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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落幕(上)

    謝淮驍病了。

    這病來勢洶洶,發熱連著咳嗽,同煊都大雪紛揚的天地一塊兒,將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臨近中午時,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過片刻,就見米酒端著藥進來,身后跟著個府內小廝模樣的男人。

    那小廝臂彎掛著個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碼著許多銀絲碳,只低眉順眼地跟進來,繃著張臉,確認四下無人后,方才將房門關上了。

    謝淮驍怔了一怔,明白過來,開口戲謔道:“就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說點廢話吧。”尾陶沒取下人|皮|面|具,提防著隨時會進來人,只靠近了床邊查看情況,皺著眉問米酒,“他怎么弄成這樣?”

    “是宋小將軍的海東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鳥當日進過食,污血染了傷口,又碰上歲暮天寒,這才病得嚴重了些。”米酒嘆口氣道,“怕是還要養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這事不打緊,我正好樂得清閑,不用去看那張臭臉。”謝淮驍就著米酒的手把藥喝了,這藥苦得發慌,他連忙往嘴里丟塊蜜餞,邊吃邊問,“有進展嗎?”

    尾陶點點頭,邊彎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邊說:“譚書此人剛剛及冠,明面上雖為國子監太學生,私下卻同禮部尚書府上來往甚密。主子,禮部尚書和那典當扳指的張兆一樣,同歸屬于大皇子趙經綸一黨。”

    謝淮驍沉吟片刻,嗤笑一聲:“如此說來,他宋云野還真是塊兒香餑餑。”

    如今的隆安帝趙延雖年事已高,可膝下并無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長到成年的兒子只有大皇子趙經綸與二皇子趙修齊兩人

    惟剩一個五皇子趙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趙修齊的同母胞弟,可惜是個生來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聽聞是因為其母生產時已逾三十,此胎難產,足足五六個時辰才生下來,趙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氣,活活給憋傻了。其母親更是可憐,經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見他,趙慧英便從出生起就養在親兄長趙修齊身邊,同他最是親密。

    自長子趙經綸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屢次對其委以重任,卻又似乎格外偏愛母妃命隕、溫潤如玉的二皇子趙修齊,哪怕趙修齊早已出宮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宮關懷慰念,連帶著小傻子趙慧英一塊兒跟著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將在這二位的角逐中產生。

    謝淮驍先前在寧州時,幾乎將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諸事上,就連當年真相也不過知悉幾月。

    他尚未來得及探清煊都形勢,這會兒只得問尾陶:“這趙經綸,是個怎樣的人?”

    尾陶手里火鉗撥弄著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說:“大皇子趙經綸已近而立,行事干凈利落,頗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謝淮驍想了想,繼續問:“這趙經綸是老皇帝長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養在身邊?”

    “是,”尾陶點點頭,低聲道,“趙經綸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趙經綸五歲時,白氏發了瘋病,于宮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親自養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個大梁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貿要地,相傳富可敵國,前朝內閣首輔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權傾朝野也不為過。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聽聞了。

    謝淮驍輕笑一聲:“老東西為人獨斷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養起來的好兒子,想來大差不差。”

    他話頭一轉,復咳嗽著交代道:“烏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細說。此事著實蹊”

    倏的,他住了嘴。  回來時已入了夜。

    鎮北侯府里家丁來來往往,眼下正忙著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個個凍得縮手縮腳步履匆匆,謝淮驍瞥見房內燈沒點著,隨意攔了一個,問:“宋云野呢?”

    那人低眉順眼地說:“小將軍在書房。”

    謝淮驍哦一聲,繼續道:“那你去幫我問問,他今晚何時才回來?我好給他暖著榻——你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親自去關心關心。”

    他從米酒那兒每樣分揀幾塊糕點,轉身施施然往書房去了。

    謝淮驍一路踩著積雪,到書房外時剛要推門,便聽見其中隱隱傳來談話聲。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個貼近房門的陰影處,偷摸潛伏著聽起墻角來。

    “據侯爺所查,烏日圖現仍下落不明,但至今應還在蒼嶺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內流言四起,巴爾虎部落怨氣難平,吵嚷著要叫您親自去簽這邊貿協定,雙方現在僵持不下,苦的卻是青、滄、錦三州百姓。小將軍,這可如何是好?”

    這聲音冷靜沉著,謝淮驍對其沒有絲毫印象。

    下一刻,他聽見嗯了一聲,冷然道:“烏恩要我給個交代,我給得起,可不愿給。”

    謝淮驍往嘴里扔一塊兒點心,想起這烏恩似乎就是所殺烏日根那人的老子。

    的聲音接著傳到他耳朵里:“若要講究償還報應,也應是他巴爾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書著——就問當日分明是陣前議和,為何言而無信?”

    什么陣前議和?

    如何言而無信?

    這是些未曾聽過的消息,謝淮驍連忙支著耳朵湊近一點,隱隱緊張起來。

    “小將軍,我知道您替侯爺鳴不平。”徐慎之嘆了口氣,說,“可當日是您親追的烏日根,眼見對方瀕死之時親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沉聲道:“我知道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瀾可惜大哥不許我查。”

    的大哥宋泓宇長其八歲,為上任鎮北候宋振秋的長子,原本一直驍勇善戰,近兩年卻鮮少親自帶兵出征,其幼弟反而漸漸在鎮北軍中展露出鋒芒來。

    謝淮驍還要繼續聽,突然感覺被一道凌厲的視線鎖定了。

    他飛快翻出袖口內一把短匕來,僅是側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腦袋,謝淮驍連忙偏頭滾身去躲,糕點撒了滿地,匕首翻飛間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這殘羽混著風雪,被卷到他的腳邊。

    他背上冷汗涔涔,對方卻并無放過他的打算,拍著翅膀就復向他俯沖而來,謝淮驍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體態矯健的海東青。

    它發出高亢的梟叫,雙爪直向謝淮驍的眼睛而來,分明避無可避——

    “疾!”房門轟然大開,繃著臉朗聲喚道,“回來!”

    那海東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謝淮驍眼前兒幾寸處,它拍著翅膀盤旋兩圈,方才小心翼翼飛落至少年將軍肩頭。

    謝淮驍驚魂未定地看著這雪白大鳥乖順地停在身上,還沒還得及開口,便聽對方冷冷問他:“二公子這是在做什么?”

    謝淮驍一怔,立刻站起身來,將滾落四散的糕點指給看,咬牙切齒道:“我心里惦念著小將軍,可惜你這鳥分毫不解風情。”

    “油嘴滑舌。”身側踏出個人來,一張臉清俊冷冽,居高臨下地看著謝淮驍。

    正是徐逸之的兄長徐慎之。

    謝淮驍被海東青利爪劃傷的手背緩緩滲出了血,他沒所謂地用另一手指腹抹開,玩味地露出一個笑來:“虧得我還滿心想著要來哄一哄自家小將軍,小將軍卻早已背著新婚夫郎金屋藏嬌了。”

    一愣:“我”

    “你什么你?”謝淮驍睨了他一眼,指著肩上仍對他怒目而視的海東青道,“我不過方才走到這屋前,就見你房內隱隱綽綽有兩個人。我想著小將軍應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剛一轉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將軍,可沒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卻也背著他偷腥。你說,若是他知道了——”

    “謝淮驍!”再聽不下去,急慌慌打斷他,“你別瞎說!我同慎之、我們”

    “你們之間有何私事,我絲毫不關心。”謝淮驍暗自松了口氣,朝幸災樂禍道,“沒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了。今夜攪了小將軍的好事,實在對不住。”

    他朝眨眨眼:“不過,你我也算扯平了。”

    說罷,他自宋自丟下兩人,看也沒看徐慎之一眼,轉身離開了,雪地上稍顯踉蹌的腳印漸行漸遠。

    米酒正在房間里候著,見他回來,慌忙迎上去:“主子,您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點藥來。”謝淮驍皺著眉頭問,“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應聲,將一封卷著的信箋遞給謝淮驍:“方才剛到的。”

    謝淮驍身上不知為何有些熱,這熱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緋色。

    ——房門“砰砰”響了兩下,便被蠻力打開半扇,一只渾身雪白的海東青收了踹門時的爪子,飛進來盤旋半圈,挑了個尚且能夠落腳的泥金描花草圍屏,停在上邊歪了頭,好奇地看著三人。

    謝淮驍:“”

    謝淮驍咬牙切齒道:“我早晚把這破鳥燉了煲湯。”

    說話間,少年將軍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進來,朝疾低聲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聲,傲然飛走了。

    這才硬著頭皮朝謝淮驍垂眸,悶聲說:“對不住二公子。”

    謝淮驍冷哼一聲,嘲諷道:“既然沒事了,就請一并出去吧。勞駕宋將軍管好你的鳥,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將骨架鳥羽贈與舊主留念了。”

    他放這狠話的時候,面上依舊沒什么血色,過分蒼白的臉遠不及平日里那般張牙舞爪。

    低聲應了,躊躇半晌,又道:“聽聞你染病,我來看看。昨日之事,實屬意外。”

    謝淮驍沉默一瞬,沒料到這人真就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該借機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還在房內,他只想趕緊找個借口讓滾蛋。

    “我沒放心上,”謝淮驍心里早將人囫圇罵過一遭,臉上卻笑得和煦,“我這病應是初到煊都不適應節氣所致,小將軍不必過分自責,靜養幾日便好。”

    他好好說話時,很是讓人如沐春風,怔怔看著,雖覺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詭,可好歹放下半顆心來,抿著唇謹慎問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況且撫南侯近日正忙著張羅年節事宜,”謝淮驍那點兒耐心快要消耗殆盡了,他越是生氣,說話聲便越是清潤溫和,“還請小將軍放心。”

    少年將軍高懸著的那顆心方才怦然墜地。

    他點點頭,將一顆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斂好,說:“已至午時,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囑府內下人,叫他們無事別來打攪。”

    謝淮驍笑道:“小將軍有心了。”

    第 62 章   落幕(下)

    他心煩意亂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隨后,他又一點點將扇骨舒展開來:“對了,你再去查查國子監一個叫譚書的學生。這人腦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無表情,指著謝淮驍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連自己也一塊兒罵進去了。

    謝淮驍樂道:“就是從他那兒搶來的。”起興,自己玩兒到后半夜,也算沒浪費洞房花燭。”

    徹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齒地憋出聲“不知廉恥”來,抬腿逃也似地朝門口飛快走去。

    ***  生著悶氣,無心再思索是誰來給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勸他也不聽,直直喝到皓月當空,醉倒在桌上才罷休。

    奇宏要扶著他回房,幾個有意相交的煊都紈绔就跟上來,嘴上吵嚷著要鬧洞房,沒半分這心思,揮手打發他們走,卻終是被好幾個人簇擁著到了新房門口。

    他瞧著那屋內透出的暖黃,知道謝淮驍就坐在床榻邊等著他,被烈酒麻痹的腦袋終于后知后覺地清醒一瞬。

    這個洞房要怎么鬧——貌不合神也離,改明兒讓整個煊都都看他倆的笑話嗎?

    覺察到這一事實,可惜他已經被灌得身心都遲緩,他想要去推門,又想到該先把起哄的人勸走,一時宕機,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聽“吱呀”一聲,門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睜著朦朦朧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開了。

    多日積攢的委屈噴薄而出,他踉踉蹌蹌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卻又沒那膽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會碎掉的水中月。

    他糾結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朧朧間聽見幾句話,就被拉著入了溫暖的喜房,到了四下無人時,他終于神色微紅地喚了一聲“阿漣”。

    謝淮驍關門的動作頓了頓,今日的疑慮霎時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聲,心道還真是人人都愛郁漣,在嶺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見過郁漣哪怕一面?憑著些好傳言就能這樣春心暗許,未免太荒謬了。

    可偏偏同成親的不是郁漣,而是他謝淮驍。

    這副漂亮皮囊下的爛骨臟心,靠滿腹的仇恨才能活著,哪有心思同他兒女情長。

    可這不妨礙他給自己找點樂子玩一玩。

    謝淮驍惡劣的心思上來了,他關好門,把漫天的風雪都擋在外頭,牽了的手到床榻邊,明知認錯人,卻在這囿小小的天地里溫聲問他:“小將軍,可是心悅我許久了?”

    琉璃昏黃映出他眼底層層疊疊的笑意,一雙含情目又乖又柔,幾乎讓看呆了。

    少年將軍耳根紅得快要淌出血來,不知是醉得還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聲。

    謝淮驍就又笑了,癡癡地看著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謝淮驍的手攏在自己溫暖干燥的手心里,悶悶地問:“阿漣,我可以抱你嗎?”

    “只是想抱?”

    這幾個字浸滿了喑啞的曖|昧,輕若游絲的吐息拂過脖頸間,激得眼尾發紅,可他仍惦記著這是自己和“郁漣”的第一次獨處,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聲。

    謝淮驍簡直想要拍手叫好了,今晚一幅情根深種的樣子,卻連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緊著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實在可笑。

    他溫聲細語地對著循循善誘:“小將軍,我們還可以做些別的。”

    的呼吸驟然急促了幾分。

    謝淮驍托住下巴對著他笑,起身倒了兩杯酒,遞了其中一杯給:“在那之前,你我還得共飲一杯合巹酒。”

    晃晃腦袋伸手推開:“不喝了,阿漣。”

    “那可不行,”謝淮驍手心摩挲著的腕骨,把人給摸乖順了,方又舉著那杯合巹酒遞到他嘴邊,哄著他喝下,“小將軍,喝完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親。”

    誰知就是這句話讓陡然醒轉過來,他猛地推開謝淮驍,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間灑出大半,好似兜頭澆到心頭的涼水

    今日同他成親的,不是郁漣。

    謝淮驍定定看著他,突然仰著脖子飲盡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將直直撲倒在床上,慢條斯理地問他:“真就這么討厭我?”

    不吭聲,他急于推開謝淮驍,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脫力,又被謝淮驍牽制住手腕,一張俊臉早浸滿了緋色,好幾下都沒能掙脫開。

    謝淮驍定定看著焦躁厭惡的神色,突然笑起來:“小將軍,我們不過被拴在一塊兒,各取所需罷了。”

    一怔,猛地發力,起身低頭立在床帳前,鷹隼一樣的眼睛狠狠咬住了謝淮驍。

    “這就又生氣了?你可以將我當成他,只是——”謝淮驍單臂屈肘撐在榻上,別有深意地咀嚼了這句話,他另一手指腹滑過右眼下小痣,換成個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調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頓,毫不畏懼地正視的眼睛:“你說出來,我定分毫不改。”

    煊都的大街上還洋溢著一些昨日的喜氣,二人卻一路無言,直至入了宮門,遠遠瞧見個凍得鼻頭通紅的小太監,謝淮驍方才快步貼近。

    他們靠得這樣近,好似一對親密的新婚燕爾。

    小太監是新人,自辰時二刻就候在宮門處,愣頭愣腦地站在雪地里,卻直至巳時一刻才把人等來,早被凍傻了,忙引著人往養心殿去。

    待到了養心殿門口,來開門的是個稍上了年紀的內監,低眉順眼地將和謝淮驍二人帶進了后殿。

    謝淮驍的手微微捏緊了,這動靜沒逃過的眼睛,他狀似無意地瞥了眼謝淮驍。

    謝淮驍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來。

    隆安帝精氣神不錯,已經能自己從榻上起身,兩人剛一行禮便招呼道:“青梧,你同阿濯一起上前來,讓朕好好瞧瞧。”

    他倆順從地走過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愛的樣子:“看著你們成家,朕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他又側身看向謝淮驍,干枯粗糙的手虛虛覆著謝淮驍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見過阿濯了——上回瞧見還是個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長了這么高!”

    隆安帝長嘆口氣:“撫南候府出了那樣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記你和阿漣。還好阿漣隨了你們父親的性子,嶺南由他管著,朕放心得很。”

    “阿漣”這兩個字落到耳朵里,聽得他胸口一陣酸脹。

    隆安帝沒察覺,咳了幾聲,繼續打趣謝淮驍道:“倒是你這個混小子!聽說整日里只管擲骰猜枚,沒個正型,你現已成家,也合該收收心了。”

    謝淮驍笑起來:“皇上既說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沒有大哥和阿漣那樣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歡這些事了。將我許給小將軍,不正看中了我能給他解悶兒這一點?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將軍覺得無趣了——再說了,我也還沒玩兒夠呢。”

    隆安帝細細將謝淮驍上下看了一通,哼了聲,說:“你瞧著倒不大精神!”

    “哪兒能呢?”謝淮驍狀意有所指地側頭去看眼下的烏青,將隆安帝的視線也引過去,“不過是昨晚鬧騰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說下去,恐污了圣耳。”

    立刻抬眼看謝淮驍,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個正著,他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實在很不理解:人要沒心沒肝到何種地步,才能將虛情假意也演得這般濃情蜜意?

    隆安帝只當是臉皮薄,放聲大笑起來:“你這混球!此話若由旁人來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還不是因為皇上心里牽掛我么,”謝淮驍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記著呢。”

    養心殿里一時輕快起來,隆安帝還要再開口,就見管膳的大太監進來跪稟,隆安帝順勢留了兩人吃飯。

    席間隆安帝手中捻著一串佛珠,半瞇著眼朝道:“朕曉得你年前因著大哥被烏日根重傷,多少有些意氣用事,雖然斬殺烏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來,巴爾虎部落必有大亂。”

    “眼下朔北十二部雖然同我大梁短暫休戰,可烏日根的父親烏恩始終是個變數。朕聽聞他那兄長烏日圖也被鎮北軍重創,現仍不知所蹤?云野啊,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隆安帝咳了兩聲,口中喚著表字,“此間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動蕩,你還須好好斟酌。”

    神色微妙,連忙跪下領罪。

    隆安帝面上陰沉一掃而空,笑著讓人起來,說此戰功遠大于過,自己怎會責罰,又同他聊了好些話,從宋泓宇的箭傷問到同朔北十二部的邊貿細則,居然一點沒避著謝淮驍。

    謹慎答話說:“勞皇上掛心。臨行前大哥的傷已好了許多,邊貿事宜也是大哥全權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發慌,哪里再有腦子去管這些。”

    隆安帝笑著拍一拍他的肩膀,說:“這才一天,你倒也學著了阿濯的油嘴滑舌!你大哥宋泓宇為大梁兢兢業業守了十年朔北,你仗著年輕氣盛,于帶兵打仗或許能勝他一勝,在其他方面,仍應多多磨練。正好如今戰事暫緩,你便同阿濯一起留在煊都好生休養,也順道學些文韜武略,好是不好?”

    尾陶無語凝噎,只好點頭領命,夸了句扇子不錯,果然不是謝淮驍能挑撿出來的好東西。

    隨后,她在謝淮驍急眼罵人之前,麻利地將人|皮|面|具重新帶好,恢復成丑陋畏縮的中年人模樣,拎著空茶壺推門出去了。

    米酒強忍住笑,繃著一張臉悶聲問:“公子,我們現在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謝淮驍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動——對了,今天把人惹生氣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別太過火。”

    忽然,他一拍腦門:“不對啊,既然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還哄他干嘛?”

    謝淮驍認定了扮豬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離十,可轉念又一想:對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蹤已經敗露,他還是得裝模作樣地哄上一哄,不能輕易打草驚蛇。

    一時思緒萬千,謝淮驍將剛剛把玩著的白瓷茶盞掃下桌去,聽見腳下傳來的清脆裂響,心情方才好了一點,伸著懶腰起身道:“這樣吧,聽聞宋小將軍愛吃甜食,就將這深柳祠有的甜點盡數買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儷情深。”

    他睜眼說完這一通瞎話,在深柳祠好一陣招搖過市,方才帶著全身掛滿糕點食盒的米酒一塊兒,怡然自樂地回鎮北侯府去了。

    第 63 章   不太乖

    從寧州到煊都的路途遙遠,撫南侯府的送親隊伍低調取道天陰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臟行去。

    謝淮驍很是矜貴,不肯再騎在馬上挨凍,早攏著狐毛大氅縮進車內香暖軟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車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著帷布問他有何吩咐。

    謝淮驍摩挲著眼下痣,問:“還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頓了頓,側著身子將嘴緊貼著錦帳,“主子,鎮北軍此刻應當剛剛抵達煊都。”

    謝淮驍伸手將那厚實的帷簾挑開一角,立即被寒風吹得縮了回去。

    他嘖了一聲:“進來說,想把你家主子凍死嗎?”這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橫穿過煊都的大道,途經了綺靡浮華的深柳祠,熱鬧繁喧的永樂街,一路將純白的積雪壓得黑實,才最終停在了闊氣的鎮北侯府前。

    謝淮驍百無聊賴地坐在喜轎內,聽著宋遭的喜炮炸響,卻左右等不到有人來掀他的簾帳。

    他那點兒耐心早消磨干凈了,悄摸掀起蓋頭一角透過縫隙,正巧看見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馬,抿著張薄唇,一副踟躕著不愿來拉喜轎簾帳的模樣。

    謝淮驍沒好氣地想:姓宋的長得還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戲也不會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糾結,干凈利落地用修長手指挑開簾帳,十分主動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微微一怔,囿于宋圍的諸多人,只好任謝淮驍借著自己的力下了轎。

    謝淮驍頭上蓋著蓋頭,瞧不見路,知道也并不愿一路拉著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備捉起的手,引導著那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蓋頭,提前行了這步禮。

    少年將軍一下子瞪大了眼。

    謝淮驍毫不在意,主動松開了的手,轉身朝百姓賓客揮手:“今天是我和小將軍大喜的日子,謝謝諸位來吃我們的喜酒!”

    他帶著玉冠,意氣風發、昳麗張揚地給圍觀的每一個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個。

    又驚又惱,可謝淮驍已經大刀闊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流程無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對拜的環節,已覺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傾了身,謝淮驍倒是毫不含糊,結結實實地朝他拜了一拜。

    隨后,他拱手朝四宋賓客環作揖:“諸位吃好喝好。”

    又朝擺擺手:“小將軍不必送了。”

    語罷,他叫了個小廝,帶米酒跟著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細細裝飾著許多紅彩物件,烘著幾盆銀絲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謝淮驍是嶺南人,還從未見過雪這樣多的冬天,今日又難得放了晴,一時間新奇戰勝了他的畏寒懶散。

    想著被迫娶了他,心下郁悶,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姍姍來遲,他干脆脫了外層大紅的喜服,剛打算出去溜達一圈隨便探聽點消息,就被米酒攔下了。

    米酒入了這處暖轎,順勢半蹲下來,邊伺候著謝淮驍給他捶腿,邊壓低聲音道:“主子,據傳回的消息,宋家那邊只回來一個,他大哥宋泓宇仍守在青州。”

    現任鎮北候宋泓宇的幼弟還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帶兵掛帥,便一舉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滄州錦州,更是擊殺了巴爾虎部落首領的小兒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氣大傷,被迫簽訂了為期五年的休戰與邊貿協議。

    捷報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龍顏大悅,責令重重封賞,按軍功加官進爵。

    一時間與鎮北軍風光無限,鎮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違的和平讓青州人喜不自禁,這份喜悅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趙延,實則盡數歸到和鎮北軍頭上,頌揚的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口口相傳間又少不了添油加醋,歸攏人心的力量就變得很是強大,隱隱竟有了合聚之勢。

    與朔北十二部的邊貿協定細則還未最終定下,一紙回京詔書就快馬加鞭,送到了青州。

    謝淮驍往嘴里扔了塊兒點心,含糊道:“聽聞他大哥宋泓宇年前受了箭傷,已經三月有余,人卻依舊不見出來走動。是他有何隱疾,還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搖搖頭:“主子,這消息被捂得嚴實,飛不出青州。”

    “罷了,”謝淮驍冷哼一聲,盤腿坐在榻上,撐著桌開始寫一張小箋,“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讓人慢慢查著——對了,可還帶了別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著謝:“鎮北中護軍徐家的兩個兒子,也跟著一同回了煊都。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過十五歲。”

    “如此一來,青州那邊豈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賬可還有一堆吧。”謝淮驍手下的筆頓了一頓,嗤笑道,“這么多年了,這位賢帝果真一點兒沒變過。”

    他埋著頭快速寫完了這一封書箋,抬手遞給米酒:“盡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應了聲,起身剛要出去,就聽謝淮驍若有所思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老皇帝早定好了這一門親,說到底是還想試探我究竟廢沒廢,要將我關到他眼皮子底下看著。”

    謝淮驍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聲:“可憐那宋小將軍年紀輕輕便被指了婚。你再講講,這姓宋的是怎樣一個人?別叫他壞了咱們的好事。”

    米酒低眉順眼道:“密探回報,說他雖驍勇善戰,卻赤子純心。”

    “赤子純心?”謝淮驍撐著身子,啞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兒來的什么赤子純心,我看不過扮豬吃虎罷了。”

    他靠回榻上,籠著袖看向車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災樂禍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賜婚這事兒吧——你說,他會是個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內,正上演著謝淮驍好奇的戲碼。

    煊都的大雪洋洋灑灑下了許多天,隆安帝年紀大了,終于不得不畏起寒來,在養心殿里點了許多金絲碳,正在后殿軟塌上閉著目盤腿養神,身側站著個年輕內監。

    “快到了吧?”五日后,雪仍未停,鎮北侯府將同撫南侯府結親的消息卻像是長了翅膀,隨大雪一起飄遍了煊都的千家萬戶,一列馬車也在這紛紛揚揚的雪里駛進城門,為首騎馬之人是個容貌昳麗的年輕公子——正是謝淮驍。

    謝淮驍勒了馬繩,從米酒端著的盤里取了塊果脯扔到嘴里,才嚼兩下就甜得他發慌,嫌棄地不肯再吃。

    他百無聊賴地環視著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對上幾個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嬌娘,立刻對著人勾出個如沐春風的笑來。這笑甚是大方,被謝淮驍順帶賞給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就被謝淮驍拿走了果盤,眼睜睜見他下馬隨意攔了個路人。

    謝淮驍將這盤惹他討厭的果脯盡數塞進那人懷里,笑盈盈道:“勞駕,我聽聞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錦酒樓乃是一絕,該怎么走?”

    繁錦酒樓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樓。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謝淮驍,又瞥見他身后富麗堂皇的車駕,以為他是個要去哪家少爺小姐府上提親的公子哥,登時腦補出一場對發妻始亂終棄的好戲,立刻生出一絲厭惡來。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給謝淮驍指了路。

    米酒佯裝著急:“主子,我們這才剛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樓?”

    謝淮驍瞥他一眼,話卻是說給路人聽的:“沒說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氣,卻見謝淮驍懶洋洋一擺手,翻身上馬勒住韁繩,說:“成完親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錯愕地睜大了眼。

    雪勢漸小了,撫南侯府的這一小支車隊行路上踏著的積雪卻愈發厚重起來,逐漸遠離了煊都大道。

    半個時辰后,車隊終于艱難抵達京城的撫南侯府府邸。

    大門口的石獅子已經被雪徹底淹了,提著“撫南侯府”幾個字的匾額也被凍裂,半死不活地垂下來。

    謝淮驍“嘖”了一聲,騎著馬原地轉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來,指著破敗大門讓米酒仔仔細細看清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來奔誰的喪,限你半天之內給我收拾齊活了。”

    說罷,他方紆尊降貴地鉆進軟轎里呼呼大睡去了。

    鎮北侯府的小將軍要同撫南侯府的二世子聯姻,放眼整個大梁歷史,也是幾十年間難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當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罕見的冬陽和這場聲勢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個煊都的百姓,街旁鋪前酒樓上都擠滿了裹緊厚衣支長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熱鬧極了。

    視線中央的少年將軍騎在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上,被無數人的目光遠遠打量著,他所著的大紅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齊整,寬肩窄腰明晃晃地顯露出來,同那英姿颯爽的好儀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沒能從這張好看的臉上淮驍到一絲笑。

    于是來湊熱鬧的說書人就地給圍觀百姓解惑,大講特講小道消息:說是那老撫南侯共有三個兒子,大世子本是飽讀詩書才華出眾,只可惜已經殘了瘋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頗為浪蕩狠辣,在寧州作惡多端,僅剩個霽月風光的小世子襲承侯位,卻也是個病秧子,鮮少出現在人前。

    很不幸,宋小將軍此次娶的正是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謝淮驍。

    圍觀百姓登時對報以理解和同情,這樣的天之驕子,要娶這么個敗類,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喪?

    面無表情,隨著迎親的儀仗隊慢吞吞到了撫南侯府,門口的一對石獅子脖上系著大紅華鬘,很是喜慶莊嚴。

    他默然地翻身下馬,任由門公點頭哈腰地討了賞錢,最終被圍觀目光逼進了這稍顯破舊的撫南侯府,硬著頭皮穿越滿是仆從的前廳,去接謝淮驍的親。

    謝淮驍此行并無任何親眷陪同,郁鴻行動不便,郁漣作為如今的撫南侯,無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曉謝淮驍和郁漣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卻不明白二人的品性為何如此天差地別——他有多傾慕郁漣,便有多厭惡謝淮驍。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讓他同心上人的親哥哥成親。

    那內監極有眼力見地奉上一盞茶:“皇上,人已經跪在殿外候了半個時辰了。”

    鶴發雞皮的隆安帝嗯一聲,就著鴻寶的手飲下一口茶水,方才覺得內里暖了起來,他慢吞吞地一點頭:“讓他進來吧。”

    鴻寶應了聲去推門宣人,隆安帝這才將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將軍帶著寒氣進來時結結實實咳了兩聲。

    磕頭請安,動作間抖落許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將手搭在他肩甲上,含著笑說:“好小子,總算回來了!幾年沒見,朕可常常想起你——還跪著干嘛,快快起來讓朕好好瞧瞧。”

    這才起身行禮。

    隆安帝頓了頓,說:“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該親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風寒,方才醒轉來,教你等上這樣久。青梧,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鴻寶便向也斟上一盞熱茶,低眉順眼地退出去關上了門。

    抬起頭來:“皇上說笑了,皇上病中仍想著臣,臣只覺出皇上的厚愛來。”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發慈眉善目:“你屢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賞!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邊陲,整日同些糙漢子湊在一起,又生性喜靜不愛見生人,朕總牽掛你的終身大事。”

    “朕思來想去,撫南侯府的二世子謝淮驍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潑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

    第 64 章   一念間

    沒記錯的話,這便是那鎮北中護軍徐家的小兒子。

    徐逸之幾乎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他想為自家小將軍鳴不平,憋著一肚子怒火要對謝淮驍發,但又不知從何發起,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紅了臉。

    在這劍拔弩張的怪異氣氛里,謝淮驍忽然噗嗤笑出聲來。

    他站起身,一把攬過徐逸之的腰,對著目瞪口呆的鴇母點點頭道:“勞駕,他脾氣不大好。”

    老鴇登時喜笑顏開起來,知道眼前這位是遇著了舊相好——轉念想想也不奇怪,這個小倌她瞧著面生,指不定是從何處剛收來的,同謝淮驍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風流債。

    她思及此,麻溜地帶著一眾小倌關門離開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內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窩。

    謝淮驍另一手還不徐不慢地搖著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懶洋洋地問徐逸之:“鎮北侯府是沒人可用了嗎?派你這么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跟來。”

    “你胡說什么!誰稀罕跟著你了!”徐逸之又氣又惱,卻不敢左右亂動,“你昨日才嫁給小將軍,今天、今天就來逛青樓——你怎么對得起他!”

    他越說越激動,既緊張又委屈,語速越來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著小將軍淮驍歡作樂了?你、你不能這樣,我娘說過,成了親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沒那么喜歡小將軍,你也不能做出這種事情

    :“”

    :“不是。”唯有朦朧的余韻顫在耳邊。

    “你敢嗎?”

    這話倏的刺破了那層紗,兩人手下都愈發用力,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一遭纏斗幾乎同時將對方逼近了窒息的邊緣。

    忽然聽見一聲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開了卡人脖頸的手,將謝淮驍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蹌著滾到雪地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清暉映著庭中山石,烏騅踏雪也受了驚,在馬鵬中煩躁不安地一聲嘶鳴,煊都的夜風獵獵,卷過這囿困獸的牢籠。

    搖搖頭,喉頭亦是艱澀無比,平復呼吸間目光死死依舊盯著謝淮驍,謝淮驍在雪地里撐著身體,也眼尾泛紅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著狠戾。

    這是生理性的紅潮,像紅鯉瀕死之時猛然上揚的一弧魚尾,艷得動魄驚心

    ——卻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顆小痣明晃晃顯露在這艷色中,扎眼極了。

    啞聲道:“瘋子。”

    “承蒙夸獎,”謝淮驍笑得厲害,抬手擦去一點眼淚,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笑出的還是嗆出的,“可惜猶豫再三,你實在殺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鎮北軍,還有青州滿城,”謝淮驍改換姿勢單膝撐地,仰著頭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同我以命換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聽見了。”

    恍然,居高臨下地用眼刀剜著他,忽的應了聲。

    “是。”寒聲說下去,“若論刻薄尖酸、無情無義,我怎么比得上你郁清雎。”

    就近俯身,將覆滿雪粒的大氅囫圇撿起,一把拋到謝淮驍頭上。那勁兒瞧著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謝淮驍身側,冷眼看著謝淮驍撥開狐裘,露出點亂蓬蓬的額發,寒聲說:“當年若是郁漣,必不會拿兄長人頭作賭。”

    謝淮驍霎時一怔。

    不再言語,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謝淮驍也艱難地爬起身來,兀自朝房間而去。

    回廊中又灌進風,飛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難熬,寒氣能無孔不入地滲進人骨頭縫里去。

    背道而馳之間,二人均沒有再回頭。

    ***

    “吱呀。”

    房門豁然開了,灌進半屋寒風,吹得燭火亂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幾個時辰,總算將自家主子盼了回來。

    “早該回來了,主子,您——”米酒話突然哽在喉嚨里,謝淮驍脖頸上浮現的幾道猙獰指印叫他霎時慌了神,“這是怎么了?”

    謝淮驍冷哼一聲,將那沾滿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懷里一塞,煩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閉上了。

    謝淮驍久不再出聲,這房間里一時沒人說話,銀絲碳也安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

    “好吧,”謝淮驍聽起來頗為遺憾,“既然小將軍不是這個意思,就請帶好門出去,自會有想做這事兒的人來。”

    “謝淮驍!”支使一旁裝聾作啞的徐逸之先出去,朝謝淮驍逼近幾步,撐著桌咬牙切齒地問他,“你究竟要臉不要?”

    “不要啊,”謝淮驍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來,“小將軍既然喜歡舍弟,早該知我并非君子。”

    謝淮驍將扇面“啪”地合攏,手腕翻倒,扇骨便虛虛點到了的腰封。他同對視,唇齒間滾過晦暗不明的曖昧。

    “再這樣盯著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聞言一怔,霎時冷了臉,忙想要將手抽回,卻被謝淮驍一把捉到摁住了。

    謝淮驍聲音微啞,輕聲細語地哄著:“借我暖暖。”

    這聲音含著沙啞的曖昧,像是冬日晨起時分窗邊的冰霧,若即若離地繚繞在耳邊。

    可謝淮驍面上依舊笑得漫不經心,他料定了不敢鬧出太大動靜來,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舉著酒盞,朝席上諸位朗聲道:“流觴曲水,佳人在側,實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當盡興而歸。”

    謝淮驍祝詞間,工部尚書王開濟無意蹭落了腰間玉牌,只好彎腰俯身去撿。

    ——他悚然睜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兩只修長有力的手糾纏在一起,一方想要掙脫,立刻被另一方壓制回去。

    羊脂玉一樣的幾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這皮肉主人清潤含笑的說話聲由斜上方傳來,在王開濟耳邊轟然炸開一道悶雷。

    “我想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王開濟起身坐直時,已是冷汗涔涔。

    他為官做事素來謹慎,今夜來赴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眾人雖并不做此想,卻并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他若是沉得住氣,今夜席間也分明有所隱瞞,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時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動說,跛著腳也定會被問及,他瞞不過去,便會囫圇撒個無傷大雅的謊話。”

    謝淮驍在騰升的水霧里半瞇著眼,輕聲道:“只要他撒了謊,隆安帝便會信我仍是紈绔,左右明日得進宮挨訓。”

    米酒倒吸一口涼氣,嘆道:“主子,您這一腳也太冒險了,何苦如此呢?”

    謝淮驍將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說:“你懂什么?這樣鬧上一鬧,是為以小博大。”

    “老皇帝訓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無話可說。左右一定能因這一出鬧劇得個閑職,我不算太虧。”謝淮驍唇上血色也回來一點,朝米酒扯出半個慘淡的笑來,“他想拴著我,怎么肯放過這么個好機會。”

    第 65 章   圣旨到

    屋里合該是很暖和的,可謝淮驍的指尖遲遲沒有血色回涌。

    米酒靜靜立在他身側。良久,他嘆口氣,道:“主子,我去為您打盆熱水來。”

    “你跟著我多久了?”謝淮驍忽然開口,將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說,“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頭,“自打當年您將我和米糖救下來,我和妹妹從未離開過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該是他,不應是我。”謝淮驍死死看著他,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涼得可怕,心底也驚疑不定:追蹤布儂達的風聲怎么會到了趙修齊那里——以他的年紀,分明不可能參與進當年之事。長纓颯沓,破風而至時帶著悍然兇猛的氣勢,謝韞閃身避過,繼而迅速以手中長劍擋住雪亮槍尖,兵器摩擦間發出嗶剝錚響,震得謝韞小臂發麻,踉蹌著朝后退了幾步。

    的長槍緊追不舍,轉瞬已逼至謝韞喉頭,堪堪只離一寸。

    “我認輸我認輸!”謝韞揉著胳膊開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這哪兒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來拿我撒氣的。”

    將長槍收回,疾拍著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著這人。

    謝韞訕訕一笑:“這下可以陪我一塊兒去了吧,你氣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動了——云野,多少惦記點兄弟情誼。”

    “你退步不小,”淡淡掃他一眼,“改明兒知會你爹一聲,年后還是早日入營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長的是遠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過你。”

    此話不假,謝韞的父親是一路從鎮北軍騎射營里提拔起來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著他爹學得一手好騎馬射箭的好本事。

    不過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從小到大雖彈鳥射兔打了諸多牙祭,揍也沒少挨。

    他爹調至煊都都指揮所后,諸多雜事纏身,比不得鎮北軍中能看住人,謝韞徹底放飛自我,待他爹發現時,早在煊都各路玩樂場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韞屁股還隱隱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狀,打發了府內下人收走他倆的兵器,苦著臉說:“你往那兒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還算好相與的,多在這煊都認識幾個人也不賴啊。”

    “雅集這遭要是不成,緊接著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見小寒一面。”謝韞瞧著他的臉色,得寸進尺道,“年后不用你說,我早已決定好入營考武舉了。好云野,這次不去瓦舍那種熱鬧場子,就那么幾個人。”

    “就算你倆相互置氣,你舍不得兇他,不也已經拿我瀉完火了嗎?”

    額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別瞎說,閉嘴。”

    謝韞一下樂出聲來,撫掌道:“郁二好手段啊,給你溜成這樣,我都是頭一回見呢。”

    “謝韞,”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著謝韞,出聲嘲諷道,“要對他這么感興趣,我看也別辦什么雅集見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謝韞又驚又慌,立馬三指并攏朝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對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著了,頗為不滿地唳叫回去,躍躍欲試地拍了兩下翅膀。

    這陣兒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東青便掠翅入了鉛色長空,很快瞧不見蹤影了。

    看著這小子一臉慷慨憤然的模樣,嘆了口氣:“就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無果,來了煊都被迫成親,這經年久藏的愛慕便像雪粒揚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曠野的風聲撕扯著他,破破爛爛地四下飄散,不知得歸何處。

    自己雖已不可及,謝韞總還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幫上一點。

    他雖早查到當年夜襲一事背后還有人操盤入局,可這些年來布儂達口風太嚴,他前些日子將人逼入絕境方才探真切了,這血仇一定得報。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內部消息走漏,趙修齊是從何時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嗎?大哥遠在寧州,如今可還能安全嗎?

    謝淮驍腦袋混沌,今日之事樁樁件件,木錘一般敲打著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煩又躁地惡狠狠道:“你馬上回一趟寧州,消息務必親自傳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頭來見!”

    米酒領命,當即就要走,走前躊躇一瞬,還是囑咐道:“府內并不太平,主子這幾日多加小心。”

    “用不著你操心!”謝淮驍壓不住怒火,抬腳要踹他,米酒趕緊闔上門,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這寂寥的房里,終于只剩下謝淮驍一人,他手腳都發涼,火氣躁意連帶著久違的恐懼一同壓垮了他,他背靠著門一點點滑下來,被掐過的脖頸紅得可怖,后知后覺地愈發喘不上氣來,寒氣順著門縫擠進來,額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涼。

    謝淮驍輕輕嘆了一聲,呢喃輕得近乎消散在風里:“要我聽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著輕顫的金絲,問,“你不開口,是想我來主持局面嗎?”

    “我們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來了,”謝淮驍胸腔起伏不已,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淚淌下來,沒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著干涸在臉上,“你別管我了……”

    “兄長,你走吧!”

    郁鴻不再回話,只深深地盯著他。倏忽,他一把將謝淮驍推倒,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隨機狠狠一抽馬鞭、縱身一躍——

    那山道旁,皆是斷崖!

    “——嘩啦!冊子有撕扯過的痕跡,前頭顯然還有別的,宋青梧頓了頓,下意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愣怔住,臉上神情跟著幾番變換,詫異變作驚喜,嘴角止不住的上揚,好半晌才壓了下去。

    謝淮驍從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水霧氤氳在房間里,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鼻腔里灌滿了水,方才險些窒息。

    謝淮驍搖搖發昏的腦袋,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身上熱過了頭,宋遭都浮上層緋色,眸色卻深若寒潭。

    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

    謝淮驍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終于活過來似的,喟嘆出一口氣來。

    這地兒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還是別來為妙。

    謝淮驍透過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風聲寂寥。他有一搭沒一搭想著,這么晚了,酒也當醒了,還不回來么?

    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謝淮驍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

    回頭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謝淮驍右眼下小痣。

    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著的天地,房間里蒸騰著溫泉水的熱氣,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覺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風,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

    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里,燃著一線幽微的煙,不知隱入了何處。

    這樣的夜晚,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閑、共赴春宵。

    謝淮驍見他看,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問:“你睡里面還是外”

    這話沒能問完,謝淮驍忽的住了嘴。

    ——幾滴血順著的下頜滴下來,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這紅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謝淮驍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瞧著,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

    “小將軍,你流鼻血了。”

    刻骨的仇恨吊著他的氣,叫他卡在森森鬼門前,遲遲不愿赴死。

    沒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房內燭火滅了大半,夜已經深了,他下午沒吃什么東西,奇宏便推門進來送宵夜,是后廚煮好的羊肉湯,雪白的湯里,蔥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順著喉嚨一路暖到胃里,思緒便被拉回了北境邊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總是壓抑著低沉的鉛云,白鼎山連著蒼嶺,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海東青舒展長翅,自山間盤旋至莫格河灘,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1]

    鮮血和烏日根的瞳孔一起渙散開來,深紅色沒入黃沙,蒼嶺山腳一片死寂,的長槍墜地,拽著烏日根的領子向上拖時,對方已經徹底斷了氣。

    徐慎之攜援兵趕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烏日根的頭顱像是截蓬亂的老木,這朔北的胡狼斷了氣,面色慘白地朝著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過蒼嶺,回不了巴爾虎,烈風將黃沙卷入這雙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齊刷刷跪了一片,顫抖激昂的調子鉆進空洞洞的耳道。

    “將軍神勇!”

    “恭賀將軍斬殺烏日根!”

    此戰大捷。

    “云野?云野?”謝韞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學老僧入定啊。”

    “無事,”將他手撥開,“你方才的話,說得實在模棱兩可。”

    “烏日根生前雖驍勇善戰,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頭領烏恩年事已高,漸漸力不從心,朔北十二部之間早就蠢蠢欲動。”面色嚴峻,“他大哥烏日圖壓在上面,他拿什么當必勝的籌碼?可鋌而走險到如此地步,也絕非他行事風格。”

    謝韞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還有人摻上一腳?他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棄義的敗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誰來攪得這趟渾水愈發濁亂?

    第 66 章   涇渭

    謝淮驍出了侯府門,七彎八繞地拐過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錦酒樓,他隨意點了個小倌,將人結結實實迷暈過去丟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現了身。

    她在這里的身份藏得極好,尚未引人起疑,謝淮驍同她說完昨日馬場遇到趙修齊之事,尾陶眉頭緊皺:“主子,我們的人不可能叛變。”

    “就算如此,”謝淮驍低低罵了一句,胡亂捉了個空茶盞在手里玩兒,頗不得勁,“眼下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咱們什么時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們已成了這只螳螂嗎?”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幾人盯著,一定隨時注意趙修齊的動向,徹查此事。”

    “難說,”謝淮驍起身走到窗邊,久違的陽光透進來,在他長睫下投出一片陰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憐,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蟬了。”

    鳴蟬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濺五步,但這并非謝淮驍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著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來了煊都才算開了眼,這地兒實在好玩,可憐在下囊中羞澀,卻也想多在懷里揣上幾兩銀子,聊供玩樂。”

    謝淮驍搖著扇子笑開了——這湖扇正是譚書那把,夫立軒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下微動,耳邊聽得謝淮驍繼續道:“夫大人不必為難,冬祭在即,又將近年關,禮部也實在分身乏術,難以面面俱到。”

    “據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飾品等不成文的慣例,至今也沒捅出過什么簍子——現夫大人既然憂心諸多事情,在下又剛巧無事可做,何不賞臉,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請?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謝之禮,于我于大人,皆是兩全其美。”

    “還是說,夫大人信不過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這話分明帶著點脅迫和質問,可他說話間,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變得燙眼張揚起來,一雙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著欲|望,反叫夫立軒松了一口氣。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見,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軟肋。

    謝淮驍要是個如同般端方赤誠的君子,反教他難辦,可他圖錢圖色圖玩樂,風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樂,人心就易麻木短視。

    夫立軒啜了口熱茶,喟嘆道:“世子說笑,此事自然有得談。”

    “還望世子不要心急,樁樁件件,還得商量著來。”

    “夫大人果然爽快,”謝淮驍得意洋洋地叩著桌,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軒貼近一點,笑著問,“眼下這茶,滋味如何?”

    夫立軒朗聲大笑,舉盞飲盡了,握著空杯朝謝淮驍作揖道:“的確名不虛傳。”

    這聲“好不好”,恍惚間同那夜的詢問一齊響在耳邊,一時怔愣,喉頭梗塞。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窗縫里漫進的夜霧,絲絲縷縷地纏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掙脫:“人生苦短,春宵難得。”

    “這冬天實在太冷。云野,我要你來暖暖。”

    謝韞倒吸一口涼氣,好歹將幾個臟字壓在舌根,夫浩安朗聲大笑,直嘆“活色生香、精彩絕倫”。

    惟有這被似有若無的情|欲裹挾著的二人在四目相對,沉浮之間,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著躁意和羞惱,眸色深沉地說:“跟我回去。”

    謝淮驍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垂簾上的串珠,聞言溫聲應道:“好。”

    兩日后,深柳祠臥月坊。

    北風打著旋兒卷雪過長廊,小廝慌慌張張跑去開了門,這風便也趁機竄進來,吹得房內衣衫單薄的舞姬一陣寒顫。

    須臾,她賠著笑穩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傾身喂進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瞇縫著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剛進門的謝淮驍,懶洋洋地開口道:“清雎,可算來了。”

    這話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謝淮驍身上去了。

    今天這局是夫浩安組的,除了謝淮驍,還叫來了別的幾個紈绔。

    他說話間,竟直接從袖里摸出把短匕,輕輕拍在身側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過近的紈绔臉上。

    那人駭然變了臉色,席間眾人動作皆停了,忽的闃然無聲。

    謝淮驍毫不在意,朝那渾身僵硬的家伙主動湊近一點,溫聲細語道:“……譬如現在。”

    他說完這話,同沒事人一樣兀自舉杯祝酒,眾人只好硬著頭皮接下,席間氛圍一時吊詭。

    唯有謝淮驍神色如常,回座繼續剝他的橘子去了。

    他撿著片刻清閑,斂眉垂目地安靜回味著方才聽得的一切。

    他此前沒見過玉奇這個人,只聽著他的境地,卻好似恍然瞧見了十來年間的自己。

    ——不過一個從淤泥里爬上去,一個從云端上跌下來,身上均沾著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凈。

    冬日大寒,這大抵是個分外無事可做的季節,人一閑著,無風也能起浪,遑論早竄在大街小巷的風流韻事。

    這場席間的愁云很快被酒色沖散,各家紈绔同各自身側舞姬間的言語動作愈發沒了分寸,喝的酒全進了腦子,恨不能撕開最后一點人皮,當場演上一出活春宮來。

    謝淮驍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這地方他待得煩,卻也一直沒說要走,到底沒當眾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第 67 章   辰陽宮中

    四月廿二,是他的生辰,也是冠禮。

    哥哥倒是藏得好,宋青梧心想,即是如此,他便也會當做沒有察覺,免得壞了哥哥的好心。

    但,宋青梧卻因為這件事,心情變得更好了,謝淮驍本就覺得他如今像是身后有了尾巴,不停搖晃著,這會兒只是去拿個巾帕而已,竟是比方才搖得更歡快了。

    早在浴室里廝混時,謝淮驍的頭發就被宋青梧順手解開,幸好柔順,沒有打結,宋青梧拿巾帕仔細替他擦著沒有在沐房里擦干的水汽,忽然聽謝淮驍問:“怎么這么高興?”

    宋青梧面上愣了愣,心道他當真是敏銳,但著敏銳是對著他的,也可以理解做是對他的關心,且是時時刻刻的關心,一顆心都在他身上,否則,又怎么會連這點變化都能察覺的這樣快。

    心里感嘆,宋青梧手里的動作卻不曾停頓,說:“跟哥哥在一起,我什么時候不開心了。”

    即便是之前還沒有變回如今的融洽,同謝淮驍起爭執,他也從未覺得不開心。

    謝淮驍心里有些遲疑:“是么。”

    “嗯。”宋青梧說,關切道,“青檀院走到外頭也還是走上一會兒,哥哥若是撐不下來,我替你去見他們也可。”

    那兩人在他們剛剛回雁都便得到消息,準確的找了過來,宋青梧覺得應當不是為了謝淮驍,而是為了他才是。

    禮部和戶部平時的來往雖然頻繁,并沒有什么事情能緊急到在謝淮驍剛剛回來就要忙著見一面的程度。

    鐘伯來沐房門外通報之后,他也是這樣同謝淮驍說的。

    不過謝淮驍拒絕了他。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們再也見不到能輕易攬在懷里、對他們撒嬌的,小小的謝淮驍。

    腦海里忽然升起的這些念頭讓沈妤禁不住濕了眼眶,但她不想哭的,忙松開手,笑了笑,說:“快去吧,別讓陛下等久了,日落前還能到下一個落腳的市鎮。”

    雙色芙蓉花簪子被天光映得耀眼,謝淮驍抱了抱沈妤,閉上眼睛,腦海里也是娘親此番不舍的神情。

    “下次見時,一定空時間出來好好陪陪您。”謝淮驍說,“我走了。”謝淮驍的話的確暫時中斷了宋青梧心里升起來的那點沖動,畢竟此時天色尚好,街上人多,若是當真親下去,謝淮驍怕是要羞惱一路。

    但念頭只是暫時歇了而已。

    朝著解宅過去,路上的人漸漸開始變得少了起來,那邊民居雖多,但大多都是富庶人家,又是用晚飯的時辰,院門大多都是關上的。

    轉過角,便能看見解宅的院門了,沒有旁人在,宋青梧終究還是沒有耐住,捉了謝淮驍的手來,將人帶進自己懷中,低頭吻了下去。

    墻沿伸出來綠紙,恰落在兩人稍稍前頭一些的地方,仿若在替他們遮擋。

    宋青梧這回親得克制,畢竟若是放縱自己親狠了他,難免會留下痕跡,如何逃得過沈妤的眼睛,謝淮驍難得同她團聚,他到底是不想因為這些事而讓謝淮驍和她在又分離前落下不愉。

    所以,只是依戀地含一口,宋青梧便松開他了。

    但,這樣一下,倒是讓謝淮驍感受到他心中堆積起來的、對自己滿滿的歡喜。

    謝淮驍莞爾,這樣的人,如何能不喜歡。

    兩人收拾好了情緒,才繼續朝前走,謝淮驍看著半開的院門倒是愣了愣,進到里頭去,正好見到沈妤和薇娘站在樹下,正拿著一根竹竿,打著上頭的葉子。

    聽見推門聲,沈妤轉頭過來,似乎頓了頓,才在臉上掛了笑,說:“陛下,淮驍,倒是來得正好,等這葉子打好,便能進去用飯了。”

    謝淮驍走過來,想從薇娘手中接過竹竿,但被薇娘巧妙地躲了過去。

    “不礙事,世子爺,我自己來就好。”薇娘笑道,“您和陛下不如先同王妃進屋子去,康哥兒走前說,你們也要回雁都了,時間不多,可千萬抓緊些。”

    說完,便又開始自己手中的活兒,謝淮驍無奈,沈妤倒是拍拍他的手,寬慰道:“薇娘做習慣了,你雖會武,但做這個怕是還比不上薇娘快。”

    宋青梧聽著,不僅莞爾。謝淮驍倒是反應快,兩人的唇相距不過一指寬,他便豎起手指,攔在了中間。

    宋青梧微微瞇眼,眸光幽幽。

    “但是我很期待。”謝淮驍說,“心肝,可別讓我失望。”

    他的話才剛剛說完,便被宋青梧捉著抽開手,沒了阻擋,宋青梧自然不會再留情。

    這樣的話,他也根本留不了情。

    沒有人會來此處打擾。

    謝淮驍背靠在太師椅上,眼中起了霧色,情緒朦朧,低頭看著宋青梧,忍不住,手指沒入他的發間,順著本能,在最脆弱無奈、想橫沖直撞的時候輕輕用了力。

    宋青梧站起來,手指在嘴角擦了擦,從上而下地看著謝淮驍。

    他身上攏著他的影子。謝淮驍當然曉得去哪里,畢竟在南菱州待不了多久了,他自然要去解宅多陪陪沈妤。

    不過,他還是順著宋青梧,說:“你打算帶我去哪兒?我要那根白玉簪子。”

    宋青梧拿了過來,本想替謝淮驍簪上,但奈何他這門手藝練習得還不是那么爐火純青,便不越俎代庖,看著謝淮驍利落的挽好了頭發后,抬起眼,微仰著頭,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眼眸清亮,宋青梧能從他的眼睛里看見自己幾乎沉溺的神情。

    “去王妃那處。”宋青梧說,也不打算收斂,看著他眼睛里的自己在一點點變大,道,“我已經讓關齊先過去了,哥哥這會兒起來,我們便是走過去也還來得及。”

    “那好。”謝淮驍笑了笑,“睡了太久,身上也乏了,走一走正好松松。”

    這話不知道哪處惹惱了宋青梧,謝淮驍只聽見面前的人輕呵一聲,唇上便傳來輕微的刺痛,他被宋青梧咬了一口。

    “哥哥倒是一睡了之,可苦了你的心肝兒。”宋青梧說,幽怨地看著他,“心肝兒給你記下了,日后都要討回來。”

    “……你正經些。”謝淮驍耳朵泛起薄紅,十分后悔自己那時因為舒服極了而口無遮攔,聽宋青梧一口一個心肝兒的叫他自己,反倒是先不好意思起來,“那種時候倒也罷了,平時還是不要這樣。”

    “那哥哥臉紅什么?”宋青梧笑了笑,這回倒是沒有咬,而是親了親,“你心里分明喜歡,真是道貌岸然。”

    謝淮驍氣笑,瞪了他:“青梧,你聽不聽話?”

    如同印記。

    微微附身,宋青梧伸手捏著謝淮驍的下頜,輕聲問:“哥哥,那現在,心肝讓你開心了么?”

    謝淮驍的頭腦還在暈脹著,只覺得被捏地重了,捉著他的手拿起來,見到上頭有水漬,便湊過去,吃糖一樣,卷了卷。

    宋青梧呼吸一窒,聲音也在發顫:“……哥哥——”

    謝淮驍聽他在喊自己,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剛才的話,唔了一聲,說:“開心。”

    他拿著宋青梧的掌心,朝自己的側臉貼來,閉上了眼睛,慢騰騰說:“……還要。”

    “……這是打來做什么?”謝淮驍有些窘迫,心中雖有些不服氣,但也不會強出頭,“打了多久了,連積在葉上的水滴都沒有了。”

    “有一陣了,可惜這里沒有長剪,否則也不至于在這里守著打。”沈妤說,“這葉片可以用來調一味我喜歡的香,荊城那邊少見,便想著此番打些下來帶走。”

    不過,沈妤似乎才想起院子主人的事,轉而看向宋青梧:“抱歉,陛下,臣婦倒是忘記先問過您了,畢竟是您院中的樹,如今倒是快被臣婦薅禿了。”

    謝淮驍愣愣地跟著沈妤的目光轉過頭去:“……這是你的宅子?”

    “無妨,葉落了還會再長,不傷及根本,倒是沒有什么。”

    宋青梧先回了沈妤的話,才又對謝淮驍道:“是我的宅子,出來住自己的地方,到底要舒心些。”

    沈妤莞爾:“陛下想得周到。”

    沈妤點了點頭,謝淮驍這才松開,他的馬倒是乖,一直站在旁邊等他,他轉身拉住韁繩翻身而上,輕輕夾了馬肚,便朝宋青梧走了過去。

    宋青梧沒有聽見他們都說了什么,一直看著謝淮驍走近了,才問:“王妃還在門處站著,怕是要等看不見我們了才會進去,哥哥怎么不也回頭看看?”

    謝淮驍搖了搖頭,說:“沒有關系,我們走吧。”

    這回和林海潮到荊城來接他的那次不一樣。

    那次他還小,面對先帝的旨意,他們一家都沒有別的選擇,縱使他再不舍的一步三回頭也改變不了現狀,只能連個歸期都不知曉的、毫無盼頭的去雁都。

    宋青梧到底不忍心,說:“但是,哥哥眼睛紅了。”

    “那更不能回頭了,被她看見長成大人的兒子還在哭鼻子,也委實丟人了一些。”謝淮驍笑道,“走吧走吧。”

    大雨過后的街上要等一等才聚得起更多的人,這會兒路上清凈,謝淮驍率先扯了韁繩,奔了出去。

    宋青梧回頭看了一眼沈妤,沈妤抬了手,臉上應該是掛著笑的,同他揮了揮。

    關齊說:“陛下,咱們不跟上世子爺么?”

    宋青梧微微垂眸,也對著門邊的沈妤揮了揮手,才回過頭來,道:“走吧。”

    回雁都的路,比來時多走了兩天,進城門時已經進了四月,還有兩日便是清明。

    左旋客帶回來的東西讓陳相如坐了牢,而后的周先述和林閑更是帶回了鐵證,光是在雁都被下獄的大小官員就有二十幾人,更別說派了欽差去明岳二州捉拿的那些,這回可以說是換了朝廷的骨血。

    清明祭祀,皇家更是有大禮,禮部的擔子便落在了剛剛提起來、暫代左右侍郎孔岳和張明學的身上。

    兩人雖然是頭一次親自過問全程,但以前也跟著做過,到底有些經驗,早早準備好了,只差宋青梧回來。

    為此,離晴明越近,兩人便越是頻繁的去找周先述和林閑,最后干脆日日守著兩人出門,可偏偏,他們也只是曉得陛下快歸了,而具體何時歸,還是未知。

    謝府里沒有宋青梧的衣衫,即便能穿下謝淮驍的,也不合身。

    謝淮驍不愿宋青梧就這樣出去見人,他面皮薄,一想到或許會被人從其間窺見發生了何事,身上就開始發燙。

    對著宋青梧連連討饒,聲音微顫和小貓似地撓在宋青梧心里,而宋青梧從上而下,在縫隙間看見的謝淮驍的神情,還有什么他不能給,又有什么他不能答應的。

    只是,他也曉得自己折騰狠了,真讓謝淮驍去,他也不忍心。

    謝淮驍搖搖頭,說:“不用,總歸比在虎嶺關受過的傷要輕,忍一忍就好。”

    第 68 章   痕跡

    “來時拉上了謝康一路,不過謝康那張臉在世家子弟間也是極其出名的,謝淮驍不出面的事,都是他親自去打理,為了以防萬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關齊。

    關齊小公公不常出宮門,記得住他模樣的人雖遍布太和殿跟青荷里,但這些人多愛惜名聲,荷水苑那四合院里的三層小樓可以去,但卻不會親臨畫舫這樣的場子,那些人憐惜自己得很,再干凈的地方,在他們眼中也是外邊的女子,差人送來賀禮便已經是給足了面兒。

    不過宋知雨還是替關齊遮掩了一些,認真修飾了他的眉眼細處,她敢肯定,便是他干爹關寧來了,在遮住了半張臉的情況下,也不一定能將關齊認出來。

    果不其然,登上畫舫進了房間,見了下沉在外頭的看臺,宋知雨就曉得自己準備得沒錯。

    宋知雨讓關齊大膽去,沒人能認出他來。

    只不過,饒是她準備得再足夠,也沒有料到有這樣的變故。

    關齊怕是天上落下來的福星,這么多人,這么多房間,袁晚晴隨手一指,都能將他給指出來。

    “呀,是位小公子。”袁絡衣松開了手,搭在袁晚晴肩上,“還請公子同房間外的姐妹們一道下來,別緊張,只是近些聽書罷了,和此前沒有什么不同。”

    但這樣一說,關齊就更緊張了。

    雖然陛下讓他出來跟著公主,聽公主安排,可、可也沒有說是這樣的安排呀!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了半晌,竟是惹了滿堂笑。

    關齊心虛極了。南菱州從半夜里又落起了雨,大顆大顆打在屋檐上,如謝淮驍抹額上的細小東珠,左旋客來時撐了傘,到了客棧,兩邊肩膀已經濕透了。

    關齊將人請進了宋青梧的房間,又拿來了干凈的帕子給他擦拭。

    “謝謝。”左旋客接到手中,隨意擦了擦,便放到了一旁,“見過陛下。”

    宋青梧點了點頭,吩咐關齊:“起瞧瞧謝尚書起了沒,若是起了,便請他過來。”

    兩人昨夜還是沒有睡到一處,謝淮驍心里存著些許芥蒂,宋青梧便也不會自討沒趣,好不容易才在他心里落了好印象,并不想因此而回到原處。

    關齊應聲,轉身便去隔壁了。

    謝淮驍記得今日正事,心里又裝著事,一夜里都睡得不沉,屋里進來亮便再睡不著。

    只是沒有想到左旋客也來得如此早。

    不由得,心里有些慶幸昨天猶豫片刻,還是回了自己房間休息,否則怕是要被左大人撞見一些,不太妙的場面。

    他跟著關齊到了隔壁,臉上噙著笑,說:“抱歉,臣來晚了,陛下和左大人久等。”

    宋青梧看著他臉上的笑意,瞳孔微微顫了顫,說:“無妨,謝尚書這邊坐吧。”

    謝淮驍從容坐下,關齊替他們倒上早早泡好的茶,曉得他們要談事,便主動去屋外守著,以免有人來打擾。

    “陛下,謝尚書。”左旋客朝兩人拱了拱手,直截了當道,“事情急迫,臣便不繞圈子,就在昨夜,蔣正源已經招了,南菱州千水鄉那兩百畝田地,的確是他趁著賑災的機會,違規化作了己用。”

    宋青梧嗯了一聲:“用來作何用,他可招了?”

    “招了。”左旋客道,“千水鄉有一處鐵礦,離那兩百畝田很近,礦是朝廷所有,但州府上便是府衙直管,每年開采的量都要登記賬冊,并將礦石送至雁都,但他有兩手賬,送往雁都的,也只是南菱州一年開采量的一半。”

    謝淮驍瞇了瞇眼:“另一半,他自己昧下了。”

    左旋客點了點頭:“謝尚書說得沒錯,但并非只是簡單昧下了。”

    “前幾年年,丘南國的‘過橋客’找到了他,說是希望高價從他手中收購一些鐵礦石。”左選客又看向宋青梧,說,“一開始要得不多,但價格的確告,賣一次便能抵上他一整年的俸祿,而且只是從總量里頭削出來一點,很容易抹掉,他沒有抵擋住,便同那些人有了交易。”

    謝淮驍倒是記起來了。

    袁晚晴看了一眼被自己挑中的關齊,雖然知道不會挑中那個人,心里卻還是大大松了一口氣,臉上換了笑意。

    “關齊。”雖也是內閣里的一員,但終究不是林海潮那個位置,驟然插手其他部的事務,傳出去,只會讓人不快。

    宋青梧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做事,最后都要找戶部拿銀子。”宋青梧語氣淡淡,一副理所應當的做派,“比起事后再拿折子找你,參你故意克扣,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參與進去,讓他們明白,并不是他們想要幾個錢,戶部就必須給的。”

    “既然如此,”謝淮驍說,“臣便遵旨了。”

    “讓關寧幫你把東西都從書房里帶過來。”宋青梧說,笑了笑,“就在這里看,離我太遠,我要睡不好了。”

    謝淮驍一愣,聞言想拒絕,但臨出口時,腦海里想起張致和的話,合眼緩了緩,應下好。

    得到謝淮驍的承諾,宋青梧便放下心來,躺在床上打算閉目養神的,卻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醒時,又到了張致和復診的時間,宋青梧身上的溫度褪下去不少,雖然還在持續低熱,但總歸是好征兆。

    倒得夜里快要入寢時,關寧犯了難。

    關齊盯著浴池里換了新熱水,來問干爹陛下何時過來沐雨,便瞧見他正眉頭緊皺地揣著他那把金柄拂塵,站在院子里頭,唉聲嘆氣。

    “干爹?”關齊走到他面前去,疑惑問,“怎、怎的了?”

    “你說,”關寧手指并攏在空中虛虛點了點,但看著關齊懵然的表情,又收了回去,“問你有何用。”

    關齊摸了摸鼻子,不敢否認干爹的話,問:“那陛下這會兒要沐浴么?水已經好了。”

    “他們還在談事。”關寧說,“咱家等一等再進去,你且先看著水,將陛下的東西都備著。”

    關齊點了點頭,說好,又問:“那世子爺呢?將浴桶送到偏殿里么?”

    關寧頓了頓,他方才苦惱的便是這個。他朝謝淮驍的方向微微傾身,肩抵著肩,頭也挨著,手從桌下輕輕放了過去,絲綢的料子順滑,幾乎是不經意間,他的掌心便朝著謝淮驍不可言說的地方偏去。

    這個季節的衣裳,幾乎什么也擋不住。

    謝淮驍瞬間扣住宋青梧的手腕,僵硬坐直了腰背,倒吸一口氣,低聲威脅他:“快松開!”

    這成何體統!

    “哥哥當真是奇怪。”宋青梧目光幽深,看著謝淮驍漸漸閉上的眼,“前一瞬還在懷疑我,等我向你表明了忠心,卻又不要了,真叫人難過。”

    他說得慢騰騰,手里的動作也慢騰騰,掌心似乎有了輪廓那般,已經十分熟練了,反而是扣在手腕處的那只手緊了又緊,最后卻變得無力起來,成了搭在他身上的模樣,如同在借著他的力。

    檐外有風徐徐來,耳邊是他的清淺呢喃。

    “……宋青梧——”

    靈臺里閃過茫茫白光,仿佛糊住了眼前的一切,謝淮驍倒在宋青梧的肩上,咬緊齒關不愿再出一聲,手里仿佛借足了力,圈得死緊,可還是咬不住。

    神思渙散前,他只記得自己被人抬起了頭,散散睜著眼,撞進宋青梧如潭水深的眸子里。

    里頭浪潮翻涌,幾乎將他囫圇吞了下去。

    潮水好一會兒才退去。

    宋青梧正安撫似地,一下一下,輕柔吻著他。

    察覺到謝淮驍的目光重新匯聚起來,宋青梧才退了一些,問:“舒服了?”

    他湊去抵著謝淮驍的額,已經做好了會被清醒后的這人推開的準備,畢竟是朗朗乾坤,雖然無人敢來打擾,卻是謝淮驍不怎么喜歡的條件。

    只是,謝淮驍點了頭,同他挨了挨臉,嗯了一聲。

    這回,訝異回到了宋青梧身上。

    “……你真是,學得挺快。”謝淮驍稍稍有一點不滿,拿出自己的帕子扔給他,“之前可不是這樣。”

    宋青梧心里如滿了水,輕輕晃便要灑開那般,但他可舍不得灑了,小心翼翼的,將帕子攥進手心,說:“就當哥哥是在夸我了。”

    謝淮驍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確實是在夸你。”

    按照先前說的,他已經將謝淮驍的東西都收拾進了偏殿中,其他東西也是備好了的,但方才他進去收拾點心碟子時,陛下卻將自己拉到一旁,讓自己多拿一床被子去內殿里。

    如此背著謝淮驍,偷偷摸摸的吩咐,世子爺定是不知情的。

    可他只是一介奴才,又如何敢違背主子的話。

    宋知雨在后頭喚了他一聲,關齊驚了驚,回頭過去,她又說:“大膽去,這樣膽小,那些人才會更仔細的看你的臉。”

    關齊點了點頭,說:“知、知道了,殿、殿下。”

    他轉身進到里頭,謝康過去順手挑出他一縷頭發在側邊,說:“這樣還能再擋一擋。”

    謝康的保證莫名讓人覺得安心,關齊舒了一大口氣:“謝謝康哥兒。”

    宋知雨輕哼一聲,關齊不敢再耽擱,荷水苑來領她下去的侍女也已經等在外面了,他飛怪過去打開門,心里惴惴不安怦怦快跳,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著她們下到一樓去的。

    等了一等,謝淮驍他們才終于見得關齊上了高臺鼓面,渾身僵硬得不行,一舉一動都太熟悉,想騙自己說那只是長得相似的另一人都不行。

    “如何?”周先述看了他一眼,“陛下怕是在三樓的那間房里,咱們要過去么?”

    謝淮驍心神不寧。

    他自然也是和周先述有相同的猜測,可為何?難道是跟在自己身后?

    謝淮驍想不明白,心里的那點慌亂也讓他想不明白。

    林閑憂心忡忡:“……不要吧,或許陛下也只是公務煩悶了想來聽書放松,我們這樣去叨擾……怕是不合適?”

    周先述嘆了嘆氣:“總比他跟我們秋后算賬要來得好。”

    林閑問:“他會么?”

    第 69 章   心扉

    “只是這樣?”謝淮驍看著他,目光微瞇,“當真就夠了?”

    宋青梧捏了捏謝淮驍的掌心,避而不談,說:“難得和靖王妃見面,哥哥真要將時間花一些在我身上?”

    謝淮驍斂了斂目光,說:“但是之前答應過你。”

    和沈妤相聚的時間固然寶貴,但謝淮驍仍舊記得答應過宋青梧,今夜要陪他的。

    沈妤會在南菱州待一段時間,謝淮驍總能找到合適的時間到這里來,但宋青梧卻不一樣,今夜過后,他們身邊處處都是第三人,他們需得時時刻刻銘記君臣之別。

    客棧更不是皇宮,不會在關上宮門之后,將所有私欲都與外界阻隔。

    手還被宋青梧輕輕捏著,謝淮驍反握住,但頓了頓,其實這樣恪守君臣之別,本該是他極其愿意看到的才對。

    被謝淮驍反握住,宋青梧便在他的掌心里輕輕撓了撓。

    “若是哥哥要同我回客棧,我必定會想要得寸進尺,親你碰你,讓你舒服,畢竟之后接近一個月里,想要再如今日這般,還需得費盡心思避人耳目,說不定我會想要進去。”宋青梧說,“哥哥會同意么?”

    宋青梧的話令謝淮驍心里怦怦跳起來,每一個字都讓謝淮驍對上了在客棧里的光景,還有進去,謝淮驍甚至禁不住抖了抖。

    但宋青梧此時也并不在意答案,叫來了關齊,說:“剛才朕吩咐你的事,可都記下了?”

    關齊點了點頭。不過好在謝康來得快,雖開門看見除了頭發外,幾乎已經收拾整齊的謝淮驍令他有些驚訝,不過心里倒是很樂意這樣的驚喜日日有,天曉得他有多愁來叫爺起床。

    謝康手快,眨眼便替謝淮驍收拾好了頭發,上回被壓壞了帽翅的官帽也早已被關齊送回了謝府,仔細替他帶好,仔細端詳一番,確保謝淮驍身上處處都是一絲不茍的模樣。

    謝淮驍站起身,理了理腰間的金蹀躞,反復扣了幾回來確認是否扣得嚴實,手里一邊弄,一邊對謝康說:“今日還早,我自個兒走去上朝便是,讓謝德子多放一天假。”

    謝康說;“但它有兩日未曾出去跑過了,怕是有些關不住。”

    “這個簡單。”謝淮驍說,“城外踏青的人不少,你帶它去溜溜,正好也讓它知道馬是怎么拉車的,免得日后又顛我。”

    謝康笑著應了事。

    也只有謝淮驍會同一頭驢如此計較了,謝康想,不過計較歸計較,謝淮驍對謝德子好得很,總是嘴上說的厲害,每次被它顛了都說要送去宮里讓養馬的公公好好調教調教,但回來了又總是舍不得。

    驢嘛,它再學得如何像馬,那也只是一頭驢罷了。

    謝康提著謝德子的早飯去尋它時,它還瞇著眼睛懶洋洋的,直到謝康拎著木桶到它面前了,才舍得睜開眼睛,對著他啊了一聲。

    謝康將木桶里的東西倒入食槽,一邊看著謝德子吃飯,一邊摸著它的驢腦袋,說:“多吃一些,過個把月,咱們就要回家了,到時候你可別累壞在路上。”

    謝德子聽見了聲,不明所以的啊了一聲,似乎再道莫要擾它用飯。

    “你知道家是哪里么?”謝康壓根兒不顧謝德子明不明,繼續和它絮絮叨叨,“一個光是提起名字就會滿腔懷念的地方,不過對你來說,這個地方可能是謝府里這個小房間,唉,委屈你了,日后背井離鄉,我一定讓世子爺替你瞧個漂亮媳婦兒,這樣就不會孤單了。”但謝淮驍這回倒是強硬,幾下便解了外衫脫了里衣,屋里燈火映著他的結實勁瘦的身體,讓宋青梧口干舌燥。

    宋青梧一點也不冷,呼吸滯了滯,似乎極為難耐:“哥哥……”

    “好了,快些。”

    謝淮驍站起來,將衣裳仍在宋青梧身邊,飛快穿了小廝的,那點風景被擋去了大片,只留了中間一線。

    這衣裳對謝淮驍來說,其實也小了一些,只不過比起宋青梧,他倒還是能稱得上合適的。

    他瞥了一眼宋青梧,白色的里衣下隱約透出了身上輪廓,手臂上的青筋比那日在溫泉時還要清晰,只是這樣看,謝淮驍便曉得宋青梧這雙手臂能發出多大的力。

    一時間,謝淮驍有片刻怔忪。

    這件事,從溫泉那日起便暗自困在他心底。

    宋青梧幼時不曾學武,不過幾年時間,如何有這樣的體魄。

    以至于獨處時被靠近,都讓他感到莫名的心悸。

    宋青梧看著他,不曉得看了多久,忽然說:“那……哥哥回避一下。”

    謝淮驍回神,聽見他的要求,愣了愣,問:“為何?”

    宋青梧笑了笑,別開眼,臉上一層薄紅。

    “我還在等你的答復……心里一直期待著,這種時候,總會有些我掌控不了的事。”宋青梧說,“待會兒不是還要陪皇姐去捉許由么,哥哥快些吧。”

    到最后,他反而催促起了謝淮驍。

    “你——罷了。”謝淮驍回避了他的前半句話,轉到屏風后面才回過味來,“你已經曉得許由做了什么了?”

    宋青梧嗯了一聲,伴著窸窸窣窣換衣裳的聲音,濕漉漉的里衣忽然被搭在了屏風上,震落的水滴沒入謝淮驍的發里。

    “她找我要關齊時,便說了今夜要做決斷。”宋青梧說,“我原本那時就想跟來的,只不過她不許,說是自己的事,否則傳出去,還要說天家用權勢欺人。”

    沒了謝淮驍在一旁看著,宋青梧很快換好了衣裳,謝淮驍留下的余溫燙到了他的心里,不過仍舊小了些,手臂幾乎被束緊。

    解了頭發晾著,宋青梧從屏風后出來,說:“只是沒想到哥哥也來這里,怕你不知情打草驚蛇,便想著來看住你。”

    謝淮驍蹙眉,說:“我并非——”腦后的虎口托著,用力卡住讓謝淮驍逃不掉,只能仰起頭承受,但漸漸,他從里頭找到了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糖球一樣在他唇上滾來滾去的,似乎是宋青梧的唇珠。

    分心想的這一瞬惹來了宋青梧的不快,他在謝淮驍的唇上輕輕咬了一下,謝淮驍吃痛,露出了讓宋青梧得逞的破綻。

    不一會兒,謝淮驍便沒有心思再去追究那點熟悉的感覺,腦海里迷迷蒙蒙好一陣,宋青梧才放過了他。

    謝淮驍得救似地深呼吸緩著勁兒,覺得眼角不太對勁,抬起手一抹,不敢置信的看著手背上拭出的痕跡。

    他居然被宋青梧親哭了!?

    宋青梧自然也沒有料到,他比謝淮驍看見的更多,不僅是被親出眼淚,連眼尾都是紅的,紅痣點在眉心,令他漂亮得不可思議。

    不由得,宋青梧被謝淮驍的模樣蠱惑,再次低下頭,卻猝不及防地被人推開,他愣了愣,茫然無助抬起頭看著起身遠離床邊的謝淮驍。

    倒是沒有發現,他自己肩上被謝淮驍留下了手指痕跡。

    “臣可不想生病。”謝淮驍說,“陛下可別將病氣過到臣身上來。”

    宋青梧笑了笑,道:“抱歉。”

    時辰差不多,宋青梧身上的藥油也晾干了,謝淮驍讓關寧進來替他更衣,自己去了太醫院的值房里尋張致和。

    張致和恰巧剛起,他心里一直惦記著宋青梧的病,也擔憂謝淮驍手生、拿捏不住分寸,睡得便不深,淺眠一會兒,很快就醒了。

    他見謝淮驍進來,便問:“陛下如何了?可退燒了?”

    謝淮驍頓了頓,眼神閃了閃,說得模棱兩可:“還是那樣。”

    張致和倒是沒有感到奇怪,畢竟謝淮驍不通醫理,風寒病人的體溫本就比常人要高出許多,不經常接觸,感受不出其中變化也是自然。

    張致和點了點頭,拿上藥箱,說:“差不多也是傳午膳的時辰,我去守著陛下吃了藥膳和湯藥再走。”

    謝淮驍跟著他一起離開,并肩走在宮道上,頭頂偶爾掠過伸出墻來的點著新綠的瘦枝,上頭肥圓的雀鳥跳走幾步,倏地歪了歪靈活的腦袋,看著兩人的背影啾啾叫著。

    “陛下病了便睡不好這個毛病,能治好么?”謝淮驍問,“內殿里點了安神香,但似乎沒有起效。”

    張致和以為他從開始便曉得當年的事,當年雖然被先帝封鎖了消息,但那個時候謝淮驍跟宋青梧的關系好,林海潮又是二人的老師,也是知情人,謝淮驍不知道此事,反而會更奇怪。

    “倘若只是身體疾病,倒還可以說上一二。”張致和說,隨即嘆了氣,“但陛下這個,明顯是心疾。”

    心疾自古便難醫,就算是能痊愈,靠的也從來不是藥理。

    張致和說:“但陛下對此一向諱莫如深,但我覺得并不全然是因為當年他受傷一事,畢竟若只是當年治傷時的緣故,這么些年,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早該了結才對。”

    何況,宋青漱和先帝早已死了,如今也沒有人能再威脅到他。

    不是?

    “哥哥。”宋青梧將巾帕遞過去,輕輕拽了謝淮驍的袖,“好濕,幫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經講到最后了,結束的琴音響起,賓客漸漸喧鬧起來。

    見謝淮驍不動,宋青梧便拿過他的手,揉開掌心將帕子放上去,接著,握著他的手,放到自己側臉上。

    “快一些。”

    謝德子啊啊了兩聲,踱步刨了刨蹄子,謝康站起身離得遠了一些,笑道:“好好,真是說不得。”

    昨夜里下了小雨,早晨雖停了,但街上霧蒙蒙,還帶了水汽,屋里還好,出到外頭,身體不好的人還會覺著冷。

    宮門外百官列隊齊整,文官這邊便只有謝淮驍一人脫下了氅衣,其余大人只是減去了手爐,還需得到驚蟄后,他們才敢減一減衣裳。

    工部如今和戶部一樣,尚書之下都缺了一角,為了隊列好看些,林海潮便讓他們站作一處,再旁邊,便是吏部,他們尚書如今不在雁都,但位置是留出來的,便站在最側邊。

    但如今周煉最是見不得謝淮驍。

    南菱州的那筆三千萬兩白銀的費用,折子遞上來前是工部已經派人去測算好了數的,謝淮驍在陛下面前說幾個字,便又將此事打回去重頭開始,這讓工部的面子朝哪里擱?

    好不容易才說通了陛下,解了兩位駙馬的禁令,他原打算送佛送到西、人情做到底,將南菱州重新測算的差事交到駙馬手中,偏偏這個節骨眼上,許由又出了事。

    周煉得了風聲,曉得那日除了安寧公主和陛下外,周先述和謝淮驍也在場,可周先述是什么人,他從不去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指引,怎么偏偏恰好在那日出現在荷水苑里。

    盤盤那日在的人就曉得了,定是謝淮驍故意帶去的。

    如此一來,他幫襯許由反倒成了錯事,便是安寧公主面上不說,心里說不好也記了他一筆。

    否則,罷官如此大的事,便是陛下也不一言蔽之,周先述的吏部本就掌管官員任用,有了他做見證,倒是將這事兒上的所有漏處都給補全了。

    周煉想著這些,面色凝重,倒是陳相如自若得很,仿佛根本不受許由之事的影響。

    他朝林海潮作揖,神情上帶了歉意,說:“先前同閣老說好擇日帶著小兒登門拜訪,偏因下官自身事,誤了時間,讓您空等一場,實在感到抱歉。”

    他太謙虛,倒是讓林海潮有些詫異,說:“這不是什么需要記掛的事,身不由己,如今陛下解了駙馬禁足,再找時間來便是。”

    陳相如目光憂愁,道:“但許兄出了事,累及峋兒這段時間不好外出,越廷聽說之后十分固執,說不愿背著弟弟見閣老先生,唉,知雪又向來疼他寵他,聽他這樣說,便順了他的意,讓我見了您時道個歉,便是您還愿意見越廷,也需得等等了。”

    陛下只吩咐了他守好這處宅子的門,看個門而已,他怎么會做不到。

    “陛下放心。”關齊說,“奴不會讓旁人來打擾的。”

    宋青梧嗯了一聲,又對謝淮驍道:“進去吧,哥哥,不必管我。”

    謝淮驍蹙眉:“那你呢?當真不同我一起進去?”

    “我就在院里的小亭中坐一會兒。”宋青梧指了指謝淮驍身后,“那種場合……我暫時還應付不來。”

    登基這幾年,宋青梧見過不少大場面,設宴群臣,接待附屬國的來使,哪一次不比今天這次要隆重?

    可謝淮驍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場合里,宋青梧是帝王,又羽翼豐滿,不用看誰的臉色,相反,那些“來客”,都要仰他的鼻息。

    面對沈妤,宋青梧卻不能這樣。

    她是謝淮驍的母親,那些人如何能同她相比。

    驀的,謝淮驍心里感到一絲暖意,但里面有摻雜著細微的心疼。

    第 70 章   扣動

    大夫用空著的那只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緊皺了好一會兒的眉頭終于松開,說:“大人無事,只不過,他畢竟是被火器余浪所沖擊,脈象一時無恙,卻不好保證過幾日依舊無恙,之后才出現狀況的例子,老夫也曾見過。”

    說罷,大夫便放下手,從自己的藥箱里摸出紙筆,寫下了方子。

    關齊適時上前,將大夫寫好的方子接過來,說:“還請大夫同我說這藥如何煎,我好伺候家里公子服藥。”

    “一日服用一次便是。”大夫指著方子,仔細同關齊交代著,“待會兒還要請您跟我回去撿三服藥,三服吃完,老夫再來替大人請一次脈,那時若仍舊無恙,便可放心了。”

    關齊應下,將方子對折仔細揣好,說:“那、那我現在便同您一起。”

    “我還是去駕車來。”衙衛說,“這樣一來一回也快一些,能節約些時間。”

    三人商量完畢,關齊便想去請示宋青梧,只不過才剛剛抬手起了一個頭,變得了宋青梧的允許,如此,稍稍熱鬧了一會兒的小院里,又安靜了下來。

    見宋青梧望過來,謝淮驍有些急迫地問到:“我換下來的衣裳哪兒去了?”

    里頭沾了東西,謝淮驍到底還是沒有鍛煉出在此事上的厚臉皮,大不了再不要一身衣裳,得扔得遠遠的。

    卻不料,宋青梧莞爾道:“關齊送去漿洗房了,不過哥哥安心,他叮囑過府衙的漿洗侍女不要碰,他回來了會親自洗。”

    謝淮驍的臉登時紅透了,咬了咬唇,說:“……你怎么不事先同我打個商量——”

    “同哥哥商量,那怕是又得扔了,之前那回是關齊沒有見到衣裳,好糊弄,這回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哥哥要我如何糊弄?”宋青梧說,揉了揉謝淮驍的頭頂,哄道,“日后這樣的事只會更多,次次都要扔,反倒不正常,關齊跟在身邊伺候,總要見到這些。”“呵。”謝淮驍輕哼,捏了捏他的鼻尖,“好話都被你說盡了。”

    宋青梧看著他,只是笑,并不否認。

    謝府里的人早早便得了消息,曉得自家主子今日會歸,但沒有想到宋青梧也會一道過來,小廝出來牽馬時還惶恐了片刻,不過好在,謝淮驍很快就帶著他回了青檀院了。

    離開雁都的這段時間,鐘伯將青檀院打理得很好,院中沒有落葉,一池荷被養得綠油油的,兩人的腳步聲驚動了蓮葉下款款游擺的錦鯉,水聲倏地嘩啦,謝淮驍望過去,不禁笑了笑。

    “哥哥的魚倒是養得肥。”宋青梧說,“辰陽宮里的那些,就怎么也胖不起來。”

    謝淮驍道:“那不是很好?太肥美了怕是會逗得咪咪起饞心,日日都要蹲在池邊撈一撈,小貓又不愛水,一時不察掉下池去了可怎么辦。”

    宋青梧想想,也覺得有理,又說:“也不曉得它還記不記得我們。”

    統共也沒有在跟前養幾天,離開時還是巴掌大的小貓,走了這許久,不記得也正常。

    謝淮驍聽后笑了笑,莫名有些得意:“記不記得你,我倒是說不好,不過一定記得我。”

    “這倒是。”宋青梧說,“記得哥哥也行,貓是你的,貓的主人也是你的。”

    謝淮驍嗤笑一聲:“少貧。”窗外的雨落得如絲線,只偶爾在屋檐啪嗒一響。

    謝淮驍忽然變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覺得,外頭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得遠了許多。

    讓屋子里顯得很空,也讓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謝淮驍有過更親密的關系,他便再不愿回到原來的距離。

    “哥哥。”宋青梧伸手,輕輕搭在謝淮驍擱在桌面的腕上,“宋青玨沒有得逞。”

    若是這件事沒有放到謝淮驍面前,宋青梧便沒有打算說出來,本就是被先皇刻意抹去了大部分痕跡的,提起來除了讓謝淮驍對皇室更加失望、更加失落心涼外,毫無半點用處。

    但他已經猜到了,宋青梧也不會繼續瞞著他。

    便如自己心口的那道箭傷,他問了,他也就沒有什么可以繼續對他隱瞞的理由。

    “宋青玨的疑心一向比宋青漱還要重,你初來雁都,謝絕了他的好意,反而來接近我,雖然是為了避嫌,可在他眼中,只會延伸出更多的意思。”宋青梧說著,手指慢慢貼著謝淮驍手指的輪廓,同他相扣,“頭一兩年,哥哥同我的確是離那個圈子遠遠的,他或許是信了,可后來你被父皇送去了虎嶺關,甚至被陳敬有意栽培,他便又將那些念頭撿了回來。”

    謝淮驍的目光落了過來。

    “而后父皇又一直未下決心立儲君,雖然在我眼中,只是因為他不想這樣早就交出自己的權利,但此番行為,只會讓宋青玨籌謀更多。”

    宋青玨開始將注意力放在宋青梧身上。

    林海潮從不吝惜夸獎他底下那些優秀的學生,宋青梧雖然來得遲,但在謝淮驍來雁都之前,卻是他唯一覺得最得意的弟子。

    即便是初學,林海潮也仿佛看到了宋青梧的以后。

    一向中立的重臣忽然之間欣賞一位同樣擁有繼承大統權利的皇子,對本就在爭奪儲君的宋青漱和宋青玨眼中,即便宋青梧身后并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也同樣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宋青漱向來看不上宋青梧,便是林海潮如此態度,他也沒有將宋青梧認真看在眼中。

    宋青玨原本也是如此,直到謝淮驍來了雁都,他的疑心因謝淮驍對宋青梧的親近而提起了一些,而后又因為謝淮驍只會帶著宋青梧掏鳥窩捉魚斗蛐蛐而放下,但又被先帝將謝淮驍送去虎嶺關的舉動激發了出來。

    他甚至開始懷疑父皇是不是當真要打壓靖南王,虎父無犬子,謝淮驍來了雁都后又得了林海潮的青睞,在他看來,送去虎嶺關,和將軍功直接放在靖南王府的頭上沒有任何區別。

    而靖南王手握一地兵權,在朝廷軍中本就有極高的威望,宋青梧若是當真得了他們的助力,儲君落到誰頭上,便更無法預計了。

    “哥哥對我太好了。”宋青梧說,“便是我同宋青玨說了自己對皇帝的位置并沒有興趣,他也只當我是在敷衍。”

    宋青梧垂下眼,至少在宋青漱逼宮之前,他的確是沒有興趣的。

    他只想當謝淮驍回來之后,自己得以出宮立府,最好能挑在和謝府挨著的隔壁開府,那樣就能隨時去見謝淮驍了。

    謝淮驍聽完宋青梧的話,卻仍舊沉默著。

    想起自己曾經在信上寫過的東西,再聯想到那時陳相如和宋青玨的關系,謝淮驍更相信讓宋青玨是看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謝淮驍的沐房,推開門,眼前便彌漫起從浴池處升起來的、騰騰繚繞的霧氣。

    鐘伯擔心謝淮驍舟車勞頓,這回便沒有給他準備沐浴桶,池子修得寬敞,齊腰深,在邊沿臺階上坐下,倒是正好能讓熱水沒到鎖骨處。

    且又得了吩咐,曉得陛下也要在此處用,還特意續上了浴池的地龍,算是一處小小的溫泉。

    宋青梧瞇了瞇眼,手一推,關上了門。

    謝淮驍聽見關門聲,回頭問:“怎么關上了,待會兒會不透氣。”

    “不是還有這道移門?”宋青梧走到里頭,輕輕將門拉開到一半,外頭正對著蓮池角落,有些冷清,但卻適合躲閑,“開這里就好了。”

    “……你倒是摸得很清楚。”謝淮驍嘖了一聲,沒有深究,走到池邊蹲下試了試水溫,覺得合適了才站起來,“那你先泡,洗好了我再來,要吃水果么?——”

    話還沒有說完,謝淮驍便被不知何時走到身旁來的宋青梧攬住了腰,腰間的手臂用力將他帶入懷中,謝淮驍毫無防備,跟著宋青梧朝后倒進了浴池中。

    嘩啦——

    飛濺的水漫上池邊又回來,謝淮驍渾身濕透,嗖地從水里鉆出,額前碎發濕噠噠的貼著臉。

    宋青梧在他身后鉆出來,目光一直落在謝淮驍身上,瞧著狼狽,卻又讓人移不開眼,只想好好疼疼他。

    “你干什么!”謝淮驍瞪他,“池子是石做的,你曉不曉得自己多高,萬一磕碰到了,要如何——”

    謝淮驍閉了閉眼。

    他當然曉得這個道理,但只是覺得,這一天能來得晚些,就來得晚些,比如等再回雁都去再習慣,也是可以的。

    宋青梧見他越來越紅的耳朵,忍下了心里想要含吮的沖動,也沒有繼續告訴他,日后這些,可不只是關齊一個人曉得。

    便是在辰陽宮的日子不長——

    宋青梧斂了眼神,宮里圍著他伺候的人,許多連關寧都叫不上名字,更別說漿洗坊中專職的宮人。

    每一道工序都要經不同的人,若是謝淮驍曉得,從“弄臟”再到干凈,中間要經過那么多人的手,怕是寧愿鉆進地里也不愿再冒頭了吧。

    臉紅透,耳朵尖也紅透,身上紅潤仿佛被他欺負狠了,只是想想,宋青梧便覺得難耐。

    還是先不告訴他好了。

    “罷了罷了。”謝淮驍擺擺手,緩過來后重新睜開眼,眼底已經褪去了方才的窘迫,“我們過查大人那邊去吧,方才從蔣正源那里得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宋青梧點了點頭,和他一道站起來,問:“他交代了什么?”

    “他或許當真不曉得過橋客收了那些礦石和粗制出的東西后,怎么弄出去的。”謝淮驍說,隱去了蔣正源亂七八糟說的那些無能狂怒的話,“不過,他交代了陳啟云。”

    宋青梧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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