太醫院的人,此事不許和任何人提起。”
“咱們不查了?”紫蘇瞪大了眼睛。
云羨擺擺手,道:“不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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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云羨便聽聞徐少康因著教子無方,被陛下扣了一年的餉銀。
云羨心里發沉,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紫宸殿前,她順著漢白玉的階梯走上去,直走到大殿門前,道:“陛下可在里面?”
“在是在……”守門的太監恭敬的回著,還未說完,便見云羨推門走了進去。
那好吧……
守門的太監相對而望,誰都沒膽子去攔她,便只當沒看見,老老實實低頭去守自己的門。
大殿里站著七、八個大臣,見大門“吱呀”被推開,都不由轉頭朝著大門的方向望了過來。
正在議事的大臣本是自顧自的說著,將容洵神色一凜,也忙不迭的住了口。
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遇到,誰人不知,陛下素來是最討厭旁人打擾的,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闖進來,只怕即便是皇后,也逃不掉一頓責罰。
大臣們都屏氣凝神,生怕喘息的聲音略大了些驚擾到容洵,若是趕上他心情不好,這種細微的小錯處,也是能要命的。
云羨腳下一頓,似是全然沒想到里面會有這么多人,她有些困窘的抿了抿唇,道:“對不住,我不知道陛下在議事……”
“朕沒在議事。”容洵淡淡開口。
云羨一愣,和大臣們面面相覷,這架勢不是在議事,是在干嘛?
倒是為首的大臣年紀大些,看出了些端倪,他用眼神向其余的大臣傳達著消息,陛下如此說,明顯是被皇后擾了心情,在說反話呢!過不了多久,只怕皇后就要完蛋了!咱們別摻和,快把頭低下去。
眾大臣見他分析得有理,便紛紛低下頭去。
“我不知道這里有這么多人,我這就走。”云羨忙道。
“這里沒人,只有朕一個。”容洵金口又開。
云羨只當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面前分明站著七八個人,容洵這個人,明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
她正要開口,便見容洵眉頭微蹙,輕咳了一聲。
瞬間,大臣們心領神會,齊齊退了出去,沒有半分猶豫。
要死了,陛下要單獨處置皇后了,這不是咱們能看的,快走!
只聽“砰”的一聲,大門被緊緊的關上了,偌大的宮殿,轉眼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連蚊子、蒼蠅都在容洵的氣場威逼之下跑得干干凈凈。
云羨無奈的看著他,道:“我晚些再來也沒什么,你們議的是要緊事,自是耽誤不得的。”
容洵望著她,將手中的奏折一把闔起來,道:“算不得什么要緊事。”
沒你要緊。
他喉嚨滾了滾,強壓著心底的情緒,道:“你來找朕,所為何事?”
云羨咬了咬唇,迎上他的目光,道:“徐思溫之事確有隱情,陛下不該如此處置徐少康。”
容洵似是有些失落,勉強沖她勾了勾唇,語氣盡是無奈,道:“你來找朕,就為了這么點小事?”
“不是小事。”云羨挑了挑眉,道:“此事事關徐思溫的清白,我不能……”
“你說的隱情,朕都知道。”容洵打斷了她,眼底有著淡淡的嫣色,像是開在冬日里的梅花,混合著白雪的氤氳之氣,越發得寒涼起來。
“陛下既然知道,又為何……”云羨攥緊了手指,詰問道。
“那些所謂隱情,只是旁人想讓你看到的。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此事根本是徐家和劉家共同做的局?徐少康知道朕忌諱黨派之爭,更不希望軍權和相權混在一起,便出此下策,使徐思溫有了不得不娶劉念的理由……”
“我不知道徐少康會不會,可徐思溫一定不會!”
“徐思溫是徐少康的兒子,徐少康會,便等同于徐思溫會。如今他們兩家聯了姻,你說,當真出了事,那徐思溫是向著自己的岳丈,還是向著朕這個皇帝?”
容洵的話語擲地有聲,他唇角微寒,道:“朕不過是敲打他一二,算不得什么。”
他湊近了她,在她耳邊低聲道:“不是你告訴朕,要削了徐家的兵權?怎么,如今只是第一步,就舍不得了?”
云羨后退了一小步,不動聲色的避開了他,坦然道:“削徐家兵權我沒意見,可此事事關徐思溫的名聲,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冤枉至此。”
容洵冷笑一聲,道:“他徐少康都不在乎自己兒子的名聲,朕為何要在乎?”
“你……”
云羨有些啞然,她只是讀過幾本書,可離真正的政治、朝堂,還差得遠呢。她從來都無意干涉容洵的治國手段,可事關徐思溫,她不能就這樣看著他蒙受冤屈。
她閉了閉眼睛,認命道:“陛下要如何做,本不是我該過問的,陛下要敲打徐少康,多的是法子,何必定要拿著此事做文章?如此一來,豈不是將此事昭告天下?世人最重名聲,日后徐思溫還如何在京中立足?”
容洵望著她痛苦的模樣,心里不覺有些內疚,云羨一貫重情重義,又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自然受不了徐思溫平白擔了這樣的名聲。
他繃著唇,許久,方無不殘忍的說道:“朕很想成全你,只可惜,君無戲言。”
云羨眼中劃過一抹失望,語氣也沾染上了淡淡的絕望,道:“于你而言,這或許只是小事,可此事落在旁人身上,便是一座山,足以壓垮人的。”
容洵望著她,一時間有些失神,于他而言,天下不過是棋局,世人不過是棋子,他從未想過,那些棋子的感受。
他攥緊了手中的扇墜,只覺得它明明溫潤如玉,如今卻是滾燙灼人,半晌,他終于開口:“你放心,等徐思溫在邊境建了功勛,便不會有人記得此事了。”
云羨沒說話,只是倨傲的望向窗外,下頜微微抬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是個聰明人,大概很快便能想通這個道理的。
容洵想著,緩緩垂了眸,打開了手中的奏折,可心卻是懸著的,久久不能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