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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吃面人兒

    長纓颯沓,破風而至時帶著悍然兇猛的氣勢,謝韞閃身避過,繼而迅速以手中長劍擋住雪亮槍尖,兵器摩擦間發出嗶剝錚響,震得謝韞小臂發麻,踉蹌著朝后退了幾步。

    的長槍緊追不舍,轉瞬已逼至謝韞喉頭,堪堪只離一寸。

    “我認輸我認輸!”謝韞揉著胳膊開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這哪兒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來拿我撒氣的。”

    將長槍收回,疾拍著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著這人。

    謝韞訕訕一笑:“這下可以陪我一塊兒去了吧,你氣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動了——云野,多少惦記點兄弟情誼。”

    “你退步不小,”淡淡掃他一眼,“改明兒知會你爹一聲,年后還是早日入營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長的是遠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過你。”

    此話不假,謝韞的父親是一路從鎮北軍騎射營里提拔起來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著他爹學得一手好騎馬射箭的好本事。

    不過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從小到大雖彈鳥射兔打了諸多牙祭,揍也沒少挨。

    他爹調至煊都都指揮所后,諸多雜事纏身,比不得鎮北軍中能看住人,謝韞徹底放飛自我,待他爹發現時,早在煊都各路玩樂場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韞屁股還隱隱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狀,打發了府內下人收走他倆的兵器,苦著臉說:“你往那兒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還算好相與的,多在這煊都認識幾個人也不賴啊。”

    “雅集這遭要是不成,緊接著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見小寒一面。”謝韞瞧著他的臉色,得寸進尺道,“年后不用你說,我早已決定好入營考武舉了。好云野,這次不去瓦舍那種熱鬧場子,就那么幾個人。”

    “就算你倆相互置氣,你舍不得兇他,不也已經拿我瀉完火了嗎?”

    額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別瞎說,閉嘴。”

    謝韞一下樂出聲來,撫掌道:“郁二好手段啊,給你溜成這樣,我都是頭一回見呢。”

    “謝韞,”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著謝韞,出聲嘲諷道,“要對他這么感興趣,我看也別辦什么雅集見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謝韞又驚又慌,立馬三指并攏朝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對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著了,頗為不滿地唳叫回去,躍躍欲試地拍了兩下翅膀。

    這陣兒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東青便掠翅入了鉛色長空,很快瞧不見蹤影了。

    看著這小子一臉慷慨憤然的模樣,嘆了口氣:“就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無果,來了煊都被迫成親,這經年久藏的愛慕便像雪粒揚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曠野的風聲撕扯著他,破破爛爛地四下飄散,不知得歸何處。

    自己雖已不可及,謝韞總還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幫上一點。

    ***

    有風卷過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謝淮驍下馬時偏頭打了個噴嚏,典廄屬慌忙迎上來噓寒問暖,謝淮驍沖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問:“屋里烘著碳嗎?”

    “自然,”典廄屬瞥見眼前這位凍得泛紅的鼻尖,連忙把人往屋內引,邊走邊仔細瞧著他的臉色,用慣常的一詠三嘆調說著正事,“再過幾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壇冬祭,滿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慣例,咱們得備好棕、白、鐵色馬共一百匹。今年鎮北軍回來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幾匹以備不時之需——少卿大人,您請過目”

    典廄屬將一薄子往謝淮驍手中遞,謝淮驍只草草掃了一眼,不耐道:“你看著辦就行。”

    說罷,他便沿著長廊溜進屋去了。

    屋內實在暖和過了頭,一群養馬的糙漢子哪兒這么畏寒?謝淮驍心下生疑,進正堂時放輕了腳步,一點點繞過了屏風。

    趙修齊正坐在軟椅上,見人來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溫聲道:“世子,幸會。”

    謝淮驍斜倚著屏風,半抱著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國子監到了年底,已經日日休沐了嗎?”

    趙修齊手里捏著顆冬棗,聞言也笑,說:“世子聽著可不大歡迎我來。”

    “沒有的事兒,”謝淮驍朝他走過去,替趙修齊把話補全乎了,“左右不是司業大人想來的,是五殿下想來云松山跑馬玩兒,是么。”

    兩人相視,一瞬無言。

    謝淮驍也從果盤里撿了顆棗丟進嘴里,不如他在寧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問:“五殿下呢?”

    趙修齊扭頭看向身后,溫聲喚道:“阿言。”

    “兄長。”趙慧英從椅背后面探出半個腦袋來,他仍記得那日趙修齊狐裘領上灑落的血梅,對謝淮驍抱有敵意,抿著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這目光絲毫沒有震懾力。

    趙慧英很生氣,也可很誠實,趙修齊親自教導了他的為人處世,分毫不許他撒謊。

    謝淮驍眸中冷極了,好似結著層霜,這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直持續到了他抱著小孩踹門進莊子正堂時。

    堂內的小十雙眼睛都隨著這轟然的破門聲一起,齊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還是熟面孔。

    謝韞:“”

    謝淮驍:“”

    :“”

    到底是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實在一言難盡,冷聲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來這兒。”

    謝韞頭皮發麻,訕訕笑了一聲,咽著唾沫艱難開口問謝淮驍:“一塊玩兒”

    ——話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腳,生生將那個“嗎”字咬著舌尖咽了回去。

    謝淮驍沉默少頃,趙修齊正好也追上了,他將小孩一把塞到趙修齊懷里,雪片和冰碴盡數化作了水,從他指尖滑落。

    流經之處,染上點微透皮膚的紅意,倒是遙遙同謝淮驍的鼻尖相呼應。

    謝淮驍抬眸掃視屋內眾人,徑自走到身邊坐下,說:“好啊。”

    他又露出個笑來,狀若無意地問:“云野,在玩兒什么?”

    他挨得這樣近,冷氣和緋色都若有若無地繚繞在身側,只好強忍著不去瞧他。

    謝淮驍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兩人身子皆是一動不動,倒在人前顯得十分相敬如賓。

    窗外的風還在刮,頭上雪粒化作水,順著謝淮驍的發梢滴下來,落在指尖。

    ——“啪嗒。”

    第 92 章   心悅君兮

    他說話間,竟直接從袖里摸出把短匕,輕輕拍在身側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過近的紈绔臉上。

    那人駭然變了臉色,席間眾人動作皆停了,忽的闃然無聲。

    謝淮驍毫不在意,朝那渾身僵硬的家伙主動湊近一點,溫聲細語道:“……譬如現在。”

    他說完這話,同沒事人一樣兀自舉杯祝酒,眾人只好硬著頭皮接下,席間氛圍一時吊詭。

    唯有謝淮驍神色如常,回座繼續剝他的橘子去了。

    他撿著片刻清閑,斂眉垂目地安靜回味著方才聽得的一切。

    此前沒見過玉奇這個人,只聽著他的境地,卻好似恍然瞧見了十來年間的自己。

    ——不過一個從淤泥里爬上去,一個從云端上跌下來,身上均沾著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凈。

    冬日大寒,這大抵是個分外無事可做的季節,人一閑著,無風也能起浪,遑論早竄在大街小巷的風流韻事。

    這場席間的愁云很快被酒色沖散,各家紈绔同各自身側舞姬間的言語動作愈發沒了分寸,喝的酒全進了腦子,恨不能撕開最后一點人皮,當場演上一出活春宮來。

    謝淮驍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這地方他待得煩,卻也一直沒說要走,到底沒當眾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實在很不自在,席散盡時,他將人單獨攔下來。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著舌頭拍拍謝淮驍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氣惱,云松山那邊兒有個溫泉莊子,改日咱倆同去,不帶這些人——算是給世子賠禮。”

    謝淮驍用扇柄將他手輕巧撥開,溫聲細語道:“本也沒把我怎么著,還是不了吧。”

    “在下|體弱,本就耐不得寒。一來二去三折騰,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擔心。”

    夫浩安醉眼朦朧地盯著他:“當真不去?”

    謝淮驍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煊都飄著雪,鉛云重重疊疊地壓在人頭頂上,一只小雀從臥月坊屋檐下探出頭來,避開掉落的小冰碴,扇著翅膀獨自覓食去了。

    它一路迎風過雪,感官也凍得麻木,待到察覺危險時已然晚了——鋒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鎮北侯府上方響起海東青滿足的唳叫。

    這幾根帶血的絨羽被風晃晃悠悠地吹進門縫中,飄落在一雙玄色鏤金高筒靴前。

    這靴子的主人冷著張臉,聽著身側之人說個沒完,強耐住將他轟出去的沖動。

    謝韞絲毫不覺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仍攬著的肩同他軟磨硬泡:“云野,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我已同小寒說好了,她大哥梅元駒親自陪她,一同過來這溫泉莊子,咱倆不過在那兒辦個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憐巴巴地望著:“你不過出個面,他爹若知道當日你也去,肯定會允的。”

    把他手推開:“上回陪你去金隱閣已是鬼迷心竅,這回誰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來?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詩作對,這回說什么也不去了。”

    謝韞一聲哀嚎,指著他:“你夠狠心!”

    他抬腳就要走,門已開了半扇,到底沒忍住,又抻著腦袋期期艾艾道:“當真不去?”

    斬釘截鐵:“當真不去。”

    夕照將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直直沒入墻根的積雪堆里,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庭院太安靜,反教謝淮驍后知后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他攏著袖,呼出口熱氣,狀若無意地問:“徐慎之怎么沒來?”

    “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靴底碾著雪,挪開一點,說,“逸之孩子心性,素來喜歡熱鬧,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

    “他本就是半個孩子,”謝淮驍沒頭沒尾說,“熱鬧點多好。”

    朝他看過去,很快聽見謝淮驍繼續道:“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鬧,常常鬧過了頭,被我爹和大哥教訓。”

    他望著目極之處的云松山,眼見著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云里,老松張著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沒,說:“歲末了。”

    心下微動,也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輕聲道:“是,新年將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過,春天就要來。

    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二月里便開始草長鶯飛,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謝淮驍不過十二歲,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郁鴻正十七,個頭竄得太厲害,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里,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

    謝淮驍靠在亭柱上,嘴里叼著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陽底下瞇起眼仰頭敲兄長,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

    郁鴻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腦袋:“小崽子,這身怎么樣?”

    謝淮驍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經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樣。”

    郁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你皮又癢癢了是不是?”

    “我勸你穩重一點,”謝淮驍借著柱子躲他,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我這叫見人下菜碟,”郁鴻拎起他后領,去撓他的咯吱窩,笑道,“對你謝淮驍嘛,就只能這樣!”

    第 93 章   消息

    “來了煊都才算開了眼,這地兒實在好玩,可憐在下囊中羞澀,卻也想多在懷里揣上幾兩銀子,聊供玩樂。”

    謝淮驍搖著扇子笑開了——這湖扇正是譚書那把,夫立軒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下微動,耳邊聽得謝淮驍繼續道:“夫大人不必為難,冬祭在即,又將近年關,禮部也實在分身乏術,難以面面俱到。”

    “據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飾品等不成文的慣例,至今也沒捅出過什么簍子——現夫大人既然憂心諸多事情,在下又剛巧無事可做,何不賞臉,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請?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謝之禮,于我于大人,皆是兩全其美。”

    “還是說,夫大人信不過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這話分明帶著點脅迫和質問,可他說話間,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變得燙眼張揚起來,一雙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著欲|望,反叫夫立軒松了一口氣。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見,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軟肋。

    謝淮驍要是個如同般端方赤誠的君子,反教他難辦,可他圖錢圖色圖玩樂,風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樂,人心就易麻木短視。

    夫立軒啜了口熱茶,喟嘆道:“世子說笑,此事自然有得談。”

    “還望世子不要心急,樁樁件件,還得商量著來。”

    “夫大人果然爽快,”謝淮驍得意洋洋地叩著桌,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軒貼近一點,笑著問,“眼下這茶,滋味如何?”

    夫立軒朗聲大笑,舉盞飲盡了,握著空杯朝謝淮驍作揖道:“的確名不虛傳。”

    謝淮驍溫然一笑,開口繼續道:“此事也并非僅為了我一人。”

    夫立軒將茶盞擱了,問:“此話怎講?”

    “夫大人有所不知,”謝淮驍嘆了口氣,攏著袖瞧向他,眼睛里帶著點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黃沙千里不宜農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連年來犯,眼下雖暫且消停了,卻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叫我絲毫沒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著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聽點唉聲嘆氣——夫大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實在見笑,可我愁得很吶。”

    夫立軒戴著暖耳暖帽,也揣著半干枯的一雙老手,呼出口白氣來,家中長輩一般慈愛和藹道:“既然世子同宋將軍如此琴瑟和鳴,又為何整日流連煙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謝淮驍頗為無辜地眨眨眼,不緊不慢道,“宋將軍自然處處都好,可壞也壞在處處比我強。這點上了床自然盡興,可下了床就是掃興。”

    謝淮驍笑得繾綣,吊兒郎當地繼續說:“我這人就這樣,總得咂摸著軟香玉,聽一聽勾欄小曲,他如今錦袍加身風光在側,說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卻只被皇上打發著養馬,無事可做,可不得玩兒么。”

    他這話堪堪落下,門口忽的傳來一聲興奮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門簾進來,長得肥頭大耳,小山似的,面上絲毫不見竊聽對話的羞愧,一見謝淮驍,反倒拍著手稱贊道:“世子好雅興!”

    “你來干什么,出去!”夫立軒低低喝了一聲,又急忙朝謝淮驍拱手作揖道,“犬子魯莽,沖撞了世子,還請世子見諒。”

    來人是夫立軒的獨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經打探清楚,謝淮驍心下了然。夫立軒過了不惑之年才生了這么一根獨苗,老來得子,寵得太過,夫浩安的紈绔無賴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氣的。

    “論皮囊品相,你確是一絕。”夫浩安笑瞇瞇地奪著步打量謝淮驍,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沒理會他爹的話,“可若說酒肉歌舞,這煊都名場我早已探了個遍,沒人比我更熟!”

    “是么,”謝淮驍笑開了,他眼尾弧度生得這樣好,一笑起來,便連帶著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個表率,帶我一塊兒玩一玩。”

    夫浩安翹著二郎腿,一雙眼死死釘在謝淮驍身上,聞言大笑一聲,便要起身來攬謝淮驍的肩,被謝淮驍輕輕巧巧地捏著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惱,嗤笑一聲道:“求之不得。”

    “胡鬧!”夫立軒氣得吹胡子瞪眼,嘴上還得朝謝淮驍客氣道,“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混賬話,世子別往心里去。”

    謝淮驍險些被剛才的靠近惡心死,他心里越是罵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順:“不打緊,在下倒覺得,同令郎很是投緣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攬夫立軒的肩,他生得實在高大肥碩,一把將自己年過半百的親爹攬在懷里,倒像是山雞摟著只鵪鶉,瞧著十分滑稽。

    夫浩安滿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點事兒,世子都說同我投緣了,這點油水,權當見面禮得了。”

    他說話時眼睛仍在謝淮驍身上,就著這不雅的姿勢,恬不知恥地看他,帶著赤裸裸的玩味。

    謝淮驍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瞧我這張嘴,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著他爹坐下,說,“分明是眼下禮部分身乏術,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憂呢。”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軒只覺胸口鈍痛,直想罵逆子,卻又礙于謝淮驍在場,不得已咽下這口氣,悶聲拱手道:“那便有勞世子了。”

    “好說,”謝淮驍起身舉杯,“多謝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聲道:“事也談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隱閣上了新戲呢,唱的是《調風月》[1],聽聞頗有些新意。”

    謝淮驍氣定神閑地將扇子打開了,搖著風笑道:“閑人一個,自然得空。”

    兩個紈绔有說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軒一人在正堂里,手邊空著的茶盞半傾倒在桌上,光潔瓷面映出一點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著眉心,打發掉過來添茶的小廝,獨自回屋去了。

    第 94 章   線頭

    這戲唱完了,人自然該散,場子里的看客已離得七七八八。謝韞便也起了身,往樓下走了幾步,忽覺不對勁,扭頭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謝韞回來拍拍他肩膀,順著的視線看過去,“怎么了這是——”

    他未盡的半句話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對面包廂的垂簾被人輕輕巧巧撩起半邊,樓下飄灑著金紅紙,頂上高懸著琉璃燈,一雙含情目流轉在光怪陸離間,被秾麗纖長的眼睫蓋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顆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懨懨,摸不清是乖順還是乖戾。

    “我去,”謝韞嘴角喟嘆一聲,瞧見這二位的神態,頓時福至心靈,“小將軍,你艷福不淺啊。”

    他邊打趣人,邊張望著再去看,一掃過去正對上夫浩安的一張臉,兩人大眼瞪小眼,謝韞簡直要喊出聲來:“怎么這姓夫的賴子也在啊!”

    還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廂聽了場戲。

    謝韞猛地捂住嘴,不說話了,只偷偷拿眼睛瞄。

    他這會兒倒是機靈起來了。

    余光注意到他這番動靜,心下騰起點遭人抓包的怪異,可謝淮驍前天夜里的話忽的又響起來,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他自認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權貴,從沒使過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卻被謝淮驍那晚的話弄得啞口無言,甚至于生出點心虛來。

    心虛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就連你,不也只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嗎?”

    謝淮驍那晚的話占盡了理,叫他無從反駁,難堪極了。

    他想開口說并非如此,可他的確因著對方拿郁漣性命作賭燒了兩三天的邪火;他想反問不該如此么,喉頭卻因青州城內萬千家淮驍常燈火而難吐一字。

    他的滿腔私欲追逐著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卻又讓他不得不背負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來越看不清謝淮驍,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來得太輕易,這兩種情緒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鐵籠外纏繞的、生著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傷流血的是他,對方卻總是適時地縮回尖刺,露出點脆弱柔軟的新枝來。

    這人委實太會讓自己難堪。

    譬如現在,他最后那點端方凜然的皮囊好像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開了,瓦舍勾欄里,君子秉性破破爛爛地飄落到戲臺上,同那些飛撒漫天的金紅喜紙無異。

    謝淮驍噙著點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來。

    實在很不舒坦。

    這人怎么總是如此慣于流轉風月場?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轉身就要走,卻聽對面遙遙傳來熟悉清越的聲音。

    “云野!”

    只當沒聽見。

    謝韞連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只好硬著頭皮回神看過去。

    金隱閣里面溫暖,不比外頭的冰天雪地,謝淮驍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長白皙的脖頸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卻好像恍然又瞧見了似的。

    謝淮驍看著他,眼睛里全是繾綣著的深情,說話的調子也像是在溫水里浸過一遭似的,實在叫人發不起脾氣。

    “怎么想來聽戲,也不提前支會我一聲。”謝淮驍遙遙一指戲臺,問,“喜歡這樣的嗎?”

    悶悶地應聲:“還行。”

    “那就是喜歡了,”謝淮驍兀自給他下了定論,笑意一點點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摻著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覺得有趣,我也覺得有趣,實在情投意合。”

    謝淮驍迎著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遙遙繼續說下去。

    “既然喜歡,我今夜便陪你玩兒這個,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睜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謝淮驍,只對上一雙瀲滟含情的眼。

    這聲“好不好”,恍惚間同那夜的詢問一齊響在耳邊,一時怔愣,喉頭梗塞。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窗縫里漫進的夜霧,絲絲縷縷地纏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掙脫:“人生苦短,春宵難得。”

    “這冬天實在太冷。云野,我要你來暖暖。”

    謝韞倒吸一口涼氣,好歹將幾個臟字壓在舌根,夫浩安朗聲大笑,直嘆“活色生香、精彩絕倫”。

    惟有這被似有若無的情|欲裹挾著的二人在四目相對,沉浮之間,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著躁意和羞惱,眸色深沉地說:“跟我回去。”

    謝淮驍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垂簾上的串珠,聞言溫聲應道:“好。”

    第 95 章   入隨山

    輦轎停了。

    車轍碾動和馬蹄踏雪的聲音都消失得干干凈凈,奇宏只恨自己還會喘氣,問也不敢問這兩位爺是否要下轎,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縮成一團裝死。

    天地剎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壓斷墜落,脆響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話道:“好。”

    他掀了簾便下轎,這動作勁兒實在太大,險些將奇宏掀下馬車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這車里還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著腳跑回來,朝謝淮驍道:“世子也快些下來吧,夜里可不能在轎中待著,得趕緊回屋去。”

    謝淮驍勉強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轎,習慣性地想喚米酒來攙扶,微微抬起手時突然反應過來——米酒早被他趕回寧州去了。

    是以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又縮回袖中,謝淮驍沉默地下了車輦,攏著袖穿行過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間去了。

    雪地上留著兩串腳印,起先凌亂地交疊在一起,后又分而轉向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處。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萬千樓舍闕閣靜靜潛伏在暗色里,街上鮮有車馬經過。這天兒實在太冷,就連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縮脖地貼著墻根彳亍,一敲破鑼,扯著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鮮血和烏日根的瞳孔一起渙散開來,深紅色沒入黃沙,蒼嶺山腳一片死寂,的長槍墜地,拽著烏日根的領子向上拖時,對方已經徹底斷了氣。

    徐慎之攜援兵趕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烏日根的頭顱像是截蓬亂的老木,這朔北的胡狼斷了氣,面色慘白地朝著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過蒼嶺,回不了巴爾虎,烈風將黃沙卷入這雙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齊刷刷跪了一片,顫抖激昂的調子鉆進空洞洞的耳道。

    “將軍神勇!”

    “恭賀將軍斬殺烏日根!”

    此戰大捷。

    屋里合該是很暖和的,可謝淮驍的指尖遲遲沒有血色回涌。

    米酒靜靜立在他身側。良久,他嘆口氣,道:“主子,我去為您打盆熱水來。”

    “你跟著我多久了?”謝淮驍忽然開口,將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說,“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頭,“自打當年您將我和米糖救下來,我和妹妹從未離開過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該是他,不應是我。”謝淮驍死死看著他,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涼得可怕,心底也驚疑不定:追蹤布儂達的風聲怎么會到了趙修齊那里——以他的年紀,分明不可能參與進當年之事。

    他雖早查到當年夜襲一事背后還有人操盤入局,可這些年來布儂達口風太嚴,他前些日子將人逼入絕境方才探真切了,這血仇一定得報。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內部消息走漏,趙修齊是從何時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嗎?大哥遠在寧州,如今可還能安全嗎?

    謝淮驍腦袋混沌,今日之事樁樁件件,木錘一般敲打著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煩又躁地惡狠狠道:“你馬上回一趟寧州,消息務必親自傳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頭來見!”

    米酒領命,當即就要走,走前躊躇一瞬,還是囑咐道:“府內并不太平,主子這幾日多加小心。”

    “用不著你操心!”謝淮驍壓不住怒火,抬腳要踹他,米酒趕緊闔上門,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這寂寥的房里,終于只剩下謝淮驍一人,他手腳都發涼,火氣躁意連帶著久違的恐懼一同壓垮了他,他背靠著門一點點滑下來,被掐過的脖頸紅得可怖,后知后覺地愈發喘不上氣來,寒氣順著門縫擠進來,額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涼

    謝淮驍只覺得耳側嗡鳴眼前昏花,在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嶺南夏日往往悶熱,牢房里爬滿密密匝匝的蟲蟻,濃厚的血腥味灌了滿肺——這血不是他的,是郁鴻被齊膝砍斷的雙腿截口處噴濺出的,淌得遍地殷紅。

    活人怎么能流這樣多的血呢?

    一個聲音不急不躁地響在他的耳邊,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儂達。

    他的下頜被布儂達死死卡住,掙不開分毫,雙手都被鎖住吊起來了。

    對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臟污的臉。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還沒經過什么大風大浪,是嗎?你怕,不愿意說,我可以幫忙,不打緊。”布儂達強迫他看向昏死過去的郁鴻,“你看,你也不想見到兄長這樣吧。”

    “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說,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儂達嘆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郁玨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問你,信究竟藏在哪兒?”

    謝淮驍猛地咳出點血沫,從這久遠的記憶里回過神來,哆嗦著摸向懷中一處,短暫怔愣后神色驟然一冷,忽然將外衣里衣均扯開來,上下翻找了個遍,依舊無果。

    ——寧州臨行前那晚,他從郁漣房中帶走的狼毫,不見了。

    謝淮驍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手心幾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聲,抱膝坐著,將頭全埋進胳膊里閉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聽見冬夜里嗚咽的寒風,煊都飄雪不過所隔咫尺,他的家卻被遠遠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遙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云野?云野?”謝韞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學老僧入定啊。”

    “無事,”將他手撥開,“你方才的話,說得實在模棱兩可。”

    “烏日根生前雖驍勇善戰,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頭領烏恩年事已高,漸漸力不從心,朔北十二部之間早就蠢蠢欲動。”面色嚴峻,“他大哥烏日圖壓在上面,他拿什么當必勝的籌碼?可鋌而走險到如此地步,也絕非他行事風格。”

    謝韞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還有人摻上一腳?他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棄義的敗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誰來攪得這趟渾水愈發濁亂?

    這股暗中而行的勢力,似乎對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內部斗爭都頗為了解,竟能暗中聯絡上朔北部族頭領的兒子,又知悉久不親征的宋泓宇將出席戰前議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這樣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將矛盾盡數引到鎮北軍與朔北十二部之間,當真坐山觀虎斗,手眼通天。

    沉思些許,邁著步子慢慢踱出書房,說:“此戰之后,我親斬烏日根的消息飛速傳到了煊都,進而擴散到整個大梁,這頂高帽蓋得這樣快,應當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瀾。”

    “云野,”謝韞跟在身側,皺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長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想把這人揪出來,就得親淌渾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頂澄湛如洗,鷹唳在這樣的好天氣里能傳得很遠,海東青的身影從模糊小點逐漸靠近變大,抬起小臂,穩穩接住了它。

    疾收斂著翅膀看謝韞,被他衣領上的閃光的金絲繡紋吸引了注意力,偏頭就想去啄,梳理著它的背羽摁住了,輕聲道:“大哥總不能護我一輩子。”

    宋泓宇不讓他查,這事他剛開始氣不過,同張兆等人的那場夜宴后便想通了,無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復雜的勢力斗爭之中,盼著他好好斂一斂鋒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還沒什么動作,已經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貴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無論是作為立下奇功的少年將軍,還是作為親近鎮北軍甚至宋泓宇的繩網,都足以讓不少世家權貴垂涎。

    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主動入局。

    奇宏正端著青州茶點送過來,示意他盡數送到謝韞跟前,眼瞧著這家伙吃了好幾塊,才說:“幾月以來,我總盯著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攤子,煊都這邊的形勢所知不多,你待了這么兩年,就算一直打太極混日子也能說上一說,趕緊吃完。”

    謝韞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好歹含著滿嘴吃食控訴道:“幾塊茶點打發了,我就這么廉價?宋云野,你慣會使喚我!”

    沒人知道這偌大的鎮北候府里囚著兩只困獸,渡著各自的苦海,填不滿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堪堪透出點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擋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兩日后,深柳祠臥月坊。

    北風打著旋兒卷雪過長廊,小廝慌慌張張跑去開了門,這風便也趁機竄進來,吹得房內衣衫單薄的舞姬一陣寒顫。

    須臾,她賠著笑穩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傾身喂進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瞇縫著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剛進門的謝淮驍,懶洋洋地開口道:“清雎,可算來了。”

    這話將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謝淮驍身上去了。

    今天這局是夫浩安組的,除了謝淮驍,還叫來了別的幾個紈绔。

    第 96 章   調錄

    沒答話。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鑿在謝淮驍面上,最后落眼至被謝淮驍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發力,腰身緊繃,將謝淮驍掀翻下去。

    謝淮驍嘖一聲,借勢化勁,側身撐地看他,舌尖一點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撲身過去,想直接將人鎖在地上,謝淮驍臉蹭著雪擦過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頸。

    他瞬間反手去打,被偏頭躲過了,又立刻將雙手握實,驟然間屈肘反套,生生鎖住了的喉嚨,將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時貼得極盡,粗重的喘息噴薄著熱氣,化作冬夜里四下彌散逃逸的白霧。

    謝淮驍被后頸處這樣近的氣息燙到了。

    他偏著頭朝后乜,眼尾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他就著這個姿勢,嘶啞著聲音含笑問:“小將軍,當真不知憐香惜玉?”

    厲聲問:“你算得什么香玉!”

    謝淮驍猛地動了,劈手就要打在后頸上,卻被搶先一步卡住了喉結,他霎時呼吸不暢,喉管里發出嗬嗬的聲響,耳畔聽見厲聲低斥:“視人命如草芥,視道義如無物,你實在枉為其兄!”

    謝淮驍忽然笑了,笑間喉頭在手間艱難地上下聳動,他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問:“那怎么辦呢?小將軍今夜想殺了我么。”

    這話帶著實在不該有的莫名曖昧,水蛇一般纏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時,謝淮驍已經將反圈著的手臂一點點鎖緊了,兩人胸背緊密相貼,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勁兒同時竄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幾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謝淮驍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又像游縈耳側,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唯有朦朧的余韻顫在耳邊。

    “你敢嗎?”

    這話倏的刺破了那層紗,兩人手下都愈發用力,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一遭纏斗幾乎同時將對方逼近了窒息的邊緣。

    忽然聽見一聲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開了卡人脖頸的手,將謝淮驍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蹌著滾到雪地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清暉映著庭中山石,烏騅踏雪也受了驚,在馬鵬中煩躁不安地一聲嘶鳴,煊都的夜風獵獵,卷過這囿困獸的牢籠。

    搖搖頭,喉頭亦是艱澀無比,平復呼吸間目光死死依舊盯著謝淮驍,謝淮驍在雪地里撐著身體,也眼尾泛紅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著狠戾。

    這是生理性的紅潮,像紅鯉瀕死之時猛然上揚的一弧魚尾,艷得動魄驚心。

    ——卻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顆小痣明晃晃顯露在這艷色中,扎眼極了。

    啞聲道:“瘋子。”

    “承蒙夸獎,”謝淮驍笑得厲害,抬手擦去一點眼淚,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笑出的還是嗆出的,“可惜猶豫再三,你實在殺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鎮北軍,還有青州滿城,”謝淮驍改換姿勢單膝撐地,仰著頭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同我以命換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聽見了。”

    恍然,居高臨下地用眼刀剜著他,忽的應了聲。

    “是。”寒聲說下去,“若論刻薄尖酸、無情無義,我怎么比得上你郁清雎。”

    就近俯身,將覆滿雪粒的大氅囫圇撿起,一把拋到謝淮驍頭上。那勁兒瞧著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謝淮驍身側,冷眼看著謝淮驍撥開狐裘,露出點亂蓬蓬的額發,寒聲說:“當年若是郁漣,必不會拿兄長人頭作賭。”

    謝淮驍霎時一怔。

    不再言語,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謝淮驍也艱難地爬起身來,兀自朝房間而去。

    回廊中又灌進風,飛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難熬,寒氣能無孔不入地滲進人骨頭縫里去。

    背道而馳之間,二人均沒有再回頭。

    “吱呀。”

    房門豁然開了,灌進半屋寒風,吹得燭火亂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幾個時辰,總算將自家主子盼了回來。

    “早該回來了,主子,您——”米酒話突然哽在喉嚨里,謝淮驍脖頸上浮現的幾道猙獰指印叫他霎時慌了神,“這是怎么了?”

    謝淮驍冷哼一聲,將那沾滿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懷里一塞,煩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閉上了。

    謝淮驍久不再出聲,這房間里一時沒人說話,銀絲碳也安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

    第 97 章   細枝

    趙慧英鬧了這一通,今日又離府走了許多路,還在兄長懷中便點著腦袋打起盹來,趙修齊將他交給仆從,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駕輦轎。

    轎簾極厚,將漫天風雪盡數擋在外面,轎內僅有一人,摸約三十來歲,瞧著瘦骨棱棱,脊背卻繃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著屈身進轎的趙修齊,又順著掀開的那點縫隙流淌向很遠的地方,直至簾帳重新闔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趙修齊看得很清楚,這雙眼里閃過剎那的豐盈,很快在簾帳垂落時重歸寒涼。

    這雙眼的主人既沒出聲,也沒起身行禮,只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字,又捏起來給趙修齊瞧。

    紙上書著的是“可還順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師所言,”趙修齊將沾染寒意的大氅脫下團好,遠遠擱在轎簾前獨凳上,方才挨著此人坐下,替他攏了攏裘衣,又替他細細研起磨來,“當年寧州郁家一事,定有隱情。”

    “謝淮驍此人十分謹慎,并不盡如傳聞中那般短視紈绔。老師,這樣難控的鷹犬,我們真要同其合作嗎?”趙修齊微微仰頭,露出脖頸處凝血的一條刀傷來,“他今日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被喚作老師的那人聽到這話,手下一頓,謝跡暈染開一小團來。

    他呼吸稍顯急促,匆匆擱了筆,顫著手便要向趙修齊拜禮請罪。

    “老師不必自責,我既牽掛幾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獲,闔該走這一遭。”趙修齊連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溫聲安撫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謝淮驍騎著烏騅踏雪回來時,白日已經將盡了,鎮北侯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燈籠還沒撤下,在婆娑冬霧透出些慘淡朦朧的紅光。

    他心里惴惴,著急同遠在寧州的大哥通信,下馬牽繩便直接踏進府門,卻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攔住了去路。

    謝淮驍抬眼看去,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

    少年將軍一個字也不說,只冷冷看著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長廊的幽燈下暈開一片沉默。

    謝淮驍心下煩悶,呵出一口熱氣,朝方向再逼近兩步,開口不耐問:“有什么事?”

    迎著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臉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戲謔的神色。

    他朝謝淮驍身后瞥一眼,只問:“這馬哪兒來的?”

    “一匹馬也要管?”謝淮驍今日沒力氣同他廢話,用腳尖碾實了足下積雪,嗤笑一聲,“我看宋將軍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沒有這樣的好馬,”的目光死死咬著他,不肯輕易放過,“你今日出府騎的也并非這一匹——哪兒得來的?”

    謝淮驍不甘示弱地回望著他,微瞇了眼:“同人打賭贏來的。”

    “謝淮驍,”朝前走一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更近,他比謝淮驍高出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就這般喜歡同人打賭嗎?”

    “過去拿人性命作賭,今日贏了這樣好一匹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謝淮驍被他這么一逼,突然微揚起下巴,十分挑釁地笑了,說話間吐息幾乎漫漶到臉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華加深了這個笑。

    謝淮驍沒理的問題,似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我的命就這一條,總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將至親的性命放上賭桌嗎?”咬牙切齒,幾乎快把每個字嚼碎了,“他是你親弟弟!”

    “那又如何?”謝淮驍絲毫不懼,甚至再湊前一步,幾乎附在耳邊,情人一般低聲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換來他人惜我的命嗎?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錯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連你,不也只憂慮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風猛地灌進回廊,雪粒揚到二人發間面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謝淮驍狠狠摁住,謝淮驍問:“怎么,不愿承認嗎?”

    “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謝淮驍沖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竄到他眼底,落下的每個字都蓄著尾小勾子,輕輕顫著拖長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發力,謝淮驍也不甘示弱,短匕飛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卻被攥著手腕擰翻在地。

    謝淮驍腳下猝然發力,宋鶴閃身鳴躲避之間,被謝淮驍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滾到院中,均沾了滿頭滿身的雪。

    謝淮驍翻身撐起,坐在腰間,憋了一天的悶火此時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惡狠狠地同人對視,呼吸急促間笑了兩聲,說:“原來小將軍真將自己視作正人君子。”

    謝淮驍解著系帶,將那厚重狐裘拋到一旁,啞聲問:“想打架是嗎?”

    “我奉陪到底。”

    第 98 章   小氣

    趙修齊話音剛落,謝淮驍右手冷刃翻飛,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緊緊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間,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壓斷了松枝,在二人間砸出不小的動靜,在這騰升的看不清的雪霧里,刀鋒削破森寒冷氣,直直抵到趙修齊頸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頭來。

    這刀壓得夠狠,硬生生割出一條血線。

    雪霧散了。

    血珠滾落狐裘絨領,活似綻開一朵紅梅。

    謝淮驍盯著趙修齊,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里不急不躁地開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紈绔也好,瘋狗也罷,其實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可就算是爛命,大仇得報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趙修齊沉默片刻,開口問:“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殺了我,世子也沒法活著走出煊都。”趙修齊話里帶著點虛恍,他飽讀詩書,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來行,從沒想過要跟人以命換命。

    不過是知道其殺父仇人的下落而已,這般大的反應,卻像是藏著什么不為人所知的隱情。

    “不殺殿下,”謝淮驍說得很慢,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碎了掰開給趙修齊瞧個仔細,“我便能活著離開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從虎穴脫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趙修齊重新定神,抬眼看著他,“左右需要一些時間罷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還抵在他頸間,趙修齊卻渾然不覺似的,平靜地退身半步。

    謝淮驍的刀沒有追來。

    趙修齊拱手,朗聲道:“令尊當年悍守南境十余載,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實在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今日就算世子不答應,我也會托人送去布儂達的線索行蹤,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說話間起了風,枝稍簌簌聳動,落下些小冰凌來,落了二人滿身。

    “只是當年朔北戰事吃緊,實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當年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何必一再舊事重提。”謝淮驍皺著眉打斷他的話,扯出一方帕子將刀刃上血痕細細擦凈,用完方才拋給趙修齊,“殿下朗月清風,要我做刀,我做得。”

    謝淮驍半垂著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問:“只是殿下所求,究竟為何?”

    “今歲大寒,許多地方遭難,鄴、昌兩州大雪封山,肅蕭千里,凍死者不計其數。豫、徐、崇三州經受蝗災,糧食減產嚴重,餓殍流民遍地。只是臨近歲暮年節,父皇身體有恙,又逢鎮北軍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頌然祥和。幾州災事便一壓再壓,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愿提。”

    趙修齊擦凈了血,平靜道:“父皇日益篤信佛法道學,半月后冬祭之時,或可借天勢卦象相求一二。”

    謝淮驍啞然,半晌方才問:“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趙修齊翻身上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闔著目將韁繩在手心套牢了,溫聲說,“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氣。”

    謝淮驍也上了烏騅踏雪的背,跟隨趙修齊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爭,或僅為一廂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趙修齊莞爾,“父皇心中自有定奪,我又何必思慮太多。”

    謝淮驍眸中孤冷,他實在很不會同這種君子相處,端方凜然的皮囊他見得多了,可撕開來看,無一顆心不是私欲橫流,想來可笑。

    想邀他入營,他今后便有的是時間將此人也一點點剖開來看個究竟。

    待遠遠瞧見了屋廄前翹首以盼的趙慧英時,謝淮驍方才好似無意地說,“冬日林中霧凇沆碭,稍有動靜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錐割傷皮肉,實在不值。”

    趙修齊偏頭看他,頷首道:“多謝少卿大人。”

    “兄長!”趙慧英等待許久,終于將人盼回來了,邁著小短腿跑過來要趙修齊抱。

    臨到跟前兒了,他忽然停住腳,定定看著狐裘領口上的一小團暈染開來的血色。

    “兄長,你怎么流血了?”趙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繼而張牙舞爪地沖謝淮驍而來,“是不是你這壞家伙欺負兄長!”

    謝淮驍雙手托起他腋下,面無表情將人一把高舉起來。

    隆安帝的小兒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這節喉管也那么細,謝淮驍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將其折斷。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極了,將落不落的幾滴淚在眼眶里打轉,偏頭張嘴就要咬他。

    謝淮驍思緒猛地回來,忙將人放下,朝他腦門輕敲了一記,問:“怎么還咬人呢?五殿下原來是屬狗的。”

    ……趙慧英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著被謝淮驍敲到的額頭,眼淚霎時就淌了滿臉,委委屈屈地拉著趙修齊的衣角下擺,仰頭告狀道:“兄長,他欺負我。”

    趙修齊一揉他腦袋,溫聲細語地哄道:“阿言,不可惡人先告狀。”

    “阿言不是惡人,”小孩把腦袋往趙修齊懷里一塞,悶聲悶氣地控訴:“兄長也欺負我。”

    趙修齊抱著弟弟,呵出口熱氣,朝謝淮驍頷首道:“阿言稚子心性,沖撞了少卿大人,還請少卿大人見諒——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別過吧。”

    說完這番話,他便抱著小孩一路朝著候在不遠處的車輦而去了。

    第 99 章   吃味

    鴻寶應了聲,沒看謝淮驍,直直退后幾步跪伏在地,說:“皇上明鑒,年節將至,奴才昨兒傍晚出宮探望邱公公。夜來天寒,這路上本來沒幾個人,誰料想正巧沖撞了郁世子的車馬,世子下轎瞧見奴才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奴才退避,便將奴才一腳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聲,轉向謝淮驍,問:“他所言可否屬實?”

    “屬實。可是,”謝淮驍頓了頓,并未跪下請罪,“這事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將受了傷的手背露出來給隆安帝瞧見:“我此前不曾見過這位公公,只當是宮里哪位小太監,一時氣惱,想著踹便踹了。”

    “胡鬧!”隆安帝順手抓起銅鏡摔到地上,纏枝蓮紋裂得七零八落,有幾片飛濺至謝淮驍腳邊,鴻寶嚇得一縮,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連咳好幾聲,指著鴻寶對謝淮驍斥道:“就算只是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你也不該如此欺辱!”

    鴻寶沒料想今日隆安帝為他發了這樣大的火,連忙向前爬了幾步,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來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還請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動怒,有損龍體安康。”

    謝淮驍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復又跪著身子冷聲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罰,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沒吱聲,手中撥弄著一串玄色流蘇的翡翠持珠,揮手屏退了鴻寶,方才同謝淮驍沉聲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過換條狗伺候著。阿濯,朕知你愛玩兒,玩兒起來不拘小節,但也不該如此招搖。”

    謝淮驍連忙稱是,裝模作樣就要聽旨領罰。

    “慢著,”隆安帝面上陰郁地打量著他,開口問,“你這手怎么弄的?”

    謝淮驍沒正形地一笑:“小將軍的海東青認主,見不得我同他過分親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聲,緩緩將手中佛珠一顆顆捻動,半瞇著目仰靠回榻上,謝淮驍聽訓間數清了子珠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顆。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賢位。[1]

    謝淮驍心下無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這自詡的賢帝終于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歲暮,不久便是年節。既然除了玩樂無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領少卿一職,磨一磨你這過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闖出禍事。”

    謝淮驍立刻跪下謝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給人瞧見,朗聲道:“臣領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愛臣。”

    “得了便宜還賣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著他,陰沉沉的一張臉此刻方才露出笑來,揮著手趕人離開,“少添些亂子,下去吧。”

    翌日一早,謝淮驍便帶著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領差,他昨日自宮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燒,好歹被米酒關在房內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學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門,他便鉆進暖轎內,由米酒駕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門。

    太仆寺卿賀晨朗早早便帶人侯在正堂,他打聽過這位剛同宋將軍結親的郁世子,知道此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可這蕩手山芋偏被拋到了他手里。

    他身為太仆寺卿,掌車輅、廄牧之令,少卿為其下臣,共設有兩位,一位管著諸多雜事,譬如隨扈出行一類,另一位則專理煊都城郊軍馬場事宜。[2]

    只是不知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個。

    賀晨朗心下一時發愁,眼見這位大爺由仆從貼身服侍著方肯下轎,愈發覺得對方這般矜貴,斷不可能挑撿這管理馬場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著這位爺平日里少來太仆寺衙內添亂。

    謝淮驍一想便知賀晨朗的諸多憂慮,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禮,溫煦道:“在下謝淮驍,表字清雎,見過太仆寺卿賀大人。”

    堂內站著的幾人均是一怔,沒料想到會是這般和諧的開場,氣氛一時吊詭。

    賀晨朗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回了禮屏退眾人,同謝淮驍好一番客套,方才將話題引入正軌,將少卿之職簡要陳述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世子心悅何職?”

    謝淮驍坐在如意椅上,正抿著瓷盞中溫熱茶水,聞言一笑,說:“賀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此?”

    “這”賀晨朗一手搓著膝上官袍,謹慎答話道,“天子之命,我等豈敢妄加揣測。”

    “是因著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傷了皇上身邊近身侍奉的內監。”

    雪粒揚在冬日烈風里,撕扯著太仆寺院內小小的一囿天地,謝淮驍在這風里籠緊了狐裘,欣賞著賀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換了個翹腿的舒服姿勢,狡黠一笑,喉頭由上至下輕微滾動一遭,慢條斯理地說:“皇上打發我滾遠些呢,賀大人,我可有得選嗎?”

    大抵是命運弄人。

    趙修齊溫玉般的聲音響在耳邊時,謝淮驍方才回神。

    趙修齊將趙慧英放下來,囑咐典廄屬領著去屋內吃些熱食,又對謝淮驍說:“聽聞世子除卻頗有伯樂之才外,騎馬射箭也是一流。”

    謝淮驍漫不經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說笑,不過整日吃酒作樂,全做玩樂消遣,上不得臺面。”

    “世子謙虛。”趙修齊招招手,一仆從便牽來匹高頭大馬,這馬同樣膘肥體壯,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無,幾乎要同茫茫天地融為一色。

    趙修齊恭謙道:“此馬名喚照夜玉獅,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喚作烏騅踏雪。”

    “久仰世子騎藝,修齊不才,今日也想比試一番。”趙修齊說,“若是世子贏了,那烏騅踏雪便贈與世子。”

    謝淮驍饒有深意地看他,問:“若是殿下贏了呢?”

    第 100 章   得寸進尺

    “這有什么好可惜的,”謝淮驍將鴻寶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緊緊貼在鴻寶因飲酒而發燙的皮肉上,好似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鴻寶,在其耳側溫聲回話道:“我不過中人之姿,公公抬愛。”

    可他手上越發緊的力氣也使這溫煦愈發吊詭,鴻寶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來。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想要將手抽離出來,卻被謝淮驍猝不及防地一擰,將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謝淮驍的聲音好似若即若離的夜霧,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鉆。

    “公公今日席上,既說謝淮驍刻薄陰險,我又怎能辜負公公美意——不叫公公親眼見識一番呢?”

    鴻寶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謝淮驍抬腳往他膝彎狠狠一踹,鴻寶疼得眼前一黑,卻緊咬牙關不敢出聲,冷汗直冒地撲通跪倒下去。

    謝淮驍繞行至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輕紗擋住,看不真切。

    只是從這帷幕下傳出的聲音,卻依舊溫煦得很,絲毫不顯慍色。

    謝淮驍所說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時剛至,宮里便差人來傳了圣旨,點名道姓要他去養心殿一趟。

    他早有準備,規規矩矩隨內監進了養心殿時,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著薄紗簾帳,手里捏著個掐絲琺瑯纏枝蓮紋銅鏡。

    謝淮驍跪下請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話,全當沒他這個人,仍是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的琺瑯雕器,翻來覆去細細看過。

    謝淮驍一言不發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內力護體,跪了不多時,雙膝便冷得沒了感覺。

    直至一刻鐘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態龍鐘的眼皮,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起來吧。”

    謝淮驍方才慢吞吞挪著腿,從地上站起來了。

    隆安帝擱了銅鏡,稍一抬手,鴻寶便低眉順眼地從內室快步走了出來,他步子明顯有些跛,一路小跑著跪在隆安帝腳邊,開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著謝淮驍蔫頭巴腦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還要來朕面前做出這副可憐樣?”

    “哪兒能啊,”謝淮驍笑了,說,“我這不是來向您請罪了么。”

    隆安帝瞧著他:“你是在怪朕小題大做嗎?”

    他復示意鴻寶:“你且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那便全當同世子交個朋友,”趙修齊溫聲細語道,“也算不負今日一場相逢。”

    他遙遙一指視線盡頭煢煢孑立著的一顆老松,說:“便以那處為終點吧。”

    語罷,他干凈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獅,沖著遠處終點奔馬而去。

    謝淮驍輕笑一聲,旋即上馬,胯|下烏騅踏雪猛一鼻噴,欲將此人搖下馬去,謝淮驍卻猝然揚鞭,凌空撕扯出一聲“咻”響,打得烏騅踏雪怔愣一瞬。

    謝淮驍握緊韁繩,在腕上纏了兩圈,鞭尾掃過馬身,伴隨著馬上之人冷霧一般若即若離的含笑安撫。

    “乖一點,”謝淮驍手上長鞭點著馬背,朗聲道,“駕!”

    烏騅踏雪好似離弦之箭,沖前方一人一馬筆直追去,逐漸縮小成飛速移動著的黑色小點,再看不清了。

    “咔嚓。”

    干枯灌木斷裂的聲音從身側響起,謝淮驍勒馬,趙修齊牽著照夜玉獅,踏斷枯枝,從樹后悠然而出。

    “殿下贏了,”謝淮驍平靜道,“殿下騎藝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輸了。”趙修齊籠著狐裘,玉面微紅,明顯有些力竭,可見這一趟跑得并不輕松,“在下不僅先行,還占著同馬相熟的便宜,卻也不過堪堪快于世子一線。”

    謝淮驍頷首,敷衍道:“殿下高義薄云。”

    趙修齊清潤一笑:“世子果然與傳聞中有所不同。”

    謝淮驍盯著他,舔舔凍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臉上卻只露出個吊兒郎當的笑來:“清雎愚鈍,平日只愛勾欄聽曲,聽不懂讀書人的彎彎繞繞。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他說這話時正翻身下馬,手下已經摸著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溫熱,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縫間。

    趙修齊微微一笑:“世子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將在天地壇舉行,照舊由禮部尚書夫立軒夫大人主理。”趙修齊拱手說,“煩請世子代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謝淮驍懇切道,“我這人最怕沾上麻煩。一匹馬而已,我又憑什么答應二殿下?”

    “世子一定會答應的。”趙修齊同他對視,說話聲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滾落玉盤,“世子不想知道——布儂達現在何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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