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淮驍看日出的習慣是在虎嶺關戍邊時養成的。
靖南王謝孟宗得知先帝要派謝淮驍去虎嶺關,特意托人向那兒的守將陳敬遞了信,倒不是要他如何關照謝淮驍,只是希望能多銼銼他的銳氣,別讓他領著靖南王世子的名頭在虎嶺關瞎鬧。
信紙將信封撐成了厚厚一包,謝孟宗的話只占了半頁,余下的那一大疊,都是王妃沈妤想說給兒子聽的體己話。
謝孟宗還沒有被封去荊城的時候,也是守的虎嶺關,從雁都過去要足足大半月,還是趕快路的情況下。
沈妤每年都是夏前去,過完中秋便啟程回雁都,然后再等下一年的夏前。
夫妻兩人在虎嶺關見過許多景,最喜歡的還是在烽火臺上看的日出,沈妤倒不是特意在信里說的,曾經在那邊的見聞,都撿了她印象深的寫在信里給謝淮驍聽,只是著墨有區分,謝淮驍看了許多次,才發現娘親不經意露出的那點偏心。
他便也在閑暇的時候往烽火臺跑,次數一多,又正好該提他領事,陳敬便干脆讓他領了一支哨兵營的小隊帶著,成天守著那兒。
離開虎嶺關便再也不見山,一馬平川,烽火臺下,謝淮驍見得最多的就是野草,綠了又枯,被雪蓋,等雪一化,又飛快地發了新綠。
好些人見多了只覺得枯燥,他卻不覺得,每天在這里看著不完全一樣的日出,怎么都不膩,日落在虎嶺關后頭,山盤著山,層層疊疊,反而見不著。
這一側見不到長河落日,但能看見不總是那樣直的孤煙,孤鴻落霞也不總是相伴相隨。
沈妤在信里寫的,謝淮驍幾乎都看過了,再后來的那些,是他自己看見的新東西,寫在家書里,分了兩份,從北到南,去了各自該去的人手里。
不過,謝淮驍發現他總是只得到一份回信,之后再出去的信,便也只有一份。
一草一木一絲風吹草動,謝淮驍都記在心里,敵襲時,他是第一個發現的。
但回雁都之后,看日出而已,于他反而成了一件稀罕事。
明明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披星戴月,從太和殿出來,外頭早已大亮。
好不容易得了閑暇,又是春休,離了籠子打算偷偷小憩一會兒——
謝淮驍是真不怕得罪宋青梧。
但,他的眼神瞥見在關寧后頭一直朝他壓手遞眼神的鐘伯,又想了想自己臥房里用來算自己何時休致的歷,就剩下一百多頁了。
能忍一忍便忍一忍,在休致前,他總還得看宋青梧的臉色領月俸。
噗呲一聲,心里那點小火苗就這般被壓滅。
“見過陛下!敝x淮驍上身略微前傾,合手作揖,答他的話,“臣無詔擅自離開雁都,愿意領罰!
他剛從溫泉里站起來,身上衣服濕貼貼的,棉布被浸得透,底下明晰的輪廓被池邊的人看得真切。
許是這方溫泉池太好,熱氣繚繞,宋青梧覺得有些熏眼,便閉了閉,說:“好好的初一,朕尚不至于如此不講理!
謝淮驍得了這話,才直起身,見他閉著眼,便招手喚來關寧,說:“這兒的溫泉硫磺熏人,公公先帶陛下進屋里去休息。”
“嗻!标P寧甩了拂塵在腕上,躬身彎腰,伸手去扶宋青梧,“陛下,老奴扶您先進去!
“不必!
宋青梧掀開眼簾,借著攏一攏懷里梅枝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躲開關寧伸來的手,吩咐他說,“把朕的短衫拿來,還有給謝尚書帶的東西,熱一熱,和不染愁一齊端來!
他的聲音輕,落在謝淮驍耳里卻像重重落下的鼓槌,蹙了眉。
謝淮驍本就沒有和另一人同泡一泉的習慣,更遑論和宋青梧。四周光禿禿,除了雪還是雪,繚繞霧氣氤氳,他置身于此,落在外人眼里是倜儻不著調,是瀟灑,不痛不癢地吃幾本參他的折子便揭過了,宋青梧若是如此,那些肱骨老臣怕是各個要去撞太和殿的柱子。
有違禮法。
不合規矩。
謝淮驍說:“這里露天席地,也沒個屏風遮擋,陛下清晨又爬了山,霧重氣寒,還是讓關公公扶您進屋里先暖暖得好。”
關寧離得近,謝淮驍的話音剛落下,他便察覺到身邊主子微妙的不虞。
謝淮驍就像未曾發現,甚至見宋青梧不回應,又拱了手作揖,冰天雪地里,身上的濕衣服已經涼透,他身體站得板直,不曾抖過一下。
這方溫泉當真是好池子。
騰騰的水汽攏著里頭如松一樣的人,寬肩窄腰,白皙翩然,眉間的紅痣若隱若現,若是把關寧手里那一柄拂塵放在他手里,到真像是云游至此的世外仙,不怪雁都那些未婚配的男女都將他放在心尖尖上。
偶爾出宮一回去體察民情,茶樓里那些朝氣蓬蓬的年輕小輩大多談論的都是他。
疾苦聽見得不多,遐思風月倒是塞了滿耳。
還有遞到御前那些想為家里子女討個與謝淮驍御賜姻緣的折子,堆了掌寬一摞。
宋青梧輕哼,說:“謝尚書受得,沒道理朕就受不得,關寧,拿衣服來!
關寧欲言又止,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謝淮驍,但宋青梧吩咐了,這兒沒有人敢忤逆他,只得應了一聲,去后頭讓人快些把陛下泡溫泉的袍衫拿出來,順便又吩咐人跟著謝康和鐘石青去屋子里,將帶了一路的早膳熱一熱。
一句話過,周圍的人竟是有條有縷地散了個干凈。
謝淮驍蹙眉,知道這回是怎么也躲不過了,便索性打算往旁邊挪一挪,溫泉池底的地面并不不平,他現在站的這處算得上是最不硌腳的,準備給宋青梧騰出來。
只是還不等他騰開位置,清雅淡香便撲了滿面,一簇紅落在眼前,還有從黛色窄袖里伸來的手。
修長白凈,青色脈絡在皮膚下蜿蜒,手指看著比謝淮驍的稍微長一些,松松握著粗糲的梅枝。
宋青梧說:“今天出來時路過御花園,正巧見到這一捧梅開花,難得一見,便折了想帶給謝尚書也瞧瞧!
謝淮驍喜歡梅,并不是秘密,謝府中他住的青檀院里栽了半園子,圍著一方荷塘,金紅的錦鯉被喂得又長又胖。
他頓了頓,伸手接過宋青梧遞來的梅枝,指尖不注意,碰到了宋青梧的掌心,微涼的觸感讓他詫異了一瞬。
宋青梧穿著縫了羊絨的棉袍,掌心卻比他這個泡了水起來晾在雪地里的人還要涼一些。
“陛下,陛下!标P寧雙手捧著宋青梧泡溫泉的短袖袍和五分褲出來,一路走一路還在勸,甚至斗膽借了謝淮驍的名義在勸,“陛下,您就聽聽謝大人的話,咱們去里頭換,外頭實在是涼呀。”
宋青梧蹙眉,抿了唇,一手拿走關寧捧著的衣褲,說:“朕知分寸,再去尋個瓶子,幫謝尚書將梅枝插起來。”
關寧看向謝淮驍,眼神里滿是求救,只不過謝淮驍沒瞧,他抱著梅枝,往旁邊挪了挪,水聲嘩嘩,將剛才打算讓的位置空了出來。
關寧只好又進去屋里。
謝康用來給謝淮驍放狐裘的躺椅就在宋青梧腿邊,他將手里的衣褲扔在上頭,便打算解開腰間的束帶。
謝淮驍的余光掠過,轉過了身去。
天子更衣,他們這些臣子也是沒資格瞧的。
將梅枝放在托盤邊,謝淮驍便重新坐進了水里,身后窸窸窣窣的,不一會兒便傳來破開水的動靜。
他不自在極了,渾身不由自主地緊繃著。
宋青梧踩在方才謝淮驍站著的地方,手在溫泉里浸了一會兒,才朝他后頸的方向撩了一捧水。
謝淮驍不得不回頭看他。
宋青梧的短袍衫是錦緞做的,玄色,袖口印著龍形暗紋,水里一泡便顯現了出來。
開著襟,寬厚結實的胸膛讓謝淮驍愣了愣,胸腹肌肉的輪廓竟是比他自己的還要深。
冷白讓青筋走勢變得格外清晰,深深沒入,謝淮驍臉色變得莫名,他確實許久不曾同宋青梧這樣親近過,上一回見他這樣還是自己去虎嶺關前,一時恍然,他竟是長到如此大了。
不過很快又釋然開,若非是這樣,又如何握得住朝堂權柄,不是早就明白了么,宋青梧連四年前那個宋青梧都不是了。
關寧從謝康那里得了一個細長的白瓷花瓶,匆匆過來,將謝淮驍擱在邊上的梅枝插好,瓶放在了兩人身后的池邊。
關齊捧著一方托盤,上頭是一碟捏得精致的水晶餃,皮薄餡兒厚,邊上還放了一小碟調好了味的辣油,兩雙象牙箸,兩個白瓷酒杯,和一壺不染愁。
同樣放在兩人身后的池邊。
宋青梧擺擺手,示意不用守在邊上伺候,關寧便帶著關齊一道,退了下去。
酒壺壺嘴散出了酒味,混著梅香,謝淮驍在不知不覺間,稍微放松了一些。
宋青梧親自倒了兩杯,不過放到了一旁,只是取了一雙象牙箸,遞給謝淮驍。
“宮里釀酒的師傅說,不染愁里用了些青提一起釀,放得更涼一些口感會更好。”宋青梧說,勾唇淺笑,“謝尚書先嘗嘗餃子,年初一,討個好彩頭。”
謝淮驍接了他遞來的筷,不咸不淡地拒絕:“臣剛才已經用了一些家里寄來的糯團,暫時用不下別的,倒是陛下一早便來看望臣,定是來不及用膳,請您先吃一些!
宋青梧仿佛沒聽出他的不愿,看見了另一邊早已涼了的糯團,問:“荊城的初一是吃糯團么!
謝淮驍點了點頭:“是!
“那勞煩謝尚書遞過來一些,”宋青梧說,“朕還從未嘗過!
他朝謝淮驍的方向靠了靠,動作間卷動了一股溫泉水,柔柔地裹住了謝淮驍的小腿。
“已經涼了,陛下!敝x淮驍沒有動,“會壞了您的胃。”
宋青梧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瞳色淡,說著貼心話,眼神里卻沒有透出半分關心來。
他嘆了氣,眼眸垂落下,纖長的睫毛蒙著水霧。
“知道今日來找你,是擾了你的清凈!彼吻辔嗾f,又重新看著謝淮驍,眼里落寞,“可是,謝哥哥,宮里太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