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關寧吩咐得急切,他才出去一會兒,關齊便進來了,腳步匆匆帶著風,手里端了托盤,是干凈的云錦袍和擦手的巾帕。
關齊將托盤放在一旁,他話不多,像關寧說的那樣十分木訥,先取了巾帕便要來替宋青梧擦拭,也只是小聲喊了一句“請陛下抬手”,便不再有旁的了。
換作關寧,多少還會跟一句早些擦完好換衣裳、免得受風寒這樣的體己話。
不過幸虧宋青梧不在意這些,若是換了先帝,這樣只會悶頭做事的奴才是斷不會長留在身邊的,過段日子隨意尋個錯處,打發去漿洗房洗衣裳都算是一個好落處。
宋青梧嗯了一聲,依言抬了手,關齊手腳利落,正準備輕輕將帕子伸進去擦干凈沒入袖里頭的水漬時,忽然被宋青梧叫住了。
“算了,朕自己來。”宋青梧說,拿走關齊手上的帕子,“你出去吧。”
關齊饒是再呆,也愣了愣:“……可您還沒換衣裳……”
宋青梧看了一眼謝淮驍。
謝淮驍:“……”
他嘆了嘆氣,說:“還勞煩關齊公公去尋尋公主和峋兒,要擺膳了,請他們先去前頭坐會兒。”
天色也確實到了這個時候,關齊不疑有他,低頭道了是,便出去尋宋知雨和宋峋。
中堂里又只余下他們二人,宋青梧拿了帕子,自己給自己細細擦干凈了水漬后,視線落到衣服上,再未看謝淮驍一眼。
他還沒完全緩過勁,不讓關齊近身,也是因為這個。
況且,宋青梧也知道,即便謝淮驍答應了,也不會當真過來得這么快。
他最會審時度勢了,那杯雪霽茶本就是用過的,沒多少水,看起來灑了半身,但實際除了沒入袖口的那點有些不舒服,其他都可以當做瞧不見。
謝淮驍的確沒有立刻動,看著宋青梧嫻熟的動作,一時有些恍然。
哪個九五之尊會親自做這樣的事。
先帝連沐浴都需要三四個內侍從旁服侍,宋青漱和宋青玨雖不敢如此比肩,卻也還是效仿著來的。
更遑論這樣被茶水灑了自己擦手,怕是立刻就要遷怒內侍大罵幾句,然后命令他們立刻去準備熱水,要凈身沐浴。
謝淮驍原本因為想起四年前的事,心里郁結得很,但他也很會安慰自己,宋青梧相比起他的父兄,至少稱得上是個好皇帝。
兢兢業業輔佐了四年,除了偶爾還會像方才那樣直接在臉上露出心思外,其余的地方,宋青梧已經成長得很好了。
謝淮驍想,自己又何必繼續因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懷。
他笑了笑,天明在即,何須為這等事自苦。
關齊找來給宋青梧換的衣裳是靛藍色,偏深,謝淮驍拿起來仔細抖開,便見下擺用金線繡著栩栩如生的五爪龍紋,內務府造辦處的手藝,自然精致,不過他記得宋青梧很少在私下里穿這樣的紋飾。
這點上,宋青梧也是和先帝不一樣的。
先帝尤其看重自己的皇權,從他總是放不下對謝孟宗的猜忌這事上便能看出了,但其實還有別的地方,比如衣裳。
龍即九五之尊,造辦處為了討他先帝歡心,絞盡腦汁新創了許多龍的圖樣,若是新紋樣入了先帝的眼,打賞的銀子嘩啦啦地就來了。
但到了宋青梧這兒,卻是通通都用不上了。
謝淮驍不免輕笑出聲,有些揶揄,說:“倒是難得見陛下穿這樣合適的新衣裳。”
宋青梧頓了頓,茫然地轉過臉看他。
他這是……在夸獎他么?
宋青梧一時摸不準,可聽謝淮驍的語氣是輕松的。
一時間,宋青梧仿佛渾身都舒開了那般,輕飄飄,如入云端。
宋青梧問:“……你不生氣了?”
謝淮驍頓住,將宋青梧的衣裳搭在腕間,轉身莫名地看著他,反問:“陛下何出此言?”
宋青梧將巾帕放在桌上,又放遠了剛才倒下的茶杯,說:“朕方才打翻茶杯的時候,還有對關寧的態度也嚴重了些……謝……愛卿不是因這些而對朕生氣?”
特別是他打翻茶杯的那會兒,明明是清透的目光,宋青梧卻總覺得從里頭看見了謝淮驍對自己的不悅。
他幾乎從來不會這樣當著面,對自己露出這樣的態度的。
以前都是——
宋青梧抿了抿唇,心里驀的有些酸澀。
謝淮驍以前都不會這樣看他的。
這樣的目光,都是對著別人的,比如皇兄們,比如魏妃,還有遠寧公主宋知雪。
這些人,多多少少,在宮里的時候,因為謝淮驍靖南王世子的身份,為了討好先帝,都對他帶了敵意。
不知何時,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樣,被謝淮驍歸到了同一處。
謝淮驍見宋青梧微微垂了頭,英俊的眉眼軟和下來,忽然覺得,平日里氣度不凡的君王正在同他示弱。
不過為何?
謝淮驍斂眉,思索片刻,心里忽然閃過一道靈光。
明日便要復朝,宋青梧在自己面前這般,怕是在暗中提示自己,莫要忘了先前答應他的事。
想著,謝淮驍便莞爾起來,溫潤如玉,紅痣搖曳,宋青梧看著他一步步走近自己身邊,帶著一陣香氣,情不自禁地屏息。
心跳如擂鼓,他看著謝淮驍抬手到到自己領口便準備解開衣扣,溫熱的指尖碰到自己的喉間,霎時繃緊了身體。
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聲吵死了。
怕謝淮驍聽見,卻又害怕他聽不見。
謝淮驍未察覺宋青梧的異樣,利落解開宋青梧上升衣裳的扣,手指扣在他腰間的玉帶上,說:“陛下不必介懷,臣都曉得的。”
宋青梧頓時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耳尖紅透了。
宋青梧說:“……你、你都曉得了——”
“當然。”謝淮驍說,啪地松開了玉帶拿到手里,“陛下不用總提醒,明日若有別的大人提娶親一事,臣自會替您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