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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居心不良

    待到謝淮驍裝模作樣地到了前廳時,書房內已是空無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這戶部侍郎動作夠快。

    不過,他們之間說了什么事倒也不難猜——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熱的新貴,張兆能同他說的無非就是些拉攏結交的好賴話,現兩方人均不在此處,應是被拉著赴了筵席。

    張兆多少有著趙經綸的授意。謝淮驍瞇著眼,手中把著只茶盞,心知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張兆今日來訪乘的乃是馬車,雪大天寒,方過一時三刻,人走不遠,落雪也尚且掩蓋不了車轍印記。

    謝淮驍思及此,沖著剛進屋的米酒道:“我換身衣裳,你去備匹快馬。”

    米酒苦著張臉:“主子,這又要來哪一出?”

    謝淮驍咳了一聲,冷冷道:“少廢話,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揀一身鴉青色直領便衣換好,略一思索,又將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顴骨處,直直貫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顆小痣,也遮住了這副過分昳麗的皮相。

    做完這些,謝淮驍抓起一頂帷帽負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掛在玄色披風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來!敝x淮驍在侯府偏門外翻身上了馬,腰間的青玉朱雀紋玉佩同長劍碰撞出清凌凌的脆響,“要是有人來找,便說我吃完藥睡下了,不便見客!

    米酒看著他喬裝后的臉,踟躇道:“主子,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謝淮驍樂了,一戳他腦門:“哪位浪客出行時還穿著厚重狐裘?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廢話,揚鞭策馬,一路淮驍著雪中的車轍印追去了。

    這一路不近不遠的跟蹤,最終止步于永樂街的悅來居。

    永樂街與深柳祠同為煊都最著名的兩處銷金窟,最受達官顯貴、浪客書生的青睞,此處酒樓與茶社相連,賭場同戲棚毗鄰,大梁民風又很是開放,因而總是一派人聲鼎沸。

    悅來居寓意為“悅近來遠”,使近者悅服而遠者來歸,乃是煊都頗負盛名的一處酒樓,謝淮驍眼見著張兆迎少年將軍一塊兒下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將人迎了進去,徑自上了二樓。

    他翻身下馬,將那頂帷帽系在頭頂,朝悅來居的門童拋了幾錠銀子,說:“給我開一間樓上的廂房,要挨著方才那兩位客人的。”

    門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貴客,他不敢擅自做主,連忙叫了悅來居的輪值掌柜來。

    掌柜的見了謝淮驍,看他一副俠客打扮,帷幕下隱約可見猙獰刀傷,又一轉眼珠,瞥見他腰間那枚價值不菲的玉佩,簡直叫苦不迭——方才進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悅來居的?蛷堈讖埓笕,另一人雖素錦玄衣低調打扮,卻也氣宇軒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貴公子。

    可眼前兒這位應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當場拒絕,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長劍抹了脖子。

    正當他左右為難之時,面前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動開了口,聲音雖夾雜了點突兀的沙啞,但竟很是和煦有禮。

    謝淮驍含著笑,溫聲細語地朝掌柜胡謅道:“勞駕,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給行個方便,這些就當是在下提前謝過!

    他借著近身,將一片金葉子塞入掌柜手中。

    ***他復轉向:“宋將軍久居青州,有所不知,這悅來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絕,尤其如姜酥排叉、黃燜魚翅一類,食之可謂滿齒留香,今日幸請宋將軍親自品鑒!

    實在沒什么心思吃這頓飯,淡然回話道:“多謝張大人款待,今日所為何事,大人不妨直說。”

    “青州位處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擾。鎮北侯府常年駐守此處,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紀昌向拱手道,“何況宋將軍年紀輕輕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車勞頓,此宴不過替宋將軍接風洗塵,除迎賀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頷首回禮:“運氣而已,紀大人抬愛了。”

    “宋將軍切勿妄自菲薄,”張兆替他滿上一杯酒,剛要舉杯說些什么,突然瞥見桌上剛上的一道湯菜,立即轉身對跑堂怒罵道,“晦氣玩意兒!”

    跑堂是個十來歲的瘦弱少年,嚇得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張兆冷哼一聲,將那道熱湯旁的小碗指給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來時沒瞧見這道茶湯少了一味料?”

    “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沒怎么說話的王開濟打著圓場,“張大人不必如此大動肝火,傷了和氣。”

    張兆斂了些怒氣,朝王開濟處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務,平日鮮少來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這悅來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擺明了是對宋將軍不敬事大!

    聽出他話里有話,平靜問道:“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張兆便繞行至桌側,指著那幾只小碗向解釋說:“宋將軍有所不知,這茶湯應以秫米糜子面摻紅糖做底,調之以芝麻、各種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輔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飲時,便以沸湯沖熟,最適冬日驅寒!

    “如今碗中并無核仁,豈非暗諷宋將軍家中不睦?”他一腳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將整壺沸水劈頭澆下,咬牙切齒道,“心思腌|臜至此,實在該死!”

    這少年嚇得大叫,瑟瑟發抖之時,滾燙開水卻并未澆到他身上。

    他大著膽子去看,正對上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那水壺正是被截了胡,此刻正咕嚕嚕滾落旁側,熱水盡數氤入腳下絨毯之中,滕升起許多可怖的白霧來。

    冷聲道:“張大人何苦為難個半大孩子!

    他擺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將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撥弄著其中輔料。

    窗外北風暫歇,落雪無聲。

    席間一時寂寂,落針可聞。

    半晌,淡然開口道:“青州確實并無如此多花樣繁復的講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謂之‘蟾蜍吐蜜’,不知諸位大人可曾聽聞?”

    張兆額角冷汗涔涔,低聲道:“不曾,煩請宋將軍賜教。”

    少年將軍面上瞧不出喜怒,仰頭喝盡了滿滿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說:“青州臨著朔北,連年戰火不斷,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災,有時就連將士們行兵打仗的口糧都供應不上。因而為了便于軍糧攜帶儲存,往往將麩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種雜餡!

    “如此制成的面餅,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時候面皮早已賴跡斑斑,謂之蟾蜍,掰開時候內陷碎裂迸出,謂之吐蜜。”

    他將包括張兆在內的眾人掃視一圈,面無表情道:“在下不過一介武夫,比不上諸位大人久居煊都,餉銀充足!

    他說著,便要起身作別:“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鴻寶飲盡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順勸慰著:“宋將軍莫急,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您今日既臨了悅來居,合該嘗嘗此處最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這位隆安帝跟前紅人的面子,只好隱而不發地落座回去。

    鴻寶拍拍手,簾外便挨個走進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優伶來,端的是風姿無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鎮北軍中并無此景。小將軍,何不聽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這下徹底忍無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離開,卻忽聽廂房珠簾響動之聲。

    那串串細珠玉被人用修長劍鞘挑了開,露出一個身姿挺拔、頭戴帷幕的端方青年來。

    ——這張臉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正是謝淮驍。

    昨日二人入宮之時鴻寶并未當差,謝淮驍的面容又掩在黑紗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識得此人是誰,也分毫不覺熟悉,只好皺著眉冷聲問:“來者何人?”

    “在下不過一江湖浪客,無名之輩,何足掛齒!敝x淮驍莞爾,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禮,“只是碰巧為宋將軍舊識,早年間蒙受將軍大恩,今日巧遇,理應回報!

    他微挑著一雙含情目,直直看著,話卻是對著席間所有人說的:“今日這頓,便由在下來請吧,聊表心意,權當為諸位大人助興!

    說罷,他撿著身側空位入了座,席間一時氣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對視一眼,早已通過身形聲音將他認出,心里滿是驚疑,低聲皺眉問他:“你又來哪出?”

    謝淮驍正舉著酒杯,聞言一聲輕笑,并不作答。

    他飲盡這一杯酒時輕輕咳了兩聲,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這病本是因被疾抓傷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皺著眉頭靠近一些,想叫謝淮驍病中勿再飲酒。

    誰料咫尺之間,他無意碰到了謝淮驍垂在桌下蒼白冰涼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傷那只。

    謝淮驍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動聲色地低聲逗他:“原來小將軍也會心疼在下?”

    “我只當小將軍的一顆真心,全都捧與舍弟了呢。”

    悅來居外淌著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滿是畫舫輕舟,歌舞晝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結了層厚冰,便稍顯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這邊請。”

    聽見跑堂小廝喚他的這一聲,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張兆突然造訪,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個由頭躲上一躲,卻又在謝淮驍處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廳時,那張大人還固執地候著他,叫他不得不來赴了這場席。

    “宋將軍,請上座!睉舨渴汤蓮堈啄暌呀换,此刻卻全然沒了長者身段,鞍前馬后地招呼著他入席,將在座的人一一指給他看。

    “這位是刑部尚書紀昌紀大人,這位是工部尚書王開濟王大人。至于剩下這一位嘛——”張兆笑道,“乃是皇上身邊近來貼身侍奉著的鴻公公!

    在這席間唯一見過的便是鴻寶,對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禮,謙聲道:“宋將軍,小別數日,恭賀將軍新婚大喜。”

    冷淡點頭,只朝對方道了謝,又一一拜過余下諸位,落座席間。

    甫一坐下,張兆便滿臉堆笑地拍了拍手,高聲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齊了,便上菜開席吧!

    第 42 章   扔穢

    張兆最快回過神來,接了謝淮驍的話頭。

    他朗聲應著:“說得好!這位小兄弟著實性情中人,此番話糙理不糙,在座諸位,誰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對月呢!

    紀昌卻不急,這年過半百的老臣捋著半花白的胡子,將來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的帷帽雖將面部半遮半掩,可依舊能依稀看出是個標致人物。

    紀昌面色沉沉,冷哼一聲道:“既然誠心入席,又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謝淮驍撩起半邊帷帽,將右側顴骨斜切至眼下的賴疤露出來,“只是相貌丑陋,恐沖撞各位貴人,失了雅興!

    紀昌瞇縫著眼,半晌才露出個笑來,舉起酒盞遙敬謝淮驍,余下眾人也不好拂了面子,連忙一同祝了酒。

    鴻寶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蟬的舞姬樂女們便都動作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里舉著杯起身,恭謙道:“這一杯,合該敬宋將軍!

    要起身,謝淮驍的手卻不松開。

    他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掙脫,擔心被瞧出異樣來,只好冷臉端坐著受了這杯酒。

    鴻寶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湯著實掃興,將軍勿怪。我聽聞昨日宋將軍同新夫郎一起進宮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聲,說:“公公消息倒很靈通!

    “宋將軍說笑,”鴻寶謙聲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憂,牽掛著各位爺么!

    少年將軍垂著目,看不出喜怒。他看向,氣定神閑道:“我雖眼拙,卻恰好瞧見宋將軍聽著這曲兒,似是不大得興。鄙人湊巧略通琴技,不如就為諸位大人彈奏一二,聊以助興!

    王開濟不時用袖袍擦拭著額角的汗,喉頭上下滑動間,他忐忑開口道:“這”

    “這有何不好?”張兆放聲大笑起來,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攬人地朝謝淮驍走來,復又轉身將席上眾人皆掃視一遍,“今日本就為替小將軍接風洗塵,自當盡興!”

    謝淮驍面上帶笑:“大人好生風雅!

    “聽聞那撫南侯郁漣也擅琴樂!”張兆因這夸贊得了興,大著舌頭搖頭晃腦道,“只是曲高和寡,難得一聞,反倒是郁二,整日流連瓦舍勾欄,很是喜歡人前顯露琴技!

    他說這話時,并未注意到的神色十分吊詭。

    “二世子心浮氣躁,雜念太多,琴藝自然不如其胞弟撫南侯,”謝淮驍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撫過琴弦調試琴音,溫聲說,“在下亦是俗人,不過聊奏一曲。諸位,吃好喝好!

    席間插科打諢,謝淮驍面上不顯分毫,好似什么都沒入耳,氣定神閑地彈了半晌琴,待到話題從吹捧的客套話逐漸轉至撫南侯府各種流言時,終于開了口。

    謝淮驍挑起一弦,琴身迸發出一聲嗡鳴,他笑道:“諸位這般好奇寧州之事,在下恰可說上一說!

    聞言,遙遙望他一眼。

    紀昌倒是饒有興致地問:“小兄弟有何高見?”

    謝淮驍輕笑一聲,自持道:“高見不敢當,鄙人久歷山川,從前恰巧去過嶺南,不過略知一二。”

    “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寧州撫南王府何等尊崇顯赫。前撫南侯將領郁玨替當今圣上悍守寧州,南境一時無人敢犯!敝x淮驍手上動作不停,清越琴音伴著他的講述,緩緩滌蕩在昏黃琉璃光下。

    王開濟久不言語,聽到此時方才接話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郁玨攻占翎城,挫傷了南疆最后一點反撲氣焰,南疆諸族元氣大傷,直至今日也沒能再度聚攏凝合,郁玨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長,”謝淮驍輕聲繼續說下去,指間琴音不知何時加快了節奏,隱有激昂之勢,“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殘部二世子布儂達伙同內應,夜襲寧州,直奔撫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舉國皆知!奔o昌沉聲道,“彼時我尚為兵部左侍中,當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頻頻來犯,朝中實在難以抽調人馬。更何況——那布儂達當時僅是收回翎城要塞,擄走郁家三子,并未乘勝追擊。”

    王開濟一拱手:“撫南侯當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怎能重成氣候。夜襲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確如此,”謝淮驍眉目輕垂,手下撥弦更快,琴聲嘈嘈,恍若山雨欲來,“只是當年被擄走的郁家三子半月間究竟經歷何事,并無人知曉!

    鴻寶謙聲道:“想來是布儂達也并無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絕,避免自斷生路。只是郁二薄情紈绔,著實配不上這氣運!

    “可不是么,當年歸來的郁家三子中,惟那可惡的郁二毫發無損,”張兆冷哼一聲,將懷中舞姬一把推開,復又飲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計較起來,他郁二還能好端端活到現在?不過是當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記郁老將軍勞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過分凋敝!

    張兆不屑道:“豈料這郁二終究爛泥扶不上墻,并無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為,將撫南侯府一眾事務盡數壓在其胞弟郁漣身上,在寧州惹出不少事端來!

    謝淮驍似是低低笑了一聲,這翹起的詭異唇角被裙袖紛飛的舞女擋了去,卻被少年將軍盡收眼底。

    面上隱有慍色。

    “的確如此,可我在寧州時卻聽聞,當年三子歸來一事并不簡單!敝x淮驍別有深意地賣了個關子,“事變當夜,郁老將軍尸體被南疆人一同擄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將軍頭顱方才高懸于翎城城門之上。僅僅次日,郁家三子便被盡數放歸寧城。”

    謝淮驍輕笑一聲,仿佛真的只是在說一件同他毫無關系的塵年異聞:“直至一月后,老將軍的頭顱才由郁二取回——聽聞這是他同翎城駐守將領猜枚,贏回的賭注!

    拿自己父親的頭顱當做賭注。

    王開濟揩了把額間冷汗,心跳如鼓,連忙補上一句:“這、這手段雖混賬了些,最終能使郁老將軍魂歸故里,總是好的……”

    聽了半晌,冷不丁開口問:“那謝淮驍的賭注呢?是什么?”

    謝淮驍隔著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說出的話卻叫渾身都驟然繃緊了。

    “自然是其胞弟——撫南侯郁漣的項上人頭!

    席間一時駭然,琴聲卻猛地攀升至頂點,這調子激昂詭異,瞬息萬變,驚得一眾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紛紛跪倒在地,惶惶發抖。

    “夠了!”

    ——琴聲戛然而止。

    猝然吐出這兩個字,滿臉漠然地起身拜別:“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他徑自往門外走去,行至謝淮驍身側時稍微停留,謝淮驍并未抬頭,也知正細細打量著他。

    卻不知看的是他撫在琴上的一雙手。

    眼見著這雙修長手指撥弄琴弦,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寧州聽到的有八分相似,卻遠不及那時聽見的那般清越寧和。

    謝淮驍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驚鴻一遇時,亦不曾在郁漣面上見過。

    一濯一漣,一躁一靜,一黑一白,一惡一善,仿佛都囚在這小痣里了。

    卻偏偏是

    一對雙生子。

    他這幾日,常常因著這張過分相似的臉對謝淮驍一再心軟,眼下卻一刻也不愿再看見了。

    移開目光,清了清因憤怒而發緊的嗓子,終究沒在大庭廣眾下掀了謝淮驍的皮。

    少年將軍譏諷道:“幾年未見,閣下還是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過閣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頭掃過席間眾人,終究扯出半個笑來,“諸位繼續,玩兒得盡興!

    語罷,他大刀闊斧朝外走去,無人再敢阻攔。

    謝淮驍的聲音從他身后輕輕傳來,含著點卻之不恭的笑意。

    “宋將軍,來日再會!

    謝淮驍夾起一筷子肉吃進嘴里,朝小聲戲謔道:“小將軍,被牽掛的滋味如何?”

    不答謝淮驍的話,那頭張兆倒替他接了鴻寶的話。

    張兆飲罷一杯酒,喟嘆一聲,說:“公公有心了,只是據我所知,撫南侯的這位兄長,在寧州名聲并不好。”

    “聽聞他喜怒無常,為人也無甚建樹,遠比不上端持穩重的撫南侯。”

    鴻寶輕哼一聲,答話道:“張大人這樣說,可是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

    張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鴻寶,調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謂近朱者赤近謝者黑,宋將軍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計較口舌之快!

    鴻寶笑道莽撞,自罰了一杯。

    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謝淮驍倒沒料到這太監也同張兆在一條船上,想來是覺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著另覓新主。

    席上這些人看似個個插科打諢,實則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委實太過虛情假意。

    謝淮驍隔著帷幕冷眼看戲,他想入局,就得先親自來攪一攪這渾水。

    這場席裝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無一不是粉面釵頭、含羞帶笑。張兆這廝甫一喝酒便淫心大發,醉眼朦朧中眼瞅見個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連忙起身環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連忙順勢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著剩下幾位爺。

    謝淮驍輕笑一聲,朝低聲道:“小將軍不去挑一個嗎?”

    冷眼看著他,不作言語。

    謝淮驍迎著他的目光,并不氣惱,反倒善心大發地松開了壓制著的手。

    他在鸞歌鳳舞里起身離位,朝一樂女走去,待到居高臨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貼近謝淮驍。

    謝淮驍卻頗為靈巧地一側身,避開了,徑自在琴前坐下來,抬眼時剛巧捕捉到少年將軍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當沒看見,謙和地溫聲開口說:“諸位貴人談論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聽著卻只覺得頭疼!

    第 43 章   喜事

    主客走了,這宴席便不再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席間氣氛寂然如上墳,惟有謝淮驍施施然起身,朝鴻寶氣定神閑道:“宮門路遙,我送公公一程!

    ——長劍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過鴻寶眼底。

    他不得不應了聲好。

    鴻寶本在席間喝了不少酒,被著謝淮驍扶上轎時,卻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幾乎癱靠在軟座上,分不清此刻是夢是真,只覺得喉頭燒灼,難言一字。

    這場席同的相談雖不盡興,可離間宋郁二人的目的卻也算歪打正著,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撫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獲。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著,突然聽得謝淮驍開了口。

    謝淮驍溫聲細語地問道:“公公對在下,絲毫不好奇嗎?”

    鴻寶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俠說笑。少俠不取下這帷幕,想來也不愿旁人多打聽!

    謝淮驍啊了一聲,頗為遺憾地說:“公公對我的臉,全然沒有一點興趣嗎?”

    鴻寶賠著笑道:“少俠的確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這臉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見吧。”

    他說著,連連擺手,一點點朝后避去。

    “這有什么好可惜的,”謝淮驍將鴻寶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緊緊貼在鴻寶因飲酒而發燙的皮肉上,好似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鴻寶,在其耳側溫聲回話道:“我不過中人之姿,公公抬愛!

    可他手上越發緊的力氣也使這溫煦愈發吊詭,鴻寶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來。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想要將手抽離出來,卻被謝淮驍猝不及防地一擰,將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若即若離的夜霧,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鉆。

    “公公今日席上,既說謝淮驍刻薄陰險,我又怎能辜負公公美意——不叫公公親眼見識一番呢?”

    鴻寶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謝淮驍抬腳往他膝彎狠狠一踹,鴻寶疼得眼前一黑,卻緊咬牙關不敢出聲,冷汗直冒地撲通跪倒下去。

    謝淮驍繞行至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輕紗擋住,看不真切。

    只是從這帷幕下傳出的聲音,卻依舊溫煦得很,絲毫不顯慍色。

    “原來公公也會害怕!

    “今日席上,我還當公公同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敝x淮驍所說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時剛至,宮里便差人來傳了圣旨,點名道姓要他去養心殿一趟。

    他早有準備,規規矩矩隨內監進了養心殿時,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著薄紗簾帳,手里捏著個掐絲琺瑯纏枝蓮紋銅鏡。

    謝淮驍跪下請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話,全當沒他這個人,仍是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的琺瑯雕器,翻來覆去細細看過。

    謝淮驍一言不發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內力護體,跪了不多時,雙膝便冷得沒了感覺。

    直至一刻鐘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態龍鐘的眼皮,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起來吧!

    謝淮驍方才慢吞吞挪著腿,從地上站起來了。

    隆安帝擱了銅鏡,稍一抬手,鴻寶便低眉順眼地從內室快步走了出來,他步子明顯有些跛,一路小跑著跪在隆安帝腳邊,開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著謝淮驍蔫頭巴腦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還要來朕面前做出這副可憐樣?”

    “哪兒能啊,”謝淮驍笑了,說,“我這不是來向您請罪了么!

    隆安帝瞧著他:“你是在怪朕小題大做嗎?”

    他復示意鴻寶:“你且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鴻寶應了聲,沒看謝淮驍,直直退后幾步跪伏在地,說:“皇上明鑒,年節將至,奴才昨兒傍晚出宮探望邱公公。夜來天寒,這路上本來沒幾個人,誰料想正巧沖撞了郁世子的車馬,世子下轎瞧見奴才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奴才退避,便將奴才一腳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聲,轉向謝淮驍,問:“他所言可否屬實?”

    “屬實?墒,”謝淮驍頓了頓,并未跪下請罪,“這事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將受了傷的手背露出來給隆安帝瞧見:“我此前不曾見過這位公公,只當是宮里哪位小太監,一時氣惱,想著踹便踹了!

    “胡鬧!”隆安帝順手抓起銅鏡摔到地上,纏枝蓮紋裂得七零八落,有幾片飛濺至謝淮驍腳邊,鴻寶嚇得一縮,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連咳好幾聲,指著鴻寶對謝淮驍斥道:“就算只是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你也不該如此欺辱!”

    鴻寶沒料想今日隆安帝為他發了這樣大的火,連忙向前爬了幾步,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來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還請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動怒,有損龍體安康。”

    謝淮驍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復又跪著身子冷聲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罰,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沒吱聲,手中撥弄著一串玄色流蘇的翡翠持珠,揮手屏退了鴻寶,方才同謝淮驍沉聲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過換條狗伺候著。阿濯,朕知你愛玩兒,玩兒起來不拘小節,但也不該如此招搖!

    謝淮驍連忙稱是,裝模作樣就要聽旨領罰。

    “慢著,”隆安帝面上陰郁地打量著他,開口問,“你這手怎么弄的?”

    謝淮驍沒正形地一笑:“小將軍的海東青認主,見不得我同他過分親近!

    “臭小子!甭“驳坂托σ宦,緩緩將手中佛珠一顆顆捻動,半瞇著目仰靠回榻上,謝淮驍聽訓間數清了子珠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顆。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賢位。[1]

    謝淮驍心下無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這自詡的賢帝終于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歲暮,不久便是年節。既然除了玩樂無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領少卿一職,磨一磨你這過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闖出禍事。”

    謝淮驍立刻跪下謝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給人瞧見,朗聲道:“臣領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愛臣!

    鴻寶驚駭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謝淮驍頗覺無趣,用腳尖挑起鴻寶的下巴,當著他慘白的臉,將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點點撕開了右眼下的假賴疤。

    一顆明晃晃的小痣露出來,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著轎外透進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謝淮驍粲然一笑,問:“公公此后,可能記住在下的臉了?”

    鴻寶慌亂點著頭,腿彎處痛得近乎掉下淚來,再抬眼時,謝淮驍卻已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馬車行在白霧森森的街上,街側屋檐下掛著許多明明滅滅的紅紙燈籠,夜半陰風一吹,便顯得格外寂寥。

    歲暮天寒,煊都城內四下不見閑人。

    謝淮驍將鴻寶送至宮門口,方才轉身離開了。

    他病還沒好,這半天里一來一去,又吹著許多涼風,深一腳淺一腳繞行小巷回侯府時,米酒慌忙迎上來,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過伸手一攬,便摸到自家主子凍得發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將人往屋里扶,小聲呼道:“您這是不要命了!”

    “多大點事兒,”謝淮驍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腦門上探了一把,“這不挺熱乎的嘛!

    整個額上燒得滾燙,甚至沁出點薄汗來。

    米酒實在聽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見地頂嘴道:“再燒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銀絲碳了。主子,您倒是會替宋將軍節省府里用度開支。”

    謝淮驍整個人攤在高床軟枕上,只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混賬東西,便筋疲力盡地閉了眼,由著米酒打來熱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長在嶺南,實在很耐不得寒。

    過了半晌,這噬骨的涼意方才慢慢消退幾分,他坐起身來,將一碗熱湯藥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舊是滾燙的,同這藥湯熱氣糾葛得難舍難分,昨日被疾抓裂的傷口又滲出點血來。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聲吩咐道:“你去找個好點的郎中來,開劑見效快的藥——起碼明日之內能讓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皺著眉看他,“您都這樣了,好好養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謝淮驍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說,“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進宮,我總得有個人樣!

    他蒼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來,通紅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邊的新晉紅人,他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大抵是要好好訴一訴苦的。”

    第 44 章   家中書

    翌日一早,謝淮驍便帶著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領差,他昨日自宮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燒,好歹被米酒關在房內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學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門,他便鉆進暖轎內,由米酒駕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門。

    太仆寺卿賀晨朗早早便帶人侯在正堂,他打聽過這位剛同宋將軍結親的郁世子,知道此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可這蕩手山芋偏被拋到了他手里。

    他身為太仆寺卿,掌車輅、廄牧之令,少卿為其下臣,共設有兩位,一位管著諸多雜事,譬如隨扈出行一類,另一位則專理煊都城郊軍馬場事宜。[2]

    只是不知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個。

    賀晨朗心下一時發愁,眼見這位大爺由仆從貼身服侍著方肯下轎,愈發覺得對方這般矜貴,斷不可能挑撿這管理馬場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著這位爺平日里少來太仆寺衙內添亂。

    謝淮驍一想便知賀晨朗的諸多憂慮,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禮,溫煦道:“在下謝淮驍,表字清雎,見過太仆寺卿賀大人!

    堂內站著的幾人均是一怔,沒料想到會是這般和諧的開場,氣氛一時吊詭。

    賀晨朗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回了禮屏退眾人,同謝淮驍好一番客套,方才將話題引入正軌,將少卿之職簡要陳述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世子心悅何職?”

    謝淮驍坐在如意椅上,正抿著瓷盞中溫熱茶水,聞言一笑,說:“賀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此?”

    “這”賀晨朗一手搓著膝上官袍,謹慎答話道,“天子之命,我等豈敢妄加揣測!

    “是因著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傷了皇上身邊近身侍奉的內監。”

    雪粒揚在冬日烈風里,撕扯著太仆寺院內小小的一囿天地,謝淮驍在這風里籠緊了狐裘,欣賞著賀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換了個翹腿的舒服姿勢,狡黠一笑,喉頭由上至下輕微滾動一遭,慢條斯理地說:“皇上打發我滾遠些呢,賀大人,我可有得選嗎?”

    第12章修齊

    從太仆寺回來幾日后,煊都終于放晴,謝淮驍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間除托奇宏送了幾次藥外,并未親自前來探望。

    “疾”倒是探頭探腦來過幾回,皆被謝淮驍用彈弓打出去了,氣得盤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憤懣不平地沖入了鉛灰色的天穹。

    謝淮驍心知這回生著大氣,懶得自討無趣,撿著這好天氣奔馬出城,直向北長亭外馬場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腳下。

    謝淮驍方才勒了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來,下餃子一般挨個跪倒在地,為首的那個一詠三嘆道:“恭迎少卿大人!

    謝淮驍沒下馬,原地轉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馬場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間,零星散立著許多松林,是個跑馬的好地方。

    那跪著迎人的典廄屬等了半晌,不見回應,只得拖長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謝淮驍翻身下馬,拜拜手皺著眉說,“聽著活像奔喪,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風掠過,驚落枝稍幾捧松軟白雪,這典廄屬抹著額間汗,好歹將早準備好的話繼續說下去:“大人今日來此,下官已備好一份薄禮,望大人笑納!

    他說著,囑咐身后人道:“去將那幾匹好馬牽來!

    不多時,幾匹高頭大馬由人牽著,噴鼻甩尾地到了謝淮驍跟前兒。

    典廄屬起身,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連連賠笑道:“此地距離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遙,若要常行往返,須得備著匹好馬。少卿大人,請——”

    謝淮驍來回繞了兩圈,沒去牽馬,反將手優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廄屬肩上,后者連忙堆起笑來,問:“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謝淮驍半摟著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剛好對挑馬頗有心得!

    他將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開,攏了攏衣袖,指著其中一匹棕馬道:“眼神太蠢,不夠機靈!

    復又一一指向余下幾匹。

    “咔嚓!

    干枯灌木斷裂的聲音從身側響起,謝淮驍勒馬,趙修齊牽著照夜玉獅,踏斷枯枝,從樹后悠然而出。

    “殿下贏了,”謝淮驍平靜道,“殿下騎藝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輸了!壁w修齊籠著狐裘,玉面微紅,明顯有些力竭,可見這一趟跑得并不輕松,“在下不僅先行,還占著同馬相熟的便宜,卻也不過堪堪快于世子一線!

    謝淮驍頷首,敷衍道:“殿下高義薄云!

    趙修齊清潤一笑:“世子果然與傳聞中有所不同!

    謝淮驍盯著他,舔舔凍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臉上卻只露出個吊兒郎當的笑來:“清雎愚鈍,平日只愛勾欄聽曲,聽不懂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這話時正翻身下馬,手下已經摸著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溫熱,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縫間。

    趙修齊微微一笑:“世子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將在天地壇舉行,照舊由禮部尚書夫立軒夫大人主理。”趙修齊拱手說,“煩請世子代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謝淮驍懇切道,“我這人最怕沾上麻煩。一匹馬而已,我又憑什么答應二殿下?”

    “世子一定會答應的!壁w修齊同他對視,說話聲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滾落玉盤,“世子不想知道——布儂達現在何處嗎?”

    “頭臉過長,有違方圓!

    “口有黑靨,怕是早死!贝蟮质敲\弄人。

    趙修齊溫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時,謝淮驍方才回神。

    趙修齊將趙慧英放下來,囑咐典廄屬領著去屋內吃些熱食,又對謝淮驍說:“聽聞世子除卻頗有伯樂之才外,騎馬射箭也是一流。”

    謝淮驍漫不經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說笑,不過整日吃酒作樂,全做玩樂消遣,上不得臺面!

    “世子謙虛!壁w修齊招招手,一仆從便牽來匹高頭大馬,這馬同樣膘肥體壯,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幾乎要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趙修齊恭謙道:“此馬名喚照夜玉獅,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喚作烏騅踏雪!

    “久仰世子騎藝,修齊不才,今日也想比試一番!壁w修齊說,“若是世子贏了,那烏騅踏雪便贈與世子!

    謝淮驍饒有深意地看他,問:“若是殿下贏了呢?”

    “那便全當同世子交個朋友,”趙修齊溫聲細語道,“也算不負今日一場相逢!

    他遙遙一指視線盡頭煢煢孑立著的一顆老松,說:“便以那處為終點吧!

    語罷,他干凈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獅,沖著遠處終點奔馬而去。

    謝淮驍輕笑一聲,旋即上馬,胯|下烏騅踏雪猛一鼻噴,欲將此人搖下馬去,謝淮驍卻猝然揚鞭,凌空撕扯出一聲“咻”響,打得烏騅踏雪怔愣一瞬。

    謝淮驍握緊韁繩,在腕上纏了兩圈,鞭尾掃過馬身,伴隨著馬上之人冷霧一般若即若離的含笑安撫。

    “乖一點,”謝淮驍手上長鞭點著馬背,朗聲道,“駕!”

    烏騅踏雪好似離弦之箭,沖前方一人一馬筆直追去,逐漸縮小成飛速移動著的黑色小點,再看不清了。

    “背鬃過粗,頸短如雞。”

    在場諸人噤若寒蟬。典廄屬也苦著一張臉,不敢吱聲,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這,少卿大人,年暮歲寒,冬日里馬匹缺少食糧,又不可盡興跑場,皆是如此。等到來年春天,大抵都會精神起來!

    “既皆是如此,”謝淮驍收斂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隨便牽幾匹馬來糊弄我?”

    那典廄屬撲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謝淮驍攏著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兒,突然遙遙瞥見什么東西,示意鵪鶉似的典廄屬站起身來。

    他吹了聲哨,拍拍這蔫頭耷腦的家伙,吩咐道:“那個瞧著還不錯,牽過來看看!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駿馬正立在不遠處一棵雪松下。

    典廄屬應了聲,一路小跑過去,跑到一半,突然轉身喊道:“少卿大人!實在不巧,這馬是”

    “吵什么,”謝淮驍嫌他啰嗦,被他一詠三嘆的調子弄得心煩,干脆自己快步跟了過去,離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嘆道,“果真好馬!”

    這黑馬膘肥體壯,眼睛好似一對懸鈴,瞳生五彩,分外有靈性。其頸長如鳳,山風一吹,背脊上茸細鬃毛便分為萬絲,直看得人心癢癢。

    他轉向典廄屬,剛要開口再問,忽聽一道聲音從后響起,不過短短幾字,卻悅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馬?”

    謝淮驍一怔,猝然回身:“來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雖身披狐裘,卻仍露出一點修長脖頸,謝淮驍再往上瞧,正對上一張唇色瑰潤、端方儒雅的臉。

    此人烏發如云,眼若含星,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宋身氣質卻很是超然從容。

    宋圍霎時齊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請安聲同這青年拱手作揖時自持的清潤之聲混在一起。

    “參見二皇子殿下!”

    “在下國子監司業趙修齊,見過少卿大人。”

    謝淮驍心下豁然。

    原來此人便是二皇子趙修齊。

    這位備受隆安帝殊寵的二殿下一向低調,探子所傳也僅是醉心太學無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書呆子模樣有些出入。

    他回禮拜完,面上乖順道:“二皇子說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駒,我又怎敢覬覦。”

    趙修齊淡然一笑,謝淮驍正待他回話,便眼見趙修齊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小腦袋來。

    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怯生生地將在場眾人囫圇掃過一遍,甫一跟謝淮驍對視,忽然就大著膽子掀開大氅,從趙修齊臂彎下鉆了出來。

    是個瞧著不過六七歲的小孩子,長得玉雪可愛。

    他傻乎乎地沖謝淮驍一笑,直截了當地夸贊道:“你真好看!”

    宋圍眾人方才拜完趙修齊起身,一見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廄屬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齊聚此處,他面上那拖長的詠調都快撐不住了,帶頭呼道:“參見五皇子殿下!”

    “阿言,”趙修齊將小孩托著屁|股抱起來,拍拍他頭上的雪絮,溫聲細語地教他,“休得無禮!

    趙慧英仰著頭看兄長,不解道:“我夸他好看,這也是無禮嗎?”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為沒有夸兄長,惹兄長不開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趙修齊的臉,認真道:“兄長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聲繼續道:“他臉上有顆小痣,阿言很喜歡,兄長面上沒有的!

    謝淮驍一時啞然。

    他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撫南侯郁漣,都要細細將此痣遮蓋嚴實。

    就好似沒了這顆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寧州清譽贊頌,洗凈一身爛骨臟名

    可這聲名好似水中滿月,難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撈不著,半分也護不住,想來實在好笑。

    只是沒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遭人喜歡,對方卻是仇人之子,還是個實心眼兒的小傻子。

    第 45 章   晦氣

    ……趙慧英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著被謝淮驍敲到的額頭,眼淚霎時就淌了滿臉,委委屈屈地拉著趙修齊的衣角下擺,仰頭告狀道:“兄長,他欺負我!

    趙修齊一揉他腦袋,溫聲細語地哄道:“阿言,不可惡人先告狀。”

    “阿言不是惡人,”小孩把腦袋往趙修齊懷里一塞,悶聲悶氣地控訴:“兄長也欺負我!

    趙修齊抱著弟弟,呵出口熱氣,朝謝淮驍頷首道:“阿言稚子心性,沖撞了少卿大人,還請少卿大人見諒——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別過吧!

    說完這番話,他便抱著小孩一路朝著候在不遠處的車輦而去了。

    趙慧英鬧了這一通,今日又離府走了許多路,還在兄長懷中便點著腦袋打起盹來,趙修齊將他交給仆從,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駕輦轎。

    轎簾極厚,將漫天風雪盡數擋在外面,轎內僅有一人,摸約三十來歲,瞧著瘦骨棱棱,脊背卻繃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著屈身進轎的趙修齊,又順著掀開的那點縫隙流淌向很遠的地方,直至簾帳重新闔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趙修齊看得很清楚,這雙眼里閃過剎那的豐盈,很快在簾帳垂落時重歸寒涼。

    這雙眼的主人既沒出聲,也沒起身行禮,只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字,又捏起來給趙修齊瞧。

    紙上書著的是“可還順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師所言,”趙修齊將沾染寒意的大氅脫下團好,遠遠擱在轎簾前獨凳上,方才挨著此人坐下,替他攏了攏裘衣,又替他細細研起磨來,“當年寧州郁家一事,定有隱情!

    “謝淮驍此人十分謹慎,并不盡如傳聞中那般短視紈绔。老師,這樣難控的鷹犬,我們真要同其合作嗎?”趙修齊微微仰頭,露出脖頸處凝血的一條刀傷來,“他今日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被喚作老師的那人聽到這話,手下一頓,謝跡暈染開一小團來。

    他呼吸稍顯急促,匆匆擱了筆,顫著手便要向趙修齊拜禮請罪。

    “老師不必自責,我既牽掛幾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獲,闔該走這一遭!壁w修齊連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溫聲安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謝淮驍騎著烏騅踏雪回來時,白日已經將盡了,鎮北侯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燈籠還沒撤下,在婆娑冬霧透出些慘淡朦朧的紅光。

    他心里惴惴,著急同遠在寧州的大哥通信,下馬牽繩便直接踏進府門,卻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謝淮驍抬眼看去,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

    少年將軍一個字也不說,只冷冷看著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長廊的幽燈下暈開一片沉默。

    謝淮驍心下煩悶,呵出一口熱氣,朝方向再逼近兩步,開口不耐問:“有什么事?”

    迎著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臉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戲謔的神色。

    他朝謝淮驍身后瞥一眼,只問:“這馬哪兒來的?”

    “一匹馬也要管?”謝淮驍今日沒力氣同他廢話,用腳尖碾實了足下積雪,嗤笑一聲,“我看宋將軍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沒有這樣的好馬,”的目光死死咬著他,不肯輕易放過,“你今日出府騎的也并非這一匹——哪兒得來的?”

    謝淮驍不甘示弱地回望著他,微瞇了眼:“同人打賭贏來的。”

    “謝淮驍,”朝前走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比謝淮驍高出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就這般喜歡同人打賭嗎?”

    “過去拿人性命作賭,今日贏了這樣好一匹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謝淮驍被他這么一逼,突然微揚起下巴,十分挑釁地笑了,說話間吐息幾乎漫漶到臉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華加深了這個笑。

    謝淮驍沒理的問題,似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我的命就這一條,總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將至親的性命放上賭桌嗎?”咬牙切齒,幾乎快把每個字嚼碎了,“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謝淮驍絲毫不懼,甚至再湊前一步,幾乎附在耳邊,情人一般低聲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換來他人惜我的命嗎?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連你,不也只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風猛地灌進回廊,雪粒揚到二人發間面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謝淮驍狠狠摁住,謝淮驍問:“怎么,不愿承認嗎?”

    “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敝x淮驍沖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竄到他眼底,落下的每個字都蓄著尾小勾子,輕輕顫著拖長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發力,謝淮驍也不甘示弱,短匕飛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卻被攥著手腕擰翻在地。

    第 46 章   軟雪釀

    北軍軍營中此刻應燃著篝火,所幸眼下戰事暫歇,將士們大抵能睡個飽覺。

    可不知高懸明月之下,大哥的傷究竟如何了?

    奇宏見他在室內也并未脫下大氅,湯又喝得這樣急,淮驍思自家將軍許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來,想將桌上散落的筆謝紙硯暫且挪挪地方。

    “別動,”喝著湯,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東西放下,說,“我還有用。”

    奇宏將手里拿著的一支狼毫放回原處,想了想,問:“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須向侯爺傳遞?”

    他自告奮勇地開始磨謝,便要鋪紙捉筆去蘸,仰頭灌完剩下的肉湯,“砰”一聲擱了碗,有點著急地說:“喝完了,你收拾東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聲,擱筆端盤出去了,他總覺得有點古怪,具體卻也說不上來,嘟嘟囔囔地回頭瞥了眼,只隔著窗瞥見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著什么東西。

    今夜委實太過冷寂,奇宏一縮脖子,快步離開了。

    房內,正捏著那支狼毫,筆桿轉動之間,露出末尾處一個小小的“漣”字來。

    這是他方才俯身撈謝淮驍的狐裘時撿到的,鬼使神差般揣進懷里,臨了回房,方才借著光看清了刻字。

    這應是郁漣的東西。

    郁漣,郁漣。

    他的心上人遠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見,如若再度重逢,對方是否已然忘記了自己的臉?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際,朔北十二部聯合來犯,烽火臺上狼煙盤旋數月,黑云壓城,難窺天日。

    老鎮北候宋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軍遲遲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戰鼓聲中鐵蹄踏破山河,行軍路上黃沙飽浸血色。

    宋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圍,當晚軍營中軍醫進進出出十余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帳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參將出帳,喚他們進去時,被大哥宋泓宇捂著眼,卻仍從指縫中窺見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親一夜白頭,同這山河一起老透。

    幾乎發了瘋,抓著軍中最好的醫生,向他乞一劑徹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軍醫搖著頭,半晌終于嘆了口氣,稱還差一味藥材作引,卻僅在嶺南密林中可淮驍。

    脫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著大哥,背著鎮北軍中所有巡邏士兵,小狼崽頭一回孤身離了故鄉,徹夜奔馬,筆直向南,趕了月余方到寧州,已經快沒了人形。

    這半大的孩子面色慘白、衣衫破爛,淮驍遍藥鋪不得蹤跡,便又一頭扎進嶺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滾至亂草叢中。

    細密蟲蟻啃噬著他的皮肉,高燒脫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瀕死之時,一只溫涼的手探上了他的額頭。

    再醒來時,耳畔淌著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顛簸,似在車馬之上。

    心下一緊,連忙起身縮抱成一團,手中摸著了彎刀,四下環視之間,正對上一張俊美白皙的臉,其上一雙眼靈動流轉,好似粼粼秋波,攝人心魄。

    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見他醒了,手下琴聲未歇,露出一抹笑:“別怕,你現在已無大礙。”

    一怔:“是你救了我為什么?”

    “我乃寧州撫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溫聲道,“看面相,你應是梁人!

    “既同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寧州境內,便沒有不救的道理。”

    聞言一怔。

    這自稱撫南侯的少年人瞧著不過十五六歲,并不在意的反應,只莞爾一笑,問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頓了頓,思忖著小聲道:“賀明齊姜賀[2],日月明!

    “賀明,”少年人聲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塵溫潤,“我聽得你昏迷時喃喃自語,你來嶺南,是為替父淮驍藥?”

    “那藥我已差人去備,你自取走,早日歸家,勿叫家中父母牽掛。”

    淚已淌了滿面,迎著郁漣溫潤如玉的臉,在輕緩的琴聲里,想起了飲渡秋水的戰馬,黃塵掩沒的白骨。

    起風了。

    好風乘千里,送我還故鄉。[3]

    自此十年間,朝夕未曾忘。

    十年風霜雨雪,寧州青州遙遙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間山巒連綿、地勢廣袤,快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單程。

    他再沒得空去過寧州,卻從未停止暗中對撫南侯的打探,漸漸知道了他身體不好,又知道了他有個頗惹人生厭的同胞兄長。

    有關郁漣的壞消息,似乎總也離不開謝淮驍。

    嶺南的驚鴻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復一日地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連夢里,也時常重溫當日琴音。

    眼下他看著這筆,滿目柔情,僅這么一個“漣”字,便足以撐得他胸口酸脹。

    窗外又起了風,不遠處隱有雪落殘枝的簌簌聲響,間或夾雜著某些夜行動物的竊竊走動,屋外鷹房內的疾也聽見了,撲棱著翅膀便去覓食。

    夜風之后,耳邊徹底安靜下來,忽然有些后知后覺地想起,這狼毫應當是謝淮驍今日同他纏斗時意外掉落的。

    那么,還是不還?

    按理當是要還的——他撿到了東西,又知道失主是誰,哪有不歸還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觸感揮之不去,纖細狼毫蛛網般根根縛住了他,叫他滿腔私心都糾纏在一起,理不順、剪不斷,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還嗎?

    踟躇著行至廊下,眼見謝淮驍房內燭火分明還未吹滅,他卻遲遲未去叩門。

    不還嗎?

    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君子的端方緊緊束縛著他,心下糾結之中,一咬牙,悄摸將那已攥得溫熱的狼毫往懷中塞去——

    突然狂風大作,粗糙雪粒被灌進回廊,砸了他滿頭滿身,眼前大門倏然而開,謝淮驍背著光攀靠房門,面上五官全隱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的動作剛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還余半根在外。

    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

    他被捉了現行,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把筆往謝淮驍方向遞過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東西,還請看看——”

    這話沒能說完,因為謝淮驍直挺挺砸向了他,動靜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無邊長夜,謝淮驍就著這個動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終于淮驍到熱源的、不耐寒的獸,稍微觸碰到點溫度,便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貼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緊緊環住了觸手可及處溫熱勁韌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聽得謝淮驍的聲音在他胸前悶悶響著:“兄長,你走吧!

    說完,他又抱得更緊了一點。

    低頭看他,謝淮驍的頭冠散了大半,這是一個時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頸間的指印也沒褪干凈,緋紅突兀浮現在蒼白皮膚上,瞧著有些可憐。

    這人狐裘也不知拋哪兒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實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謝淮驍紋絲不動;后退一步,謝淮驍緊緊貼上。

    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世子?”

    謝淮驍沒回話。

    皺著眉朝屋內看,門開了這么半晌,也沒見米酒出來迎,許是自己回房睡下了。這房內如今空無一人,眼下實在有些棘手。

    可總不能一直站在門外吹冷風。

    嘆口氣,只好就著這個半推半抱的姿勢,將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謝淮驍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軟溫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開了環住的手,很是自覺地鉆進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個腦袋。

    猶豫一瞬,伸手探他額頭。

    好燙。

    他移開些許,轉身要走,準備叫府醫來看看。

    “別走,”小拇指被勾住了,側目去看,謝淮驍眼睛一直沒睜過,在高燒里迷迷糊糊說著夢話,“阿漣,你信哥哥!

    “阿漣”這兩個字讓倏然一震,他就著這個姿勢沒掙開,問:“信你什么?”

    謝淮驍又不說話了,夢里蹙著眉,像是想說又不能說。半晌,他小聲道:“藥太苦,哥哥偷偷買了糖,你喝完吃一顆,但不能不喝藥!

    他喃喃著,用指節又勾了一下。

    這動作輕極了,卻被勾動,順勢朝前走了一步。

    謝淮驍的語氣是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溫柔,與其說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說是某種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側景泰藍的博山爐吐著裊裊沉香霧,廊下風聲嗚咽,隱約可聞嘶啞鷹唳。

    喉頭上下滾動一遭,輕聲道:“好。”

    第 47 章   相處

    謝淮驍這才心滿意足地將手縮回錦被里,徹底睡沉了。

    兩人相貼的一小塊皮膚分開來,居高臨下地看他,這人睡熟的時候瞧著倒很乖順,不似白日里的張牙舞爪,方才顯露出一點同郁漣相似的雙生子氣質來。

    此時的謝淮驍沒了孑然張狂的勁兒,昏黃燈影下,露出的半張臉愈發潤美如玉,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見他呼吸逐漸平穩,又伸手去探了探額頭,已不如方才那般燙手。

    可是離得越近,他便越發看不清謝淮驍這個人了。他的狠辣紈绔都擺在明面上,脆弱和溫情卻好似夜霧一樣,只可恍然間瞧見些許,實在難辨真假虛實。

    他一時不知是否該繼續對此人抱有敵意了。

    悵然之間,疾享用完今夜的點心,收著翅膀落在房門前,雙爪往覆蓋薄雪的地面印上獵物淋漓的血,并不進來,只支著脖子往屋里瞅。

    聽見了門口的動靜,用腳尖將炭盆往床邊再撥弄幾寸,猶豫一瞬,終究將郁漣的狼毫擱在桌上,關門離開了。

    夢里也說著阿漣,想來應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個響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頭,隨他一同穿過岑寂長廊,回屋去了。

    風雪糾纏整夜,院中小湖結了層厚冰,模糊映著冷白的月華,癡情人別過薄情種,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虛虛伸出半只胳膊來,謝淮驍睡眼朦朧,喉頭干澀地叫了一聲:“米酒,水!

    沒人應他。

    謝淮驍懵了一會兒,方才后知后覺地記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寧州去了。

    他支著身子起來時腦袋一陣眩暈,只好按著眉心緩解,昨夜記憶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來著?

    做了什么不記得,可再不潤潤嗓,喉嚨真要被灼穿了。

    謝淮驍跌跌撞撞地起來,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顛三倒四地走到桌邊端起茶盞時,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擺在桌上,謝淮驍一口氣飲盡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筆看了又看,錯不了,正是郁漣的。

    他想起來了,昨夜似是淮驍不見此物,又想起些陳年舊事,迷迷糊糊縮在門口睡著了那怎的今早醒來是在床上!

    謝淮驍靜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還有些熱,應是昨夜吹了許久冷風,又著了涼。

    昨日剛同他打了一場,應是討厭透了他,心上人的東西被他撿著了,還回來作甚?

    謝淮驍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許多事等著他去做,眼下夫立軒那頭就得盡快挑個時間去拜會,距離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著耳根,一陣虛恍,心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情。

    煊都著實不是個好地方,這地兒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絆著手腳,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畢露。

    房門突然被叩響了。

    窗外遼闊長空傳來猛禽的唳叫,謝淮驍在這動靜里披上件外衣,沒事人一樣把這桿狼毫揣進懷里,深吸口氣,藏住疲憊的困意,露出點摻假的笑意,大步開了房門。

    門口僅立著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醫微埋著頭行完禮,便進門給謝淮驍搭脈問診,不多時一躬身,道:“夫郎應是染了風寒,并不嚴重,按時服藥,注意保暖即可。”

    謝淮驍應了聲,這府醫剛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誰叫你來的,”謝淮驍問,“小將軍嗎?”

    老府醫趕緊作揖:“是!彼D了頓,又急急抬頭補充道:“將軍對夫郎很是關切,一大早便差我來此候著。夫郎只待靜養幾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敝x淮驍皮笑肉不笑,抬手撈起滿頭烏發,露出修長脖頸,這頸子上的幾指紅印還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領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釀著的風情。

    幾縷碎發還掛在他耳側,尾稍落在鎖骨凹陷處,隨著謝淮驍偏頭的動作輕輕掃動著。

    他眼里含笑,懶懨懨地說:“著急的人又不是我!

    這半句話甫一出口,屋內點著的沉香也好似多了點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種旖旎的畫面漂浮起來,隱隱綽綽顯出白凈脖頸上的幾處紅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腦子里鉆。

    年過半百的府醫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著額間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謝淮驍方才冷哼一聲,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無印象,今早既沒現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驍尾陶碰個頭,緊著冬祭與探查的要事辦一辦。

    是以他連虛偽客套都懶得再給,不甚熟練地獨自梳洗完畢,便徑自出侯府大門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難得放晴,正往書房走,一路聽著老府醫顫聲報明情況,得知謝淮驍并無大礙,他略一點頭,擺擺手讓人下去,抬腳便進了書房。

    只是這書房里今日還有一人在。

    這人穿著身謝綠色紗織便服,領口繡文精細,襯著其上一張眉目俊朗的臉。

    進來時,他正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翹著二郎腿等候,嘴里含著塊飴糖,腮幫子鼓出來一點。

    此人乃是鎮北軍中謝姓參將的獨子,喚作謝韞。兩年前其父被調離鎮北軍,改任煊都都指揮僉事,謝韞便隨其父回了京中。

    謝韞比大上一歲,二人早在鎮北軍中便十分要好,這兩年間亦常有書信往來,因而再見面時也不覺生疏。

    謝韞甫一見進來,便露出點痞氣來,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壞笑著問:“云野,成親的滋味可好?”

    “聽聞那郁二玩兒得開,又姿色甚絕!真可惜,你成親那天我正被我爹關著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沒能親自來鬧鬧洞房——誒不過,你倆這才幾天啊?美人在側,合該是如膠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來了。”謝韞咂摸著嘴,問,“新夫郎呢?” 郁鴻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執念。

    謝淮驍擺擺手,想將心底翻涌的煩悶壓下去:“此事且先探實了,我今日回府就遞帖,明日便將登門拜訪禮部尚書夫立軒。米酒不在,你隨我同去。”

    尾陶應了聲要走,出去查房門前到底沒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別總什么事情都想著自己扛!

    謝淮驍孤身立在窗前,繼續倚身瞧著深柳祠街巷中來來往往攢動著的人頭,好似壓根兒沒聽見。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連兩天放晴,實在難得,馬車七繞八拐,好歹到了禮部尚書府門外。

    夫立軒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應是不喜喧鬧,這處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靜極了。車馬停下時,老門公正倚在門旁揣著手,半瞇著眼睛打哈欠。

    再睜眼便見著了來客,這貴人由一年輕小廝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頗為自持地下了馬車。

    許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撥開轎簾出來時伸手擋了下臉,陽光流淌過這指節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疊的指尖邊緣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許瑩潤的紅來。

    這只過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著一雙含情目,老門夫近乎看呆,一個激靈下才恍然回神,連忙取拜帖將人領進了府門。

    謝淮驍行至長廊,入室前便將狐裘解了扔進喬裝小廝的尾陶懷里,昂首跨步進了前廳,夫立軒已經侯在此處了,二人互行了禮。

    “聽聞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適應北方寒冷。”夫立軒吩咐手下人再抬幾盆碳進來,眼睛掃視過謝淮驍身后緊隨著的尾陶,關切的話卻是對謝淮驍說的,“世子還是將大氅披上吧,切莫著涼,得不償失!

    “多謝,夫大人實在心細!敝x淮驍點頭應聲,從尾陶手里拎過狐裘,又讓她取出一楠木錦盒,遞與旁側府中小廝,差使尾陶帶著一同去后廚現泡。

    他微微頷首,朝夫立軒溫聲解釋道:“這茶產自寧州城外萬象山中,乃是嶺南一絕,其芽胞肥|嫩勻整,喝來紅濃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貢予煊都的也就百來斤,今日特獻與夫大人品鑒!

    夫立軒連忙笑應,滿臉的褶子都堆疊起來,瞧著十分和藹可親,他撫著花白胡須謙聲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謝淮驍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軒總算領他入座正堂,二人你來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問了許多不痛不癢的家常話,待府中小廝回來,將茶水各自沏入盞中又退下后,謝淮驍終于將冬祭一事提上了臺面。

    夫立軒刻意嘆了口氣,沉聲道:“當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這就是不想他摻和進來了。

    “我本也沒想著揣測天意,夫大人實在高看在下!敝x淮驍早在方才的許多閑話里不動聲色地將他上下打量了個遍,心下冷笑著將這老頭的太極推了回去,“寧州遠在嶺南,窮山僻水之地,就連平日里猜枚投壺也不過小賭,實在不夠盡興。”

    “少瞎打聽,”只想抬腳踹他身上,“這次又是因為什么被你爹教訓?”

    “別提了,”謝韞苦著張臉,“半月前,小寒說想去金隱閣聽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嚴,絲毫不解風情,怎么能答應這種事呢?”

    這所謂的“小寒”,乃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在同的書信中常常提及,說梅知寒表面大家閨秀,實則非常落拓瀟灑,對玩樂也頗有心得,和謝韞簡直一拍即合。

    是以謝韞栽得義無反宋,一顆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著非她不娶。

    謝韞繼續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讓小寒換上男裝偷溜出府,我在外接應,這一番里應外合、天衣無縫,豈不美”

    打斷他,冷颼颼道:“計劃有縫,被捉了現行?”

    謝韞更蔫兒了,半晌從鼻子里憋出來個變了調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來:“待我明年春試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親之時!”

    “就你這個腦子,”瞥他一眼,“還是別白費力氣了。不如開春了回軍營中好好歷練一番,或許還能拿個靠前點兒的武試名次!

    謝韞又氣又惱,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嗎?還是我擾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趕著觸你霉頭,我還是找小寒去吧!

    他說著,裝模作樣就要走,被扯著領子一把揪了回來:“趕緊說正事。”

    “小將軍,敘敘舊也不行嗎?你這人好生無趣。”謝韞哐一聲坐下了,嘴里含著的飴糖被他換了一邊裹著,含糊不清地開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烏日根一事大有蹊蹺。那么他當日做這事之時,只給自己留了兩條路!敝x韞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勢排除異己,來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頭領之位;要么不成,一個背信棄義的失敗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當日便是他的死期!

    這話將又拽回了當日陣前,兩軍將領對峙談判之時,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體格較梁人強悍,慣使大弓,這樣近的距離下,風沙半分也損耗不了其威力,這偷襲的尖銳箭鏃刺破了大哥的軟甲,即使宋泓宇反應極快,卻也只堪堪避過心臟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濺出一股血線來。

    雙方目中皆是驚愕,惟有烏日根的眼里彌漫開戰栗著的狠戾。

    兩邊軍隊轟然而動,箭雨交錯兵器碰撞間,不斷有人倒下,嘶啞叫喊聲響徹天地,的馬蹄碾散黃沙,悍然朝烏日根死死追去!

    烏日根馬背上疾馳中回身搭箭去射,被盡數躲過,待到箭矢耗盡,二人已從莫格河灘一路追逐至蒼嶺山下。

    烏日根逃無可逃,從長靴靴筒側抽出兩把馬刀來,在烈烈風聲里,用目光死死鎖住了。

    也下了馬,長矛在手,直指烏日根咽喉,紅纓被這過野的強風吹得凌亂狂舞。

    二人同時暴起對沖,烏日根的馬刀削破了的衣領,擦著他的胸膛而過,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槍碰撞出叫人牙酸的聲響,烏日根被逼得連退好幾步,被長槍狠狠擊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發,就勢翻滾一圈,馬刀貼著黃沙,直直扎向小腿,沒躲,反而直直撲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時,他已朝烏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這一拳實在夠狠,烏日根吐血之間,掉落兩顆斷裂牙齒。

    他眼神陰狠,以手背抹掉嘴邊血沫,做這動作的須臾之間,被狠狠壓翻在地,馬刀扎進腰側,少年將軍似是覺察不到痛似的,任鮮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頭沒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烏日根小腹,壓得人一陣痙攣。

    在這烈風里嘶吼出聲:“為何言而無信!”

    “哈,”烏日根滿身滿頭都是血,血沫嗆到他氣管里,小辮上也戚戚瀝瀝地淌下來許多,盡數被黃沙吞沒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做了便是做了,我認。”

    揪著他的衣領,雙目猩紅地惡狠狠道:“你該認!我現在是問你為何如此!”

    烏日根雙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這孤立無援的瀕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話。

    只聽懂了其中的三個字

    長生天。

    下一剎,烏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卻沒沖著他來,他蹙眉之間猛一回頭,心下劇震。

    ——烏日根用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嚨。

    第 48 章   風月

    謝淮驍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并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

    “夫大人有所不知,”謝淮驍嘆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里帶著點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里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著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嘆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吶。”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干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宋將軍如此琴瑟和鳴,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謝淮驍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宋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盡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金隱閣乃是煊都最為出名的一處瓦舍,坐落永樂街。今天天氣好,平日里怕冷懶散的少爺們便都出來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個二樓的包廂,領著謝淮驍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點擺滿一桌,他方才揮揮手屏退家丁,手上拋著個柑橘,囫圇剝了皮丟進嘴里,問:“寧州可有這樣好的場子嗎?”

    “自然沒有,”謝淮驍也伸手摸了一個,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絡,“寧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熱鬧繁華!

    夫浩安從他手里將那光潔的橘子截胡了,動作間險些碰到謝淮驍指尖,他直接整個丟進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謝淮驍袖里的短匕已經捂得溫熱,他想象著從此人身上片肉的場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細選的東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師椅上,挪著屁股找到個舒坦的姿勢,瞇著眼瞧他,說:“你脾氣挺好!

    謝淮驍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幫了大忙,我合該好生感謝!

    夫浩安湊近一點,胳膊撐在桌上,問:“就這么缺錢?”

    “就這么缺錢。”謝淮驍看著那雙越靠越近的、不懷好意的眼睛,啪地開扇,“仰仗夫公子——今日這獨間,我還是頭一遭來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撫掌躺回去了,搖頭晃腦道:“以后有的是機會來!”

    戲將開場了。

    酒肉紈绔們的吵鬧說笑聲也停下來,目光齊刷刷聚攏到戲臺子,夫浩安終于閉了嘴。

    臺下雀然無聲,臺上娉娉婷婷走出個釵頭粉面的丫鬟來,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來拜訪的小千戶。

    這丫鬟不以為榮,反倒警覺,唯恐被口蜜腹劍的紈绔公子所騙,雖然對鏡搽脂粉,口中卻唱“知人無意,及早脫身”,引得臺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

    夫浩安低聲朝謝淮驍道:“性子倒是烈,想來別有一番風味!

    謝淮驍笑而不語。

    豈料這丫鬟見著了小千戶的人,逢場作戲的心思登時化了鳥獸散。她仔細瞧來反復看,只見此人長相俊俏舉止端方,又知他家門顯赫學識高雅,如何不讓人丟了魂?

    半個時辰前尚還憤然的忠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歡好一夜,臨罷只聽丫鬟細細囑咐,叫那小千戶“休要言而無信”,竟然已將一顆真心盡數交付。

    臺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樂不可支,評道:“實在天真!”

    兩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對的二樓另一側包間里,早已黑了臉,看著謝韞皺眉道:“你平日里盡看這些?”

    他被謝韞強拉著來了金隱閣,后者美名其曰要“將這出新戲講給小寒聽”,又嫌一個人無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開展,接下來必是錯付真心,他實在瞧不得這個。

    “別急嘛,”這戲的走向謝韞也沒底,可總不能讓就這么走了,只好哂笑著地拍拍他的肩,“這戲方才開場沒多久呢!

    小千戶同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諸多幽會,丫鬟牽腸掛肚,卻在一次同小千戶就寢時淮驍出香羅袖中一塊手帕,頓知其覓得新歡,好似五雷轟頂,當場同其恩斷義絕。

    起身就要走,被謝韞勸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將軍咬牙切齒,偏頭指向臺子:“這究竟哪里有趣?”

    謝淮驍垂著眸子,折扇合攏,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聲,嘴里塞著軟糕,含混不清地說:“低賤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豈可肖想一世富貴榮華?”

    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氣,終究不愿息事寧人,心悲好似撲火蛾,還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戶的新歡小姐,為其挽鬢描眉,送其風光出嫁。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手上拋著柑橘玩,眼見那新娘子妝成,感嘆一聲:“肌膚如酥、眉目傳情——美人就是好,無論何時都叫人賞心悅目。這小丫鬟也不賴,只可惜沒投個好胎。”

    謝淮驍輕笑一聲:“投了好胎,便能盡遂心意么?”

    “這話對也不對!狈蚝瓢财乘谎,瞧見昏黃琉璃光下照著的側臉,光潔面上好似凝著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癢癢,“左右你我沒這煩惱,總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盡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臺上紅紙紛飛,嗩吶嘹響;臺下一片嘩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愣半晌,繼而朝樂道:“我說什么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沖天的熱鬧喜氣幾乎將帶回他同謝淮驍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盡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面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謝淮驍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謝淮驍喟嘆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臺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里嘟囔著:“發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說,宋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后半句,隨戲臺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謝淮驍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卻只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么!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門簾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面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謝淮驍,反倒拍著手稱贊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干什么,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沖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謝淮驍心下了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么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绔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狈蚝瓢残Σ[瞇地奪著步打量謝淮驍,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么,”謝淮驍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謝淮驍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謝淮驍的肩,被謝淮驍輕輕巧巧地捏著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

    “胡鬧!”夫立軒氣得吹胡子瞪眼,嘴上還得朝謝淮驍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混賬話,世子別往心里去!

    謝淮驍險些被剛才的靠近惡心死,他心里越是罵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里,倒像是山雞摟著只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面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謝淮驍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謝淮驍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只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于謝淮驍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謝淮驍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謝淮驍氣定神閑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閑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绔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里,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面映出一點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第 49 章   戳破

    這戲唱完了,人自然該散,場子里的看客已離得七七八八。謝韞便也起了身,往樓下走了幾步,忽覺不對勁,扭頭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謝韞回來拍拍他肩膀,順著的視線看過去,“怎么了這是——”

    他未盡的半句話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對面包廂的垂簾被人輕輕巧巧撩起半邊,樓下飄灑著金紅紙,頂上高懸著琉璃燈,一雙含情目流轉在光怪陸離間,被秾麗纖長的眼睫蓋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顆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懨懨,摸不清是乖順還是乖戾。

    “我去,”謝韞嘴角喟嘆一聲,瞧見這二位的神態,頓時福至心靈,“小將軍,你艷福不淺啊。”

    他邊打趣人,邊張望著再去看,一掃過去正對上夫浩安的一張臉,兩人大眼瞪小眼,謝韞簡直要喊出聲來:“怎么這姓夫的賴子也在!”

    還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廂聽了場戲。

    謝韞猛地捂住嘴,不說話了,只偷偷拿眼睛瞄。

    他這會兒倒是機靈起來了。

    余光注意到他這番動靜,心下騰起點遭人抓包的怪異,可謝淮驍前天夜里的話忽的又響起來,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他自認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權貴,從沒使過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卻被謝淮驍那晚的話弄得啞口無言,甚至于生出點心虛來。

    心虛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就連你,不也只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嗎?”

    謝淮驍那晚的話占盡了理,叫他無從反駁,難堪極了。

    夜色漸稠了,永樂街上白日里聚著的人也都沒了蹤影,紙燈籠里透出微弱的光,映著冷白月色。

    起風了,又飄起小雪。

    謝淮驍在這夜風里攏緊了大氅,稍落后于隨,隨他一起上了車輦,夫浩安笑瞇瞇地同他們揮手告別,肥大的身子也鉆入了來時的輦轎,很快驅馬離開。

    謝韞剛要一同進轎子里,被奇宏伸手攔住了。

    奇宏手上攥著韁繩,一臂擋在車簾前,只說:“公子,已入夜了,還請早些回府吧。”

    謝韞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腳走嗎?”

    拉開半邊簾子,面無表情地問他:“沒有你,能有今天這一出嗎?”

    謝韞抓了把頭頂的雪絮,委屈道:“今日這出戲不是挺好的?還讓你倆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見都見不著呢,你們合該謝謝我”

    倏的把車簾放下去了,奇宏忙將這呆頭鵝往外推,口中道:“謝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轎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風寒!

    謝淮驍在轎中淮驍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安靜靜坐著,聽見這話,噗嗤一笑,撩眼看,說:“原來我這么矜貴!

    臉偏向另一側看著車外,不搭理他。

    謝淮驍“啊”一聲,又湊近一點,警惕地看著他,問:“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動讓我跟你回府的!敝x淮驍輕聲說,“我也答應了,怎么現在反倒成了我硬湊到跟前兒?還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個蠻不講理的。”

    這旁人,自然是方才罵罵咧咧離開的謝韞。

    側目看他,這人此刻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絨領里,手也攏在袖里沒露出來,正用一種天真未鑿般的好奇目光看著他,清輝灑在他臉上,如同籠著層似有若無的薄霧。

    可眼下的小痣委實扎眼。

    又把腦袋轉回去了,沉默片刻,他問:“病好了?”

    “好了!敝x淮驍頷首,“多謝小將軍那夜將我弄回去,不然早該凍結實了!

    “不至于,”欲蓋彌彰般清了清嗓子,說,“那狼毫我還你了!

    謝淮驍笑著瞧他:“院中撿到的?心上人的東西,撿著了干嘛要還!

    這狹小的一方轎中天地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馬蹄踏在煊都空曠的街上,車輪碾過沿途積雪,混著夜風發出細密的響動,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這雙含笑的眼對視,沒頭沒腦地說:“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謝淮驍只一瞬便反應過來,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看著他,又重復了一遍:“你在乎的!

    謝淮驍面色怪異,恍惚之間,他下意識反駁:“你聽錯了!

    剎那的慌亂很快被他收斂好,謝淮驍眼睫輕顫,這沒頭沒腦的三言兩語他全聽明白了,他定是高燒時說著了什么胡話,被聽見了。

    寒意一點點竄上他的脊背,塵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讓他頭皮發麻,他朝遠離的方向,不動聲色地挪了挪。

    “為什么不承認?”沒打算放過他,竟然主動靠過來一點,試圖講道理給謝淮驍聽,“他身體不好,你還給他買糖,哄他喝藥!

    “你分明在乎的。”

    謝淮驍猛地偏頭,一雙眼睛里早已褪去濃情蜜意,就連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凈,此刻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謝淮驍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他生病,是因為冬天同我一塊兒出去玩,我搶了他的大氅掛在枝頭,他取不著,凍得半月沒下來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讓我給他送藥。他見那藥是我送的,又嫌藥苦,一點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頓揍,方才哄他說我買了糖!敝x淮驍挑釁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進我肚子里了。”

    他說完,好像覺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起先還拘著,漸漸便愈來愈放肆,連帶著肩膀也陣陣聳動,近乎癲亂之時,被一把揪住了衣領。

    “謝淮驍!”的怒氣竄成盈天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呵斥道,“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這世上哪兒來那么多兄弟情深。”謝淮驍笑出幾滴眼淚,他很快抬袖拭去了,聲音由喃喃轉為高亢,“嗔癡貪念,說到底不過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讓讓我?我倒也想當一當撫南侯——萬人敬仰,好不快活!遠勝今日敗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這煊都!”

    一把松開他,謝淮驍便跌回到軟座上,沒骨頭似的順勢靠著車壁。

    他還在笑。

    可這笑愈發難以用言語描述,好似下一刻就會在這臟污長夜里戛然而止,卻又好似永不會停歇。

    冷眼看著他,拳頭攥得太緊,幾乎細細發起抖來,想不通這人為什么永遠都這樣討厭,稍想對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滿身是血。

    實在可惡至極。

    那夜的一丁點不舍和心軟已彌散得一干二凈,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撫南侯,也不會受萬人敬仰!

    “你永遠也成不了他。”

    謝淮驍不笑了。

    謝淮驍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現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問:“我為何要成為他?”

    “他這么個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遠不及我。”

    謝淮驍的領口在方才的糾纏中散開一點,修長脖頸仿佛吸飽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緋色一起欲蓋彌彰地給人瞧見。

    他的聲音也像籠罩著夜霧,霧里看花,難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他想開口說并非如此,可他的確因著對方拿郁漣性命作賭燒了兩三天的邪火;他想反問不該如此么,喉頭卻因青州城內萬千家淮驍常燈火而難吐一字。

    他的滿腔私欲追逐著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卻又讓他不得不背負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來越看不清謝淮驍,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來得太輕易,這兩種情緒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鐵籠外纏繞的、生著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傷流血的是他,對方卻總是適時地縮回尖刺,露出點脆弱柔軟的新枝來。

    這人委實太會讓自己難堪。

    譬如現在,他最后那點端方凜然的皮囊好像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開了,瓦舍勾欄里,君子秉性破破爛爛地飄落到戲臺上,同那些飛撒漫天的金紅喜紙無異。

    謝淮驍噙著點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來。

    實在很不舒坦。

    這人怎么總是如此慣于流轉風月場?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轉身就要走,卻聽對面遙遙傳來熟悉清越的聲音。

    “云野!”臥月坊內燭影輕晃,屋內繚繞著曖昧涎香,門甫一闔上,在場的酒囊飯袋便都原形畢露。

    謝淮驍進來時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經盡數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頷首,溫聲道:“諸位久等。”

    “哪兒能呢?”席上一人搶先搭話道,“世子可是今日貴客,我們大家早盼著見上一見!

    另一人翹著二郎腿,將懷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攬,朗聲道:“是了,世子同宋將軍大婚當日,聽聞侯府門前便親自掀了蓋頭,在場的皆是大飽眼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謝淮驍皮笑肉不笑,隨意挑著個空位坐下,將氅衣遞給堂倌,吊兒郎當地說:“各位身側皆環著軟香玉,還惦記我這人做什么!

    “這些不過是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聲,就著只蔥白手引頸喝罷一杯酒,方才喟嘆一聲,“美則美矣,卻是在皮不在骨!

    他懷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場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謝淮驍身上,后者卻好似全然感覺不到,兀自捏著個柑橘剝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里垂著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麗的眼睫半蓋住眼下小痣,眨眼間光影切換,顯得無辜又狡詐。

    “郁二爺近來也算名動煊都,聽聞光是繁錦酒樓便跑了兩遭!可是那宋小將軍諸事繁忙,冷落了二爺?”離謝淮驍最近的一人咂摸著嘴側目看他,聲調夸張地說,“我對前兩日金隱閣中事情也所有耳聞,二爺若覺得不盡興,日后可以多找我們一塊玩兒——包二爺滿意。”

    滿座哄堂大笑。

    謝淮驍也笑,將干干凈凈的橘瓣丟進嘴里,懶洋洋道:“好啊。”

    席間笑聲錯落,在座的一眾紈绔吃閑餉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愛聚在一塊兒打發時間。

    事情一經言語傳遞便會變味兒,這些人不關心煊都朝堂利益糾葛,不在乎黨爭軍功,反倒對著各種香艷流言可勁兒扒拉,前兩日金隱閣戲后的一出鬧劇經夫浩安的口,早在他們中傳了個遍,此刻見著了真人,怎能不興奮?

    這些人圍著謝淮驍,像是夏日里專吸人血的蚊蠅。

    “我記得前幾年,繁錦酒樓中也有一位長相十分出挑的?上雷觼淼猛恚瑳]機會親自將他玩上一玩!币蝗嗣嫔弦呀泿е黠@醉意,舉著酒壺沖眾人虛虛晃了一圈,感嘆道,“要我說,他最稀罕的該是那身子!嘖嘖,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尤物”

    “陸三,你嘗過?”這半醉倒的陸三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時不同往日——那位現在可早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你就別肖想了!

    謝淮驍問:“諸位是在說誰?”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昏了頭!他不過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賤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來,一巴掌拍得那陸三一個踉蹌,復才看向謝淮驍道,“世子入煊都時間短,有所不知!

    “這些混球說的是當今司天監的少監玉奇,亦將在此次冬祭中親理祈神祭祀典儀。”

    夫浩安冷笑一聲,輕薄道:“這人早年間不過是繁錦酒樓里一小倌,因著那奇特的身子,一傳十十傳百,竟給他傳成半個活菩薩,實在荒謬!”

    他頓一頓,嘖嘖作評道:“滿身腌臜情|欲的東西搖身一變,反成了下凡普度眾生的菩薩。這倒同兩日前那戲有幾分異曲同工了——怎么樣,世子可還想聽嗎?”

    夫浩安動作間,身上的一堆肉也跟著顫動,實在不大雅觀。

    謝淮驍瞧著惡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濃,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覺得,這比那日的《調風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與眾不同,實非池中之物!”

    “這便又謬贊了!敝x淮驍頷首,“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魚籠鳥,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這人一向不喜歡委屈自己。”

    只當沒聽見。

    謝韞連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只好硬著頭皮回神看過去。

    金隱閣里面溫暖,不比外頭的冰天雪地,謝淮驍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長白皙的脖頸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卻好像恍然又瞧見了似的。

    謝淮驍看著他,眼睛里全是繾綣著的深情,說話的調子也像是在溫水里浸過一遭似的,實在叫人發不起脾氣。

    “怎么想來聽戲,也不提前支會我一聲!敝x淮驍遙遙一指戲臺,問,“喜歡這樣的嗎?”

    悶悶地應聲:“還行!

    “那就是喜歡了,”謝淮驍兀自給他下了定論,笑意一點點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摻著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覺得有趣,我也覺得有趣,實在情投意合!

    謝淮驍迎著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遙遙繼續說下去。

    “既然喜歡,我今夜便陪你玩兒這個,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睜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謝淮驍,只對上一雙瀲滟含情的眼。

    第 50 章   莫要忘

    “包你一年酒!敝x淮驍說,“修撰大人想喝什么便喝什么,不看價,賬單往柜臺遞,直接寫我謝淮驍的名!

    林閑嘆了口氣。

    他交友不慎,性子被謝淮驍拿捏死了,直愣愣對著坑跳下也只能怨自己,但君子一言,他雖然不甘愿此事由林海潮插手安排,答應了謝淮驍,他也做不出毀諾的舉動。

    “行吧!绷珠e說,悻悻轉頭看謝康,“勞煩康哥兒給我紙筆,我得請世子爺將方才的話寫下來,簽字畫押,免得日后賴賬!

    關寧愣了愣,下意識問:“這——現在出宮么?”

    宋青梧輕輕摟住咪咪的肚子將它抱起來,嗯了一聲,起身朝外走,說:“盡快,最好能趕上他!

    關寧連忙去準備,但皇帝出宮并不容易,宋青梧需得從頭到腳換一便衣裳,還要帶一隊影衛,耐著性子焦急等這些都弄好,太陽早已落下了山。

    這條畫舫是洗晴湖上最大的一艘,上頭船艙呈回字型,回字中心高臺上平放著一面大鼓,環著一圈金鈴鐺,鼓面上的舞姬足尖輕踩,輕盈的鼓聲蕩起一圈圈鈴鐺響,和輕柔的絲竹聲渾然一體。

    回字天井上錯落倒懸著一柄柄打開的傘,傘面色彩各不相同,燈火間花雨紛紛,人間聲色也不過如此。

    臨近開場,客人們都各自在位置上落座,袁絡衣又是帶著三人從隱蔽的回廊上的二樓,便是有人看見,瞧是衣姐親自領的,只當又來了幾位貴客罷了,不算稀奇。

    玉白蔥指撥得古箏弦動,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鋪開繚了滿船,攏來滿場注目。

    “啊?”林閑以為自己聽錯了,“周大人,可不能這樣造謠!

    明明前次來時,袁晚晴還是碧玉姑娘,怎的這么點時日不見,就似乎有了身孕。

    況且,袁絡衣今日的反應瞧起來像是不曉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為命至今,林閑不覺得這樣大的事,袁晚晴會選擇瞞著袁絡衣。

    宋知雨今夜過來,自是曉得荷水苑會弄一些與平時不同的花式,荷水苑里雖也有不少女客,但她特殊,不方便招搖,便作了男裝打扮。

    來時拉上了謝康一路,不過謝康那張臉在世家子弟間也是極其出名的,謝淮驍不出面的事,都是他親自去打理,為了以防萬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關齊。

    關齊小公公不常出宮門,記得住他模樣的人雖遍布太和殿跟青荷里,但這些人多愛惜名聲,荷水苑那四合院里的三層小樓可以去,但卻不會親臨畫舫這樣的場子,那些人憐惜自己得很,再干凈的地方,在他們眼中也是外邊的女子,差人送來賀禮便已經是給足了面兒。

    畫舫沿著洗晴湖面緩緩前行,劃破水面上倒映著的琉璃燈火,留下徐徐的漣漪,柔波被推開,蓋住了混入夜色的悶響水聲。

    謝淮驍朝門里通報完,立在邊上耐心等了等,幾息時間過去,并未等到里頭的回應,他不由得蹙起了眉。

    這樣的等候讓謝淮驍覺得有些反常,照著以往,莫要說像現在這樣在外頭等候,便是等一等這樣的事都是極少的。

    宋青梧靠在謝淮驍的肩上,歪著腦袋貼著他的臉頰,濕漉漉的頭發將濕潤過了過去,手臂鎖緊,似乎當真好冷,要懷里的人來暖。

    今夜諸多事,眼下是謝淮驍眉頭皺得最深的一次,身上和頭發被迫濕了大半,想將人推開,掙脫的姿勢都做好了,只差發力,可手一碰到宋青梧身上的冰涼,猶豫了片刻,就再也硬不起心了。

    他還有許多事想要問,比如宋青梧如何會跟來,又為何明明沒有來得及登上船也要下水游過來,畫舫雖然不如那些出海寶船一樣,光是船身就很高了,可用來接待貴客的樓也有三層,宋青梧又是如何能上來的,怎么會有這樣好的身手。

    以及,有沒有人跟著他,這種天里下水,萬一出事誰能擔責。

    “哥哥。”宋青梧將巾帕遞過去,輕輕拽了謝淮驍的袖,“好濕,幫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經講到最后了,結束的琴音響起,賓客漸漸喧鬧起來。

    見謝淮驍不動,宋青梧便拿過他的手,揉開掌心將帕子放上去,接著,握著他的手,放到自己側臉上。

    “快一些。”

    謝康當即戒備起來:“什么人!”

    謝淮驍聽后猛地起身,對宋知雨說:“你留在這里!

    他大步朝門口走去,還不待他踏出去,就被人一把從前面抱住,冰涼的水汽攏了他全身。

    耳邊的聲音還發著抖:“……哥哥,我好冷!

    影衛退下,關寧轉身看著負手立在船頭的身影,說:“陛下,那咱們——”

    宋青梧卻仿若未聞。

    他盯著那燈火通明的畫舫,目光幽邃,好一會兒,才喊了關寧。

    “朕覺得——”

    眾人的視線順著她的指尖看過去,那處看臺上站了一個瘦小的少年,雖然被蒙著臉,但雙眼還露在外,眼里有著慌張,似乎沒有準備好得到這樣一個大的幸運。

    周先述瞇了瞇眼:“那個人——”

    謝淮驍也認了出來,不敢置信,心里猛升起片刻慌亂:“……關齊公公?”

    “什么?誰?”林閑茫然,“……那是公公?”

    話音剛落,便見穿著鵝黃襦裙、披著金紅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來,頭上梳著云髻,紅色的牡丹釵在上頭,紅妝瀲滟。

    侍女們從上灑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面上,身姿款款裊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有見,謝淮驍總覺得她看起來和上次見時,有一絲微妙的不同。

    可他說不上來。

    “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問,嘆了一聲,“她的步伐瞧著像是有了身孕,這么高的臺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謝淮驍挑了挑眉,先選了一條青色的。

    周先述和林閑見狀,也紛紛從袁絡衣手上拿走一根,戴在面上。

    見三人都戴好了面紗,袁絡衣轉頭對小廝說:“去吩咐吧,可以開船了。”

    接著,她轉過來對三人璨然一笑,說:“祝愿三位大人有一個難忘的夜!

    “對!绷珠e說,“你不是說,她那日同一位六品官員十分親昵么,后來我去問了盧子森,他倒是去過荷水苑,也見過小袁姑娘,但也只是聽她說評書,私下可沒有交集。”

    林閑說著,嘖了一聲:“而且他下月就要外調,少說也要去四五年,雁都的房子都找好了接手的下家,是不會在這邊成親的!

    “所以,那人不是盧子森?”

    “自然不是,吃了酒嘛,他說得細,那日他可沒有去菏水苑,在工部值夜呢!绷珠e說,“還說兩位駙馬倒是那里的?,他頭一次去,便是陳相如做東,請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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