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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思亂

    馬車里的謝淮驍沒察覺到另一人的靠近,宋青梧卻是從最初就知道。

    宋青梧瞥了一眼幾步外的關寧,似是不經意,卻讓關齊心里涌起劇烈的懼意,生生站住腳,不敢再靠近。

    宋青梧側身坐在馬車門邊,車簾搭在他肩上。

    謝淮驍不知他要如何,攥了攥手,說:“臣曉得了,陛下請回罷。”

    “哥哥曉得什么?呵。”宋青梧輕哼,似乎有些不高興,眉眼間全然沒了方才警告關齊的那股戾氣,“你若當真曉得,便不會用‘臣’這個字了。”

    陳相如做東請客不是稀罕事,那會兒他還沒有參加科考時,便喜歡時不時的呼朋引伴。

    林閑那時在外讀書,回來時去過幾次,發現他們的宴不是作詩便是賞花,沒什么花樣,這也便罷了,偏偏那些場子里的人言談間都帶著相互吹捧之意,林閑覺得頗為無趣,漸漸的便開始推辭,不再露面。

    謝淮驍來了雁都,也曾接到過帖,他一嫌棄麻煩,二為了自保避嫌,連拆也沒拆,讓鐘伯尋個理由,退回去了。

    尋常世家子弟,得到如此冷遇,多少都會在心里記一筆,陳相如卻會做人,只這么一次便曉得謝淮驍不喜這樣的場子,后來再未朝謝府遞過帖,后來再見謝淮驍,也是客氣有禮,相處自如。

    此前總覺得除了早朝時會同這個人打個照面,最近,謝淮驍卻覺得似乎哪里都有這個人的影子。

    林閑問:“既然那人不是盧子森,你覺得會是誰?”

    謝淮驍搖了搖頭,說:“我哪里曉得。”

    “沒事,明天就能曉得了。”林閑說,笑著伸手拍了拍謝淮驍的肩,“我都打聽好了,明日是那姑娘生辰,荷水苑每一位評書姐姐的生辰當天,除了照例的評書外,還會有些別的花樣,那人如此捧小袁姑娘的場,沒道理不去吧?”

    宋青梧頓時沒了睡意。林閑支著頭,三層那間屋子因著位置的關系,本就只能看見看臺,如今月門簾也被放下,連一點點角落都窺不到,他便收回了目光,落在樓下。

    林閑嘆了一聲,說:“今日這故事,中規中矩,不如上回那個好聽。”

    周先述笑了笑,握住手中的茶杯,說:“你瞧著倒是來過許多次,難怪閣老提起你總是恨鐵不成鋼。”

    話說完,周先述以為林閑又要嗆起來,卻沒想到他只是輕笑,搖了搖頭,淡淡道:“隨便吧,老頭子如何想我,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那這樣的場子,對你來說算是重要的?”周先述看著下面的燈火通明,和聽得不知該說專注還是癡迷的人群,“岳州的事,方才已經和你說清楚了,這番同我去,拋開來回路上所用的時間,少說也要月余,或許更長,你可沒有機會再到這里來了。”

    “周大人放心,答應了你的事,林閑知道輕重。”林閑說,“淮驍去了那么久,怎的還不回來。”

    他以為謝淮驍只是去打一個招呼,畢竟今日也不是什么正式場合,就算碰到了陛下,也不好多打擾。

    周先述垂了垂眼,說:“陛下向來喜歡他,便是留下一起聽書,倒也正常,不如還是擔心擔心我們,一會兒離開時多少要避一避,免得撞了上去。”

    袁晚晴下了高臺,并未直接去到二層。

    袁絡衣同平日一樣,在下船處挨個兒送著今日的賓客,袁晚晴被侍女簇擁著,她本應該徑自上樓的,以免中了頭彩的那位貴客等待。

    她轉過臉,看了一眼姐姐,袁絡衣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們周旋,一時不會過來,她便垂首同身邊的人說了幾句,一行人換了方向,先去了在一樓的妝室。

    自己的生辰,又要見那個人,袁晚晴還是想更漂亮一些,她坐在銅鏡前,仔細端詳著里面的自己,兩頰顏色比起方才淺了一些,就讓侍女給自己補胭脂,接著又順了順發,穩了穩發髻上的牡丹花。

    荷水苑自那夜后,便暫時關門謝客,小廝們都放了假,只留了些婆子陪著,姑娘們住在院里,幾乎不會出門。

    林閑心里一直記著袁絡衣那日的表情,萬年俱滅如死灰也不過如此,心里墜墜放不下來,隔日前去拜訪,卻被告知大姑娘和二姑娘沒有回院里。

    至于去了哪兒,她們也不曉得,只是讓人送來了信,耽擱月余,便會回來,讓她們好好休息,若是得空,也可以寫一寫有趣的新本子,等荷水苑重新開門時用。

    不過,荷水苑暫時歇業,也只是掀起了一點點愛好評書的人心底的漣漪,安寧公主休夫昭告天下,反而讓人持續議論了好一陣。

    三月吹來的是暖風,吹落蓮池旁梅樹上已經松了的殘花,飄點在水面,惹來幾尾悠悠擺鰭路過的肥美錦鯉。

    這些錦鯉都是謝淮驍親自從市場里挑的、極俊美的魚苗,許是慈父仁心,總盼著它們好好長大,明明蓮池里天然就有它們的食物,他還是忍不住額外灑餌,跟人一樣,一天三頓,偶爾還會加點夜宵。

    不知道那一日起,謝淮驍猛的發現,這一池子乖巧俊美的錦鯉都長成了胖頭肥尾的模樣。

    錦鯉悠悠來,各懷著心思,生在魚臉兩側的眼睛都看著湖面同一處,瞧著誰也不搭理誰,又十分默契地在那落花下打著轉兒,虛與委蛇片刻,倏地,又一起朝那落花下了嘴。

    用上。

    一樣是梅香,但這道里卻多了繾綣的清甜味,聞見便止不住地心情好,特別是放置一夜后,那時的味道更令人神往。

    謝淮驍覺得重要的日子不多,除了那些闔家團圓的日子,便是家里人和友人的生辰,宋青梧起初在這個里頭,后來消失了一陣,如今又被他找回來了。

    他想著些,手里動作倒是未停,雖然笨拙,卻無比的認真。

    “……晚些。”宋青梧說,“他如果真的不來……”

    咪咪玩累了手爐,又跳回宋青梧的懷里,小爪子抵在他小腹上試圖踩奶,卻被宋青梧拎起來,抱在懷里。

    毛絨絨的,抱著很舒服,就是不太乖,不愛被他抱著,總想著要掙開。

    宋青梧側臉在咪咪茸茸的腦袋上蹭了蹭,說:“……明日的早朝停了,擬一道旨去,請謝尚書進宮侍疾。”

    或許是曉得今日再不會有轉機,許由口無遮攔起來,哈哈笑了兩聲,說:“陛下怕是不曉得,謝大人天天都記得四年前你強留他的事呢,當真以為他全心全意為了朝廷?他全是為了靖南王府,他沒有一天心是向著你的!”

    謝淮驍眼神瞬間凌冽,一步上前虎口卡主許由的脖子讓他無法再出聲:“你可真是畜生。”

    許由只是憤恨的望著他,嗚嗚咽咽,說不了話。

    “來人。”宋青梧瞥了一眼走廊轉角,“帶他滾。”

    下一刻,影衛忽然從轉角處出現,一行三四人,走到謝淮驍身邊,說:“謝大人,請將他交給我們罷。”

    “呀。”袁絡衣收了弓,笑盈盈指向二層正中的屋子,“恭喜這位客人!”

    場子里喧嘩四起,有人遺憾惋惜,也有人瞎鬧起哄,袁晚晴再鎮定,這會兒也禁不住紅了紅臉。

    身著白衣、桃粉面紗覆面的男子背著手站到看臺欄桿前,袁晚晴朝他的方向福了福身,旋即,便下了高臺,被侍女領著,上二層去。

    塵埃落定,賓客也漸漸散去。

    宋青梧放下手指,被撩開一條縫的簾重新落下,說:“哥哥,我們該走了。

    關寧這時過來,將手里的條遞給他:“陛下,世子爺方才說有要事和周尚書相談,今日便不來了,同您告個假。”

    聽見謝淮驍不來,宋青梧的目光也淡了,接過條子展開,尚未讀完,目光又重新銳利起來。

    他將紙條仔細折好,放進手邊一個琉璃小盒里,說:“去準備一下,朕要出宮。”

    “這可是你說的。”謝淮驍當即笑開,“那明日,咱們約周尚書一道談談岳州的事,為了補償你,地方便你挑吧。”

    林閑愣了愣,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不敢置信道:“你故意激我!”

    謝淮驍承認的大方,點了頭,說:“確實是激你,但此事也的確事關重大,周先述先前來找過我商議,你能同他一起去,至少對我們來說,便不用擔心會出內賊,放歌,這是信任你。”

    “你故意激我……”林閑愣愣坐下,似乎還未消化,喃喃道:“……世子爺,你可真歹毒。”

    第 52 章   激將

    翌日,天剛蒙蒙亮,謝淮驍便睜開了眼。

    三月總是有微風,外頭門廊下的竹篾風鈴懶懶地叮叮響著,謝康還沒有來,謝淮驍披著單衣,去支起了桌案邊的窗,內院里正中那一株紫藤樹枝條垂垂,已經伸長了葉。

    上頭蹦跳著早醒的雀,嘰嘰喳喳,有一只甚至已經蹦到了窗沿邊上,謝淮驍經不住勾了勾唇,伸出手指,輕輕抵住那毛茸茸又圓嘟嘟的小鳥肚,指尖才剛剛戳到柔軟,便嚇破了這鳥的膽,驚飛開去。

    翅膀撲騰,揮開清晨霧色。

    “謝大人,在此稍稍等一會兒。”關寧將圣旨交到謝淮驍手中,走到他身側來,拂塵一甩,說,“各位大人若無要事通陛下稟報,便先忙去吧。”

    暫時休朝,陛下又用圣旨言明不必覲見探望,百官自然沒了在宮門處逗留的理由。

    但他們緩緩起身,慢吞吞拂去身上沾到的灰塵,一步掰開成三步,步步試圖側目回頭,若非林海潮開口,怕是好一陣都走不出這宮門口。

    陳相如離開時,自然而然同林海潮并了肩,最后忘了一眼謝淮驍,頗為感嘆,說:“看來越廷和謝尚書,還是缺了些緣分。”

    馬車在辰陽宮門前停下。

    關寧和關齊先下了車,關齊去拉住馬頭,關寧則替謝淮驍掀開簾子,兩人各有各的分工,十分默契。

    關寧說:“世子爺,到了。”

    謝淮驍下了車,路上不寧神,沒有留意馬車進宮后是走的何處,抬頭見到辰陽宮,才微微愣了愣。

    你的話好生奇怪。”

    謝淮驍覺得宋青梧虛偽至極,丟下不丟下的,他身為人臣,哪里做得了這個主。

    心里氣不順,正想再說他幾句,便聽見身后的人壓著嗓子悶悶咳嗽起來,貼著自己后背的胸膛微震,似是想克制,但是失敗了。

    好不容易忍過這一陣,又跟脫力了那般,頭滑下來,藏在謝淮驍的后頸肩窩間,可憐兮兮,如小一頭脆弱的小獸。

    世子爺吃了名為心軟的虧,口中未出口的那些夾槍帶棒的話被迫咽了回去。

    一個時辰不算很長,卻也是宋青梧從昨夜起,睡得最踏實的一覺,連被謝淮驍叫醒,他也好一會兒才能睜開眼睛。

    謝淮驍垂眸坐在宋青梧的榻邊,身上已經換了干凈的衣裳,既白的顏色落入宋青梧朦朧睜開的眼睛里,于他來說,像一場日出便要退場的夢。

    不由得,宋青梧下意識伸手出去,輕輕拽住了謝淮驍的袖邊。

    “醒了?”謝淮驍看著自己被拽住的袖,忍了忍,沒有像以往那樣不動聲色地拂開,“有沒有感覺好一些?”

    皇帝遇刺,隊伍自然不會繼續朝遠寧公主府去,宋清玨在父皇的授意下,命人給宋知雪送去了消息,又讓人封鎖了皇宮。

    “我那時很快便失去了意識。”宋青梧說,“再醒來時,人已經回了允安宮,身邊圍著許多太醫,父皇守在邊上,說他們若治不好我,便都拉去砍腦袋。”

    宋青梧這會兒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握著謝淮驍的手便不怎么安分,摸摸手背,又指尖交纏,說完一段后略微停一停,悄悄抬眼偷偷瞥謝淮驍的表情,見他眉頭緊蹙,便又揉一揉他的手腕,仿佛這樣也能揉開他擰起的眉峰那般。

    指縫和掌心被宋青梧覆了一層,謝淮驍恍若未覺,抬手捏住宋青梧的下頜讓他低下頭來。

    方才宋青梧落在他耳邊的每一聲喟嘆都在加深謝淮驍心中的一個念頭,恣意如他,想做便做了。

    任誰見狀,都要呵斥一聲大膽。

    謝淮驍在宋青梧的嘴角親了親,退開用指腹摩挲著宋青梧下頜的輪廓,說:“比起他們,還是陛下最為聰明。”

    “到底是女兒,父皇想著多一些人去給她沖沖晦氣,要我們也一道,臨時告訴的我,我起得晚了,又沒有自己的車駕,父皇不愿宮里的事被外頭的百姓曉得了嚼舌根,便破例讓我上去與他同乘。”

    說到此,宋青梧垂下了眼,手里的動作也停了,似乎沉浸在回憶中。

    “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出宮門,便有人大喊刺客,喊著護駕,父皇惜命,手邊只有我最順手,別人都以為是我主動去擋的。”宋青梧輕呵一聲,“可我直到心口傳來劇痛,才曉得刺客是從哪邊射來的箭。”

    嘴角還落著觸感,宋青梧眼睛瞇了瞇,謝淮驍全然未察覺這人身上隱約露出的危險氣息,勾著唇松開了他。

    但下一瞬,謝淮驍的手腕便被宋青梧死死捉住,還顧不上罵他捏痛了自己,便又被這人抬高伸到他的腦后,身體被迫朝宋青梧傾過去,眨眼間,宋青梧便用同一只手的虎口托在了謝淮驍的后頸處。

    方才摩挲宋青梧的下頜時,謝淮驍可沒有想著留手,加上心里莫名的沖動,飛快親過之后,又給宋青梧的唇上也沾了一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么滋味,謝淮驍這回是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

    腦后的虎口托著,用力卡住讓謝淮驍逃不掉,只能仰起頭承受,但漸漸,他從里頭找到了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剛才明明還好好的。

    謝淮驍拂開,說:“陛下終究還是陛下,不可忘記自己的職責,若是因著貪歡誤了公務,那臣便是抗旨,也不呆這辰陽宮了。”

    宋青梧:“……”

    他嘆了嘆氣,心道謝淮驍還是謝淮驍,心里冷卻了便不記方才溫存,嗯了一聲,顯得不情不愿。

    “聽話。”謝淮驍揉了揉他的頭,笑了笑,“今天做好了,再給你吃糖。”

    “慢著。”謝淮驍微微瞇了眼,凝視著關寧,“他胸口何曾中過箭?”

    “這——您還不曉得?”關寧愣了愣,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或許說錯了話。

    謝淮驍目光凌厲,問:“還請公公告訴我。”

    “這……唉——陛下曉得了,怕是又要說咱家多嘴,罷了,本以為上回在溫泉里,您就瞧見了的。”關寧說著,在自己胸口離心臟近處點了點,說,“便是這里中了一箭,還落了疤,好險才救回一條命呢!”

    他干脆用了力氣將人拉到床上,被子一掀蓋住兩人,但病是真病,這一遭下來也差不多用大半力氣,抱著謝淮驍也是氣喘吁吁,全進了謝淮驍的衣領里。

    謝淮驍背對著被他扣在懷里,本就不愛被人碰背,如此一來,熱氣鉆入,掃得謝淮驍低低嗯了一聲。

    “哥哥,哥哥——”宋青梧下頜抵著謝淮驍的頭頂,“你信我,信我好么?”

    謝淮驍冷笑一聲。

    “你信我,該還給你的,我都還給你。”宋青梧不在意,手卻箍得很緊,“但是,等我還給你之后,你能不能,不要丟下我。”

    照著謝淮驍原來的安排,他們離開雁都之后,謝府在雁都的鋪子都是要交給齊管事一人做主的,和其他地方的陽和商行無異,鐘石青本不必去,但擔心康哥兒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便也跟了過去。

    誰也找不見,謝淮驍便也沒有叫別的小廝,自己從衣柜里隨便翻了夠穿半月的衣裳,鐘伯和謝康留下信在桌案。

    看了一眼歷,謝淮驍眼神空了空,手伸過去想撕掉今天,最后卻又收了回來。

    門風帶響了廊下的竹篾風鈴,謝淮驍幾步下了臺階又忽然頓住,進到一旁的書房,從暗格里,帶走了一只繡著兔子的荷包。

    “另,特請戶部尚書謝淮驍進宮侍疾,欽此。”

    月白色的朝服在一眾深色氅衣間,格外醒目。

    謝淮驍還未出聲,便是大家都還垂頭叩首,也早早確定了他在何處。

    關寧聲音落下片刻,他們才從窺伺的方向聽到一道喑啞的聲音緩緩傳來:“……臣謝淮驍,領旨。”

    第 53 章   我有一位同僚

    說罷,他便沿著長廊溜進屋去了。

    屋內實在暖和過了頭,一群養馬的糙漢子哪兒這么畏寒?謝淮驍心下生疑,進正堂時放輕了腳步,一點點繞過了屏風。

    趙修齊正坐在軟椅上,見人來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溫聲道:“世子,幸會。”

    謝淮驍斜倚著屏風,半抱著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國子監到了年底,已經日日休沐了嗎?”

    趙修齊手里捏著顆冬棗,聞言也笑,說:“世子聽著可不大歡迎我來。”

    “沒有的事兒,”謝淮驍朝他走過去,替趙修齊把話補全乎了,“左右不是司業大人想來的,是五殿下想來云松山跑馬玩兒,是么。”

    兩人相視,一瞬無言。

    謝淮驍也從果盤里撿了顆棗丟進嘴里,不如他在寧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問:“五殿下呢?”

    趙修齊扭頭看向身后,溫聲喚道:“阿言。”

    “兄長。”趙慧英從椅背后面探出半個腦袋來,他仍記得那日趙修齊狐裘領上灑落的血梅,對謝淮驍抱有敵意,抿著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這目光絲毫沒有震懾力。

    趙慧英很生氣,也可很誠實,趙修齊親自教導了他的為人處世,分毫不許他撒謊。

    他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終于吐出一句自以為十分恰當的評價:“還有你,好看的壞家伙。”

    這話把謝淮驍和趙修齊都逗樂了。

    謝淮驍坐在小傻子旁邊的空座上,說:“五殿下妙語連珠,在下受教。”

    趙慧英有點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長懷里鉆,仰著頭問:“他在夸我嗎?”

    “是,他在夸阿言說話有趣。”趙修齊幫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細細系好兩排扣子,又替他將帽子帶好,只露出張粉中透紅的小臉來,“出門找李叔,叫他帶你玩兒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馬場的典廄屬。

    趙慧英眼睛立刻亮起來:“好!”

    他已經蹬著腿跑到門邊,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著幾個果子塞進懷里,順道頗為妥帖地對謝淮驍說:“謝謝你夸我。”

    謝淮驍心里不屑,面上笑瞇瞇地瞧著他:“實話實說。”

    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謝淮驍側目,看見趙修齊啜了口所剩無幾的茶,說:“二殿下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不打緊,”趙修齊將空茶盞擱了,也偏頭看謝淮驍,“阿言喜歡這兒,每月總要來上三五回,我得陪著他。”

    謝淮驍把頭轉回去了,拎起茶壺給兩個杯子都注上新水,說:“進展還算順利,殿下大可放心。”

    趙修齊不緊不慢同他品完這盞茶,才頷首溫言道:“有勞世子。”

    他今日著月白色常服,袖口領上都燙了云紋,沒有半點皇子的架子,對著謝淮驍繼續不緊不慢道:“布儂達日前出了大梁,橫貫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應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無慮,對方已然道盡途殫。”

    謝淮驍嗤笑一聲:“逃得夠快。”

    趙修齊剛要再開口,忽聽窗戶哐啷啷一陣響,竟然直接被人從外面蠻力打開了。

    窗口露出典廄屬急慌慌的臉,一臂撐著窗欞,一臂抱著小孩。

    他這回瞧著真像奔喪了,臉上的肉都皺成一團,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趙修齊驀地起身沖過去,寒風卷來的雪融化在他發間,謝淮驍頭一回在這臉上瞧見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過去,眼見趙慧英閉著眼睛細細發抖,睫毛上都結著小冰碴,趙修齊伸出胳膊寒聲道:“給我!”

    他從窗戶口托住小孩屁股抱進屋里,典廄屬懷中沒了人,撲通跪地磕頭道:“小殿下一時興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職淮驍他。”

    “誰知小殿下竟挑著個河邊的樹洞鉆進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開鑿,只薄薄結著一層。卑職遍淮驍不到,主動認輸,哪知小殿下自個兒鉆出來的時候腳下一絆,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進了冰河里。”

    典廄屬磕得腦門上全是碎雪:“卑職罪該萬死!”

    第 54 章   疑慮

    涼的。

    這滴雪水分明帶著寒氣,卻好像被燙著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終于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開目光,清清發緊的嗓子:“雅集。”

    謝淮驍湊近了點,含著笑問:“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

    “我就是來湊個數,”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將人推開,他低聲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這話我不愛聽。”謝淮驍頓了頓,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只是說來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卻又處處同我碰見。”

    驀地被噎住了。

    謝淮驍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卻只愿叫撈著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謝淮驍沒再繼續逗他玩兒,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曖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轉朝向席間,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

    這一行人里,謝淮驍先前只識得謝韞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圇看過,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謝韞旁邊倒是坐著位年輕姑娘,瞧著很是端方秀氣,眉眼里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

    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側坐著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現在翰林院供職。

    這場雅集除了謝淮驍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來。

    氛圍實在不錯,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面上說著給大家輪流祝酒,其實最后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實是塊香餑餑。

    明白這酒來意不純,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飲酒,可此刻忽然碰著了謝淮驍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別的什么來壓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謝淮驍絲毫不攔著,只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

    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那晚的夜色那樣濃,滿院子都淌著月華,里頭浮著半顆所謂的真心。

    “宋將軍,”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大著舌頭道,“宋將軍英勇神武,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將軍同自家夫郎間,似是不大得勁,這、這倒也好說,畢竟道不同,不相為唔唔”

    這話沒能說完,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賠著笑,朝謝淮驍道:“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世子別往心里去。”

    “哪兒能呢,”謝淮驍皮笑肉不笑,瞇著眼睛望,看見他微微愣神的臉,說,“的確是我高攀。”

    一怔,他終于將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云層里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

    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來低調,應也怕小孩生病,只帶著趙慧英洗完澡,便匆匆離開了。謝韞半個時辰前送著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奇宏也護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盡興,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別,一人剛要上輦轎,忽見山道盡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二人俱是氣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著張臉,下馬稟告,“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給壓塌了,路堵得嚴嚴實實,連只螞蟻也鉆不過去。”

    除卻北長亭官道外,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得繞過整座云松山,需兩日腳程。

    謝韞不忿地小聲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后一聲巨響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涼風卷過來,謝淮驍鼻尖泛紅,他攏著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說:“聽見了么,走不了了。”

    面上不虞。

    “怎么就這么見不得我?”謝淮驍向前踏了兩步,湊到跟前兒,輕聲道,“云野,真叫我傷心。”

    喝了許多酒,此刻又吹著涼風,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可礙著還有這樣多的人,他理智尚還宋全,只好壓低聲音道:“你說話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謝淮驍低垂著目,他的眼睫秾麗,夕照灑在上面,像是浮躍

    第 55 章   登船

    “新歲已近,戰事已平。”謝淮驍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問,“年后有何打算?”

    “我還能去哪兒呢?”也回身瞧著他,說,“這地兒不需要我,青州我卻回不去。”

    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謝淮驍忽然出聲,溫聲細語道,“我們還有這么多時日要一起度過,總得學會好好相處。”

    這語氣太輕柔太曖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緩緩流淌到的耳朵里。

    側目瞧著他,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著金箔似的光,恍惚間想起幼時,父親宋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

    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永遠慈眉斂目地瞧著人間

    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就是惡劣到骨子里的荒誕風流,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

    垂著目,只應了聲好。

    “你瞧著實在興致缺缺,”謝淮驍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哪怕這溫柔并非給的,他平和地笑道,“罷了。今日太冷,急著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我先回房。”

    他說完這話,兀自丟下離開了。

    屋內烘著好幾只炭盆,圍屏半掩著溫泉小池,裊裊白霧騰起一點,謝淮驍低斂著眉,思忖片刻,將衣裳件件解開,直至將里衣也掛在衣架上。

    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將他卷入了沉疴里。

    溫泉池里的水足夠熱,謝淮驍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驅散的同時,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

    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謝淮驍伏在溫泉池邊,汗涔涔地閉著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

    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點光,光影糾葛間難舍難分,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剎那重疊。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黑暗依舊如影隨形。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郁鴻用盡全身力氣,揮起馬鞭猛地一抽——

    馬受了驚,登時發瘋似的拼命跑起來,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謝淮驍被兄長護在身前,心臟狂跳不已,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小刀子般的鋒利,刮得臉生疼。

    他迎著風艱難開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哥我們去哪兒啊?”

    昨夜他于夢中驚醒,撫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樣沉靜,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鬧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濃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活著的人卻越來越少。

    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謝淮驍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齒打顫,胡亂躲著帶武器的兵,到處淮驍找父兄與弟弟。死人疊著死人,這具不是,這具也不是

    他沒能找到至親,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

    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郁鴻,郁鴻帶著他從后門奔馬而逃,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

    期間謝淮驍問父親,郁鴻不答,再問郁漣,郁鴻也不答,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只好艱難抬頭望向兄長。

    ——卻只看見他通紅的眼。

    郁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水珠沒能貼著臉滾下來,便被強風吹得干透,惟有帶著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謝淮驍沒見過他哥這樣,頓時慌了:“哥、哥你別哭,我們給他們報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鴻突然開口,聲音平穩鎮定,艱難地擠出個笑來,“是個小男子漢了。你能獨當一面,對嗎?”

    謝淮驍忙不迭答話:“能!我能!”

    話雖脫口而出,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

    “那好,”郁鴻喘息急促,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阿濯來,牽著韁繩。哥想歇會兒。”

    “哥!”謝淮驍驚疑不定,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他看著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哥你沒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

    電光火石指間,他猛地明白過來——

    第 56 章   不寧

    硬著頭皮,一把將門推開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

    謝淮驍此刻正在熱水里頭沉浮著,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他見回來,躲也不躲,站起身來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霧里藏花般釀著風情。

    謝淮驍朝他笑得慵懶,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著一尾曖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著那,讓他幾乎不敢再看。

    謝淮驍倒是絲毫不覺似的,他摸了把額間汗。

    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

    謝淮驍的聲音含著笑:“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

    “忠貞”這個詞被他用在身上,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可偏就叫徑自對號入座,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

    他強撐著嗆了謝淮驍一句:“如世子所言,不過是人前做戲。”

    “是么,”謝淮驍眸色戲謔,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著的星子,委實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干脆就將我當成他”

    驀的抬起了臉。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謝淮驍,你不要得寸進尺。”

    “是我得寸進尺嗎?”謝淮驍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驁,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

    謝淮驍冷笑一聲:“我倒想問問,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

    “這同你有何關系?”皺著眉繞過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謝淮驍一把捉住了手腕。

    這人從小長在嶺南,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這點那晚早見識過,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里出來,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

    恍然間以為自己摸著塊暖玉。

    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這樣安靜的雪夜,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

    謝淮驍說:“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

    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

    他又問:“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謝淮驍說這話的期間,一頭濕漉漉的烏發都散下來了,他一手把著的腕骨,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著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著他,說:“那晚是你說的,我們不過兩條敗犬,一同拴在這煊都。”

    “關在一塊兒而已,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

    “原來因著這個生我的氣呢,”謝淮驍望著他,整個人都貼近許久,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本能地退后一步,謝淮驍瞧著他窘迫的神色,說,“云野,長夜漫漫,別總給自己找不快活。”

    謝淮驍借著他的身位輕輕一探,手上便夠著了那塊帕子,他頗為懇切道:“這樣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一個字都不愿信。

    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此刻忽然來這么一出,與其信他良心發現,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

    憋著點羞惱,他松開謝淮驍的手腕,垂著眸盯住自己腳尖,說:“夜深了,擦干凈早些休息。”

    謝淮驍嘖了聲:“你這人好生奇怪,不愿說時你硬要問,愿說時你倒不樂意了。”

    謝淮驍似笑非笑瞧著他:“云野,你比郁漣還難伺候。如此看來,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

    哪兒聽得了這話,從謝淮驍手里一把扯過帕子,蓋在他腦門上,羞赧道:“擦你的頭發!”

    謝淮驍的笑聲從帕子下面傳來,稍有些悶,再待不下去,轉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謝淮驍擦著頭發,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就這么一間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第 57 章   幸運

    有風卷過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謝淮驍下馬時偏頭打了個噴嚏,典廄屬慌忙迎上來噓寒問暖,謝淮驍沖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問:“屋里烘著碳嗎?”

    “自然,”典廄屬瞥見眼前這位凍得泛紅的鼻尖,連忙把人往屋內引,邊走邊仔細瞧著他的臉色,用慣常的一詠三嘆調說著正事,“再過幾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壇冬祭,滿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慣例,咱們得備好棕、白、鐵色馬共一百匹。今年鎮北軍回來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幾匹以備不時之需——少卿大人,您請過目”

    典廄屬將一薄子往謝淮驍手中遞,謝淮驍只草草掃了一眼,不耐道:“你看著辦就行。”

    “眼下說這些已然沒用。”趙修齊冷著臉幫弟弟脫掉濕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給他捂上,皺著眉問,“這兒能洗澡嗎?”

    典廄屬不敢抬頭,只好硬著頭皮說:“平日馬場燒炭熱水是酉時集中進行。”

    眼下方才未時三刻。

    “不過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溫泉莊子,快馬加鞭,幾息便至。”

    謝淮驍眼見著趙修齊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這人本不擅跑馬,自己快騎或還可行,若要帶著個神志不清的孩子,還要小心不叫其吹著太多冷風,實在難以辦到。

    左右躲不過這溫泉莊子,幸好今日沒有夫浩安,抱著隆安帝的幼子雖然隔應,可這個人情分量不輕,他得做。

    他朝趙修齊道:“二殿下發什么呆呢——走吧。”

    馬場大門處,烏騅踏雪與照夜玉獅直奔出去,冷風擦著二人的臉,馬越跑越快,謝淮驍一手抱人一手抓繩,掌心磨得破了點皮。

    他先趙修齊一點抵達莊子外,欲進去時卻被門童攔住了。

    這門童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急急嚷著:“今日莊子已被貴客包下,不再接待!”

    謝淮驍一腳踹他身上,皺著眉道:“滾開。”

    趙慧英還在他懷里細細發著抖,相似的場景從前也曾發生過,謝淮驍沒能抓住記憶里的人。

    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心已經底騰升起了久違的發怵感。

    謝淮驍眸中冷極了,好似結著層霜,這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直持續到了他抱著小孩踹門進莊子正堂時。

    堂內的小十雙眼睛都隨著這轟然的破門聲一起,齊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還是熟面孔。

    謝韞:“”

    謝淮驍:“”

    :“”

    到底是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實在一言難盡,冷聲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來這兒。”

    謝韞頭皮發麻,訕訕笑了一聲,咽著唾沫艱難開口問謝淮驍:“一塊玩兒”

    ——話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腳,生生將那個“嗎”字咬著舌尖咽了回去。

    謝淮驍沉默少頃,趙修齊正好也追上了,他將小孩一把塞到趙修齊懷里,雪片和冰碴盡數化作了水,從他指尖滑落。

    流經之處,染上點微透皮膚的紅意,倒是遙遙同謝淮驍的鼻尖相呼應。

    謝淮驍抬眸掃視屋內眾人,徑自走到身邊坐下,說:“好啊。”

    他又露出個笑來,狀若無意地問:“云野,在玩兒什么?”

    他挨得這樣近,冷氣和緋色都若有若無地繚繞在身側,只好強忍著不去瞧他。

    謝淮驍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兩人身子皆是一動不動,倒在人前顯得十分相敬如賓。

    窗外的風還在刮,頭上雪粒化作水,順著謝淮驍的發梢滴下來,落在指尖。

    ——“啪嗒。”

    第 58 章   畫舫

    “那好吧。”

    心頭驟然一跳,可謝淮驍已經拍拍手,朗聲轉向眾人了。

    “諸位,”謝淮驍說,“實在不巧,路封著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莊子不算太大,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委實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悶在房間里,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皆有些臉紅心燥,現在得了這話,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

    這莊子里攏共只有五間上等房,各自帶著一汪熱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占了三間,余下兩間房,還剩徐逸之、謝韞、謝淮驍與四人。

    這時節聽不見蟲鳴,氣氛一時寂寂。

    徐逸之眨巴著眼,略一思索,朝謝韞小跑過去,朗聲興奮道:“謝大哥,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學會了!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

    “好啊!”謝韞也攬著這半大少年的肩,只虛虛瞥了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清清發虛的嗓子,故意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好生說道說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夕照將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沒入墻根的積雪堆里,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庭院太安靜,反教謝淮驍后知后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他攏著袖,呼出口熱氣,狀若無意地問:“徐慎之怎么沒來?”

    “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靴底碾著雪,挪開一點,說,“逸之孩子心性,素來喜歡熱鬧,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

    “他本就是半個孩子,”謝淮驍沒頭沒尾說,“熱鬧點多好。”

    朝他看過去,很快聽見謝淮驍繼續道:“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鬧,常常鬧過了頭,被我爹和大哥教訓。”

    他望著目極之處的云松山,眼見著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云里,老松張著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沒,說:“歲末了。”

    心下微動,也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輕聲道:“是,新年將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過,春天就要來。

    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二月里便開始草長鶯飛,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謝淮驍不過十二歲,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郁鴻正十七,個頭竄得太厲害,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里,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

    謝淮驍靠在亭柱上,嘴里叼著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陽底下瞇起眼仰頭敲兄長,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

    郁鴻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腦袋:“小崽子,這身怎么樣?”

    謝淮驍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經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樣。”

    郁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你皮又癢癢了是不是?”

    “我勸你穩重一點,”謝淮驍借著柱子躲他,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我這叫見人下菜碟,”郁鴻拎起他后領,去撓他的咯吱窩,笑道,“對你謝淮驍嘛,就只能這樣!”

    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夜奔許久,已是強弩之末。

    它跑不遠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鴻見他不接,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謝淮驍的手腕,“哥要你記住——寧做刀下魂,不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頭。”

    “不、不行!哥你放開我,你要干嘛?!”謝淮驍聲嘶力竭地掙扎起來,他想解開自己的手,卻始終不可得,“你讓他們來抓我!我是個無用的累贅,只會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應是我!”

    他雙眼猩紅,頹然哽咽道:“兄長,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鴻兄長。

    “我們阿濯,會叫兄長了。”郁鴻伸手揉揉他凌亂的發頂,低低地喃喃,“秋風起,臘味熟[1]……阿濯,哥哥饞了。”

    第 59 章   惡人

    趙修齊話音剛落,謝淮驍右手冷刃翻飛,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間,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壓斷了松枝,在二人間砸出不小的動靜,在這騰升的看不清的雪霧里,刀鋒削破森寒冷氣,直直抵到趙修齊頸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頭來。

    這刀壓得夠狠,硬生生割出一條血線。

    雪霧散了。

    血珠滾落狐裘絨領,活似綻開一朵紅梅。謝淮驍腳下猝然發力,宋鶴閃身鳴躲避之間,被謝淮驍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滾到院中,均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謝淮驍翻身撐起,坐在腰間,憋了一天的悶火此時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惡狠狠地同人對視,呼吸急促間笑了兩聲,說:“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謝淮驍解著系帶,將那厚重狐裘拋到一旁,啞聲問:“想打架是嗎?”

    “我奉陪到底。”

    沒答話。謝淮驍只覺得耳側嗡鳴眼前昏花,在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嶺南夏日往往悶熱,牢房里爬滿密密匝匝的蟲蟻,濃厚的血腥味灌了滿肺——這血不是他的,是郁鴻被齊膝砍斷的雙腿截口處噴濺出的,淌得遍地殷紅。

    活人怎么能流這樣多的血呢?

    一個聲音不急不躁地響在他的耳邊,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儂達。

    他的下頜被布儂達死死卡住,掙不開分毫,雙手都被鎖住吊起來了。

    對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臟污的臉。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還沒經過什么大風大浪,是嗎?你怕,不愿意說,我可以幫忙,不打緊。”布儂達強迫他看向昏死過去的郁鴻,“你看,你也不想見到兄長這樣吧。”

    “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說,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儂達嘆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郁玨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問你,信究竟藏在哪兒?”

    謝淮驍猛地咳出點血沫,從這久遠的記憶里回過神來,哆嗦著摸向懷中一處,短暫怔愣后神色驟然一冷,忽然將外衣里衣均扯開來,上下翻找了個遍,依舊無果。

    ——寧州臨行前那晚,他從郁漣房中帶走的狼毫,不見了。

    謝淮驍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手心幾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聲,抱膝坐著,將頭全埋進胳膊里閉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聽見冬夜里嗚咽的寒風,煊都飄雪不過所隔咫尺,他的家卻被遠遠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遙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鑿在謝淮驍面上,最后落眼至被謝淮驍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發力,腰身緊繃,將謝淮驍掀翻下去。

    謝淮驍嘖一聲,借勢化勁,側身撐地看他,舌尖一點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撲身過去,想直接將人鎖在地上,謝淮驍臉蹭著雪擦過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頸。

    他瞬間反手去打,被偏頭躲過了,又立刻將雙手握實,驟然間屈肘反套,生生鎖住了的喉嚨,將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時貼得極盡,粗重的喘息噴薄著熱氣,化作冬夜里四下彌散逃逸的白霧。

    謝淮驍被后頸處這樣近的氣息燙到了。

    他偏著頭朝后乜,眼尾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他就著這個姿勢,嘶啞著聲音含笑問:“小將軍,當真不知憐香惜玉?”

    厲聲問:“你算得什么香玉!”

    謝淮驍猛地動了,劈手就要打在后頸上,卻被搶先一步卡住了喉結,他霎時呼吸不暢,喉管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耳畔聽見厲聲低斥:“視人命如草芥,視道義如無物,你實在枉為其兄!”

    謝淮驍忽然笑了,笑間喉頭在手間艱難地上下聳動,他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問:“那怎么辦呢?小將軍今夜想殺了我么。”

    這話帶著實在不該有的莫名曖昧,水蛇一般纏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時,謝淮驍已經將反圈著的手臂一點點鎖緊了,兩人胸背緊密相貼,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勁兒同時竄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幾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謝淮驍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又像游縈耳側,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謝淮驍盯著趙修齊,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里不急不躁地開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紈绔也好,瘋狗也罷,其實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可就算是爛命,大仇得報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趙修齊沉默片刻,開口問:“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殺了我,世子也沒法活著走出煊都。”趙修齊話里帶著點虛恍,他飽讀詩書,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來行,從沒想過要跟人以命換命。

    不過是知道其殺父仇人的下落而已,這般大的反應,卻像是藏著什么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不殺殿下,”謝淮驍說得很慢,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碎了掰開給趙修齊瞧個仔細,“我便能活著離開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從虎穴脫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趙修齊重新定神,抬眼看著他,“左右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還抵在他頸間,趙修齊卻渾然不覺似的,平靜地退身半步。

    謝淮驍的刀沒有追來。

    趙修齊拱手,朗聲道:“令尊當年悍守南境十余載,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實在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就算世子不答應,我也會托人送去布儂達的線索行蹤,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第 60 章   催促

    這股暗中而行的勢力,似乎對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內部斗爭都頗為了解,竟能暗中聯絡上朔北部族頭領的兒子,又知悉久不親征的宋泓宇將出席戰前議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這樣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將矛盾盡數引到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之間,當真坐山觀虎斗,手眼通天。

    沉思些許,邁著步子慢慢踱出書房,說:“此戰之后,我親斬烏日根的消息飛速傳到了煊都,進而擴散到整個大梁,這頂高帽蓋得這樣快,應當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瀾。”

    “云野,”謝韞跟在身側,皺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長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想把這人揪出來,就得親淌渾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頂澄湛如洗,鷹唳在這樣的好天氣里能傳得很遠,海東青的身影從模糊小點逐漸靠近變大,抬起小臂,穩穩接住了它。

    疾收斂著翅膀看謝韞,被他衣領上的閃光的金絲繡紋吸引了注意力,偏頭就想去啄,梳理著它的背羽摁住了,輕聲道:“大哥總不能護我一輩子。”

    宋泓宇不讓他查,這事他剛開始氣不過,同張兆等人的那場夜宴后便想通了,無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復雜的勢力斗爭之中,盼著他好好斂一斂鋒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還沒什么動作,已經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貴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無論是作為立下奇功的少年將軍,還是作為親近鎮北軍甚至宋泓宇的繩網,都足以讓不少世家權貴垂涎。

    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主動入局。輦轎停了。

    車轍碾動和馬蹄踏雪的聲音都消失得干干凈凈,奇宏只恨自己還會喘氣,問也不敢問這兩位爺是否要下轎,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縮成一團裝死。

    天地剎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壓斷墜落,脆響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話道:“好。”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實在很不自在,席散盡時,他將人單獨攔下來。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著舌頭拍拍謝淮驍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氣惱,云松山那邊兒有個溫泉莊子,改日咱倆同去,不帶這些人——算是給世子賠禮。”

    謝淮驍用扇柄將他手輕巧撥開,溫聲細語道:“本也沒把我怎么著,還是不了吧。”

    “在下|體弱,本就耐不得寒。一來二去三折騰,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擔心。”

    夫浩安醉眼朦朧地盯著他:“當真不去?”

    謝淮驍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煊都飄著雪,鉛云重重疊疊地壓在人頭頂上,一只小雀從臥月坊屋檐下探出頭來,避開掉落的小冰碴,扇著翅膀獨自覓食去了。

    它一路迎風過雪,感官也凍得麻木,待到察覺危險時已然晚了——鋒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鎮北侯府上方響起海東青滿足的唳叫。

    這幾根帶血的絨羽被風晃晃悠悠地吹進門縫中,飄落在一雙玄色鏤金高筒靴前。

    這靴子的主人冷著張臉,聽著身側之人說個沒完,強耐住將他轟出去的沖動。

    謝韞絲毫不覺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仍攬著的肩同他軟磨硬泡:“云野,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我已同小寒說好了,她大哥梅元駒親自陪她,一同過來這溫泉莊子,咱倆不過在那兒辦個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你不過出個面,他爹若知道當日你也去,肯定會允的。”

    把他手推開:“上回陪你去金隱閣已是鬼迷心竅,這回誰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來?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詩作對,這回說什么也不去了。”

    謝韞一聲哀嚎,指著他:“你夠狠心!”

    他抬腳就要走,門已開了半扇,到底沒忍住,又抻著腦袋期期艾艾道:“當真不去?”

    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他掀了簾便下轎,這動作勁兒實在太大,險些將奇宏掀下馬車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這車里還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著腳跑回來,朝謝淮驍道:“世子也快些下來吧,夜里可不能在轎中待著,得趕緊回屋去。”

    謝淮驍勉強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轎,習慣性地想喚米酒來攙扶,微微抬起手時突然反應過來——米酒早被他趕回寧州去了。

    是以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又縮回袖中,謝淮驍沉默地下了車輦,攏著袖穿行過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間去了。

    雪地上留著兩串腳印,起先凌亂地交疊在一起,后又分而轉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處。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萬千樓舍闕閣靜靜潛伏在暗色里,街上鮮有車馬經過。這天兒實在太冷,就連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縮脖地貼著墻根彳亍,一敲破鑼,扯著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沒人知道這偌大的鎮北候府里囚著兩只困獸,渡著各自的苦海,填不滿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堪堪透出點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擋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奇宏正端著青州茶點送過來,示意他盡數送到謝韞跟前,眼瞧著這家伙吃了好幾塊,才說:“幾月以來,我總盯著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攤子,煊都這邊的形勢所知不多,你待了這么兩年,就算一直打太極混日子也能說上一說,趕緊吃完。”

    謝韞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好歹含著滿嘴吃食控訴道:“幾塊茶點打發了,我就這么廉價?宋云野,你慣會使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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