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初春
謝康臉上露出詫異,似乎沒有聽清楚謝淮驍剛才說的話。
“怎么了?”謝淮驍抬了抬眉,“康哥兒不想去?”
謝康下意識回了話:“我——”
“若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強自己,齊管事剛到雁都,你留下來多幫襯著看一看也好。”謝淮驍曲著手指抵著下頜,眉心微蹙,眼神朝旁邊落著,似乎在認真思索,“鐘伯跟我去也可以,之前只是擔心他年紀大些,我們路上又趕,到時候車馬顛簸,會讓他覺掌柜聽了這話,不由愣了愣:“這——”
他原以為眼前的大客人要飛,可沒想到一切從簡,是這么個“簡”法,一時滿頭霧水,鬧不明白這四間上房變作三間,到底“簡”在了何處。
一時間,他看著對面兩人的眼神中,漸漸染上了些許怪異。
“莫要鬧。”謝淮驍從宋青梧手中將那錠金子摸了回來,重新落在掌柜面前,“還是四間,不過被褥都需得新換,吃食撿最好的安排,馬也需好好喂,對了,還請掌柜同小二說一聲,里頭沒有喊的話,就不要進來打擾。”
饒是沐桶做得比尋常寬些,也沒有寬到能輕松裝下兩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的地步。
謝淮驍覺得自己當真是趕路趕昏了腦子,否則若是清醒,何至于連如此明顯的、就放在眼前的事實都看不清,反而被宋青梧的幾句胡話勾得暈頭轉向,落得個進退維谷的境地。
宋青梧倒是很自如。
謝淮驍愣了愣。蔣正源說出的寧王二字,讓在場眾人心里皆是一沉。
謝淮驍沒有親歷當年宋青玨的叛國案,事情結束后,整件事情又被先帝下令封口,沒有人敢私下議論,但即便如此,他卻也曉得這種案子牽連廣且深,掘出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且都是要找出來處理掉的。
更何況,在這之前,宋青梧也告訴過他,這個案子里頭已經沒有活人了。
查司和按著的是蔣正源的上半身,聞言便緊緊蹙起眉,說:“蔣大人,休要胡說,寧王當年的事是陛下親自經手的,該捉的人已經全捉了,你犯不著用這樣的借口來想著補過!”
不怪查司和如此揣測蔣正源,宋青玨的事當年并非是哪一處單獨負責,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抽了人來,甚至有兵部和吏部,他也在其中,具體如何,在場的人中,除了謝淮驍和林閑,心里都是門清的。
“哈哈……查司和,你當真沒氣量。”蔣正源喘著氣,目光也依舊放在宋青梧身上,“……陛下做事,向來不留余地,寧王案當然沒斷錯,但陛下也心軟,這不是……留了沒剿干凈的東西繼續用嘛。”
“不留余地”幾個字聽得謝淮驍十分不舒坦,仿佛宋青梧雖做了正確的事,卻也做了錯誤的事,心里嘖了一聲,正欲開口,一旁的宋青梧輕輕笑了笑。
“查大人,去讓師爺來。”宋青梧淡淡吩咐,“體恤他有傷在身,便在這里招吧。”
查司和頓了頓,才松開按著蔣正源的手,應了是,去外頭讓衙衛去請師爺來了。
他生怕耽擱的時間長一些,蔣正源便臨時反悔,那張嘴又閉了回去,叮囑衙衛哪怕是抱著也要讓師爺來得快些,衙衛聽他吩咐得如此急迫,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便把師爺帶來了。
只不過,蔣正源這回是當真沒有了別的心思,在他睜眼看見謝淮驍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面前時,就已經沒有了。
師爺是南菱州本地的秀才,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每年考核從雁都里來的那些欽差們,陡然曉得陛下也在府衙里,自己還要當著陛下的面寫證詞,心里免不了有些緊張。
跟著衙衛進了屋,里頭十分安靜,吱呀一聲門響,師爺便感到里頭大人們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桌子都是備好的,連墨也已經提前令人研磨好,師爺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邊檢查著自己的用具,一邊鎮定內心,兩者都好了之后,便對著查司和點了點頭。
查司和見狀,便對宋青梧道:“可以了,陛下。”
宋青梧點了點頭,說:“蔣大人有什么想要說的,現在可以一點點講出來了。”
比起方才,這時的蔣正源已經冷靜了許多,靠坐在床上,頓了頓,才緩緩開口:“回陛下的話,那是罪臣剛到南菱州任職不久的時候。”
蔣正源剛剛從隨山縣被調任至南菱州,并不是任的知府一職。
知府幾乎都是朝廷指派,蔣正則耳提面命,讓蔣正源只管做好自己職務上本分的事,按部就班,未嘗沒有被提到雁都的一天,蔣正源也的確是如此做的,一來是信任兄長的話,二來,他也還沒有蠢到心比天高的地步。
不過或許是曉得他身后站著蔣正則,和蔣正源不同,蔣正則是當真的前途無量,因著這個,即便蔣正源遠在南菱州,也能受到來自兄長的庇護。
上峰對蔣正源總是會多幾分關切,指派公務時也是優先將他考慮進去,給他的履歷添實績,再加上他的確勤勉,于經商一事上又頗有見解,幫著那時的知府給南菱州帶來了許多商稅收入,兩邊的助力累到了一處,他升職便升得快,雖然調不入雁都,但也成了南菱州能被一些人巴結的對象。
只不過到這時,蔣正源也沒有走錯路。
他是第一次到南菱州,這里沒有誰很想見他,他也沒有很想見這里的誰。
宋青梧的話,說的莫名其妙。
見謝淮驍垂眸不答,宋青梧也沒有失落,輕輕笑道:“康哥兒已經回來了,要我去叫他過來么?”
玉石雕的雙色芙蓉花嵌在金步搖上,這似乎是沈妤最喜愛的一支首飾,愛護得仔細,多年過去,半點不見歲月痕跡。
謝淮驍怔忪著,除卻那支步搖,似乎連沈妤的樣貌也是如此,仍舊是記憶中的模樣,令他如置身于夢中,小心翼翼,不敢朝前走一步。
鏡中水月,稍微離得近一些,只是呼吸都能令其中的倒影隨著漣漪消散。
“哎呀。”
“只是這樣?”謝淮驍看著他,目光微瞇,“當真就夠了?”
宋青梧捏了捏謝淮驍的掌心,避而不談,說:“難得和靖王妃見面,哥哥真要將時間花一些在我身上?”
謝淮驍斂了斂目光,說:“但是之前答應過你。”
謝康自然明白謝淮驍在為他考慮,搖了搖頭,說:“我沒有關系。”
“有關系。”謝淮驍搖了搖頭,說,“此番帶你來,事情結束后,就是想要你先回荊城的。”
謝康驀的怔住:“……不回雁都了么?”
“你想回么?”謝淮驍問他,又看了一眼朝后院過去的薇娘,“我說過的,我做不了你所有的主,你心里即便有答案,要告訴的,也從來都不是我。”
“謝謝你。”謝淮驍說,牽著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薇娘點亮了屋里的燈,謝淮驍身后一點點籠罩起了暖意,門檻似是楚河漢界,宋青梧仍舊在另一側,背后漸漸落入涼夜。
宋青梧垂眸,看著自己伸到另一邊的手,說:“多陪我一段時間,就足夠了。”
吱呀一聲,猝不及防的,站在里頭的那人便撞入了謝淮驍的眼中。
“小小?”
天地間的一切聲響頃刻間消散,化作虛無,謝淮驍也如被釘在原地,恍如夢中,走過千秋。
小小——
小小——
「淮驍啊。」
「你還想得起小妤的模樣么?」
宋青梧蹙眉,今日他并不是很想聽見左旋客的名字,說:“那是明日的安排。”
接著,眉眼又展開,說:“是一個,很想很想見哥哥,哥哥也很想很想見的人。”
謝淮驍愣怔,說:“這樣不好。”
“哪里不好?”宋青梧看著他,問,“不是說,這趟出門,我們便是兄弟?既然是如此關系,那一起沐浴,應該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是小孩兒才如此。”謝淮驍說,下意識想后退,“你如今幾歲了,我又幾歲了。”
“此番不是我更年長?”宋青梧不滿他逃,欺身上去將人拉過來,熟練地解開蹀躞帶,被雨水濡濕的外袍便被他剝下了,扔到了屏風上,“好弟弟,同哥哥羞何羞。”
他掏出一枚金錠放在柜臺,對掌柜道:“要四間上房。”
見到金錠的掌柜眉頭一喜,正要拿走應好,便見客人身后又伸來一只手,將那枚金錠給揣走了。
掌柜瞬間皺起眉頭,正要質問來人是何意,便見那人比跟前的客人還要高大,腰間掛著劍,劍眉星目,正不贊同地看著跟前的人。
原來是認識的人。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宋青梧不贊同地看著謝淮驍,“哥哥,要三間便夠了。”
第 72 章 桃紅
辰陽宮的小廚房用新模子做了點心,關寧守著出爐,第一時間送來了內殿。
他將點心放下,沒有出聲打擾二人,離開前又換了之前點來給宋青梧安神的熏香,不一會兒,冷冷梅香便散滿了整間屋子。
宋青梧的精神不錯,謝淮驍帶來的公務折子,每一本都有半指厚,他耐心讀著,手里拿著朱筆,偶爾會同謝淮驍商議幾句,接著在對應的地方落下批示。
不過,即便是如此,這摞折子,他也沒有看到一半,一個時辰之后,謝淮驍便伸手合上了宋青梧面前的奏折。
宋知雨愣了愣,公主府對朝廷上的消息并不敏感,她還沒有收到風聲。皇帝沒有留宿重臣于辰陽宮的先例,也沒有不合規矩在外殿更衣洗漱的先例,關寧欲言又止,眉頭皺得深深的,宋青梧卻干脆利落,要么碰也不碰,要么,便一起破了兩個。
林海潮進不得辰陽宮正殿,關齊先領著他去樂游齋小坐,不一會兒,宋青梧便來了。
他身上披著春寒料峭時穿的襖衣,一根玉簪簪住了頭發,進到樂游齋里,林海潮看見他的模樣,微微愣怔。
驀的,宋青梧又追上來,吻了吻謝淮驍的眉心。
“你——”謝淮驍的眼神閃了閃,心里意動了一瞬。
雁都城再大再繁華,呆的久了,看到的也只是城墻圍攏的四方的天,日復一日,連想見當年自荊城北上、往來于雁都和虎嶺關的沿途所見都成了奢望。
能出去,誰會不想呢。謝淮驍用虎口貼著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并攏手指扣住他的領口,仿佛當真扣住了鏈。
只要他輕輕一拽,宋青梧便會朝他傾倒而來,這樣的認知令謝淮驍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
不過,他還是先松了手,宋青梧抬起頭看他,眼底蓄著晦暗的浪潮,但見他捉著自己的手,低頭將自己掌心里托著的糖卷到嘴里,然后仰起頭貼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進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這些,謝淮驍蹙眉退開,嘖了一聲:“真苦。”
宋青梧蹙眉,問:“怎么了?”
“沒什么……”宋知雨搖了搖頭,又抿了唇,抬眼問他,“康哥兒為何也要一去去?”
宋青梧看著外間,謝淮驍和謝康的身影被屏風當著,他其實瞧不見。
但他幾乎望穿了。
宋青梧說:“你曉得的,南菱州和荊城,來去不過三四日。”
至少宋青梧覺得,謝淮驍該是很想的。
話音落下,謝淮驍手里的動作也一起停了。
宋青梧此前提起這件事,謝淮驍以為他后來已經同周煉商議好,從工部里尋合適的人前去。
但這種肥差,按周煉那個性子,最后都是要落到關系深的人手中,算作對方的政績,而工部里,誰又能深得過陳相如和許由?
斜陽西落,允安宮里落進遍地細碎的金。
宋知雨還要和謝康一起去辰陽宮,抬頭望了望外頭的天,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便起身,打算同周太妃告別。
周太妃年過五十,但歲月卻似乎很少在她身上停留,除了鬢發漸漸變得顏色斑駁,眉眼上連細紋都很少,需得湊近,才能覺察一二。
“是么?那你聽好了。”
謝淮驍起身,跨坐到宋青梧的腿上,捏著他的下頜,一副微微端詳他的姿態,慢條斯理,另一只手隔著衣服,在他心口處的傷疤上點了點。
“不管是陛下,還是宋青梧,這會兒都是我的。”謝淮驍說,手指從他的心口處一點點、輕敲著向上,在喉結處頓住,虎口張開,覆上他的脖子,“我在這里栓了鏈。”
宋青梧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壓下將人吞吃干凈的沖動,聲音喑啞:“……都是你的——”
謝淮驍輕笑了一聲。 宋青梧墊過了一些點心,服用完了謝淮驍催促了好一陣的今日的最后一道藥,眉心正因為口中苦澀的藥味而緊蹙,本打算想讓謝淮驍給自己一顆糖的,但關寧來報,只好聽完了話再去。
不由得,宋青梧的語氣催促了些:“何事?說短些。”
關寧還是頭一次得陛下如此催促,心里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怠慢,便道:“稟報陛下,小廚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嗯。”宋青梧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事,又問,“朕讓準備的那些,都確定做好了?”
“世子爺說的那些菜,奴才又親自點了三次,確定不會出錯兒。”關寧道,“那,要現在就傳膳么,等公主殿下和康哥兒過來,差不多將將好能開席。”
宋青梧揮揮手,說:“傳膳吧。”
說完,連關寧應聲時的福身都不瞧了,宋青梧快步出了中堂,朝樂游齋過去。
中堂過去樂游齋,要走一條折起的連廊,大概百余步,轉角時便能瞧見池塘另一側樂游齋打開的窗戶。
窗戶被謝淮驍支得半開,桌案上堆著的文書山上落下了晚霞,暖金色滿滿鋪入,從寬衣袖里露出的那截手腕如上等的白瓷,折了霞光,如竹的手指并攏撐著下頜,緊抿的唇仿佛陷入了什么難以抉擇的苦惱。
宋青梧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齒關隱隱作癢,喉結滾了滾,咽下那點冒頭的舔開的沖動。
謝淮驍也的確煩了點難,原本想著在動身前,盡量多處理一些折子,免得回來之后堆得宋青梧連覺也無法好好睡。
但禮部這本,他已經看了快辦個時辰,卻怎么也落不下筆去。
他煩躁得不行,索性扔到一旁,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池塘水面上已經滿凌凌的碎金,愣了愣,才發現已經是這個時辰了。
宋青梧推門的動靜很小,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咪咪已經去了伺候它吃飯的小太監那處,沒有陪在謝淮驍身邊,因此,便是宋青梧走進了,謝淮驍也沒有察覺。
進來一入眼的,便是美人身上攏著柔和的暖金色。
宋青梧只是望著,便不由自主地淺淺勾起了唇,心里化成一片柔軟的水,寧靜與歡喜矛盾著,沒入四肢百骸里。
謝淮驍閑時總愛用簪子挽出道士頭,露出修長的后頸,宋青梧想親,卻也還是忍了下來,也怕嚇到他,便輕輕開口:“哥哥。”
但便是如此,謝淮驍還是嚇了一跳,猛地回頭過來,見到宋青梧,才緩緩閉了閉眼,說:“你怎么走路都不帶聲。”
“是你太專注。”宋青梧在他身旁坐下,指了指窗戶對邊,垂柳和桃樹旁的連廊,“我剛剛從那里走過,還特意停了停,可你根本沒有看我。”
謝淮驍頓了頓,說:“……那也隔了一個池塘。”
“哥哥說是,那邊是吧。”宋青梧笑了笑,問,“剛才看的是哪本折子,見你愁眉不展的,皇姐和康哥兒要過來了,同我說說看,要是能定下來,便定了在過去也不遲。”
謝淮驍一番手里的折子,扣下并不打算讓他瞧,說:“先過去吧,不著急這一時半刻,康哥兒擔心我擔心了一夜還多,總得讓他見到人了,好回去和鐘伯也說一聲。”
謝府里不會只有謝康一個人掛念他,只是,謝康到底才幫過宋知雨,由他出面去求宋知雨帶他進宮,成功的可能更大一些罷了。
宋青梧卻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那本。
宋青梧說:“別松開。”
謝淮驍說:“此前便已經同公主說過,康哥兒的事,我并非能替他做主所有,公主所盼的,還是應當聽他親口承諾。”
話很快傳到了宋知雨的耳邊。
她拉了拉落到肩下的衣裳,回頭對站在桌案邊、手中執筆的謝康道:“他將你給我了。”
謝康垂眸,將手中筆扔進筆洗,久久才道:“那也是我愿意。”
自己病時便是如此,更遑論宋青梧持續發熱,雖然眼下已經快好了,可誰都不是鐵打的,自該柔弱才是。
謝淮驍非但沒有推開他,反而抬手輕輕放在宋青梧的側邊,低頭看著他,替他揉著一旁的太陽穴,說:“你打算讓誰去?”
“嗯……沒有誰。”宋青梧閉上了眼睛,“只你同我一起。”
謝淮驍抵在他胸前,想將人推開,卻被宋青梧捉住了手。
“哥哥。”宋青梧握著他的手腕,輕柔摩挲著,直直看著他,“左右也有半月不上朝,要不要跟我一起,偷偷出雁都去?”
但只是幾息之間,宋知雨便大概明白宋青梧在打什么主意。
“好說,原本今日下午,我也打算帶汀兒進宮去看母妃。”宋知雨說,頓了頓,松開了手,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康哥兒需得答應我。”
謝康聽得她答應,心里喜悅,說:“必不容辭。”
“聽淮驍說過,康哥兒畫人,雁都里無人能同你相比。”宋知雨道,“我要你畫我。”
第 73 章 商量
這番話將謝康驀的拉入離開雁都的那天,安寧公主府里見得的花和綠葉,他抿著唇,一時間,覺得世子爺是曉得了自己的事。
但謝康到底冷靜得快,畢竟,往日里,謝淮驍待他一向是如此,不論何事,都給了他足夠多的自己做決定的權利。
沉默了片刻,謝康終是點了頭。
“哎,公主,奴婢在。”
“你覺不覺得,”宋知雪握了握手里的巾帕,娥眉微蹙,“這里有些太安靜了。”
“會么?”書月也看了看那邊,又道,“陛下這邊,不是向來如此么?”
是么。宋知雪和書月出了宮門,當真瞧見陳相如在這兒等著,親自駕了車,見到宋知雪,便輕輕牽動韁繩,策著馬慢慢到了她的跟前。
最近休朝,陳相如又還未得宋青梧的口諭能回工部復職,空閑時間很多,也不出門會客訪友,一直耐心閑在家里,一面陪著宋知雪,一面考校陳越廷的功課。
陳相如下了車,走過去握住宋知雪的雙手,入手一片冰涼,不免蹙了蹙眉,將她往懷里帶了帶,說:“昨天進宮時給你帶了襖衣,手這么涼,怎的不穿?”
他將目光落在一旁的書月身上:“你跟著她,怎么也由著她的性子來?”
過橋客是往來于水道航路上的行商,做的都是兩國之間的買賣,但大多買賣的都是布匹瓷器之類的玩意。
礦石這些官家所有的東西,朝廷是明令禁止在民間流通交易的,更遑論賣給過橋客,左旋客聽到蔣正源招出來的東西時,也被他的膽子給驚訝住了。
如今聽謝淮驍這番話,倒是點明了左旋客。
窗外的雨落得如絲線,只偶爾在屋檐啪嗒一響。
謝淮驍忽然變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覺得,外頭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得遠了許多。
讓屋子里顯得很空,也讓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謝淮驍有過更親密的關系,他便再不愿回到原來的距離。
錚——玉白蔥指撥得古箏弦動,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鋪開繚了滿船,攏來滿場注目。
“啊?”林閑以為自己聽錯了,“周大人,可不能這樣造謠。”
明明前次來時,袁晚晴還是碧玉姑娘,怎的這么點時日不見,就似乎有了身孕。
況且,袁絡衣今日的反應瞧起來像是不曉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為命至今,林閑不覺得這樣大的事,袁晚晴會選擇瞞著袁絡衣。
謝淮驍也同樣疑惑,只是他比林閑想得多些,袁晚晴本身是否有孕他并不在意,只是憂心若周先述所說為真,那——
謝淮驍抿了抿唇,蹙了眉,問:“便是像放哥所說,姑娘清譽,周大人不好妄下定論。”
聽了謝淮驍的話,周先述愣了愣,問:“她尚未婚配?”
謝淮驍嗯了一聲:“應當是不曾。”
“我夫人當年被診出懷孕后,我向先帝告了長假,日日陪伴在她身側,又請教了太醫和有家里有經驗的嬤嬤如何照顧她。”周先述說,“有孕婦人的儀態,和普通女子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我雖自詡不會看錯,但你們這樣說,那待會兒結束退場時,我再觀察便是。”
但他的話反而讓謝淮驍和林閑懸起的心更落不下了。
周先述對家中發妻的疼愛,幾乎是朝中典范,他那時剛剛升任吏部尚書,這樣告長假,等再回朝中時是不可能再回到原位的,這樣的實權高位,沒有誰能說放下便放下。
換成別人下這樣的結論,謝淮驍說不定已經冷眼嘲諷、將人踢出門外,但這是周先述,這讓謝淮驍不得不考慮最糟糕的情況。
他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向側方的臺子,那人恰好探手到面前小桌上拿點心。
謝淮驍瞇了瞇眼,目光凌冽。
但那人拿了點心后,又落到了簾子后頭。
露出的那截手穿了白衣,是束口的窄袖,隔得遠,再細的便看不清了。
但謝淮驍記得,許由私底下也慣愛穿白,他雖然去安寧公主府的次數不多,但每次去見到許由,也幾乎都是這一類的衣服。
朝服反而是他身上亮眼的色彩。
謝淮驍忽然愣怔,似乎找到了什么頭緒,但外頭的琴音恰在此時錚地停下,如燭火噗呲被掐滅,他蹙了眉,將視線落到高臺鼓面上。
袁晚晴收起手,端放在腿上,目光緩緩落過眼前的房間看臺,在正中那處頓了頓,嘴角略略彎起,然后很快又移開了。
林閑感嘆道:“瞧瞧那些人,當真是喜歡她得緊。”
謝淮驍目光掃過,客人們眼中傾慕雖無令人不適之意,不過他倒是無法共情,說:“端端看面上看見的性子,小袁姑娘倒是和遠寧公主有些像,都是恬靜淡雅之人,放歌喜歡這樣的?”
林閑連連搖頭,否認說:“不不不,休要造謠。”
宋青梧從昨夜開始就緊拽于手里的弦在謝淮驍觸上的剎那崩斷,瞳孔里印著謝淮驍近在咫尺的臉,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碰在他的臉上,眉心的紅痣熠熠,雙唇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不敢置信。
直到謝淮驍的手從下頜慢慢撫上他的側臉,溫熱的掌心輕貼,拇指指腹輕柔地在他的臉頰上摩挲著,柔柔安撫地貼著,而后輕輕叩開因為愣怔而緊閉的齒關。
宋青梧倏地伸手圈緊謝淮驍的腰,將他帶到自己懷中貼得嚴絲合縫,另一只手托著他的后頸,迫使謝淮驍向上抬頭探得更多。
“唔——”
“啊?怎么扔了?”
聽到這話,關齊有些懵,看向謝淮驍的目光里也帶了一絲迷茫。
“咱們這回出來,也沒有帶太多的衣裳……”關齊說,“后、后頭若是換不過來怎么辦?”
陳相如笑了笑:“怎么會,父親陪著他,公主同兒子都很放心。”
說完,他又換上嚴肅的神情,俯首到陳啟云面前,抖開手中折扇擋了一擋,說:“父親,陛下應當不在宮里了。”
陳啟云眉心緊蹙,睨了他一眼:“此話不可亂講。”
“張太醫還沒有到休沐的時候,陛下正病著,他卻出宮進山不歸。”陳相如說,“昨日小雪也說,辰陽宮很安靜。”
陳啟云的眼神暗了暗,道:“外頭不方便言論,回去再議。”
關齊以為他們在自己走后出過客棧,今日又風又有雨,吹得斜,撐傘也不好擋住,淋濕了自然要換。
“那換下來的衣裳都放在哪里啦?”關齊又問,“奴、奴去拿來給公子們清洗。”
宋青梧剛要開口,便被謝淮驍搶先,輕咳一聲,道:“扔了。”
“……后來知道,也是一樣。”宋青梧說,“哥哥去了那么遠的地方,能還能分一絲心神來念著我,現在曉得了,我也很開心。”
謝淮驍看了他一陣,看得宋青梧幾乎要按奈不住,帶這一絲氣聲又喚了他一句“哥哥”。
謝淮驍閉上眼,輕柔地吻了上去。
謝淮驍以為自己能調整好自己,畢竟剛來虎嶺關時經歷過更令人厭惡的事,但那天提筆時,不知怎么的,洶涌的傾訴欲壓也壓不住。
但他又不敢寫在寄給沈妤的信里,除了讓沈妤更心疼他之外,毫無別的用處。
謝淮驍還記得自己耐著心寫完了第一封,拿出新的信紙、甚至才寫下抬頭的“青梧”二字時,手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那般,洋洋灑灑寫完照例的東西,卻落下了一個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尾。
「虎嶺關似乎有落不完的雪,我來此數月,日復一日,仿若亙古不變。」
「便如此時想你,未曾有一日不念。」
謝淮驍收起了目光,看著左旋客,說:“不過,左大人,我倒是覺得,先不用那么著急將蔣正源押解回京。”
左旋客蹙眉:“謝尚書是何意?”
“蔣正源只是招了自己。”謝淮驍說,微微勾了勾唇,“但那過橋客,如何能這么順利就搭上他?況且,裝著這么沉的東西,在我們的航道上暢通無阻好幾年——”
謝淮驍目光亮晶晶的,顯然起了興:“左大人,要不要一起去捉魚?”
宋知雪想了片刻,也覺得自己是莫名的多心,道:“那便是我想岔了。”
“咱們快些走吧,駙馬爺該在門口等您了。”書月笑了笑,攙著她朝宮門的方向走,“昨夜您也歇得不好,回到府里再小眠一會兒,左右最近休朝,駙馬爺也能好好陪陪公主。”
第 74 章 溫順
木材陸運不便,要從雁都調往南菱州,需得去協調專門的寶船走運河下去,但航運慢,南菱州的百姓等不起朝廷的木料來搭救急的房子,謝淮驍便先做主,找了兵部,快馬加急送去了大量軍賬。
兵部倒是很樂意讓謝淮驍欠下這個人情,但先斬后奏,他那時還是吃了不少參本,差點連年末的官員考核都過不了,要吃罰俸。
沈妤看出了謝淮驍臉上微變的神情,心下了然,柔和笑了笑,問:“既然是急事,又何必當真等到晚上,早些弄完,也好早些休息。”
謝淮驍攥了攥手。林閑點點頭:“下次一定。”許是臉上的不樂意太明顯,宋青梧被謝淮驍輕輕刮了刮鼻梁,接著,聽見謝淮驍安撫道:“乖。”
宋青梧的耳尖不受控的紅透了。中堂外廂的確是靜悄悄的,無人也無風,墜滿新葉的樹枝安安分分地伸展著,圍出的天上云未動,連鳥雀也不在這處嘰喳。
院門外倒是守著衙衛,但那些人都聽了查司和的吩咐,只管守著等里頭的命令,不敢進去打擾,更不敢無重要之事而出點聲驚動。
這兒越是如宋青梧說的那樣沒有外人的動靜 ,那句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的疑問在謝淮驍腦海里便愈發清晰,心里緊繃繃,說是也是,說不是,大概也不是。
思慮間不免遲疑,而此刻的遲疑顯然不是宋青梧想要的。
方掌事說:“是從南菱州,到我這兒已經有兩日了。”
二人對視了一眼,周先述蹙眉,動了動唇,林閑當即看明了他說的話。
「淮驍和陛下,應該都在南菱州。」
“我們這便去。”林閑肅了神色,說,“還請掌事帶路。”
松開了手,謝淮驍連距離也拉開了一些,先一步走到府衙外,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被衙衛攔住了。
“什么人?來府衙有何事?”
查司和覺得自己或許是最近太累,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否則怎會在天子問話時,第一時間想的竟然是這些匪夷所思的事。
好在左旋客沒有想這樣多。
“回陛下,卻是沒有。”左旋客道,“不過這件事,他倒是提了一句那過橋客,說過橋客那時提他有法子幫他湊夠應急的用物,兩人之間有多次合作累計的信任在那里,蔣正源又擔心天使過來會查出些什么,便給了過橋客足夠的權利去籌集東西,并且越快越好。”屋子里忽然安靜了片刻。
當時隨著物資隊伍一道去,除了陳相如,還有許由和蔣正則。
謝淮驍那時自己離不了雁都,他便向宋青梧推舉了蔣正則來做這個欽差,戶部左侍郎本也分管這些差事,在那時眾人眼中,除了謝淮驍自己親自前去外,不會有比蔣正則更合適的人。
至于兩位駙馬——能出去,誰會不想呢。
至少宋青梧覺得,謝淮驍該是很想的。
謝淮驍眼里那片刻便閃過的意動沒有逃過他的眼睛,正欲勾唇淺笑,便見到謝淮驍的眼神又恢復了平時模樣,甚至,還訝異地看向了自己。
“休朝半月,是留給陛下修養龍體。”謝淮驍說,語氣頗為嚴肅,“況且,便是不發熱了,也還需靜養幾日,調理幾日,掐頭去尾,差不多也該恢復早朝了。”
宋青梧看著他,試圖從他的眼睛里找出一縷違心。
可一點也沒有,甚至,似乎是覺得宋青梧在走神,謝淮驍蹙了眉,伸手出去,輕輕在宋青梧的眉間,彈了一下。
輕微的疼痛讓宋青梧下意識閉上了眼,抿了抿唇,再睜開時,落了幾分委屈在眼睛里。
謝淮驍問:“剛才的話,陛下聽進去了么?”
“既然你也還是叫我陛下。”宋青梧別過臉去,“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這么厲害的人,又怎么會乖乖聽你的話。”
謝淮驍還是頭一回從宋青梧口中聽到這些,一時沒能適應,愣怔幾分,便被宋青梧分開了掌心,手指被他深入交纏。
宋青梧將兩人交纏的手送到自己面前,手腕一轉,低頭吻在謝淮驍的手背,說:“只有宋青梧才會乖乖聽你的話。”
跳去外頭閑逛了一小圈的咪咪,又熟門熟路地從窗戶上翻了進來,身上的鈴鐺細細密密的叮鈴鈴著,幾步小跑到貴妃榻邊,嗖一下跳回了謝淮驍的懷里。
它仰起頭,對著謝淮驍軟軟咪嗚了一聲,試圖讓美人垂眼看看自己,但等了等,卻沒有得到回應,不由得抖了抖小耳朵,順著美人的目光,朝后轉過頭去。
宋青梧親完后,稍稍覺得有些意猶未盡,此前只能在一旁默默注視,如今能親近世子爺這么多,他自然是嫌不夠的。
何況,謝淮驍還如此縱容他的施為。
不由得,宋青梧又低下頭去,想親謝淮驍手背上略略起伏的青筋,卻得了一嘴毛絨絨的觸感。
宋青梧皺眉,看著不知何時順著謝淮驍的手爬上來的咪咪。
大概是平時里太慣著,讓這小東西一點也不怕人,甚至大膽得很,比如這會兒正伸出一只爪子,粉嫩的肉墊抵住了他的唇。
謝淮驍不禁笑出了聲,他到底是早瞧見了,只不過略微好奇它打算做什么,但真看著它做出來的事,卻被逗笑了。
旖旎的氛圍驟然消失。
謝淮驍將它抱回懷里,大概是因為發現這個小東西莫名地很信任自己,他比剛才要大膽了許多,雖然摟在懷里的力道仍舊是小心翼翼,卻已經能大膽揉一揉軟軟的肚皮了。
謝淮驍垂眸逗弄著,問:“它叫什么名字。”
謝淮驍一時無言,余光掠過左旋客同查司和,他心里有鬼便聽見的都是鬼,便也擔心被旁人察覺。
不過兩人大人倒是比他鎮定。
謝淮驍收回視線,說:“陛下教訓得是,臣定謹記于心。”
“這還是外頭!”謝淮驍眉眼頰邊具是紅霞,惡狠狠瞪了眼前這人,“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么!”
宋青梧無比從容,禁不住又湊上前去親在謝淮驍眉心的紅痣上,說:“說了要罰你。”
謝淮驍一窒:“……那也可等回去了——”
“這江山都是我的,我想在哪里便是哪里,況且,門外也沒有人。”宋青梧蠻不講理,從眉心紅痣一路點吻到謝淮驍的嘴角,“哥哥,我是不是你的天下第一好?”
明明自己已經得了謝淮驍蓋在身上的印鑒的,卻生生弄得見不得光。
宋青梧本就對皇帝的身份沒有太多好感,這一瞬,厭惡更是達到了頂峰。
宋青梧說:“不便同朕說,倒是方便同愛卿說?”
謝淮驍本想繼續的,被宋青梧開口打斷,愣了愣:“陛下——”
“罷了,朕寵愛你。”宋青梧說,“這回便不計較,可再不許有下次,愛卿明了嗎?”
左旋客頓了頓,又說:“這樣等天使來了,見他們自己解決了大部分的事,便不會在南菱州多做停留。”
謝淮驍瞇了瞇眼:“但陳相如——我記得他足足待了一整月。”
周先述自然聽出他的敷衍,不在意的笑笑,指著林閑正摳線的那本調錄,道:“拿出來吧,看看是哪個調錄。”
“調錄不是只有這一種?”林閑蹙眉問,但手里動作倒是聽話,一手護著上面的文書,輕輕將這本調錄抽出來遞給周先述,“給你。”
“就是在他們老家。”謝淮驍道,“不過我倒是沒有問過蔣正則他們老家是何處。”
不止蔣正源,戶部的每一個人,出了主動說出來的,謝淮驍從未親自去了解過,他身上頂著靖南王世子的名頭,習慣了主動避嫌。
曉得蔣正源做過縣官,也是蔣正則偶然提起,但具體的地方,確是沒有說過了。
“到了。”謝淮驍看著前方的府衙大門,松開了兩人交握的手,“待會兒別總是看我。”
宋青梧抿了抿唇,神色蔫蔫,哦了一聲。
林閑看了過去。
《隨山縣官員調錄》已經有些舊了,書脊上的線也松。
林閑摳了摳那線,說:“但,尚書大人,淮驍那個人,耳根子和心都軟,若朝廷當真需要他,他也是會點頭的。”
周先述愣了愣,失笑道:“下回要打回馬槍,還是提前同我打個招呼。”
第 75 章 定論
因著準備今年的童生試,年節之后,陳越廷便沒有再來過陳啟云的府中。
陳夫人聽見門房那邊報來的公子和小公子今日回了,心里極為高興,連眉眼上都能瞧見,她忙吩咐廚房今晚上多加幾樣兩人愛吃的菜,然后便朝門處匆匆走了過去。
陳相如跟著上了馬車后,陳越廷便醒了,等下了馬車,陳越廷便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來,然后站在原地,催促地朝車上看著。捏大人比捏小孩兒更費功夫些,何況又是長得這樣好看的,老板在大月湖擺攤這么多年,自認閱人無數,但這樣似天仙的,他也還是頭一回。面人兒這件事,讓謝淮驍吃一塹長一智,后來宋青梧又拉他去轉糖畫、買風箏,他都敬謝不敏。
陪著是可以陪著,但宋青梧后頭遞來的小龍糖畫、兔子風箏,甚至同吃的一碗銀耳粥,謝淮驍都十分克制。
宋青梧的眼神里略略閃過一絲失望,不過很快就拋開了,興味仍舊不減。
他曉得是自己剛才將人逗狠了些,謝淮驍的臉皮都留在了朝堂上跟青荷里,離了這兩處,大多數時候只有薄薄一層,關著門時,或許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什么胡話都敢說,可光天化日之下,謝淮驍能讓他一直牽著手不松開,都是極好的了。
“同你說一個秘密。”謝淮驍輕笑,指尖抵在宋青梧的唇上,“人生二十四載,我最厭惡過的第十個上元節——”
宋青梧不由得抿唇,瞧著像是含住了謝淮驍的指尖。春天的衣裳是當真比冬日里穿的那些薄了許多。
宋青梧想,否則,自己怎會覺得肩上被謝淮驍碰過的地方像被灼燒了一樣燙。
甚至飛快蔓延至全身,心像逃命一樣地怦怦跳,似乎要跳到謝淮驍眼前來讓他瞧一瞧,它熱得有多可憐。
它想被親。老板的話并不鏗鏘,他拿謝淮驍和宋青梧當做尋常路過的客人,隨意的聊天,只是話里話外,都有著維護蔣正源的意思。
謝淮驍和宋青梧都聽出了這層意思,默契地都不打算再繼續問了。
“麻煩您幫我包一束桃枝芍藥。”謝淮驍說,看向一旁,“桃枝可撿那些打著骨朵的,這樣帶回去,還能多養一段時間。”
“那時還覺得朝廷怎么來得這樣快,結果沒有幾天就聽到說支援已經到了,蔣正源已經分配好,趁著水浪小的時候,送到了各個縣鄉。”沈妤說完,這會兒倒是醒悟過來,問道,“……小小,不是你安排的么?”
謝淮驍垂下了眼,眼中冷意近乎實質。
怎會不是他安排的。“你猶豫了。”
方才想親謝淮驍許久了,等左旋客跟查司和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中堂后,宋青梧便起身走到謝淮驍的椅子背后,從后頭捏了他的下頜令他抬頭朝后看。
這樣的姿勢讓謝淮驍無法輕易掙脫,如同整個人都被宋青梧掌在手心里,他想怎樣親都可以。
而謝淮驍總是瞧著兇。
宋青梧語氣淡淡的說完,便松開了手,從后頭走到前面,面對著謝淮驍席地而坐,低垂著眼,眼尾耷拉著,似乎有些頹敗地將頭靠在了謝淮驍的膝上。
明明是身材高大的人,此刻瞧著卻十分可憐,謝淮驍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在了宋青梧的頭上,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摸著。
“這么委屈?”謝淮驍不由得打趣他,“連哥哥也不叫了?”
宋青梧沒有抬頭,頓了頓,還是拒絕不了謝淮驍,悻悻道:“哥哥。”
謝淮驍輕呵一聲,對此并不滿意:“我不太聽這種的。”
宋青梧這才抬了頭。
但他雖然抬了頭,可也只看了謝淮驍一眼便別過了視線去。
“我何必討那沒趣,你又不跟我天下第一好。”宋青梧說完,又埋頭下去,這回甚至在謝淮驍的膝上蹭了蹭,“你叫我傷了心。”
謝淮驍伸出手指戳在宋青梧的眉心,輕輕用力令他重新抬起來看著自己,說:“陛下好不講道理。”
宋青梧蹙眉,抿了抿唇,說:“我也不愛聽這種的。”
謝淮驍笑了笑,又忽然道:“大公子。”
宋青梧一頓,背脊也僵直了起來,謝淮驍的指尖從他的眉心挪開,又變成好幾根一起回來,輕輕觸著他的臉頰落到他的下頜。
謝淮驍學著宋青梧方才的樣子,他是如何捏著他令他抬頭的,他如今便是如何照搬的。
不過,謝淮驍不得不承認,這樣看著宋青梧,的確令人心里愉悅。
劍眉星目,宋青梧是先帝的三個皇子中最有皇帝威儀的人,幼時的經歷令他幾乎沒有剩下幾分天真純然,僅有的那一點,也全給了謝淮驍。
只有謝淮驍。
這讓他如何不感到喜悅。
拇指不由得朝上移,指腹壓住了他的下唇,輕輕從縫隙中抵了進去。
宋青梧順從的張開,微微偏了頭,望著俯身而來的謝淮驍,輕輕咬了咬。
可沈妤說的那個時間,朝廷的東西,甚至還沒有裝上車。
他想親。
謝淮驍頓了頓,道:“但我來時,聽說南菱州的父母官就被朝廷下令給捉了?”
“哎,您是外地的,都曉得啦?”老板驚訝道,隨即又嘆息了一聲,“蔣大人也不曉得是不是被人下了蠱,他之前可當真是好官。”
宋青梧冷哼一聲:“真要是好官,便不會征用這樣的木頭來給你們修屋子了。”
“事情緊急嘛,此一時彼一時。”老板笑了笑,“再說了,也不用百姓出錢,要我說,這房子要是還讓我們自己拿錢修,怕是直接不做這生意了。”
“但喜歡的也并不多,第三個,第二十四個。”謝淮驍說,收回手指,在宋青梧的肩上拭了拭,“和你。”
要買面人兒的公子是如此神貌,陪著他的那位公子也是如此神貌。
老板已經是南菱州城里數得上名號的捏面人兒的好手了,此刻被宋青梧的目光直直盯著,也有些招架不住,倏地便有了一種回到小時候剛剛跟著父親學這個手藝時的感覺,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連熟稔于心的動作都變得慢了許多。
不過好在客人耐心,即便他用的時間比平時長了些,也只是等著,沒有催促,讓他不至于忙亂,最后也順利完成了。
“真是沒有辦法。”宋青梧忽然說,“我幫幫你好了。”
謝淮驍的瞳孔倏地顫動,里頭印著的宋青梧垂著眼,忽然放大了許多,兩人鼻尖交錯蹭過,唇一觸及分,眨眼間,還落在外頭的那截面人兒便被宋青梧咬走了。
不過他確實不喜甜口,幾口吃掉“自己”的身體,指尖在謝淮驍的嘴角上碰了碰。
催促道:“快些,哥哥,有人在看哦。”
老板順著宋青梧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謝淮驍頓時一愣,后悔起自己方才嘴快,心里正懊惱時,又聽那公子說了句“算了”。
“捏個我吧。”宋青梧說,“要抱一只兔子,兔子記得捏好看些。”
老板:“……”
這位的臉,也并沒有簡單到哪里。
第 76 章 晚霞
他借著燭光一點點展開信來,頭暈眼花地看了半晌,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聽房門被人敲響了。
謝淮驍嘴角一抽,冷著臉將那紙放火上燎了,邊盯著殘片徹底化為灰燼,邊皺著眉朗聲道:“何事?”
外面的叩門聲止住,猶猶豫豫響起的聲音來:“我來看看你。”
謝淮驍面露詭異,心道這還沒完沒了了嗎?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湊上來。
他頗為不快地一把拉開房門:“這么晚了,小將軍還有什么別的事嗎?若不是什么要緊的,勞駕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見他要趕客,急急抵住房門,將一瓶金瘡藥塞到謝淮驍手里,“‘疾’今日剛進了食,爪上難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著,切莫感染了傷口。”
他飛快說完這一通話,猶豫一瞬,又紅著耳根咬牙解釋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議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你別誤會。”
謝淮驍恍然大悟,差點樂得笑出聲來。
合著好心送藥是假,害怕自己損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謝淮驍饒有興致地咀嚼著這個詞,捏了藥瓶半倚在門邊,緩解發熱帶來的頭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結連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將軍的家里事,我也想聽上一聽。”
一愣,未曾料想謝淮驍會說出這種話來。
少年將軍立在冷風里,腦后高綁的馬尾隨雪絮一同飄散開來,謝淮驍看得一陣心癢,似笑非笑地等著回話。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開了那瓶金瘡藥,小心翼翼地蘸溫水擦凈了半干涸的血跡。
心知謝淮驍并不打算放過自己,他硬著頭皮開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傷。”
“這我知道,”謝淮驍打斷他,循循善誘地哄著他,溫聲引導他繼續往下說去,“小將軍,還是講講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聲音這樣輕柔,將“家事”二字咬得繾綣極了,那張臉又同記憶中郁漣的長相如出一轍,幾乎瞬間叫晃了神,亂了心。
謝淮驍眼睜睜看著那雙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溫情——可這情誼并非是給他的。
他忽然覺得煩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體本就不適,又迎在門口處吹了涼風,眼下頭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語道:“行了,小將軍不愿多說,倒顯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緊了狐裘回到屋內,又去關那半扇門,只好歉意地朝宋門外道:“小將軍,請回吧。”
嘴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說出來。
房門徹底閉攏了,謝淮驍透過窗戶紙,眼見著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轉身離開。
第 77 章 臨行
頗不自在地點點頭,他還有話想說,便張口差使這房內別的仆役出去:“還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謝淮驍身側炭盆邊,伏地而跪的尾陶應了聲,連忙起身要走,低眉順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頭微蹙,突然出聲,橫跨兩步擋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頭來。”
尾陶將頭抬起,恭敬道:“將軍。”
“你瞧著面生,”冷眼看著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簡意賅道,“什么時候入的府?”
尾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著嗓子顫聲答話:“回將軍的話,小人本是后院燒碳的,三日前剛入的府。聽聞新夫郎乃是嶺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著來添送些銀絲碳,方才弄完。”
床榻邊金絲小銅爐中,堆疊起來的碳火燃得通紅。
居高臨下地看著尾陶,剛要再問些什么,就聽謝淮驍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米酒連忙拍著謝淮驍后背給他順氣,順道將一碗熱姜湯送到謝淮驍嘴邊:“主子,您怎么了?”
謝淮驍擺擺手,朝有氣無力道:“小將軍要教訓府內雜役,我管不著。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實在吹不得風,房門從方才大敞到現在——若是添碳這一舉動惹得小將軍不快,也勞煩出去再說。”
臉上掛不住,連忙揮手將尾陶趕走了。
他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覺得冷,回頭我差人多送些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闔上門出去了。
一離開,謝淮驍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態。
方才在時,他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些,故意沒用內功護體,余熱未褪的身體又僅著里衣,大氅只松松披著,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陣寒風。
因而他雖然一直溫聲細語地勸著人,心里早就將這姓宋的祖上十八輩都問候了個遍。
謝淮驍捧著熱氣騰騰的瓷碗,邊喝邊問米酒:“你不去追,已經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點點頭,“主子放心。”
謝淮驍嗯了一聲,飲完這杯熱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過來。
他用受了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撥著流蘇錦帳,半晌,方仰躺回紅綢軟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烏沉沉的梁木,似是無意地開口問米酒道:“你以為趙經綸與趙修齊二人,老皇帝最終會選擇誰?”
米酒方才替他擱下碗,又急匆匆來幫謝淮驍蓋被子,聞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選哪個,我便親手毀了哪個。”謝淮驍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縮進厚實的云緞被中,“報應輪回,我要他嘗嘗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了冷汗,喉頭哽澀地低聲道:“尾陶今早同我碰頭后,也大致講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雜,除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設各級部外,還有培養新生官員的國子監,位高權重的內閣等部門,不過自白文山死后,內閣實權已大抵轉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現任內閣首輔也已年逾古稀,雖多次奏請致仕,隆安帝卻遲遲不肯放人。
米酒邊持小扇搖向銅爐中銀碳,使其燃得更旺些,邊扭頭向謝淮驍稟告:“據我們的人所查,禮、刑二部尚書與戶部侍郎確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
謝淮驍懶洋洋問:“那二皇子趙修齊呢,六部官員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誠?”
第 78 章 下南菱
“如此制成的面餅,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時候面皮早已賴跡斑斑,謂之蟾蜍,掰開時候內陷碎裂迸出,謂之吐蜜。”
他將包括張兆在內的眾人掃視一圈,面無表情道:“在下不過一介武夫,比不上諸位大人久居煊都,餉銀充足。”
他說著,便要起身作別:“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鴻寶飲盡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順勸慰著:“宋將軍莫急,這點小事何足掛齒。您今日既臨了悅來居,合該嘗嘗此處最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這位隆安帝跟前紅人的面子,只好隱而不發地落座回去。
鴻寶拍拍手,簾外便挨個走進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優伶來,端的是風姿無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鎮北軍中并無此景。小將軍,何不聽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這下徹底忍無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離開,卻忽聽廂房珠簾響動之聲。
那串串細珠玉被人用修長劍鞘挑了開,露出一個身姿挺拔、頭戴帷幕的端方青年來。
——這張臉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正是謝淮驍。
昨日二人入宮之時鴻寶并未當差,謝淮驍的面容又掩在黑紗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識得此人是誰,也分毫不覺熟悉,只好皺著眉冷聲問:“來者何人?”
“在下不過一江湖浪客,無名之輩,何足掛齒。”謝淮驍莞爾,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禮,“只是碰巧為宋將軍舊識,早年間蒙受將軍大恩,今日巧遇,理應回報。”
他微挑著一雙含情目,直直看著,話卻是對著席間所有人說的:“今日這頓,便由在下來請吧,聊表心意,權當為諸位大人助興。”
說罷,他撿著身側空位入了座,席間一時氣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對視一眼,早已通過身形聲音將他認出,心里滿是驚疑,低聲皺眉問他:“你又來哪出?”
謝淮驍正舉著酒杯,聞言一聲輕笑,并不作答。
他飲盡這一杯酒時輕輕咳了兩聲,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這病本是因被疾抓傷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皺著眉頭靠近一些,想叫謝淮驍病中勿再飲酒。
誰料咫尺之間,他無意碰到了謝淮驍垂在桌下蒼白冰涼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傷那只。
謝淮驍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動聲色地低聲逗他:“原來小將軍也會心疼在下?”
“我只當小將軍的一顆真心,全都捧與舍弟了呢。”
聞言一怔,霎時冷了臉,忙想要將手抽回,卻被謝淮驍一把捉到摁住了。
第 79 章 落雨天
張兆最快回過神來,接了謝淮驍的話頭。
他朗聲應著:“說得好!這位小兄弟著實性情中人,此番話糙理不糙,在座諸位,誰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對月呢。”
紀昌卻不急,這年過半百的老臣捋著半花白的胡子,將來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的帷帽雖將面部半遮半掩,可依舊能依稀看出是個標致人物。
紀昌面色沉沉,冷哼一聲道:“既然誠心入席,又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謝淮驍撩起半邊帷帽,將右側顴骨斜切至眼下的賴疤露出來,“只是相貌丑陋,恐沖撞各位貴人,失了雅興。”
紀昌瞇縫著眼,半晌才露出個笑來,舉起酒盞遙敬謝淮驍,余下眾人也不好拂了面子,連忙一同祝了酒。
鴻寶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蟬的舞姬樂女們便都動作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里舉著杯起身,恭謙道:“這一杯,合該敬宋將軍。”
要起身,謝淮驍的手卻不松開。
他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掙脫,擔心被瞧出異樣來,只好冷臉端坐著受了這杯酒。
鴻寶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湯著實掃興,將軍勿怪。我聽聞昨日宋將軍同新夫郎一起進宮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聲,說:“公公消息倒很靈通。”
“宋將軍說笑,”鴻寶謙聲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憂,牽掛著各位爺么。”
少年將軍垂著目,看不出喜怒。
謝淮驍夾起一筷子肉吃進嘴里,朝小聲戲謔道:“小將軍,被牽掛的滋味如何?”
不答謝淮驍的話,那頭張兆倒替他接了鴻寶的話。
張兆飲罷一杯酒,喟嘆一聲,說:“公公有心了,只是據我所知,撫南侯的這位兄長,在寧州名聲并不好。”
“聽聞他喜怒無常,為人也無甚建樹,遠比不上端持穩重的撫南侯。”
鴻寶輕哼一聲,答話道:“張大人這樣說,可是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
張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鴻寶,調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謂近朱者赤近謝者黑,宋將軍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計較口舌之快。”
鴻寶笑道莽撞,自罰了一杯。
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謝淮驍倒沒料到這太監也同張兆在一條船上,想來是覺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著另覓新主。
席上這些人看似個個插科打諢,實則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委實太過虛情假意。
謝淮驍隔著帷幕冷眼看戲,他想入局,就得先親自來攪一攪這渾水。
這場席裝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無一不是粉面釵頭、含羞帶笑。張兆這廝甫一喝酒便淫心大發,醉眼朦朧中眼瞅見個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連忙起身環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連忙順勢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著剩下幾位爺。
謝淮驍輕笑一聲,朝低聲道:“小將軍不去挑一個嗎?”
冷眼看著他,不作言語。
謝淮驍迎著他的目光,并不氣惱,反倒善心大發地松開了壓制著的手。
他在鸞歌鳳舞里起身離位,朝一樂女走去,待到居高臨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貼近謝淮驍。
謝淮驍卻頗為靈巧地一側身,避開了,徑自在琴前坐下來,抬眼時剛巧捕捉到少年將軍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當沒看見,謙和地溫聲開口說:“諸位貴人談論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聽著卻只覺得頭疼。”
第 80 章 雨后
“今日席上,我還當公公同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鴻寶驚駭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謝淮驍頗覺無趣,用腳尖挑起鴻寶的下巴,當著他慘白的臉,將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點點撕開了右眼下的假賴疤。
一顆明晃晃的小痣露出來,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著轎外透進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謝淮驍粲然一笑,問:“公公此后,可能記住在下的臉了?”
鴻寶慌亂點著頭,腿彎處痛得近乎掉下淚來,再抬眼時,謝淮驍卻已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馬車行在白霧森森的街上,街側屋檐下掛著許多明明滅滅的紅紙燈籠,夜半陰風一吹,便顯得格外寂寥。
歲暮天寒,煊都城內四下不見閑人。
謝淮驍將鴻寶送至宮門口,方才轉身離開了。
他病還沒好,這半天里一來一去,又吹著許多涼風,深一腳淺一腳繞行小巷回侯府時,米酒慌忙迎上來,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過伸手一攬,便摸到自家主子凍得發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將人往屋里扶,小聲呼道:“您這是不要命了!”
“多大點事兒,”謝淮驍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腦門上探了一把,“這不挺熱乎的嘛。”
整個額上燒得滾燙,甚至沁出點薄汗來。
米酒實在聽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見地頂嘴道:“再燒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銀絲碳了。主子,您倒是會替宋將軍節省府里用度開支。”
謝淮驍整個人攤在高床軟枕上,只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混賬東西,便筋疲力盡地閉了眼,由著米酒打來熱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長在嶺南,實在很耐不得寒。
過了半晌,這噬骨的涼意方才慢慢消退幾分,他坐起身來,將一碗熱湯藥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舊是滾燙的,同這藥湯熱氣糾葛得難舍難分,昨日被疾抓裂的傷口又滲出點血來。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聲吩咐道:“你去找個好點的郎中來,開劑見效快的藥——起碼明日之內能讓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皺著眉看他,“您都這樣了,好好養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謝淮驍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說,“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進宮,我總得有個人樣。”
他蒼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來,通紅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邊的新晉紅人,他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大抵是要好好訴一訴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