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相如微微開扇,抵在唇邊,臉上掛著笑。
他是狐貍眼,這樣形狀的眼睛十分挑面相,生得不好了,人瞧著奸詐狡猾,生得好了,便是漂亮。
只不過,有謝淮驍珠玉在前,一雙繾綣桃花眼能望進人的心底,又生得天人之姿,旁人再提起陳相如,便也只能得個“還不錯”的評價。
人自然也是俊朗的,宋知雨相了那么一個同樣是“還不錯”的丈夫,宋知雪替自己挑選夫婿時,又如何會允許自己找一個還比不過許由的。
而陳相如便是最合適的,相貌不分伯仲,家世卻遠遠高于白衣出身的許由,兩人同在工部任職,也是陳相如受的夸占多。
戶部和工部在公務上交錯頻繁,陳相如之前的職位,按照流程,他手里分管的事,除非萬分緊急,否則是不能直接由他呈遞到謝淮驍面前的,需要交給他的上峰,或遞給蔣正則。
因此,回雁都這幾年,謝淮驍除了知道陳相如做事靈活,工部尚書周煉對他贊賞有加外,別的倒是不熟悉。
如今陳相如和許由的上峰調(diào)任京外,兩人各自接任工部左右侍郎,倒是多了許多在公務上和謝淮驍接觸的機會。
但并不急于這一時。
春休回來的第一個早朝,甚至要等宋青梧在早朝上宣讀陳相如和許由的調(diào)任文書后,他們才算正式上任,這個時候提請謝淮驍去府里吃飯,加上剛剛得知宋知雨打算休夫的消息,謝淮驍很難不以為陳相如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宋知雨出了月子后,幾次進宮探望周太妃,許由都不像以前那樣陪伴在公主身邊,宮里人嘴再緊,真想撬,也會被有心之人撬開。
想歸想,謝淮驍卻仍舊不動聲色,說:“若是要緊事,一會兒上朝,陳侍郎可先稟報陛下。”
陳相如似乎早早料定謝淮驍不會答應,神色未變,反而無奈一笑,說:“若是公務,下官自然不會約謝大人到家中相談,下官是知道謝大人的規(guī)矩的。”
謝淮驍私下不接宴請,也不主動參與,點了下值的卯后除非十萬火急,同僚去謝府堵他,他也不一定會賞臉。
有人欣賞他公私分明,也有人說他裝模作樣,畢竟謝淮驍同林閑以及宋知雨的關系都好,從未遮掩,盡管他不常去安寧公主府,但是總是跟林閑一起去茶樓酒肆消遣,雁都大小官員都見到過他和林閑一起的身影。
誰不曉得林放歌是林海潮獨子,謝淮驍又是林海潮的學生,有人嘲諷靖南王世子哪兒是不結黨營私,只是人家瞧不上下頭爬上來的官員罷了。
三人成虎,傳得多了便成了真,算上酒樓里那些他的話本子里的那些一起,都以為他謝淮驍一面風花雪月,一面傲慢無禮。
他都聽起繭子了。
謝淮驍點了點頭,說:“既然陳侍郎曉得,那應該也知道,私宴我也不會去的。”
這兩句話便是徹底回絕了陳相如,若他知趣,便不該再繼續(xù)。
但他仿佛未看明那般,苦笑說:“是為了犬子的事。”
謝淮驍頓了頓,遲疑道:“為了越廷?”
陳相如撤下手里的扇,握在手心,朝謝淮驍作了揖,說:“正是,今年越廷和峋兒一樣,要參加童生試,聽聞林放歌對此很有見地,但下官和林修撰沒有交集,還想請謝大人幫忙引薦引薦。”
謝淮驍這才想起來,來年宋峋也是要參加童生試的,陳越廷比宋峋大一歲,去年便可以參加了,倒是沒想到陳相如壓了一年。
但林閑的事,謝淮驍做不了主,更何況,他也并未從林閑那里聽說今年要讓宋峋去童生試。
林閑只帶了宋峋一個學生,宋峋不去,他便不會花心思去準備那些考試。
謝淮驍一時遲疑,覺得陳相如的話未免太漏洞百出。
他正要拒絕,剛張開唇,便被前面的聽見二人談話的林海潮打斷。
“哦?越廷今年要童生試?”
林海潮關注著謝淮驍,順便也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何況,兩人因為談論的并不是什么不便對外人說的公事,聲音都沒有壓著,旁邊的人多少也聽見了一些。
陳相如見林海潮應了話,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壓了下去,拱手作揖,說:“是的,閣老,越廷本該去年就去的,但公主和臣憂心他學得不夠扎實,便緩了一年。”
說著,他略略搖了搖頭,又說:“原本一直替他輔導的先生家里父親去世,年前便回鄉(xiāng)盡孝去了,一時又尋不到更合適的,這才想到了林小先生。”
林海潮捋了捋胡子,長嗯了一聲,似乎在心里琢磨著,過了會兒才說:“不知駙馬是從何處聽來林閑擅長這個,但老夫講實話,他尚且年輕,不夠沉穩(wěn),駙馬請他輔導越廷殿下的童生試,怕是有些鋌而走險。”
陳相如手頓住,嘴角扯了苦笑,說:“既然閣老都如此說了,那——”
“這樣。”林海潮說,“請駙馬改日將越廷帶到老夫面前來看看,如今只得兩位殿下適齡,若是合適,老夫親自教一教也未嘗不可。”
峰回路轉(zhuǎn),陳相如大喜,當即道:“感謝閣老抬愛,下官回去后同公主說,擇日便向您府上遞名帖。”
自宋青梧登基后,林海潮便未帶過學生了,聽到他如此說,在場許多官員都動了心,可又被林海潮話里圈下的條件按了回去。
林海潮是帝師,便是有精力再帶,也只會帶宋峋和陳越廷。
陳相如如釋重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視線掠過謝淮驍,頓了頓,朝他莞爾一笑,作了揖。
禮數(shù)周全,滴水不漏。
謝淮驍還了陳相如一禮,重新轉(zhuǎn)回宮門的方向,心里嘖了一聲,頭一回覺得自己對人的判斷或許不太準確。
“林閣老。”謝淮驍上前去了一些,蹙了眉,對林海潮說,“教學生勞心費神,您如今公務又多,便是放心交給林閑也未嘗不可。”
林閑雖然人散漫了一些,身上卻是真本事,府試往上,謝淮驍不敢妄下定論,但只是童生試,由他輔導兩位殿下,旁人需要憂心的,也只是憂心兩人爭了一二后,會不會生嫌隙。
林海潮卻擺了擺手,似乎已經(jīng)下了決心,說:“他若這輩子只愿安心做個翰林院修撰,那便不必想做王公們的老師。”
謝淮驍愣怔,訝異得微微張了唇,呼出的熱氣散進冷風里。
林海潮剛剛說完話,宮門后頭傳來沉沉落鎖的聲音,叮呤咣啷,嗡地一聲長調(diào),嵌著金色門釘?shù)闹旒t大門被緩緩推開。
百官隊列里的聲音霎時消失殆盡,各自整齊排列著,按著順序,一個接一個地走向太和殿。
關齊候在殿前臺階上,見到了謝淮驍,徑自迎了過去。
“謝大人。”關齊躬身,向他伸手,“手爐和大氅交給奴才吧。”
謝淮驍聽見他的聲音,才換了臉上神色,笑著遞給他,又問:“怎的今日關齊公公到前頭來了?”
關寧是他的干爹,平日里也是跟著關寧做事,幾乎不會到前頭來做拿衣服這樣的雜事。
關齊未曾想會被他問,沒有準備好回答,頓時磕巴起來,有些窘迫:“奴才、奴——奴才只是、只是按吩咐——”
謝淮驍本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反而將人為難住了,忙道:“好了好了,我曉得了,那勞煩關齊公公多替我看一眼,挑個好地方烘一烘大氅。”
關齊松了口氣,點頭應了好。
他也很懊惱自己的反應,天天被干爹念著要他學要他改,可兩年了,他是還是老樣子。
出來之前,干爹千叮嚀萬囑咐不得賣了陛下,但剛才差些就壞事。
關齊穩(wěn)穩(wěn)捧著謝淮驍?shù)臇|西進了旁邊的房間,替他尋了一個寬敞地方占好,用淡梅香的爐子熏了起來。
還好還好,謝尚書是大好人,不計較他的失態(tài)。
這件事不過一道插曲,謝淮驍并未往心里去,大氅和手爐交出,他拍拍平整自己的朝服、確認過身上沒有褶皺后,才邁腿跨過太和殿高高的門檻。
皂靴劃過一道鋒利的痕跡,象牙白的朝服裙擺似流云。
謝淮驍只是站在這里,似乎都給枯燥的早朝添了幾抹斑斕的色彩。
百官站定,不一會兒,便從上頭那道側門后,傳來關寧的聲音。
“陛下駕到——”
聲音還未落,那門便被被推開,一道明黃色頎長的身影邁入,幾乎是眨眼之間,眾官便拂袖跪拜,叩首迎接宋青梧。
宋青梧負著手,幾步走到龍椅上坐下,說:“都起來吧,雖點了地龍,卻也涼。”
他一向如此,不喜拖泥帶水的那些繁文縟節(jié),若非這是必要的流程,連這個也想去掉。
謝淮驍身后披著的長發(fā)太順,跪拜時不小心又一縷落到了肩前,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上頭的人,見他未看著自己這邊,趁著起身可以動一動,飛快將那縷頭發(fā)扒拉了下去。
站直時,便又是風光霽月的朝廷門面——謝尚書謝大人。
謝淮驍在心里呼出一口氣,當官可真不容易。
他渾然不覺,龍椅上的宋青梧余光從進門起便落在他身上,那些自以為沒被人瞧見的小動作,全落入了宋青梧眼中。
宋青梧微微勾了勾唇。
關寧看了看下邊,喊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才剛落下聲,謝淮驍身邊的言官徐林便拱起了手,大步跨出隊列,朝宋青梧道:“臣徐林!有本啟奏!”
房梁高挑的太和殿,這道聲音簡直振聾發(fā)聵。
宋青梧的嘴角落了下來。
他的目光掃過徐林,淡淡道:“講。”
“臣要參謝淮驍謝尚書——”
謝淮驍毫無準備,徐林的聲音聽得他耳朵有些疼,正思考著明日要不要帶著耳堵來時,被忽然點了名,霎時詫異地看過去。
參他?
兩人站得近,他望過去的目光讓徐林頓了頓,但很快,便接著道:“謝尚書明知他未持君令,不得出雁都城,卻于年初一深夜偷溜出去,徹夜未歸,臣以為,謝尚書藐視君威,狂妄至極,還請陛下按律責罰!”
龍椅上,原本還稍稍松了身體的宋青梧聞言后,緩緩坐正。
年輕的皇帝平日里瞧著溫和,面容俊朗,頗有一股端正的威儀,此時微微瞇了眼,卻讓徐林感到駭然,額上滲出了冷汗。
可他并未參錯。
他親眼所見,謝淮驍那日就是出了城。
想到此,徐林的上身挺得更端正,迎著宋青梧的目光,顯得底氣十足。
宋青梧緩緩抬了右手支在龍椅扶手上,斜撐著頭,冷淡道:“徐愛卿何以得知,朕不曾給了謝尚書口諭?”
徐林愣了愣,看著宋青梧的姿態(tài),下意識又道:“陛下,正大光明匾下,需得坐姿端正——”
宋青梧冷冷打斷他,不疾不徐:“朕問你話。”
謝淮驍收回目光,落在宋青梧身上,他從未在朝上見他發(fā)這樣的火。
但當目光落下時,卻怔住了。
宋青梧的右手拇指上也戴著一枚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