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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  聯姻(二)   云羨,朕怎么舍得,放你走……

    三日后, 劉念坐著一頂小轎從后門抬進了徐家。

    這是妾室進門的儀制,她是正房夫人,本該是用八抬大轎抬著,風風光光的進門的。可依著楚禮, 她與徐思溫這婚成的名不正言不順, 既沒有父母之命,也缺了媒妁之言, 算是私自成禮, 與私奔是一樣的, 也就沒那么多講究,只娶進門便罷了。

    屋子里幾乎沒有新置的東西,連燈燭也依舊用了白蠟, “喜”字也未貼一個。

    劉念著了一身喜服, 坐在床上,只覺得一切都是空落落的。

    她如愿做了世子夫人,如愿打了京中那些貴女們的臉,她們都以為她完了, 以為她沒了名聲, 便只能嫁到外地去, 卻沒想到, 她還有翻身的時候。

    可外面越是烈火烹油, 內里便越是冷清,她沒有像樣的婚禮,就連進門也是鬼鬼祟祟的, 仿佛見不得人似的,而現在,她就連自己的丈夫也沒見到, 整個將軍府都一如往常,好像根本沒有多她這個人,又或者,根本沒人在意是不是多了她這個人。

    “來人!”劉念攥緊了手中的喜帕,在這古樸清冷的屋子里,她的富麗堂皇的鳳冠霞披,她的綴滿珠寶的喜服,甚至于她指尖的紅色,都顯得格格不入,刺目至極。

    沒人應她。

    “來人啊!”劉念一把扯下蓋頭,跌跌撞撞的撲到門口,大聲喊著,全然不顧什么丞相府小姐的臉面。

    守門的丫鬟不耐煩的推門走了進來,滿臉的不屑,怨懟道:“少夫人何事?大喜之日,您這樣可不合規矩呢。”

    “表哥呢?”

    那丫鬟半是嫌棄半是無奈的看了她一眼,道:“少爺忙著理行裝,自是顧不上少夫人了。少夫人耐心等等,少爺若是得空,自然會來的。”

    劉念聽著,心像是灌了鉛水一般的往下跌著,她猛地抓住那丫鬟的手臂,道:“整理行裝?表哥要去哪里?”

    那丫鬟白了她一眼,嗤笑道:“少夫人不知道嗎?少爺要去邊塞去,這三年五載的可不會回來呢。”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劉念瘋了一般的沖了出去。

    *

    書房里,徐思溫拜別了徐少康和徐夫人,他神情凝重,道:“兒子此去,不知何時能回,還請父親、母親千萬保住身體,恕兒子不孝之罪。”

    徐少康沉著臉,眼睛卻極有神采,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哪怕沙場裹尸還,也總好過在這里花天酒地的,你只管放心去,家里有我和你母親在呢,出不了大事。”

    徐夫人亦附和著笑笑,道:“你父親說的極是,你只照顧好自己便是了。”

    她說著,無限溫柔慈愛的看了徐思溫一眼,道:“地上冷,快起來罷。”

    徐思溫剛要起身,便聽“砰”的一聲,房門被猛地推開了。

    他回頭一看,只見劉念披散著頭發沖了進來,似是力道太大,她蹣跚著向前走了幾步,才勉強停了下來。

    她戴了滿頭的珠翠,可珠光寶氣之下,仍掩不住她蒼白的臉色,她定是細細化了妝,那眉斜飛著,直插到鬢角里去,可眼里卻只有疲態,全然不見半分嫵媚。臉上雖打了一層薄薄的胭脂,可那底色卻過分慘淡了些,紅如鮮血的朱唇微微張著,半是驚恐半是憤怒,不僅全無美感,反而顯得形容憔悴可怖。

    若不是那一身嫁衣,徐思溫幾乎有些認不出她。

    那個貌若天仙的京城第一美人,仿佛已隨著她心境的改變,再也尋不見了。

    “阿念,你來做什么?”徐少康眉間有些隱怒,他強壓著怒意,道:“這樣披頭散發的像什么樣子?”

    劉念表情凄厲,苦笑道:“舅父,我若是不來,只怕這三年五載都見不上表哥一面了罷?”

    徐思溫避過頭去,像是整理著自己的情緒,聲音啞然,道:“阿念,我離開一段時間,對我們都好。”

    劉念淚光漣漣,道:“表哥離開京城,是因為想避著我嗎?”

    徐思溫抿了抿唇,道:“這是一早的打算,你嫁給我……本就是個意外。”

    劉念走上前去,跪在他身邊,哀求道:“表哥,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阿念……”徐思溫無奈的看著她,道:“此事父親已稟明了陛下,是再不能改的。”

    劉念拼命搖著頭,帶著哭腔道:“我讓阿爹去和陛下說,好不好?陛下最看重阿爹,定會答應的。”

    徐思溫垂了眸,嘆息道:“阿念,你懂點事,成不成?”

    徐夫人見劉念哭哭啼啼的不成樣子,忙走到她身邊,扶了她起身,溫言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思溫,可你也得顧著他的前程,放他去做他想做的事吶。不過是三年五載,一眨眼,他就回來了。”

    劉念沒有回頭,目光只停留在徐思溫身上,她以為,他還是當初那個心里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只要她撒撒嬌,他便什么都會去做。

    她望著他落下淚來,道:“表哥,你想想我的處境好不好?你這樣走了,旁人會怎么看我?”

    “啪!”的一聲,徐少康將茶盞狠狠擲到了地上。

    他站起身來,瞪著劉念,恨道:“你都把思溫害成什么樣了?你還想害他到什么地步?”

    劉念哭著道:“舅父當真冤枉我了!我心里愛表哥還來不及,又如何會害他?表哥去奔前程,我自是沒有不愿意的,可天下哪個女子不盼著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表哥想建功立業,在京城也是一樣的。”

    她說著,俯身湊到徐思溫身邊,緊緊環著他的腰,道:“表哥就留在京中,好不好?加入飛虎軍,駐守京畿之地,不也很好嗎?”

    徐思溫沒有抱她,只微微揚著頭,避開了她的氣息,他輕輕推開她的手,道:“阿念,此事已定……”

    “我們去求姐姐,好不好?她與你相交甚篤,一定會幫你的。”她仰面看著他,眼淚順著眼角一滴滴的滑落,便是再冷血的人看了,也總會動容一兩分的。

    徐思溫閉了閉眼睛,緩緩站起身來,道:“云羨在宮中已很艱難了,你不要去煩她。”

    劉念頹然的跪在地上,突然,她從發間抽出一支簪子,狠狠的抵在她素白的脖頸上,瞬間便劃出一道血色。

    徐夫人一驚,道:“你這是做什么!”

    劉念一路退到墻角,道:“表哥執意要走,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徐夫人心里厭煩,忍不住斥道。

    劉念絕望的搖搖頭,道:“自從姐姐回來,一切都變了模樣。表哥原是最疼我的,如今卻避我如蛇蝎,現在京中人人都瞧不起我,就連舅父、舅母也欺負我……我知道我不過是賤命一條,死不足惜的,便由我死了算了!”

    徐少康和徐夫人的臉色越來越沉,他們本就對這樁親事不滿意,卻對劉念存著一絲憐憫之心,如今,便連這么一點子憐憫之心都磨沒了。

    徐夫人撫著胸口,道:“你這孩子怎能說這樣的話?你舅父真是白疼你了!”

    趁著劉念哭喊的工夫,徐思溫一把上前,奪過她手中的簪子,將她逼在墻角,箍得她動彈不得。

    他目光冷厲,不帶一絲溫度,道:“夠了!”

    劉念怔怔望著他,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了下來,如果說原先她還不信,現在她卻真的信了,那個寵她、愛她的徐思溫,真的不見了。

    現在,他的眼底只有冷漠和嫌惡。

    那眼神深深刺痛了她,她低下頭去,抱著壯士斷腕的心,森然道:“表哥管得住我一時,管得住我一世嗎?命是我的,我要尋死還不容易?”

    徐思溫不可置信的看著她,仿佛他第一次看清她這個人似的,道:“阿念,別讓我恨你……”

    “表哥不是說過,我變了。”她破涕為笑,唇角淺淺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低聲道:“我知道表哥討厭我,只可惜,我已經是你的夫人了呢。”

    *

    “皇后近日在忙什么?”容洵狀似無意的問著,眼眸卻已微微朝著福瑞那邊瞥了過去。

    福瑞一抬眼,正撞上容洵的目光。兩人對視一瞬,都像被燙到似的,趕忙收回了目光。

    容洵冷哼一聲,低頭看著手中的奏折,手中的筆卻已停了。

    福瑞忙斂了心神,回道:“娘娘近日已沒在研究那七彩琉璃寶盒了,奴才上次去瞧時,娘娘已將那盒子收到了柜子里,只當個擺件似的放著了。”

    容洵聽著,只覺心情大好,道:“說下去。”

    福瑞點點頭,接著道:“還有就是娘娘這些日子趕著召見了幾個欽天監的人,奴才去問過,他們都說娘娘問的沒什么特別的,只是讓找個日子。”

    “哦?”容洵掀了掀眼皮,他雖是閑閑一問,卻也無端帶了幾分悍然氣勢,直看得福瑞心底一跳。

    他趕忙回道:“娘娘要找一個日子,說是天象要與今年一個日子一樣。欽天監的人說了,那日子是在兩年后。”

    “兩年后……”

    容洵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案幾,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云羨曾說,這盒子能帶她回家,可她所謂的家在哪里,她卻語焉不詳。而如今,她又要找個日子,難不成,她回家的日子,就在兩年后?

    容洵想著,心一點點的沉下去,裹挾著陣陣寒梅香氣,直跌到那冰天雪地里去。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五指張開,虛虛的握了握,卻什么都握不到……

    云羨,朕怎么舍得,放你走……

    70.  上元燈節   你只操心好你自己,皇后輪不……

    因著徐思溫的事, 一連幾天,云羨都沒出椒房殿的宮門。這椒房殿也像有靈氣似的,無端便帶了一絲冷清,任嬪妃們每天來陪她說話解悶, 也救不回來。

    “陛下今日下朝早, 來瞧瞧娘娘也是極好的,奴才記得, 自娘娘入了宮, 陛下還未來過幾次椒房殿呢。”

    福瑞堆了滿臉的笑, 趁著容洵心情好,恨不得把話都一次性說干凈了。

    “閉嘴。”容洵掀了掀眼皮,冷聲道。

    福瑞臉上的笑僵了僵, 可他回過味來, 只覺今日容洵連訓斥他的語氣也算不得嚴厲,而細細品味,里面似乎還藏著一抹隱隱的傲嬌。

    難不成,他正說到了陛下的心坎里?

    “那日娘娘自紫宸殿出去, 形容憔悴得連奴才都心疼呢。陛下今日一定好好哄哄娘娘才是。”福瑞忖度著容洵的臉色, 再接再厲道。

    容洵微蹙了眉, 回頭看了他一眼, 道:“聒噪的很。”

    福瑞見他面上不悅, 忙住了口,道:“奴才該死!”

    容洵看了他一眼,眸色微沉, 道:“還有,你只操心好你自己,皇后輪不到你心疼。”

    容洵頓了頓, 淡淡道:“朕自會心疼。”

    福瑞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他嘴里說出來,一時間竟怔在了當場。

    見福瑞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己,容洵有些不耐,道:“怎么?”

    福瑞回過神來,賠笑道:“奴才覺得陛下似乎變了許多,可變了哪里,奴才卻有些說不上來……”

    容洵正要開口,便見椒房殿門前站著一個男子,那人長身玉立,身形雖瘦削些,卻也越發顯得飄逸灑脫,風驟起,他衣袂飄飄,無端的便有一種少年郎的意氣風發之感。

    容洵頓下了腳步,望向那人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打量。

    福瑞躬身上前,壓低了聲音,道:“那人是劉家的小少爺,這些日子他常來的。”

    “劉君澤?”容洵挑了挑眉。

    “是。”福瑞回道:“他與娘娘感情極好,說是擔心娘娘心結郁積,便與國子監那里告了假,日日來陪娘娘說話解悶。”

    “倒是個有心的。”

    容洵幽幽說著,眉眼間卻似蒙著一層薄霧,藏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半晌,他緩緩開口,道:“朕記得,他與皇后并不是親姐弟?”

    福瑞理不清這其中的關竅,更不懂容洵為何突然對劉君澤的出身那么感興趣,他點點頭,有些不解的望向容洵,道:“他是劉丞相的義子,據說,還是娘娘逼著劉丞相認下的。”

    “那便是了。”容洵瞇了瞇眼,大步朝著劉君澤走過去。

    福瑞一愣,趕忙跟上前去。

    劉君澤察覺到容洵走過來,忙回過身來,恭恭敬敬的行了跪拜之禮,道:“陛下萬安。”

    容洵倨傲的看著他,周身的氣場驟然放開,帶著不可置疑的威嚴,道:“劉君澤。”

    “是。”

    “你在這里做什么?”

    劉君澤雖垂著頭,語氣卻不卑不亢,道:“臣擔心姐姐,卻不忍再多叨擾姐姐,便假意先告了辭,在這里再等上片刻。”

    容洵極冷淡的勾了勾唇,道:“你做事倒是周全。”

    “陛下謬贊。”

    劉君澤態度謙和,反應卻極快,說話滴水不漏,年紀輕輕便有此功力,將來必是前途無量的了。

    容洵打量著他,神色中也多了一絲贊許的意味,可他的話語卻沒有半點緩和的意思,只淡淡道:“回去歇著罷,宮里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他丟下這句話,便掠過劉君澤的身側,大步走入了椒房殿。

    只留下劉君澤一人,在風中凌亂。

    *

    寢殿的門窗緊閉著,往日里,云羨總會在里面哼些紫蘇聽不懂的歌,可現在,里面卻沒有半點聲音。

    紫蘇見容洵走過來,忙站起身來,戰戰兢兢的行了禮,道:“陛下,您怎么來了?”

    福瑞見她這話問的冒失,剛要開口訓斥一二,便聽容洵道:“皇后呢?”

    果然,娘娘身邊的人都是有特權的,若是換了別人,只怕得脫三層皮……

    福瑞感慨著,老老實實的龜縮在容洵身后,閉上了自己的嘴。

    紫蘇努著嘴朝里面看了看,道:“在寢殿里悶著,已有小半個時辰了。娘娘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也就是各宮娘娘和小少爺來的時候,她能開心些。”

    她抿了抿唇,道:“不過奴婢瞧著,娘娘也不是真的開心。”

    容洵朝里面看了看,終是沒推門進去,只道:“你可知道,她是有什么心事?”

    紫蘇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為著徐家的表少爺。他蒙了冤屈,如今又要去邊境待著,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回來,娘娘初來京城的時候,表少爺幫了她良多,娘娘素來最重情義,心里惦念他也是有的。”

    福瑞見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只覺這丫頭當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她是沒見著陛下吃醋的模樣,沈大人自小陪伴在陛下身邊,尚且被陛下收拾了個沒臉,這個表少爺和陛下非親非故,若是陛下瘋起來,只怕他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你口中的表少爺,可是徐思溫?”容洵蹙眉道。

    福瑞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道“要完了要完了”。

    “正是他。”紫蘇忙不迭的點頭。

    福瑞見容洵冷凝著一張臉,趕忙道:“陛下別急,娘娘既是心情不佳,這普天之下,多的是法子讓娘娘開心的。”

    “什么法子?”容洵斜睨了他一眼,氣勢凌然。

    “比如說,咱們可以投其所好。尋常女子,都喜歡些衣服首飾、綾羅綢緞……”

    “皇后不是尋常女子。”容洵漠然道。

    福瑞腹誹道,皇后的確不是尋常女子,旁人喜歡的是金銀珠寶,她喜歡的卻是挖墳,還是挖皇陵呢。

    福瑞遲疑著道:“娘娘似乎對皇陵頗感興趣,要不……帶娘娘再去瞧瞧?”

    容洵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帶著渾厚的上位者之氣,道:“只要皇后喜歡,倒也未嘗不可。”

    福瑞沒想到他會這么干脆的應了,他默默朝著天空看了一眼,在心里念了聲“阿彌陀佛”。

    先帝啊,您老人家就包容包容,為了陛下的終身大事,您就勉為其難的……清醒清醒罷。要是您實在生氣,也別詐尸,就自己忍忍罷,忍忍就過去了。

    容洵見福瑞一臉的神神叨叨的模樣,也不理他,只看向紫蘇,道:“你自去忙罷,朕在這里守著。”

    他說著,便學著紫蘇的樣子,在門前大大方方的坐了下來。只是他天生貴氣,便是坐在石凳上,也比紫蘇來得風流俊雅許多。

    紫蘇見他坐在自己身側,只覺心跳都漏了半拍,陛下跟著她守門,這算什么事啊?讓人瞧見了,可怎么得了?而且……同樣是坐在這里,怎么人家就坐的這么好看呢?

    她咬著唇,手足無措的愣在原地,連目光都不知該落在哪里,只得求助似的看向福瑞。

    福瑞嘆了口氣,在容洵身側尋了個地方坐下來,吩咐道:“愣著干什么?去給陛下倒盞茶來。”

    紫蘇如遇大赦,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在地上,她趕忙理了衣衫爬起來,結結巴巴道:“是,是,奴婢這就去。”

    “不必去了。”

    只聽一個清冽至極的聲音,云羨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寢殿之外,她著了一身常服,頭發閑閑的攏著,臉上不施粉黛,可不知為何,瞧著卻只覺干凈舒服,無端的便有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只是她眉間隱隱有些愁緒,像是籠在遠山之上的薄霧,朦朦朧朧的,卻別有一番韻致。

    她平靜的看著容洵,神色之中不帶半點情緒,道:“陛下若是無事,便早些回去休息罷。我身上乏得很,便不相陪了。”

    “等一下!”

    容洵見她轉身要走,倏然開口,道:“朕向你保證,只要徐思溫在邊境有所建樹,朕定不會因這種事看輕他。”

    云羨抿了抿唇,道:“此事我已明了,陛下不必再提了。”

    她想通了,從徐思溫取劉念的那一刻起,便坐實了他強迫劉念之事,無論容洵是否責罰于他,于旁人而言,都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還有……”

    云羨腳下一頓,眉間有些無奈,道:“陛下有何指教?若是論及朝堂大事,陛下便免開尊口了,這些事我不懂,也不想懂。”

    “你可否愿意出宮去走走?”

    “什么?”

    “過些日子便是上元燈節,你若是喜歡,大可隨朕一道出去瞧瞧。”

    容洵見她緊抿著唇,只當她心中不愿,便補充道:“若你只想一個人去,也未嘗不可。只多帶些侍從便是了。”

    云羨鼻子有些酸澀,她移開了目光,道:“我愿與陛下同去。”

    容洵眸中劃過一抹淺淡的光亮,道:“你若不愿徐思溫離京,朕可下旨,命他終生不得出京城一步。”

    “不必。”云羨眉間霧氣散去,只是神色仍有些懨懨,道:“他的路,自有他自己決定,作為朋友,我無權干涉,唯有尊重。”

    言罷,她似是疲憊至極,便轉身進了寢殿。

    容洵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不覺失神。

    尊重……

    這似乎是他的詞典里沒有的東西。

    71.  禍起   “那朕呢?”

    翌日一早, 椒房殿。

    “我以為你已經啟程了。”云羨淺淡的笑笑,望著對面的徐思溫,道:“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一面。”

    幾日不見, 徐思溫似乎憔悴了許多, 雖還是那個模樣,眼里卻沒了那份神采奕奕, 若不是他唇邊那抹溫柔和煦的笑意, 云羨幾乎要認不出他。

    這種瞬間的蒼老和成熟, 是苦困和歲月的磋磨才有的東西。

    云羨不覺內疚,踟躕著問道:“這些日子,還好罷?”

    徐思溫點點頭, 笑容溫和清冽, 道:“你不必掛念,我過得很好。這些日子蹉跎著,不過是在準備些行頭,等過幾日置備妥當了, 便要動身了。我早就想進宮來看看你, 只苦于沒有機會, 這次還是陛下開恩, 命我進宮來的。”

    “陛下讓你來的?”云羨有些詫異。

    “是啊, 陛下下旨,命我進宮議事。我還奇怪,這朝堂之事我一概不沾手的, 倒不知陛下命我入宮是要議什么事,沒想到,我一進宮便被人帶到這里了。”

    他停了停, 緩緩道:“云羨,陛下待你……是有心的。”

    云羨心頭一滯,連呼吸都慢了幾分,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那里微微發漲,卻是不痛的,反而有些發熱,裹挾著淡淡的酸澀,激蕩在她心頭。

    她眼眸一黯,道:“我明白,只是……”

    無以為報。

    徐思溫眼底有些水汽,氤氳著,顯得有些晦暗不明,道:“我曾經很喜歡一個人,可等那感情退去,曾經所期盼的日日相守,便變成了折磨,想找曾經的感覺,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痛苦的閉了閉眼,道:“云羨,花開堪折直須折,這個道理,我希望你能比我早些明白。”

    云羨垂了眸,望著自己腰間空空的衿子,微微的有些失神。

    她虛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出什么來。

    她站起身來,從身后的抽屜里取出那七彩琉璃寶盒,放在徐思溫面前,道:“這個盒子我找到了。”

    “這……”徐思溫不可置信的看著她,道:“陛下給你的?”

    云羨點點頭,道:“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我要這盒子做什么,現在我想說了,我要這盒子,是為了……”

    “砰!”的一聲,將云羨的話語生生打斷了。

    云羨猛一抬頭,只見劉念正站在門邊,怯生生的看著她。

    云羨一怔,趕忙將七彩琉璃寶盒掩在身后,冷聲道:“你怎么來了?”

    徐思溫站起身來,不動聲色的將云羨擋在身后,硬聲道:“我不是說了,你不許跟來嗎?”

    劉念眼淚汪汪的看著他,嬌聲道:“我只是擔心表哥的安全,這才央了婆母帶我入宮來的。”

    “母親呢?”徐思溫聲音冷冽,充滿了戒備。

    “母親在前廳吃茶呢,紫蘇在侍奉她。”

    “所以,你就找到這兒來了?你不知道,后宮不得擅入嗎?”

    云羨自徐思溫身后走出,七彩琉璃寶盒已被她藏在了寬袖之中,再不見了蹤影。

    她聲音冷厲,劉念只覺心頭一顫,淚水止不住的滑下來,道:“妹妹不懂規矩,甘愿受姐姐責罰,只是……只是妹妹有一件事,不得不冒死說與姐姐的。只要姐姐允了,便是要妹妹去死也使得!”

    “不許亂說!”徐思溫走到她身邊,一把攥起她的衣袖,道:“走!”

    劉念被他拖拽著,死活不肯起身,扯著嗓子喊道:“表哥明明不愿去邊塞,何不求了姐姐,讓你留在京城?”

    “住口!”徐思溫厲聲道。

    他怒目望著她,眼里依稀泛著猩紅色,云羨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想來是氣極了。

    云羨冷眼瞧著,也大略明白了七八分,想來是劉念不愿徐思溫去邊塞,這才有了今天這場鬧劇。

    她走上前來,一把將劉念拽起來,話語雖說得不咸不淡,可眉間的神色卻已流露出幾分不耐和輕視,道:“這里是皇宮,不是丞相府,你若要演這一出,也該看看場合。”

    劉念不甘心的站起身來,低聲下氣的看著她,道:“妹妹知錯了。可是姐姐,表哥若是要歷練,在哪都是一樣的,京畿之地的駐軍那樣多,你隨便撿一個讓他去也是好的……”

    “劉念!”徐思溫忍無可忍的低吼道,“你說的話夠多了!”

    劉念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喚自己,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抬起頭來不可置信的望著他。

    她眼里含著淚,緊緊的繃著唇,看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本是我見猶憐的模樣,可徐思溫只是嘆了口氣,故意避開了她的目光。

    云羨見兩人這樣吵下去不像個樣子,便故作為難的樣子,道:“思溫,我雖是皇后,卻也無權干涉前朝的事,若貿然去見陛下提出此事,只怕陛下不僅不會答應,還會斥責我不守分寸。”

    她這話雖是說給徐思溫的,卻也是故意說給劉念聽的。

    徐思溫體恤道:“我明白,更何況……”

    他瞥了劉念一眼,目光堅定而沉重,道:“去邊塞本就是我心之所向,我不想為任何人而改變。”

    云羨見他這話說得干脆,便也干凈利落道:“那便賀你心愿得償。”

    正說著,便見徐夫人和紫蘇匆匆忙忙的趕了過來,紫蘇急得小臉煞白,還未踏進門,便喊了起來,道:“娘娘,不好了,二小姐她不見了……”

    云羨苦笑著搖搖頭,沖著紫蘇道:“她人在這里,不必急了。”

    紫蘇扶著徐夫人一道走了進來,看向劉念的目光滿是埋怨,道:“二小姐也不說一聲,讓我們好找呢。”

    徐夫人亦有些不滿,道:“阿念,你既求我帶你入宮,再沒有私自溜走的道理,娘娘也就罷了,若是在旁的地方,沖撞了貴人,可怎么得了?只怕不光是你,連我們徐家都要遭殃的。”

    劉念是家里嬌生慣養長大的,哪里受過這種訓斥?可徐夫人到底是她的婆母,她平日里再如何驕縱,此時也不敢造次,只得低低的應了聲“是”。

    可她唇角不住的顫抖著,臉上有些繃不住,大約下一秒就要哭出聲來了。

    徐思溫緊鎖著眉,只與云羨簡單告了別,便帶著劉念和徐夫人離開了,免得劉念當真哭鬧起來,沒得讓云羨心煩。

    紫蘇見他們走了,忍不住搖了搖頭,嘆息道:“表少爺那樣好的一個人,怎么就娶了二小姐呢……”

    云羨嘴里亦有些發苦,腦海中又浮現出徐思溫憔悴的面容,她聲音有些啞然,道:“所以,他去邊塞,也許對他而言更好些。”

    *

    沒過多少日子,云羨便得了消息,說徐思溫已經離開了。

    臨近年關,云羨倚在門前,看嬪妃們剪窗花、包湯圓,臉上皆帶著深深的笑意,她們大聲嘻笑著,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好不熱鬧。

    紫蘇將新折的紅梅抱進來,尋了個白玉瓷瓶插著,笑著道:“娘娘怎么不進來一起熱鬧熱鬧?”

    云羨淺淺一笑,道:“我這樣瞧著大家,就覺得很好了。”

    紫蘇取了一枝梅花遞到云羨手里,道:“娘娘從前最愛熱鬧的,每年過年,娘娘都會偷跑出去看熱鬧呢。”

    云羨嗅了嗅那梅花,享受道:“如今你們在,我也不必偷跑出去看熱鬧了,便是京城的大街上,也未必有你們這么熱鬧。”

    眾人聽著,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謝芳儀顧不得沾了一臉的面粉,笑著道:“不瞞娘娘說,也就是在娘娘這里,我才這樣瘋。從前我家里規矩多得很,女孩家便是大點聲說話都是不能的。”

    葉良娣笑著抬起頭來,道:“誰不是呢?跟著娘娘,我倒覺得比在家時都好,現在就算要我出宮,我都是不肯的。”

    張婕妤忙不迭的點頭附和,道:“我也是,娘娘還教我讀書,隨便什么書都肯讓我看的,倒比家里那幾本《女則》、《女誡》看起來有滋味多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講著,云羨望著她們,眼底漸漸生出了些霧氣。她們雖是書中人,去也一樣有血有肉,能給她們乏味的后宮生活中帶來些微生機,她亦覺得滿足。

    云羨淺淺笑著,道:“我也喜歡與你們在一處。”

    “那朕呢?”

    耳邊響起容洵醇厚的聲音,他嗓音極沉,如玉珠一般,落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他著了一身常服,正含笑望著她。

    仿佛一眼萬年,直到很多年后,云羨仍能記起他此刻的目光,那是天光云影里,最亮的顏色。

    72.  穿回去   朕想知道,這封建帝王,指的可……

    云羨還未開口, 身后便“叮鈴咣啷”的響起了盞碟摔碎的聲音。

    她一回頭,只見嬪妃們已跪倒了一片,各個深埋著頭,哆嗦得不成樣子。

    云羨嘆了口氣, 無奈的看著容洵, 道:“大過年的,你嚇她們做什么呢?”

    誰讓她們這么沒眼力見……大過年的, 她們霸在這里, 朕去哪守歲去?

    容洵眉間隱隱有些慍怒, 只強壓著性子,嫌棄道:“身為嬪妃,見了朕嚇成這樣, 成何體統!”

    還不是你之前嚇的……

    云羨翻了個白眼, 別說是嬪妃了,就是個彪形大漢,也得被你嚇趴下。

    果然,嬪妃們屏著呼吸, 沒有一個敢回話的, 生怕容洵一動怒, 又要把她們拉下去砍了。

    容洵掃視了一圈, 只覺越看越不順眼, 他沉重一張臉,道:“畏畏縮縮……滾出去!”

    嬪妃們如遇大赦,忙不迭的謝了恩, 你追我趕的跑了出去,連鞋子都跑丟了。

    云羨眼睜睜的看著她們從大喜到大悲,不覺感慨, 道:“作孽啊!”

    容洵蹙了蹙眉,道:“朕沒殺她們,已是格外開恩了。”

    云羨點點頭,誠懇道:“陛下懂得積德,是好事。”

    容洵沒說話,只徑自進了屋子,可因著方才嬪妃們受了驚嚇,如今這屋子里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到處是灑落的面粉和紙屑,間或混著瓷器的碎片,幾乎沒有一處能落腳的地方。

    容洵抬了抬腳,又遲疑著將腳收了回來,他面色鐵青,道:“她們把這里弄得這樣亂,要不要朕派人把她們捉回來?”

    云羨一愣,道:“捉回來做什么?”打掃衛生?

    “殺掉。”

    容洵冷冷吐出兩個字,不帶一絲猶疑。

    “那倒也不必。”云羨苦苦一笑,道:“暖閣里生了炭火,陛下去那里坐坐罷。”

    容洵勉為其難的答應了,見她仍在原地,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便道:“那你呢?你是還在生朕的氣,不肯與朕同去嗎?”

    “怎會?”云羨沒好氣道:“暖閣里什么都沒有,我去里面揀些吃的、喝的出來,再去暖閣與陛下會和。”

    容洵似是不信,道:“你不生朕的氣了?”

    云羨笑笑,道:“我這個人,不開心的事是不會帶過年關的。”

    *

    容洵一路走到暖閣,他命宮人們在外面守著,只自己一人走了進去。

    暖閣內不算大,布置得也極簡單,不過一方羅漢床,上面擺著只案幾,地上放著只燃好的碳爐,便別無他物了。

    想來,這里是云羨私人的地方。

    他走到羅漢床邊,見案幾上橫七豎八的放著幾本書和一個本子,他便伸出手來,細細將那些書碼好,又取了那本子來,細細瞧著。

    說是本子,不過是個宣紙訂成的冊子,可因著厚,摸著倒是很有分量。

    他隨手翻了一頁,只見上面的字他都認識,可連起來,卻是他看不懂的樣子。

    “封建帝王……古人……”

    他念著上面的字,眸色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

    “我讓廚房煮了點湯圓,你嘗嘗,都是嬪妃們親自包的。晚上守歲,咱們吃火鍋,火鍋你吃過吧……”

    云羨掀了簾子進來,只見容洵正側坐的羅漢床上,手中捧著那本子瞧著,長長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神色,讓人看不清他是喜是怒,可他眉頭微微蹙著,在光影之下,便顯得神色有些……凝重。

    云羨瞧著他的模樣,活像是她導師看到她論文時的樣子,明明沒眼看,又不得不耐著性子看下去似的。

    容洵聽到她進來,只微微頷首,眸光卻未從她本子上移開,淡淡道:“火鍋?也是你家鄉的新奇玩意?”

    云羨快步走進來,將手中的湯圓放在案幾上,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本子,道:“這沒什么可看的,還是吃湯圓吧。”

    “朕倒覺得,這上面的東西有意思的緊。”

    他抬起頭來,靜靜望著她,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云羨有些心虛的避開了他的目光,語氣生硬,道:“這不過是我閑來隨手寫的,沒想到,陛下還有翻看別人東西的習慣。”

    容洵抿了抿唇,似是不習慣與人解釋,只生生的擠出幾個字來,道:“朕并非有意為之。”

    云羨嘆了口氣,剛想原諒他,便聽得他理直氣壯的聲音。

    “朕想知道,這封建帝王,指的可是朕?”

    云羨一愣,木然的點了點頭。

    “你說,朕是古人?”他瞇著眼睛打量著她,道:“朕還活著,并未作古,可見你用詞不當。”

    “呃……”

    “還有,你這里有許多錯處,有的字雖復雜,卻也不能躲懶亂寫的。”

    “那個……”是簡體字親!

    “還有,你從未去過田野,這本子的封頁卻是’田野調查記錄’……”他瞥了她一眼,道:“言過其實。”

    “田野調查是個泛指,大概意思是……”

    “你若當真想去田野上調查一番,朕春耕時陪你去瞧瞧便是了。”

    “也行。”云羨毫不臉紅的應了,只要能出宮去走走,別說是被容洵誤解,就是被容洵訓斥幾句也不是不行。

    她看著容洵一臉凝肅的模樣,不覺好笑,看向他的目光也從警惕探究變成了好奇。

    她是真的想知道,容洵還能提出多少稀奇古怪的問題。

    她掛著一臉姨母笑,不住的問道“還有呢?還有呢?”

    而容洵也總不會讓她失望,她不由得想,若是在現代,容洵去做個導師也是很好的。

    半晌,容洵抬起頭來,勻稱修長的指節輕輕叩在案幾上,道:“最后,穿回去是什么意思?”

    他嗓音微沉,眼眸也一寸寸的沉下去,停在她的臉上。

    云羨心頭一滯,手指有些微涼,她緊繃著唇,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可容洵并沒有強迫她,只是移開了目光,極清淺的勾了勾唇,不屑道:“那個破盒子,真有那么大的用處?那它怎么沒有把那個老東西帶走?”

    空氣驟然一松,像是寒冰初融,讓云羨的心也放松下來。

    容洵眼角的余光不動聲色的瞥過她的臉頰,落在那碗湯圓上,因著時間太長,那湯圓已有些腫脹了,不似方才軟糯可愛。

    他端起那湯圓,仔細看了看,坦誠道:“朕還未吃過這么不講究的東西。”

    云羨知道,他是不打算追究了。

    她感謝他的體諒,笑著道:“你若不喜歡便別吃了,待會有火鍋,底料是我親自調的,包管你吃了還想吃。”

    “這么自信?”容洵似是不信。

    云羨微微躬身,將手肘支在案幾上,道:“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

    從上大學到去地里刨墳,這個技藝早已被她拿捏的爐火純青。

    陣陣寒梅香氣襲來,云羨一側臉,才發現她離容洵那樣近,近得她幾乎可以看到他眼中的自己。

    她臉色微紅,猛地站起身來,道:“只是……”

    “只是什么?”容洵神色如常,仿佛全然沒看見她眼里一閃而過的驚惶之色。

    可惜了你這身味道。

    “沒什么。”云羨笑笑,道:“只怕我菜備的不夠多。”

    *

    夜幕降臨,外面很快響起鞭炮聲,一陣一陣的,帶著要把天都炸下來的決心,響徹云霄。

    云羨望著窗外,感慨道:“這樣的熱鬧,在我們那邊可鮮少見到。”

    容洵也不多問,只將溫好的酒遞給她,道:“你若是喜歡,朕命人在窗外放給你看。”

    云羨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道:“倒也沒那么喜歡。”

    “京中百姓卻是極喜歡的,好像只要炮仗夠響,明年便可豐衣足食。”

    他不屑的笑笑,垂眸啜了口酒,道:“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云羨握著酒盞的手頓了頓,不由望向他。

    他今日似乎話多了些,而看向她的目光,也格外的溫和,連帶著笑容也多了許多。

    “怎么這樣看著朕?”

    容洵把酒拿下來,只在鼻尖微微一晃,帶著幾分慵懶和漫不經心,明明是最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灑脫優雅至極。

    云羨托著腮,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覺得我看到的陛下和世間的傳聞并不相同。”

    容洵神色淡漠,只抬眸望向她,眼中隱隱的有些玩味之意。

    云羨斟酌著用詞,道:“我看到的陛下每每忙于政務,對于天下大事、百姓民生都了然于心,雖不說比之秦皇漢武,可也算得上勤政愛民,可世間卻傳聞陛下是個……”

    “暴君。”

    容洵似乎全然不在意,極輕巧的就說出了這兩個字。

    “是。”云羨不得不認同:“陛下既知道,為何不想法子改變呢?”

    “不過是個名聲,明君也好,暴君也罷,都沒什么要緊。”

    “話雖如此,可……”云羨住了口,她沒辦法說,暴君的名聲是會亡國的。

    按照書里的說法,容洵最終亡國被殺,很大一個原因是失了民心,若非如此,蕭敘白也不能順利起兵,坐穩天下的。

    她正想著,容洵的氣息突然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他的眼眸離她不到一寸的距離,她幾乎可以聽得到他的心跳聲。

    他捧起她的臉,伸手撫了撫她皺著的眉,黑瞳幽幽的望著她,嗓音啞然:“史書里記了朕什么?”

    云羨一怔,道:“什么?”

    “你是從未來來的,對不對?”

    他的眸色是那樣深,宛如秋日里最沉靜的湖水,將她拖拽在里面,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他見云羨目光閃爍,只輕輕的抵著她的額頭,緩緩閉上了眼睛:“兩年后,朕會放你走。”

    73.  除夕   可若朕已當了真呢?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云羨睜大了眼睛, 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他知道她從未來穿越而來,知道兩年后她會等到那個特別的日子,也知道她所有的不安和糾結。

    而現在,這一切都因為他的理解和體諒迎刃而解了。

    “多謝。”她輕聲道。

    活了兩個時空, 遇到了無數的人, 沒想到,最理解她的, 居然是他。

    一個古人, 一個暴君, 一個外人看來狠厲嗜血,甚至要想方設法逃開與他的婚姻的人。

    “娘娘,火鍋弄好了, 奴婢給您點上還是……”

    紫蘇掀了簾子, 陡然看見這一幕,一時間怔在了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腿肚子卻不爭氣的抖了起來。

    云羨干咳了一聲, 緩緩推開了容洵, 聲音帶著些鼻音, 道:“該吃火鍋了。”

    容洵沒說話, 只輕輕松開了她,可望向她的目光卻是那樣的輕柔溫存,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寶。

    云羨耳朵頓時滾燙起來, 她站起身來,下意識撫了撫臉頰,從紫蘇手中取過火鍋, 道:“我來弄就好了,你去和她們熱鬧熱鬧,說說話罷。”

    紫蘇忙不迭的應了,又不放心道:“這爐子不好生火呢,還是奴婢幫娘娘弄好罷……”

    “哼”,只聽容洵清了清嗓子,他抬眼看向紫蘇,眼里帶著一貫的清冷陰鷙。

    紫蘇一嚇,全然忘記了自己要做什么,連話也不說完,便飛也似的退了出去。

    云羨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也太急了,紫蘇也是好意。”

    好意是好意,只是不懂得看時候。

    容洵站起身來,接過云羨手中的爐子,淡淡道:“朕來生火便是。”

    云羨“哦”了一聲,心底不覺生出些敬佩來,似容洵這般金尊玉貴的人,居然會生爐子,實在是難得。

    她將火鍋放在一邊,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只見容洵微微躬身,吹了吹火折子,用它點著爐子里的炭火。

    沒著……

    云羨趕忙鼓勵道:“不急,你慢慢弄便是,這爐子是不好生火的。”

    容洵沒說話,只是脊背略略僵了僵,便又一次吹了吹火折子。

    直到半個多時辰后,云羨才不得不承認,對于容洵的點火能力,她實在是腦補太多了。

    她坐在羅漢床上,一手撐在案幾上,悠悠的蕩著腿,表面雖還算淡定,可肚子里的五臟廟卻已鬧了起來。

    容洵倒還算沉得住氣,他腰背挺得筆直,肩背腰的弧線勻稱而結實,在燈火之下,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

    他精悍的身體里的確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只是用到這爐子上,大約也是白費勁。

    “那個……”云羨終于忍無可忍,“要不然還是我來罷。”

    容洵回眸看向她,像是智商受到了挑戰似的,道:“怎么?”

    “讓爐子過個安穩的年,好嗎?”

    容洵沒說話,眼底卻有些晦暗不明。他緩緩站起身來,用帕子仔細擦著手,道:“這爐子許是壞了,若是弄不來……”

    爐子里的火苗蹭得冒了出來,一股熱浪直沖得云羨瞇了瞇眼。

    她不由一笑,道:“這爐子還是挺好用的。”

    容洵望著眼前的一切,一句話便哽在了喉嚨里,眼里也多了一層說不出的意味。

    云羨只能說,他看向那爐子的目光,有些可怕。帶著上位者生殺予奪的壓迫感,好像下一秒,就要把那爐子滿門抄斬似的。

    他的氣場實在太過寒厲,云羨不敢說話,只默默的將火鍋煮了上去。

    “咕嘟咕嘟……”

    火鍋很快開了,云羨掀開了鍋蓋,閉著眼睛聞著味道,感慨道:“好香啊。”

    容洵坐在羅漢床上,只垂眸看著案幾上的湯圓,淡淡道:“朕突然覺得這湯圓順眼了許多。”

    云羨一怔,回頭看向他,只見他已將那碗剩湯圓端了起來,他垂著眸,神色淡漠而平靜,看不出絲毫的嫌棄之處,只是唇角緊緊繃著,沒有一點要張口的意思,完全看不出半點“順眼”的意思。

    云羨沒理他,只自顧自的夾了些肉和菜放在調料碗里。

    霎那間,韭菜花和芝麻醬的香氣便溢滿了整個屋子。

    云羨看了他一眼,將那碗放在他面前,道:“你嘗嘗,我調的醬料好不好吃?”

    “朕吃不慣太咸。”

    容洵的目光掃過那碗,淡淡道。

    “不咸。”云羨說著,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吃著,贊嘆道:“太好吃了。”

    她抬起頭,見容洵全然沒動筷子,不覺蹙眉,道:“你當真不吃?”

    容洵的手指微微動了動,道:“朕吃湯圓。”

    云羨認命的點點頭,道:“那給我吧,我吃。”

    她說著,就伸手去拿那碗,剛碰到碗邊,便見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順著那手掌看上去,只見容洵正冷著一張臉,面色凝重的看著那碗。

    至于嗎?就算是云羨當年做一套微積分的卷子,只怕也比容洵現在的臉色好看些。

    “你……”

    “你吃東西不算講究,朕幫你嘗嘗。”

    容洵說著,端起那碗,擺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極細的嚼著。

    “口嫌體正……”

    云羨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自去火鍋里夾菜吃。

    她剛吃了沒幾口,便見容洵的筷子也伸了進來。

    她微微一愣,抬起頭來,正撞上他的眸子,那眸子中沒有一絲慌亂,反而霸道得很。

    “此物太燙,多食傷身,朕是擔心你的身子。”

    云羨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謝謝你哦。”

    容洵伸手拂去她臉上的飯粒,道:“朕是你夫君,本該如此。”

    他手上的動作極輕柔,指尖只在云羨臉頰上停留了一瞬,便很快離開了。可不知為何,云羨卻覺得臉頰處滾燙灼人,好像依舊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連他的手指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辨,癢癢的,像是春風,暖而癡纏。

    她咬了咬唇,道:“這不過是個空頭名分,你不必當真。”

    “可若朕已當了真呢?”

    他黑瞳幽幽的凝視著她,氣場瞬間將她籠罩。

    云羨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清醒,這一切只是一個緩慢綿長而略帶酸澀的夢,無論夢境如何,總有一刻,她是要醒來的。

    “不是還有兩年嗎?”

    容洵嗓音極輕,帶著認命的酸澀,深深望向她。

    月色如綢,暗光之中,他的眸子昳麗而魅惑,像是一個陷阱,誘惑她跳下去。

    她帶著僅存的理智,拒絕道:“感情這種事不是說開始就開始,說結束就結束的。”

    她抬起頭來,在與他對視的一瞬間,極苦澀的勾了勾唇,聲音微涼如嘆息,道:“對不住……”

    兩年后,我怕就算你放過我,我也放不過我自己……

    容洵抿了抿唇,狀似渾不在意,淡淡一笑,道:“好。”

    云羨低著頭,櫻唇鮮紅如血,卻再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

    大年初一,王公大臣和命婦們照例入宮朝賀。

    昭陽公主與容洵走在宮中的甬道上,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火藥的味道,想來,是昨夜炮仗放得多了。

    宮人們到處灑掃著,甬道兩側堆了紅色的碎屑,遠處不時傳來放炮的聲音,舊的還沒掃完,新的便來了,像是連綿無窮,再也掃不完的繁榮富貴。

    可容洵臉上卻并沒有什么喜色,反而擰著眉,步伐沉重。

    昭陽公主走在他身側,道:“徐思溫離開京城前,我去見了他一面。他與重山是舊識,此次去,又與重山在一處,我不好說的話,只有他說最為合適。”

    “上次重山回來祭祖,統共不過住了兩日,便匆匆走了。阿沅歡天喜地的等著他回來,可連他的面都沒見到,真是可憐。”

    她的聲音悠遠而動聽,只是眉間愁緒到底太深了些。

    容洵沒說話,只是眸色深沉,他平視著前方,道:“阿姐不必抱太大希望,紀重山不是會聽人勸的人。前次朕勸他,他只說要替父兄守好關隘,便不肯多談了。”

    昭陽公主嘆了口氣,道:“長嫂如母,我也只是盡心罷了。”

    容洵瞇了瞇眼,望著遠處被風扯得“噼啪”作響的旌旗,道:“依朕看,紀重山也極敬重關心阿姐。”

    “整個紀家,也就只剩我們兩個人罷了。”

    昭陽公主的眼中依稀有些凄哀之色,宛如墨汁入水,很快便被她眼中的堅定沖淡了。

    “聽聞昨日,陛下是與皇后一道守歲的。”

    “是。”容洵淡淡應了,眼中有些諱莫如深。

    昭陽公主正要開口,便見容洵已停下了腳步。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云羨正站在眾多嬪妃之中,她眼里亮晶晶的,帶著些微笑意,巧笑嫣然。

    云羨今日著了一身大紅色的衣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倒比她手中的紅梅更妍麗幾分。因著冷,她的鼻子、眼睛都微微有些發紅,越發顯得生動可愛。

    她不知在手舞足蹈的比劃著什么,嬪妃們都崇拜的望著她,各個捂著嘴,忍不住笑著,就連身邊陪侍的宮女、太監,也比在他身前時快樂自由得多。

    她好像有無窮的魅力,明媚的讓人移不開眼。

    昭陽公主不禁感嘆,這世上若當真有誰配得上“母儀天下”四個字,也就只有云羨了。

    昭陽公主側頭看向容洵,只見他深深的凝望著云羨,唇角早已不自覺的勾了起來。

    云羨似是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微微頷首,正撞上容洵的目光,他的目光里像是揉了金子,熾熱又耀眼,連帶著微微顫動的睫羽都像是鍍上了一層光暈。

    她心里泛起陣陣暖意,宛如冬日暖陽,不由得便使人心生靠近之意。她朝著他會心一笑,可心底卻涌起一絲淡淡的酸澀,她想著,眼底的嫣色便更濃了些,像極了她手中的紅梅,美是美,可總歸帶了些寒涼。

    兩人皆是笑著,可那笑中卻都帶了一抹淡淡的悲涼。可無論如何,他們知道,只這一眼便足夠記到天荒地老的。

    “阿姐……”容洵的嗓音有些沉。

    “嗯?”

    “朕想試試。”

    “什么?”昭陽公主不解的望向他。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滋味。”他淡淡道。

    昭陽公主淺淺一笑,道:“輕舟說過,即便知道求之不得,可是能強求一次,也是好的。哪怕到最后一無所有,也總還能守著回憶過一輩子的。”

    74.  上元燈節(二)   你看朕看了許久?……

    云羨盼星星盼月亮的數過了十五天, 終于等到了上元燈節。

    上元節是古代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其地位甚至不亞于春節。歷朝歷代的史書上都對上元節做過詳細的描述,云羨將那故紙堆里的片段背的滾瓜爛熟,可親眼見到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從下午起, 云羨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一時坐在美人榻上翻著書,一時倚在門邊向外看著, 最后, 她實在忍不住, 便坐到了院子里的石凳上,全然不顧肆虐的冷風,挑戰著紫蘇的挨凍極限。

    紫蘇站在她身側, 將火盆、湯婆子、狐裘齊齊搬了過來, 不厭其煩的往她近旁堆著,道:“娘娘,咱們回去等著罷,這天也太冷了。”

    云羨咬著牙搖搖頭, 道:“我不冷, 你回屋子里去罷, 我自己等著就行了。”

    紫蘇看著她凍得青白的臉和顫抖著的手腳, 無奈道:“陛下許是政務繁忙, 顧不得來也是有的。”

    云羨縮了縮脖子,道:“不要緊,再晚也使得的。我聽福瑞說過, 這上元燈節會熱鬧一整個晚上,誤不了事。”

    紫蘇搖搖頭,蹲下身子將炭火撥了撥, 猛地回頭,道:“娘娘,您說陛下會不會早將此事忘干凈了?”

    她掰著指頭算著,道:“這都快一個月了,陛下渾忘了也是有的。”

    云羨聽著,心頭不覺一顫,人說貴人多忘事,容洵怎么著大小也算是個貴人,也的確有忘事的可能。

    她站起身來,一瘸一拐的朝著宮門走去。

    “娘娘,您去哪兒啊?”紫蘇來不及起身,忙沖著她的背影喊道。

    “我去瞧瞧去。”云羨漫不經心的回著,腳已凍得沒了知覺,踩在地上只覺一陣陣的發脹,再走不快的,說是走路,其實就是挪動。

    可今日,云羨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紫宸殿去抓著容洵的領口問上一問的。

    “娘娘,您等等,奴婢陪您去。”

    紫蘇說著,掙扎著想要起身,可她的手腳也凍得厲害,全然使不上勁來。

    云羨一邊向前走著,一邊回身看向她,道:“我自己能行,你快進屋子去暖和暖和,仔細凍傷了。”

    話還沒說完,她的腳就絆在了門檻上,一猛子摔了下去。

    她背朝后倒了下去,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有人將她攬入了懷中,那人胸膛寬厚而堅硬,讓人覺得踏實可靠。

    云羨一愣,呆呆的站在原地,抬頭向后看去。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托著她的手臂也微微收緊,他似是低下了頭,鼻尖微微的與她的耳廓相觸,身后傳來陣陣寒梅香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他嗓音極輕,像是戀人間的絮語,暗啞而癡纏,道:“當心。”

    云羨跳出一步來,直起了身子,臉卻不爭氣的紅了,她垂著眸,道:“你總算來了。”

    容洵笑笑,道:“朕既答應了你,自不會食言。前幾年朕曾去過一次上元燈節,就是要暮色四合,萬盞燈火亮起,才好看。”

    云羨點點頭,道:“不拘什么時候,只要能出宮去瞧瞧就好。”

    她說著,一步步向前挪動起來,兩條腿拼命捯飭著,生怕走得慢了會被容洵嫌棄。

    果然,身后響起容洵清冷的聲音:“你這腿……”

    云羨像是被抓到作弊的學生,條件反射似的辯解道:“我沒事,我能去。”

    容洵沒說話,只緊抿著唇走到她近前,目光落在她的腿上,道:“朕看看。”

    他說著,便蹲下身子,云羨趕忙向后退了幾步,可她腿腳不利索,便連向后退都退得頗費工夫。

    容洵冷目灼灼,氣場頓時冷了下去,他抬頭望著她,道:“怎么弄的?”

    云羨顧左右而言他,道:“我沒事……”

    “若是不說真話,朕便陪你在這耗著。”

    容洵站起身來,微微理了理衣角,目光卻凝固在了她的臉上,直盯得她心頭一滯。

    他這個人,素來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那個……”云羨閉了閉眼睛,咬牙道:“我心里急,便在院子里等了不少時候……”

    “你在等朕?”容洵的眼底有些意味不明。

    “是……”云羨誠實道。

    容洵直直望著她,眼里涌動著些云羨看不懂的情緒,讓人琢磨不透。

    云羨還沒想通,他便已突然走近了她,在離她咫尺之間的地方,他停了下來,伸出手來,道:“朕背你。”

    云羨連忙搖頭,道:“用不著,我沒那么嬌貴。”

    容洵沒說話,只固執的伸著手,全然沒有被說服的意思。

    “待會上了馬車,暖和些就好了。”

    落霞微卷,容洵站在她面前,風卷著他的袍子,發出輕微的響聲。他面色沉穩而威嚴,帶著不可拒絕的堅持,執意的伸出手來。

    好像只要她不肯,他就能在這里站到天荒地老似的。

    “固執怪……”

    云羨小聲吐槽著,無可奈何的把手遞給他,道:“你若是累了就放我下來哦,我最近吃胖了些,可重多了。”

    容洵沒理她,只微微躬身,將她背到背上,唇角卻不自然的勾了起來。

    “我重吧?”云羨試探著問道。

    “不重。”容洵終于開口,道:“朕背得動。”

    他低頭看了看她的腳,又抬起頭來。

    天邊掛著一輪再明亮不過的圓月,今日的月亮全然沒有冷寒之氣,它有人間的寄托和溫度,主的是團圓。

    *

    宮外,燈火連綿了幾里路,仿佛整個京城都是亮的。

    云羨在心底暗暗估計著,只怕大楚的富庶與開放,并不輸歷史上的唐宋。而容洵,他長得這樣好看,又沉穩內斂,不怒自威,頗具君王之氣,若是他能有些微的好脾氣,只怕大楚第一網紅頂流就是他了。

    云羨想著,靠在容洵的背上,眼中也不覺帶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你在想什么?”

    “啊?”

    “你笑出聲了。”容洵淡淡道。

    “哦……”云羨掙扎著跳了下來,道:“我腿已經好了,能自己走了。”

    “那就好。”容洵的眼眸沉了沉,最后的“好”字,也說的有些牽強。

    他沒看她,只看著面前如織的游人和萬盞華燈,道:“前面便是朱雀大街了。”

    云羨抬眼望去,只見整條街都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兩側擺了各式各樣的花燈,簡單些的如八角燈籠、兔子燈,繁復些的便如八仙過海、蟠桃赴會等等,再比不出誰家的花燈更好看些。

    云羨瞧著,只覺眼睛都花了。

    人說接天蓮葉無窮碧,到這里,便是接天花燈無窮紅了。

    這些花燈延綿數里,一個商鋪接著一個商鋪,從一條街延續到另一條街,好像能一直連接到天上去似的。

    街市兩旁,擺滿了小攤小販,他們大多簡單扎了個燈籠,用細竹竿挑了掛在攤頭之上,雖簡單,卻也算是點了題。

    全京城的男女老少都像是涌了出來,各個都精心打扮了,一起出來游玩。孩子們大多手中提了花燈,拜的是兔兒爺。女子則靈巧些,手中的燈盞上或是畫些花鳥,或是描個彩鳳,都各有各的好看。

    云羨一時趴到這個鋪子里瞧瞧,一時蹲在這個攤頭上看看,只覺目不暇接,任何一點東西都不想錯過。

    她在心底不斷感嘆著,原來故紙堆里那些昳麗到不可置信的詞匯竟是真的。它們現在,就這樣活生生的出現在她面前,盡情的展示著自己的魅力。

    容洵一手背在身后,站在人群之外,看著云羨在里面擠來擠去。她是那樣專注和快樂,以至于勾著的唇角全然沒有放下來過。

    這街市,竟可以讓她這么開心嗎?

    容洵不解的搖搖頭。她既然來自遙遠的未來,那個地方,竟連個像樣的街市都沒有嗎?

    “你在笑什么?”云羨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容洵微微有些晃神,道:“朕沒有笑。”

    “你明明笑了,我都看見了。”

    “朕沒有。”他頓了頓,不自覺的活動了一下嘴唇,篤定道:“你看錯了。”

    “這怎么會看錯呢?”云羨沒好氣的看著他,道:“我在那邊都看了你好長時間了,你一直笑著……”

    笑得像個傻子……

    容洵眸光一沉,氣壓肉眼可見的低了下來。

    云羨見狀,趕忙改口,道:“肯定是我看錯了,我最近用眼過度,有點眼花呢。”

    容洵沒說話,只湊到她身前,鼻尖與她輕輕相觸,嗓音極輕:“你看朕看了許久?”

    云羨臉頰倏的燙起來,道:“沒有,我說錯了。”

    言罷,她也不等容洵反應,便急急向前走去。

    容洵站在原地,眸中浮現出一抹淺淡的笑意,連唇也不自覺的勾了起來。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在笑,趕忙斂了笑意,恢復了一貫的淡漠神情。

    “你們那里……沒有上元燈節嗎?”容洵不經意的問著。

    “有是有,不過完全沒有這里的熱鬧。”云羨也不回避,大大方方的說道:“或許是我們那里消遣太多了……還是這里好,又生動又有煙火氣,有一個詞叫‘活色生香’,我看這里也差不多了。我很喜歡。”

    容洵不自覺的看向她,她說起高興的事來,總是表情很豐富的,手上的動作也很夸張,她喜歡手舞足蹈的來表達自己的喜歡,對于女子來說,這些動作明明是不雅的,可她做來卻別有一番滋味,可愛的緊。

    75.  上元燈節(三)   “是,朕在。”他微微……

    “當心!”

    云羨來不及和容洵解釋, 便猛地沖到了前面,將一個孩子擋在了身子底下,轉瞬間,便有商鋪的招牌砸了下來, 重重的砸到了云羨背上。

    “阿云!”

    容洵沖上前去, 一把將她抱起,道:“你怎么樣?”

    云羨掙扎著起身, 活動了一下筋骨, 笑著道:“我不要緊, 還好那招牌不是木頭的,只是絹的,由此可見, 有時候偷工減料也不是壞事。”

    她笑著, 容洵的臉卻一寸寸的冷下來,便是周遭肆虐的寒風,也比他的臉色好看幾分。

    云羨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還未開口, 便見一個婦人帶著那孩子走了過來。

    “多謝姐姐。”那孩子誠懇的笑著, 將一個兔子燈塞在了云羨手里。

    云羨笑著蹲下身來, 勾了勾那孩子的鼻子, 道:“沒關系, 你沒事就好啦。”

    那婦人忙不迭的道謝,道:“多虧了姑娘出手相救,要不然……”

    云羨見她眼角有些發紅, 顯然是嚇壞了,忙出言安慰,道:“孩子沒事就好, 別擔心。”

    那婦人點點頭,道:“這兔子燈是孩子特為姑娘挑的,還請姑娘不要嫌棄。”

    “怎會?”云羨笑著揉了揉那孩子的發頂,道:“我喜歡還來不及呢。”

    那婦人和孩子笑笑,千恩萬謝的走了。

    容洵這才走上前來,不屑的看著那兔子燈,道:“朕替你丟了。”

    “丟了做什么?”

    云羨詫異的看著他,一手將兔子燈不動聲色的放在身后,手指攥得緊緊的。

    “幼稚。”容洵淡淡開口。

    “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呢。”云羨笑著將兔子燈拿出來,在容洵面前晃了晃。

    “你救了他的命,他只給你個三個銅板就買得到的兔子燈,這買賣倒是合算得很。”

    容洵說著,極嫌棄的看了那兔子燈一眼。

    那兔子燈的確做工粗糙,框架是竹子搭的,上面糊了一層薄薄的紙,若非用紅色的紙剪了兩個眼睛貼著,只怕再看不出來這是個兔子形狀。

    可云羨卻渾然不在意,她只是滿眼含笑的看著它,道:“怎么能這樣算呢?那孩子可是他爹娘的寶貝,便是千金萬金也不賣的呢。”

    容洵的眼眸黯了黯,道:“那也未必。”

    云羨無奈道:“怎么是未必呢?這世上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呢。”

    容洵沒說話,只垂著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羨會意,她知道,他必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壯著膽子,思忖著他的臉色,道:“是宮廷之中,權勢讓人扭曲了。父親因為權勢不會愛自己的子女,而母親對子女的不愛和忽視,正是對他最大的愛護。”

    容洵抿著唇,眸底漆黑如墨,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半晌,他抬起頭來,極輕的揉了揉云羨的發頂,嘆息道:“笨。”

    “什么?”云羨一愣,正要開口問時,他已將手抽了回來,自顧自的向前走去了。

    “你話說清楚啊。”云羨追上去。

    容洵停下腳步,眼中帶著三分無奈,伸手理了理她臉上凌亂的發絲,道:“朕不管旁人如何,朕只知道,一個人要首先護著自己的性命。”

    “你這個說法,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相悖的哦。”云羨笑笑,也踮起腳尖伸手理了理他的衣冠,道:“三觀要正啊,少年。”

    容洵呼吸一滯,幾乎是屏著氣,生怕擾亂了她。他眼里像是揉了碎金一般,如落日余暉,明亮而壯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自他眼中流轉而過,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云羨終于停了下來,端詳道:“這樣好多了。”

    容洵生咳了一聲,略略別過頭去,道:“社會主義……又是你那里的詞了。”

    云羨點點頭,道:“是呢。”

    “可這里,是封建時代,不是嗎?”容洵的眸子沉了沉,道:“護著自己的性命,是這里的生存法則。”

    他目光凝肅而認真,使云羨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或許,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也只有以自己為先,才能活下去。

    殘忍而現實。

    她咬了咬唇,道:“我做不到。”

    “嗯?”容洵神色一暗,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強迫之意。

    “不是還有你嗎?”云羨粲然一笑,道:“有你在,我很放心。”

    容洵本是冷著臉,如今,卻像是融化的堅冰,從這冰塊臉中生生透出一抹些微的笑意來,宛如春水初生。

    “是,朕在。”他微微頷首,縱容一笑,道:“一直在。”

    話音未落,便見云羨已經跑到了前面去,正笑著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容洵搖搖頭,似是對她的行為頗覺無奈,可腳下卻誠實的很,已經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前面早圍了一圈圈的人,云羨的小腦袋在外面跳來跳去,像是想看清楚里面有什么。

    容洵走到她身邊,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滿眼寫著嫌棄,蹙眉道:“里面是什么?”

    云羨朝里面努了努嘴,道:“好像是有人在變戲法呢。”

    “沒什么可看的,走罷。”

    容洵說著,轉身便要離開。

    云羨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央求道:“我還沒見過人家變戲法呢,咱們往里擠擠,好不好?”

    容洵的目光凝在她的手上,道:“非看不可?”

    云羨認真點點頭,道:“非看不可。”

    容洵嘆了口氣,反手握住她的手,只飛身一躍,便拉著她站在了一旁的臺子之上。

    那臺子正對著變戲法的攤子,視野絕佳,只是太窄了些,云羨便不得不與容洵擠在一處。

    容洵手掌溫熱,周身都帶著好聞的氣息,云羨本是要看那變戲法的人,可看著看著,就不由得看到了容洵臉上去。

    他正皺著眉,聚精會神的看著那變戲法的人,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側云羨的目光。

    街道上灼灼的燈光映照著他的臉,在他的臉上形成斑駁的影子,越發顯得他高鼻深目,下頜如刀削斧劈一般界限分明。他的五官深邃而陰郁,精致而不失銳利硬朗,唇角緊抿著,讓人無端便覺得他危險冷厲,卻又有一種迫人的吸引力。

    她不覺看得有些癡了。

    這個人,竟是她的丈夫么……

    若她當真只是劉云羨,也許,也是很好的罷……

    她這樣想著,完全沒有發現不遠處,有一道目光也正凝視著她。

    “夫君?”徐寄柔輕聲喚道。

    蕭敘白沒理她,只抬頭望著前方,目光一寸寸的冷下來,他的手指緊緊蜷著,攏在衣袖之中,連指節都有些青白。

    原來,你也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一個人嗎……

    你的笑容,還真是刺眼的很呢……

    *

    “你在看什么?”容洵覺察出她的目光,輕聲問道。

    “沒,沒什么。”云羨像被燙著一般,趕忙回過頭來,道:“我看人家變戲法呢。”

    容洵湊近了她,勾了勾唇,道:“你在看朕?”

    云羨聳了聳肩,道:“怎會?”

    “你忘了,朕可是暴君,欺騙朕是要殺頭的。”容洵瞇了瞇眼睛,神情矜貴而清冷,可聲音卻醇厚好聽。

    云羨笑著,將腦袋湊過來,閉上了眼睛,道:“來啊。”

    容洵望著她,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吻在了她的臉上。

    云羨一驚,倏的睜開眼,正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平和而溫柔,使她不由沉溺,竟連生氣都忘了。

    云羨臉頰滾燙,她努力揮開腦子里不合時宜的旖旎畫面,咬唇道:“我要下去了。”

    容洵挽著她的腰,只一旋身,兩人便穩穩站在了地上。

    云羨目光灼灼的望著他,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身上癢癢的,軟軟的,連他手掌觸到的地方,都隱隱發燙,讓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她輕輕推開他,向后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咱們去別處瞧瞧去。”

    容洵含笑望著她,道:“好。”

    云羨剛埋頭向前走了幾步,便見蕭敘白走了過來。

    他眉頭緊緊擰著,躬身道:“陛下,娘娘。”

    “起來罷,此處是宮外,不必拘禮。”

    容洵走上前來,不動聲色的擋住了他看向云羨的目光。

    “是。”

    蕭敘白緩緩起身,徐寄柔也跟著他一道站起身來。

    “寄柔表姐,你也在這里。”

    云羨笑著說著,拉住她的手。

    徐寄柔不動聲色的將手抽了回來,極冷淡的道了一聲:“是。”

    云羨見她興致不高,也就沒再說什么,只看向容洵,道:“我們去前面看看罷。”

    容洵微微頷首,眸光只冷冷掃過徐寄柔的臉,便與云羨一道向前走去。

    蕭敘白站在原地,頭依然保持著方才那般謙恭的姿勢,眸底卻是一片猩紅。

    徐寄柔抿了抿唇,回身看向云羨的背影,只覺唇齒之間滿是酸澀。

    她恨恨的回過頭來,道:“夫君,他們已經走遠了。”

    蕭敘白沒說話,只直起腰背,抬腳向前走去,仿佛全然忘了身邊還有個她。

    徐寄柔咬了咬唇,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哭卻是不敢哭的了,若是被蕭敘白看見,只怕要不喜的。

    她吸了吸鼻子,擠出一抹笑來,柔聲道:“夫君,等等我。”

    蕭敘白腳下沒停,他一意孤行的向前走著,冷風吹打在他的臉上,好像只要足夠清冷,就能忘記方才的事似的。

    身后萬盞燈火,可他偏偏要走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云羨,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像看他一樣看著我。總有那么一天。

    76.  罰俸   陛下最近變了許多。

    翌日, 朝堂之上。

    “徐少康教女不嚴,罰俸一年。”

    “陛下?”

    徐少康還未反應過來,他實在不理解,這大早上的怎么就議事議到他頭上去了, 還是因為徐寄柔。阿柔那孩子一貫乖順, 怎么會觸犯天顏呢?

    容洵沉著臉,道:“若再有下次, 你這官也不必做了。”

    徐少康趕忙跪下, 道:“臣知罪, 臣一定好好管教女兒。”

    蕭敘白上前一步,跪下身子,道:“陛下, 女子在家從父, 出嫁從夫,既是臣下的妻子犯錯,求陛下寬恕徐大人,臣愿領罰。”

    容洵看了他一眼, 道:“你不必急, 朕沒落下你。”

    容洵說著, 朝著一旁的福瑞使了個眼色。

    福瑞會意, 只拍了拍手, 便見四個太監抬著兩個大箱子走了進來,將箱子放在大殿之上,連腳下的地毯都壓下去幾分, 想來,這箱子定是很沉的了。

    “這里面是《女則》、《女誡》等規范女子德行的書籍,請蕭大人回去, 親自教化尊夫人。”

    福瑞走上前來,躬身說著,看了蕭敘白一眼。

    只見蕭敘白臉上一時青,一時白,好看得像是打翻了調色盤。

    “這些書,讓你夫人每本都謄抄十遍,若是錯了一個字,便去涼州蹲著,和她哥哥待在一處,不必回來了。”容洵冷聲道。

    “是。”蕭敘白趕忙應了,道:“臣遵旨。”

    一旁有幾個大臣瞧著,只覺稀罕,陛下出手管教臣子之妻,真是稀罕的很。

    容洵見他們幾個面面相覷,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不覺皺眉。

    “你們三個……”

    “臣在。”那三人齊齊出列,上前一步跪了下來。

    “你們既是不服,便一起抄罷。”容洵金口又開。

    “啊?”

    “怎么?”

    “臣領旨。”三人不敢多言,只將頭深深埋了下去。左右只是抄書,不是殺頭,讓抄就抄吧……

    *

    “你笑什么?”

    下了朝,容洵朝著紫宸殿的方向走去,福瑞跟在他身后,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直讓人看了鬧心得緊。

    “奴才不敢。”福瑞躬身道:“奴才只是想起朝堂上的事,那幾位大人嚇得臉都綠了,煞是好看。”

    “不過是抄書就嚇成那樣,當真窩囊。”

    容洵腳下不停,道:“若是滅九族,他們豈不是要當場嚇死。”

    福瑞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奴才斗膽,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容洵腳步頓了一下,沒好氣道:“說。”

    “是。”福瑞道:“奴才覺得,陛下最近變了許多。”

    “說下去。”

    “從前遇到這種事,陛下會直接賜死的,不會用抄書這種……不痛不癢的刑罰。還有,陛下最近……愛笑了許多。”

    “自作聰明。”容洵淡淡道。

    “奴才妄自揣測,還請陛下恕罪。”福瑞趕忙跪下身去。

    容洵沒說話,只抬手讓他起身,便接著向前走去。

    或許,是朕不想再被人叫封建暴君了罷……

    他不覺勾了勾唇,像是意識到自己笑了,又趕忙斂了神色,恢復了往日里清冷陰鷙的模樣。

    “對了”,容洵驟然開口,“那些東西可給皇后送過去了?”

    福瑞躬身道:“一早便命人送過去了。”

    “皇后可有說什么?”

    “彼時娘娘還未起身,就……”福瑞忖度著他的神色,道:“不若奴才去椒房殿打聽打聽……”

    “不必了。”容洵打斷了他,道:“走罷。”

    “是。”福瑞見容洵面上有些懨懨,想來是有些失望的了。早知道,他一定囑咐那辦差的太監,等到娘娘起身再回來。

    福瑞搖搖頭,暗恨自己的不周,快步跟上了容洵。

    *

    紫宸殿前,云羨已等候多時了。

    她著了一身蜜合色折枝花卉毛領的披風,映襯著她瑩瑩如雪的臉頰和殷紅似血的唇,越發顯得明艷動人。

    她似是察覺到身后的腳步聲,緩緩回過頭來,嫣然一笑。

    漫天飛雪之中,她這抹笑意如同春日嫩芽一般,讓人無法忽視。

    容洵腳下一頓,微微的勾了勾唇,可笑意已直達眼底。

    “陛下。”云羨迎上來,將脖子上戴著的珠鏈扯出來,給容洵瞧著,道:“我已經戴上了,很好看呢。”

    容洵“唔”了一聲,目光在她身上略微一掃,淡淡道:“怎么不多穿些?大冬天穿得這樣單薄,仔細著涼。”

    云羨不理他,只笑著湊上來,道:“陛下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

    容洵低低嘆息了一聲,將身上的大氅褪下來,裹在她身上,他一邊幫她系著大氅上的帶子,一邊無奈道:“你昨日在那小攤前看了又看,朕豈會不知?”

    她獻寶似的,又在福瑞面前晃了晃,道:“好看嗎?”

    福瑞笑著道:“娘娘戴什么都是好看的,更何況,此物是陛下所選,便格外好看些。”

    “多話。”容洵冷聲道。

    福瑞趕忙住了口,可眼睛還是彎彎的,像是笑不夠似的。

    云羨沒看他,只乖乖站在原地任他系著帶子,眼里卻只有那條珠鏈。

    容洵眼角的余光掃過她的臉,不覺輕笑,道:“就這么喜歡嗎?”

    云羨點點頭,認真道:“很喜歡。”

    “要不要朕命人去把那小攤上的東西都買回來?或者把整條街的東西都買回來,也是使得的。”

    云羨有些無語,道:“我又不打算做生意,要那么多東西做什么呢?”

    她說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過猶不及,過猶不及。”

    容洵的目光在她手上一滯,又很快恢復如常,道:“好了。”

    “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云羨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來,雙手呈到容洵面前,道:“你看看,喜不喜歡?”

    容洵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道:“這是……”

    “禮物。”她頓了頓,眼里氤氳有光,道:“投桃報李,我還是知道的。”

    云羨說著,昂了昂頭,自信道:“你看看嘛,一定喜歡的。”

    她見容洵不為所動,又催促著戳了戳他的手臂。

    容洵抿了抿唇,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錦盒,將其打開。

    里面放著一個卷軸,還用紅色的綢緞封緊了,細細的扎著一個極端正的蝴蝶結。

    福瑞伸著脖子湊上來瞧著,道:“娘娘真是費心了。”

    容洵瞥了他一眼,福瑞趕忙把脖子縮了回去,道:“奴才失言。”

    容洵沒理他,只微微頷首,道:“你費心了。”

    啊這……

    云羨和福瑞面面相覷,拾人牙慧也沒有這么明目張膽的吧……

    容洵一展衣袖,將那卷軸打開,他瞳孔微微一縮,眉頭倏的皺了起來,再看向云羨的目光也多了一些不同的意味。

    “怎么,不喜歡嗎?”云羨有些不安。

    福瑞笑著安慰道:“娘娘送的東西,陛下哪有不喜歡的?便是送根針、送捆線,陛下都是高興的。”

    “閉嘴!”容洵硬聲道。

    “是。”福瑞看了云羨一眼,又匆忙低下了頭。

    “這是什么?”容洵抬頭看向云羨。

    “就……那個……草圖啊。”

    云羨支支吾吾的說著,眼睛不時往容洵臉上瞟著。

    “什么草圖?”

    “皇陵。”云羨咬了咬唇,道:“我給你設計的……包管有排面,防水防盜功能絕佳。”

    她說著,自信的抬起頭來,拍了拍胸脯。

    這可是她集合了歷史上各大皇陵,博采眾長才搞出來的,就算比不上秦始皇陵,卻也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這個造價沒那么高,用不著征上萬勞役,民間也就不會怨聲載道了。

    “送朕這個做什么?”容洵走近了她。

    “就……術業有專攻嘛。”云羨縮了縮脖子,道:“我沒什么別的技藝,也就這個還拿的出手了。”

    “那也不能送這個啊娘娘,此為大不吉。”福瑞嘆息道。

    “我……真是對不住……”云羨紅了一張臉,解釋道:“我不知道這是不吉利的,我還以為你們古代人很重視墓葬,就想著讓你開心開心。”

    容洵嘆了口氣,道:“朕駕崩后大概會很開心了。”

    他說著,將卷軸卷起來,遞給福瑞,道:“吩咐太常寺,這就是朕皇陵的草圖了。”

    “是。”福瑞走上前來,將卷軸捧起。

    云羨有些尷尬的笑笑,道:“這個禮物不算,改天我另送你一個。”

    容洵垂著眼眸,鴉黑色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暗光,他靠近了她,云羨鼻端又浮起淡淡的寒梅香氣。

    她的臉倏爾紅了起來,比方才還要滾燙些。

    “這個禮物很好,不必再送了。”

    他凝望著她,眼里含了些微笑意,像是無可奈何,又像是……寵/溺。

    云羨不敢直視他,只看向一邊,道:“方才,你還不大喜歡呢。”

    容洵低下頭,在她耳畔輕聲道:“若是百年之后,你陪朕睡在那里,朕就會很喜歡了。”

    云羨一怔,只覺容洵的嗓音帶著蠱惑,像是毒蛇吐著信子,一點點的誘惑她走出她原本設定好的框架。

    可她卻不由自主,想要走到他身邊去。

    她用力搖了搖頭,攥緊了手指,掐得掌心生疼,道:“不可以。”

    她猛地抬起頭來,看向他,道:“兩年后,我是要離開的,這件事不可能改變。你明白嗎?”

    言罷,她也不等容洵回答,便轉身而去。

    77.  改變   娘娘,大興善寺到了。

    回到椒房殿, 云羨只覺心煩意亂。

    她打開本子,在上面胡亂寫著:一個古人吻了我,他邀請我與他死后同穴……

    沒人比她更清楚,這對于容洵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 或許真的, 愛上她了。

    而她,竟然也……

    云羨用力揉了揉頭發, 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可她只覺得越理越亂, 這一切,到底是理不清了。

    “娘娘!”門外傳來紫蘇拍門的聲音。

    云羨沒好氣的沖著外面喊道:“我想一個人靜靜,誰都不見。”

    “可……”紫蘇想要說什么, 可到底還是應了聲“是”。

    云羨看了門外一眼, 又愁眉苦臉的趴到了桌子上。

    說實話,她也不知道兩年后她是否可以離開,可要她將容洵當作備胎,她做不到。

    她沒辦法一方面想著要回家, 一方面又與容洵談情說愛, 這樣對容洵不公平, 她也會逼視這樣的自己, 因為這種行徑到底太過卑鄙了。

    “啊……”

    云羨使勁揉著自己的腦袋, 頹然的支起下頜,看向窗外,哀嘆道:“該怎么辦啊……”

    不知過了多久, 寢殿里漸漸暗了下來,云羨緩緩站起身來,沖著門外道:“紫蘇, 該掌燈啦!”

    沒人回應。

    云羨無奈,一步步朝著門的方向走去,猛地將門拉開。

    只見外面已是傍晚時候,天邊晚霞卷舒著,宛如一方巨大的綢緞,被風硬生生吹出了一層一層的褶皺,滿布在天上。

    而容洵,便站在這片落日溶金之下,周身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

    他不知在此處站了多久,饒是伸手裹了白色狐裘,臉卻仍比那狐裘還要白上三分,越發顯得眼眸深邃,薄唇殷紅。好看是好看的,只不過像是凍著了。

    他看見云羨,唇邊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意。

    云羨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她不敢看他,也不忍看他,可心卻是疼的,泛著酸澀,悶得厲害。

    容洵走上前來,關切道:“怎么哭了?”

    云羨搖搖頭,沖著旁邊長吸了一口氣,道:“沒事。”

    “怎么會沒事呢?”容洵伸手拂去她臉上的淚水,笑一聲,又嘆一聲,道:“不哭了,好不好?”

    云羨點點頭,淚水卻仍是不爭氣的往下流著。

    她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道:“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罷。”

    容洵溫柔的望著她,道:“好。”

    “你這么難過,是因為朕……唐突了你嗎?”

    容洵用帕子輕輕擦著她臉上的淚,鼻涕、眼淚糊了他一手,可他只是淡淡笑著,沒有絲毫不悅。

    “不是。”云羨搖搖頭,道:“是因為我自己……”

    她抬起頭來,無助的看向他,道:“我是要回去的,無論如何,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回去,我不可能,也不可以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嗎?”

    “朕知道。”容洵聲音極輕,像是怕嚇著她似的,道:“朕等你兩年,好不好?若是兩年后你沒辦法離開,再……”

    “就算兩年后我沒辦法離開,我也是一定要回去的。”云羨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那朕便一直守著你,好不好?”容洵笑著,好像無論她說什么,他都會縱著她似的。

    “不好。”云羨拼命搖頭,“你要過自己的日子,找一個真正值得你喜歡的姑娘,然后活到一百歲……”

    她說著,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

    容洵伸出手來,輕輕將她攬在懷中,小心翼翼的拍著她的背,下頜抵著她的額頭,含笑嘆息道:“好了,朕都依你,不哭了,成不成?”

    福瑞和紫蘇站在一旁,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福瑞感慨道:“陛下也太寵著娘娘了,旁的也就罷了,壽數這種事,常人如何做得了主呢?”

    紫蘇白了他一眼,道:“陛下是天子,又豈是常人?”

    兩人正說著,便見遠處有太監急急跑了過來。

    福瑞瞪了他一眼,將他生生逼停在原地,低聲道:“做什么慌慌張張的?沒看見這里有正事嗎?”

    那小太監昂起頭來,帶著哭腔,道:“師父,是不得了的大事……出大事了呀!”

    容洵和云羨一聽,連忙分開站了幾步,容洵冷聲道:“出了何事?”

    “邊關告急!”

    那小太監說著,俯身拜了下來。

    *

    “娘娘,您說,這邊關告急要不要緊啊……”

    紫蘇一邊縫補著衣裳,一邊喃喃道。

    云羨雙手捧著茶,看著橙黃色茶湯冒出的白色熱氣,微微的有些出神。

    書里,似乎也有這一段。

    彼時匈奴來犯,徐思溫由此立下赫赫戰功,取得容洵的信任,與徐少康一道,成為大楚一朝軍事界的“雙子星座”,也因此,徐家的勢力達到頂峰。

    徐少康執掌京畿之地的兵權,徐思溫則成為福王麾下大將,一里一外,在軍士中頗有威望。而蕭敘白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拉了徐家下水,為今后謀朝篡位打下了伏筆。

    云羨本以為,容洵未納劉念入宮,便可以將一切都改變,可如今看來,似乎無論她怎樣做,最終還是會不可避免的走到老路上去……

    而目前,她手中唯一的籌碼,也是這件事唯一的變數,就在于徐思溫。

    如今的徐思溫與書中的處境,已全然不同了。

    云羨咬了咬唇,可畢竟蕭敘白是他的妹夫,在親情與忠君之間,她摸不準他會選哪個……

    “娘娘?”紫蘇輕聲喚道。

    “怎么了?”云羨回過神來,有些迷惘的望著她。

    “您的神情……有些可怕……是在擔心邊關的戰事嗎?”紫蘇不安的放下了手中的衣裳,將針插在上面,道:“表少爺他……”

    “思溫表哥不會有事的。”云羨擠出一抹笑來,道:“放心吧。”

    紫蘇點了點頭,可眼中仍有些凄惶之色在微微的閃爍著。

    也對,此次匈奴大舉進犯,又是突然來襲,而整個大楚都洋溢在過年的氛圍之中,無人有心戀戰,強弱對比之下,的確令人擔心。

    云羨站起身來,望向窗外,道:“不知陛下如何了……”

    紫蘇將衣裳撿起來,繼續縫補著,道:“方才奴婢聽祿子說,陛下已有三天沒出紫宸殿的門了,日日都在里面與大人們議事,連晚上都未曾停過呢。”

    云羨聽著,眉頭一點點的蹙了起來,道:“去告訴各宮嬪妃,三日后與我一道出宮,去大興善寺為大楚祈福。”

    “是。”紫蘇應道。

    *

    三日后,云羨與嬪妃們如約坐上了去往大興善寺的馬車。

    大興善寺就在京郊,早些出發,到宮門下鑰前便可回來,極是方便。而它也是大楚國寺,始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一二百年的歷史了。寺中主持靈藏大師佛學修養極高,深得大楚百姓愛戴,而他,也是容洵的摯友,算是忘年之交。

    本次云羨說是去祈福,其實是去見他的。

    容洵說,他懂得占卜,有通天之能,可借此問一問大楚的運勢。

    “要問運勢,還不如問我呢。”

    沈讓壓低了聲音,眼中都是戲謔之意,道:“靈藏那個糟老頭子懂什么?”

    云羨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將馬車上的簾櫳放了下來,吐槽道:“我看容洵還是罰得你太輕了。”

    沈讓見她將簾子拉了下去,只當是她累了,便也沒多想,只騎著馬向前走去。護送這么多妃嬪至大興善寺,他責任重大,自然不敢懈怠。

    紫蘇見云羨回身,忙遞了些茶點、果子給她,道:“娘娘一大早什么都沒用就出來了,還是多少吃些東西的好。據說大興善寺的齋飯并不怎樣精致好吃。”

    云羨輕啜了口茶,道:“他們是出家修行之人,自然不會在意口腹之欲的。”

    紫蘇認同的點點頭,悠悠道:“許久未見,沈大人待娘娘還是一樣用心。奴婢瞧著,他一直在咱們馬車附近徘徊呢,想來是擔心娘娘安危。”

    云羨向外瞧著,雖看不真切,卻也大概能看到一個黑影在她窗前晃悠的。

    她抿了抿唇,道:“他不是擔心我的安危,他是話多,想找人和他說話。”

    紫蘇笑笑,道:“他也只是在娘娘面前才話多些。奴婢之前在紫宸殿見過他,很是嚴肅呢。”

    那是他要維護人設……

    云羨沒再多言,只笑了笑,吩咐道:“待會祈福用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紫蘇將一個箱子拖出來,打開給云羨瞧著,道:“都準備好了,娘娘放心。”

    云羨點點頭,又不覺望向窗外。

    窗外陽光正好,可不知為何,她面對沈讓,竟覺得有些赧然。

    正想著,馬車已悠悠停了下來。

    外面有侍衛來稟,道:“娘娘,大興善寺到了。”

    78.  祈愿   容洵……是你逼我的……

    大興善寺不愧是大楚國寺, 整個廟宇都建的極其壯觀,寺廟到處都是金色,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據說, 目之所及的金色都是用黃金細細鍍了的, 自然并非尋常顏料所能企及。

    主持靈藏看上去已有七八十歲了,他慈眉善目, 身形卻極瘦, 袈裟空空的蕩在他身上, 若說這世上真有什么人仙風道骨,云羨想,大概也就只有他了。

    云羨與眾嬪妃一道在大殿中跪著, 聆聽佛音, 為大楚祈福。

    半晌,云羨站起身來,走到靈藏面前,雙手合十, 道:“大師。”

    靈藏看著她, 面容平和而安詳, 像是一早知道她要做什么, 只伸出手來, 道:“娘娘,這邊請。”

    云羨點點頭,跟在靈藏身后, 款款走了出去。

    沈讓本站在大殿之外,見二人離開,便囑咐了手下好好盯著大殿, 自己則跟在他們身后,朝著后院的方向走去。

    靈藏與云羨坐在涼亭之中,沈讓則站在不遠處,身子向外站著,守衛著他們的安全。

    “陛下要問的事,老衲已算過了。”

    靈藏緩緩開口,聲音空靈如禪音,云羨聽著也覺心靈平和安靜,道:“有勞大師。”

    靈藏捻著佛珠,道:“無妨。煩勞娘娘轉告陛下,他所求的事,會如愿的。”

    云羨因著一早便知道這場仗的成敗,也就沒有太過驚訝,只誠懇道:“多謝大師,我定會轉告陛下的。”

    云羨說著,便緩緩起身。

    “娘娘。”靈藏喚道。

    云羨一愣,忙雙手合十,道:“大師還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靈藏笑笑,道:“娘娘不為自己請一卦嗎?”

    “我?”云羨有些不解,笑著搖搖頭,道:“我沒有什么想知道的。”

    “如此……老衲卻想為娘娘卜上一卦。”

    他笑吟吟的,可望向云羨的目光卻諱莫如深,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又好像他能洞察一切,原本也沒什么能瞞過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蒼老而明亮,不似常人的黑瞳,反而是灰色的。看向人的時候,平靜的一如大海,可那明明是看過波詭云譎、風云變幻才有的淡定與沉靜。

    那是足以窺見天機,足以穿過歷史的眼睛。

    云羨依著他坐下來,道:“那便有勞大師了。”

    靈藏從袖子中取出一個龜甲和三枚銅錢,將三個銅錢平入于龜甲,兩手合扣,反覆搖動手中龜甲,然后將銅錢擲于盤中,細細察看著。

    云羨屏氣凝神,只無比虔誠的看著他,一動也不敢動。

    這是六爻卦,此卦并不難卜,可解卦卻極考驗功力。她年少時也曾癡迷此道,可也只會照本宣科,搞成了封建迷信。可如今見靈藏占卜,她卻無端的緊張起來,好像他真的能解出什么似的。

    靈藏望著眼前的卦象,緩緩抬起頭來,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只有一事,老衲不得不提醒娘娘。”

    “大師請講。”

    “娘娘可知,萬物皆有序,強行逆天而為,只怕會折損自身的福氣。”

    靈藏說著,雙手合十,道:“老衲言盡于此,娘娘是聰明人,自會分明。”

    言罷,他便站起身來,微微躬身,便轉身離去。

    云羨心頭一沉,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久久說不出話來。

    逆天而為……是指她不該奢求離開,還是指,她不該妄圖幫助容洵逆天改命?

    可若當真能為他逆天改命,折損些福氣又有何妨?

    她心里想著,眼中的光彩也漸漸的暗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臉色這么難看?”

    沈讓走過來,一邊四處瞧著,一邊關心道。

    “沒什么。”云羨搖搖頭,道:“我累了,咱們回去罷。”

    她掠過沈讓,頭也不回的走下了階梯。

    沈讓趕忙追上去,擋在她身前,道:“云羨,你是不是……”

    他頓了頓,凝望著她的眼睛,道:“可能是我多心了,可我總覺得,你在故意避著我。”

    云羨沒說話,只微微避開他的目光,道:“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方才靈藏和你說什么了?”沈讓忖度著她的神色,道:“是不是他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讓你難受了?”

    他攥緊了腰間的刀,好像下一秒就要沖到靈藏面前似的,眼底陰沉得可怕。

    “你別亂來。“云羨眉頭微蹙,道:”大師沒說什么,不過是些大楚的國運罷了。”

    沈讓冷哼一聲,不屑道:“大楚氣數已盡,容洵注定要死,有什么可說的。”

    云羨面上浮起一抹怒意,一言不發便大步朝前走去。

    沈讓見她生了氣,趕忙安慰道:“你放心,在一切發生之前,我會帶你離開。”

    云羨回過頭來,眉頭緊擰著,斬釘截鐵,道:“不必。”

    云羨說完,便抿著唇向前走去。

    *

    嬪妃們都是愛玩的年紀,好不容易出宮一次,自是興奮不已,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云羨準了她們出去走走,自己則留在大殿之中,靜心祈福。

    大殿空曠而空靈,到處都氤氳著檀香氣,在這里與佛祖對話,好像真的能直達天聽似的。

    她跪在地上,閉著眼睛,無比虔誠的向佛祖祈愿。

    “愿陛下能平安度過風波,長樂無極。”

    沈讓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后,他俯下身子,跪在她身側,苦笑道:“你不是信佛的人吶,這是怎么了?”

    云羨睜開眼睛,望著金尊佛像,輕聲道:“你我都能穿書,這世上真有佛祖也未可知。”

    她俯身拜了拜,站起身來,道:“有什么話,出去說罷。”

    沈讓亦跟著她站起身來,道:“若真有佛祖,你為何不向他祈求讓我們順利穿回去?”

    “你想說什么?”云羨邁過門檻,回頭看向他。

    不知為何,她眉間竟有著隱隱不耐,全然不似往常待他的模樣。

    沈讓呼吸一滯,道:“你不想回去了,對不對?”

    云羨避過他的目光,道:“你想多了。”

    “我也恨不得是我自己想多了。”

    沈讓深深望著她,語氣不可抑制的沉了下去,道:“你是不是喜歡上容洵了?”

    云羨咬了咬唇,帶著壯士斷腕似的悲壯感,道:“沒有。”

    可她這個“沒有”說得極輕,仿佛虛浮在空中,根本落不了地。

    沈讓聽著,心便一點點的沉了下去,他掙扎著,詰問道:“那你為何為他祈福?”

    他聲音嘶啞,仿佛心也跟著拉扯。

    云羨迎上他的目光,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為他祈福有什么可奇怪的?”

    “丈夫……”

    沈讓重復著她的話,啞然失笑,像是聽到了什么徹頭徹尾的笑話,他眼中滿是涼薄之意,自嘲道:“那我算什么?學生?朋友?還是根本就是你們愛情之路上的絆腳石?”

    他雙手竭力握著她的肩膀,逼問著她。

    “你別這樣!”云羨用力推開他,道:“你發什么瘋?”

    “我發瘋?”沈讓苦澀的望著她,道:“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你居然去喜歡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云羨懶得和他爭辯,只丟下一句話,便向前走去。

    沈讓失望的看著她,恨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殺了他!”

    云羨猛地回過頭來,道:“他沒有錯……”

    “他暴虐成性,辜負天下蒼生,如何沒錯?”

    “那不是他的本意!”

    “他只是對你好罷了!”

    沈讓伸手在她面前恨恨的指了兩下,又頹然的放下手去,握成了拳。

    “他對我好,于我來說就足夠了。”云羨硬聲道。

    沈讓耐著性子,嘆息道:“云羨,你不是那些愛幻想的小姑娘,你該知道男人都是一樣的,他今天對你好,明天就能對別人好。有什么千年修得何以琛,萬年修得周生辰,你知道他們有什么共同點嗎?他們都是假人!是書里的!”

    “容洵不也是書里的人嗎?”

    云羨望著他,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仿佛要擋掉所有對于容洵的詆毀。

    沈讓氣鼓鼓的看著她,胸口不斷的起伏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云羨微微垂眸,避過了他的目光,頹然道:“等我確認他能平安,我會離開的。”

    沈讓只覺胸口痛得厲害,連胃里都泛著酸,舌根都是苦的。

    他痛苦的望著她,強撐著一口氣,道:“若到時候你不肯走,我就殺了他……”

    話音未落,云羨便打斷了他。

    她瞇了瞇眼睛,道:“你斗不過他的。”

    “那也未必。”

    云羨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沈讓冷目灼灼的望著她的背影,周身都透著一股子寒意,他攥緊了手指,指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容洵……是你逼我的……

    79.  輕吻   云羨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連……

    臨近傍晚時候, 云羨一行人才回了宮。

    一路上,云羨都再沒和沈讓說一句話。

    沈讓望著她馬車上緊緊闔著的簾櫳,眼眸一寸寸的黯了下來,裹挾著濃重的痛苦, 盡化在這寒風之中。

    云羨下車的時候, 容洵披著黑色的大氅,已在此等候了多時了。

    嬪妃們見了, 都相視一笑, 悄悄的離開了, 誰都不愿多打擾他們一分。

    “陛下如何在這里?”

    云羨臉頰微紅,站在馬車上看著他。

    容洵勾了勾唇,走上前來, 將她從馬車上抱下來, 道:“朕擔心皇后辛苦,故在此等候。”

    他說著,將福瑞遞上來的披風披在她身上,道:“朕命福瑞用銅爐暖著的, 你試試, 可比尋常披風暖和些?”

    福瑞笑著道:“都用銅爐暖著了, 自然是暖和的。”

    容洵眉頭微蹙, 還未開口, 便聽得云羨道:“暖和極了,有勞公公。”

    福瑞紅了臉,羞赧道:“都是陛下吩咐的, 奴才不敢居功。”

    容洵見他一臉喜色,不覺冷了臉,道:“聒噪。”

    福瑞趕忙低下頭去, 躬身退在了三丈之外。

    他見沈讓怔怔的站在原地,忙走到他身邊,低聲提醒道:“沈大人,請回罷。”

    沈讓眼眸中像是凝了寒霜,半晌挪不動步子。

    福瑞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無奈道:“再在這里就礙眼了吶,沈大人。”

    沈讓緊繃著唇,朝著容洵和云羨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便轉身走了。

    他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望著蒼茫的前路,重重的閉了閉眼睛。

    云羨見沈讓離開,方緩緩低下了頭,說不上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內疚更多些。

    容洵覺察到她神色懨懨,只當她是累了,便道:“朕陪你回椒房殿罷。”

    云羨點點頭,一邊走,一邊道:“靈藏大師說戰事順遂,陛下必會如愿的。”

    容洵笑笑,滿目都是溫存,道:“朕已知曉了。”

    云羨一驚,有些驚慌的望著他,生怕靈藏將她的事也與他說了。

    可容洵并未繼續說下去,只款款道:“朕相信皇叔的能力,有他坐鎮,朕很放心。”

    他見她眼眸微微閃爍著,不覺輕笑,道:“怎么了?可是在擔心打仗之事?”

    云羨咧唇笑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這種事,沒到最后一步,總是讓人擔心的。”

    她說著,猛然抬起頭來,望著天邊的月亮,不覺出神。

    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的圓一些,又大又亮,是現代社會不曾出現的模樣。

    容洵也停下了步子,抬頭望著,道:“想家了嗎?”

    云羨輕聲一嘆,道:“有點……”

    “你在那邊……有什么家人?”

    容洵低頭看著她,可云羨只望著那月亮,全然未覺他在看著她。

    “其實我沒有家人。”云羨淺淺一笑,道:“只有老師和同學……就是同窗,還有一些朋友……”

    “像沈讓那樣的朋友?”他眼中含著醋意,灼灼望著她。

    云羨不解,道:“沈讓……是怎樣的朋友?”

    “就是那種……”容洵解釋不清,只是薄唇緊抿,道:“就是那種……對你有非分之想的朋友。”

    云羨苦笑,道:“沈讓對我沒有非分之想。”

    容洵目光冷厲,道:“朕自會分辨。”

    云羨沒理他,只搖搖頭,繼續望著那月光。

    容洵覺察到云羨有些不悅,不覺有些愧意,道:“你那里,女子是可以讀書的嗎?”

    云羨悠然道:“不僅可以讀書,還可以工作……所有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都可以做。”

    “那你的……工作,是什么?”

    “考古。”云羨自信的笑著,道:“我很厲害哦。”

    她回頭見容洵怔怔的望著自己,只當是他不懂什么是考古,便耐心解釋道:“就是那種研究歷史的工作,會挖掘些陵墓什么的,類似于你們這邊的史官。”

    容洵眼中劃過一抹驚艷之色,很快又恢復如常,只是唇角一直掛著淺淡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他戲謔著道:“史官可與你所謂的考古不同,起碼史官不會去挖掘陵墓。”

    云羨白了他一眼,雙手抱臂,道:“你不懂。”

    容洵笑著,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道:“朕是不懂那些,可朕懂得,朕的皇后是覺得冷了。”

    他的體溫就這樣傳導在她身上,屬于他的獨有的氣息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充斥著她的鼻腔,連帶著臉也瞬間紅了起來。

    云羨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連呼吸都忘了。

    她咬了咬唇,道:“我不冷。”

    容洵不理她,只笑著將她攬得更緊,她整個人都置身于他的大氅之中,即便隔著衣服,她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胸口的溫度,那種灼燙感瞬間包裹了她,使她全然忘記了外面的嚴寒。

    她全身都是酥酥麻麻的,臉是燙的,耳朵是燙的,手是燙的,腿腳也是燙的,后背更像是被鐵烙過一般,哪怕她努力挺直了腰背,卻依然不得不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湊近了她,唇輕輕觸碰著她的發頂,道:“你在那里沒有親人,為何還對那里如此眷戀呢?”

    云羨只覺他說話時,氣息微微拂過她的脖頸,癢癢的,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聲音發顫,道:“住得久了,自然會生出些眷戀的。”

    “那你對這里,可有眷戀?”

    他其實想問她,對他是否會有眷戀。可話到嘴邊,還是沒有問出口。

    云羨誠實的點點頭,道:“也有。”

    他望著她,目光溫柔如水,可也只是沉默。

    兩年,他不知道,這兩年足不足夠讓她留下來……

    他只知道,在這夜色之中,能短暫的擁有她,已是他人生最大的意義所在了。

    他低下頭,聞著她發絲的味道,低聲道:“云羨,你是來救贖朕的,對不對?”

    云羨回身看向他,猛地撞上了他殷殷的目光。

    那目光澄澈如秋水,里面卻全是她。只有她。

    云羨的心臟“砰砰”的跳了起來,她踮起腳尖,輕輕的吻上了他的唇,軟軟的,帶著寒梅香氣,是她喜歡的味道。

    容洵眼眸倏的睜大,伸手扣住她的后腦,將她壓向自己。

    唇齒之間,極盡纏綿。

    夜空之下,月光為媒,這一刻,他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

    三個月后,蕭府。

    “小姐!小姐!”

    “何事喧嘩?”徐寄柔放下手中的女紅,朝著窗外看去。

    只見一個丫鬟跑了進來,雙手扶在門邊,一臉喜色,道:“小姐,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徐寄柔抿唇一笑,道:“什么好消息?說來聽聽。”

    “是少爺!少爺打了大勝仗,這就要從邊境回來了!奴婢聽說,陛下要親自犒賞他呢。”

    那丫鬟名叫映月,是隨她一道從徐家來的,徐寄柔一下子就明白,她口中的少爺,指的是徐思溫。

    “哥哥要回來了?什么時候的事?”

    徐寄柔猛地起身,一時間倒有些頭暈眼花。

    映月見狀,趕忙上前扶著她,道:“聽說這一兩日便會動身,若是走得快些,這個月底就能到京城的。”

    徐寄柔雙手合十,拜了句“阿彌陀佛”,道:“佛祖保佑,哥哥一路平安。”

    映月點點頭,道:“小姐心誠,菩薩一定會保佑少爺的。”

    正說著,便見窗外人影閃過,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徐寄柔望著那人影,眼中似有無限繾綣,又帶著些許愁緒,眉頭微微的蹙了起來。

    映月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囁嚅道:“姑爺又去書房了嗎?”

    徐寄柔嘆了口氣,絕望的坐了下來,道:“十日里倒有九日歇在書房,我這樣巴望著,又有什么用呢?”

    她微微垂眸,纖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斑駁的倒影,越發顯得她憔悴了幾分。

    自她嫁給蕭敘白,這樣的失望已經太多次了。剛開始,她還去掙扎、去討好,可到現在,她也只得認命罷了。

    算起來,他們自成親到今日,他也只在成親那日碰過她,一開始的時候,他還與她說說話,自那次上元燈節之后,他便連話都不和她說了,到最后,見了她他也只當視若無物,一整日也說不上一句話的。

    這場爭來的婚姻,到底是錯付了……

    徐寄柔眼中隱有淚光,她吸了口氣,道:“不說這個了,這些日子你只勤謹些,多多打探著哥哥的消息就是了。”

    “是。”映月應了,緩緩跪了下來,把頭靠在徐寄柔腿上,溫言道:“小姐這日子過得也太苦了,等少爺回來,小姐好好和少爺訴訴苦,他會有辦法的。”

    徐寄柔硬聲道:“和哥哥說什么呢?不過是讓他徒增煩惱罷了。再者說,出了這樣的事,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父親、母親和哥哥面前,一個字也不許多言的,知道嗎?”

    映月抬起頭來,眼中盡是悲傷之色,喃喃道:“是……小姐,這次若是少爺得了封賞,只怕姑爺也要敬少爺幾分,到時有少爺撐腰,也不知小姐的日子能不能好過些……”

    徐寄柔聽著,雖未開口,心卻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生出些微末的希望來。

    她扭過頭去,看著書房的方向,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80.  重山   “她已經嫁給陛下了啊……”……

    春日結束的時候, 福王一行人終于回到了京城。

    “本次大戰,臣等共殲敵5萬余人,共俘虜匈奴120余人,包括匈奴王4人、王母3人、單于閼氏20人、王子13人、相國8人、將軍近80人。臣麾下徐思溫、紀重山功不可沒, 兩人奮勇殺敵, 多次挽救戰局、穩定形勢,堪為我大楚的棟梁之材。”

    福王站在大殿之上, 銀發顯得有些蓬亂, 眼眸滄桑而凌厲, 可他腰背筆直,說話中氣十足,看上去倒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皇叔快快請起。賜坐!”

    容洵說著, 親自起身扶了他坐下, 道:“經此一戰,匈奴再不敢來犯,皇叔居功至偉。”

    福王笑笑,道:“臣已老了, 即便想為陛下分憂, 怕也是不能了。這次打得匈奴大敗, 并不是臣最高興的事, 找到了兩位小將, 才讓臣真正放心,實乃陛下之福,我大楚之福!”

    容洵微微頷首, 眸光落在徐思溫和紀重山兩人身上,道:“徐思溫、紀重山接旨!”

    “臣領旨!”

    徐思溫和紀重山相視一眼,齊齊干凈利落的跪了下來。

    “封徐思溫為正三品冠軍大將軍, 紀重山為正三品驍騎將軍,聽從福王調遣!”

    “是!”

    福王見狀,滿意的擼著胡子,道:“陛下愛才如此,實乃百姓之福。”

    容洵點點頭,又意味深長的看了徐思溫和紀重山一眼,方抿了抿唇。

    *

    公主府。

    “殿下,快瞧瞧是誰來了。”

    宮女領著紀重山一路走了進來,將門輕輕推開,笑著道:“將軍直接進去罷,殿下已等候多時了呢。”

    紀重山“嗯”了一聲,便抬手掀起珠簾,大步走了進去。

    屏風之后,依稀有淡淡紫檀香氣傳來,讓人聞著便覺心曠神怡。

    “嫂嫂?”

    紀重山輕聲喚著,卻無人應答,他趕忙放慢了腳步。繞過屏風,果然見昭陽公主靠在美人榻上,像是已經睡著了。

    她著了鵝黃色衣衫,花紋樣式都算不得如何繁復,可穿在她身上,無端便讓人覺得高貴典雅。

    她緊緊閉著眼睛,似是倦極了,地上放著一支燃盡的燈燭,看樣子,是等了他一夜。

    紀重山心中微痛,他本是擔心她睡不好,昨日才故意沒來,沒想到,她竟等了他這么久。

    昭陽是個死心眼的姑娘,他一直是知道的。自他大哥死后,她便守著紀家,如今,又要費心守著他了。

    他眼中泛起一絲酸澀,微微的閉了閉眼睛,在美人榻前的地上坐下來,雙手頹然的耷拉在膝蓋上,目光卻深深的落在了昭陽公主臉上。

    他認識她,已有十多年了。

    她眼角添了細紋,眼眸也不似當年那般明亮,可她在他心中,卻仍是當年那個灑脫、愛笑的姑娘。

    他挺起身子,掖了掖她身上的被子,就那樣雙手撐在她兩側,靜靜望著她。

    這么多年,他在邊關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只是念著她而已。

    他伸出手,想輕輕撫撫她的臉頰,可看到她鬢邊的那支白瓷珠釵,他的手便停了下來。

    他心頭一滯,目光死死的盯著那支珠釵,半晌說不出話來。

    “嫂嫂,你還在念著大哥嗎?”

    他在心里問著,這話是不必問出口的,因為他早已知曉答案。她一定是很愛他大哥的,否則,也不會照顧他這么久。她為紀家,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是他大哥的妻子而已。

    有時候,他真的恨。

    恨她先遇到了他大哥,也慶幸,她遇到了他大哥。

    “重山?”

    她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也還是朦朦朧朧的,卻掙扎著要起身。

    紀重山趕忙扶住她,溫言道:“嫂嫂再睡會,我不走,就在這里守著嫂嫂。”

    昭陽公主笑著揉了揉他的發頂,道:“你們男人家事多,你能來見見我就已經很好了。”

    紀重山不動聲色的避開了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來,道:“如今邊境安定,我這次回來多住些日子,多陪陪嫂嫂。”

    昭陽公主輕聲道:“好。”

    她坐起身來,將身上的錦被疊好,放到一邊,仔細端詳著他,嫣然一笑:“黑了,也瘦了。不過,瞧著倒是更精神了。”

    紀重山笑笑,依舊在地上坐下來,仰頭望著她,道:“嫂嫂也瘦了許多,不過還是一樣好看的。”

    昭陽公主笑著道:“我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緊的,你找個好看的姑娘做妻子才是真的。”

    她說著,喚了宮女進來,吩咐道:“午膳可備好了?”

    宮女掩嘴一笑,道:“殿下盯了一宿,奴婢們自是不敢怠慢的,早已備齊了,都是將軍愛吃的。”

    昭陽公主笑著搖搖頭,又看向紀重山,道:“我讓他們準備了些菜,都是你從前在家時常吃的,去嘗嘗合不合胃口。”

    紀重山坐在原地,只望著她,像是有滿腹的心事,卻不肯移動步子。

    昭陽公主會意,只遣了宮女下去,道:“可是有什么話要說嗎?”

    紀重山垂著眸,眉頭緊緊皺著,道:“嫂嫂不必再提什么娶妻的話了,我不會……”

    昭陽公主無奈的看著他,道:“你之前說什么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也由著你去了。可如今匈奴被逐出數百里,再無了反抗之力,我不可能再依著你了。”

    她俯身席地坐在他身邊,柔聲道:“阿沅你是認識的,她從小就喜歡你,已和我說了多次,說想要嫁給你呢。”

    紀重山低下頭去,眸底的晦暗之色更深,道:“嫂嫂還是別費勁了,我不喜歡秦沅,自然也不會娶她。”

    “你不喜歡阿沅沒什么要緊的,你喜歡什么樣的,我再幫你留心便是。”

    “我……”紀重山微微抬起頭來,眼眸之中滿是酸楚,他望了她片刻,又頹然的低下頭去,道:“我喜歡的姑娘……再也找不到了。”

    昭陽公主眼睛一亮,喜滋滋道:“你喜歡過姑娘?”

    紀重山沒說話,只抿了抿唇,算是默認。

    “那姑娘姓甚名誰?芳齡多少?家住哪里?你只管放心,我明日便讓陛下下旨,派皇城司的人去找,總能找到的。”

    昭陽公主心下略略安慰了些,原來這小子不是不開竅,是開過了竅啊!

    “她……她已經嫁人了。”

    “哦……”昭陽公主有些失望,道:“那你喜歡她什么?”

    只要你敢說,我就能給你找個差不多的!

    “她很漂亮,眉眼間有英氣,眼睛很亮,也很愛笑……”紀重山低低的嘆息著,抬頭看著窗子,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憶之中,道:“她行事大方,全然不似尋常女子般扭捏,很仗義,待人總是很溫柔……”

    昭陽公主靜靜聽著,突然開口,道:“我倒認識一個這樣的姑娘。”

    紀重山一驚,心跳都落了半拍,他不可置信的望著她,臉頰滾燙,道:“嫂嫂知道?”

    昭陽公主遲疑著道:“知道一個……不過……”

    “不過什么?”紀重山直直看向她,帶著三分忐忑和三分歡愉,緊緊的攥住了膝蓋上的衣衫。

    “她已經嫁給陛下了啊……”

    她說著,頗感惋惜的看向紀重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嫂嫂幫你留意著,總能找到你所說的這種姑娘的。”

    “是么?”紀重山舌根有些發苦,他偏過頭去,道:“那便隨嫂嫂罷。”

    *

    翌日,照例是昭陽公主入宮的日子。

    她一早便收拾妥當,在紫宸殿等著容洵下朝。

    “阿姐今日來得倒早。”

    容洵神情淡漠的站在原地,由著福瑞將他的朝服脫下來,換上常服。

    昭陽公主扭著腰肢,裊裊走了過來,站在他身前,道:“重山一早便去校場了,我在府中百無聊賴,倒不如早些進宮來瞧瞧你。”

    “朕沒什么可瞧的。”容洵淡淡道:“阿姐若是無事,便早些回去罷。”

    “若是有事呢?”昭陽公主昂頭瞥著他。

    “那阿姐可要快些說。”

    容洵說著,一展衣袖,走到案幾旁坐了下來。

    “為何?”

    昭陽公主不解,只走到他身邊坐下來,支肘望著他。

    “陛下今日與皇后娘娘約好了,要陪娘娘出去玩……體察民情呢。”福瑞笑著奉了茶來,朝著昭陽公主擠眉弄眼道。

    “你眼珠子若是不想要,朕可以幫你。”

    容洵冷冷說著,垂眸啜了一口茶。

    昭陽公主會心一笑,示意福瑞下去,道:“我今日來,是為著重山的事。”

    “他又怎么了?”容洵眉間隱隱有些不耐。

    “他不喜歡阿沅,只怕陛下為他賜婚的事要緩一緩了。”

    容洵無所謂的點點頭,道:“好。”

    昭陽公主嘆了口氣,道:“他還是不肯成親……”

    “阿姐隨他便是。”

    “可這次不一樣,他有喜歡的姑娘,可那姑娘已經嫁人了。”昭陽公主說著,看了容洵一眼,道:“你知道他喜歡誰嗎?”

    容洵眼皮都沒掀,似是渾不在意,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朕再暴虐,也做不出強搶人家妻子給他的事。”

    “他喜歡云羨……”昭陽公主低聲道。

    容洵猛地抬頭,眼里像是淬了冰,冷得嚇人,他瞇了瞇眼,道:“他的確出格了些,朕去命人打斷他的腿。”

    “那樣的……”昭陽公主一愣,忙將話說完。

    容洵心頭松了松,瞇了瞇眼,道:“那他這輩子怕是只能孤獨終老了。”

    81.  記得   娘娘若再不來,只怕陛下的妒火要……

    徐思溫和紀重山自被容洵封賞后, 便成了京城中的新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和他們結交,兩人雖不喜應酬,可一言一行都盡在旁人眼里, 他們今日只要稍微流露出對某物的喜歡, 明日這東西便會被送到府中,便是退都不知退到哪里去。

    因此, 兩人便只得更加謹言慎行, 旁的也就罷了, 只是紀重山日日出入昭陽公主府,便是他自己如何行得正,也難免惹人非議。

    “紀重山還沒到嗎?”

    容洵抬了抬眼, 向著門外看了一眼, 便又低下頭去,望著手中的奏折出神。

    福瑞笑著道:“是,只怕還在椒房殿呢。可要奴才差人去催催?”

    容洵緊繃著唇,面色鐵青, 道:“不必了。”

    他瞇了瞇眼睛, 只覺奏折上的每個字都可憎得很, 他嘆了口氣, “啪”的一聲合上了奏折, 無奈道:“差人去催催。”

    “啊?”福瑞一愣,自覺失言,忙低下頭去, 道:“奴才這就去。”

    前些日子云羨提出來想了解一些邊塞的事情,想請徐思溫入宮詳談。

    此事容洵確然是存了私心的,便七拐八繞的將詳談對象由徐思溫換成了紀重山, 可沒想到,紀重山那樣一個平素沉默寡言的人,竟廢話這么多……

    容洵只覺腸子都悔青了,這一刻,什么引狼入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等等詞語都從他腦子里蹦了出來,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讓徐思溫來,起碼他話沒這么多。

    他正想著,便聽見殿外傳來一陣女子的笑聲。

    容洵抬起頭來,與此同時,大殿的門被猛地推開,福瑞躬身走了進來,道:“陛下,娘娘和紀將軍已到了。”

    容洵微微頷首,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見云羨巧笑著走了進來。

    紀重山跟在她身后,雙手背在身后,臉上雖沒什么表情,可眼里卻也含著淡淡的笑意,顯得談性很濃。

    容洵冷眼看著,臉色一沉。

    云羨見狀,忙賠笑著道:“臣妾多問了些,煩勞陛下久等了。”

    福瑞眼里都是促狹的笑意,低聲道:“娘娘若再不來,只怕陛下的妒火要把這大殿都燒了呢。”

    “福瑞!”

    容洵狠狠打斷了他,眉目間都是慍色,道:“退下!”

    “是!”福瑞說著,偏抬著頭最后和云羨使了個眼色,方悻悻的退了下去。

    云羨走到容洵身邊,歪著身子坐下來,隨手翻著案幾上的書籍,仿佛全然不關心容洵和紀重山要談什么似的。

    而容洵也并不避著她,只淡淡掃過紀重山的臉,幽幽道:“紀重山……朕倒不知道,你在邊境歷練了許久,旁的本事沒長,話倒是多了不少。”

    紀重山一怔,忙斂了神色,跪下身來,雙手抱拳,鄭重道:“臣知罪。”

    容洵冷眼望著他,金口又開,道:“你確實有罪,罪無可恕!”

    容洵站起身來,手中捏著一本奏折,狠狠的摔在他臉上,道:“你自己看看!”

    紀重山茫然的抬起頭來,將奏折翻看上下看著,眉頭卻一點點的皺了起來。

    他將奏折緩緩合上,放在一邊,深深把頭埋了下去,道:“臣罪該萬死!”

    “昭陽公主是朕的皇姐,金枝玉葉,豈容這種詆毀?”

    容洵的胸口起伏著,臉色陰沉的不成樣子,道:“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他嗓音極沉,一字一句都砸在云羨心上。

    云羨的目光從書籍中緩緩移到紀重山臉上,只見他臉色蒼白,大滴大滴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滴下來,重重的砸在地上。

    他這樣一個歷經風浪的將軍,面對數倍于自己的匈奴兵馬都神色如常,卻被一本奏折嚇成這樣,實在是不可置信。

    她這樣想著,眸光中也就帶了一絲探究,久久未從紀重山臉上移開。

    容洵回過頭來,正撞見這一幕,當即便黑了臉。他不動聲色的挪動了幾分,遮住了云羨的視線,方回過頭去,居高臨下的看向紀重山。

    “昭陽公主是你嫂嫂,你這樣日日待在公主府中,可曾想過,旁人會如何看你,又如何看她?”

    容洵厲聲說著,一甩衣袖,道:“你不要告訴朕,你問心無愧。朕信你,可天下人又如何會信你?”

    “臣……”

    紀重山艱難的張了張口,道:“臣問心有愧。”

    “什么?”

    “臣……心悅公主。”

    紀重山說著,頹然的低下頭去,道:“臣活到現在,都只是因為公主,臣愛慕她,感激她,想要和她一生相守,想要……娶她為妻。”

    云羨聽著,不覺坐直了身子。

    容洵望著他,手指不自然的瞬間收緊,道:“阿姐可知道?”

    紀重山望著地面,微微的搖了搖頭,道:“公主不知。”

    “你該死!”容洵咬著牙道。

    紀重山重重的把頭垂下去,道:“臣請陛下治罪!”

    容洵閉了閉眼睛,冷峻的面容卻有了一絲動容,像是冰雪初融,險險的露出一條裂縫來。

    “滾!”

    紀重山怔忪片刻,猛地抬起頭來,道:“陛下……”

    “覬覦公主,你的確該死。可朕若殺了你,只怕會傷了阿姐的心。”

    容洵倒抽了一口氣,道:“紀家滿門忠烈,別辜負了你的姓氏。”

    紀重山喉嚨一哽,重重的叩拜了容洵,方緩緩抬起頭來,道:“臣,謝陛下!”

    容洵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紀重山利落的爬起身來,緩緩退了下去,腳下卻似有千斤重,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無比。

    云羨見他離開,方站起身來,走到容洵身邊,道:“陛下為何不治他的罪?”

    容洵抿了抿唇,聲音醇厚而有質感,道:“可能是因為,朕與他同病相憐。”

    云羨瞳孔微震,唇角微微顫動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容洵低頭望著她,眼眸之中盡是她的倒影,道:“朕雖不喜他話多,卻也欣賞他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

    而朕,也是一樣的。

    云羨咬著唇,目光閃躲著,避開了他的話鋒,道:“紀將軍,的確是個重情之人。若他當真與阿姐兩情相悅,又哪怕人言可畏呢?”

    “不過……”

    容洵壓低了聲音,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道:“你若再多看他幾眼,只怕朕會忍不住殺了他……”

    “哈?”云羨無奈的看著他,苦笑道:“陛下不怕阿姐傷心了?”

    容洵淺笑著搖搖頭,在她耳邊道:“朕妒火中燒,便顧不得阿姐了。”

    他聲音好聽而旖旎,云羨只覺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她縮了縮脖子,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卻被他挽住了腰。

    他輕笑一聲,腰上的手臂也隨之收緊,云羨正要掙扎,便聽他繼續道:“還有一事。”

    “什么?”

    “徐少康上了折子,求朕將徐思溫留在京城任職。”

    云羨瞇了瞇眼睛,道:“這是徐思溫的意思?”

    容洵搖搖頭,道:“據說,是徐寄柔的意思。”

    云羨有些詫異,在她的印象中,徐寄柔是最典型不過的古代女子,她溫柔敦厚,可持家、可相夫教子,唯獨不會操心這種事。

    容洵似乎看出了她的懷疑,解釋道:“曾有人看見,劉念出入過蕭府。想來,是劉念去求了徐寄柔。”

    云羨點點頭,道:“徐寄柔耳根子軟,肯聽劉念的話也未可知。”

    可若是徐思溫留在京城,那京畿之地的兵權,豈不是全落在了徐家人手里?到時即便福王在邊塞撐著,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全然奈何不得他們了。若蕭敘白當真動了什么旁的心思,只怕……

    云羨只覺心驚肉跳,她斟酌著字句,道:“陛下打算怎么做?”

    “嗯?”

    “陛下可還記得,我與陛下說過的話?”

    云羨抬眸望著他,一字一頓道:“要小心徐家……”

    容洵伸手揉了揉云羨的發頂,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他將她的手心放在他胸膛上,深深的凝望著她,道:“放心,你說過的話,朕都記得。”

    云羨低下頭,輕輕的靠在他的胸膛上,鼻尖輕觸著他的外衫,宛如蜻蜓點水一般,可容洵的耳根還是倏的漲紅了。

    他不敢開口,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而胸膛上的溫度也滾燙起來,像是要融化掉似的。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站著,沒人說話,也沒人離開。

    云羨聽著他的心跳聲,不知為何,竟生出一種天長地久的依戀來。她會與他并肩作戰,會陪他平安度過一切劫難,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等到他再也不會承受生命的威脅,她才會離開這里,離開他。

    可是,她只有兩年的時間。

    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否會在兩年內發生,也不知道她到底能陪他走多遠。

    若是……

    她不敢再去想,只沉沉的閉上了眼睛,聞著他衣襟上的淡淡香氣,再也不愿把眼睛睜開。

    82.  不復相見   你怎么不死在邊境?倒落得干……

    “陛下的旨意……老爺打算怎么辦?”

    徐夫人輕輕幫徐少康捶著肩膀, 見他眉頭緊鎖,心也不覺沉了幾分,再不復方才那般舒適愜意。

    “唔……”

    徐少康閉著眼睛,一邊思索, 一邊發出低沉的哼聲。他臉色并不好看, 眉頭也不舒展,似是疲于應付這旨意, 整個人都顯得蒼老了幾分。

    徐寄柔坐在下首, 只捧著手中的茶出神, 渾然不覺那茶已涼透了。

    徐夫人看了她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

    “阿柔。”徐少康睜開了眼睛。

    徐寄柔猛地回神,心里一跳, 險些把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

    她長舒了口氣, 道:“父親。”

    徐少康恨鐵不成鋼的望著她,眼中帶了一絲疼惜,道:“怎么失魂落魄的?蕭敘白那小子又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徐寄柔連忙否認, 道:“夫君他對我很好。”

    “能有多好?半個月都不去你房里一次……”

    徐少康頓覺失言, 連忙住了口。他這個女兒, 自小金尊玉貴養大的, 雖不比旁人家姑娘嬌氣, 他對她的疼愛卻一點不比旁人家少。可蕭敘白根本不珍惜她,自從徐寄柔嫁給他,便日日郁郁寡歡, 如今為了維護他,更是不惜撒謊……

    徐少康不忍再戳她的痛處,只道:“你覺得好便是了。”

    徐寄柔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 強自爭辯道:“這些日子夫君天天都來看我的,也留宿了好幾次……”

    那還不是因為你哥哥……

    徐少康在心里想著,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冷哼了一聲,便又閉上了眼睛。

    他這個女兒,樣樣都好,只是性子太柔順了些,在蕭敘白面前,又太卑微了些,拖泥帶水的,沒有一點將門虎女的架勢。

    依著他說,這種親事早點和離早點好。他女兒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留在蕭家,看人家臉色?

    徐夫人眼見著父女兩個你來我往的打著太久,不覺嘆了口氣,道:“日子是自己過的,只要阿柔愿意,老爺又何必管那么多呢?倒不如管管咱們家那位,我一想起她來,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是啊,”徐寄柔幫腔道:“嫂嫂總來府中,說是找我,與夫君說的話倒比與我說的還多些。府中上下皆有怨言,只是礙于我在,這才不好明言……”

    她說著,攥緊了手中的帕子,道:“我是擔心,外人知道了要說閑話,人家不知是嫂嫂自己的事,還當是我們家家教不嚴……”

    徐少康“砰!”的拍了桌子,恨道:“要怪也要怪他們劉家家教不嚴,如何怪得上我們家!”

    徐夫人搖頭道:“出嫁從夫,思溫不在家,自是要我們這做公婆的多提點她的。”

    徐少康擺了擺手,捏著自己的眉心,道:“那么個活祖宗,我是管不了她的。”

    徐夫人聽著,不覺紅了眼眶,道:“劉念這孩子過去瞧著還好,怎么會變成這樣?稍微不順她的意,便鬧得雞犬不寧,連她母親都勸不住她……可憐思溫,在邊塞拼死拼活的掙了些功名,回來還要看她的臉色……”

    “哭什么……”

    徐少康半是嫌棄半是無奈的嘆息著,取了帕子擦了擦徐夫人臉上的淚,道:“她不就是想讓思溫留在京城?我順了她的意,她若能收斂些也就罷了。”

    徐夫人一驚,連哭都忘了,臉上只掛著兩行清淚,道:“老爺想好了?”

    徐少康重重的點了點頭,道:“沒什么想不好的,我老了,思溫還年輕,自然是先顧著他的前程。”

    徐夫人吸了吸鼻子,道:“京畿之地的守衛事關重大,老爺當真卸了職,也可舒心些。”

    徐寄柔聽的云里霧里,囁嚅道:“父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少康沒說話,只徐夫人回道:“陛下下了旨,只有你父親交出兵權,你哥哥才能留在京中任職……”

    “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和你父親都老了,所求的唯有家宅平安,任你嫂嫂這樣鬧下去,還不如早點順了她的意,省得讓旁人看我們家的笑話。”

    徐夫人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了徐寄柔一眼,道:“這樣她也就沒理由再去蕭家找你了。她與蕭敘白畢竟是從前差點訂了親的,若再生出什么事來,那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她擔心徐寄柔守不住她的婚姻,她雖不贊成這門親事,可只要徐寄柔想守著,她便唯有幫她守著。

    徐寄柔低下頭去,眼眸卻早已酸澀的不成樣子。

    她腦中浮現出蕭敘白的臉,他眸色清冷,連與她溫存時,都是冷的,眼中沒有半點沉淪之意。她有時覺得,他連這些事,都是算計好的。

    他要的,不過是權勢。可他的野心有多大,又要做什么,她卻一概不知。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順著他的意罷了。

    要徐思溫回京,也是他的意思。她原想著,哥哥回京也是好的,便幫著勸了勸徐少康,卻沒想到,這件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居然讓徐少康付出了如此代價……

    “阿柔……”

    徐夫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后,輕輕的撫著她的肩膀,道:“不哭了。”

    徐寄柔這才發現,自己已然淚流了滿面。

    她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反身撲到徐夫人懷里,低低的抽泣起來,眼淚、鼻涕都糊在了徐夫人身上。

    “這是唱得哪出啊?”

    劉念笑吟吟的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抹促狹之意,幸災樂禍似的看著徐寄柔,一驚一乍道:“寄柔表姐怎么哭了?”

    她今日著了一身水紅色描金的衣裳,越發顯得眉眼含情,神態嫵媚,全然不似未出閣時那般青澀,如今的她,像是早已知曉自己的美麗,便刻意彰顯著,生怕旁人瞧不出似的。

    徐夫人和徐寄柔具是臉色一僵,尤其是徐寄柔,幾乎頃刻便避過頭去,連看都懶怠看她一眼。

    劉念出入蕭家時,每每在書房與蕭敘白詳談,即便在她面前,也總是有意無意的流露出她與蕭敘白的親昵來,礙眼的很。此次要徐思溫回京的事,也是她現在蕭敘白面前說了,這才有了后面的事。

    徐寄柔心中暗恨,語氣也就不善,道:“不關嫂嫂的事。”

    “如何不關我的事呢?”劉念輕笑一聲,在她身側坐下來,自顧自的倒著茶喝著,道:“要不要我在蕭哥哥面前多言幾句?只要我說了,蕭哥哥總會聽的。”

    “你要說什么?”徐少康惱怒道。

    “舅父別急。”劉念滿不在乎的笑笑,道:“我不敢胡說什么,只想勸勸蕭哥哥,要多關心關心表姐。”

    “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不需要你置喙!”徐寄柔怒氣沖沖的看著她,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像是已恨到了極點。

    劉念一怔,又轉而笑著拍了拍徐寄柔的手,道:“表姐別惱,你不讓我管,我不管也就是了。”

    徐寄柔不動聲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背過身去不看她。

    劉念也不惱,只笑著道:“舅父,您遞了折子上去,陛下可有旨意了?”

    徐少康沉了眸,道:“陛下的圣意也是你能問的?”

    劉念抿著唇,臉上的笑意僵了僵,道:“是我唐突了,可事關表哥,我也是關心則亂。”

    徐少康怒目橫眉,道:“你會如愿的。”

    劉念一喜,道:“多謝舅父成全!陛下果然最器重舅父,舅父所提出之事,陛下總會允準的。”

    “你知道什么?”徐寄柔再也忍不住,哭著道:“我父親為了這件事,連兵權都交出去了!”

    “阿柔!”徐夫人輕聲喚她,道:“說這些做什么?”

    “是……”徐寄柔繃不住,嘴上雖說著,眼淚還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父親!”

    徐思溫猛地推門走了進來,經過多日的歷練,他黑了些,瞧著卻也健壯了許多,只是眉間隱隱有些怒意,不安道:“阿柔說的可是真的?”

    徐少康閉了閉眼睛,道:“我心意已決,都不重要了。”

    “可是……”

    徐夫人見徐少康不愿多言,便插嘴道:“只要你們夫妻和順,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名利不過是身外之物,你父親有個爵位,也就夠了。”

    徐思溫微一沉/吟,道:“我去求陛下恩典,我只愿常駐邊境,回京之事還是以后再說罷。”

    “表哥說的是什么話?”劉念倏爾起身,咬緊了牙關,道:“好不容易才爭得陛下同意,你這樣不是功虧一簣嗎?”

    “你住口!”徐思溫冷聲道。

    “我住口?我是你妻子,我不為你爭一把,還有誰會為你爭?是你父親,還是你母親?他們只顧著自己,何時考慮過你?”

    劉念說著,又指著徐寄柔的鼻子,道:“還有你妹妹,沒有我相勸,蕭哥哥連話都不會和她說一句!”

    “夠了!”徐思溫吼道。

    劉念冷笑一聲,道:“我是夠了,在這個家待夠了!你怎么不死在邊境?倒落得干凈!”

    “阿念!”徐夫人難得的疾言厲色。

    劉念不為所動,只迎上她的目光,道:“舅母,表哥到現在都沒碰過我,你說,這和守寡有什么區別?”

    “你……”徐夫人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咒他去死啊!”

    劉念還想狡辯,便聽得徐思溫冷厲的聲音。

    “既如此,你便只當我死了,我們二人今后死生不復相見!”

    83.  為她   我這一生,絕不會背叛姐姐,絕不……

    “陛下已下了旨意, 讓徐思溫和紀重山都留在京城了,兩人都在禁軍中做副將,如此一來,便隨了蕭哥哥的意了。”

    劉念笑著, 將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合, 道:“蕭哥哥,我這件事辦的可漂亮?你都不知道, 舅父和徐思溫原是不肯的, 是我鬧了好久, 他才挨不過……”

    蕭敘白猛地抬起眼眸,他雖抿著唇,一言未發, 可那眸子幽寒, 像是能直通到人心底去,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悅的模樣。

    劉念呼吸一滯,一顆心也“撲通撲通”的跳起來,她撫了撫額角沁出的汗, 囁嚅道:“蕭哥哥……”

    “出去。”

    蕭敘白淡淡說著, 便垂下眸去, 自去做自己的事。

    “蕭哥哥……”劉念嬌聲說著, 眼里已隱有淚光。她背棄自己的丈夫, 所為的,也不過只是他一人而已啊……

    蕭敘白沒說話,只當沒聽見, 仿佛她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流淚的擺件似的。

    劉念知道,他是不會再多言的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淚, 又擠出一抹苦澀的笑來,方站起身來,緩緩走了出去。

    她甫一推開門,正撞上徐寄柔怨毒的目光。

    徐寄柔站在院子里,朝著這里遠遠的看過來,面容雖還算得上平靜,可目光之中的痛苦和妒忌卻已全然映在劉念眼中了。

    劉念勾了勾唇,莞爾一笑,像是勝利者一般,做出坦然的姿態來,輕飄飄的道了一句:“我來找表姐說話,可巧表姐不在,便與蕭哥哥聊了幾句。”

    徐寄柔身邊的丫鬟映月忍不住插嘴道:“既如此,少夫人現在可與小姐說話了。”

    劉念笑笑,道:“不說了,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

    言罷,她也不等徐寄柔反應,便扭著腰肢走了出去。

    “小姐……”映月恨恨道:“她這種人,絕不會有好下場的!”

    徐寄柔的唇微微顫抖著,直到劉念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回廊之中,她才閉著眼睛長出了一口氣,道:“罷了,都是我自己選的路,能怪誰呢……”

    她現在所求的,不過是不要把家人拖入漩渦罷了。

    *

    劉念走出蕭家大門,便上了徐家的馬車。她閉目養著神,想著蕭府到徐府不過幾條街,她小憩片刻,便可到了。

    “砰!”

    馬車驟然剎住,劉念陡然撞在車轅上,這才幽幽轉醒。

    她撫著額頭,懵懵懂懂的爬起來,一把掀開車簾,隨即驚叫起來,道:“來人啊!這是哪里!”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人回答她。

    劉念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她屏氣凝神,緩緩爬到車門前,戰戰兢兢的把手伸過去,想要掀開簾子。

    可因著害怕,她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她一張臉嚇得素白,整個人哆嗦的不成樣子,在她鼓起勇氣,想要第無數次嘗試的時候,車簾被猛地掀開了。

    “劉……劉君澤?”她瞇著眼睛,努力看清來人,倏的松了一口氣,當即怒道:“你敢綁架我?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嗎?我父親是丞相,夫君是禁軍副將,你……”

    劉君澤皺了皺眉,眼里滿是不屑,他沒聽下去,只微一側身,冷冷道:“下車。”

    他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仿佛劉念是什么臟東西,原不配與他說話的。

    劉念小心翼翼的下了車,凜然道:“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能入國子監,也不過是因著我父親……”

    “是因為云姐姐。”他打斷了她,眉目中滿是不耐,道:“走罷。”

    他在前面走著,劉念遲疑了片刻,終是跟了上去,只是手指緊緊攥著帕子,像是要活生生的把那帕子絞斷似的。

    此處是古玩鋪子的后門,劉念來得雖少,可冷靜下來便也認出來了。

    她停下了腳步,警惕道:“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天色已晚,我要回去。”

    劉君澤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漠然道:“你放心,我對你沒興趣。”

    他說著,將門推了開來,道:“是你自己進去,還是我送你進去?”

    劉念強自掙扎著,道:“你把我的下人弄到哪里去了?”

    劉君澤唇角一抿,道:“我不過是告訴他們,我要教訓你,他們便很自覺的離開了。”

    他似是不愿多談,只硬聲道:“請吧。”

    劉念白著一張臉,踟躕著走了進去,她剛一進來,劉君澤便將門死死的關上了。

    “劉云羨?”她似是不敢相信,道:“你怎么在這?”

    云羨站在她面前,手中捧著本書看著,悠悠道:“我也不想在這里教訓你,只是陛下厭惡你,不許你再入宮,這才想出了這個法子。”

    “教訓我?就憑你?”劉念嗤笑一聲,道:“你不過是個下賤胚子,真以為自己做了皇后就了不得了……”

    “啪!”

    云羨折著書脊,生生的甩在了她臉上。

    劉念跪在地上,捂著臉,鼻子里重重的喘著氣,道:“你敢打我?”

    云羨瞇著眼,冷笑道:“有何不敢?”

    云羨俯下身去,捏住她的下頜,道:“這一巴掌,是替徐思溫打的。”

    她說著,又反手打了她一巴掌,道:“這一巴掌,是替舅父打的。”

    云羨見劉念已然沒了反手的力氣,只是不停的喘著粗氣,手上便猛地一松,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若你再不知收斂,便不是打幾下的事了。”

    “你要如何?”劉念冷聲一笑,道:“你敢殺了我?我告訴你,你若敢動我一絲毫毛,爹娘都不會放過你的!”

    云羨居高臨下的望著她,道:“他們會不會放過我,我一點都不在乎。倒是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云羨說著,理了理自己的衣裙,道:“自你嫁入徐家,他們可曾看過你一次?于他們而言,你不過是家族的恥辱,是負累,丟出去也就丟了。”

    “還有……”云羨壓低了聲音,道:“你說,若是蕭敘白知道你不過是個棄子,他還會見你嗎?”

    “你!”

    劉念咬著唇,眼里像是淬了火,鼻翼“呼哧呼哧”的翕動著,像是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全身都蜷縮了起來。

    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猛地站起身來,朝著云羨直直的撲過來。

    劉君澤一個閃身,擋住云羨身前,攥住了她的雙手,他一言未發,可眼中的冷意卻已足夠使劉念害怕了。

    劉念腳下一軟,倒在地上哭了起來,道:“為什么,為什么是我!都是你!自從你回來……”

    云羨沒理她,只看向劉君澤,嘆息道:“咱們走罷。”

    劉君澤“嗯”了一聲,護著云羨走了出去。

    云羨最后回頭,無限感慨的看了劉念一眼,道:“曾經,思溫是那樣愛你啊……”

    *

    劉君澤陪著云羨走出去,兩人漫無目的的在街市上走著,可云羨始終神情懨懨,像是提不起興致來。

    “姐姐……是在擔心思溫哥哥嗎?”劉君澤忍不住開口。

    云羨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是,也不全是。”

    她擔心的,是那結局。

    如今,徐家的兵權被大大削弱,徐思溫雖在禁軍中任職,卻只是個副將,且他資歷尚淺,全然無法與徐少康相比。

    可如此一來,蕭敘白又會怎樣做呢?她不信他是個坐以待斃的人。

    “我聽聞,丞相上書,推薦了幾個去邊境守將的人選。”劉君澤開口道:“徐思溫和紀重山的位置讓了出來,自要有人添上。”

    云羨遲疑片刻,思忖道:“依著陛下的意思,紀重山遲早還是要回邊塞去的,他如今留在這里,不過是因為陛下想成全他的一片心。”

    劉君澤望著她,腳下一頓,道:“姐姐似乎很關注兵權之事。”

    云羨鄭重道:“兵權事關重大,我自是關注的。”

    “姐姐,是在為兵權之事憂心嗎?”

    云羨搖了搖頭,道:“此事陛下自會考量的。”

    兩人又向前走了幾步,劉君澤突然開口,道:“我已向陛下請愿,自請去邊塞歷練,陛下已準了,讓我在福王麾下做事。”

    “什么?”云羨瞳孔一縮,道:“你是文臣,去邊塞做什么?我這便去和陛下說,求他收回成命。”

    她說著,便快步上了馬車,道:“我現在回宮,你先回府去,等著我的消息。”

    劉君澤伸手一攔,握住了她的手腕。

    云羨一愣,道:“這是大事,不許胡鬧!你將來,是要做丞相的,不是要做將軍的。”

    劉君澤眼眸一黯,道:“姐姐,我是大人了,我沒有胡鬧。”

    “可是……”

    “我也想去邊塞建功立業,以三年為期,若三年還沒做出成績,就回京城來,再不從軍。”

    他沉聲說著,眼中滿是堅定,極是鄭重。

    “三年……三年太久了。”

    云羨頹然的望著他,也許不到三年,我就會離開了,到時候,你該怎么辦呢……

    劉君澤沒說話,只是生平第一次,朝著云羨深深的行了禮,便大步離去。

    他望著遠方的天空,沉默不語。

    既然姐姐擔心兵權旁落之事,便由我來替姐姐分憂罷。

    我這一生,絕不會背叛姐姐,絕不會……

    84.  不棄   是因為容洵,對不對?

    云羨站在城樓之上, 雖已是春末夏初的時候,日出之時,城樓上還是透著股股寒意,凍得云羨身上的毛孔都舒張開來。

    云羨顧不得這些, 目光只緊緊的追隨著劉君澤的背影, 他騎著白馬,跟在隊伍最后面, 顯得形單影只, 連身形都瘦削了幾分。

    可他背脊挺得筆直, 頭也不回的向前走著,倨傲而固執,帶著幾分少年才有的孤勇和驕傲, 甚至不肯回頭看云羨一眼。

    他是知道的。知道她就在身后。可他不能回頭, 也不敢回頭,他怕只要看到她,他所有的勇氣就會消失殆盡。

    云羨身上驟然多了一件外衫,殘存著體溫, 使她全身都舒服了些。

    她眉頭舒展了些, 道:“你怎么來了?”

    容洵笑笑, 從背后抱著她, 將她攬在懷中, 下頜抵在她肩膀的凹陷處,聲音低沉暗啞,道:“朕不放心你。”

    云羨苦澀一笑, 道:“我沒什么,我只是不放心君澤那孩子……”

    容洵的氣息籠罩著她,她不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蹭了蹭脖子,輕笑道:“好癢……”

    容洵輕吻了她的脖子一下,宛如蜻蜓點水,很快便放開了,道:“朕已囑咐了福王,他會照顧好君澤的。”

    云羨點點頭,順勢靠在他懷中,緊緊的環住了他。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想要依靠一個人的感覺。也許是這里太冷,也或許,是這日子太過漫長,漫長到她已不期望離開,而只想與他相守到老。

    “如果真的回不去……”容洵垂眸望著她,他抿了抿唇,終是沒說出接下去的話,可他睫毛微微煽動著,暴露了他的心緒。

    “給我一點時間。”

    云羨抬眸望著他,誠懇道:“可以嗎?”

    “好。”

    他沉聲應了,將她擁得更緊。

    *

    同心坊,富春茶樓。

    云羨將斗篷披在頭上,低低的遮住了她的面容,直到進了包廂,她才緩緩將斗篷拉下來,背對著小二,道:“不必再進來了。”

    那小二是個懂行的,自然識趣的緊,忙不迭的應了,將門緊緊的關上了。

    “你等了多少時候了?”

    云羨一邊問著,一邊在案幾的一側坐下來。

    “沒有多久。”

    沈讓將一早為她點好的茶盞遞給她,道:“茶已經溫了,要不要讓小二重新上一盞?”

    云羨搖搖頭,道:“不必了,我說幾句話就走的。”

    沈讓眼中流露出一抹失望,因著今日要見她,他特意推了所有的事,提前了半個時辰坐在這里,于皇城司指揮使而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為了見她,他覺得很值得。

    沈讓強打起精神,笑著撓了撓頭,道:“可是遇上什么難處了?”

    云羨咬了咬唇,手指緊緊攥著那茶盞,像是在下什么重大的決心。

    她臉色有些蒼白,唇角也有些干澀,卻分不出半點心思去喝眼前的茶。

    沈讓看著有些不忍,苦澀道:“你我之間,還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嗎?”

    云羨無助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道:“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說。”

    沈讓咧了咧嘴,仿佛還是當初那個沒心沒肺的少年,道:“說吧說吧,沒那么講究,措辭什么的就隨便吧。”

    “我……”

    云羨嗓子有些啞然,道:“我不想回去了,我想留在這里。”

    “什么?”

    沈讓并不詫異的問了一句,道:“是因為容洵,對不對?”

    云羨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道:“是我自己的決定。”

    “你不是說,只要看到他平安就好嗎?如今徐家兵權已削,蕭敘白再掀不起什么大浪來了,不是嗎?”

    沈讓聲嘶力竭的說著,他盡量使自己看上去平靜些,可還是無可奈何的顯得凄厲起來,像是溺水的人,無論如何,都沒法做出什么優美的表情的。

    “我明白……”云羨緩緩抬起頭來,鄭重道:“我食言了,對不起。”

    她長吸了一口氣,道:“你放心,我會把七彩琉璃寶盒給你,只要你按照欽天監所算的日子去……去一個地方,我想,大概率是可以回去的。”

    “那個地方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到時候,我一定會帶你去的。”

    云羨誠懇的望著他,可沈讓只是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云羨,我陪你等,好不好?”

    他突然開口,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兩年不行,就再等兩年,你在這里待的厭倦了,我們再一起離開,好不好?”

    云羨蹙了蹙眉,不動聲色的把手從他手中抽走,道:“光亭,我不回去了。”

    “若是容洵負了你呢?你后悔了怎么辦?”他急切道。

    “那也只能怪我識人不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云羨輕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接受,你可以慢慢消化,等什么時候你想通了便來告訴我,合適的時候,我會把七彩琉璃寶盒給你的。”

    云羨說完,便站起身來,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我不要什么盒子,我只要你!”

    沈讓猛地把案幾上的東西掃下來,大聲道。

    云羨倏爾回頭,直直的看著他倉皇的模樣,不忍的回過頭去,道:“等過些日子,我們再……”

    沈讓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突然沖過來,將她逼到角落,逼迫她看向自己,道:“我們是一起來的,就必須一起回去!”

    云羨目光犀利,道:“從來沒什么事是必須的。”

    “可是……”沈讓雙手撐著墻壁,頹然的低下頭去,又抬起頭,眼中滿是痛苦,他搖搖頭,道:“云羨,你知道嗎?在這個鬼地方,是你讓我看到了光……”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斟酌著措辭,道:“在比容洵更早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你明白嗎?”

    云羨偏過頭去,長嘆了口氣,道:“對不起。”

    “除了這個……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云羨悲憫的看了他一眼,輕輕推開他的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很多事,只有自己才能幫助自己消化,別無他法。她給不了他承諾,便只有快刀斬亂麻,不讓他越陷越深。

    *

    一路上,云羨都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也不知道沈讓是否安好。

    可她卻連問候都不敢,她不能給他希望,哪怕是微末的火星,也可能會害了他。

    直到走到椒房殿,她才略略回過神來。

    “娘娘!”紫蘇急急迎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出大事了!”

    云羨揉了揉眉心,道:“別急,慢慢說。”

    紫蘇朝里面努了努嘴,道:“周淑媛在咱們院子里跪著,奴婢怎么勸都不肯起來,如今已有兩個多時辰了。”

    云羨一怔,快步朝著院子走去,只見空落落的院子里,周淑媛著了一身單衣,就那樣靜靜的跪著,她背脊挺得筆直,可身上已明顯的發起抖來了,大約是已經疲憊到了極致。

    似她這般的貴女,哪里受過這種苦楚呢?別說是兩個多時辰,只怕半個時辰也夠受了,她這樣,恐怕是全憑一口氣吊著的。

    云羨快步走到她身前,俯身蹲下來,與她平視,道:“出了什么事了?快起來。”

    她說著便去拽她,可周淑媛已沒了力氣,只癱軟在地上,氣若游絲,道:“求娘娘,救救我弟弟……”

    話還沒說完,她便暈了過去。

    云羨握著她的肩,沖著一旁的宮女喊道:“去傳太醫!”

    那宮女慌忙應了,急急跑了出去。

    云羨見狀,方與紫蘇一道扶著周淑媛往寢殿里走去。

    *

    云羨一邊往周淑媛的嘴里喂水,一邊低聲道:“她讓我救她弟弟,是什么意思?”

    紫蘇接過云羨手里的湯匙,道:“奴婢來吧。”

    云羨嘆了口氣,將湯匙遞給她,又擰了帕子給她擦了擦汗。

    “奴婢聽周淑媛隨侍的宮女說,周淑媛的父親出事了。”紫蘇看了看門外,見四下無人,方道:“說是貪贓枉法,依著大楚律令,該株連九族的,不過,陛下念在周淑媛侍奉有功,便只判了滿門抄斬。”

    “只?”

    “是啊,不過陛下說了,周淑媛不必抄斬,只靜心思過便是。”

    “那她弟弟呢?”云羨問道。

    “據說她弟弟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紫蘇嘆息道:“真是可憐啊,一個小孩子能有什么錯呢?”

    云羨沒說話,只是眉頭緊緊擰著,在腦海里思索著有關于周淑媛的信息。

    周淑媛出身名門,她父親是當朝的少府,職掌國家財貨、山澤之稅,官雖不算大,卻是大楚第一的肥差。他父親是蕭敘白祖父的學生,與劉行止是否有所牽扯,云羨便不知道了。

    如今看來,便是這肥差使她父親生出了許多妄念來,這才要了性命。

    貪官該死,這點無話可說,可她弟弟實在年幼,讓人看了于心不忍。

    正想著,便見周淑媛醒了過來,她拉著云羨的衣袖,哭道:“娘娘,臣妾愿用自己的命換臣妾弟弟的命,求娘娘開恩啊!”

    云羨為難的看著她,道:“此事有關國法,不是我能置喙的。”

    周淑媛嗚咽著,掙扎著要下地,見紫蘇拉著她,便在床上叩拜起來,道:“他還是個孩子,臣妾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去死啊娘娘!”

    云羨閉了閉眼睛,道:“你先起來。”

    85.  不棄(二)   娘娘是天下第一的好人,陛……

    云羨腳步深沉, 剛到紫宸殿門前,守門的太監便殷勤的將門打開了,賠笑道:“娘娘許久未曾過來了。”

    云羨“嗯”了一聲,便提著裙裾走了進去。

    她眉頭微蹙著, 還未開口, 容洵和福瑞便已察覺到了她神色間的愁緒。

    福瑞躬身退到一邊,屏著呼吸, 連大氣都不敢出。

    “你來了。”

    容洵抬了抬眼, 將手中的御筆放在一邊, 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半是心疼半是嘆息道:“是誰惹你生氣了?要不要朕砍……打他一頓給你解氣?”

    云羨在他身側坐下來,歪著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雙手環著他的胳膊, 道:“不是我,是周淑媛。”

    容洵含笑看著她,眼里滿是光彩,道:“朕可顧不得她。”

    “可是此事與陛下有關呢。”

    云羨抬起頭來, 仰頭望著他, 道:“陛下英明神武, 自然知道我要說什么。”

    容洵眸光暗了暗, 身上揉了揉她的發頂, 瞇著眼道:“此事事關國法,為正社稷,只得如此, 并無轉圜余地。能饒她一命,已是朕格外開恩了。”

    “我不是為她父親求情,只是為她幼弟, 他還是個孩子,能懂得什么?他連生死都不知道,卻已經要面對死亡,這不是太殘酷了嗎?”

    容洵神情淡漠,道:“父債子償,亙古以來便是如此。他如今知道心疼那孩子,當初犯下如此大錯,怎么不想想會累及家人?那些被他害的家破人亡的人,又找誰伸冤去?”

    他聲音沉了沉,道:“云羨,你該知道,斬草務必除根。”

    云羨低下頭去,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周淑媛實在可憐,她弟弟也實在無辜。陛下若是擔心留有后患,大可將他帶離京城,找個可靠的人家撫養,日子久了,他總會忘記的。”

    “不會。”

    容洵淡淡道:“朕不會給自己留下后患。”

    他眸光閃過一絲冷厲,道:“再微小的刀子,也很可能捅到人背后去。所以……從一開始就不能容許刀子的存在。”

    “可是……”

    “法不容情,不必再說了。”

    容洵似是不想再說下去,只徑自岔開話題,道:“過些日子朕……”

    云羨猛地站起身來,道:“陛下還有政務要處理,我先回去了。”

    言罷,她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容洵搖了搖頭,終是沒說什么,便垂下了眸去。

    *

    福瑞連忙跟在云羨身后追了出來,輕聲喚道:“娘娘!奴才有話要說。”

    云羨停下了腳步,有些煩躁,道:“若是要替陛下說話就大可不必了,我累得很,先回去了。”

    福瑞賠笑道:“娘娘別急,奴才只有幾句話,一定不耽誤娘娘的。”

    云羨抿了抿唇,偏頭看向他,道:“你說吧。”

    福瑞笑著應了,道:“娘娘心里一定覺得陛下很不近人情吧?”

    云羨嘆了口氣,道:“他是帝王,自然有他的考量,我不怪他。我只是覺得,為了權勢和平衡而去犧牲一個孩子的性命,實在太過殘忍。”

    福瑞點點頭,道:“娘娘說的是。可娘娘有所不知,按照陛下以前的做法,似周淑媛父親這樣的,是要滅九族的。陛下知道娘娘不喜殺戮,已是額外開恩了。”

    “我知道。”云羨望著別處,幽幽的有些出神。

    “陛下知道周淑媛與您交好,還特意饒了她的性命,只是將她打入冷宮,算是小懲大誡。”

    “還有沈大人的事……陛下說了不許沈大人進宮,可您說要見他,陛下也準了您出去。其實陛下是很心疼您的。”

    云羨苦澀一笑,道:“在你眼中,陛下大概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吧。”

    福瑞忙不迭的搖頭,道:“在奴才心里,娘娘是天下第一的好人,陛下算是第二。”

    云羨無奈的看著他,兩人都禁不住笑起來。

    *

    “娘娘回來了!”

    紫蘇笑著迎出來,道:“周淑媛……周庶人已托人來問過幾次了。她現在入了冷宮,不能再出來了。”

    云羨皺著眉,道:“知道了。”

    紫蘇看著云羨的樣子,便知道此事容洵并未允準,她扶著云羨坐下來,道:“娘娘不是一早便知道陛下不會允準嗎?可瞧著娘娘的樣子,似乎很是難過呢。”

    云羨歪著身子坐下來,一手撐著美人榻,一手支著腦袋,道:“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實際做了,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嘆了口氣,頹然道:“我倦了,你先出去罷。”

    紫蘇道了聲“是”,又有些不安的望著她,道:“娘娘,周庶人那邊……”

    云羨順著美人榻躺了下來,道:“你親自去和她說明罷,她會懂的。”

    紫蘇點點頭,緩緩將門關上,悄悄的離開了。

    屋子里瞬間暗了下來,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暗,而是昏黃、無奈,又讓人絕望的暗。

    云羨閉上眼睛,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她幫不了周淑媛,幫不了她的幼弟,更幫不了她自己。

    她以為,她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卻忘了容洵的思維,他是一個古人,更是一個帝王,他永遠沒辦法理解她頭腦中所認知的那個世界。

    那個沒有連坐,沒有滿門抄斬,更沒有因為父親的錯誤而殺死無辜的孩子的世界。

    她可以因為愛而留在這里,可當激情退卻,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云羨有些疲憊的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出神。

    “三觀不合,五官合適有什么用啊……”

    云羨忍不住輕嘆道。

    一個封建帝王和一個現代人,注定難以走到一起嗎?

    *

    三日后。

    “娘娘!”

    紫蘇氣喘吁吁的跑進來,無情的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云羨。

    這些日子云羨因著憂思過重,都沒怎么睡好,好不容易瞇著大半個時辰,便被紫蘇喚了起來。

    云羨有些不耐煩的睜開眼睛,嘟囔著道:“我再睡會,沒有天大的事,都不要叫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背轉身去,將被子緊緊的拉到了頭上。

    紫蘇心疼她,便坐在床邊,輕輕的揉著她的背,道:“不是奴婢不聽娘娘的話,實在是事關重大,若是奴婢不說,只怕娘娘會難過的。”

    云羨無奈的將被子掀下來,道:“何事?”

    紫蘇低聲道:“昨日周家滿門已經伏法,今日一早陛下傳了旨意,將周庶人移去寺廟中清修,再不必回來了。”

    “什么?”云羨睡意全無,睜大了眼睛看著她,道:“消息可靠嗎?”

    紫蘇點點頭,道:“千真萬確,說東西都不許收拾的,周庶人這便要走了。各宮嬪妃們都已在冷宮候著了,都想見周庶人最后一面呢。”

    云羨咬了咬唇,恨道:“果然是封建帝王,連今日留一線,他日好相見的道理都不懂,人家家里出了事,便連冷宮都不許人家待了,是怕吃他的米飯嗎?”

    “哈?”紫蘇不解。

    云羨擺擺手,道:“沒什么,我這便起身。”

    紫蘇欣慰的笑著,道:“奴婢就知道娘娘要去的。”

    云羨嘆息道:“相識一場,自然要去送送的。”

    云羨命紫蘇將宮中的金錁子和銀票收羅好,用袋子裝了藏在袖子中,方急急出了門。

    *

    云羨和紫蘇趕到冷宮的時候,宮門前已站了許多嬪妃,大家日夜在一處玩狼人殺,又一起被容洵嚇過,自然建立了極深的革/命友誼。

    她們年紀相仿,出身也差不多,想及周淑媛的遭遇,都很是感同身受。容洵性情怪戾,處事又不循常理,今日周淑媛身上的事,也許明日便會落到自己身上也未可知。

    宮里的規矩,是不許隨便哭的,是為不吉。

    云羨遠遠看去,這些嬪妃各個雙眼憋得通紅,像是盈著淚,卻不敢落下來。她們面色灰敗,秀眉緊蹙,看著周淑媛卻不敢靠近,仿佛欲說還休,卻又根本說不出什么話來。

    相比之下,周淑媛卻淡然了許多。她披散著頭發,臉上不施粉黛,身上著了一身灰色的麻布披風,將她的一切都裹了起來,只露出一張瘦削的臉。

    幾日未見,她的臉小了一圈,也蒼白了許多,可眼眸卻是平和沉靜的,沒了當初來求云羨時的凄厲和絕望。

    “娘娘……”她低聲喚道。

    嬪妃們見云羨來了,都自覺的讓出了一條路來。

    云羨抿著唇,快步走到周淑媛身前,內疚道:“對不住……”

    周淑媛勾了勾唇,臉上有了些血色,道:“娘娘已為臣妾做了許多了,臣妾不敢再有什么怨言,只是命數使然,怨不得旁的。”

    云羨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將袖子中的袋子塞在她手中,道:“拿著吧,外面日子清苦,有點錢總能好些。”

    周淑媛還未來得及開口,福瑞便躬身走上前來,道:“娘娘,時辰到了,該送周庶人離開了。”

    “可是……”

    “陛下有旨意,娘娘可送周庶人至宮門前。有什么話,娘娘路上慢慢說罷。”

    云羨點點頭,拉著周淑媛的手,道:“咱們上車說話罷。”

    86.  攜手   甜~

    “娘娘, 陛下雖未改政令,卻已命人救下了臣妾的弟弟,將他送到了好人家教養。”

    “娘娘不必傷心,在冷宮中孤孤單單的度過一生, 倒不如出宮去自謀生路, 陛下答應臣妾,只在寺廟中多少待些日子, 便會對外稱臣妾暴斃, 臣妾便可自去了。”

    “娘娘, 如今臣妾才知道,陛下雖冷血,卻也有人情。而這份人情, 是娘娘給的。”

    ……

    云羨躺在床上, 想著周淑媛在馬車上和她說的話,不覺會心一笑。

    她猛地坐起身來,向外面喊道:“紫蘇!”

    紫蘇揉著眼睛,急急進來, 道:“娘娘可是魘著了?”

    云羨一邊起身, 一邊道:“將那套青玉首飾拿來。”

    “哪套青玉首飾?可是陛下賜的那套?”

    云羨忙不迭的點頭, 又趴在梳妝臺前, 親手綰了個髻子。她收拾停當, 一回身,只見紫蘇還站在那里,怔怔的看著她, 不覺好笑,道:“你看什么?”

    紫蘇結結巴巴道:“娘娘,現在可是二更天了……”

    云羨輕飄飄道:“我知道。”

    “您這是要上哪去?”

    紫蘇顫顫巍巍的將那套青玉首飾找出來, 仔細為云羨戴好,看著銅鏡中露出詭異笑容的云羨,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紫宸殿。”云羨淺笑道。

    *

    夜色如綢,整個楚宮,也只有紫宸殿還能透出些許光亮來。

    守門的太監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猛地一個激靈,用力揉了揉眼睛。

    借著燈火,隱約可以看清來者的面容,他嚇得一驚,忙跪下身來,道:“娘娘萬安!”

    云羨忙扶了他起身,道:“陛下在嗎?”

    太監忙不迭的點頭,道:“還未歇下呢。”

    云羨“嗯”了一聲,便推門走了進去。

    “吱呀”一聲,陳舊端肅的木門發出些微的吶喊,帶著時間的低吟,像是穿越了歲月,直沖到容洵眼前來。

    他身前的案幾上只點了一支宮燈,整個大殿也算不得如何明亮,他素來節儉,是不肯燃太多蠟燭的。

    云羨踮著腳尖,悄悄的走了進來,迎著蒙昧的光,她依稀可以看到他如同刀刻般精致的側臉,她雖早知道他生得好看,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垂著眸,好像全然不知道有個人進來似的,只認真看著手中的奏折,手上健筆如飛。

    她提著裙子,在他身側輕輕蹲下身來,雙手扒著案幾的邊緣,大著眼睛打量著他,眼睛骨碌碌的轉著。

    她剛要開口,便見他唇角抿直,道:“都知道了?”

    “嗯……”云羨有些心虛,微微避開了眼睛。

    “心里還怪朕嗎?””不敢怪了。”

    “嗯?”容洵聲音微揚,帶著挑釁,道:”只是不敢?”

    云羨抬起頭來,猛地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像是被針扎了似的,忙急急避過頭去,道:“也不完全是不敢……”

    容洵眼里的笑意更深,道:“若然如此,朕便去把周庶人抓回來,再在冷宮里好好關上幾日,皇后興許就想清楚了。”

    云羨忍不住輕笑,她仰起頭來,直直的撲到容洵懷中,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雖是無言,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容洵的指尖理過她的烏發,道:“你說的事,朕總會辦到的。”

    云羨仰起頭來,聲音軟糯,道:“陛下如此,是否會有麻煩?”

    容洵瞇了瞇眼睛,道:“若有麻煩,也是將來的事,朕只能顧好眼前。”

    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發絲,道:“眼前最要緊的事,就是你……”

    只見云羨環著他的脖子,銜上了他的唇。

    他驟然睜大了眼睛,連同未說完的話,都一起吞到了喉嚨里。他擁著云羨的手臂頓時收緊,握著她的手掌滾燙得不成樣子,好像觸碰到她的每一寸肌膚,都熔化了似的。

    云羨閉著眼睛,長長的睫羽在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當她睜開眼睛,那眼里便像是含了秋水,帶著盈盈的光亮,直照到容洵心里去。

    她呼吸有些重,挺直的鼻梁順著他脖頸的線條向下滑著,在他的頸窩處停了下來,輾轉流連。

    容洵握緊了她的腰,將她無限的貼近自己,發出近乎野獸的低/吟。

    她用上了唇齒,他忍不住全身戰栗起來。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大膽的女子。而他,也從未如此愛過一個女子。

    她的唇小而艷,臉頰紅撲撲的,像是凝了霜。

    他喉嚨微滾,深深的吻住了她的唇。

    云羨這才發現,他的每一寸肌肉之中,都包裹著極大的力量,禁錮得她無法抵抗。

    她原也沒想抵抗,只是雙手抵在他的胸前,感受著他劇烈的心跳。

    旖旎之色……

    不需要什么花燭,甚至連床和被子都不需要,平素最端正莊嚴的紫宸殿,如今,便是旖旎一片,連空氣都是潮濕和粘膩的。

    她靠在案幾上,伸手攀著他結實的肩背,長發披散著,遮住了唯一的燈光。

    可她分明覺得他身后有熊熊烈火在燒,從他身上,一直蔓延到她身上,是她從未體驗過的灼燙。

    她不覺睜大眼睛望著他,只是迷蒙了些,看不大真切。

    他的眸子深不見底,如平素一般冷靜自持,可到底,還是無法自持了。

    細細看去,那里面像是有天光云影浮蕩,可看清楚了才發現,那不過是她。全是她。

    許久,他才放開了她。

    從她的角度,依稀可以看見他胸口上印著的牙印。

    她有些羞赧的避過頭去,可容洵只是輕笑,直直的盯著她,道:“別怕。”

    他伸手替她穿好衣裳,自己的領子卻是松松垮垮的,一片如玉的鎖骨在縫隙里若隱若現。

    “我不怕。”云羨迎上他的目光。

    容洵低頭吻了吻她的鼻尖,道:“朕知道,朕的小姑娘。”

    云羨鼻子一酸,緊緊的鉆到了他的懷里,道:“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我就留在這里,和你長長久久的。”

    容洵手上一頓,亦緊緊環住了她,道:“多謝。”

    謝謝你,愿意陪我一起,在這黑暗之中沉淪……

    “還有一事……”

    云羨抬起頭來,道:“那些嬪妃,等時機成熟了,不若想法子放她們離開罷。”

    容洵意味深長的看著她,眼里多了一抹促狹之意,道:“這就醋上了?”

    “不是……反正你也不喜歡她們,倒不如放她們自由,免得在這宮中虛度歲月。”

    “就是醋了,還不承認。”容洵揉了揉她的發頂。

    “不是醋……怎么,你難不成還想左擁右抱?”

    “朕有你就夠了。”

    “那就放她們離開嘛……”

    “還是醋了,朕喜歡。”

    “不是……”

    “你若是醋了,朕便答應你。”

    “也,也行。”

    *

    蕭府。

    “這些日子,陛下和皇后就如蜜里調油,闔宮里還有誰是不知道的?只怕過不了多少日子,這大楚就要添個小殿下了呢。”

    “閉嘴!”

    劉念一愣,委屈巴巴的看著蕭敘白,道:“蕭哥哥……”

    蕭敘白懶怠看她,只將書打開看著,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心里煩亂得厲害,面上雖還算平靜,可攏在袖中的手指卻緊緊的蜷著,連指甲扣進肉里也不覺得疼。

    “你上次說,在椒房殿見到了一個很漂亮的盒子?”

    “是啊。”劉念見他問話,趕忙回道:“皇后像是怕我看見,趕忙藏在身后,可我也大概瞧了個七七八八。此事思溫表哥大概是很清楚的,可他心里偏向皇后,只怕什么都不會說的。”

    蕭敘白抿了抿唇,道:“你可還記得那盒子的樣子?”

    劉念忙不迭的點頭,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再不敢忘的。”

    “畫下來。”蕭敘白沉聲道。

    他說著,將紙和筆遞給劉念,眉間有著隱隱的不耐。

    劉念的指尖故意碰到他的手指,蕭敘白眉頭一蹙,像是已厭惡到了極點。

    劉念沒看到他的表情,只是莞爾一笑,便自去畫了。

    “這些日子徐思溫待你可還好?”蕭敘白隨口問道。

    劉念知道他是要問徐思溫的動向,便道:“他心里恨毒了我,自是不可能待我如何好了。不過他是君子,倒也不至于苛待我。”

    蕭敘白神情冷漠,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沒有搭他的話。

    劉念偏頭看了他一眼,接著道:“不過你放心,這些日子我伏低做小的,他也總算待我和顏悅色了些。舅母是個好性子的,總能從他嘴里套出些表哥的近況的。”

    蕭敘白沒說話,眉間只是冷峻一片。

    劉念心里暗恨,便只專心去畫那畫了。

    半晌,她笑吟吟的湊上來,道:“蕭哥哥,我畫好了。”

    蕭敘白看著她的畫,瞳孔猛地一縮,遲疑道:“你確定是這樣的?”

    劉念點點頭,道:“自然,蕭哥哥知道,我自小記性便極好,琴棋書畫也都是極通達的,不會有錯。”

    蕭敘白眸子一沉,心里暗道:云羨,你不久便會知道,容洵在利益面前,也只會保全自身而已。

    呵,真心……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

    87.  危機 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今日福王怎的也來了?”

    “不知道啊, 據說是八百里加急趕回來的……”

    “我瞧著宮門前的車駕,今日可不大一般啊。”

    “怎么不一般了?”

    “你看那些車駕的規格,各個都是王爺,連公侯都是不配用的。這些王爺自先帝駕崩之后便不大來京城了, 都在封地待的好好的, 今兒這是怎么了?”

    “誰知道呢……”

    ……

    大臣們議論著,眼看著快到太極宮了, 他們慌忙住了口, 生怕被旁人聽到, 傳到容洵的耳朵里去,這可不是玩的。

    容洵這些日子雖變了許多,可在他面前, 仍是無人敢造次的。畢竟之前留下的心理陰影太大, 一時半會的實在緩不過來。

    大臣們低著頭魚貫而入,只等著容洵到場,好戲便可開始。

    “陛下駕到!”福瑞尖銳的嗓音響徹大殿,像是一根針, 直直的鉆進人們心里。

    大臣們的頭隨即埋得更低, 握緊了手中的笏板。

    容洵敏銳的察覺到了今日的不同, 他神色冷清, 眸子如鷹隼般銳利, 只匆匆一過,便可洞察人心。

    他站在大殿之上,一展衣袖, 款款坐了下來,身子微微向前弓著,繃緊了唇。

    御史丁顯上前一步, 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講。”容洵淡淡道。

    “皇后意圖不軌,私藏先帝陪葬之物,求陛下嚴懲!”

    “敢彈劾皇后,朕看你是活夠了。”

    容洵冷眼看著他,不耐道:“拖下去!”

    丁顯絲毫不慌,像是早知道會如此似的,他猛地跪下來,道:“臣有證據!”

    容洵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將他帶下去,連爭辯的話都不想聽。

    丁顯未曾想到容洵還有這種操作,慌忙看向福王。

    福王緩緩開口,道:“陛下,他既說有實證,陛下不妨聽聽。”

    容洵瞇了瞇眼睛,探身道:“皇叔,什么話能聽,什么話不能聽,朕自會定奪。”

    容洵一貫尊重福王,如此語氣倒還是第一次。

    福王微一怔忪,誠懇道:“陛下,皇后雖是后宮之主,卻也只是一女子,若她當真意圖不軌,陛下又怎能一味袒護?”

    容洵目視著他,很是強勢的迫視著他的眼睛,不卑不亢道:“皇后不僅是后宮之主,更是朕的發妻,不容詆毀!”

    丁顯很快被拖了下去,連喊都忘了,只留下一行斑駁的影子,那是他拖行在地毯上的痕跡。

    蕭敘白使了個眼色,又有人站了出來。

    這一次,是御史王真。他年紀極輕,看著也像個愣頭青。

    “拖下去!”容洵根本不想聽他廢話,連張口的機會都不想給他。

    “陛下!”

    容洵面色鐵青,也全然擋不住他的激情。

    “陛下,有人看見皇后住處有先帝之物!而且,是先帝下葬之物!其心可誅啊!”

    容洵只恨侍衛動作太慢,來不及捂他的嘴。

    “慢著!”

    趙王站起身來,攔住了王真被拖著走的道路,道:“此事事關重大,若當真如此,那便是對先帝的大不敬啊!”

    容洵眉間微蹙,眼里諱莫如深,道:“皇叔當年與我父皇爭皇位時,劍拔弩張,幾乎要了我父皇的性命,若這樣細細算起,只怕皇叔的不敬之處更多。”

    趙王當年與先帝爭皇位失敗,便被圈禁了數年,堪為先帝的眼中的、肉中刺,若不是礙于當時的皇太后的面子,只怕趙王連命都保不住。

    容洵即位之后,為了惡心先帝的在天之靈,才將趙王放了出來,勉強給了他的封地待著,如今他既然敢挑頭,他便敢駁他的面子。

    什么倚老賣老,在容洵這里,這些都不夠看的。

    趙王張了張口,他一貫知道容洵厲害,可因著容洵是小輩,待他也算不錯,他便仰仗著自己的輩分,逾越了……

    趙王吃了癟,看著容洵陰鷙的眼眸,也不敢再說。畢竟容洵滿臉都寫著,只要你再廢話一句,我就讓你下半輩子都在牢房蹲著了。

    趙王咂了咂嘴,無奈的看了蕭敘白一眼,又頹然的坐了回去。

    王真眼見著自己依舊要被拖下去,大喊道:“臣死不足惜,臣愿以死勸諫陛下!只求陛下看清皇后的為人,早作定奪,保住大楚江山穩固啊!”

    他說的熱血澎湃,與歷史上那些死諫的忠臣別無二致,若容洵當真殺了他,只怕便坐實了暴君的名頭。

    福王看不下去,終是站起身來,沉聲道:“事已至此,陛下何不徹底調查清楚,若無此事,也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啊!陛下如今這樣,只會令忠臣寒心啊!”

    蕭敘白見狀,忙起身附和道:“臣請陛下三思!”

    劉行止不動聲色的看了蕭敘白一眼,難得的沒有開口,只是眼中多了一層思量。

    云羨再如何也是他的女兒,如此一來,他便很難獨善其身了。若是細論起來,云羨其心可誅,那不就等同于他其心可誅嗎?

    他陰沉著一張臉,見大臣們一個個的跪下來請愿,周遭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嘆了口氣,緩緩跪下身來,道:“臣請陛下明鑒。”

    容洵坐在龍椅之上,與他們對峙著。

    他雖還沉得住氣,可眉間已緊緊的擰了起來,自他當權以來,大臣們被他馴的服服帖帖,倒少有這樣的時候。

    “看來,這些日子是朕太過放縱你們,一個個的都敢造次了。”

    大臣們慌忙低下頭去,若非這些日子容洵開始施行仁政,連殺人抄家的事都做得少了,他們也不敢因著蕭家的情分和威勢,便與陛下為敵的。

    他冷冷說著,神色一凜,道:“你們所說的東西,是朕給皇后的。”

    他頓了頓,掃過他們的臉,逼視道:“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王真剛一開口,見容洵冷目灼灼,又慌忙低下頭去,全身如篩糠般抖了起來。

    容洵那眼神,噬血而寒厲,像是要吃人。

    福王率先迎上容洵的目光,道:“既是先帝陪葬之物,陛下又如何能給皇后呢?”

    “是啊……”眾王爺不禁議論起來。

    先帝雖是個死人,可到底是他們的兄弟、叔侄,這樣不體面的事發生在他身上,無論如何,也得為他爭上一爭。

    畢竟大家都是要死的,容洵現在能挖先帝的陪葬品,將來還不得平了他們的墳?

    容洵不說話,只是薄唇抿成了一條線,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福王語重心長的喚他。

    福王為人忠厚正直,又頗有才干,深得容洵信任和尊敬,可今日,容洵注定無法如往常一般待他了。

    寂靜,大殿中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除了福王和容洵,其他人的腦袋都埋得低低的,靜的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聲如擂鼓,大約也不過如此。

    半晌,容洵喉嚨一緊,緩緩開口,道:“朕會下罪己詔。”

    “什么?”

    眾人皆是一愣,不僅是福王,連大臣們都有些回不過味來。

    下罪己詔,古人雖有,于大楚卻是開天辟地頭一回。當著天下人的面承認自己的過失,這無異于自己打自己的臉。

    容洵此舉,雖狠辣,倒也堵住了天下人的嘴。

    蕭敘白眼中劃過一抹狠厲,催促似的看了看王真,可王真只是低下頭去,再不敢說什么了。

    “還有誰有疑異嗎?”容洵咬緊了牙關。

    福王與他對視片刻,緩緩跪下身來,道:“臣遵旨。”

    蕭敘白不甘的咬了咬牙,終是沒說出什么。

    眾人下了朝,劉行止難得的沒有和蕭敘白寒暄便大步離開了。

    蕭敘白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眸子一暗。

    *

    椒房殿。

    “我聽聞今日大殿之上,各位王爺和大臣們輪流發難,陛下都咬死了沒說娘娘一句不是,將罪責全攬到了自己身上,還嚴懲了那些胡亂說話的御史,據說丁大人和王大人都掉了腦袋呢。”

    “我也聽說了,一下朝福王便守在紫宸殿中,一直勸誡陛下不能被美色所迷呢。”

    “那福王懂得什么?娘娘縱有美色,卻也不會迷了陛下誤國,依我看,此事多半是那些御史編造出來的。什么先帝的陪葬品,那墓都封死了,娘娘便是天大的本事,也挖不開皇陵。”

    “可不是?皇后娘娘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陛下都未必配得上呢!”

    “你腦袋不想要啦?”謝芳儀趕忙捂住了張婕妤的嘴,道:“仔細被人聽了去。”

    張婕妤吐了吐舌頭,道:“我說的可是大實話。”

    謝芳儀笑笑,道:“我知道。”

    嬪妃們說笑著,云羨的臉色卻一點點的沉了下去。她望著窗外,不覺失神,此事,御史們倒沒有冤枉她,而害了容洵,卻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紫蘇見狀,悄悄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娘娘坐下歇歇罷,您已站了許久了。”

    云羨搖搖頭,隔著珠簾望著里面的嬪妃們,道:“她們聊她們的,我進去,倒不知該說些什么。”

    紫蘇知道她心思重,便也不多勸,只道:“奴婢已差人去紫宸殿門前守著了,福王一離開,就會來回稟的。”

    “嗯。”云羨點了點頭,攥緊了胳膊上的衣衫,手指微微泛著青白。

    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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