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想退休》
文/三里霧
文學城原創首發
2023.11.222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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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落了雪,鞭炮碎紙夾雜著雪花揉亂了雁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旮旯里都堆著迎新歲的喜氣,本就不宵禁的雁都,這天更是鬧到子時才慢慢歇了爆竹聲。
雪也停了。
城門鑰比平時晚落了不止一個時辰,快要到丑時了,城防營的值守衛兵們交接了班,才開始準備著關門的事。
將將有動作,便見白虎大街上慢騰騰駛過來一輛小驢車,晃晃蕩蕩,車輪滾得吱吱咕咕,聽得人心里顛顛的,仿佛下一刻就會散開在路上。
雖是除夕,甚至更嚴苛一些,這個時候已經是初一了,但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衛兵將驢車攔下,準備例行檢查和盤問。
駕車的人戴著斗笠,風領蓋住了半張臉,雪夜盈盈的月色里也看不太明,只余下那雙眼睛清亮。
他從衣服里摸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封歲錢遞了過去,說:“官爺,新歲吉祥。”
城門樓處的磚石樓子擋了點光,陰影變得更深,反倒能看出這人膚色白凈如瑩月,手指修長明皙,指尖也修剪得圓潤干凈,背上覆著青筋,衛兵的目光落了過去,怎么瞧,都生得不像一位車夫。
但這種時刻,沒人不愿聽漂亮話,也確實太晚,衛兵接了他遞來的錢,又見他明面上未佩戴利器,便只潦草地掀開男人身后的車簾看了一眼。
暖爐熏出的熱氣撲出,里頭還另躺著一個人,似乎睡沉了,輕輕打鼾。
沒有什么異狀。
“走吧走吧。”衛兵擺擺手,讓他抓緊些時間,“路上平安。”
“謝謝官爺。”
他懶懶甩了鞭,催著驢繼續邁開步子,嘚嘚踩在雪地里,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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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是個好天氣,天還沒亮,熹微著,能窺見點穿進夜氣霧色的晨光。
巍峨宮門被人從里緩緩推開,吱吱呀呀的動靜似深山古樸沉重的鐘。
太和殿前的廣場上已經有宮人拿著笤帚在掃雪,這一點那一簇,很快便掃出一條能過車的道。
片刻,一輛藍色頂的單駕馬車始過,很快便出了朱色宮門,在雁都城未掃積雪的青石路上急急駕著,雪蓋著的青石路比不得平日,顛簸許多,蓋頂的金穗子搖搖晃晃,車轂在雪地里碾出長長的車轍,撥開晨間霧氣,從宮門處一直延伸到謝府。
門前還散落著昨夜放過的爆竹,紅色的鞭炮碎屑七零八落地鋪在臺階上和石獅子邊,雪上還留著亂糟糟的腳印,是府里人慶新歲的痕跡。
馬車在謝府門前停下,駕車的小太監跳下來踩進雪里,轉身便要伸手去掀簾,手才將將碰上,就被從里頭伸出來的金柄拂塵輕輕擋開。
關寧探出身來,他身材偏胖,動作稍顯笨拙,見關齊還等在車邊,恨鐵不成鋼地盯著他,指著門的方向道:“這幾時了,還管咱家干什么,快去敲門吶!”
說著,便從車上跳下,著實沉了一些,淺雪也踩出了深痕。
關齊擔心他摔著,躬著身就要去扶:“干爹,您慢些!”
“慢些慢些,咱家慢得起,主子也慢得起嗎!”關寧揮開關齊的手,見到他木訥蠢笨的模樣就來氣,“我當初怎么就認了你做兒子,真是——罷了罷了,咱家親自來!”
關齊垂著頭不語,跟著關寧身后,關寧疾步上了臺階,踩碎了昨夜的腳印和鞭炮紙屑,握著獸首門環,砰砰砰敲響起來。
“鐘伯?鐘伯?開開門!”
尖細的嗓音和銅門環的哐哐聲一起穿破了天,驚飛了院里休憩的雀,撲簌落了堆枝頭雪。
門環又被拍了好一會兒,才從里頭傳來步履匆匆的踩雪聲,門房小廝叮咣打開了鎖,抽掉閂,推開了沉沉的門。
鐘石青站在門后,臉上還帶著點倦容,山羊胡和頭發一樣糟亂,顯然是才起不久。
見到關寧,瞬時揮散那點倦意,連忙將他迎進來。
“關公公,何事如此急?”鐘石青問,接著又轉頭吩咐小廝,“快去看看爺起了沒,說宮里關公公來了。”
又對另一人道:“備些茶點,送到中堂里來。”
關寧連連擺手,攔下后頭那人,圓臉上絲毫不見敲門時那股急躁迫切,說:“不往中堂去,鐘伯,就去青檀院罷,宮里主子興起,想來世子爺這里用早膳,咱家先出來一步,這會兒主子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這——”鐘伯一愣,下意識捋住山羊胡,“府里昨夜鬧得晚,廚房還未去采買——”
“沒關系,宮里廚房都是做好的,備著帶過來。”關寧笑了笑,說,“不然咱家怎么只提前這么會兒,怕是只夠世子起了梳洗。”
說著,頓了頓,又湊近了一些,對鐘石青道:“說是起興,到底是被早晨去請安的人氣到了,倒是還要請世子爺多擔待。”
鐘石青心下明了,又想起他剛才催神似的拍門法,忽然覺得,陛下怕是氣得不輕。
鐘石青訕笑,自家的爺自己清楚,最不喜的就是休沐時被人擾了清凈,特別是春休,這點時間哪里夠什么梳洗,怕是給爺消氣的時間不夠。
但,關寧都這般說了,鐘石青不好也不能推諉,便只讓小廝先一步快快去青檀院,又讓另一人去準備之前陛下賞賜下來的茶葉和從靖南王府寄來的點心,一齊送過去。
他領著關寧和關齊,匆匆穿過幾道門和院廊,很快到了青檀院外。
院墻里伸出了梅枝,紅梅點點,托著雪。
只是,還不等他們走得更近,方才被派來提前通知謝淮驍的小廝滿臉慌張,跌撞著跑到鐘伯和關寧面前,撲通跪下,驚恐道:“鐘伯,世、世子爺不見了!”
這一撲通,給鐘伯和關寧心里都落了尺深的一錘。
“你說清楚,什么叫爺不見了?”鐘伯皺眉,呵斥了一聲讓小廝鎮定下魂,又拉他起來問,“謝康也不在院子里嗎?”
“沒在,都沒在!”小廝慌神得很,甚至不敢當著關寧的面去看鐘伯,只是拱手說,“驢也不在了!”
鐘伯:“……”
“干爹,這可怎么是好。”關齊皺了眉,對籠著袖子,“陛下的車駕該到了。”
“咱家還用你說?”關寧蹙著眉,看向鐘伯,“但也確實如此,鐘伯,陛下雖然對世子寬厚,可總不好讓陛下白來一趟。”
院里起了風,鐘伯緊繃繃的山羊胡也被捋動,灌進眾人的衣服縫里,激起冷意。
關寧話里的意思,鐘石青聽明白了,寬厚二字,他不敢妄言真假,只不過陛下可以等,但等太久,怕還是要怪罪。
“關公公。”
鐘伯嘆了一口氣,朝他拱了拱手,說,“爺大概是去趕早市了,還請您寬限些時間,容我派人去找爺回來。”
“這——”關寧有些為難,但似乎也沒有旁的法子,嘆了嘆氣,問,“大概要多久?”
鐘伯蹙了眉,正在心里盤算著該說個什么時間才好圓過這一回,最好能讓陛下待一會兒就回宮去,他到時找到世子了再告知這件事,讓世子進宮請罪便是。
畢竟他了解自己的主子,連謝康和驢都不在青檀院,怕是趁著夜,算著城門落鑰的時間,早就出了城。
但偏偏世子沒有圣上允許,連雁都城都不能隨意出去。
這事處理不好,傳到言官面前,世子爺只怕要吃圣上的罰。
“鐘伯?”
“雁都初一的早市有好幾處,”鐘伯思慮片刻,捋了捋胡子,說,“約摸——”
話說到一半,原本被他安排去備茶點的小廝急匆匆過來,氣都來不及喘勻,便道:“陛、陛下來了!”
鐘伯當即變了神色,顧不上再吩咐別的,和關寧一起朝院外走。
身上衣服還亂著,起來得急,未凈面也未梳發,容貌實在不雅,卻還是得去前頭迎。
只是還不等真正跨出去院門,便瞥見一道黛色的身影走了過來,冠發齊整,眉眼柔和似融雪初陽,工筆精雕的輪廓,偏偏唇卻很薄,平添了一抹不易接近的威儀。
一行人紛紛跪下叩首請安,宋青梧喊了平身,環視一圈,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鐘伯。”宋青梧點了鐘青石說話,“謝尚書呢?”
他的聲音似覆了薄冰的林間清溪,清冷,鐘青石聽了,只覺渾身涼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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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騰騰的霧氣蓋住了山里的寒意和籠蓋的霧氣,撲通一聲,印出近乎透色的、霧蒙蒙的頎長人影。
長發束成道士樣式,兩額前各垂著一縷利落碎發,剛才濺起的水珠落了一些在頭上,搖頭甩了甩,碎發更錯落了一些,眉間的紅痣被晃動連成了絲線。
謝淮驍撩了溫水,抬手拍拍后頸,側揚起的頭讓脖頸拉出修長的形,半濕的短袖袍在腰腹上貼了一圈,舉起又放下的動作牽動著薄卻緊實的肌肉,水珠順著鎖骨中間滑下,越過舒張的溝壑,沒入不生叢林的山頂。
“爺,要泡便好生坐進水里。”謝康端著托盤從后頭的屋里出來,看見只穿了短袖袍和五分褲的謝淮驍濕漉漉地站著,眼里具是無奈,“下次給王爺和王妃去信,不如便說您喜歡大冬天鉆進山里澆濕自己,等著風寒順著路找上門?”
謝淮驍半回頭,對面山與山之間接駁處著藕荷色的橙紅,點亮了他身上細小的水珠,亮瑩瑩一片,似點漆。
輕笑一聲,如風吹過:“你真掃興。”
說歸說,謝淮驍還是依言坐進了溫泉里。
他本就習武,在邊關軍營里,鍛煉得雖不如尋常將軍那樣肌肉虬結,肉眼看就知道是孔武有力,但拿雪洗澡于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回雁都的六年間雖有懈怠,卻也不至于只是站這一會兒,便會被風寒欺身。
謝康將托盤放在他的手邊,上面放著一疊剛剛蒸好的糯米點心,白白胖胖一個,里頭是肉餡,是咸味的。
他將竹筷遞過去:“只給您蒸了六個,再多會撐。”
謝淮驍接過,夾起一個咬掉半個,濃郁的咸香讓他終于覺得餓了,很快便吃掉剩下的一半。
“你的呢?”他問謝康。
“謝謝關心,剛才在廚房里提前吃了兩個墊著。”謝康說,去一旁取下厚狐裘放在一旁的躺椅上,又拿來干凈的擦身的巾帕放到謝淮驍伸手便能夠到的地方,說,“拖您的福,我需要再睡一會兒。”
他起身,似乎又覺得叮囑不夠,便又說:“下回再想溜出來,爺不妨直接同我說,免得藥下得太過,到這會兒都散不干凈。”
謝淮驍尷尬地捏了捏鼻子,濕透的手背上覆著的青筋襯得膚色更加白皙,暴露了他便是昨夜駕車的人。
四下靜謐,只有兩人的說話聲,難免讓謝淮驍不如平日里那樣警覺,因此沒能察覺院門外越來越近的嘎吱踩雪聲。
“哈哈,這不是曉得你肯定不同意嘛。”謝淮驍說,找補著,“康哥兒這么乖,沒有拿到陛下手諭,哪里會——”
吱呀一聲,只是掩起的院門被輕輕推開,在此刻顯得格外突兀。
“陛下駕到——”
噗呲一聲,關寧這回倒是真真驚落了雪,砸在屋檐下,雀兒撲扇翅膀,一只接一只地四處逃飛。
日出的一線燦光落在院門后的那道人影上,手里抱著四五支開著的紅梅,謝淮驍瞳孔縮了縮,匆忙站起來想要請安,水嘩啦響了一陣,才又想起此刻的衣衫不整。
宋青梧看著水霧里的人,淡淡一笑。
“謝尚書如何不繼續說了?”宋青梧走進,站在池邊從上而下地望著他,“擔心朕會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