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樂游
辰陽宮不缺地龍,各處屋子都烘得人可在里頭只穿春秋季的衣裳,謝淮驍一進樂游齋的門,便順勢將大氅扔在門口的掛架上。
來過辰陽宮許多次,被宋青梧用作書房的樂游齋自然也不是第一次進,回回來,身上不方便帶的東西都是擱在進門處的,這讓他的動作都成了下意識的,做完后,才覺出這道習慣被放在今日,當是不該的。
不過宋青梧卻像是沒有發現一樣,關寧不在,便自己解身上明黃刺繡龍紋氅衣的系扣,長大后的衣服比幼時繁復太多,他又甚少親自做這樣的事,修長的手指攪了半天,明明比謝淮驍先一步進屋,卻后退下衣裳。
謝淮驍用虎口貼著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并攏手指扣住他的領口,仿佛當真扣住了鏈。
只要他輕輕一拽,宋青梧便會朝他傾倒而來,這樣的認知令謝淮驍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
不過,他還是先松了手,宋青梧抬起頭看他,眼底蓄著晦暗的浪潮,但見他捉著自己的手,低頭將自己掌心里托著的糖卷到嘴里,然后仰起頭貼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進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這些,謝淮驍蹙眉退開,嘖了一聲:“真苦。”
宋青梧笑了笑,道:“明明是甜的。”但偏偏,宋青梧瞧著一點也不像心血來潮。
方才隔著衣裳,尚能好些,如今藥油抹了宋青梧全手,落在他后背腰上處處都是滑膩的,還滋出了聲兒。
謝淮驍雙臂盤著壓在抱枕上,手指卻死死拽著,指節都泛白了。
甚至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東西,這會兒竟然又微微抵起,謝淮驍渾身繃緊,這會兒是當真不敢亂動了。
他的動作雖小,卻仍舊讓宋青梧察覺了,畢竟腰一緊起來,即便宋青梧推拿的手法再好,也施展不開。
處處緊澀,藥油用得再好,也揉不開里頭淤塞的經絡。
宋青梧蹙眉,拍了拍他的腰,說:“哥哥,放松些,別這么緊。”
謝淮驍如何做得到,心里明鏡似的,說:“陛下親自動手,叫臣如何能放松得下。”
“不把我當陛下,便不行嗎?”宋青梧說,“我叫你哥哥,也不自稱‘朕’,將你當做親親兄長那樣對待,哥哥又為何固守那君臣之禮。”
謝淮驍頓了頓,心里唏噓,心道宋青梧當真是天真,若曉得他這個“哥哥”如今生了什么心思,怕是避之不及。
宋青梧如今習慣了做皇帝,哪有那個做皇帝的能忍受一個男人對他生了那種心思,即便只是單純色|欲。
謝淮驍蹙了蹙眉,覺得單純色|欲反而更加不可饒恕。文府上的這段路里瞇一會兒,愣是被抖得睡不著,車里鋪著厚厚的軟墊,他的小屁股也被顛得不舒服。
謝淮驍撩起簾子的一角看著外頭的房屋,御馬道上擦肩而過的都是騎馬的人,謝淮驍握著小拳頭,心道日后一定像父皇和哥哥們那樣,學會騎馬,馬上雖然也顛,聽說還會擦著腿,可是那威風呀!
他再也不要坐馬車了!
于秉文的府邸是靖南王賞的,五進的大院,只他一個人住,仆從不過四五個,許多院子都被他改成了藏書室。
周昀到了相府門口下了馬,相府里的人早早便等在了門口。
于秉文還未下朝,今日靖南王拖沓了些,但清晨走之前他便吩咐了家里下人,殿下來了,便教世子先領著。
誰曉得宋青梧今日起得晚了,謝淮驍到的時候,他才將將睜開眼。
周昀身上還有別的差事,下課時會再來接,只留了一個隱蟒衛在相府暗處守著殿下。
謝淮驍頭一回一個人離開宮里,對什么都稀奇得很,他曉得有人會守著自己,也曉得這大宅子里頭住著父皇最看中的朝臣,十分放心的將自己交給門口來接的下人。
世子爺還沒來,下人也不能把世子晾在一邊,便帶著他去了于秉文平日給宋青梧上課的屋里,這里比不上宮中庭院精美,相府的下人回想起了前兩位來這兒上學的世子,生怕這個小主子也是覺得這里不行那里不可,坐不愿坐,茶更是連碰一下杯盞也嫌棄的。
連心也沒有,這般念頭就對著宋青梧去了,是對天子的褻瀆。
謝淮驍可不敢在此時得罪宋青梧,宋青梧如今對他的示好,對他來說反而一件難得的好事,他需得仔細維持,這樣一來,他順利休致的機會才越大。
謝淮驍心里斟酌著事,一時忘了回宋青梧的話,宋青梧抿了抿唇,手里的勁忽然加重,謝淮驍一瞬間吃痛,下意識松開了繃著的身體。
卻不料宋青梧趁機按住他的肩將他翻了個面兒,人也匍匐在他上頭,望著他,忽然笑了笑。
宋青梧嘆道:“還以為哥哥不說話,是因為趴著不舒坦,不曾想是因為這個。”
他一邊動了手,一邊責怪似地看著謝淮驍,看著謝淮驍兩頰飛快地染上薄紅,和眉間紅痣相互照應生輝,心里貪念越盛。
這么好看的人,徐徐圖之,要圖到什么時候。
一瞬間,宋青梧不那么想等了。
“你——”謝淮驍瞪他,卻因為被拿捏了要害而不由自主地軟下了聲,“……別這樣。”
宋青梧自是不會聽他的,知道他該是喜歡的,否則,第二次了,如何會依舊放任自己碰他。
但卻也害怕換作別人,謝淮驍也會如此。
聲色之事,一旦開了口,便會容易生出決堤之態,沒有人比宋青梧更懂其中危險,他瞇了瞇眼,心里曉得謝淮驍并非這樣的人,可又希望經他手之后,謝淮驍能變成這樣的人。
宋青梧坐在他腿間,謝淮驍眼睜睜看著他肉眼可見的變化,心里動如脫兔,耳朵熱得他覺得自己咬化了。
“禮尚往來。”宋青梧牽過他的手,手上藥油渡在了謝淮驍的掌心上,“那回見哥哥得了趣味,我后來也因此夜不能寐。”
謝淮驍不想聽,更不想任由他牽引,怒氣沖沖道:“閉嘴!”
“哥哥慣會叫我閉嘴。”宋青梧垂眸看著他,喟嘆一聲,“朕可不許愛卿這般沖撞朕。”
謝淮驍渾身僵硬,他被拿捏得渾身發軟,什么撞不撞的,他這會兒統統做不到,心里氣自己眼下只會出些怪聲,唯一慶幸的竟然還是因為此時無力而無法動手。
卻不知讓宋青梧得逞,一步步試探到了他于此的底線。
“我這樣一前一后,兩邊照顧,頗有些累。”宋青梧說,可惜道,“哥哥也不疼一疼我。”
謝淮驍腦子里全是漿糊。
他在說什么?什么疼不疼的,他有什么好疼的,明明自己才是受制于人的那個!
這人太過分,倒打一耙,卻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謝淮驍從間隙里擠出一絲清醒,竟然也是用來思考起了宋青梧,覺得這東西當真是碰不得,連人也變了。
忽然間,宋青梧附身下來,似乎是支撐不住那般,倒在他的肩窩里。
“……哥哥。”
宋青梧喃喃,手里的兩人緊貼著,耳邊是謝淮驍的喘息,蜜糖一樣,卷裹了他。
“清醒一些,哥哥。”宋青梧說,徹底埋首進謝淮驍的肩頸里,“你上次說寄給我的那些信,前些日子傳急報去虎嶺關讓陳敬找那時的信差了,昨夜得到虎嶺關來的回信——”
謝淮驍眼神里已經滿是朦朧,嗯了一聲,分不清是疑惑還是快樂。
宋青梧不放過他,即便自己也在一處,身心翻騰似狂波怒濤,舉動越來越過分,聲音卻努力維持了淡然,不細細分辨,幾乎聽不出里頭的兇狠。
宋青梧說:“想聽么?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瞥了他一眼,謝淮驍不再與他爭論,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將今日處理完的奏折整理好放在一處,一會兒好交給關寧,讓各部的人自己去內閣值房領回去。
便是這樣,桌上未處理的折子也還有好一些,謝淮驍看了一眼,想到今夜怕是還要花些時間來弄,心里的抗拒便瞬間升到了最高處,樂游齋也半點也待不住了,扯了扯宋青梧的衣裳。
“走了走了。”謝淮驍說,“公主和康哥兒該到了。”
宋青梧從容起身,想順勢牽住謝淮驍的手,但不知謝淮驍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巧抬起手腕自己揉著,宋青梧頓了頓,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來,說:“關齊去接的,算算時間,應該已經進了辰陽宮的宮門。”
進了宮門便快了,謝淮驍連忙朝外走,說:“那還不快些。”
宋青梧停了一停,看著謝淮驍的背影,見那人快要走到門邊時才邁步跟了上去。
他仿佛,當真是無意的。
小太監們正按照關寧公公的吩咐,接二連三地往中堂那張桌上布著菜,關寧在旁盯著,心分作了三份,一份放在眼跟前的事情上,一份落在樂游齋的方向,最后那份,便提著,聽宮門處地動靜。
不過,倒是巧事,謝淮驍和宋青梧剛剛出現在關寧的視線里,辰陽宮宮門處便傳來了通報,宋知雨和謝康也到了。
“抓緊些。”關寧催促小太監們,“陛下的客人來了。”
小太監們聞言,腳步變得更快,手里卻還是一如既往的穩。
關寧見狀十分滿意,正打算過去先替陛下迎接宋知雨,謝淮驍便已經到了跟前。
謝淮驍朝關寧點了點頭,說:“公公先忙別的,公主那里,我去便可以了。”
“您也是客人,這——”
關寧的話還沒有說完,宋知雨人還未至,聲音便先來了:“何必如此見外,進去吧,本宮走了一路,早就走乏了,可不想同你們寒暄。”
話音落下,她的身影便出現在謝淮驍和宋青梧面前,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謝康。
謝康抬起頭,見到站在廊下的謝淮驍,見到他神情安然身上毫無不適的跡象,心里的石頭才重重落下,崩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終于能松弛了。
他跪下朝宋青梧叩首:“草民斗膽面見圣上,還望圣上恕罪。”
宋青梧說:“起來吧,康哥兒今日是客,不必行次大禮。”
關齊總算機靈了一回,他本就站在謝康身邊,聽到陛下的話,彎下身去將人扶了起來。
謝康起身,又朝宋青梧作了揖:“謝陛下。”
關寧走到宋青梧身旁來,說:“陛下,里頭已經好了。”
“嗯,你下去吧。”宋青梧說,又對著另外三人道,“先進來吧,有什么想說的話,可以一邊用飯一邊講。”
宋知雨倒是從容,說:“那本宮便不客氣了,對了,弟弟的病可好了?莫要過到本宮身上,又回去過給小朋友們。”
宋青梧輕笑一聲:“皇姐若是害怕,可以不用勉強留下用飯。”
他看了一眼謝淮驍,謝淮驍也正好望過來,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一瞬,瞬間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宋青梧帶著宋知雨先進去,給主仆二人留了些許時間。
“康哥兒。”謝淮驍眉眼柔和下來,走到謝康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讓你們擔心了。”
謝康搖搖頭,說:“我到底還是心急了一些,若非公主良善,否則我如此任性的舉動,怕是要給世子爺添麻煩。”
他今日大半的時間都在等待,特別是宋知雨答應帶他進宮以后,靜下來細想,才覺察出其中的不妥。
若換作其他事情,他必定不會犯下如此明顯的錯誤。
但謝淮驍于謝府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皇宮又不同于其他地方,不是謝康想些法子就能私自進入的,若不能及時確認謝淮驍的安危,以靖南王府的境地,謝康實在是害怕生出別的事端。
謝淮驍也不是不明白謝康的擔憂,說:“如今見了我一切安好,夜里回去了,也仔細替鐘伯解釋,讓他寬心。”
謝康點了點頭,說:“世子爺放心,我一定照辦。”
“還有一事,”謝淮驍說,“明日要陛下便要暗中啟程前往南菱州,仔細地,我不便與你多說,只告訴你此番前去,我也要跟著一路,你便跟著我,夜里還要收拾好行李,明日破曉前,于城門十里外的驛站處匯合。”
宋青梧眼神里有涼意,按著謝淮驍肩膀的手漸漸游移,虎口卡在他的鎖骨上。
若是單單因為他自己的事,謝淮驍早就會像初一在溫泉水里那樣試圖反抗了,但牽扯了靖南王府,偏偏乖得像兔子。
又漂亮又聽話,似乎為了靖南王府,什么都能舍棄。
「臣是要回家的。」
宋青梧的腦海里驀的響起四年前染了風寒、高熱不退那日聽見的話,覺得脖子上又傳來被人勒住一般的感覺,連呼吸也變得艱澀。
虎口移了上去,捏住謝淮驍的下頜,讓他揚起臉看著自己。
“謝哥哥。”宋青梧問,“要不要試著信一信我?”
第 27 章 水色
宋青梧的指尖溫熱,捏住后便不自覺摩挲著謝淮驍的下頜。
平時養尊處優的人卻有著截然相反的指腹,謝淮驍的掌心有握兵器留下的薄繭,宋青梧卻比他還要略粗糙些。
食指輕觸著謝淮驍的皮膚往頸項伸過去,順著中心線酥過喉結的輪廓,擠開了朝服領口。
宋小是不識路的,他來相府的時間不過半年,這半年里,宋青梧或許去過燕江,但并沒有帶著宋小。
“這樣么。”謝淮驍說,“罷了,替我取熱水來吧,我這便起來了。”
“好的夫人!”
謝淮驍對這個稱呼敬謝不敏,只是宋小喊得這么順溜,不用想都曉得是宋青梧授的意。
謝淮驍說:“以后在我面前,不要這么喊我。”
宋小茫然:“可是夫人不是相爺的夫人么?”不喊夫人還能喊什么?
謝淮驍斟酌了一會兒,才說:“叫公子吧。”
說罷,謝淮驍掀開床幔下來,繞出屏風,烏發未梳,披在身后不顯凌亂,身上穿著的白色里衣是宋青梧昨夜替他擦洗后換上的,除了領口露出的痕跡擋不住、嘴唇嫣紅以外,別的都被掩好了。
宋小頭一回看見這么漂亮的人,夫人雙眼眼尾的小紅痣帶著勾人的風韻,就像溫先生書房里收藏的那些美人圖,一瞬之間,宋小明白相爺為何不愿叫外頭的人曉得夫人了。
他要是有這么好看的媳婦兒,也舍不得給外頭的人看。
謝淮驍身上酸乏得緊,想去泡地泉解解,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出一趟門。
相府坐落在長安里,長安里住著許多勛貴重臣,幾乎都認識這張臉是誰,自己頂著這幅樣貌從相府出去,若被人看見了,對宋青梧來說都不是好事。
謝淮驍在朝中已經死了。
“別光看我。”謝淮驍在宋小的圓揪揪上捏了一把,“我的熱水呢?”
宋小回神道:“這、這就去!”
熱水也是在小廚房里燒好的,宋小動作麻利,一會兒便準備好了凈臉洗漱的東西,接著又將煨著的魚粥端出來,謝淮驍收拾完自己,宋小已經將粥和配的小菜擺出來了。
謝淮驍隨手捻起一條小魚干放進嘴里,宋小愣愣道:“夫——公子,那是小爪的飯食!”
“……我曉得。”謝淮驍聞言,動作停了一瞬,復又神色自然地吃掉小魚干,余光朝那疊魚干掃了一眼,才發現是宋青梧給小爪專門用的荷葉盞。
“我替小爪嘗嘗。”謝淮驍有些尷尬,也害怕宋小問起小爪去了哪里,再加上他本來也有事要交給宋小去做,便道,“小去替我尋一頂帷笠,收拾些銀錢,待會兒同我一道出去。”
“啊,要出門么?”宋小被他突然轉移的話題岔開了,“若是公子有想要采買的東西,可以同小說,小去買便可。”
謝淮驍原本正要拿著勺吃粥,聞言將勺擱下,瓷聲清脆如響在宋小腦中,謝淮驍問:“相爺不愿我出門?”
宋小使勁兒搖頭,頭上的小圓揪都快被他甩掉了。
宋青梧可從未這般吩咐過,宋小的本意只是不想謝淮驍自己跑一趟,誰曉得竟是讓夫人誤會了相爺,要知道相爺可是才哄好夫人,若是夫人因為這又跑回娘家去,相爺說不定會讓楊叔扒了自己的皮吊起來揍!
宋小捂著嘴,缺不曉得自己人模樣看著就像是無意間賣了宋青梧,謝淮驍瞇起眼,好家伙,宋青梧似乎真打算把自己關在這梅園里。
什么日后時間合適了,便會讓自己用原來的樣子去相府外頭,山君床上的話果然都是用來哄小嵐君的!
但是氣歸氣,謝淮驍也不是不識時務的人,否則也不會叫宋小替自己找帷笠來了。
“唉,罷了。”謝淮驍故作嘆息,“我曉得他不愿我出門,這般為難你也是我的不對。”
“沒有的事!”宋小慌慌張張道,“相爺不曾說過不讓公子出門!我這便去給公子找帷笠!”
說完,宋小拔腿便跑,似乎覺得自己跑完了便會讓謝淮驍對宋青梧感到失望一樣。
見宋小跑沒了影,謝淮驍笑了一下,這小孩兒單純得緊,好騙,也不曉得宋青梧是從哪里找回來的。
他舀起魚粥喝了一口,腥味有些重,咽不下去,找了帕子將口中的粥吐出來,謝淮驍嘆了口氣。
果然他不喜歡吃魚。
但是小魚干是真的香。
宋小尋來的帷笠是周娘的舊物,但保管得很細致,是國公夫人贈予她的東西之一,故而又十分精致,只是一眼瞧去,便曉得是嵐君用的物件,雪色的輕紗從笠上垂下,和宋青梧替謝淮驍置備的衣服十分相稱。
周娘聽宋小說是梅園里頭那位要借用,二話不說便借了,楊叔昨天來和她說了相爺和夫人的事,周娘心里其實對宋青梧有些小埋怨,她曉得宋青梧對殿下念念不忘,猝然變心在府中養了別人,叫天家人曉得了不好,但夫人卻要因為這個被相爺藏著,光是想想周娘就覺得苦。
他伸手要拿掉謝淮驍手里的信,謝淮驍這時似乎緩過來了,信捏得死緊,揚起臉看著他。
謝淮驍聲音壓抑顫抖,幾說不好話,問:“……靖南王為何會給陛下寄信?”
他到底還是留了一絲鎮定,否則如何連父親二字都不敢在宋青梧面前說。
宋青梧撫開謝淮驍眼角的水光,呼吸放輕,仿佛沒聽到那般,固執地重復,問:“我弄疼你了么?”
第 28 章 丟了
疼?
謝淮驍勾唇譏笑,當然疼,自己咬的自己知道用力多少力,但又如何比得上看到這封信時心里的害怕。
“陛下既然如此關心臣,不如先回答臣的問題。”謝淮驍嘲諷,“回答了,臣就不疼了。”
宋青梧瞳孔顫了顫,惱他這個時候還要夾槍帶棒的說話,但又在怪自己,這封信拿得太突然,沒有給謝淮驍做好足夠的準備。
他沒有想到見到謝孟宗的信會讓謝淮驍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宋青梧生氣地重重揉了揉謝淮驍的眼角,揉開那一片紅,說:“朕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是不是被別人雕空了,怎么總是不記朕的好。”
沒良心。
方連領著二人到了商行里用來給客人住的院子,推開屋門,說:“二位大人先用著飯菜,信還放在老夫屋里,這便去取來。”
周先述和林閑一齊謝過方連,只是轉身回屋的動作到底還是林閑更快,他是真的餓了。
換作以前離開雁都,他林放歌游山玩水、閑情逸致時也不是沒吃過這種趕路的苦,一樣是吃便于攜帶的干糧,偏就這回的難以下咽,也偏是這回的路跑得他身心俱疲。
“抱歉,周大人,下官就不同你客氣了。”林閑先一步坐下,滿桌菜溢出的香氣簡直心曠神怡,拿起箸便夾了一筷子肥美魚肉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嘆了一聲,“還是吃熱的舒坦。”
“才跑了幾天,何至于成這樣。”周先述走過來坐下,搖了搖頭,“難怪閣老提起你時總愛先嫌棄兩句。”
林閑不以為意,不過墊了墊后也緩過勁兒了,動作慢慢重新變得斯文,說:“跑前跑后都是讓人喘息不了一刻的公務,他清高,不叫苦,我可學不來。”
周先述笑了笑,不置可否。
方連來去得快,林閑才吃了兩分飽便進來了,走到周先述身邊去,遞過信:“周大人,這便是世子爺寄來的信。”
周先述接過來道了謝,沒有著急拆,而是問:“方掌事便留在這里一起吃吧,左右飯菜也多,我和放歌兩個人,稍稍有些勉強。”
林閑放下碗筷,應了周先述的話。鐘伯從青檀院出來,去前頭回話時,太陽還懸在山巔邊沿,晚霞金紅,廊橋正對的山似灑了金箔,但如今日輪已經沉入山坳,張明學和孔岳吃飽了茶點,也還沒有見到謝淮驍的身影。
孔岳扯著袖邊擦了擦額邊的汗,心里有些擔憂,覺得他跟張明學許是被耍了。
鐘伯年輕時跟著謝孟宗,從北走南,見識過許多,自然察覺到孔岳的情緒,忙道:“尚書今日剛從南菱回來,你們來時恰在沐浴,拾掇好了,請兩位再耐心等一等,順便也留在府中用飯。”
張明學說:“謝謝,飯就不必了,敢問鐘伯,陛下可跟著尚書到了府中?”
他們這趟來的目的本就是為了見宋青梧,若宋青梧不在,他們也沒有必要在謝府多耽擱。
聽到他問起陛下,鐘伯有片刻的遲疑。
沒有提前問過陛下和世子爺的意思,他一時拿不定,該不該向他們吐露陛下的行蹤。
不過,倒是沒有等他想太久,張明學和孔岳紛紛站起身,恭敬地朝著門處抬手作揖,說:“見過陛下。”
宋青梧點了點頭,說:“平身。”
他還是跟著來了。
原本是當真不來的,但謝淮驍顯然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宋青梧,本以為那點酸軟不算什么事,歇一會兒,不說全好,也至少能好大半。
可捱到宋青梧將自己的頭發都仔細擦干、甚至順帶將他自己打理整齊了,謝淮驍也還在齜牙咧嘴,只不過因為樣貌太出塵,讓人見了會覺得我見猶憐,于心不忍。
不過,謝淮驍到底是能忍的,雖然宋青梧在的時候,他總是想放縱些,甚至一路到前院前,還讓宋青梧背著自己,但等真的走近了,小廝仆從漸漸多起來,便拍拍宋青梧示意他放自己下來,要宋青梧走在自己前面些。
直到進到屋里坐下,他臉上也瞧不出半點方才在青檀院里的模樣。
“兩位等久了,陛下同我一路風塵仆仆,有些乏累,耽擱久了一些。”謝淮驍說,“不知兩人如此著急到我這處,所為何事?”
宋青梧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還記得剛才在青檀院里時,謝淮驍試著起身又坐下,眉心都是緊蹙著的,抓著自己的手圈得十分緊,這會兒莫要說蹙眉,甚至面帶笑意,如此前在雁都里那樣,顯得漫不經心。
不愧是哥哥,宋青梧收回目光,微微勾了唇,他當真處處都是極厲害的。
此前陳啟云還在任上時,孔岳和張明學都是禮部的主簿,不用上朝,只在特殊的場合面過圣,連謝淮驍也見得少,此番若不是禮部牽連的人太多,他們二人是邊緣之人,否則,暫代禮部左右侍郎的差事,也落不到他們身上。
張明學尚好些,孔岳真見了宋青梧和謝淮驍,心里不禁打起鼓,目光也不知道該落在何處,生怕二人看出自己此時的慌張,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覺得二人已經察覺了,甚至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令他大氣都不敢出。
孔岳暫任的左侍郎,本該是他來同宋青梧稟報的,可謝淮驍將話拋了出來,他也沒接上,張明學皺了眉,只好道:“回謝尚書的話,屬下此番是為了陛下二來的。”
宋青梧和謝淮驍都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張明學說:“臣知道陛下趕路疲憊,但清明祭祀在即,還有許多事需要當面同陛下確認,故此,臣等才在得知陛下和尚書大人回雁都的消息后,直接過來打擾,還望陛下恕罪。”
“既然曉得是打擾,如何不能等明天?”宋青梧淡淡道,目光在張明學和孔岳身上輕輕掃過,“若是朕不出來,便要在這里一直守著,叨擾尚書?”
話里維護的意味太重,甚至有些要治罪意思,孔岳嚇了一跳,幾乎要忍不住跪下了,但張明學頂著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直言不諱:“回陛下,臣在宮門處也安排了人,若是見到陛下回宮,自然會到謝尚書府上來稟報,并不會一直叨擾尚書。”
孔岳詫異地看向張明學。
這件事他并不知曉,張明學是背著他安排的。
一時間,他的目光閃過復雜,心里也有些堵塞,但很快便釋然開,張明學向來便是這樣周到的人,也是如此正直的人,否則也不至于在主簿的位置上磋磨好些年,總也走不上去。
“張大人當真心細。”謝淮驍說,笑道,“此前便曾聽說大人做事周全得當,今日見了,倒是言符其實。”
宋青梧望過來:“愛卿同張大人熟識?”
“謝大人好意,老夫便不了。”方連道,“商行前頭還有事在等著老夫過去,飯食是有的,不必掛心。”
聽方連這樣說,周先述也不好再留,陽和商行在每一處的生意都做得大,方掌事抽了兩日專程去城門處守著,自然也堆了許多事在等著他。
方連再次離開后,周先述才放下筷,拆開了手里的信。
不算長的一張,開頭是寫給林閑的,謝淮驍在里頭一是告知自己和宋青梧已經到了南菱州,二則是,希望周先述和林閑在尋到證據后,能先去一趟南菱州。
說是急信,應該也只是怕時間上有差錯,不能將信送到他們手中才戳下的,周先述一目十行的看完,便放到了林閑的手邊。
“主要是給你的。”周先述說,“不過陛下和淮驍的確是到了南菱,并且希望我們過去一趟。”
林閑掃完信,見的確沒有旁的重要事后,又問周先述:“那我們何時去?”
“自然是越快越好。”周先述說,看了一眼林閑,“飯后休息一會兒便可上路,他們來查蔣正源,信送出來兩日有余,萬一其中生了變故,我們去晚了會耽誤事。”
林閑自然曉得這個道理,只是心里免不了又噎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只能更加狼吞虎咽,力求吃飽了再上路。
周先述將信拿回去收好,用完飯后,便去朝方連說他們準備馬上啟程南菱州的事。
方連雖然驚訝,但到底不好過問,只是幫他們又準備了體力充沛的馬和路上的吃食,趁著這點時間,周先述和林閑去洗整了自己。
熱水里泡過后,身體的疲憊比之前還要明顯,林閑罵罵咧咧地騎上馬,將這筆賬算在了謝淮驍頭上。
林閑說:“等到了南菱州,我非得讓世子爺好好請我喝酒!”
周先述笑了笑,道:“你能如愿,便好了。”
林閑只當他又是在說要以公務為先,便將這話當了耳旁風,駿馬疾馳,眨眼間便落在了身后揚起的塵土里。
岳州到南菱近,第二日中午,兩人便進城了,照著信上說的先去了客棧,結果撲了空。
不過也不算全撲空,關齊這幾日都被留在客棧里,見到兩位大人來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周——”關齊生生咽下“大人”二字,改了口,“周、周老爺,林公子,你們怎么這時、時來南菱呀?”
聽見聲,周先述和林閑才回過身去仔細看客棧大棠,這才見到朝他們走來的關齊。
“你怎的一個人在這里?”林閑問,“主子呢?”
“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府衙里,你們要、要尋的話,得去那邊。”關齊說,主動要接過他們的行李,“我幫你們拿去、去房間里放著吧。”
周先述搖了搖頭,說:“不了,謝謝關齊,我和放歌還得去主子那邊,行李里有東西要帶過去。”
“哦。”關齊點點頭,又問,“那你們識得路么?不識得的話,稍等我一下,我、我去后頭將車駕來。”
周先述在林閑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婉拒了關齊的好意,拜托他替自己和林閑開兩間房后,便立時出了客棧,朝府衙過去了。
吏部每年都要外出核查官員的考評,周先述還沒有做尚書那會兒就已經去過了許多地方,南菱州這等重要的地方,自然也來過,熟門熟路,不一會兒,便帶著林閑到了地方。
里頭值房里,謝淮驍和宋青梧正好要去牢里,查司和又審了蔣正源,在宋青梧的授意下,朝他透露了陛下正在南菱州的消息。
蔣正源已經不復做知府時的風光。
蓬頭垢面、頭發散亂,聽得陛下名字時,渾濁的雙眼才倏地一亮。
“我要見他。”蔣正源忽然走到牢門前,腳上鐐銬叮咣響成了一串,雙手扒在柱子上,“我要見他!”
宋青梧放在桌案下的手悄悄攥緊,半握成拳,面上倒是如常神色,故而未被林海潮察覺他瞬間洶涌起來的情緒。
林海朝說:“如今時間快到了,老臣想提醒陛下,戶部尚書的位置尤其重要,淮驍要走,如今該好好挑一挑可以接任的人了。”
宋青梧笑了笑,說:“先生說的在理。”
聽他這樣說,林海潮提著的心倒是放松了下來。
四年前,他是曉得宋青梧是為何不愿謝淮驍走的,如今宋青梧答應得如此爽快,兩人又一直是君臣,想來陛下應該是已經放下。
宋青梧說,做了決定:“這件事,還需得和謝尚書說一說,便由先生去罷。”
第 29 章 謝尚書
關齊從車馬司找了一輛規制里算得上最好的馬車出來,駿馬蹄疾,車馬宮道寬闊,他手里還拿了關寧給的牌子,一路暢通無阻,不一會兒,便在離宮門很近的地方看見了謝淮驍的身影。
從一品大員的朝服都是月白色并繡仙鶴的褂子,腰間金蹀躞,但關齊覺得只有世子爺能把這身衣服傳出仙氣飄飄的氣度來,雁都里是獨一份,再無旁人了。
關齊又策馬,加了些速度飛快過去,喊他:“世子爺,世子爺!”
車輪滾得急切,謝淮驍是聽見了馬車急行的聲音的,只不過他以為是宮里人有什么急事要趕著出去,還特意往宮墻邊上靠了靠,讓了更寬的路出來。
他順著謝淮驍的目光看過去,那高臺架得位置不如荷水苑那樣高,在一樓和二樓之間,除了從上頭垂下的花傘,這個位置,林閑什么也沒瞧見。
袁絡衣聽見聲,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他們,笑了笑,說:“走廊上看不見,屋子里又一處是下沉的,可以去那里看。”
“下沉的?”
林閑聽后覺得新鮮,畫舫坐過不少,還是頭一次碰上這樣的布局,忍不住走到圍欄邊往外看,當真發現二樓和三樓的房間外都有一處懸在外的憑欄,已經都坐了人,各個帶著顏色不一的面紗,瞧不清模樣。
他一探身,自然也惹來別人的注目,面紗雖然不透,但好歹露出了眉眼,熟悉的人只看眉眼便足夠認出底下是誰,林閑是林海潮獨子,一樓那些或許認不出他,但從二樓開始,便不好說了。
謝淮驍伸手勾住他的后領將人來回來,說:“怎的這么急,待會兒有的是時間讓你看。”
“哎,別這樣拉我。”林閑掰開謝淮驍的手,目光從袁絡衣臉上經過,不由得一頓,更覺羞惱,“下次可不許了。”
謝淮驍本就拽得不緊,被林閑一拂便放開了,但聽了他的話倒是有些驚訝,正想說些什么,便被袁絡衣打斷了。
“林修撰當真有趣。”袁絡衣笑了笑,眉眼彎彎,“時候不早了,三位大人快些同民女進來入座。”
林閑瞪了謝淮驍,說:“聽見了沒,別耽誤人家做生意。”
謝淮驍心道龜龜,周先述從后頭拍了拍他,說:“走吧。”
袁絡衣見三人又跟上來,轉回身去又朝前走了不遠,便推開了手邊的一扇門。
三人進去,正對房門處放了一扇四面開的屏風,黑漆作底,雕刻了荷花金紋,屏風后頭便是月門,幾步臺階下去,便是方才林閑看見的那處懸在外的看臺。
看臺上放著小幾,茶點果盤已經擺好,袁絡衣又招來侍女進來擺茶,說:“你們便留在這里聽大人們安排。”
周先述看了一眼,林閑雖然跳些,卻也明白過來,走到袁絡衣身旁,說:“我們這里沒什么事,留下是屈才了,今天衣姐想來也缺人手,讓兩位姐姐跟你去忙吧。”
饒是見了許多貴人的袁絡衣也有片刻愣怔。
貴人們多講排場,雖然因著荷水苑身后人的關系,不敢對侍女們有逾矩的舉動,但講究起來哪怕是獨自前來也要她安排好幾個侍女進來伺候。
端茶要一個,削果要一個,四五個姊妹進來,各有各的安排。
便是要談事,不需要伺候,也不會如林閑這般客客氣氣,話繞一大圈,只為讓她們聽得舒坦,不感到被冒犯。
荷水苑再干凈,到底也只是一處消遣的地方,評書是雅樂,也是明碼標價,貴人來花了銀錢,想要什么,規矩內,滿足是再正常不過。
袁絡衣胸口不由得一熱,笑了笑,說:“既然如此,民女便帶妹妹們出去了。”
林閑笑了笑,說:“真是抱歉,給衣姐添了麻煩。”
“怎么會,三位大人能來,是荷水苑蓬蓽生輝。”袁絡衣說,“待會兒有需要,大人徑自拉一拉桌邊金線,下頭有鈴鐺的,我會親自過來。”
說完,袁絡衣便帶著兩位侍女離開了房間,仔細替他們掩上了門。
林閑回到屏風后,看了看外廂,說“這位置倒是選得不錯。”
他們正在轉角處,雖不是正對著高臺,卻也能看見正面。
謝淮驍指了指旁邊正面那一間,說:“那里更不錯。”
“訂不到的。”林閑坐下,周先述遞了倒好的茶杯給他,“那里似乎跟荷水苑那一間一樣,都是被人包下的。”
周先述看出林閑方才的端倪,打趣他,說:“看來林修撰的面子還不夠足。”
“周尚書……”林閑有些無言,“尚書大人,您好歹也算我們的長輩,何必——”
周先述道:“即是長輩,關心你豈不是很正常。”
林閑禍水東引,指了指撐著臉看著外頭的謝淮驍,說:“淮驍比我還大半歲,周大人不若先關心關心他。”
周先述端起茶,輕輕笑了笑,意味深長道:“謝尚書自有人關心。”
謝淮驍并未仔細聽他們說話,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旁邊那間視野最好的房間看臺上。
那看臺兩側有簾,能擋住兩邊大部分探究的目光,但即便是這樣,那人也還是規矩地戴著面紗,謝淮驍只能瞧見他的一點側臉。
能看見眼睛就好了,謝淮驍正這么想著,周圍的絲竹聲忽然停住了。
林閑看著下頭,鼓面上一直跳舞的舞姬不知何時已經下了場,擺上了古箏。
林閑說:“要開始了?”
話音剛落,便見穿著鵝黃襦裙、披著金紅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來,頭上梳著云髻,紅色的牡丹釵在上頭,紅妝瀲滟。
侍女們從上灑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面上,身姿款款裊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有見,謝淮驍總覺得她看起來和上次見時,有一絲微妙的不同。
可他說不上來。
“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問,嘆了一聲,“她的步伐瞧著像是有了身孕,這么高的臺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他和周先述起先還在說要等南菱事畢后,留下來玩幾天呢!
這兆頭也太不好了。
周先述和查司和也跟了上來,見到宋青梧,低聲問候:“陛下。”
宋青梧點了點頭。
“讓你擔心了。”謝淮驍說,笑了笑,“好歹我也給自己積攢了好些福氣,真要出事,想來神仙也不會收我。”
林閑愣了愣。
“你真是——”林閑失笑,“看來下回,我也得多學學你,給自己也攢點功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謝淮驍抬眉,道:“你一個立志當一輩子修撰過逍遙日子的人,要這些來做什么。”
“我——”
“林修撰。”宋青梧淡淡開口,“待會兒有時間留給你同朕的愛卿敘舊,現在,別忘了正經事。”
他的話語里并無不滿,語氣也是平鋪直敘的淡然,可林閑偏就是聽出一背心的冷汗。
不過林閑也曉得自己眼下是有些不合時宜了,收斂起脾性,說:“抱歉陛下,臣知錯了。”
宋青梧垂眸:“你擔憂他,倒也無錯。”
查司和輕咳一聲,上前來問謝淮驍:“謝尚書,剛才——”
“剛才是瓷蒺藜。”謝淮驍說,伸出手來給查司和比了比,“大概只有這樣大,時間短,我沒有來得及找留下的碎片,不過都在這周圍,查大人待會兒可以讓人好好來找一找,比對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處。”
查司和看著謝淮驍比出來的形狀,嘶了一聲:“這樣小……一會兒我便讓南菱城防營的張都督來一趟,他要熟悉一些。”
謝淮驍嗯了一聲,說:“還有,其他的牢房也可以搜一搜。”
“別的牢房?”
“蔣正源被捉了之后,左大人便沒收走了他當時身上的所有東西,那瓷蒺藜不會是他從一開始就帶來的。”謝淮驍說,“我想,應當是起先就藏在這里頭的。”
查司和嚴肅了神色,說:“下官明了,這便差人去辦。”
“我同你一起。”周先述忽然開口,給林閑遞了眼神,“放歌也來,若蔣正源當真在牢房里有準備,那或許在別的暗處也留有后手,他在南菱州做主了這么多年,可比我們熟悉,多一些人,也多一份心思去想這些。”
查司和十分感激:“有勞周尚書了。”
林閑有一點遲疑,看了謝淮驍一眼,正欲說話,卻不料查司和竟然直接上來拉他了:“小林先生,一直聽聞您機敏聰慧,倒是要麻煩您多幫幫忙了。”
“啊——”林閑猛地被這樣恭維,一時有些不習慣,腳步飄然,不經意便被查司和拉到了一旁,“好說,好說。”
周先述看著查司和帶著林閑離開,轉過頭來對二人道:“陛下,帶謝尚書去歇歇吧,有些傷,面上是看不出來的,還是要好好檢查一番,午后臣再來尋您。”
說完,周先述便也轉身離開了。
牢房里又只剩下了謝淮驍和宋青梧,沉默片刻,宋青梧才轉頭來看他,說:“走吧,周尚書說得也沒有錯,請大夫看一看,我也更放心一些。”
謝淮驍垂了眼,走過道宋青梧跟前去,伸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和道:“……對不起。”
宋青梧疑惑的嗯了一聲:“……我沒有要責怪哥哥——”
謝淮驍喃喃道:“我把你的劍弄斷了。”
他拉住宋青梧的衣袖,稍微墊了墊腳,仰起頭吻了上去。
一觸及分,宋青梧愣怔,說:“斷了便斷了吧,那本也是為了讓你自保的,如今也算盡了它的職責。”
“但那是你給我的……”謝淮驍有些懊惱,抬眼看他,“你要我,補償你么?”
宋青梧一瞬暗了眼神。
他將謝淮驍攬入懷中,抵在他的耳邊問:“……方才那般如常,怎么現在卻覺得害怕了?”
“我怎會害怕?”謝淮驍笑道,貼近了一些,蹭著宋青梧的臉頰,“……不過,那一瞬間也想過,若是因此讓你見不到我,你該有多難過,那個時候便也是害怕的。”
宋青梧微微張開口,在謝淮驍的側頸輕輕咬。
謝淮驍仰起頭,露出更多地方給宋青梧施為,喟嘆一聲:“我是不是好疼你?”
宋青梧低喃:“你還不夠疼我。”
“呵。”謝淮驍失笑,“那事畢之后,回雁都去,我們洞房好不好?”
宋青梧動作一頓。
“別停下來。”謝淮驍捏了捏他的后頸,“好舒服的,乖,再咬一咬。”
杜云謙跟在他身后,問:“大人,蔣兄——蔣侍郎的事,都察院尚未有結論,我們需要現在就去翻看那時候的卷宗么?”
謝淮驍脫下氅衣,掛在一旁的架子上,聽到他的話,目光冷下,瞥了他一眼,問:“都察院查都察院的,戶部查戶部的,怎么,云謙是覺得,蔣大人尚且未歸,被蔣正源扣下的兩百畝良田,便不用管了?”
他轉過身來,揉了揉手腕,淡淡道:“還是,云謙覺得,百姓的事,到底不如蔣正則的命重要?”
杜云謙渾身冒出了冷汗,說:“下官、下官不敢。”
他竟是糊涂了,忘記了這件事。
“既然不敢,那么——”
謝淮驍話還沒有說完,外頭又來了一人通報,說:“謝尚書,謝尚書,宮里又來馬車了!”
第 30 章 同游
又來?
謝淮驍疑惑了一瞬,旋即明白來人話里先前來的那輛便是自己乘的關齊的車駕,但明了后也跟著覺得奇怪,他才下車多久,怎的又來了。
但通傳已經到了,謝淮驍哪怕剛進屋子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也得出去迎接。
手一背,不忘記叫著杜云謙一起,杜云謙見他不拿大氅就這樣出門,便要去取被掛在架子上的氅衣,說:“尚書大人,外頭冷吶!”
謝淮驍已經走到了門外,杜云謙拿下氅衣后回頭沒看見人,連忙追了出去。
只是,兩人都未走出院子,來通傳的人便帶著關寧到了門外。
說話間,關寧已經在月門外的屋子里擺好了午膳,朝里傳了一聲。
宋青梧深深呼吸,謝淮驍身上有淡淡的香氣,卷進肺腑里令他覺得舒服了許多,接著才站起身,握著謝淮驍的手走了出來。
他沒有讓關寧和關齊留下伺候用膳,謝淮驍在的時候,他更多的只是想要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處。
坐下后,宋青梧朝謝淮驍面前的碗中夾了一筷子烤的小排,才說:“請來了,也吩咐了關齊讓人送她去魏太妃那兒,說來,方才關齊回來稟報過,宋知雪清醒后,說魏太妃想讓她同安寧一樣,給陳相如遞過去一封休書休夫,劃清關系后便不會受牽連,但她拒絕了。”
謝淮驍道:“若是她從不曾參與其中,休夫的確能保全。”
小排上是脆骨,謝淮驍幾口咽下,宋青梧便又夾了一筷子爽口的小菜喂到謝淮驍嘴邊,下意識的,謝淮驍就這他的筷子吃了下去。
宋青梧臉上升起淡淡的笑意,放下筷子,說:“魏太妃如此提議,更多的打算卻是為了她自己,如果不和離,將來陳相如流放,照著律法來,宋知雪會被削去頭銜與身份,同他一道的,太妃雖然不需同行,可也不能再住在宮里,要去靈空觀的。”
靈空觀是雁都城外的一座女觀,在山林深處,魏太妃過去,連個侍女都是帶不得的,更帶不走宮里的金銀細軟,日日茹素,終日枯坐祈福,她矜貴了幾乎一輩子,即便只是想想,她也受不了這樣的落差。
但宋知雪不愿。
謝淮驍垂眸沉思,道:“若非是為了陳越廷,她或許根本不會來宮里跪你。”
“或許吧,我不如安寧了解她。”宋青梧拿了湯碗來替謝淮驍盛了湯放在他手邊,說,“哥哥不生我氣?”
“為何要氣?”謝淮驍看向他,莞爾道,“讓你做明君,并非是要你成為一個冷面無情的人,雖講斬草除根,但宋知雪已經不再要陳越廷保留身份,也不讓他伺候入仕,陳家被抄,遠寧公主府收回,里頭的錢財大多也是要重新回到國庫的,她只求留獨子一命,倒也無妨。”
說到此處,謝淮驍倒是對宋知雪心中所想有了些許猜測,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陳相如的事已經塵埃落定,再旁的事,與他無關,也并非是他所管轄,不必費心。
用過飯,謝淮驍又在樂游齋里陪著宋青梧小憩了差不多一刻鐘才離開。
窗外池邊,桃花已經打了骨朵。
清明祭祀過后,宋青梧下令封了陳府,家中奴仆先行流放去了邊關,但顧念陳越廷年幼,只剝去其頭銜和身份成為白衣,同母親宋知雪一道被禁足于府中,待陳啟云和陳相如發落后,再作安排。
樹倒猢猻散,陳啟云一倒,許多人為了自保,在左旋客查到他們身上之前主動出來投案,不求能保留官職,但只求能留下一命。
左旋客忙得腳不沾地,便用相關人士作借口,朝翰林院順勢借了林閑來刑部幫忙,卻也還是起早貪黑,連著宋青梧一起,幾乎抽不出空。
若是早些知道那日的午間是冠禮前自己最后一次同謝淮驍私下相處,宋青梧說什么都不會如此輕易的就將人放走。
日日上朝,心心念念的人都在跟前,看得見卻碰不了,宋青梧早吃過了葷腥,怎受得了素。
連夜里也被聽不完的要事和批不完的奏折占據。
忍一忍就好了,宋青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等到了冠禮之后,一切都好了。
宋知雨耐心等過了清明祭祀,甚至又隔了幾天,才借著宋峋想謝先生的理由,帶著一雙兒女到謝府來拜訪。
小嬰孩兒本就不太能記事,許久不見謝淮驍,此番便又不認得了,但她的膽子倒是大了許多,烏溜溜又清澈的眼睛一直落在謝淮驍身上,宋知雨笑女兒日后怕是不得了,小小年紀就曉得盯著美人看,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宋峋也樂呵呵的,拉著謝淮驍問長又問短,許由的事在他身上已經瞧不出太多的影響了,謝淮驍見狀十分寬心,又考校了他的功課,見他從未落下,甚至還精進了些后,滿意地揉了揉他的頭。
直到用過晚膳,宋峋和宋汀都累得睡著了,被謝府的人幫忙送上馬車去,宋知雨也沒有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她來謝府的次數雖然不多,但謝康總是跟在謝淮驍身邊的,心里不免沉了沉。
宋峋和宋汀已經在車里被安置好了,宋知雨才搭著自己的侍女的手準備上去,但她頓了頓,終究還是禁不住側身,回頭望過去,視線在謝府的門匾上劃過。
夜里涼風拂開她頰邊的發,眼神有些寂寞,如今夜無星也無月的夜空。
她最后還是沒有忍住,開口問道:“他沒有一起回來么?”
謝淮驍知曉她在問誰,目光淡了下來,說:“他身上有皇命,先回一趟荊城。”
原來是如此?宋知雨聽后忽然放了些心,又問:“那之后,他還會回來吧?”
謝淮驍卻搖了搖頭,宋知雨心里倏地繃緊,抿著唇,聽見他說他不知道。
“你騙我。”宋知雨說,“你是他的主子,怎么會不知道。”
“走之前,公主不是要我將他給了你?”謝淮驍莞爾一笑,“我可沒有再拘束過他,事情結束之后,他回不回來,全看他自己,公主怎么了,之前可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
宋知雨似乎被他點住了要處那般,揚了揚眉,眼神里也有了光彩。
“不回來就不回來,搞得好像本宮稀罕。”宋知雨說,她上了馬車,又掀開車簾對謝淮驍道,“你可不許告訴他今夜的事。”
說完,也不等謝淮驍答應,便放下簾子,催著自己府上的車夫快快回去了。
謝淮驍無奈一笑,道她當真是不坦誠。
*
“到了,許哥。”陳相如先下了驕子,扇子頂著簾讓許由跟著下來,“一個春休沒來,這兒的客倒還是和以前一樣多。”
許由也下了驕,抖了抖衣擺,負手看了一眼荷水苑的大門,垂了垂眼,說:“確實如此,走吧,免得錯過了好場子。”
陳相如笑了笑,收起扇走上去同他并肩,他們兩人是熟客,甫一進來,便被荷水苑的小廝領著,上了二樓。
一盞茶后,謝淮驍和林閑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