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釘革帶串卯起來的老虎紋白玉腰帶,玉色潤白,每一塊單獨拆開來都是價值千金的上品玉塊,這會兒被謝淮驍握在掌心里,反倒顯得有些遜色了。
宋青梧望著他,瞳孔里的光似燭火,被謝淮驍的答復吹得搖搖晃晃,弱了許多,卻未熄滅,又因他垂眼端詳玉帶的模樣而漸漸盛起來。
罷了,他早該知道的。
宋青梧在心里自嘲一笑,謝淮驍從來沒有用另外一種繾綣的眼神看過自己,這人心里裝著天下社稷,那些令人輾轉反側、想了又想夢了又夢的、荒唐整宿的事,對謝淮驍來說,大概都是不配入眼的糟粕污濁。
而曾經自以為見過的那些,都是自妄念入夢里的幻象,他竟也當真對謝淮驍渴求到了如此地步,明知是假,也要當真。
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宋青梧想,他還沒有好到可以讓謝淮驍多看自已一眼。
謝淮驍不知宋青梧心里想的這些,見他不抬手,便問:“陛下,可是還需臣替您寬衣?”
他看著宋青梧仍舊站著,一動不動,似乎沒有抬手脫下外袍的打算。
故此,除了要自己替他寬衣這個理由外,謝淮驍想不到別的了,順便心里唏噓,半收回了之前覺得宋青梧同先帝不像的念頭。
宋青梧的確還是姓宋,血脈正統,不論此前落到什么境地,這等細枝末節處自然流露的尊人一等,倒是從先帝那里繼承了十分。
但憑心而論,謝淮驍是不想的,世子爺自小也是養尊處優,從未做過伺候人的事,換做先帝和另外兩位已逝的皇子,他只會裝作不知趣,順便諷刺幾句解解心頭氣。
可宋青梧除了四年前那回,其余時候待他倒是尚可,如今又身為人臣,還臨近休致,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不會做出裝聾作瞎的姿態。
伺候好了眼前這位,讓宋青梧順心,他才能全身而退。
想通其中關竅,謝淮驍心里的秤便有了落下的方向,也變得更加主動,本只是替宋青梧解開扣子松了腰帶,這回再抬起手,手指要沒入宋青梧衣袍的領口。
手指無意間擦過宋青梧的耳垂,謝淮驍被指腹上突來的熱驚怔住,還未從這溫度里回神,便被宋青梧握住了手。
宋青梧的耳朵燙,掌心也同樣干燥溫熱,謝淮驍的手背被迫升了溫,不知是誰不由自主地緊繃著,扣得竟是有些緊。
宋青梧看著謝淮驍,于他來說,謝淮驍靠近的遠不只是手指,連呼吸也愈來愈近,撲在自己唇邊的位置,他只需要輕輕捏住謝淮驍的下頜,微微向上抬一抬,便能繼續那天沒嘗夠的溫軟滋味。
他極力克制著不去那樣做,不去抬手,不能低頭,渾身繃緊肌肉牽制著他幾乎要沖破桎梏的念頭。
幸虧不是夏衣,否則這外袍離身,他想做的那些事,身上每一道繃緊的輪廓溝壑都會替他告訴謝淮驍。
宮殿門外的雪蓋住了天地,宋青梧幾乎要發瘋,想親想抱,想攏在被里同他困覺。
謝淮驍茫然地看著他,琢磨不透此刻宋青梧更深邃的眼神,喃喃開了口,帶著困惑,說:“……陛下?”
他的聲音驚回了宋青梧。
宋青梧怔了怔,目光漸漸散去霧,自若地按下謝淮驍的手,說:“……朕自己來。”
說完,宋青梧便松開謝淮驍的手,鎮定脫掉外袍,拿走了謝淮驍手腕上搭著的干凈衣裳。
里衣是黑色的,緞面貼身,隨著宋青梧抬手而在身上滾動出暗色的光澤。
謝淮驍看了一會兒,看到那光澤起伏,莫名的,別過了臉去。
宋青梧利落翻手披衣,帶起的風拂過了他額角的碎發。
怪事。
謝淮驍在心里嘀咕,十余天前還同宋青梧在池子里坦誠相待過,那時瞧見的更多,自己沒感到哪里不妥,偏覺得他現在這幅模樣反倒是瞧不得。
呼吸又有些亂,謝淮驍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地龍太暖也不是好事,別看辰陽宮里各處屋子都大,卻也還是不透風,高溫熏得人胸口悶。
宋青梧系上扣,這件外袍有另一條金鑲翡翠的腰帶,壓在衣服下,謝淮驍拿來時未曾注意,這會兒還躺在關齊帶來的托盤上。
他的目光落向謝淮驍手里的那條玉帶,抿了抿唇,正想裝作不知關齊另拿了腰帶過來,讓謝淮驍將手里那條遞給他時,稚嫩的童聲歘地打進兩人中間。
宋峋人未到聲先至,記著娘親說的先問一問里頭兩人好未好再去屏風里,噔噔噔跑進來后在外頭站定,說:“舅舅,謝先生,娘親讓我來問一聲,你們好了不好?”
說完,宋峋扭捏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扒著屏風邊,探出腦袋朝里頭看。
宋峋知道舅舅忙,謝先生也忙,若宋知雨不單獨點那么一句,他倒還不會這樣。
但偏偏宋知雨點了那么一聲,宋峋記在心里,便記出了些許好奇。
不過這一探頭,讓宋峋更加驚訝,說:“舅舅怎么換衣裳啦?”
他記得自己和娘親出去也沒有多久,怎么這會兒回來就見到謝先生正在幫舅舅更衣?
宋峋的目光太清澈,純潔無瑕,他是真的在虛心求問。
宋青梧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心里妄念再多,也只能先壓制下去,擱到一旁。
謝淮驍也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氣,轉身看著宋峋,說:“方才茶水灑在陛下身上,關寧公公忙著擺膳的事,便請關齊公公替陛下拿了干凈的來換,抱歉,峋兒和公主久等很久了吧?”
宋峋倒是沒什么,搖了搖頭,說:“沒有,只是娘親擔心舅舅和先生說起話來,會忘記吃飯的時辰。”
說完,他松開抓著屏風邊沿的手,走到宋青梧跟前,揚起臉滿眼關切地問:“舅舅可有燙到?”
宋青梧微微躬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說:“舅舅無事,峋兒帶謝先生先去前面尋娘親,舅舅換好衣裳就過來。”
宋峋認真看著他的臉,又看了看他露在外的手,確實沒有燙傷的紅痕,這才放下心,聽話地伸手去牽謝淮驍。
謝淮驍將空著的那只手遞了過去,讓宋峋牽住,又回頭看宋青梧,說:“……這根玉帶——”
“不妨事,玉帶拿出去交給關寧,他曉得的。”宋青梧半握拳抵著唇角,輕輕咳一聲,說,“與這身相配的腰帶是另一根,關齊拿來時放在了衣裳下頭。”
謝淮驍這才重新看過去,果真看見那盤里還放著一根嵌了翡翠的金縷腰帶,華貴精致,無論樣式或是顏色,都比他手里這根更襯靛藍的衣裳。
也更襯宋青梧。
他天生適合這樣的精致,不俗,反而十分貴氣。
“好,那臣便先帶峋兒出去。”謝淮驍收回視線,低頭看著宋峋,“我們走吧,峋兒。”
宋峋點了點頭,抬手朝宋青梧揮了揮后,便稍稍走在謝淮驍前頭一些,快步小跑帶著他朝宋知雨那邊去。
宋知雨等得不耐,正欲讓關寧公公再過去看看時,宋峋便牽著謝淮驍過來了。
進到里頭,他松開謝淮驍的手,朝宋知雨跑過去,到跟前時似乎才想起來自己的舉動不夠得體,猛地頓住,調整勻了呼吸,才走了剩下的幾步過去,乖乖坐在宋知雨身邊的凳子上。
謝康也在里面,他替謝淮驍拉開椅子,正欲和他說事時,宋峋扯了扯宋知雨的衣袖,揚起臉,說:“娘親,方才我過去的時候,恰好看見先生給舅舅寬衣解帶。”
宋知雨差些沒握穩自個兒手里的茶盞,訝異地看了一眼謝淮驍。
她知曉宋青梧對謝淮驍的心思,難免多想了一些,但見他抬手掩了掩茶杯喝茶,杯蓋和霧氣擋住了臉,氤氳里的表情并無異樣,她才收回了目光。
又問宋峋:“是怎么回事?”
宋峋說:“舅舅說是茶水灑在身上了。”
寬衣解帶四個字正常作釋,便只是字面意思,宋峋又小,自然不會延伸,可謝淮驍對宋知雨望過來的眼神并不是沒有察覺,余光里瞥見,顯然曉得安寧公主想深了一些。
但謝淮驍覺得宋知雨確實是多慮了,他和宋青梧,即便當真有龍陽之好,也不相配。
謝淮驍放下茶杯,親切問宋峋:“是哪位先生教你的這個詞?”
“林先生教的。”宋峋轉頭過來看著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林先生說可以用于男女獨處一室時,咦,可是舅舅和先生——”
“咳咳,好了,峋兒。”謝淮驍曲起手指,輕輕在宋峋的腦袋上敲了敲,嚴肅了臉,說,“下回見了林先生,便說他教的不對,若是他追問你,便讓他來尋我。”
宋峋茫然,沒有想過林閑教的東西會有錯,可謝先生說的也同樣不會錯,一時間,他被先生們夸獎過聰穎的腦袋變得茫然起來。
宋知雨捏了捏他的臉頰,說:“乖,聽你謝先生的。”
宋峋得了娘親的話,瞬間有了方向,才點頭道:“好。”
說話間,外面傳來關寧的通寶,宋青梧過來了,兩人便不再繼續。
膳傳得快,宋青梧落座不過一會兒,一道道精致地菜肴便布了滿桌,其中有不少荊城那邊年關時,團圓夜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都被宮人布在了謝淮驍伸手便能夠著的地方。
謝淮驍挑了挑眉,自然知曉是宋青梧有意安排的,莞爾一笑,說:“謝謝陛下,您有心了。”
宋青梧握緊了筷,他到底不想聽這個,不過如今也沒有選擇,也不愿在今日讓他不開心。
“愛卿喜歡就好。”
關寧端來了一壺酒,是那天在溫泉里沒有喝成的不染愁。
若是放在平時的宮宴,謝淮驍斷是不會放縱自己用多少,但今日不一樣。
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喜樂不染愁,換來新歲萬事無憂。
等宋青梧察覺的時候,謝淮驍的眼眸里已經蒙上了醉意。
宋知雨見狀,帶著宋峋先行告退回了允安宮,早先便安排好了的,這邊宴結束,她就要帶著兒子去陪陪周太妃。
走前問謝淮驍要了謝康給她駕車,謝淮驍雖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不知事,只是不如平日里多一分心,偌大的皇宮,怎么會缺駕車的人,宋知雨完全不需要讓謝康去。
謝康本想提醒的,可這里的另外兩人都不是能容他推諉的,又見謝淮驍點了點頭,他便只好領命。
關寧這時進來,俯身在宋青梧耳邊說:“陛下,那邊都準備好了。”
宋青梧點了點頭,讓他先出去,自己起身走到謝淮驍身邊,躬下身,湊得極近。
宋青梧問:“謝愛卿,還醒著么?”
謝淮驍單手支著頭,掀開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聲音聽著確實比平日清淡軟和了許多,拉得長,蜜糖一樣,裹著宋青梧。
他克制著,小心伸手握住謝淮驍放在膝上的手,說:“我們現在去看燈?先前說好的,在靜湖的角樓上,時辰差不多了。”
謝淮驍遲鈍地想起了這件事。
他確實答應過他。
“……好。”謝淮驍說,未曾察覺自己被宋青梧握著手,蹭地站起來,“不過先說好哦,我不認得路,你得帶著我,知道嗎?”
“好。”宋青梧莞爾,扣緊了他,說,“我會一直帶著你,需要拉鉤嗎?”
當真是醉了,宋青梧想,不帶臣的自稱,也不叫他陛下,說話也像小孩子。
真好。
謝淮驍禮貌拒絕,說:“我是大人,不需要這個。”
宋青梧忍不住抬起手撫了撫他的眼角,謝淮驍顯然不知道自己喝酒上臉,不過不嚴重,只是眼尾和臉頰暈了些許粉,眸光里水色盈盈,我見猶憐。
剛喝了酒,兩人身上都熱著,出辰陽宮時便都未披狐裘,好在這時沒有落雪,也沒有起風,宋青梧還以為會在路上吵鬧的人不僅不鬧,還乖乖被他牽著,嘎吱踩雪聲攏著,兩人都覺得恣意松快。
很快,宋青梧便領著謝淮驍上了角樓。
兩人到了窗沿邊,看著外頭空蕩蕩黑漆漆地湖面,謝淮驍皺緊了眉。
他轉過身,伸手揪住宋青梧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面前,說:“這里哪有什么燈看,你騙我?”
宋青梧早有準備,故而未被拽得踉蹌,也好在此時這里只有關寧在邊上伺候,又被宋青梧提前打過招呼,因而沒有驚動在附近值夜的護衛。
“怎么會,我從不騙你。”宋青梧說,朝關寧打過手勢后,伸手蓋住謝淮驍的眼睛,“謝哥哥,你等一小會兒,我保證,等我松開你的時候就有燈了,好嗎?”
謝淮驍遲疑了,忽然的黑暗讓他下意識松開對宋青梧的桎梏,反而抓上了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可他驚訝地發現,他竟是拉不動。
“好。”謝淮驍說,十分能屈能伸,說,“你最好是真的沒有騙我,否則——”
宋青梧打斷他,目光定定地看著謝淮驍,說:“我從不騙你。”
謝淮驍被他發誓般的承諾愣怔住,悻悻松開了手,讓他捂著自己的眼睛,說:“……你這人,未免有點太認真,無趣。”
宋青梧失笑。
他對他,如何能不認真。
說話間,宋青梧看見關寧在樓下遞了信號,便說:“可以了,謝哥哥,看看外頭,那是不是燈?”
話音落下的同時,宋青梧放下當著謝淮驍眼睛的手,讓他看向窗外。
原本漆黑空蕩的天幕上,正慢慢升著數不清的孔明燈,一盞接一盞,從四面八方而來,密密地點上煙火橙黃。
謝淮驍的瞳孔里印著那些光,微張的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倒不是為天上的那些,而是為原本漆黑靜謐的湖面上,忽然冒出來的二十四盞、憨態可掬的、各不相同的兔子燈。
點在湖面殘荷之間,一如當年離家時那夜見過的畫面。
關寧不知何時又上來了,將手里的東西遞給宋青梧,宋青梧抖開,聲音驚動了謝淮驍。
他看過去,視線落在了宋青梧手上的披風上。
是一件正紅的披風,下擺滾邊的地方繡著一串小團的兔子,靈動乖巧。
宋青梧披在謝淮驍肩上,雙臂環過他的肩落到他的胸前,替他系好繩扣,在他耳邊說:“謝哥哥,生辰喜樂。”
謝淮驍似乎從未回神,醉意被這番場景揮退了幾分,說:“……你如何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
宋青梧說,又從懷里拿出一個荷包,赫然是那日宋知雨在公主府里扔進他懷里的那只。
他從里頭拿出一枚白玉扳指,夜晚不如白日里看得分明,卻也能從溫潤色澤里看出這枚扳指的不菲。
他牽過謝淮驍的手,替他套上,說:“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便準備了很多,燈是,披風是,扳指也是——”
說著,宋青梧頓了頓,看著謝淮驍的眼睛,又道:“扳指你千萬收好,戴著它,我什么都愿意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