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氛氳。
在高空中待了近十六個小時,下飛機后才發現這邊正在下著小雨,視野里霧蒙蒙的,呼吸之間充滿了水汽,帶足了青黎記憶中南方城市的潮濕感。
雖然是休假,但因為匯肯寧的亞太區總部設在這里,所以即使彼此之間僅僅只有幾次工作上的往來,對方依舊貼心的安排了人過來接機。
幾個人在一棟大廈的頂樓吃了晚飯,出來之后,魏欽讓隨行之一的小陸送她,說:“雖然知道你是在這里長大的,但畢竟過去了十年,港城的變化可大著呢。剛好小陸在,他是我們栗總的總助,也是本地人,你有什么事隨時使喚他,還有阿姨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千萬別客氣。”
青黎倒也沒有拒絕,先對著旁邊應下來的青年點點頭,一邊說:“好啊,謝謝。”
“這還不是應該的,”魏欽笑著說,她比青黎年紀要大上許多,容顏也并沒有被保養得完美無瑕,但氣色很是明媚,舉止間都透著干練,此時一手撐著車門,大大方方的打探:“就是不知道你哪天有時間來公司視察工作啊?我好讓底下人做好準備,省得到時候丟人。”
“不工作,休假。”青黎面上的情緒恰到好處,笑問:“魏總這是要給我安排工作?”
魏欽一下就笑得花枝招展,“這我哪敢呀……”
跟這位分公司運營總監寒暄幾句后,終于與眾人告了別,青黎奔波一路,雖然在飛機上睡過了,但其實還是有些累,被派遣當司機的小陸隨意起了幾句話頭后便很有眼色的沉默下來。
青黎坐在車后座,轉頭靜靜地看著外面被細雨沉淀后的都市夜景,滿目朦朧,心底不禁很輕很慢地起了些故地重游的親切感。
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十年,她并不是沒有回國過,甚至也曾在別的地方待過一段時間,但這個城市卻一次都沒有回來。
原因大概是沒有由頭?
年少時候的那些事在她記憶里已經隨著時光淡去了不少,她生性便不熱絡,幼時認識的同學、朋友,自然也都隨著她的不主動慢慢減少了聯系,直至完全失聯,到現在估計都要成為陌生人了。
而她這次回來,主要是因為周青黎的母親生病了,乳腺癌中期,她原本打算的是把人帶在身邊治療,但母親年紀大了,不愿意來回折騰,青黎便把她從運城轉進了港城的醫院。
其實自那年青黎與這位母親相認之后,除了留下聯系方式外并沒有多少交流,后來青黎出國,溝通就更少了。
但或許是因為對方給她寄過幾次東西,類似于手工織的圍巾手套,家鄉的特產醬料,甚至一些自制的食物……雖然并不昂貴,可也足夠將彼此的關系維持在一個即使斷斷續續卻終是沒有完全割裂的地步。
青黎本來也并不介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去保護這具身體原本應有的情感。
第二天先去了躺醫院。
港城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型都市,醫療資源足夠豐富,但依然禁不住一房難求。青黎雖然多年不在國內,可好在身邊四通八達的也能連串上關系,便早早地托人訂了間私人病房。
她在樓下報了母親的名字——林雯,很快就被對應的護士引了上去。
林雯今年已經年近五十,早已經再次成家,新任丈夫同樣是二婚,模樣看起來有些木訥,但性子很忠厚。兩個人生了個女兒,叫章馨,今年才七歲。
青黎知道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所以無論當年林雯問她自己結婚或者懷孕的意見時,她都給予了支持和理解。
青黎到的時候她們一家三口都在,所以她沒怎么停留,見過面后很快去跟主治醫生打招呼,對方耐心地給她講了下情況,又再次確定了三天后的手術時間。
再回去,私人病房里就只有林雯和章馨兩個人在了。
彼此并不是很熟悉,林雯因為生病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情緒起伏又大,沒說幾句話就要掉眼淚。小姑娘靠在另一側床頭偷偷摸摸地瞅青黎,但也沒有忘記時不時的伸出小手幫媽媽擦眼淚,細聲細語地勸她不要哭。
青黎原本是帶了點走形式的意思回來看望的,但這會兒,也不由得被這種氣氛引出幾分悵然。
“可能,可能這就是我的命……”林雯擦了擦眼睛,好一會兒才又打起精神,問她:“你這趟回來,假期夠嗎?可別耽誤工作。”
“夠,”青黎點了點頭,“您不用擔心我。”
“那就好那就好,其實你不回來也沒關系,你能把我轉到這來已經做得夠多了,沒必要來回折騰一趟,那么遠,光機票就要花不少錢,唉,還有生病住院的,你花在我身上的太多了……”
青黎在對方不受控制又走向悲情的絮叨聲中削一顆蘋果,她手指靈活,銀白的刀刃在手中如同玩具一樣乖順而聽話,鮮紅的果皮一圈圈地展開,中間沒有絲毫斷裂。
林雯沒胃口吃,青黎就把蘋果遞給了章馨。
章馨手指頭短,一只手拿都拿不住,青黎便找了個水杯蓋子給她切成了小塊放上面。
小女孩終于放下防備心理,在她身旁小聲說了句:“謝謝。”
青黎說:“不客氣。”
林雯在這時正好問她:“青黎,你既然回來了,什么時候去時家看看?”
青黎抽一張濕紙巾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果實汁液,說:“還沒確定呢。”
林雯以為她還沒確定時間,聞言語氣便帶著點小心,勸她:“既然回來了,還是盡早去看一看,畢竟,畢竟也在他們那邊住了幾年,于情于理都該去探望一下。”
青黎沒接話,只是隨意應了下。
“也、也不一定非要去,我就是說說,去不去都隨你的意愿。”林雯仔細看過她的臉色,又趕緊補充道。
青黎不禁笑了笑,說:“我知道。”
但事實上,青黎確實沒打算去時家,當年離開已經斷得足夠清楚,而她本就不喜歡與人有過多親密的牽扯,自然也沒有意愿重新去經營這些感情。
不過,也不需要刻意回避。
那天她讓小陸定個地方,她去請幫忙跟醫院牽線的朋友吃飯,那人又帶了幾個別的人,其中竟然有李戎。
相比于李戎本人,青黎對港城李家了解得更深點,她少年時就知道李家是做建材生意的,雖然偶爾也會開些小樓盤,但大多數是跟在時家后面啃骨頭喝湯。
可這幾年李家顯然有了別的運道,連續參與了好幾個官方主持的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勢頭也隨之水漲船高,慢慢地爬了上來。
而李戎,早前這個為了時宴舟出頭鬧著要抽她耳光的浪蕩青年也已經從內到外都換了層皮,身上穿著深褐色的復古西裝馬甲,通身透出一股成功男人既成熟又雅痞的精英范兒。
“青黎,你從國外回來怎么不提前說,要不是今天,我可一點都不知道你回來,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李戎笑著說,語氣帶著十分親近的不滿,神色中也看不出曾經任何齟齬。
青黎抬眼看他,不咸不淡地說了兩個字:“是嗎?”
李戎看了她半晌,笑著靠在椅子上,問她:“怎么,還生氣呢?”
青黎表情淡淡的。
李戎手指敲了敲桌子,很快站起來,大大方方地說:“年少輕狂不懂事,惹周小姐不快是我的錯,別的先不說,我先喝三杯賠罪。”
他說完后也沒看青黎的反應,徑直倒滿一杯酒后沖青黎舉了舉,而后干脆的一口干了。
旁邊有其他人看見,立馬就鬧哄起來,三杯即停,場面便足夠熱鬧。
只青黎還一直沒有說話。
她掃了眼主陪位的人,對方雖然也在活躍氣氛,但神情中已經露出幾分尷尬。認真來講,她其實跟對方并不熟,請他吃飯也僅僅是因為安排醫院的事。
青黎停頓了兩秒,舉起杯子輕抿了一口,說:“身體不舒服,見諒。”
“沒事,你隨意,”李戎很快就順著桿子下來,笑得更加情真意切,“青黎,今日且不算,趕明我必須單開一場為你接風,再怎么著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這事可不能做的失禮,到時候你可要來賞臉啊。”
青黎勾了下唇角,并未接話。
中途青黎出來透氣,小陸也機靈地跟了出來。
青黎說:“你幫我查一下李戎怎么回事。”
小陸點頭先應了,過了會兒才說:“其實之前千信建設跟咱們公司有過合作,我聽說他們在搞一個島嶼開發的項目,最近一直在迎外資,不知道跟今天有沒有關系。”
青黎聞言輕輕挑了下眉,說:“那這手段夠快的。”
她停頓了片刻,最后又轉過頭:“你明天找個時間,把千信建設這個島嶼項目的資料發給我。”
“好的。”
兩人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回去后沒多久青黎便起身了,她是這桌的主人,她一請辭,其他人自然也都紛紛表態酒足飯飽,一行人便簇擁著往外走。
他們這次定的地方是個偏古風的私房菜館,整個建筑坐北朝南,左右兩處小三院,彼此連通的是曲折蜿蜒的人工溪流和長長的檐廊,基本都是單向匯集到大堂,按道理說很難會碰到兩撥客人迎面撞上的局面。
但事實上,一群人剛剛穿過垂花門,青黎遠遠便看見時微君從對面走了過來。
同樣是眾人簇擁,她看起來——
她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但此時淺白色的絲質襯衫和迤邐到腳踝的長裙讓她看起來像一只落入塵間的仙鶴。
青黎晃了下神,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沒有任何遲疑的便認出了她。
這種想法在腦子里閃過時,對方也微微抬眼,很輕很快地與青黎的目光交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