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不由間
“怎么樣?”
兩人在對面駐足,林閑轉頭問謝淮驍:“這門頭瞧著便不錯吧?”
垂花門上的門匾是娟秀的“荷水苑”三個字,仿佛能看見題字人提筆時細細斟酌而皺起的娥眉,并不含媚,反而婉約動人。
謝淮驍倒是沒有想到聽書的茶樓會是一處尋常商賈人家住的大院子,院墻雖然高,但還是能瞧見里頭那一座三層高的回字小樓,飛檐角上垂著一串串燈籠,處處窗都亮著燈,隱隱傳來鼎沸的人聲。
謝淮驍點了點頭,說:“確實不錯。”
“臣給殿下請安。”宋青梧拱手作揖,低頭的那一瞬看見了謝淮驍眼中閃過的一絲厭惡。
他心中酸澀,臉上卻瞧不出來,行完禮也不等謝淮驍開口,重新挺直腰背,寬大的朱紅色朝服中央繡著展翅的白鶴,腰間用宮絳束著,松松勒出了勁瘦的腰線。
謝淮驍一晃眼,不動聲色的挪開了目光,橫切在兩側的額發偏露出藏在底下的小紅痣,在宋青梧眼中熠熠生輝。
他仰起頭看著宋青梧,只分開一年的時間,自己似乎沒有什么變化,這人倒是又長高了。
“再往這邊走就是靜安殿。”謝淮驍說,“宋大人是要去哪兒?”
宋青梧這番確實要去靜安殿,妹妹宋悠寫了一封信托自己帶給靜妃,他原本是尋了陛下代為轉交,但靖南王下朝后便去了東都守衛營巡察,德正知道靜妃為了讓他帶宋悠進宮方便,一直沒有收回之前給他的宮牌,便教他直接去尋,殿下的生辰快到了,靜妃今日都會在靜安殿中核對禮單。
若換個別的日子,宋青梧也就回去了,朝臣進出后宮要是被那群言官知道后,又要連著往陛下那里遞參他的折子,他又年輕,還是山君,說不準就要給他安個禍亂后宮的帽子,他可擔不起。
但是就如同德正公公說的,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殿下不是會涉足朝政的世子,百官雖要送禮,卻不會參加生日宴,宋青梧準備了很久的禮,本已打算就這樣混在百官的禮中一齊送入宮中,卻沒想到宋悠忽然興起給靜妃寫了信要他送,他便也想親自將生辰禮交到謝淮驍手里。
如今在去的中途碰上謝淮驍,宋青梧又覺得,還不如混在百官中把賀禮送出去。
“宋大人?”
“臣家里的小妹受了靜妃娘娘諸多照拂,特意寫了信想給娘娘看。”宋青梧從袖中掏出信,連同一個檀木盒遞給一起遞向謝淮驍,“以臣的身份,進出后宮實為不便,還要勞煩殿下替臣將信交給娘娘。”
謝淮驍接過信,卻沒接過那盒子,問:“盒子也是給母妃的?”
宋青梧頓了一會兒,才道:“是給殿下的。”
謝淮驍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是臣給殿下的賀禮,臣始終覺得,生辰這樣的大日子,賀禮還是要交到主人手上才算合適。”
謝淮驍盯著盒子看了一會兒,將盒子拿到手里哼了一聲:“行吧。”
說完,他將兩樣東西都交給身邊的小宦官拿著,搖著扇子回了靜安殿,小宦官朝宋青梧道了禮,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宋青梧看著謝淮驍的背影,唇齒輕動,默念了一句生辰喜樂。
謝淮驍回到殿中,將信交給母妃后便回了自己的住處,摒退了四周伺候的宮人,做賊似的叫他們把門也關上,然后躲進自己寢宮中安置的書房,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宋青梧給的盒子。
里面存著整一盒的梅花干花,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做的,竟是到現在都能聞到那股香。
頓覺無趣的謝淮驍將盒子藏在了自己的榻上,準備隔幾天便拿出一朵干花來當熏香。
夜露深重,楊叔匆匆端著托盤到梅園,抬手敲門后照例沒有回應,他曉得宋青梧不方便,便準備將藥放進去,托盤里還有給小爪準備的飯食,幫著喂了以后便走。
“……別進來。”
楊叔一驚,宋青梧聲音十分低啞,聽著仿佛正受著漫長的煎熬,他擔心不已,卻不敢進去叨擾,只得道:“藥和楚太醫新制的香都給您放這兒了,一會兒相爺方便行走后,一定記得來取。”
說話的間隙,屋內傳來一聲驚嚇般的嗚咽聲,楊叔心覺不對,但沒細想,花雨長要下滿二十日,他還有更多的東西要幫宋青梧備好了送來。
聽著外頭漸漸消失的腳步聲,宋青梧放肆起來,冷梅香牢牢裹挾住懷中的人,聽著因為自己而開始從抽泣求饒。
他不停吮吻著謝淮驍眼角的紅痣,后頸早已被他咬破,信香注入引來懷中人不停的戰栗,他對此十分上癮。
謝淮驍被迫承受著一切,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十歲生辰收到的那盒梅花。
“楊叔走了。”宋青梧在他耳邊引誘,“別為難自己。”
翌日,一宿沒睡的宋國公收到了宋小送來的信,以為那兔崽子終于肯向自己低頭認錯,只是拉不下臉親自來,故而派了自己的書童送信。
宋小低著頭,他臉上藏不住事兒,相爺要告知國公爺的事……還是讓國公爺自己看吧。
信不長,短短幾句話,宋國公眨眼的時間便讀完了。
“這個、這個混賬東西!”宋國公恨恨地將信紙揉成一團,后又展開揣進自己懷里,指著宋小道:“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宋小被他的大嗓門嚇得不輕,唯唯諾諾道:“回、回國公爺,還有楊叔。”
宋國公又問:“陳執那小子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的,早晨我跟楊叔去給相爺送飯,相爺就遞了這信給楊叔,也沒讓我們留下伺候,但、但是楊叔要給那位準備熱水和換洗衣裳,只得我來把信送給國公爺,路上也沒碰著誰。”
說完,宋小怯怯的看了一眼宋國公,宋國公生氣會上臉,如今這幅樣子倒是像極了小老家那些屋門上會貼的門神,他飛快的移開目光,不再抬頭。
宋國公覺得回京后簡直萬事不順,但木已成舟,說什么都完了,無奈地嘆了一聲氣,說:“你回去罷,告訴那個兔崽子,待他休沐結束上朝時,自己來找我要東西。”
宋小低低答應一聲,朝宋國公行了禮后便要走了。
“回來!”
宋國公叫住他,撓了半天腦袋才道:“那是誰家孩子?你可有瞧見長啥樣?好看不?”
五天后,相府,梅園。
謝淮驍也是天賦異稟,被宋青梧這番折騰下來竟也沒有發燒,只是因為太累所以睡得很沉。
宋青梧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彎下腰和謝淮驍額頭想抵,感受著他的呼吸。
真好,宋青梧想,哪怕等謝淮驍醒來會更加厭惡自己,他也覺得無所謂了。
“幺妹的心思,我這個做姐姐的最近也猜不透。”袁絡衣放下碟子,這回便沒再出去,落座在一旁,“不過也不能總是講太‘硬’的話本,曲子也要時常換新,否則客人們聽膩了不再來,我這兒的姊妹們可沒地方去了。”
許由笑道:“衣姐對荷水苑這么上心,不來才是遺憾。”
外頭再次響起琴音,比開頭婉轉了許多,穿插進后面講的“有緣人終究無緣”的故事間,倒是撥動人心得很。
這也是荷水苑同外頭評書場子不一樣的地方。
陳相如看了一眼許由蹙起的眉,朝袁絡衣道:“衣姐,等晚晴姑娘說完,請她來這里坐坐吧。”
第 32 章 似圓滿
荷水苑一晚只有兩場書,袁晚晴說完后,換了另一位姑娘上圓臺,這回懷里抱的是琵琶,撥著肅殺冷調的曲,講了一冊將軍被俘、忠心下屬奮不顧身入敵營單騎救主將的故事。
不過,或許是因為今日的本子都撿了軟的說,袁晚晴講了一個純粹的風月故事,后來的這位姑娘的本子里也寫了兒女情長,救主的那位小將軍和路上幫扶他的姑娘生了情愫,回了城后,兩人很快成親。
謝淮驍原是不排斥的,相較袁晚晴講的那段分離結局的風月,他甚至更喜歡后面這位姑娘的圓滿,但偏偏,他聽了一會兒便聽出來,第二場故事里那個小將軍的原型,正是他自己。
當年虎嶺關一戰,他因及時發現敵襲、又救下陳敬而立下了功,并不是什么要按住不能說的事,許多人都曉得。
姑娘的話本里其實改了許多地方,只是世子爺第一回親耳聽見別人這樣編自己的事寫評書,繪聲繪色,那些雅座里的客人聽到情動處甚至還會嘆句“還好他們圓滿”,讓他多少覺得有些如坐針氈。
回雁都的第二天便復朝是早早就定下的,謝淮驍心里記著人和事,難得沒有在醒來后多瞇一會兒,鐘伯過來喊他,便徑直起身了。
謝德子也興奮,它許久不見謝淮驍了,見他摸了摸自己的頭,便來回踱步,不住地啊啊叫著,聲音不低,謝淮驍擔憂它擾了別人的清晨夢,便又在它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知你開心,但也要注意分寸。”謝淮驍說,認真同它講道理,“若是別人找上門來要吃你的驢肉泄憤,爺可護不了你。”
說著,又摸了摸謝德子毛絨絨的頭,有些刺手。
謝德子自然聽不明白他的話,但或許是許久不見謝淮驍,眼下倒是跟真的聽明白了一樣,又啊了一聲算作答應,但聲音比剛才小了許多。
連載著謝淮驍去上朝也比以前穩當了許多,驢車舊,好在是沒有弄出仿佛下一刻便要散架的動靜。
晨光熹微,朱紅色的巍峨宮門緩緩拉開,百官邁步而入,天際破曉。
配合著周先述后頭送回來的物證人證,左旋客和林海潮已經寫好了要呈送到御前的折子,宋青梧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提了朱筆當場簽批,將陳氏父子關入天牢,等候發落。
罪是死罪,毋庸置疑,但宋青梧偏偏沒有在朝堂上當場宣布,一些人心里起了疑惑,下朝之后,免不了在閑談時揣測幾句。
自然也傳到了謝淮驍的耳朵里,他心里也有些疑惑,只是還來不及自己思索,戶部值房里桌案上堆積的折子幾乎要將他埋住了,若不是關齊駕車來請,他幾乎已經忘記時辰,差些便要錯過去陪宋青梧用午飯的約定。
好在還來得及。
飯食擺在樂游齋,進了辰陽宮后,關齊便帶著謝淮驍徑自過去了,轉進里頭時宋青梧還在伏案,聽見聲了,才抬起頭來。
謝淮驍走到他旁邊,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頸,宋青梧閉上眼,放松地朝謝淮驍靠了過去,側臉恰好貼在謝淮驍的腰腹間。
“先歇會兒吧。”謝淮驍說,“吃飯養養精神,我桌上那些下午還要給你送來呢。”
“關寧已經去知會小廚房,一會兒就在這里吃,擺不了多寬,也沒有多少精致的菜。”宋青梧說,“明明昨天就曉得哥哥要來的,還是安排成這樣,對不起。”
謝淮驍的掌心蓋住他的眼,替他擋一擋光,偷閑休息,說:“說這個做什么,飯菜多了也用不完,恰到好處,你也能多些時間午休。”
宋青梧靠著他,緊蹙了許久的眉心舒展開,懶懶地點了點頭:“哥哥疼我。”
謝淮驍俯下身,在他的眼皮上吻了吻,說:“暫時如此,等忙過這一陣,再弄別的。”
“哥哥拿我當謝德子逗弄?”宋青梧捉著他的手,睜開眼,眼里的疲憊已經稍微褪去了一些,望著他,“用這個吊在我前面,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勁兒往前跑?”
謝淮驍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覺得的。”
“像謝德子也沒有什么不好。”宋青梧說,微微瞇了眼,“沉甸甸的,也有體力,能磨一整夜,只怕哥哥那時魂飛天際,認準了要纏著我,是也不是?”
“你還有心思說這個,看來還是不夠忙。”謝淮驍輕哼一聲,“待會兒我便去同周先述說一聲,讓他來找你談談明、岳二州官員調任的事,保管你連喝水都要關寧貼身喂。”
“這時候讓我見周先述,哥哥心變得真快,這會兒便不心疼我了。”宋青梧說著,嘆了嘆氣,“我真難過。”
“不愿見周先述也行。”謝淮驍說,“早晨許多人都在說陳啟云和陳相如的事,即便是要等父親從丘南國回來,也不過是給他們的罪證多加一道鎖,死罪還是死罪,如何不直接發落了?”
宋青梧把玩著謝淮驍的手指,不正面回答,只是問道:“哥哥可還記得,四月有哪些大事?”
“如何能不記得。”謝淮驍說,“明日的祭祀,以及你的冠禮。”
說完,謝淮驍忽然頓住,宋青梧見他如此反應,變曉得他應該是想到了。
“清明祭祀時本就要寬恕一些罪人,冠禮更是大赦天下,若是今日便發落了,皇恩浩蕩,死罪可以免,但兩件事連在一起,活罪倒是也讓他們逃去了。”宋青梧說,“何況,冠禮之后,還有我們的大婚,再浩蕩一下,怕是能讓他們離了雁都也過得舒舒坦坦。”
“確實如此,你思慮得周全——”謝淮驍說,忽然頓住,“我們的大婚?”
“怎么了?”宋青梧看著他,“哥哥不是答應過我么,這就忘記了?”
謝淮驍下意識開口:“當然沒有。”
“沒有就好。”宋青梧笑道,“靖南王從丘南國一去一回,怎么也要等到冠禮后了,我打算那時再發落他們,如此,便是后面能逃死罪,也不能再逃掉該受的刑罰。”
抄家,流放,充軍妓,陳家上下連著仆從一起都會受罰,謝淮驍想到了宋知雪和陳越廷,蹙了眉,問:“遠寧公主府也會跟著一道?”
宋青梧忽然垂了眸,手指扣進謝淮驍的指尖,用了力,夾得兩人指節都微微泛了紅。
“青梧?”
“早晨從寢殿出來,關寧說宋知雪昨夜捧著一個盒子進了宮,聽他說我在忙,便沒有讓他打擾,在外跪了一夜。”宋青梧說,“她撐著精神見到我,將盒子給我,講她不求旁的,只求里頭的東西能換陳越廷活命,甚至可以削去身份做布衣,此生同皇室再無關系。”
宋青梧聲音放得輕:“說完這些,不等我反應,她便昏死了過去。”
謝淮驍抿了抿唇,也放輕了聲音,問:“……什么籌碼,讓你生了答應的念頭?”
他自然看得出他的決心。
宋青梧埋首進他胸膛里,聲音有些顫抖:“……是哥哥寫給我的信。”
聞言,謝淮驍略微僵了僵,宋青梧自是察覺到了,又道:“我知道不該如此,明君不該顧念私情,可是,哥哥,那是我失而復得的珍寶,我沒有辦法。”
越說到后邊,宋青梧的聲音便越是委屈難言,似乎怕極了謝淮驍對他失望:“……哥哥……哥哥……你莫要生我的氣,好么?”
宋青梧看向立在謝淮驍兩人外的工部尚書周煉,說:“可有此事?”
他的目光如芒,周煉被后背起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周煉說:“確有此事,但臣那時還有其他事,并未親自前往。”
“呵。”宋青梧扔下手里抓著的茶蓋,瓷質的杯蓋在桌案上發出砰的一聲,震了在場之人的心,語氣里已然有了不耐,“那你指個人給朕。”
太和殿里驀的安靜了兩分。
“回陛下。”陳相如忽然走了出來,正四品靛藍色的朝服冷肅,抬手說,“是臣和許侍郎。”
第 33 章 風向
陳相如話音落下后,許由也跨出隊列朝著宋青梧作揖行禮,謝淮驍看向二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戶部里自查清楚后,謝淮驍便曉得漏缺只會出在蔣正則同工部的人去南菱州視察的那段時間里,他不能離開雁都,也不便插手其他部的事,只是從蔣正則回來后呈送給他的述職文書里知道,工部派出去的人是兩位駙馬。
這樣大的、涉及到百姓的事,便是工部尚書親自去都無可厚非,實在抽不開身,也應該派左右侍郎帶隊,周煉方才的話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便是清楚在這件事的安排上,他做得不合規矩。
陳相如和許由在此前一直缺一個更上一層樓的契機,而南菱州的事情拿去做人情,倒是最合適不過了。
“聽錢撰提過。”謝淮驍說,“他們交道打得多,錢撰跟我述職的時候,偶爾會提上幾句。”
張明學說:“謝尚書抬舉了。”
“張大人不必謙虛。”謝淮驍說,“你們應當也不是空手前來,便不浪費時間了,后日便是清明,時間的確緊迫,陳尚書以前都是提前半月就要來同陛下匯報諸事,今年特殊些,大家抓緊吧。”
張明學也正有此意,給孔岳遞了眼神,孔岳這才定下心來,兩人從身上摸出來各自帶來的折子,后很厚,謝淮驍見了,曉得這一對,怕是要對到深夜。
一回來便如此忙碌,連喘口氣休息都成了奢侈的事,謝淮驍心疼宋青梧,卻也插不了手。
“鐘伯。”謝淮驍起身,朝鐘石清走過去,“將飯食都安排上來,宵夜也看著時辰準備一些,康哥兒先回荊城了,要辛苦你多費心思盯一盯了。”
沒見到謝康跟著一道回來,鐘石清本就感到奇怪,原想著等陛下走了之后再問世子爺的,如今猝不及防聽到這話,屬實驚訝,問道:“……那、那還回來么?”
不過很快,鐘石清便覺得康哥兒應該是不回來的,他們本就打算等陛下的冠禮之后走的,這些時日去世子爺屋里灑掃,他甚至還記得幫世子爺撕那本歷呢。
如今謝康提前一步回去,還能幫著世子爺多打點打點荊城的事。
卻不曾想,謝淮驍說:“或許吧,我也不知。”宋青梧此前讓關寧查出來的東西,都指向了陳相如帶走了那些信,謝淮驍并不意外宋知雪能拿到。
只是,謝淮驍也沒有料到宋知雪會在這個時候拿出來。
“遠寧公主現在如何了?”謝淮驍問,揉了揉宋青梧的后頸,帶著安撫的意味,“讓張太醫替她看過了么?”
鐘伯愣怔住,心里是驚濤駭浪,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謝淮驍說的沒錯,他是他看著長大的,見到世子爺臉上的神情,便明白此事是他自愿,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若是陛下對您好,王爺和王妃也是會答應。”鐘伯說,接過謝淮驍手里的定親書,又問,“那之后,我們還要回荊城么?”
同陛下成親,只怕要一輩子留在雁都了,鐘伯有私心,他明白謝淮驍盼了多久,那樣恣意的世子爺,如何會喜歡留在只能看見方方正正的天的地方。
他到底還是擔心,謝淮驍的自愿是妥協。
良久,才見謝淮驍點了頭,鐘伯心里松了松。
“會回去的。”謝淮驍說,“雁都,不是我們的歸處。”
“這——”鐘石青愣了愣,這怎么會不知呢。
“他愿意如何,便如何,一切隨心,我不拘他的。”謝淮驍說,莞爾道,“去吧。”
鐘石清不敢再耽擱,去盯著廚房做準備了。
清明祭祀繁復,謝淮驍想得還是保守了些,直到關寧駕車來接宋青梧時,他們也還沒有談完所有的事。
上馬車前,宋青梧最后看向謝淮驍的目光十分幽怨,卻又不得不走了。
他帶了張明學和孔岳一道上車,謝淮驍曉得他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不由得,他走到馬車跟前,敲了敲車壁,說:“陛下。”
宋青梧掀開車窗上的簾,見謝淮驍對他勾了勾手指,抿了唇,探了些出去,問:“怎么了?”
謝淮驍飛快在他唇上吻了吻,說:“明日,我進宮去陪你用午膳。”
宋青梧眼神亮了亮,心里飛了一路,原本煩悶的情緒也被安撫了。
他將手伸過去,小指彎著豎在謝淮驍面前,無聲望著謝淮驍,片刻后,謝淮驍的小指勾纏上他的,拇指印了過去。
宋青梧用只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繾綣柔軟,說:“我會乖乖等你。”
說心里不觸動是假,但謝淮驍已經學會了耐心,不到真正離開雁都的那一天,他根本不敢暴露出一絲一毫。
謝淮驍淡淡笑了笑:“我知道了。”
林海潮愣了愣,曉得他緊張,現在得了自己這番話,謝淮驍該是開心才是,他仿佛未曾料到謝淮驍面上仍舊是這般從容一樣。
但旋即又釋然,說:“你當真長大了。”
“先生這次會護著你。”
第 34 章 蛛絲
林海潮的話如石子擲入深潭,響聲悶悶,漣漪小小,卻泛得又圓又長。
值房里安靜,內侍推開門送來放下差點又退出,快到似一陣無人發現的吹過的風。
謝淮驍片刻恍惚。
他心里是有觸動的,只是四年里,并未對此抱有期待,恍惚后,便端起茶杯,揭開蓋撩了撩茶氣。
謝淮驍躡手躡腳行至他們身后,猛地一伸臂將二人都攬住了,饒有興趣地開口問:“再多說些?讓我也聽聽。”
這兩人被一雙有力的手箍住,霎時又驚又惱,剛想發火,突然瞥見眼下的一抹大紅的袖子,呆住了。
謝淮驍誠懇地再次請求:“讓我也聽聽嘛。”
懷里登時傳來鬼哭狼嚎的求饒聲,二人連滾帶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謝淮驍覺得納悶:“真是奇怪,剛剛不是還在替宋小將軍鳴不平嗎?現在我人就在跟前,還有什么想說的嗎?我可以一并幫你們帶話給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發一言,只把頭磕得砰砰響。
謝淮驍頓覺索然無趣,沉默地用腳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見他涕泗橫流的臉,覺得心煩,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滾吧。”
那人就順勢歪七倒八地滾出幾米遠,引得不遠處一兩聲丫鬟們的小聲驚呼,謝淮驍剛要再踹余下一個,就聽見一聲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皺著眉看向聲音來處,直直對上一張絲毫不掩飾厭棄的、少年人的臉。
面前收拾干凈的桌案,閑了一整個春休,回來才不過幾日,便又堆得亂七八糟了。
杜云謙將折子文書分門別類的放好,就坐在謝淮驍對面,謝淮驍拿一本看,他便在旁邊先替他說說情況,好不容易理完,又到了下值的時候了。
林閑熟門熟路的進到戶部的院子里,外頭的值房都已經熄燈了,尚書院那邊還亮著,便徑自走了過去。
片刻后,戶部門前停下一輛金線繡頂的馬車。
宋青梧從上面下來,身上披著雪色的狐裘,提著燈,幽幽望著亮燈的方向。
第 35 章 不速之客
“謝淮驍?”
林閑砰地推開門,里頭正收拾著奏折批文的杜云謙嚇了一跳,說:“林俢撰,你又來了。”
“杜大人,什么叫又,今年我還是頭一次進來。”林閑背著手,大步進來,左右看了看,沒見到謝淮驍,便問,“你們尚書大人呢?”
杜云謙整理好了奏折批文,不用呈上去給陛下過目的那些都裝進了他手中的盒子里,謝淮驍已經簽好了,明日便可拿下去讓對應的下屬辦理,桌上那一盒,則是一會兒謝淮驍打算借著進宮述職,讓宋青梧看的。
杜云謙說:“大人一會兒還要進宮,先去后頭沐浴了。”
天子留宿朝臣家中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先帝時便常有,不少人以此為榮。
只不過,林閑對此不屑,謝淮驍更是對此嗤之以鼻。
宋青梧自是曉得的,他這么說,心里是存了賭的成分的。
原本皇帝和靖南王的關系緩和,是宋青梧手中最深的牌,他并不想這樣早就告訴謝淮驍,其實已經不用擔心朝廷會對他的家做什么偏激的動作。
六部里,戶部和刑部是下值最晚的地方,謝淮驍下值時,外頭那些院子幾乎都已經走空了人,黑黝黝的,宋青梧的車駕這時候從青荷里出來,沒有被別人瞧見。
出了青荷里,關寧又特意撿了偏僻的路回謝府,謝淮驍坐在車里撩開里頭的車窗簾,見到那些繚繞這炊煙的百姓家的院墻,不禁輕笑出聲。
宋青梧說的偷偷,倒還真的是“偷偷”。
這些地方,除非是宋青梧下命令,否則那些朝臣,幾乎是不會親自來的,哪怕路在雁都建城時便修得寬,卻也和那些人的身份不相合。
謝淮驍掩上門,轉身說:“客房久不住人,雖然一直被打掃,但是一時暖不起來,陛下——”
宋青梧忽然伸手握住謝淮驍的手腕,猝不及防間,將他拉到自己懷里,手臂環住他的腰緊緊圈著,頭幾乎要埋進肩里。
銅制的燈哐當掉在地上。
也還好是銅制的,燭火在里頭被摔滅,噗呲冒起了一小縷煙。
銅燈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到門檻邊才停下。
謝淮驍對這樣的接觸十分防備,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扣住宋青梧落在自己后腰上的手腕,反手就要擰掙開。
宋青梧察覺到他的舉動,一如在溫泉池里的那次,手一反,便擠開謝淮驍的指縫,牢牢扣進自己的手中。
謝淮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方才鐘伯在院里說的話,他自己也聽見了,只是不明白為何宋青梧在這個時候又提起來。
“都好,謝謝陛下。”謝淮驍說,不再看他,自顧自地拿著奏章,“反正已經過了,祈福而已,圖的也是心里的寬慰。”
盒子里的奏章是按著緊急程度排好的,謝淮驍拿出最上面那本,輕輕放在宋青梧面前,本是想要他看的,但今夜的陛下顯然早已無心公務。
宋青梧盯著謝淮驍的手,問了在心里藏了好些天的問:“……謝哥哥為何不戴我送的扳指?”
扳指?
謝淮驍懶懶抬眼,瞧了瞧自己空蕩蕩的拇指,目光又順著指尖走到宋青梧放在桌案的手上。
扳指并非是黑色,離得近了,謝淮驍才發現這是一枚琥珀扳指,正宗的桔黃色,透亮油潤,里頭有細細冰裂痕跡,斑駁的黑絮似豹的皮紋。
許是那日被宋青梧抵著,擋了光,謝淮驍才瞧成了黑色,但即便是琥珀,這枚雖不如宋青梧賜給他的那枚貴,卻一樣價值不菲。
弄得仿佛是他謝淮驍摳搜,膽大包天到欺負了他一般。
謝淮驍放下手,又重新坐直,支著腦袋仰起頭看著仍然站著的宋青梧,說:“……臣每年都安排了銀子給宮里用作珍寶采買,如今后宮空著,您直接用這筆銀錢就行,不用另外拿。”
“謝哥哥當真疼我。”宋青梧莞爾笑了笑,坐下來直直地看著他,說,“那沒用完的,便繼續存著,以后后宮有了人——”
宋青梧頓了頓,看著謝淮驍的目光驀的幽深,說:“便帶他多去雁都外頭看看。”
但也僅限于此了。
謝淮驍不愿打草驚蛇,宋青梧越是這樣,他越是感到不安。
“那便留下吧。”謝淮驍說,閉了閉眼,“只是明日需得起得更早些,別讓徐大人那樣的正直之人瞧見了。”
“哥哥在怪我?”宋青梧笑了笑,忍不住朝謝淮驍的方向傾了傾身,“放心好了,我偷偷的,他們不會知道。”
肩短了一些,下擺也不那么長。
關寧公公哪里出過這樣的錯,林閑便覺得是自己瞧錯了,可再看,不但仍舊如此覺得,甚至還感覺到,這件狐裘眼熟得駭人。
宋青梧的目光不經意略過林閑后,又落在謝淮驍身上,淡淡笑著,說:“不急。”
他在謝淮驍桌案跟前的椅子上坐下,仔仔細細理了狐裘,讓它不會被壓出褶,說:“今夜不回宮,同尚書一道回府里去。”
第 36 章 忍耐
謝淮驍今日聽了許多聲謝哥哥。
漫不經心、慵懶閑散,亦或是委屈祈求的,各式各樣的語氣,對謝淮驍來說,都是令他需得強行鎮定、如坐針氈的口吻。
不過這些,他都能為了順利休致,面不改色的照單全收,偏偏眼下這句,就那樣低低的、模模糊糊的一聲而已,就將他此前聽過的那些統統從腦子里擠走了。
吱呀一聲,臥房的門被猛推開,啪地裝在兩邊,竹篾風鈴鐺啷啷的響個不停。
廊外的雪還下著。
謝淮驍只把大氅松松披在肩上,冷風瞬間卷了他,睡袍洇濕的那處已經飛速降溫,冰似地貼在小腹處,便是這樣也還是降不下他身上燥熱的余韻。
他連鞋也沒有穿,感覺不到涼意那般飛快走在廊下,腦袋里只一個念頭,他得離宋青梧越遠越好。
處理干凈了痕跡,謝淮驍雖放下心,但心中悶氣卻是一時半會兒里消不了的。
早朝上,宋青梧特意在龍袍里穿了一件能擋住脖子的衣裳,謝淮驍瞧見了,心里冷冷嗤了一聲。
宋青梧在吃穿用度上,雖不像別的皇子那般挑剔,卻也還是有個小毛病,便是不愛穿太高領的衣裳,覺著束縛了脖子,連呼吸都不能好好順了。
信封上透出的淡香是荷香,沈妤最喜愛的香調,經她之手裝來的東西,不論是信,亦或是捎來的別的物件東西,都蒙著這股香氣。
謝淮驍捏在手里,看著信封出了一會兒神后,才拿來了小刀,小心仔細地拆了封口。
粉桃色的浣花箋上隱約閃著點點金箔光,娟秀卻落落大方的字跡令謝淮驍不由得舒緩了眉眼,嘴角無意識地提了提,勾出難見的柔和神色。
謝淮驍又問:“那這幾日呢,陛下并未禁足,他可曾老實在家中反省?”
謝康搖了搖頭,說:“白日里也時常出去,只是夜里回來得早些而已。”
謝淮驍:“公主對此可有說過什么?”
“屬下倒是提過可以跟去看看。”謝康說,“不過公主說,還不是時候。”
宋青梧以為他終于不氣了,本想留他用飯,可擔心他又想起那夜的事,剛剛才轉好的心情被迫蒙上雪,只好繼續忍著,打算多觀察幾日再說。
謝淮驍回到家中,寢室桌案上放著謝康下午收到的荊城來的信,又瞥見桌案上歷,禁不住嘴角上揚,伸手利落撕掉了今日的那張。
只余下不到百天了。
謝淮驍輕輕撫著靖南王府的來信,上頭縈著一股淡雅的香氣,目光柔軟,覺著真是三喜臨門。
謝淮驍嘆了嘆氣,下床飛快地從桌案上找到了剪刀,蹙著眉分外嫌棄地在床單上剪了剪,確定是不會被人帶回去繼續用的程度后,才停手。
今晨上朝,他難得放了謝德子一天假,繞了遠一些的路,將這燙手的東西扔進了街道司在各處街巷回收街巷贓物的桶里。
到這一步,謝淮驍才終于放下心。
聽到謝康如此說,謝淮驍便不打算追問了。
天色不早了,外頭寒氣深重,謝康問他:“世子爺可要休息了?”
“再等等,替我研墨。”謝淮驍說,從抽屜里取了信紙出來仔細展開,“這會兒得空,我將信寫好,明日一早便寄回去罷。”
謝康嗯了一聲,隨即起身走到謝淮驍旁邊準備起來。
太和殿后不遠便是觀火樓,天子下朝同朝臣議事,不去辰陽宮時,大多便在這里,登上樓頂,還能看見宮墻外喧鬧的雁都縱深交錯的街巷。
宋青梧見謝淮驍很少挑此地,幾乎都是在辰陽宮里,但他心里惦記著謝淮驍的腰,便就近選了這里。
謝淮驍跟著關齊上到二樓,關寧早已命人將這里布置了一番,甫一進來,地龍熱得讓他穿不住氅衣,淡雅梅香縈繞懸頂。
謝淮驍蹙著眉,似是生氣般幾番將雪釀圓咽下,唇齒間盡是再來一枚的甜香,說:“尋常滋味罷了。”
宋青梧看穿卻不道破,喉間溢出一聲輕笑,讓謝淮驍渾身都膩得慌。
宋青梧捉住他的手,忽然將謝淮驍朝自己懷里帶。
太突然,謝淮驍猝不及防撲了過去,被宋青梧順勢樓主腰,湊過來在他耳邊說:“躺下吧,哥哥。”
謝淮驍今日倒是不緊不慢,幾乎是最后一個進隔壁屋里接過關齊拿來的他的大氅,也正要走時,關齊叫住了他。
“謝大人,留步。”關齊說,湊到他耳邊,掩著唇小聲說,“陛下在后頭等您。”
謝淮驍本上揚的嘴角,就這么落了下去。
晦氣。
謝淮驍跪在宋青梧上面,虎口卡住年輕皇帝的脖頸,惡狠狠地看著他,出口卻是惱羞成怒,說:“閉嘴!”
說完,他歘地撩開床幔,扯過掛起來的大氅,匆匆推開門出去了。
掀開又落下的床幔放進來一點暗色的光,宋青梧的手蓋到被謝淮驍卡住的地方,極快的閃過一片晶瑩。
第 37 章 銅燈
不論是從前或是從后,落進宋青梧的胸膛里,都讓謝淮驍頗有些毛骨悚然之感,如被人捏住心臟,哪兒哪兒都不舒坦。
宋青梧的手肘勾住了謝淮驍的腰,臂膀十分有力,穩穩撐著他,手掌貼著腰側,掌心住了金蹀躞,覺得頗有些礙手。
但謝淮驍是猝不及防,一直胳膊下意識攀住宋青梧的肩,手拽緊了他后背的衣裳,側臉和耳垂擦過一片柔軟溫熱,另一只手撐在榻上。
宋青梧這番話說的滴水不漏,縱使謝淮驍滿心都是疑竇,卻也找不出是哪里不對勁。
官帽早掉到一旁,朝服已經松了,屋里也的的確確熱著,謝淮驍也不扭捏,自個兒撐起身來褪下,坐榻上沒有掛的地方,他便將衣袍隨手扔到身后,恰好落在榻邊,一半耷拉了下去。
不過,重新俯身下去時,卻未繼續拿宋青梧的腿作墊枕,兩人手邊各自有一個綢緞作的柔軟方枕,謝淮驍拿過來,趴在上頭。
謝淮驍偏過臉去,想看著宋青梧,但顯然是徒勞無功,宋青梧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肩窩里,謝淮驍此時轉過來,除了讓兩人呼吸交織,別的,什么也做不到。
“虎嶺關每年給將士們送家書,每個方向派去的信差是不同的。”宋青梧喑啞著聲,當真說了起來,“雁都和荊城不在一處,又——”
“別說了!”
砰!
門從里頭被人猛地推開,用力撞在兩邊,震得嚇了守在外頭的關寧一跳,下意識轉過頭去,便見一抹月白色身影從他面前掠過,疾步帶了風,衣袍蕩起,很快就轉過廊角,朝樓下去了。
宋青梧手里抱著謝淮驍的氅衣和官帽,帽翅被折了一點,他遞給關寧,說:“拿去織造坊讓繡官們弄一弄,你親自盯著,千萬仔細些,今天就要弄好,然后送去謝府。”
關寧接過帽子,看著宋青梧身上明顯不整的衣裳,說:“您——您這是——”
見他看過來,宋青梧又道:“哥哥,回去之后,莫要忘了方才,要記得宮里還有人在盼著你答復。”
關齊恰好走過來,聽到了宋青梧說的話,當即醍醐灌頂。
陛、陛下、陛下和世子爺妖精打架!
謝淮驍見他又要低頭,連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下頜,急匆匆說:“你是天子!天子以身作則用禮法約束自身,如何能做這等——!宋青梧!”
宋青梧連他后伸來的手一起抓住,親了親他的掌心,說:“以身作則,哥哥,我已經先走了一步,現在該你了。”
謝淮驍氣壞了,再顧不了翩翩風度,說:“誰他媽跟你講這個!”
謝淮驍眼神里已經滿是朦朧,嗯了一聲,分不清是疑惑還是快樂。
宋青梧不放過他,即便自己也在一處,身心翻騰似狂波怒濤,舉動越來越過分,聲音卻努力維持了淡然,不細細分辨,幾乎聽不出里頭的兇狠。
宋青梧說:“想聽么?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推己及人,至少在那時,他們兩人的處境是相同的。
謝淮驍禁不住想回頭看他,才剛剛偏過頭去抬眼,便驚覺本是好好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滑去了別的地方。
蹀躞已經被他松開了,朝服很容易被宋青梧撩起撥開,燙人的掌心猝不及防地貼上了謝淮驍。
“屋里地龍熱,哥哥要不除了朝服,我替你上些藥油,舒筋活血,會舒服得更快。”宋青梧說,似乎是怕謝淮驍多想,頓了頓,說,“那時,張太醫是這么教我的。”
第 38 章 自作主張
謝淮驍說完這通混賬話,就瞇著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懶散地笑起來,壓根兒沒指望回話。
可是開口了。
酒勁早散干凈了,他看著謝淮驍,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雖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謙恭儒雅,溫文有禮,待素不相識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卻不然,你草菅人命,橫行霸道,品性惡劣,為人做事均是兩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謝淮驍睜開眼定定地看著他。
沒再停留,徑自轉身離開了,身影很快吞沒在嗚咽的寒風里。
謝淮驍起身吹滅了紅燭,外頭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隱在謝色雪霧中。
這十三年來他被數不清的人明里暗里罵得狗血淋頭,早已將挨罵視作淮驍常事,可怎么偏就這姓宋的這樣惹人煩!
他原想著左右不過和井水不犯河水,現在卻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來犯上一犯,以為光這一通罵就能激得他羞憤不已自愧不如嗎?
他憑什么。深柳祠綴以“祠”之名,其實已經同該字沒有半分關系。
這處本是兩百年前一左姓顯赫世家的祠堂,彼時大梁剛剛開國,煊都方才被稱作煊都,舉國上下剛剛經歷改朝換代的大動蕩,又碰巧遭遇蝗蟲雪災,一時間餓殍遍地。
該世家族長不忍,自發開倉濟災,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這尊活菩薩靠著饑腸轆轆的無數人口口相傳,涌來的流民愈發多起來,漸漸地容納不下。
誰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將自家祠堂也開放出去廣納流民,幾乎散盡家財,方才穩住了煊都城內飄搖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長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處,漸漸地開始做些營生,又經后世百年擴張發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綺靡繁華的地方,雖遍地瓦舍勾欄,卻也容納著大梁最為熱鬧盛大的新年燈會,稱得上一處奇景。
為了紀念這大義世家,深柳祠從未更名。可惜的是兩百年間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蹤。
謝淮驍把玩著他從譚書那兒得來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這處酒色征逐的銷金窟。沿途盡是富麗堂皇的酒樓茶社,煊都的權貴們最喜歡在此處會友接客、吟詩作對,亦或是吃酒狎妓、賭錢看戲。
這一浮奢的風氣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謝淮驍二人停在深柳祠最為出名的繁錦酒樓前。
繁錦酒樓,謝淮驍將這個名字囫圇品了一遍,偏頭嗤笑著同米酒做評道:“她怎么撿了這么個地兒待著?實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見到老鴇,立刻翻臉如翻書,由著對方滿面春風地將自己迎進去,那和煦有禮的模樣,實在叫人瞧不出異常。
這風韻猶存的老鴇見識頗多,早反復審視著將謝淮驍的一身行頭估了價,打定主意要留下這位非富即貴的俊公子,便先將人領進廂房,叫店小二上來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來:“爺喜歡些什么樣的?姑娘還是——”
謝淮驍搖著扇子,笑而不答。謝淮驍聽得頭疼,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照你這個說法,我活該為了他守節?”
“這哪里是守節呢?”徐逸之叫嚷起來,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經撤掉了,“若是成了親的還都像你這樣,那這世間不得盡是薄情郎、負心漢!”
謝淮驍被他氣笑了:“我同他之間本就無情無義,又哪兒來的負心一說?你與其罵我,倒不如回頭仔細問問你家小將軍,他究竟對著什么人情根深種?”
徐逸之猛地扭頭看他:“你什么意思?”
謝淮驍冷哼一聲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來捉他的衣袖:“你說清楚”
只聽“砰”一聲響,一人氣勢森森地踹開了門,冷面朝他倆走來。
謝淮驍平靜道:“小將軍,聽夠了嗎?”
朝他一點頭:“對不住,擾了二公子的雅興。”
語罷,他皺著眉看瞠目結舌的徐逸之,簡短道:“解釋。”
徐逸之立刻蔫了,縮著脖子支支吾吾地說清了來龍去脈。
他在侯府里待著無趣,這才偷換了便衣背著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來看戲,沒曾想剛到此處就遠遠瞧見了謝淮驍。
他這些日子已經聽足了有關謝淮驍的各種傳聞,見其直奔繁錦酒樓而去,心中登時警鈴大作,沒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進到酒樓里來時,謝淮驍早已不見蹤影,徐逸之探頭探腦地想淮驍,卻只見一龜公罵罵咧咧地來回走動:“關鍵時候不頂用!賤命的東西,平日里白養活了!”
可他甫一見到徐逸之,立刻雙眼放光地奔來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臉:“這個生得倒很標志!怎的之前沒見過,是今日剛來的吧——算了,趕緊給七娘送過去,別叫那位爺等急了!”
“就是這樣,”徐逸之不敢抬頭看人,“我是怕在酒樓里鬧出太大動靜被他察覺,想著不過走一遭的事兒,總不能真把我選中了,誰知道”
“行了,”只覺頭疼,已經一個字都不想多聽,“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頭耷腦地應了一聲,怏怏跟在身后就要走,走前還得不情不愿地給謝淮驍帶上門,可那門留著最后一線時,謝淮驍的聲音傳到兩人耳朵里。
謝淮驍問:“小將軍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腦門:“對哦!”
他指著:“將軍,原來你也逛青樓!”
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
徐逸之趕緊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將軍跟,呃,新夫郎,還真是心有靈犀”
這鴇母立刻福至心靈,邊喚“您稍等”邊退了出去。
廂房門再開時,一群小倌們依次進來。繁錦酒樓確實與別處不同,這些十六七歲的小倌們并不一昧柔情曼妙爭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氣,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風味。
謝淮驍粗略掃過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搖,心里卻蔫了吧唧地想著:這個不夠結實,那個也太瘦弱,這個不夠俊俏,那個長得倒很不錯,可看起來過于幼態了,他不喜歡這么白凈的。
正當他準備瞎指一個完事時,卻突然聽見這些小倌里傳來一聲驚疑不定的質問:“怎么是你?!”
這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喝將在場其余人皆嚇了一跳,鴇母忙差使人去捂這人的嘴要將他拖走,卻不想這半大少年力氣驚人,他掙脫了鉗制,撐到謝淮驍跟前去,又問了一遍:“怎么是你?”
謝淮驍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忽然想起,昨日成親時,他曾瞥見鎮北侯府門后探出過這樣一雙眼睛。
謝淮驍將帳側一座景泰藍博山爐一腳踹翻了,裊裊的檀香頓時浮了滿屋,卻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沒起,他將自己潦草裹進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個腿,蠢貨。
他翻來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壓下胸口的火氣,天色漸明時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被米酒給薅起來了。
謝淮驍火氣怨氣糾纏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難睜開,胡亂將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罵,罵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閉了眼,使喚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對他喜怒無常的臭脾氣見怪不怪,方才他在門外敲了半晌也沒人答話,若不是已經鐵青著臉等在前廳里,他是斷斷不會自淮驍不快來叫這位爺的。
“主子,照規矩今日須得進宮面圣。宋將軍人在前廳,馬車也已經備在門口了。”
“面圣”這兩個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間清明,不耐煩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前廳時已經換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見,對方就把臉轉過去了,一個字也不愿同他說。
謝淮驍湊上去,眼下烏青色隱隱約約,可見昨夜這人也被他氣得輾轉難眠,思及此,他那點余下的不痛快頓時煙消云散了。
他簡直要樂出聲來,連帶著說話的語調也十分輕快:“還傻站著干嘛?走吧,小將軍。”
見不動,他又頗為刻薄地開口:“還是說小將軍昨晚沒睡好,直到現在酒都沒醒。”
這才陰沉著一張臉,掃過謝淮驍同樣烏青的眼下,悶聲說:“你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
謝淮驍噗嗤一笑,指著自己的臉叫好好看:“昨夜小將軍自己認錯了人先來招惹,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他貼近一點挑釁道:“你以為你是誰?誰都稀罕你醉時那點兒真心純情?不過是昨夜高床軟枕確實引得小爺。這話說著說著,徹底沒了聲兒。
謝淮驍不替他解圍,只似笑非笑地看著。
沒應對過這種情況,嘴張了又張,正艱難憋著說法,突然意識到自己又被這張同郁漣一樣的臉蠱惑了,干嘛非得給謝淮驍一個交代?
他忙撇開頭去,僵硬道:“同你無關。”
“怎么就跟我沒關系了?”這幅笨嘴拙舌的樣子把謝淮驍逗笑了,“你我已經成婚,難道小將軍的行蹤我無權過問?”
忍無可忍:“如此說來,你不也是一樣的嗎?”
“是啊,”謝淮驍坦然應聲,“我是來此淮驍歡作樂的,想必小將軍已經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將軍到這兒來聽了半天墻角,還踹了我的門,身側也沒見著一個美人,想必所求與我不同。”謝淮驍假意柔情地說,“總不會是放心不下,一路護著我吧?”
被他一口一個小將軍叫得羞惱不已,他沒這打算,來深柳祠本是為探望故人,不過離開之時恰巧在巷口撞見了謝淮驍,本想扭頭就走,卻眼睜睜瞥見人進了繁錦酒樓。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謝淮驍便來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見,怕會給鎮北侯府惹來一身腥。他如今離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語。
只是他行事向來光明磊落,還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睜睜見著了一溜男妓下餃子似的挨個進到屋里去,謝淮驍偏還選中了徐逸之。
后悔了。
這一出算什么,簡直是自討沒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闖了大禍,立刻縮成了一只鵪鶉。
這才朝謝淮驍解釋:“你想多了,我是來捉這小子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本不該過問,但還請二公子淮驍歡作樂之時,稍微仔細些侯府臉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頸。”
謝淮驍撥開狐毛大氅,偏著頭露出后頸一點白凈細膩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溫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這樣嗎?”
第 39 章 算賬
哪兒有說不好的份。
謝淮驍只宋低頭吃飯,心知這哪兒是栓著,分明是忌憚他大哥。左右這出歪打正著,于他而言不算壞事。
他隨著一道起身,行了謝禮。
這頓飯已至尾聲,隆安帝閉眼松松點了下頭,說:“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松了口氣,背上已隱隱浸出冷汗,同謝淮驍一起退下了。
踏著養心殿前的臺階往下走時,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阿漣撫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謝淮驍輕笑一聲,“沒了我擾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謝淮驍偏頭看他,很是關切的樣子:“與其擔心遠在天邊的心上人,倒不如牽掛牽掛你自己吧,小將軍。”
只撿自己想聽的入耳,將跳動的一顆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郁漣一切都好,他便覺得安心。
他兩人才剛從宮門中出來,便見宮門外站著幾個儒生,為首那個細眉長目,著月白長衫,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卻仍不徐不慢地搖著一把湖色折扇。
謝淮驍心道“這人有病”。徐逸之灰頭土臉地蹲在門外,正發愁如何同兄長交代,忽聽“砰”一聲響,自家小將軍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看也沒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闊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嚇了一跳,本想回頭窺一眼屋內究竟什么個情況,終究沒那膽子,只好咬著牙緊隨去了。
他追至繁錦酒樓門口,總算將人追上了。
“將公子!”徐逸之將人攔下來,“姓郁的怎么沒跟著你一塊兒出來——誒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這么紅!”
憋著一肚子氣沒地兒發,思來想去,今天這事其實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悶聲悶氣地問徐逸之:“你說,這世上真會有心性迥異至此的親兄弟嗎?”
“怎么突然問這個?”徐逸之撓撓頭,“我和大哥就一靜一動,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爺的性格不也蠻不一樣嘛。”
嘆口氣,心道當真是暈了頭,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罷了,”心亂如麻,擺擺手說,“我今日來此,本是為探望故人。你與我同返,也好給你大哥一個交代。”
“真的?!”徐逸之當即順坡下驢,喜笑顏開地應了聲,“我就知道小將軍最疼我!”
房內謝淮驍眼見著落荒而逃,確信他已然走遠后,方才打了個響指,米酒帶著一個相貌丑陋的中年雜役從轉角處探出頭來。
謝淮驍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待二人進屋后,他復又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一番,說:“行啊,尾陶。你這易容術使得愈發出神入化了。”
被喚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腦后摸索一圈,連著整塊頭發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張冷白明艷的臉。
竟是個十分漂亮的年輕女子。
“公子,”尾陶一見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沒什么大事,只是那姓宋的同我不大對付。左右他擋不了路,不必太過憂慮。”謝淮驍招呼她一塊兒坐下,“你扮成這樣——虧我這兩月以來還掛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聲,好奇地湊上前問:“怎么個不對付法?”
謝淮驍啜了口茶,用扇柄將她的腦袋撥開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許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誰?”
尾陶想了想,說:“反正不是你。”
謝淮驍瞥她一眼,冷笑道:“是郁漣。”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謝淮驍沒吭聲,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桌面,許久方才懶洋洋地開了口:“大抵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不過謹慎起見,你暫且繼續查著他。”
尾陶應了是,又抿嘴一笑,說:“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兒去了?”
謝淮驍在桌下輕踢她一腳:“有話就講。”
窗外落著細雪,屋內烘著暖爐。謝淮驍找著個舒坦的姿勢,倚靠著逍遙椅閉目養神起來,悠哉悠哉地聽尾陶帶來的情報。
“他今日離了宮,急匆匆朝深柳祠來,沒進主巷,徑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與主巷所營酒舍勾欄并不相同,偏巷一帶的店鋪十有八九都做些玩樂的小生意,諸如占卜面相、賣花送果一類,自然而然地匯聚起許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繼續說:“我跟著他,見他在一燈籠鋪前停住了腳,隨后閃身進去,同那店主老婦待了一會兒,很快便出來了。”
謝淮驍聽及此,懶洋洋地將眼皮掀開了。
“可曾聽到些什么?”
尾陶搖搖頭道:“不曾。他進入去那燈籠鋪便暫時歇業了,二人關了大門,院內靜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發現,只敢遠遠監視著。”
“不過也并非一無所獲,這家燈籠鋪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個寡婦,膝下有一獨子名喚程青,早年間入了鎮北軍,后又一路晉升為騎射營副將。”
謝淮驍伸手讓米酒服侍自己起來,輕笑一聲,道:“我還真當他是個沒心眼的傻子。”
原來像這樣的人,也會私下里暗自布網營生。
謝淮驍無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這樣,他又有何資格指責自己品性惡劣、兩面三刀?
一想到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覺得渾身舒坦。
謝淮驍得意極了,認定這世上定不會有一個至純至真的人,既然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對自己的指責就同市井屠戶、凡夫俗子的謾罵一樣,傷不了自己分毫。
虧得昨夜還因為他莫名其妙的一頓罵氣得半晌睡不著,當真是天大的笑話。
謝淮驍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說:“再將這個程青的身份仔細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宋的點兒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時,或許可用。”
他悶哼一聲,譏諷道:“還叫嚷著讓我仔細后頸皮,還是先關心關心他自己吧。”
說罷,謝淮驍將半張臉都埋進松軟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側著身,準備就地補一補覺。
“先別睡,公子。”尾陶無奈地喚了一聲,趕在謝淮驍喪失意識前將一件兒東西伸到他眼前去。
謝淮驍困得不行,只瞇縫著眼睛瞟了一下,卻瞬間繃直了身子。
他坐起來,將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間翻來覆去地看,問:“哪兒來的?”
這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
它屬于布儂達。
尾陶說:“公子可知,繁錦酒樓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權色交易場所?這東西便是我從此處得來的。”
“布儂達的扳指怎么會出現在這里?”謝淮驍攥著扳指的關節泛白,冷笑一聲,“夠狼狽,卻也逃得夠快。”
尾陶沉聲道:“照這個速度,他現在保不準已經出了北境。公子,那樣便不好追查行蹤了。”
“這扳指經了誰的手?”謝淮驍擰著眉,“此人能捉來的話,不惜一切代價,問出布儂達的下落來。”
尾陶搖搖頭:“動不得,這扳指乃是半月前戶部侍郎張兆用以抵銷嫖資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實身份。”
“區區一個戶部侍郎,他身后站著什么人?”謝淮驍輕哼一聲,啜一口熱茶下肚,話里的鋒芒幾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親國戚——若是皇親國戚那還正好,我再給老皇帝算上一筆。”
尾陶搖搖頭:“公子,此事萬不可沖動。”
“此人乃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趙經綸壟斷大梁半壁文官勢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聞。”尾陶頓了頓,繼續說,“朝堂之內風云詭譎,復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寧州穩妥,臨行前大公子特意囑咐我看著你,叫你千萬小心行事。”
“行了,”謝淮驍聽得頭疼,將那盞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轉了又轉,蔫頭耷腦地說,“小心就小心。急著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窮得連扳指也要典當了,我不信布儂達留不下別的蛛絲馬跡來。別的不說,光是朔北冬日的風雪就夠他喝一壺的。”
顯然對方也不覺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才剛露了個頭,這群人就圍了上來,單朝著行禮,為首的說:“在下國子監譚書,見過宋將軍。”
不咸不淡地點點頭。
“原來是國子監的學生,幸會。”謝淮驍笑了,溫聲道,“只是諸位,書讀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體,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償失。”
聽懂了,這人正含沙射影地罵學生們眼瞎,對他視而不見。
“郁二,這哪兒輪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著幫腔,“我們是要同宋將軍說話!”
“好吧。”謝淮驍聳聳肩,將譚書手里搖著的折扇飛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攏后,又被謝淮驍輕輕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將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側一支,為退后半步,做出個“請”的動作。
這一舉動使得幾名儒生登時群情激奮,譚書旁側的一大罵謝淮驍舉止輕浮,在寧州胡作非為,早晚要自食惡果。
這些儒生們罵得句趨洶洶,幾乎欲當場將謝淮驍除之而后快,謝淮驍盡數聽著,不由冷笑一聲,心道:“自食惡果?”
做夢。
他記下說這話的儒生的面容,盤算著今晚就叫他徹底閉嘴。
譚書反而沒有想象中那樣生氣,只擺擺手讓同伴平息下來,也朝謝淮驍作了個揖,才說:“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禮數不宋——二爺要是喜歡,就贈與二爺添個樂。”
“那感情好,”謝淮驍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這樣俊俏的郎君送我東西,我自然是喜歡的。”
終于聽不下去,面色怪異朝謝淮驍看了一眼:“夠了。”
他又朝譚書一行人溫聲道:“實在抱歉,今日還有要事在身。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個人。
說完這話,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們自覺無趣,也怏怏地散開了。
謝淮驍沒問要去哪兒,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偽裝已讓他覺得心煩意亂,只同早早分別,獨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頭,換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第 40 章 夢囈
他借著燭光一點點展開信來,頭暈眼花地看了半晌,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聽房門被人敲響了。
謝淮驍嘴角一抽,冷著臉將那紙放火上燎了,邊盯著殘片徹底化為灰燼,邊皺著眉朗聲道:“何事?”
外面的叩門聲止住,猶猶豫豫響起的聲音來:“我來看看你。”
謝淮驍面露詭異,心道這還沒完沒了了嗎?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湊上來。
他頗為不快地一把拉開房門:“這么晚了,小將軍還有什么別的事嗎?若不是什么要緊的,勞駕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見他要趕客,急急抵住房門,將一瓶金瘡藥塞到謝淮驍手里,“‘疾’今日剛進了食,爪上難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著,切莫感染了傷口。”
他飛快說完這一通話,猶豫一瞬,又紅著耳根咬牙解釋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議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你別誤會。”
謝淮驍恍然大悟,差點樂得笑出聲來。
合著好心送藥是假,害怕自己損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謝淮驍饒有興致地咀嚼著這個詞,捏了藥瓶半倚在門邊,緩解發熱帶來的頭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結連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將軍的家里事,我也想聽上一聽。”
一愣,未曾料想謝淮驍會說出這種話來。
少年將軍立在冷風里,腦后高綁的馬尾隨雪絮一同飄散開來,謝淮驍看得一陣心癢,似笑非笑地等著回話。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開了那瓶金瘡藥,小心翼翼地蘸溫水擦凈了半干涸的血跡。
心知謝淮驍并不打算放過自己,他硬著頭皮開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傷。”
“這我知道,”謝淮驍打斷他,循循善誘地哄著他,溫聲引導他繼續往下說去,“小將軍,還是講講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聲音這樣輕柔,將“家事”二字咬得繾綣極了,那張臉又同記憶中郁漣的長相如出一轍,幾乎瞬間叫晃了神,亂了心。
謝淮驍眼睜睜看著那雙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溫情——可這情誼并非是給他的。
他忽然覺得煩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體本就不適,又迎在門口處吹了涼風,眼下頭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語道:“行了,小將軍不愿多說,倒顯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緊了狐裘回到屋內,又去關那半扇門,只好歉意地朝宋門外道:“小將軍,請回吧。”
嘴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說出來。
房門徹底閉攏了,謝淮驍透過窗戶紙,眼見著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轉身離開。
他長舒出一口氣,接過米酒溫來的熱姜茶,隨口道:“大哥在信中說,寧州一切都好,他將‘郁漣’染了風寒不便見人的消息散播出去,這么個病秧子,暫時并無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邊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賜婚詔書來得太突然,我們還沒能將布儂達的殘部拔除干凈。”謝淮驍咳了兩聲,繼續道,“這些人放著便是隱患。你叫米糖再差幾人去查著,務必將余黨盡數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著背順氣,關切道,“主子,您慢些說。”
謝淮驍搖搖頭,他的吐息已然有些發熱:“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傷的裂口已經不再滲血,今夜送來的金瘡藥果然好用,他額頭卻依舊滾燙。
謝淮驍怏怏地想,這叫什么事。
他心里罵娘,面上卻依舊強撐起精神來,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傾耳,說:“我去哄人時,無意聽見了大消息。”
“這一仗贏得大梁舉國皆知,卻并未親自斬殺烏日根。”謝淮驍輕笑一聲,從今夜聽聞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點真相來,“那烏日根應是于陣前和談之時射傷了鎮北侯宋泓宇,致使雙方交涉當場破裂,將烏日根逼入絕境,對方卻主動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這實在說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諾,堂堂巴爾虎部落頭領的愛子,怎么會做這背后偷襲的勾當?”謝淮驍攏著熱茶盞,“你叫尾陶差幾個人去青州境內,連帶布儂達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務必將背后推手揪出來。”
頗不自在地點點頭,他還有話想說,便張口差使這房內別的仆役出去:“還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謝淮驍身側炭盆邊,伏地而跪的尾陶應了聲,連忙起身要走,低眉順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頭微蹙,突然出聲,橫跨兩步擋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頭來。”
尾陶將頭抬起,恭敬道:“將軍。”
“你瞧著面生,”冷眼看著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簡意賅道,“什么時候入的府?”
尾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著嗓子顫聲答話:“回將軍的話,小人本是后院燒碳的,三日前剛入的府。聽聞新夫郎乃是嶺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著來添送些銀絲碳,方才弄完。”
床榻邊金絲小銅爐中,堆疊起來的碳火燃得通紅。
居高臨下地看著尾陶,剛要再問些什么,就聽謝淮驍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米酒連忙拍著謝淮驍后背給他順氣,順道將一碗熱姜湯送到謝淮驍嘴邊:“主子,您怎么了?”
謝淮驍擺擺手,朝有氣無力道:“小將軍要教訓府內雜役,我管不著。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實在吹不得風,房門從方才大敞到現在——若是添碳這一舉動惹得小將軍不快,也勞煩出去再說。”
臉上掛不住,連忙揮手將尾陶趕走了。
他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覺得冷,回頭我差人多送些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闔上門出去了。
一離開,謝淮驍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態。
方才在時,他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些,故意沒用內功護體,余熱未褪的身體又僅著里衣,大氅只松松披著,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陣寒風。
因而他雖然一直溫聲細語地勸著人,心里早就將這姓宋的祖上十八輩都問候了個遍。
謝淮驍捧著熱氣騰騰的瓷碗,邊喝邊問米酒:“你不去追,已經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點點頭,“主子放心。”
謝淮驍嗯了一聲,飲完這杯熱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過來。
他用受了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撥著流蘇錦帳,半晌,方仰躺回紅綢軟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烏沉沉的梁木,似是無意地開口問米酒道:“你以為趙經綸與趙修齊二人,老皇帝最終會選擇誰?”
米酒方才替他擱下碗,又急匆匆來幫謝淮驍蓋被子,聞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選哪個,我便親手毀了哪個。”謝淮驍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縮進厚實的云緞被中,“報應輪回,我要他嘗嘗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了冷汗,喉頭哽澀地低聲道:“尾陶今早同我碰頭后,也大致講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雜,除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設各級部外,還有培養新生官員的國子監,位高權重的內閣等部門,不過自白文山死后,內閣實權已大抵轉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現任內閣首輔也已年逾古稀,雖多次奏請致仕,隆安帝卻遲遲不肯放人。
米酒邊持小扇搖向銅爐中銀碳,使其燃得更旺些,邊扭頭向謝淮驍稟告:“據我們的人所查,禮、刑二部尚書與戶部侍郎確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
謝淮驍懶洋洋問:“那二皇子趙修齊呢,六部官員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誠?”
米酒搖搖頭:“暫無。”
謝淮驍倏忽睜眼,饒有興致地重復了一遍;“暫無?”
他挑挑眉:“為何?”
米酒繼續說:“主子有所不知,這二皇子生性溫良喜靜,又好讀書頌賦,因而自請了國子監司業,整日里只管潛心出入太學、府內與宮中,鮮少過問朝堂之事。”
謝淮驍不愛讀書,自然也不愛聽這個,他剛喝完藥,困勁兒上來了,只輕笑一聲:“他不想爭,老皇帝卻憐愛得緊。”
他可不信隆安帝會是什么慈父,愿養一位閑王。
左右還是得等他病好了,親自去會上一會。
謝淮驍聽累了,從被子下吝嗇地伸出半只手來,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滾,別再打擾他家主子睡覺。
米酒閉了嘴,行至門口剛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頭道:“哦對了,主子,戶部侍郎張兆帶人來了鎮北侯府。”
謝淮驍翻身坐起來:“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話說,“那轎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門口,我看得仔細,又問了門房,正是張兆的車馬,錯不了。”
“馬車上面下來兩人,拿著拜帖便入了前廳,現在不知同小將軍談得如何了。”
謝淮驍立刻下了床,急慌慌開始穿衣披氅,興奮道:“不睡了!這種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趕緊收拾收拾,興許還能趕得上。”
米酒應了身,見謝淮驍已經倦得快睜不開眼,連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寬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兒明天再說吧。”
謝淮驍眼神飄忽,異常的發熱讓他渾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點勁兒只夠他汗涔涔地閉著目,沒好氣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沒幾天清閑日子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