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動了下唇,剛想主動打招呼,對面一行人便轉了個彎。
時微君好像并沒有認出她。
這不太令人意外,畢竟是多年未見,彼此的面容雖沒有大變,但身形、氣質都早已經脫離了少年時期的稚嫩。
青黎微不可聞地停頓了下,而后便打算放棄攀談,但很快,耳邊就聽見緊隨其后的李戎揚聲喊了句:“七小姐!”
青黎瞥了他一眼。
同樣看過來的還有時微君。
“李少,好巧。”時微君駐足在垂花門下,但是并沒有走過來。
“是挺巧的,”李戎說著,笑看了一眼青黎,一邊自然地走近了些,說:“平日里見你一面可不容易。”
他話中帶著調侃,時微君卻絲毫沒有要客套的意思,只是看著他。
李戎也不生氣,一副看起來修養很好的模樣,說:“不過今日確實是巧,要不然我怎么能同時見上兩位故友。”他在故友兩個字上加重了些音量,而后看向青黎,挑眉問道:“是吧,青黎?”
青黎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繼而伸出手來,說:“微君,好久不見。”
時微君終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辨認,一雙漂亮的眼睛似乎同時蘊含了沉寂的深淵和星河,視線從青黎的臉緩緩移到那只帶了細細金色鏈條表帶的手,停頓片刻后才伸出手極快的與青黎握了一下。
“好久不見。”
聲音清冽而客氣。
青黎心中對偶遇故人掀起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她松回手,隨意插進風衣的口袋,就聽見時微君不帶任何情緒地問她。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青黎說:“前天。”
時微君嗯了一聲,而后幾乎沒給彼此兩行人寒暄交際的機會,便干凈利落地請辭道:“我還有事,失陪。”
話音一落,她便朝兩人頷首,徑直朝之前的方向走去,身后呼啦啦地跟上一群人,眨眼間便把她的身影完全覆蓋。
李戎在身旁輕輕呵了聲,意味不明地說了句:“半年不見,時家七小姐這身氣派倒越發威風了。”
青黎沒接話,很快也收回了視線。
晚上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快要十一點,飯局雖然不累,但或許是久違這種場面,還沒有適應,結束到現在精神上便帶了些殘留的喧囂,她放了一浴池水,窩在其中等充盈的溫水把身體泡得微微酥軟。
落榻的地方正對著港城有名的清澗湖,前無遮攔,視野開闊,一眼望過去,夜里閃爍的霓虹燈將這座都市點綴得活色生香。
空間里沒有打開電視和音響,因為太過安靜,反而隱隱能聽到一些電子產品運行時的嗡嗡聲。
青黎無意識地看著窗外旖旎風光,心里想著時微君。
晚上的驚鴻一瞥太過短暫,雙方都沒怎么交流,甚至顯得過于冷漠,連人際交往中該有的面具都沒戴。
當年離開的時候,青黎也確實沒想到,在時家的那些人里,她與時微君的聯系竟然會斷得最快,也最為干凈。
剛開始,青黎還能保持兩三天一次的通話,可時微君的情緒一直不好,又在斷斷續續的生病,對她怨念很深,即使彼此沒有發生爭吵,交流起來也并不順暢。
后來是在時微君心理醫生的建議下才暫緩了聯系,之后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再也沒有連起來過。
青黎對此想得很開,她清楚隨著人生的不斷推進,每個階段都會遇到不同的人,她與時微君,也不過如同普通人那樣只是彼此同路過一個階段。
但即使她本心確實這樣認為,但在某個瞬間還是會忍不住生出嘆息。
智能浴缸將水溫穩穩控制在一個令人舒適的數字上,青黎沒有泡很久,起來后隨手扯了一件珊瑚絨的浴袍裹住身體。
此間不經意的一瞥,她才看見干凈的玻璃鏡面上映出她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如同自帶一張假面。
很奇怪,青黎越長大,與這個世界融入越久,幼時初來乍到的那種割裂感卻不減反增,變得越發深刻。
除卻待得時間最長的港城,這些年她也走過不少地方,看過許多復雜而奇怪的書,研究過各種各樣天神演論的信仰,但所得甚少。
好在青黎也并沒有過于糾結,沿途風景變幻,很容易便將她俘獲,后來就連找的工作也是這世上回報率極高的一種,足夠她自由地度過這一生。
這樣也不錯,她想。
母親林雯的手術進行得很成功,術后各項生命體征都傾向于平穩,醫生說看恢復情況再判定什么時間做輔助化療。
之后的化療自然是個極長的過程,青黎不可能全程陪伴,但她的假期還有不少時間,所以術后的這段日子,她去探望的還算勤快。
期間小陸把李戎的那個項目資料給她遞過來,她卻沒了心思,放下之后就再沒管。后來沒兩天李戎就請她吃飯游玩,還上醫院來看望林雯,她能拒得都拒了,其他的也只是順其自然。
而再次見到時微君是五天后,在醫院樓下。
對方穿了件駝色的風衣,在綠化松林旁邊一處背風口抽煙。
青黎手里還拉著章馨,小孩子坐不住,在病房里吵鬧得厲害,青黎便帶她出來在院子里釋放釋放精力。
碰見的時候有些倉促,兩個人都不免愣了下。
但下一秒,時微君就突然被自己嗆住,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咳起來,也不知是不是驟然帶進冷風到肺里,咳了好一會兒都沒緩過勁。
青黎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沒事吧?”
時微君連連搖頭,但咳嗽卻是世上最難忍的,即使極力隱忍也不免彎起了腰,脊背在震動中微微顫抖。
青黎叫章馨:“去買瓶水。”
自動販賣機就在幾米之外,青黎之前就使喚過她,所以小女孩沒怎么遲疑,便開開心心地跑過去了,用的是青黎之前給的“病房零食費”。
“我……咳……我沒事……”半晌后,時微君終于抬起頭來,又往后退了一步,聲線沙啞地強調:“沒沒事了。”
青黎看著她,對方被嗆起來的水汽暈濕了眼睫,鼻尖微紅,兩頰也不像之前那般瓷白,雖然有些狼狽,但在青黎眼里,卻比上次見時沾染了不少煙火氣息。
“你怎么會在這?”青黎問她。
時微君又退了一步,手掌稍微護了下口鼻,很快放下來,說:“爺爺在這做病理檢查,我過來看看。”
她頓了下,繼續補充了些:“他這兩年年紀大了,療養院的設備沒這邊好,所以才轉過來的。”
青黎嗯了聲,繼續問她:“是什么病?嚴重嗎?”
時微君終于平復了呼吸,說:“高血壓,不算嚴重,就是擔心基礎病因誘化。”
青黎又問:“在幾樓?我有空過去看看。”
時微君說:“803。”
青黎點點頭。
時微君也沒再說什么,兩人一時無話。
半晌后,時微君手指一動,卻是煙管燃得過快,火星幾近碰到手,她像是被蜇了一下,終于反應過來,驟然轉身往遠處的垃圾桶方向走過去。
再回頭時,發現青黎已經順勢坐在了路面供人休息的長椅上,松軟蓬松的卷發,皮膚白而干凈,身上是深藍色的條紋襯衫和白色長褲,腳上是雙簡單的板鞋,整個人像清泉一樣。
旁邊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子正在向她炫耀自己買的水,她沒有笑,但面容柔和。
時微君走過去,青黎把水瓶蓋子擰開,又微微合上半圈,自然而然地遞過來。
“謝謝。”時微君把水瓶拿在手里。
青黎還沒來得及說話,章馨便仰著小腦袋開口搶答:“不客氣。”
青黎失笑,屈指敲了敲小女孩的額頭。
時微君被她這動作惹得瞳孔微微一縮,好一會兒才再次發出聲音,語氣有些不好:“她是誰?”
青黎往旁邊讓了下位置,時微君便在她身旁坐下,不近,但也不是陌生人的那般遠。
“我媽生的小女兒,叫章馨。”青黎聲音平和,說:“章馨,問姐姐好。”
章馨是跟人熟了之后就會變得格外調皮的性子,但在青黎面前卻乖得不像樣,聞言立馬朝時微君笑了下,甜甜地說:“姐姐好。”
時微君沒理她,甚至可以說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小孩子的情感認知很敏銳,章馨立馬便有些無措,她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時微君,又看了看沒什么反應的青黎,不禁癟癟嘴巴,委委屈屈地跑到長椅的另一側去了。
此時正是暖春,走路時還能感覺出風吹的料峭,但坐下來被太陽緩緩一曬,便很容易生出慵懶,好似歲月靜好般。
過了會兒,時微君突然問她:“國外好嗎?”
青黎想了想,說:“還不錯。”
時微君說:“我想著也應該很不錯,否則怎么能這么多年都不見你回來。”
青黎聞言轉過頭,兩人之間的距離能讓她清晰地看到時微君的側臉,她幼時便漂亮,眼睫纖長,即使沒有上妝,依舊根根分明,彎曲而疏朗,微微垂目時便投出一片沉靜的陰影。
青黎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無法言喻的情緒,她停頓片刻后重新轉回頭,看著面前在春風中逐漸吐出嫩芽的綠化松。
“你過得好嗎?”青黎問。
時微君對她的問題好像冷笑了下,但很快又消失,聲音有些硬的反問:“你覺得呢?”
青黎瞬間便感受到了她的尖銳和抵觸,一時竟有些語塞。
時微君卻比她更煩躁,她狠狠掐了下手指,調整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勉力將自己的聲音壓至平靜。
“我過得也不錯,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