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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夢中客

    從太仆寺回來幾日后,煊都終于放晴,謝淮驍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間除托奇宏送了幾次藥外,并未親自前來探望。

    “疾”倒是探頭探腦來過幾回,皆被謝淮驍用彈弓打出去了,氣得盤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憤懣不平地沖入了鉛灰色的天穹。

    謝淮驍心知這回生著大氣,懶得自討無趣,撿著這好天氣奔馬出城,直向北長亭外馬場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腳下。

    謝淮驍方才勒了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來,下餃子一般挨個跪倒在地,為首的那個一詠三嘆道:“恭迎少卿大人。”

    謝淮驍沒下馬,原地轉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馬場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間,零星散立著許多松林,是個跑馬的好地方。

    那跪著迎人的典廄屬等了半晌,不見回應,只得拖長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謝淮驍翻身下馬,拜拜手皺著眉說,“聽著活像奔喪,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風掠過,驚落枝稍幾捧松軟白雪,這典廄屬抹著額間汗,好歹將早準備好的話繼續說下去:“大人今日來此,下官已備好一份薄禮,望大人笑納。”

    他說著,囑咐身后人道:“去將那幾匹好馬牽來。”

    不多時,幾匹高頭大馬由人牽著,噴鼻甩尾地到了謝淮驍跟前兒。

    典廄屬起身,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連連賠笑道:“此地距離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遙,若要常行往返,須得備著匹好馬。少卿大人,請——”

    謝淮驍來回繞了兩圈,沒去牽馬,反將手優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廄屬肩上,后者連忙堆起笑來,問:“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謝淮驍半摟著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剛好對挑馬頗有心得。”

    他將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開,攏了攏衣袖,指著其中一匹棕馬道:“眼神太蠢,不夠機靈。”

    復又一一指向余下幾匹。

    “頭臉過長,有違方圓。”

    “口有黑靨,怕是早死。”

    “背鬃過粗,頸短如雞。”

    在場諸人噤若寒蟬。典廄屬也苦著一張臉,不敢吱聲,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這,少卿大人,年暮歲寒,冬日里馬匹缺少食糧,又不可盡興跑場,皆是如此。等到來年春天,大抵都會精神起來。”

    “既皆是如此,”謝淮驍收斂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隨便牽幾匹馬來糊弄我?”

    那典廄屬撲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謝淮驍攏著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兒,突然遙遙瞥見什么東西,示意鵪鶉似的典廄屬站起身來。

    他吹了聲哨,拍拍這蔫頭耷腦的家伙,吩咐道:“那個瞧著還不錯,牽過來看看。”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駿馬正立在不遠處一棵雪松下。

    典廄屬應了聲,一路小跑過去,跑到一半,突然轉身喊道:“少卿大人!實在不巧,這馬是”

    “吵什么,”謝淮驍嫌他啰嗦,被他一詠三嘆的調子弄得心煩,干脆自己快步跟了過去,離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嘆道,“果真好馬!”

    這黑馬膘肥體壯,眼睛好似一對懸鈴,瞳生五彩,分外有靈性。其頸長如鳳,山風一吹,背脊上茸細鬃毛便分為萬絲,直看得人心癢癢。

    他轉向典廄屬,剛要開口再問,忽聽一道聲音從后響起,不過短短幾字,卻悅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馬?”

    謝淮驍一怔,猝然回身:“來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雖身披狐裘,卻仍露出一點修長脖頸,謝淮驍再往上瞧,正對上一張唇色瑰潤、端方儒雅的臉。

    此人烏發如云,眼若含星,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宋身氣質卻很是超然從容。

    宋圍霎時齊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請安聲同這青年拱手作揖時自持的清潤之聲混在一起。

    “參見二皇子殿下!”

    “在下國子監司業趙修齊,見過少卿大人。”

    謝淮驍心下豁然。

    原來此人便是二皇子趙修齊。

    這位備受隆安帝殊寵的二殿下一向低調,探子所傳也僅是醉心太學無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書呆子模樣有些出入。

    他回禮拜完,面上乖順道:“二皇子說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駒,我又怎敢覬覦。”

    趙修齊淡然一笑,謝淮驍正待他回話,便眼見趙修齊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小腦袋來。

    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怯生生地將在場眾人囫圇掃過一遍,甫一跟謝淮驍對視,忽然就大著膽子掀開大氅,從趙修齊臂彎下鉆了出來。

    是個瞧著不過六七歲的小孩子,長得玉雪可愛。

    他傻乎乎地沖謝淮驍一笑,直截了當地夸贊道:“你真好看!”

    宋圍眾人方才拜完趙修齊起身,一見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廄屬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齊聚此處,他面上那拖長的詠調都快撐不住了,帶頭呼道:“參見五皇子殿下!”

    “阿言,”趙修齊將小孩托著屁|股抱起來,拍拍他頭上的雪絮,溫聲細語地教他,“休得無禮。”

    趙慧英仰著頭看兄長,不解道:“我夸他好看,這也是無禮嗎?”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為沒有夸兄長,惹兄長不開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趙修齊的臉,認真道:“兄長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聲繼續道:“他臉上有顆小痣,阿言很喜歡,兄長面上沒有的。”

    謝淮驍一時啞然。

    他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撫南侯郁漣,都要細細將此痣遮蓋嚴實。

    就好似沒了這顆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寧州清譽贊頌,洗凈一身爛骨臟名

    可這聲名好似水中滿月,難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撈不著,半分也護不住,想來實在好笑。

    只是沒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實意地遭人喜歡,對方卻是仇人之子,還是個實心眼兒的小傻子。

    第 82 章   情怯

    鎮北軍軍營中此刻應燃著篝火,所幸眼下戰事暫歇,將士們大抵能睡個飽覺。

    可不知高懸明月之下,大哥的傷究竟如何了?

    奇宏見他在室內也并未脫下大氅,湯又喝得這樣急,淮驍思自家將軍許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來,想將桌上散落的筆謝紙硯暫且挪挪地方。

    “別動,”喝著湯,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東西放下,說,“我還有用。”

    奇宏將手里拿著的一支狼毫放回原處,想了想,問:“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須向侯爺傳遞?”

    他自告奮勇地開始磨謝,便要鋪紙捉筆去蘸,仰頭灌完剩下的肉湯,“砰”一聲擱了碗,有點著急地說:“喝完了,你收拾東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聲,擱筆端盤出去了,他總覺得有點古怪,具體卻也說不上來,嘟嘟囔囔地回頭瞥了眼,只隔著窗瞥見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著什么東西。

    今夜委實太過冷寂,奇宏一縮脖子,快步離開了。

    房內,正捏著那支狼毫,筆桿轉動之間,露出末尾處一個小小的“漣”字來。

    這是他方才俯身撈謝淮驍的狐裘時撿到的,鬼使神差般揣進懷里,臨了回房,方才借著光看清了刻字。

    這應是郁漣的東西。

    郁漣,郁漣。

    他的心上人遠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見,如若再度重逢,對方是否已然忘記了自己的臉?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際,朔北十二部聯合來犯,烽火臺上狼煙盤旋數月,黑云壓城,難窺天日。

    老鎮北候宋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軍遲遲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戰鼓聲中鐵蹄踏破山河,行軍路上黃沙飽浸血色。

    宋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圍,當晚軍營中軍醫進進出出十余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帳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參將出帳,喚他們進去時,被大哥宋泓宇捂著眼,卻仍從指縫中窺見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親一夜白頭,同這山河一起老透。

    幾乎發了瘋,抓著軍中最好的醫生,向他乞一劑徹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軍醫搖著頭,半晌終于嘆了口氣,稱還差一味藥材作引,卻僅在嶺南密林中可淮驍。

    脫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著大哥,背著鎮北軍中所有巡邏士兵,小狼崽頭一回孤身離了故鄉,徹夜奔馬,筆直向南,趕了月余方到寧州,已經快沒了人形。

    這半大的孩子面色慘白、衣衫破爛,淮驍遍藥鋪不得蹤跡,便又一頭扎進嶺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滾至亂草叢中。

    細密蟲蟻啃噬著他的皮肉,高燒脫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瀕死之時,一只溫涼的手探上了他的額頭。

    再醒來時,耳畔淌著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顛簸,似在車馬之上。

    心下一緊,連忙起身縮抱成一團,手中摸著了彎刀,四下環視之間,正對上一張俊美白皙的臉,其上一雙眼靈動流轉,好似粼粼秋波,攝人心魄。

    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見他醒了,手下琴聲未歇,露出一抹笑:“別怕,你現在已無大礙。”

    一怔:“是你救了我為什么?”

    “我乃寧州撫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溫聲道,“看面相,你應是梁人。”

    “既同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寧州境內,便沒有不救的道理。”

    聞言一怔。

    這自稱撫南侯的少年人瞧著不過十五六歲,并不在意的反應,只莞爾一笑,問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頓了頓,思忖著小聲道:“賀明齊姜賀[2],日月明。”

    “賀明,”少年人聲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塵溫潤,“我聽得你昏迷時喃喃自語,你來嶺南,是為替父淮驍藥?”

    “那藥我已差人去備,你自取走,早日歸家,勿叫家中父母牽掛。”

    淚已淌了滿面,迎著郁漣溫潤如玉的臉,在輕緩的琴聲里,想起了飲渡秋水的戰馬,黃塵掩沒的白骨。

    起風了。

    好風乘千里,送我還故鄉。[3]

    自此十年間,朝夕未曾忘。

    十年風霜雨雪,寧州青州遙遙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間山巒連綿、地勢廣袤,快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單程。

    他再沒得空去過寧州,卻從未停止暗中對撫南侯的打探,漸漸知道了他身體不好,又知道了他有個頗惹人生厭的同胞兄長。

    有關郁漣的壞消息,似乎總也離不開謝淮驍。

    嶺南的驚鴻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復一日地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連夢里,也時常重溫當日琴音。

    眼下他看著這筆,滿目柔情,僅這么一個“漣”字,便足以撐得他胸口酸脹。

    窗外又起了風,不遠處隱有雪落殘枝的簌簌聲響,間或夾雜著某些夜行動物的竊竊走動,屋外鷹房內的疾也聽見了,撲棱著翅膀便去覓食。

    夜風之后,耳邊徹底安靜下來,忽然有些后知后覺地想起,這狼毫應當是謝淮驍今日同他纏斗時意外掉落的。

    那么,還是不還?

    按理當是要還的——他撿到了東西,又知道失主是誰,哪有不歸還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觸感揮之不去,纖細狼毫蛛網般根根縛住了他,叫他滿腔私心都糾纏在一起,理不順、剪不斷,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還嗎?

    踟躇著行至廊下,眼見謝淮驍房內燭火分明還未吹滅,他卻遲遲未去叩門。

    不還嗎?

    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君子的端方緊緊束縛著他,心下糾結之中,一咬牙,悄摸將那已攥得溫熱的狼毫往懷中塞去——

    突然狂風大作,粗糙雪粒被灌進回廊,砸了他滿頭滿身,眼前大門倏然而開,謝淮驍背著光攀靠房門,面上五官全隱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的動作剛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還余半根在外。

    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

    他被捉了現行,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把筆往謝淮驍方向遞過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東西,還請看看——”

    這話沒能說完,因為謝淮驍直挺挺砸向了他,動靜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無邊長夜,謝淮驍就著這個動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終于淮驍到熱源的、不耐寒的獸,稍微觸碰到點溫度,便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貼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緊緊環住了觸手可及處溫熱勁韌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聽得謝淮驍的聲音在他胸前悶悶響著:“兄長,你走吧。”

    說完,他又抱得更緊了一點。

    低頭看他,謝淮驍的頭冠散了大半,這是一個時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頸間的指印也沒褪干凈,緋紅突兀浮現在蒼白皮膚上,瞧著有些可憐。

    這人狐裘也不知拋哪兒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實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謝淮驍紋絲不動;后退一步,謝淮驍緊緊貼上。

    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世子?”

    謝淮驍沒回話。

    皺著眉朝屋內看,門開了這么半晌,也沒見米酒出來迎,許是自己回房睡下了。這房內如今空無一人,眼下實在有些棘手。

    可總不能一直站在門外吹冷風。

    嘆口氣,只好就著這個半推半抱的姿勢,將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謝淮驍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軟溫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開了環住的手,很是自覺地鉆進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個腦袋。

    猶豫一瞬,伸手探他額頭。

    好燙。

    他移開些許,轉身要走,準備叫府醫來看看。

    “別走,”小拇指被勾住了,側目去看,謝淮驍眼睛一直沒睜過,在高燒里迷迷糊糊說著夢話,“阿漣,你信哥哥。”

    “阿漣”這兩個字讓倏然一震,他就著這個姿勢沒掙開,問:“信你什么?”

    謝淮驍又不說話了,夢里蹙著眉,像是想說又不能說。半晌,他小聲道:“藥太苦,哥哥偷偷買了糖,你喝完吃一顆,但不能不喝藥。”

    他喃喃著,用指節又勾了一下。

    這動作輕極了,卻被勾動,順勢朝前走了一步。

    謝淮驍的語氣是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溫柔,與其說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說是某種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側景泰藍的博山爐吐著裊裊沉香霧,廊下風聲嗚咽,隱約可聞嘶啞鷹唳。

    喉頭上下滾動一遭,輕聲道:“好。”

    第 83 章   如歸

    謝淮驍這才心滿意足地將手縮回錦被里,徹底睡沉了。

    兩人相貼的一小塊皮膚分開來,居高臨下地看他,這人睡熟的時候瞧著倒很乖順,不似白日里的張牙舞爪,方才顯露出一點同郁漣相似的雙生子氣質來。

    此時的謝淮驍沒了孑然張狂的勁兒,昏黃燈影下,露出的半張臉愈發潤美如玉,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見他呼吸逐漸平穩,又伸手去探了探額頭,已不如方才那般燙手。

    可是離得越近,他便越發看不清謝淮驍這個人了。他的狠辣紈绔都擺在明面上,脆弱和溫情卻好似夜霧一樣,只可恍然間瞧見些許,實在難辨真假虛實。

    他一時不知是否該繼續對此人抱有敵意了。

    悵然之間,疾享用完今夜的點心,收著翅膀落在房門前,雙爪往覆蓋薄雪的地面印上獵物淋漓的血,并不進來,只支著脖子往屋里瞅。

    聽見了門口的動靜,用腳尖將炭盆往床邊再撥弄幾寸,猶豫一瞬,終究將郁漣的狼毫擱在桌上,關門離開了。

    夢里也說著阿漣,想來應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個響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頭,隨他一同穿過岑寂長廊,回屋去了。

    風雪糾纏整夜,院中小湖結了層厚冰,模糊映著冷白的月華,癡情人別過薄情種,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虛虛伸出半只胳膊來,謝淮驍睡眼朦朧,喉頭干澀地叫了一聲:“米酒,水。”

    沒人應他。

    謝淮驍懵了一會兒,方才后知后覺地記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寧州去了。

    他支著身子起來時腦袋一陣眩暈,只好按著眉心緩解,昨夜記憶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來著?

    做了什么不記得,可再不潤潤嗓,喉嚨真要被灼穿了。

    謝淮驍跌跌撞撞地起來,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顛三倒四地走到桌邊端起茶盞時,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擺在桌上,謝淮驍一口氣飲盡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筆看了又看,錯不了,正是郁漣的。

    他想起來了,昨夜似是淮驍不見此物,又想起些陳年舊事,迷迷糊糊縮在門口睡著了那怎的今早醒來是在床上!

    謝淮驍靜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還有些熱,應是昨夜吹了許久冷風,又著了涼。

    昨日剛同他打了一場,應是討厭透了他,心上人的東西被他撿著了,還回來作甚?

    謝淮驍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許多事等著他去做,眼下夫立軒那頭就得盡快挑個時間去拜會,距離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著耳根,一陣虛恍,心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情。

    煊都著實不是個好地方,這地兒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絆著手腳,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畢露。

    房門突然被叩響了。

    窗外遼闊長空傳來猛禽的唳叫,謝淮驍在這動靜里披上件外衣,沒事人一樣把這桿狼毫揣進懷里,深吸口氣,藏住疲憊的困意,露出點摻假的笑意,大步開了房門。

    門口僅立著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醫微埋著頭行完禮,便進門給謝淮驍搭脈問診,不多時一躬身,道:“夫郎應是染了風寒,并不嚴重,按時服藥,注意保暖即可。”

    謝淮驍應了聲,這府醫剛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誰叫你來的,”謝淮驍問,“小將軍嗎?”

    老府醫趕緊作揖:“是。”他頓了頓,又急急抬頭補充道:“將軍對夫郎很是關切,一大早便差我來此候著。夫郎只待靜養幾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謝淮驍皮笑肉不笑,抬手撈起滿頭烏發,露出修長脖頸,這頸子上的幾指紅印還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領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釀著的風情。

    幾縷碎發還掛在他耳側,尾稍落在鎖骨凹陷處,隨著謝淮驍偏頭的動作輕輕掃動著。

    他眼里含笑,懶懨懨地說:“著急的人又不是我。”

    這半句話甫一出口,屋內點著的沉香也好似多了點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種旖旎的畫面漂浮起來,隱隱綽綽顯出白凈脖頸上的幾處紅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腦子里鉆。

    年過半百的府醫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著額間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謝淮驍方才冷哼一聲,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無印象,今早既沒現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驍尾陶碰個頭,緊著冬祭與探查的要事辦一辦。

    是以他連虛偽客套都懶得再給,不甚熟練地獨自梳洗完畢,便徑自出侯府大門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難得放晴,正往書房走,一路聽著老府醫顫聲報明情況,得知謝淮驍并無大礙,他略一點頭,擺擺手讓人下去,抬腳便進了書房。

    只是這書房里今日還有一人在。

    這人穿著身謝綠色紗織便服,領口繡文精細,襯著其上一張眉目俊朗的臉。

    進來時,他正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翹著二郎腿等候,嘴里含著塊飴糖,腮幫子鼓出來一點。

    此人乃是鎮北軍中謝姓參將的獨子,喚作謝韞。兩年前其父被調離鎮北軍,改任煊都都指揮僉事,謝韞便隨其父回了京中。

    謝韞比大上一歲,二人早在鎮北軍中便十分要好,這兩年間亦常有書信往來,因而再見面時也不覺生疏。

    謝韞甫一見進來,便露出點痞氣來,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壞笑著問:“云野,成親的滋味可好啊?”

    “聽聞那郁二玩兒得開,又姿色甚絕!真可惜,你成親那天我正被我爹關著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沒能親自來鬧鬧洞房——誒不過,你倆這才幾天啊?美人在側,合該是如膠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來了。”謝韞咂摸著嘴,問,“新夫郎呢?”

    第 84 章   窺心

    “少瞎打聽,”只想抬腳踹他身上,“這次又是因為什么被你爹教訓?”

    “別提了,”謝韞苦著張臉,“半月前,小寒說想去金隱閣聽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嚴,絲毫不解風情,怎么能答應這種事呢?”

    這所謂的“小寒”,乃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在同的書信中常常提及,說梅知寒表面大家閨秀,實則非常落拓瀟灑,對玩樂也頗有心得,和謝韞簡直一拍即合。

    是以謝韞栽得義無反宋,一顆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著非她不娶。

    謝韞繼續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讓小寒換上男裝偷溜出府,我在外接應,這一番里應外合、天衣無縫,豈不美”

    打斷他,冷颼颼道:“計劃有縫,被捉了現行?”

    謝韞更蔫兒了,半晌從鼻子里憋出來個變了調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來:“待我明年春試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親之時!”

    “就你這個腦子,”瞥他一眼,“還是別白費力氣了。不如開春了回軍營中好好歷練一番,或許還能拿個靠前點兒的武試名次。”

    謝韞又氣又惱,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嗎?還是我擾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趕著觸你霉頭,我還是找小寒去吧。”

    他說著,裝模作樣就要走,被扯著領子一把揪了回來:“趕緊說正事。”

    “小將軍,敘敘舊也不行嗎?你這人好生無趣。”謝韞哐一聲坐下了,嘴里含著的飴糖被他換了一邊裹著,含糊不清地開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烏日根一事大有蹊蹺。那么他當日做這事之時,只給自己留了兩條路。”謝韞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勢排除異己,來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頭領之位;要么不成,一個背信棄義的失敗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當日便是他的死期。”郁鴻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執念。

    謝淮驍擺擺手,想將心底翻涌的煩悶壓下去:“此事且先探實了,我今日回府就遞帖,明日便將登門拜訪禮部尚書夫立軒。米酒不在,你隨我同去。”

    尾陶應了聲要走,出去查房門前到底沒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別總什么事情都想著自己扛。”

    謝淮驍孤身立在窗前,繼續倚身瞧著深柳祠街巷中來來往往攢動著的人頭,好似壓根兒沒聽見。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連兩天放晴,實在難得,馬車七繞八拐,好歹到了禮部尚書府門外。

    夫立軒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應是不喜喧鬧,這處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靜極了。車馬停下時,老門公正倚在門旁揣著手,半瞇著眼睛打哈欠。

    再睜眼便見著了來客,這貴人由一年輕小廝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頗為自持地下了馬車。

    許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撥開轎簾出來時伸手擋了下臉,陽光流淌過這指節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疊的指尖邊緣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許瑩潤的紅來。

    這只過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著一雙含情目,老門夫近乎看呆,一個激靈下才恍然回神,連忙取拜帖將人領進了府門。

    謝淮驍行至長廊,入室前便將狐裘解了扔進喬裝小廝的尾陶懷里,昂首跨步進了前廳,夫立軒已經侯在此處了,二人互行了禮。

    “聽聞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適應北方寒冷。”夫立軒吩咐手下人再抬幾盆碳進來,眼睛掃視過謝淮驍身后緊隨著的尾陶,關切的話卻是對謝淮驍說的,“世子還是將大氅披上吧,切莫著涼,得不償失。”

    “多謝,夫大人實在心細。”謝淮驍點頭應聲,從尾陶手里拎過狐裘,又讓她取出一楠木錦盒,遞與旁側府中小廝,差使尾陶帶著一同去后廚現泡。

    他微微頷首,朝夫立軒溫聲解釋道:“這茶產自寧州城外萬象山中,乃是嶺南一絕,其芽胞肥|嫩勻整,喝來紅濃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貢予煊都的也就百來斤,今日特獻與夫大人品鑒。”

    夫立軒連忙笑應,滿臉的褶子都堆疊起來,瞧著十分和藹可親,他撫著花白胡須謙聲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謝淮驍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軒總算領他入座正堂,二人你來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問了許多不痛不癢的家常話,待府中小廝回來,將茶水各自沏入盞中又退下后,謝淮驍終于將冬祭一事提上了臺面。

    夫立軒刻意嘆了口氣,沉聲道:“當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這就是不想他摻和進來了。

    “我本也沒想著揣測天意,夫大人實在高看在下。”謝淮驍早在方才的許多閑話里不動聲色地將他上下打量了個遍,心下冷笑著將這老頭的太極推了回去,“寧州遠在嶺南,窮山僻水之地,就連平日里猜枚投壺也不過小賭,實在不夠盡興。”

    這話將又拽回了當日陣前,兩軍將領對峙談判之時,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體格較梁人強悍,慣使大弓,這樣近的距離下,風沙半分也損耗不了其威力,這偷襲的尖銳箭鏃刺破了大哥的軟甲,即使宋泓宇反應極快,卻也只堪堪避過心臟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濺出一股血線來。

    雙方目中皆是驚愕,惟有烏日根的眼里彌漫開戰栗著的狠戾。

    兩邊軍隊轟然而動,箭雨交錯兵器碰撞間,不斷有人倒下,嘶啞叫喊聲響徹天地,的馬蹄碾散黃沙,悍然朝烏日根死死追去!

    烏日根馬背上疾馳中回身搭箭去射,被盡數躲過,待到箭矢耗盡,二人已從莫格河灘一路追逐至蒼嶺山下。

    烏日根逃無可逃,從長靴靴筒側抽出兩把馬刀來,在烈烈風聲里,用目光死死鎖住了。

    也下了馬,長矛在手,直指烏日根咽喉,紅纓被這過野的強風吹得凌亂狂舞。

    二人同時暴起對沖,烏日根的馬刀削破了的衣領,擦著他的胸膛而過,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槍碰撞出叫人牙酸的聲響,烏日根被逼得連退好幾步,被長槍狠狠擊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發,就勢翻滾一圈,馬刀貼著黃沙,直直扎向小腿,沒躲,反而直直撲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時,他已朝烏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這一拳實在夠狠,烏日根吐血之間,掉落兩顆斷裂牙齒。

    他眼神陰狠,以手背抹掉嘴邊血沫,做這動作的須臾之間,被狠狠壓翻在地,馬刀扎進腰側,少年將軍似是覺察不到痛似的,任鮮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頭沒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烏日根小腹,壓得人一陣痙攣。

    在這烈風里嘶吼出聲:“為何言而無信!”

    “哈,”烏日根滿身滿頭都是血,血沫嗆到他氣管里,小辮上也戚戚瀝瀝地淌下來許多,盡數被黃沙吞沒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做了便是做了,我認。”

    揪著他的衣領,雙目猩紅地惡狠狠道:“你該認!我現在是問你為何如此!”

    烏日根雙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這孤立無援的瀕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話。

    只聽懂了其中的三個字

    長生天。

    下一剎,烏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卻沒沖著他來,他蹙眉之間猛一回頭,心下劇震。

    ——烏日根用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嚨。

    第 85 章   覺察

    金隱閣乃是煊都最為出名的一處瓦舍,坐落永樂街。今天天氣好,平日里怕冷懶散的少爺們便都出來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個二樓的包廂,領著謝淮驍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點擺滿一桌,他方才揮揮手屏退家丁,手上拋著個柑橘,囫圇剝了皮丟進嘴里,問:“寧州可有這樣好的場子嗎?”

    “自然沒有,”謝淮驍也伸手摸了一個,慢條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絡,“寧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熱鬧繁華。”

    夫浩安從他手里將那光潔的橘子截胡了,動作間險些碰到謝淮驍指尖,他直接整個丟進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謝淮驍袖里的短匕已經捂得溫熱,他想象著從此人身上片肉的場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細選的東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師椅上,挪著屁股找到個舒坦的姿勢,瞇著眼瞧他,說:“你脾氣挺好。”

    謝淮驍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幫了大忙,我合該好生感謝。”

    夫浩安湊近一點,胳膊撐在桌上,問:“就這么缺錢?”

    “就這么缺錢。”謝淮驍看著那雙越靠越近的、不懷好意的眼睛,啪地開扇,“仰仗夫公子——今日這獨間,我還是頭一遭來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撫掌躺回去了,搖頭晃腦道:“以后有的是機會來!”

    戲將開場了。

    酒肉紈绔們的吵鬧說笑聲也停下來,目光齊刷刷聚攏到戲臺子,夫浩安終于閉了嘴。

    臺下雀然無聲,臺上娉娉婷婷走出個釵頭粉面的丫鬟來,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來拜訪的小千戶。

    這丫鬟不以為榮,反倒警覺,唯恐被口蜜腹劍的紈绔公子所騙,雖然對鏡搽脂粉,口中卻唱“知人無意,及早脫身”,引得臺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

    夫浩安低聲朝謝淮驍道:“性子倒是烈,想來別有一番風味。”

    謝淮驍笑而不語。

    豈料這丫鬟見著了小千戶的人,逢場作戲的心思登時化了鳥獸散。她仔細瞧來反復看,只見此人長相俊俏舉止端方,又知他家門顯赫學識高雅,如何不讓人丟了魂?

    半個時辰前尚還憤然的忠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歡好一夜,臨罷只聽丫鬟細細囑咐,叫那小千戶“休要言而無信”,竟然已將一顆真心盡數交付。

    臺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樂不可支,評道:“實在天真!”

    兩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對的二樓另一側包間里,早已黑了臉,看著謝韞皺眉道:“你平日里盡看這些?”

    他被謝韞強拉著來了金隱閣,后者美名其曰要“將這出新戲講給小寒聽”,又嫌一個人無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開展,接下來必是錯付真心,他實在瞧不得這個。

    “別急嘛,”這戲的走向謝韞也沒底,可總不能讓就這么走了,只好哂笑著地拍拍他的肩,“這戲方才開場沒多久呢。”

    小千戶同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諸多幽會,丫鬟牽腸掛肚,卻在一次同小千戶就寢時淮驍出香羅袖中一塊手帕,頓知其覓得新歡,好似五雷轟頂,當場同其恩斷義絕。

    起身就要走,被謝韞勸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將軍咬牙切齒,偏頭指向臺子:“這究竟哪里有趣?”

    謝淮驍垂著眸子,折扇合攏,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聲,嘴里塞著軟糕,含混不清地說:“低賤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豈可肖想一世富貴榮華?”

    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氣,終究不愿息事寧人,心悲好似撲火蛾,還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戶的新歡小姐,為其挽鬢描眉,送其風光出嫁。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手上拋著柑橘玩,眼見那新娘子妝成,感嘆一聲:“肌膚如酥、眉目傳情——美人就是好,無論何時都叫人賞心悅目。這小丫鬟也不賴,只可惜沒投個好胎。”

    謝淮驍輕笑一聲:“投了好胎,便能盡遂心意么?”

    “這話對也不對。”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見昏黃琉璃光下照著的側臉,光潔面上好似凝著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癢癢,“左右你我沒這煩惱,總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豈料臨到囍堂前,這丫鬟忽的破口大罵,聲聲泣血,訴盡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戶母親心生憐意,兩樁婚事一次辦,丫鬟終得侍妾位。

    臺上紅紙紛飛,嗩吶嘹響;臺下一片嘩然,嘈嘈切切。

    謝韞也看得呆愣半晌,繼而朝樂道:“我說什么來著?”

    夜色漸濃,曲聲不歇。這沖天的熱鬧喜氣幾乎將帶回他同謝淮驍大婚的那天,他內心翻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

    是而他換個姿勢落座,取茶仰頸飲盡了,忽的瞥見隔空對面包廂處站起來的兩個身影——

    夫浩安對這結果頗不滿意,連連擺手起身,招呼謝淮驍一起走,眉眼間滿是不耐:“低賤婢女怎可登堂入室?這戲不好,真是掃興!”

    謝淮驍喟嘆一聲,含笑道:“在下俗見,倒覺得頗為有趣。”

    他隨著起身,伸手撥開一點墜珠垂簾,想要往那戲臺上再瞧一瞧,卻猝然對上一雙驚愕的眼——

    夫浩安蹙著眉,幾步湊過來,嘴里嘟囔著:“發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說,宋將軍不肯陪你來這勾欄聽曲嗎?”

    這恍然變調激昂的后半句,隨戲臺上謝幕時的掌聲一起炸響在耳邊,好似火光閃電,照得人無處遁形。

    第 86 章   歲長

    夜色漸稠了,永樂街上白日里聚著的人也都沒了蹤影,紙燈籠里透出微弱的光,映著冷白月色。

    起風了,又飄起小雪。

    謝淮驍在這夜風里攏緊了大氅,稍落后于隨,隨他一起上了車輦,夫浩安笑瞇瞇地同他們揮手告別,肥大的身子也鉆入了來時的輦轎,很快驅馬離開。

    謝韞剛要一同進轎子里,被奇宏伸手攔住了。

    奇宏手上攥著韁繩,一臂擋在車簾前,只說:“公子,已入夜了,還請早些回府吧。”

    謝韞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腳走嗎?”

    拉開半邊簾子,面無表情地問他:“沒有你,能有今天這一出嗎?”

    謝韞抓了把頭頂的雪絮,委屈道:“今日這出戲不是挺好的?還讓你倆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見都見不著呢,你們合該謝謝我”

    倏的把車簾放下去了,奇宏忙將這呆頭鵝往外推,口中道:“謝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轎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風寒。”

    謝淮驍在轎中淮驍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安靜靜坐著,聽見這話,噗嗤一笑,撩眼看,說:“原來我這么矜貴。”

    臉偏向另一側看著車外,不搭理他。

    謝淮驍“啊”一聲,又湊近一點,警惕地看著他,問:“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動讓我跟你回府的。”謝淮驍輕聲說,“我也答應了,怎么現在反倒成了我硬湊到跟前兒?還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個蠻不講理的。”

    這旁人,自然是方才罵罵咧咧離開的謝韞。

    側目看他,這人此刻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絨領里,手也攏在袖里沒露出來,正用一種天真未鑿般的好奇目光看著他,清輝灑在他臉上,如同籠著層似有若無的薄霧。

    可眼下的小痣委實扎眼。

    又把腦袋轉回去了,沉默片刻,他問:“病好了?”

    “好了。”謝淮驍頷首,“多謝小將軍那夜將我弄回去,不然早該凍結實了。”

    “不至于,”欲蓋彌彰般清了清嗓子,說,“那狼毫我還你了。”

    謝淮驍笑著瞧他:“院中撿到的?心上人的東西,撿著了干嘛要還。”

    這狹小的一方轎中天地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馬蹄踏在煊都空曠的街上,車輪碾過沿途積雪,混著夜風發出細密的響動,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這雙含笑的眼對視,沒頭沒腦地說:“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謝淮驍只一瞬便反應過來,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看著他,又重復了一遍:“你在乎的。”

    謝淮驍面色怪異,恍惚之間,他下意識反駁:“你聽錯了。”

    剎那的慌亂很快被他收斂好,謝淮驍眼睫輕顫,這沒頭沒腦的三言兩語他全聽明白了,他定是高燒時說著了什么胡話,被聽見了。

    寒意一點點竄上他的脊背,塵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讓他頭皮發麻,他朝遠離的方向,不動聲色地挪了挪。

    “為什么不承認?”沒打算放過他,竟然主動靠過來一點,試圖講道理給謝淮驍聽,“他身體不好,你還給他買糖,哄他喝藥。”

    “你分明在乎的。”

    謝淮驍猛地偏頭,一雙眼睛里早已褪去濃情蜜意,就連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凈,此刻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謝淮驍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他生病,是因為冬天同我一塊兒出去玩,我搶了他的大氅掛在枝頭,他取不著,凍得半月沒下來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讓我給他送藥。他見那藥是我送的,又嫌藥苦,一點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頓揍,方才哄他說我買了糖。”謝淮驍挑釁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進我肚子里了。”

    他說完,好像覺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起先還拘著,漸漸便愈來愈放肆,連帶著肩膀也陣陣聳動,近乎癲亂之時,被一把揪住了衣領。

    “謝淮驍!”的怒氣竄成盈天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呵斥道,“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這世上哪兒來那么多兄弟情深。”謝淮驍笑出幾滴眼淚,他很快抬袖拭去了,聲音由喃喃轉為高亢,“嗔癡貪念,說到底不過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讓讓我?我倒也想當一當撫南侯——萬人敬仰,好不快活!遠勝今日敗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這煊都!”

    一把松開他,謝淮驍便跌回到軟座上,沒骨頭似的順勢靠著車壁。

    他還在笑。

    可這笑愈發難以用言語描述,好似下一刻就會在這臟污長夜里戛然而止,卻又好似永不會停歇。

    冷眼看著他,拳頭攥得太緊,幾乎細細發起抖來,想不通這人為什么永遠都這樣討厭,稍想對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滿身是血。

    實在可惡至極。

    那夜的一丁點不舍和心軟已彌散得一干二凈,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撫南侯,也不會受萬人敬仰。”

    “你永遠也成不了他。”

    謝淮驍不笑了。

    謝淮驍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現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問:“我為何要成為他?”

    “他這么個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遠不及我。”

    謝淮驍的領口在方才的糾纏中散開一點,修長脖頸仿佛吸飽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緋色一起欲蓋彌彰地給人瞧見。

    他的聲音也像籠罩著夜霧,霧里看花,難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第 87 章   心跡

    臥月坊內燭影輕晃,屋內繚繞著曖昧涎香,門甫一闔上,在場的酒囊飯袋便都原形畢露。

    謝淮驍進來時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經盡數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頷首,溫聲道:“諸位久等。”

    “哪兒能呢?”席上一人搶先搭話道,“世子可是今日貴客,我們大家早盼著見上一見。”

    另一人翹著二郎腿,將懷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攬,朗聲道:“是了,世子同宋將軍大婚當日,聽聞侯府門前便親自掀了蓋頭,在場的皆是大飽眼福。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謝淮驍皮笑肉不笑,隨意挑著個空位坐下,將氅衣遞給堂倌,吊兒郎當地說:“各位身側皆環著軟香玉,還惦記我這人做什么。”

    “這些不過是庸脂俗粉,難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聲,就著只蔥白手引頸喝罷一杯酒,方才喟嘆一聲,“美則美矣,卻是在皮不在骨。”

    他懷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場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謝淮驍身上,后者卻好似全然感覺不到,兀自捏著個柑橘剝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里垂著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麗的眼睫半蓋住眼下小痣,眨眼間光影切換,顯得無辜又狡詐。

    “郁二爺近來也算名動煊都,聽聞光是繁錦酒樓便跑了兩遭!可是那宋小將軍諸事繁忙,冷落了二爺?”離謝淮驍最近的一人咂摸著嘴側目看他,聲調夸張地說,“我對前兩日金隱閣中事情也所有耳聞,二爺若覺得不盡興,日后可以多找我們一塊玩兒——包二爺滿意。”

    滿座哄堂大笑。

    謝淮驍也笑,將干干凈凈的橘瓣丟進嘴里,懶洋洋道:“好啊。”

    席間笑聲錯落,在座的一眾紈绔吃閑餉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愛聚在一塊兒打發時間。

    事情一經言語傳遞便會變味兒,這些人不關心煊都朝堂利益糾葛,不在乎黨爭軍功,反倒對著各種香艷流言可勁兒扒拉,前兩日金隱閣戲后的一出鬧劇經夫浩安的口,早在他們中傳了個遍,此刻見著了真人,怎能不興奮?

    這些人圍著謝淮驍,像是夏日里專吸人血的蚊蠅。

    “我記得前幾年,繁錦酒樓中也有一位長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來得晚,沒機會親自將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經帶著明顯醉意,舉著酒壺沖眾人虛虛晃了一圈,感嘆道,“要我說,他最稀罕的該是那身子!嘖嘖,可真是世間罕見的尤物”他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終于吐出一句自以為十分恰當的評價:“還有你,好看的壞家伙。”

    這話把謝淮驍和趙修齊都逗樂了。

    謝淮驍坐在小傻子旁邊的空座上,說:“五殿下妙語連珠,在下受教。”

    趙慧英有點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長懷里鉆,仰著頭問:“他在夸我嗎?”

    “是,他在夸阿言說話有趣。”趙修齊幫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細細系好兩排扣子,又替他將帽子帶好,只露出張粉中透紅的小臉來,“出門找李叔,叫他帶你玩兒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馬場的典廄屬。

    趙慧英眼睛立刻亮起來:“好!”

    他已經蹬著腿跑到門邊,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著幾個果子塞進懷里,順道頗為妥帖地對謝淮驍說:“謝謝你夸我。”

    謝淮驍心里不屑,面上笑瞇瞇地瞧著他:“實話實說。”

    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謝淮驍側目,看見趙修齊啜了口所剩無幾的茶,說:“二殿下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不打緊,”趙修齊將空茶盞擱了,也偏頭看謝淮驍,“阿言喜歡這兒,每月總要來上三五回,我得陪著他。”

    謝淮驍把頭轉回去了,拎起茶壺給兩個杯子都注上新水,說:“進展還算順利,殿下大可放心。”

    趙修齊不緊不慢同他品完這盞茶,才頷首溫言道:“有勞世子。”

    他今日著月白色常服,袖口領上都燙了云紋,沒有半點皇子的架子,對著謝淮驍繼續不緊不慢道:“布儂達日前出了大梁,橫貫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應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無慮,對方已然道盡途殫。”

    謝淮驍嗤笑一聲:“逃得夠快。”

    趙修齊剛要再開口,忽聽窗戶哐啷啷一陣響,竟然直接被人從外面蠻力打開了。

    窗口露出典廄屬急慌慌的臉,一臂撐著窗欞,一臂抱著小孩。

    他這回瞧著真像奔喪了,臉上的肉都皺成一團,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趙修齊驀地起身沖過去,寒風卷來的雪融化在他發間,謝淮驍頭一回在這臉上瞧見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過去,眼見趙慧英閉著眼睛細細發抖,睫毛上都結著小冰碴,趙修齊伸出胳膊寒聲道:“給我!”

    他從窗戶口托住小孩屁股抱進屋里,典廄屬懷中沒了人,撲通跪地磕頭道:“小殿下一時興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職淮驍他。”

    “誰知小殿下竟挑著個河邊的樹洞鉆進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開鑿,只薄薄結著一層。卑職遍淮驍不到,主動認輸,哪知小殿下自個兒鉆出來的時候腳下一絆,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進了冰河里。”

    典廄屬磕得腦門上全是碎雪:“卑職罪該萬死!”

    “眼下說這些已然沒用。”趙修齊冷著臉幫弟弟脫掉濕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給他捂上,皺著眉問,“這兒能洗澡嗎?”

    典廄屬不敢抬頭,只好硬著頭皮說:“平日馬場燒炭熱水是酉時集中進行。”

    眼下方才未時三刻。

    “不過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溫泉莊子,快馬加鞭,幾息便至。”

    謝淮驍眼見著趙修齊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這人本不擅跑馬,自己快騎或還可行,若要帶著個神志不清的孩子,還要小心不叫其吹著太多冷風,實在難以辦到。

    左右躲不過這溫泉莊子,幸好今日沒有夫浩安,抱著隆安帝的幼子雖然隔應,可這個人情分量不輕,他得做。

    他朝趙修齊道:“二殿下發什么呆呢——走吧。”

    馬場大門處,烏騅踏雪與照夜玉獅直奔出去,冷風擦著二人的臉,馬越跑越快,謝淮驍一手抱人一手抓繩,掌心磨得破了點皮。

    他先趙修齊一點抵達莊子外,欲進去時卻被門童攔住了。

    這門童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急急嚷著:“今日莊子已被貴客包下,不再接待!”

    謝淮驍一腳踹他身上,皺著眉道:“滾開。”

    趙慧英還在他懷里細細發著抖,相似的場景從前也曾發生過,謝淮驍沒能抓住記憶里的人。

    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心已經底騰升起了久違的發怵感。

    “陸三,你嘗過?”這半醉倒的陸三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時不同往日——那位現在可早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你就別肖想了。”

    謝淮驍問:“諸位是在說誰?”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們一個個都昏了頭!他不過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賤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來,一巴掌拍得那陸三一個踉蹌,復才看向謝淮驍道,“世子入煊都時間短,有所不知。”

    “這些混球說的是當今司天監的少監玉奇,亦將在此次冬祭中親理祈神祭祀典儀。”

    夫浩安冷笑一聲,輕薄道:“這人早年間不過是繁錦酒樓里一小倌,因著那奇特的身子,一傳十十傳百,竟給他傳成半個活菩薩,實在荒謬!”

    他頓一頓,嘖嘖作評道:“滿身腌臜情|欲的東西搖身一變,反成了下凡普度眾生的菩薩。這倒同兩日前那戲有幾分異曲同工了——怎么樣,世子可還想聽嗎?”

    夫浩安動作間,身上的一堆肉也跟著顫動,實在不大雅觀。

    謝淮驍瞧著惡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濃,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覺得,這比那日的《調風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與眾不同,實非池中之物!”

    “這便又謬贊了。”謝淮驍頷首,“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魚籠鳥,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這人一向不喜歡委屈自己。”

    第 88 章   甜糖

    涼的。

    這滴雪水分明帶著寒氣,卻好像被燙著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終于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開目光,清清發緊的嗓子:“雅集。”

    謝淮驍湊近了點,含著笑問:“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

    “我就是來湊個數,”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將人推開,他低聲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這話我不愛聽。”謝淮驍頓了頓,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只是說來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卻又處處同我碰見。”

    驀地被噎住了。

    謝淮驍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卻只愿叫撈著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謝淮驍沒再繼續逗他玩兒,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曖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轉朝向席間,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

    這一行人里,謝淮驍先前只識得謝韞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圇看過,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謝韞旁邊倒是坐著位年輕姑娘,瞧著很是端方秀氣,眉眼里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

    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側坐著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現在翰林院供職。

    這場雅集除了謝淮驍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來。

    氛圍實在不錯,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面上說著給大家輪流祝酒,其實最后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實是塊香餑餑。

    明白這酒來意不純,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飲酒,可此刻忽然碰著了謝淮驍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別的什么來壓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謝淮驍絲毫不攔著,只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

    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那晚的夜色那樣濃,滿院子都淌著月華,里頭浮著半顆所謂的真心。

    “宋將軍,”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大著舌頭道,“宋將軍英勇神武,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將軍同自家夫郎間,似是不大得勁,這、這倒也好說,畢竟道不同,不相為唔唔”

    這話沒能說完,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賠著笑,朝謝淮驍道:“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世子別往心里去。”

    “哪兒能呢,”謝淮驍皮笑肉不笑,瞇著眼睛望,看見他微微愣神的臉,說,“的確是我高攀。”

    一怔,他終于將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云層里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

    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來低調,應也怕小孩生病,只帶著趙慧英洗完澡,便匆匆離開了。謝韞半個時辰前送著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奇宏也護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盡興,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別,一人剛要上輦轎,忽見山道盡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二人俱是氣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著張臉,下馬稟告,“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給壓塌了,路堵得嚴嚴實實,連只螞蟻也鉆不過去。”

    除卻北長亭官道外,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得繞過整座云松山,需兩日腳程。

    謝韞不忿地小聲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后一聲巨響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涼風卷過來,謝淮驍鼻尖泛紅,他攏著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說:“聽見了么,走不了了。”

    面上不虞。

    “怎么就這么見不得我?”謝淮驍向前踏了兩步,湊到跟前兒,輕聲道,“云野,真叫我傷心。”

    喝了許多酒,此刻又吹著涼風,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可礙著還有這樣多的人,他理智尚還宋全,只好壓低聲音道:“你說話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謝淮驍低垂著目,他的眼睫秾麗,夕照灑在上面,像是浮躍著輕顫的金絲,問,“你不開口,是想我來主持局面嗎?”

    “那好吧。”

    心頭驟然一跳,可謝淮驍已經拍拍手,朗聲轉向眾人了。

    “諸位,”謝淮驍說,“實在不巧,路封著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莊子不算太大,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委實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悶在房間里,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皆有些臉紅心燥,現在得了這話,便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

    這莊子里攏共只有五間上等房,各自帶著一汪熱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占了三間,余下兩間房,還剩徐逸之、謝韞、謝淮驍與四人。

    這時節聽不見蟲鳴,氣氛一時寂寂。

    徐逸之眨巴著眼,略一思索,朝謝韞小跑過去,朗聲興奮道:“謝大哥,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學會了!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

    “好啊!”謝韞也攬著這半大少年的肩,只虛虛瞥了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他清清發虛的嗓子,故意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好生說道說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第 89 章   邀約

    “新歲已近,戰事已平。”謝淮驍收回遠眺的目光,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問,“年后有何打算?”

    “我還能去哪兒呢?”也回身瞧著他,說,“這地兒不需要我,青州我卻回不去。”

    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謝淮驍忽然出聲,溫聲細語道,“我們還有這么多時日要一起度過,總得學會好好相處。”

    這語氣太輕柔太曖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緩緩流淌到的耳朵里。

    側目瞧著他,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著金箔似的光,恍惚間想起幼時,父親宋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

    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永遠慈眉斂目地瞧著人間

    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就是惡劣到骨子里的荒誕風流,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

    垂著目,只應了聲好。

    “你瞧著實在興致缺缺,”謝淮驍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哪怕這溫柔并非給的,他平和地笑道,“罷了。今日太冷,急著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我先回房。”

    他說完這話,兀自丟下離開了。

    屋內烘著好幾只炭盆,圍屏半掩著溫泉小池,裊裊白霧騰起一點,謝淮驍低斂著眉,思忖片刻,將衣裳件件解開,直至將里衣也掛在衣架上。

    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將他卷入了沉疴里。

    溫泉池里的水足夠熱,謝淮驍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驅散的同時,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

    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謝淮驍伏在溫泉池邊,汗涔涔地閉著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

    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點光,光影糾葛間難舍難分,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剎那重疊。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黑暗依舊如影隨形。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郁鴻用盡全身力氣,揮起馬鞭猛地一抽——

    馬受了驚,登時發瘋似的拼命跑起來,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謝淮驍被兄長護在身前,心臟狂跳不已,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小刀子般的鋒利,刮得臉生疼。

    他迎著風艱難開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哥我們去哪兒啊?”

    昨夜他于夢中驚醒,撫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樣沉靜,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鬧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濃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活著的人卻越來越少。

    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謝淮驍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齒打顫,胡亂躲著帶武器的兵,到處淮驍找父兄與弟弟。死人疊著死人,這具不是,這具也不是

    他沒能找到至親,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

    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郁鴻,郁鴻帶著他從后門奔馬而逃,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

    期間謝淮驍問父親,郁鴻不答,再問郁漣,郁鴻也不答,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只好艱難抬頭望向兄長。

    ——卻只看見他通紅的眼。

    郁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水珠沒能貼著臉滾下來,便被強風吹得干透,惟有帶著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謝淮驍沒見過他哥這樣,頓時慌了:“哥、哥你別哭,我們給他們報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鴻突然開口,聲音平穩鎮定,艱難地擠出個笑來,“是個小男子漢了。你能獨當一面,對嗎?”

    謝淮驍忙不迭答話:“能!我能!”

    話雖脫口而出,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

    “那好,”郁鴻喘息急促,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阿濯來,牽著韁繩。哥想歇會兒。”

    “哥!”謝淮驍驚疑不定,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他看著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哥你沒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

    電光火石指間,他猛地明白過來——

    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夜奔許久,已是強弩之末。

    它跑不遠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鴻見他不接,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謝淮驍的手腕,“哥要你記住——寧做刀下魂,不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頭。”

    “不、不行!哥你放開我,你要干嘛?!”謝淮驍聲嘶力竭地掙扎起來,他想解開自己的手,卻始終不可得,“你讓他們來抓我!我是個無用的累贅,只會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應是我!”

    他雙眼猩紅,頹然哽咽道:“兄長,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鴻兄長。

    “我們阿濯,會叫兄長了。”郁鴻伸手揉揉他凌亂的發頂,低低地喃喃,“秋風起,臘味熟[1]……阿濯,哥哥饞了。”

    “我們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來了,”謝淮驍胸腔起伏不已,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淚淌下來,沒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著干涸在臉上,“你別管我了……”

    “兄長,你走吧!”

    郁鴻不再回話,只深深地盯著他。倏忽,他一把將謝淮驍推倒,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隨機狠狠一抽馬鞭、縱身一躍——

    那山道旁,皆是斷崖!

    “——嘩啦!”

    謝淮驍從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水霧氤氳在房間里,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鼻腔里灌滿了水,方才險些窒息。

    謝淮驍搖搖發昏的腦袋,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身上熱過了頭,宋遭都浮上層緋色,眸色卻深若寒潭。

    第 90 章   晴日

    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

    謝淮驍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終于活過來似的,喟嘆出一口氣來。

    這地兒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還是別來為妙。

    謝淮驍透過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風聲寂寥。他有一搭沒一搭想著,這么晚了,酒也當醒了,還不回來么?

    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謝淮驍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

    硬著頭皮,一把將門推開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

    謝淮驍此刻正在熱水里頭沉浮著,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他見回來,躲也不躲,站起身來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霧里藏花般釀著風情。

    謝淮驍朝他笑得慵懶,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著一尾曖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著那,讓他幾乎不敢再看。

    謝淮驍倒是絲毫不覺似的,他摸了把額間汗。

    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

    謝淮驍的聲音含著笑:“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

    “忠貞”這個詞被他用在身上,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可偏就叫徑自對號入座,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

    他強撐著嗆了謝淮驍一句:“如世子所言,不過是人前做戲。”

    “是么,”謝淮驍眸色戲謔,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著的星子,委實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干脆就將我當成他”

    驀的抬起了臉。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謝淮驍,你不要得寸進尺。”

    “是我得寸進尺嗎?”謝淮驍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驁,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

    謝淮驍冷笑一聲:“我倒想問問,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

    “這同你有何關系?”皺著眉繞過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謝淮驍一把捉住了手腕。

    這人從小長在嶺南,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這點那晚早見識過,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里出來,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

    恍然間以為自己摸著塊暖玉。

    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這樣安靜的雪夜,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

    謝淮驍說:“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

    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

    他又問:“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謝淮驍說這話的期間,一頭濕漉漉的烏發都散下來了,他一手把著的腕骨,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著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著他,說:“那晚是你說的,我們不過兩條敗犬,一同拴在這煊都。”

    “關在一塊兒而已,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

    “原來因著這個生我的氣呢,”謝淮驍望著他,整個人都貼近許久,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本能地退后一步,謝淮驍瞧著他窘迫的神色,說,“云野,長夜漫漫,別總給自己找不快活。”

    謝淮驍借著他的身位輕輕一探,手上便夠著了那塊帕子,他頗為懇切道:“這樣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一個字都不愿信。

    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此刻忽然來這么一出,與其信他良心發現,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

    憋著點羞惱,他松開謝淮驍的手腕,垂著眸盯住自己腳尖,說:“夜深了,擦干凈早些休息。”

    謝淮驍嘖了聲:“你這人好生奇怪,不愿說時你硬要問,愿說時你倒不樂意了。”

    謝淮驍似笑非笑瞧著他:“云野,你比郁漣還難伺候。如此看來,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

    哪兒聽得了這話,從謝淮驍手里一把扯過帕子,蓋在他腦門上,羞赧道:“擦你的頭發!”

    謝淮驍的笑聲從帕子下面傳來,稍有些悶,再待不下去,轉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謝淮驍擦著頭發,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就這么一間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回頭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謝淮驍右眼下小痣。

    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著的天地,房間里蒸騰著溫泉水的熱氣,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覺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風,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

    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里,燃著一線幽微的煙,不知隱入了何處。

    這樣的夜晚,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閑、共赴春宵。

    謝淮驍見他看,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問:“你睡里面還是外”

    這話沒能問完,謝淮驍忽的住了嘴。

    ——幾滴血順著的下頜滴下來,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這紅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謝淮驍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他瞧著,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

    “小將軍,你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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