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悶著熱,謝淮驍本就宿醉的腦袋更是昏沉沉的,干脆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放外頭飽蘸夜露的冷風進來對著自己狠狠吹了吹,徹底清醒過來。
謝康還未取熱水回來,謝淮驍吹醒后,又輕輕將窗關上,臉上冷意很快便被屋里熱氣驅散,一如謝康走之前的模樣。
康哥兒什么都好,就是這些事上太愛啰嗦,特別是前段時間他才剛剛病過,若是被他看到,免不了好一頓語重心長的說教。
謝淮驍也是不明白,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合該是意氣風發(fā)的年紀,怎么謝康就歪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正想著,謝康便推開了門,端著放好熱水的銅盆回到屋里,擱在面盆架上后,招呼謝淮驍過去。
謝淮驍拿下面盆架上干凈的巾帕,擦完臉又漱了口,接過謝康遞來的熏好的象牙白朝服穿上,圓領,胸前褂子繡著展翅的仙鶴,拍拍平整后,給自己腰間系上金銙蹀躞帶。
謝康手里已經拿好了梳子,等著他過去坐下。
謝淮驍揉了揉自己的臉,問:“如何?可看得出來昨夜醉狠了?”
“比起往日是要差些。”謝康說,“不過不打緊,外頭冷,別的大人問起,爺只說是天冷凍的就行。”
官員上朝穿的衣裳是有規(guī)制的,為了面圣時得體,冬天里穿著甚至可以說是冷,只是宋青梧貼心,祖宗規(guī)矩不能破,添不了衣服,便另辟蹊徑,讓人將太和殿弄熱些,也允許他們穿狐裘大氅來,進殿前托給太監(jiān)收拾好,離開時去取便是。
畢竟祖宗未說過這些做不得,言官們諫言說沒有先例,也被宋青梧輕描淡寫搪了回去。
沒有古人,他便做第一個來者。
這么幾年,冬天里上朝,謝淮驍愁的從來只是要早早起床,暖被惹人流連癡迷,冷是沒有冷過的。
他哪里聽不出謝康還在介意昨晚他喝太多的事。
謝淮驍勾了勾唇,在銅鏡面前坐下,瞧著里頭當真一眼就能看出宿醉的臉唏噓一聲,說:“以往去喝酒也不見你這樣,怎么康哥兒這次氣性這么大?”
謝康手里的動作頓了頓,抿了抿唇,很快又如常地替他束發(fā)戴帽,說:“他畢竟是皇帝,若是酒后失言得了罰,您要屬下如何同王爺王妃交代。”
話說得嚴重,不僅是謝康眼里沉沉,謝淮驍的眼神也黯淡下來,一如外頭未亮開的天色。
“我倒是忘了,康哥比陛下還要大上兩歲。”謝淮驍說,“如果是在荊城,謝伯伯應當早早替你看好了親,我當向你賠不是才對。”
謝康詫異,手里的梳子差些沒有拿穩(wěn),說:“您要趕我?”
“我絕無此意,康哥兒。”謝淮驍說,回頭朝他笑了笑,說,“你我完好無損地回荊城,才是圓滿。”
得了這番話,謝康心里才松了下來,他是當真不知道,若謝淮驍點了頭,他該如何是好。
好在謝淮驍并不是這個意思。
“對了,爺。”謝康主動揭過這一茬,提起別的事,“安寧公主昨日出來尋屬下替她辦事,殿下說是爺允了的,但屬下還是覺得需得說給您聽聽。”
謝淮驍的頭發(fā)已經梳好,長發(fā)順服地貼著背,官帽上細長的帽翅平展開,比他的肩還要寬出去一小段。
他對著鏡子晃了晃腦袋,確認帽翅穩(wěn)穩(wěn)當當后,才站起來,負手平轉過來,問:“她吩咐了什么?”
宋知雨昨日只是同他說想借謝康去教教宋峋畫畫。
她不知從何處曉得謝康畫技超然,君子六藝五德四修八雅,既然都要安排宋峋學,那她自然得尋最好的先生,畫畫上,便認準了謝康。
但若只是這件事,既然他已經先在宋知雨面前允了下來,謝康犯不著單獨再同他稟報。
定是為了其他。
果然,謝康將梳子放下后,難得露出為難神色,說:“公主想借著為宋峋殿下啟蒙畫技為由,讓屬下去公主府時,替她查查駙馬。”
謝淮驍愣了愣,未曾想竟是為了許由。
驀的,他忽然又想起宋汀滿月宴前,宋青梧專程來叮囑他的事,蹙起了眉。
尋常嫌隙,何至于偷偷摸摸去查。
謝淮驍瞇了瞇眼,問:“她要和離?”
謝康頓了頓,說:“她要休夫。”
真有魄力,不愧是先帝最寵愛的公主,說一便是一。
謝淮驍自是站在她這一邊的,說:“去吧,聽她吩咐,若非特別緊要的,便不用特意回來告訴我。”
畢竟是宋知雨的私事,她既然從最開始就沒有告訴自己,謝淮驍覺得,還是不要知道那么多比較好。
“我就當不知道。”謝淮驍說,撿了自己知道的一些關系告訴謝康,“只不過康哥兒行事需得小心些,兩位駙馬同在工部當差,又一起升任左右侍郎,走得近,但你曉得的,遠寧和安寧又一向關系不好,許由的心思又比不得陳相如深,怕被陳相如察覺,告訴給許由聽。”
宋知雨和宋知雪同一年出生,同一年出嫁,但若非要論先后,從名字上便能看出了。
雁都夏天雨水多,宋知雨又生在小滿,便得了個“雨”字,宋知雪則是冬季,滿城鋪了白,便得了“雪”。
謝淮驍曾經聽宋知雨偷偷講過,魏妃并不滿意女兒的名字,滿城白寓意不好,宋知雪前頭又有一個哥哥,她覺得很克兒子。
可先帝定了,又早早上了天家宗譜,改是不能改的,魏妃便只好默默放在心里。
后來宋青玨鑄大錯被處死,魏妃更是覺得自己當初憂慮的沒錯,不僅遷怒宋青梧,甚至連宋知雪也不曾放過,那時遠寧公主已經出嫁,也還是會被魏妃尋個理由召進宮來,靜水宮門一關,外頭的宮女太監(jiān)聽著里頭責罵的聲音,誰也不敢動。
謝康自是曉得兩人關系不好,鄭重地點了點頭,說:“屬下明白。”
時辰確實快到了,謝淮驍去前頭院里吃完廚房準備的早點后,謝康已經將謝德子從青檀院那邊牽了過來。
在青檀院里關了小半月,不曾出門跑路,給驢悶壞了,結結實實啃了謝康喂的五根蘿卜后,蹄子撒得飛快,也虧得這會兒它拉的不是初一夜里出城時那輛破爛車,否則怕是經不住它顛。
但盡管這樣,也還是快把謝淮驍顛廢了,他本就宿醉未徹底好全,頭暈眼花,幸而從府里出來的路不遠,至宮門百步的距離時又必須下車步行走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驢車里下來了。
他身上披著大氅,手里攏著手爐,回頭瞪了瞪打了響鼻的謝德子,帽翅都晃起來了,憤憤威脅道:“下次再這樣,我可就要克扣你的蘿卜了!”
謝德子刨了刨地,又啊啊叫了兩聲,極其敷衍,還甩了甩尾巴。
“哈哈,怎么這么大的人了,還同一頭驢過不去。”
謝淮驍聞聲,正好見到林海潮從驢車邊上剛落下的驕子里出來,一樣披著大氅,不過未拿手爐,滿臉笑意地看著他這邊,搖了搖頭。
謝淮驍頓時收起神色,正經起來,朝他作揖:“林閣老。”
謝康也從車上下來,站在謝淮驍身后一步遠的位置,向林海潮行禮。
“何必同我這般生分,淮驍。”林海潮擺擺手,走到他身邊扶起他,上下仔細打量著,蹙眉問,“聽張致和說你風寒早好了,怎的還是如此臉色?”
他本就白皙,大氅又是深色,只會襯得他更似白玉,但宿醉的關系,這等白凈里摻了別的顏色,換作別人如此,倒是分辨得出是頭天喝多了酒或熬了夜,落在他身上,卻更像三分病氣,連紅痣的顏色也跟著黯淡了一些,不怪林海潮會聯(lián)想到早前的風寒上。
“不妨事,謝謝閣老關心。”謝淮驍淡淡一笑,輕飄飄按下昨夜自己進宮同宋青梧喝酒一事,說,“春休里躺懶了,這么早起來上朝還不太適應。”
聽他如此說,林海潮便也放下了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大氅上發(fā)出悶悶的幾道聲,說:“年輕是好,先生如今覺淺,倒是真羨慕你們。”
只是,他話鋒一轉,又說:“但還是需得時時警醒自身,你比放歌好,他春休在府里只安分了兩日,天天去外面聽曲兒吃酒,仗著翰林院修撰不必上朝,昨夜子時了才滿身酒氣的回來。”
放歌是林閑的表字,林海潮為他取名和表字時都只是為了讓他不必整日將自己困在書案前,要知勞逸相合,不曾想,林閑得了狀元進了翰林院后,倒是把名字的意味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勞見不到多少,幾乎全是逸。
林海潮話里那安分的兩日,一日是初一,林家在雁都親戚不多,但林海潮的地位擺在那兒,客是少不了的,林閑被林海潮強行按在家里好好招待。
另一日,則是謝淮驍上門拜訪的那天,這回林閑倒是主動留下的,帶著謝淮驍去自己院里看自己新喂的紅羽公雞。
那雞走路昂首挺胸,頭上的肉冠又大又挺,威武神氣得很,叫聲清亮遼遠,謝淮驍見了也極其喜愛。
林閑見狀,便說等后頭尋個日子一起帶著去斗雞,保管能賺一大筆零花銀子。
但偏偏林海潮見不得這個,當天便令人捉了,成了桌上十分合謝淮驍胃口的辣子雞丁。
林閑氣極了,謝淮驍也感到惋惜,那道菜終究是沒人動筷。
謝淮驍莞爾,說:“我倒是羨慕林閑。”
話說這里便停了,未在深入,林海潮心里過意不去,四年前的事不僅僅是謝淮驍心里的刺,同樣也是林海潮的刺。
還未到宮門開的時辰,官員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林海潮不好再等在這里,便先去了前頭。
按照品級,林海潮是要排在最前面的,后面文武分列,各部尚書和將軍排在一起,再后頭,便是侍郎和中郎將。
往日里,謝淮驍身后都是戶部左侍郎蔣正則跟著的,他四年前是戶部右侍郎,本該是他來做這個尚書的,偏偏謝淮驍橫插一腳,蔣正則只能左右倒一倒,但他心里倒是沒有怨念,人如其名,在其位謀其職,這幾年里,和謝淮驍配合得十分默契。
但今天他稍微來晚了一些,位置便被別人占了。
陳相如手里握著扇,是先帝給他和遠寧公主賜婚時贈與他的,鎏金竹紋,春夏秋冬,從不離手。
“謝尚書。”陳相如出聲,喊了謝淮驍,說,“今夜可否有空,想請尚書大人到公主府里坐一坐,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