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古代宮廷11
秦宸章在宮里吃了冷酒。
鄭意給她吃了良附丸, 又喝糖水,還弄了湯媼放被子里,可她還是難受。她一難受, 所有人都不得閑,折騰到半夜, 一直睡不著,便讓人把青黎薅了過去。
青黎到了跟前, 提議:“若當(dāng)真受不住, 我便給你做針灸緩解,可好?”
“啊?”秦宸章抱著肚子, “要扎針?有必要扎針嗎?”
青黎說:“原本是沒必要的,可是——”
“那就不扎了!鼻劐氛铝ⅠR道。
青黎認(rèn)真道:“殿下不必?fù)?dān)心, 既然疼的厲害,用針灸之術(shù)——”
“我說不用針灸!鼻劐氛麓驍嗨的話。
青黎微微一默。
秦宸章抿唇, 半晌后把手伸出來,說:“這會兒沒那么疼, 你給我按按就行了。”
青黎不再說話, 伸手去拉她的手, 兩相一碰,秦宸章就把手縮了回去, 皺眉:“你的手為什么這么涼?”
為什么?
夜深, 風(fēng)大, 她被驟然叫醒, 都來不及找件厚點的衣裳,只能披上白天脫下的外衫, 隨后在夜風(fēng)中走了近十分鐘。
何止是手涼。
秦宸章自然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她看著坐在床邊的青黎, 燭光穿過一層紗帳,光線有些朦朧,倒顯得對方身形極為單薄。
她想了想,伸手從被子里掏出一個湯媼,扔到青黎懷里,用一種施恩的語氣道:“給你暖手!
湯媼落到懷里有些重,但熱感也十分明顯。
青黎停了一下,才自懷里拿起放在手上,湯媼外覆了一層兔絨,摸起來又熱很軟。
屋子內(nèi)外逐漸靜下來,幾個守夜的侍女站在外間,等待著秦宸章隨時有可能下發(fā)的命令。
里間窗戶關(guān)的很嚴(yán),旁有瑞獸麒麟爐內(nèi)膛焚香,口吐薄薄祥云。
“好了沒?”沒一會兒,秦宸章打破了沉寂。
青黎點點頭,“好了!
秦宸章剛要伸手,便看對方微側(cè)身,手指徑直揭開她的被子,將湯媼放進(jìn)去。
藏了無數(shù)熱氣的被褥里迎來了一瞬間的涼意,但很快又被蓋上。
秦宸章倚靠著枕頭,垂目看著青黎的手從被子里抽出來,又落到金花錦衾上,沿著錦緞被面向上摸索,最后抓到自己的手。
她不由得去看青黎的眼睛。
青黎神情平靜,像白日那樣按揉她手上的合谷穴。
秦宸章收回視線,落在兩人的手上,驀地,開口:“你手上有傷……”
她沒說完。
“嗯,”青黎等了一息,隨即接下去,說:“偶爾會碰到,都是些小傷!
紙張的邊緣,燭臺的火星,藥材上的木刺……再如何小心,終歸是看不見,用手指去摸索時免不了被傷到。
“那你別在醫(yī)所待了,我再給你幾個丫鬟伺候,以后有什么事你吩咐她們就行了。”秦宸章說,“你若是想做事,可以找個別的聽書吹笛的事干,用不著做大夫那么累,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
她說得隨意,但又因其身份而顯得認(rèn)真。
青黎聞言不禁笑了下。
她平日臉上表情不多,如今在這芙蓉帳內(nèi)驀地一笑,清冷褪去不少,倒有種冰雪初融的驚艷感。
秦宸章不由得一愣。
“多謝你的好意,”青黎抬眼“看”著她,說:“不過我還是喜歡學(xué)醫(yī),而且在這兒比在清陽觀已經(jīng)好太多了,有官職有俸祿,還有應(yīng)小禾照顧我起居!
青黎說:“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
秦宸章慢半拍地哦了聲。
秦宸章又問:“應(yīng)小禾是誰?”
青黎說:“府上指派給我的丫鬟。”
秦宸章問:“就一個嗎?”
“一個就夠了。”青黎說,“我就一個人,要那么多人照顧干什么。”
秦宸章不說話,片刻后,質(zhì)問:“你剛剛是不是在含沙射影,想說照顧我的人太多了?”
“嗯?”青黎聲音有些無奈,“當(dāng)然沒有!
秦宸章盯著她,半信半疑。
青黎問:“可是外人說你什么了?”
或許是太子秦元良那群人,青黎心里想,秦宸章開府,按宗室歷來規(guī)矩,除卻仆役之外,還可以有近百數(shù)的侍衛(wèi),但如今她的府邸擴(kuò)了一倍,其侍衛(wèi)數(shù)量自然也要往上增,若命運(yùn)沒有改變,秦宸章最后朝皇帝要了三百名額。
三百侍衛(wèi),相當(dāng)于三百私兵,燕朝這幾代帝王都尚文抑武,京城內(nèi)能得首肯養(yǎng)這么多侍衛(wèi)的只寥寥幾位年邁親王,旁人看她一個公主有此待遇,自然是要眼紅。
秦宸章卻冷哼,嗤道:“誰敢?”
那就是有了。
兩人說話這會兒,青黎手上已經(jīng)停止按揉,秦宸章也沒在意,反而繼續(xù)抓著青黎的手,摸她指尖上的傷口。
秦宸章嘴巴上哼完了,又去挑青黎:“你怎么總你啊我啊的,在我面前也就算了,若是到外面,小心治你個大不敬!
青黎聞言輕笑,語氣溫順:“好,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秦宸章看著她柔和的面容,心中突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軟,又有些澀。
“你要是從前也這么……”她小聲嘀咕,尾音卻含在舌下沒溢出來。
青黎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沒說話,半晌,打出個哈欠。
青黎不禁感嘆出聲:“終于要睡了!
秦宸章一聽就瞪她:“喂!”
青黎說:“別生氣,小心瞌睡被你氣跑!
秦宸章瞪圓了眼睛看她,一邊覺得她可真是膽大包天,一邊又覺得她說話很好笑。
青黎像是完全不在乎她會不會發(fā)脾氣,捏了捏她的手指,催促:“快睡覺,你睡了我才能走。”
秦宸章瞬間咬牙:“你早想走了吧?”
“休想!我睡了你也別想走!”秦宸章一邊說,一邊摔摔打打的躺下,動作大到被子里的熱氣都被扇出來了,“你今天就換蓿瑛,不準(zhǔn)走!”
青黎嗯了一聲,給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我說認(rèn)真的!”秦宸章一字一頓。
青黎又嗯一聲。
很快有侍女聽到動靜,進(jìn)來吹了蠟燭,只外間的燈還沒滅,影影綽綽地照過來。
秦宸章?lián)沃燮び侄⒘饲嗬枰粫䞍,后面一波波困意襲上來,她才慢慢睡去。
青黎自然沒有留下,聽著她的氣息變得平和綿長,便起身往外走。
隔了兩日再去請脈,秦宸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挑她的毛病,但所幸都是些口頭上的交鋒,對青黎沒什么殺傷力,反而是那些貼身伺候公主的侍從們對青黎越發(fā)客氣。
如此過了一月,天氣慢慢變熱,三日一次的請脈卻還在堅持。
五月底,原柱國大將軍周筑的遺孀章嫻安過五十六歲的壽辰,雖不是整壽,但秦宸章卻極為認(rèn)真地備下賀禮,當(dāng)日一早就上門,還帶了青黎。
大將軍府早已經(jīng)不見往日榮光,府前空空蕩蕩,連那威武的石獅都似黯淡無光。偏偏秦宸章的公主依仗擺得極大,隨從侍衛(wèi)浩浩蕩蕩,只從正陽街一過,便引來不少百姓圍觀。
章嫻安親自在府前迎接,可即使攜全府上下,連雜役都算在內(nèi),也不過寥寥數(shù)十人。
往日一朝國柱,落到如今這幅光景,如何不令人唏噓。
青黎倒沒有其他人那般感慨,她今日來,只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幾年陪伴周佑榮的經(jīng)歷,除了她,還有尋竹等人,秦宸章帶她們?nèi)タ赐聥拱,不過是給老人家見見女兒曾經(jīng)的故人,淺淺聊以慰藉罷了。
至于秦宸章,她擺開依仗,自然也不僅僅是為了老人家過壽,更重要的,是為了見見她老人家名下的那十幾個義子。
往日柱國大將軍只有一個親生女兒,可除卻這個獨(dú)女,他還在軍中認(rèn)了十八個干兒子。
回溯舊往,周家因其后人凋零,原本不應(yīng)該為帝王所忌憚,可偏偏周筑不甘膝下寂寞,陸續(xù)幾年功夫,便在外認(rèn)了十八個干兒子。
初始,他這些個干兒子都還只是親兵小將,后來雖也偶有提拔,但尚不足以為懼,甚至還真的給周筑在軍中迎來了許多軍心,景貞帝當(dāng)年能登位,追本溯源,也有幾分他們的功勞。
等又過幾年,這些認(rèn)了干親、抱了大腿的干兒子們逐漸在軍中擔(dān)任了中高層的官位,周筑又為其指婚聯(lián)姻,促使十八家同氣連枝,也因此,其威望在頃刻之間達(dá)到了頂峰,軍中一時無人能及。
景貞帝這才怕了,而后才有兩次廢后。
周筑當(dāng)年“病逝”,實則是被迫自裁,他死之后,軍中大洗牌,他手底下那些個干兒子中,位高的幾個都被冠以各種罪名下獄砍頭,其他那些也各自分編,被打發(fā)到各個軍帳。
秦宸章今日備重禮前來,便是借章嫻安“義母”的名頭召見這些個“義舅舅”們。
青黎的身份并不足以讓她直接參加壽宴,一上午,她都與尋竹等人在后院陪老夫人聊天,而后一直等到下午申時末,前面喧囂的宴會才逐漸散去。
日落西山時,秦宸章隨眾人拜別章嫻安,帶一身酒氣上了馬車。
半路,青黎也被鄭意叫上車,給秦宸章按摩頭部穴位解酒。
秦宸章顯然喝了不少,發(fā)絲之間都是熱氣,潮乎乎的,手指觸碰的臉頰和脖子都帶著灼熱。
皇家制造的馬車平穩(wěn),車簾輕輕合著,空間里的酒氣都散不出去,越發(fā)熏香。
“旁人都說我姥爺是重情之人,一生潔身自好,即便妻子只為其生一女、沒有兒子寧愿認(rèn)干兒子也不納妾,”秦宸章聲音有些含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笑,“青黎,我告訴你哦,其實……”
秦宸章突然笑得更大聲了些,說:“其實是因為他年輕時練武受了傷,不能人道,哈哈!”
第112章 古代宮廷12
秦宸章躺在青黎膝上, 說完后,抬眼去看她的反應(yīng)。
青黎的表情卻只是平靜,既沒有為這男人的辛秘感到驚訝, 也沒有露出羞窘。
秦宸章便繼續(xù),不懷好意地問她:“青黎, 男的不能人道,你能治嗎?”
青黎說:“要分情況!
秦宸章問:“都有什么情況?”
青黎說:“有因肝腎虧虛、血瘀氣滯引起的陽/痿早/泄, 有腎陽不足、虛寒陰冷導(dǎo)致的陽/痿不育;蛘哐胁粫, 行房時勃/起困難。有時候心理作用,受到恐嚇, 膽小自卑,也會影響人事。還有肝熱太過, 脾陰不及,痛風(fēng), 根蒂受損,都可能造成不/舉。”
青黎說了一大堆, 秦宸章也不喊停, 甚至聽得興致勃勃。
青黎倒沒覺得不對, 少年人對異性的身體好奇實屬常事,盡管對方好奇的點有些奇怪。
“具體能不能治, 要看其病因病理, 不能一概而論!鼻嗬枵f。
秦宸章聽完了, 嘁一聲:“男的那玩意怎么這么脆弱!
青黎聞言笑了下, 說:“是啊!
她說著,手指從秦宸章的額頭上移開, 摸了摸她鬢邊微濕的發(fā)。
秦宸章不由得瞇上眼睛,享受她的輕撫。
過一會兒, 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又哼哼一句:“你好不害臊!”
青黎手指微頓。
秦宸章睜開眼睛,從下往上看著她,問:“你之前不會給人治過吧?”
她問得促狹,卻不想,青黎真的點了下頭。
秦宸章嚯的一下坐起來。
青黎坦然地“看”著她。
“你給男人治過不/舉?!”秦宸章聲音震驚,“你怎么能……你看過那,不是,你碰碰過……”
秦宸章說著說著去看青黎的手,只覺得那手原本又細(xì)又長又白又好看,這會兒卻一下子變得不干凈了。
“沒碰,”青黎說,“病人口述的!
“……哦。”
秦宸章勉強(qiáng)松了口氣,甚至覺得體內(nèi)酒氣都被驚出來了。
她撫撫胸口,好半晌才重新躺下,頭枕著青黎的腿,一邊加重語氣命令:“以后不許給男人治不/舉,晦氣!
青黎失笑。
秦宸章瞪她:“聽到?jīng)]?”
青黎只好點頭,“好!
談了一路男人的不/舉,馬車終于到公主府,秦宸章酒醒的差不多了,一下車也沒去休息,跟自己的屬官直接進(jìn)了書房。
周筑去世距今不過五年,其軍中舊部雖說已經(jīng)被皇帝打散,但要聚攏起來也不是不可能。
秦宸章現(xiàn)在初出茅廬,手上并沒有什么好官位能許出去,唯一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公主府,她也不急,就用自己公主府的侍衛(wèi)名額去留人。
以職官等級劃分,皇家侍衛(wèi)是可以在軍中登記造冊的,一等侍衛(wèi)的品階更是為正三品。
秦宸章是公主,公主身邊的侍衛(wèi)官職晉升可能沒那么快,但待遇卻比許多軍中將士都要優(yōu)越,她手里有三百名額,雖品階不一,可已經(jīng)足夠引來京中無數(shù)小將想要前來占個坑。
秦宸章借壽宴之名召見周筑的義子,打的便是從他們中挑選侍衛(wèi)的主意。
當(dāng)然更重要的,這還是個信號,向周筑舊部示好的信號。
沒過多久,青黎再去內(nèi)院給秦宸章請脈的時候,便逐漸聽到路上列隊橫行、兵甲碰撞的聲音。
秦宸章此舉自然也引起了多方目光,不少彈劾進(jìn)了皇帝的案頭,卻又都被按下不表。
旁人只以為皇帝是對公主太過放任,青黎卻是知道,皇帝對秦宸章確實寵愛,但其實也有捧她與太子做制衡的念頭。
自古以來,皇帝與太子之間的彼此防備,都是權(quán)力的無解困境。
景貞帝自己就是從皇家博弈中走出來的,當(dāng)然也深諳其道,太子是其長子,當(dāng)年有周禍之亂,他擔(dān)憂周佑榮生下皇子后自己會被周筑逼迫,所以登基不久,便搶先立下長子秦元良為太子。
他對自己立下的這位太子倒談不上厭惡,但作為隱形的競爭對手,委實也做不到喜歡,更何況,隨著太子逐漸參政,朝堂之上的黨派站隊始終是避無可避。
景貞帝有心想扶另一勢力與之抗衡,奈何在宮中,秦元良之下,最大的皇子現(xiàn)在也才十二,公主倒是有好幾位,但能硬氣的與太子兩看相厭、還敢不顧將來一意要占上風(fēng)的只有秦宸章。
宮中皇子年齡斷代,反而讓秦宸章成了景貞帝手里制衡太子的一把刀。
在景貞二十二年,秦宸章剛剛開府,在這時,皇帝要制衡太子還有很多其他的手段,抬舉公主不過是其一。
此后幾年,秦宸章能在其中占上大頭,全靠她每一步都準(zhǔn)確踩在景貞帝的心尖上。
至于現(xiàn)在,秦宸章還未真切明了皇帝的深意,可她夠囂張,夠大膽,反而正合皇帝心意。
青黎在公主府當(dāng)值,府上所有人的喜怒都以秦宸章的變化而變化,自然也聽到不少關(guān)于她和太子之間的恩怨,真真假假暫且不論,反正關(guān)系不和是擺在明面上的。
青黎對此多是聽聽就過,即便遇到秦宸章敗下陣來的情況,她也從不插手。
秦宸章對青黎的印象更是單薄,當(dāng)然也從沒想過要她給自己做個謀士什么的,甚至很滿意她的不感興趣,還因此在她面前更加口無遮攔,時不時便傳她過去做按摩放松身體,不免讓青黎生出一種自己成為她專屬盲人技師的錯覺。
所幸秦宸章很忙,青黎做盲人技師的時間不多,一天里大部分還是可以待在自己的院里。
鑒于工作職能,府上給幾個醫(yī)正派的丫鬟小廝比較講究,雖不能出口成章,但勉強(qiáng)都能讀個千字文。
應(yīng)小禾作為青黎的丫鬟,基本不怎么被使喚,唯有一項固定工作,便是給青黎讀書。她是幾個丫鬟里年紀(jì)最小的,識字也不多,剛開始磕磕巴巴,一句話有一半都摸不準(zhǔn)念什么,但不到一月,便已經(jīng)極為流暢。
醫(yī)所里各個醫(yī)正帶的醫(yī)書都是自家傳承,家傳的醫(yī)書自然不會給外人看,應(yīng)小禾給青黎讀的書,都是青黎從秦宸章那要來的。
秦宸章在這方面很大方,青黎只提了一句,她便從宮中取了不少圣醫(yī)典籍來。青黎每每聽過,都會手抄一本放在醫(yī)所里,既當(dāng)練字,也做加深記憶。
此舉與她實在平常,卻讓其他醫(yī)正們大呼慷慨,紛紛向其示好。
青黎因這諸多之便,終于在醫(yī)所幾人中實實在在地定下來,沒事的時候便圍在一起探索醫(yī)經(jīng),偶有分歧,還會請示到兩位御醫(yī)面前。
除此之外,在公主府做醫(yī)官的日子近乎逍遙,她們這些醫(yī)正日常的正當(dāng)工作只服務(wù)于秦宸章,秦宸章沒事,她們都沒事。
一日傍晚,青黎正在檐下聽書寫字,忽的聽到院外嘈雜。
青黎提前收了筆,把紙張放于一側(cè)晾著,站起來。
應(yīng)小禾在旁不明所以,看她站起來了,才放下書。
一人腳步極重,跑進(jìn)院子:“青黎!”
應(yīng)小禾叫了一聲。
青黎已經(jīng)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皺起眉:“錢明,怎么回事?誰的血?”
“是陳頭兒的,他——”
“公主怎么了?!”
“不是公主,公主沒事!”錢明喘了一口氣,才繼續(xù)道,“今天公主去禁軍里挑人,與太子發(fā)生了沖突,不知怎么的,就說要讓手下的人比武,天殺的!那個姓王的使詐,差點把陳頭兒砍死……”
青黎一邊聽著,一邊已經(jīng)跟錢明匆匆往外走,一直到醫(yī)所的院子里。
內(nèi)外圍了不少人,陳行遠(yuǎn)是秦宸章的近身侍衛(wèi)之一,早前在宮里的時候就一直跟著,可謂是心腹。
醫(yī)所里的李御醫(yī)看見青黎來了,一把就抓住她往里走。
“我已經(jīng)給他扎了針,勉強(qiáng)護(hù)住心脈,但口子太大了,血一直止不住,你之前說的縫合之術(shù),到底是不是真……”
“真的,兩村械斗用鋤頭砍傷了一人后背,縫了七十二針!鼻嗬杪曇舳ǘǎ捯袈湎聲r,人已經(jīng)走到病床前。
李御醫(yī)沉聲道:“那就好,那你就放手一試。”
室內(nèi)光線昏暗,但對青黎來說卻沒有任何影響,旁人已把陳行遠(yuǎn)身上的衣衫解開。
“從胸口到臍上,長約一尺,起始深半寸,未……”
青黎洗過手,一邊聽著旁人表述,一邊伸手觸摸傷口。
濕冷黏膩的血肉沾到指尖,其身體因為疼痛而微微發(fā)抖,傷口處破碎的筋肉也跟著痙攣。
青黎說:“給他嘴里塞個東西。”
有人立刻動起來,李御醫(yī)在旁補(bǔ)充道:“已經(jīng)給他喝過麻沸散!
青黎應(yīng)了聲,隨后聽到木盤落在身邊,她繼續(xù)用手指確認(rèn)完位置深淺,才站起身。
第一針穿過是申時末,縫完最后一針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陳行遠(yuǎn)早已經(jīng)被疼醒,最后一會兒全憑幾人進(jìn)來強(qiáng)自壓制。
剩下的事不需要青黎操心,她仔細(xì)洗過手,便走到院外,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夜風(fēng)一吹,整個人不由得微微瑟縮。
“青黎。”
青黎應(yīng)聲抬頭,剛剛精神過于集中,放松后有些遲鈍,再加上鼻尖前縈繞的都是濃重的血腥味,她只聽到有人靠近自己,但竟沒察覺到是秦宸章。
秦宸章卻是心神一震。
可能是因為青黎此刻臉色有些白,唇色很淡,也可能是因為她臉上脖子上有不小心濺上去的血,太紅了,令人觸目驚心,又或者只是對方力竭時無意間露出的脆弱和茫然。
還有她的眼睛,明明漂亮的像盛了星光一樣,卻因為她一瞬間的松懈而展現(xiàn)出空茫,沒有焦距。
她看不見自己。
秦宸章早知道,卻是第一次伸出手,抓住她,告訴她。
“是我!
第113章 古代宮廷13
“是我!
青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 只是微怔,短暫的反握了下秦宸章的手,便退卻一步:“殿下。”
秦宸章手中一空, 不由得瞇了下眼睛。
青黎看不到她的神情,徑自道:“陳護(hù)衛(wèi)傷口已經(jīng)止血, 李御醫(yī)在內(nèi)為其上藥,若能熬過今晚, 就無大礙。”
秦宸章靜靜聽完, 說:“好!
頓了下,補(bǔ)充:“賞!
青黎微一俯身, 禮節(jié)周到:“多謝殿下。”
秦宸章又看了她兩眼,而后才轉(zhuǎn)身。
鄭意走過去, 替她敲開了門。
青黎聽到門內(nèi)一陣誠惶誠恐的問候,她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確定不需要她再做什么便沒有停留,直接走了。
應(yīng)小禾跟在她身后, 因著青黎身上沾的血, 這會兒她表現(xiàn)得極為安靜, 偶爾抬起頭看青黎的背影,眼里都是復(fù)雜。
自她跟著青黎后, 青黎給她的感覺便只有溫和, 又兼之目盲, 總讓人覺得她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如今乍一知道她像縫衣服一樣去縫別人的血肉,還如此鎮(zhèn)定, 免不了有些震驚。
青黎沒管她在想什么,等回到院里, 只讓應(yīng)小禾給她打了些熱水,重新洗了洗手臉。
她嗅覺比常人靈敏,聞到的血腥味也更濃烈,洗完兩遍之后還是覺得身上腥氣重,索性去搬了浴桶。
醫(yī)所里的李御醫(yī)已年過半百,他出自醫(yī)學(xué)世家,又行醫(yī)多年,擅外傷,比青黎這種野路子高明多了,所以她給陳行遠(yuǎn)止縫合過傷口后,并不太擔(dān)心后續(xù)。
日常起居的事,青黎不常麻煩應(yīng)小禾,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在手上,便關(guān)上門。
她不作主子的姿態(tài),應(yīng)小禾卻顧忌她在公主面前受寵,沒有離開,乖乖待著門外院中守著,時不時就要看一眼窗戶上映出來的燭光。
青黎靠著浴桶,被熱水漫上身體,不由得閉上眼睛,漫無邊際地想事情。
比如今天的陳行遠(yuǎn),他已經(jīng)跟了秦宸章很多年,無論在宮中還是宮外,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人是公主的心腹,他今日受傷瀕死,秦宸章親自前來,一做探望,二做施恩,是很正常的事。
但在原本的那個未來里,陳行遠(yuǎn)最后并沒有活下來,府上御醫(yī)傾盡全力救治,還是沒撐過一夜,在天亮前就死了。
青黎不確定,若這次陳行遠(yuǎn)活下來,那她這只蝴蝶扇動的翅膀究竟能為未來帶來多大的颶風(fēng)。
不過,再如何不確定也只是好奇,還不至于苦惱,畢竟她同樣清楚,早在自己來到秦宸章身邊時,對方的命運(yùn)便已經(jīng)有了變數(shù)。
醫(yī)所中陳行遠(yuǎn)再次陷入昏迷,李御醫(yī)在其傷口上撒上褐黃色的藥粉,藥粉融了血,如同灼燒般起了一層白沫。
錢明站在一旁,擔(dān)心此景太過血腥,忙要伸手?jǐn)r住秦宸章上前查看:“殿下……”
“無妨!
秦宸章一手揮開,走近后眉心微微一鎖。
東宮之前迎過一位側(cè)妃,是京中羽林將軍的次女,皇帝一直對此頗有微辭,這兩年太子也被其屬官提醒,平日極少與朝上武將來往。
今日秦宸章在禁軍中遇見太子時,不過是隨機(jī)挑釁,打定主意他不敢插手禁軍內(nèi)部調(diào)令,卻不想,對方是個蠢貨。
這一刀若是把人砍死——帝王調(diào)令都敢阻攔,性情還如此乖戾,秦元良必然要在朝堂上親自謝罪才能止怒。
“李御醫(yī),他現(xiàn)在如何了?”秦宸章問。
李御醫(yī)微一躬身,謹(jǐn)慎道:“陳護(hù)衛(wèi)受這一刀頗深,但幸好沒傷到肺腑,只要血能止住,待天亮無昏睡發(fā)熱,此后小心照料,便無大礙。”
這回答倒是跟青黎之前說的很像,秦宸章不免又看了眼那傷口,羊腸線浸了血,裹了肉,看起來顏色很深,猙獰的貼在血肉上,像趴著一條跗骨吸髓的蜈蚣。
秦宸章并沒有覺得多么惡心,甚至一想到青黎那雙手在這血肉模糊之間穿梭——
她手指微一痙縮,后退一步。
錢明與陳行遠(yuǎn)多年同事相交,觀其重傷如此,不免同悲,失聲道:“殿下,若只是正常比斗,我們絕不可能會敗,今日明顯是對方使詐,竟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痛下殺手,太子他……”
太子為君,他為臣,他沒繼續(xù)說下去,但已經(jīng)握緊拳頭,聲音顫抖。
秦宸章卻沒有他那么顧忌,直接道:“秦元良那個蠢貨,找死。”
“殿下。”鄭意不免在旁提醒。
秦宸章沒有理會,隨即對李御醫(yī)說:“你盡管放開手醫(yī)治,若有取不到的藥材,可直接向?qū)m中討要。”
“是!
錢明在旁同樣俯身:“多謝殿下。”
秦宸章從房間出來,外面守著的人頗多,她打眼一掃,就發(fā)現(xiàn)青黎已經(jīng)走了。
秦宸章頓了下,轉(zhuǎn)頭問鄭意:“孫啟那個老家伙兒可得到信了?”
“今日在場的有中書侍郎的幼子,他便是不知也該知道了,”鄭意道,“想來孫大人這會兒應(yīng)該正在家里草擬彈劾的奏章!
秦宸章聞言冷笑:“他最好能拿出對付我的功夫,呵,我倒要看看這位孫大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剛正不阿!
一行人走出醫(yī)所,夜色愈深,前方兩個引路的內(nèi)侍手里提著燈籠,月白的紗紙,燭光映出來,照在石板路上,泛著冷光。
秦宸章走了一會兒,還是停下。
此時節(jié)令已經(jīng)進(jìn)夏,夜里并不冷,青黎多提了一桶熱水放在旁邊,用蓋子蓋著,待浴桶中水稍涼后便加熱水勾兌。
加第二次熱水的時候,她聽到院外有動靜,一開始還以為是應(yīng)小禾在做其他事,后來聽了幾息,才覺得不對。
青黎沒起身,只意識到門被打開才皺了皺眉,聽著腳步轉(zhuǎn)頭去“看”。
來人明顯未做任何遮掩,徑直走進(jìn)來,繞過一張簡單的屏風(fēng),停在衣桁旁,視線也肆無忌憚地落過來。
充滿潮氣的小空間里一時寂靜。
青黎雖看不見,但依舊在小桌上點了一根蠟燭,燭火如豆,偶爾被半空中騰升的熱氣一撲,光線忽得招搖。
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
青黎出聲:“殿下?”
若說秦宸章進(jìn)來之前沒想到眼前這番場景,自然是假的,她慢騰騰的嗯一下,眼睛卻還望著她露在水面上的肩膀。
因為在沐浴,所以頭發(fā)都被挽在腦后,但還是有幾縷黑發(fā)垂落,沾了水,貼著瑩潤的肩。
她的臉因為潮潮的水汽顯得格外白,鬢角有熱氣氳濕的軟發(fā),纖長的眼睫被浸染得漆黑,眸色卻似流銀,就連眼尾都像是被一筆勾起,媚態(tài)橫生。
可她偏偏仰頭看自己,赤/裸的媚,便因為姿態(tài)而帶出毫無防備的純美。
秦宸章說不上什么感覺,目光卻止不住的在青黎的脖子和鎖骨間流連,又忍不住往下——
秦宸章不說話,青黎便又停了一會兒,才追問:“可是陳護(hù)衛(wèi)有什么不對?”
秦宸章沒立即回答,只是被她脖子上的一滴水珠吸引了注意力,那滴水珠凝了許久,墜在近乎透明的肌膚上將落未落,只等青黎微微一動,才終于受不住,順著肌膚往下滾,一路淹在雪白和木桶之間。
她脖頸間的喉嚨也莫名隨著那滴水珠輕輕一滾,半晌,終于抬起眼瞼,去看青黎的眼睛,說:“他還在昏睡,身邊有御醫(yī)守著!
青黎問:“你找我有急事?”
秦宸章慢條斯理地說:“沒什么急事!
青黎聞言側(cè)頭,“那你……”
言猶未盡,但語氣已經(jīng)透出明顯的疑問。
可秦宸章確實沒什么急事,她找過來,不過是因為看過陳行遠(yuǎn)出來后沒見著人,走進(jìn)小院了,又聽聞她在沐浴,沐浴有什么不能看的,都是女人。
她輕咳一下,卻沒打算離開,反而又走近了些,一邊隨意找話:“我看了你給陳行遠(yuǎn)縫的傷……”
青黎嗯了聲,依舊疑惑地“看”著她。
“手藝還不錯,可以當(dāng)個繡娘!鼻劐氛侣音很慢,說的話顯然也沒有過腦子,隨著話音,身體行到浴桶一側(cè)。
秦宸章自己平日里便是被別人伺候著沐浴慣了,只不過看別人,還真是第一次。
她以前也從沒想過,但可能是房間里水汽太深了,蒙了心智,在此刻,她竟然很想看看別的女人的身體。
她想做什么,自然不需要猶豫。
青黎卻又隨著她的動線轉(zhuǎn)身,還是直直對著她,胸口以下被水漫著,浴桶太過閉塞,燭光也微弱,輕易便掩住春色。
秦宸章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你來就想說這個?”青黎微皺眉。
“不,”秦宸章看著她,停頓片刻,直截了當(dāng),“我來是想看看你!
青黎問:“看我什么?”
秦宸章抿唇,說:“你站起來,給我看看!
青黎沒動。
隔間里一池?zé)崴畯浡鲈S多蒸汽,相比于外面的清涼,這里明顯更熱,還是一種潮濕的悶熱。
秦宸章甚至覺得這悶熱讓她有點想出汗。
青黎一直不說話,但眼睛卻還是直直地落在秦宸章臉上。
銀灰色的眼瞳,在漆黑的眼睫下更顯得奇異,像夜空中蒙了一層霧氣,朦朧而安靜。
秦宸章慢慢覺察到自己好像在欺負(fù)人,而且是登徒子式的欺負(fù)人。
這認(rèn)知難得讓她有點臉紅。
青黎開口:“公主想——”
“逗你的,”秦宸章忙道,聲音有些澀,但語調(diào)卻極快,“今日你救治有功,我本來想問問你想要什么賞賜,但你這會兒好像也不太方便,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告訴我!
青黎停了幾秒,“……好!
秦宸章轉(zhuǎn)身就走。
屋外夜風(fēng)輕吹,吹掉一身潮濕的熱氣。
秦宸章都沒有停留,直接朝外走,小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恭送聲被甩在后面。
走出很遠(yuǎn)了,腳步才慢慢緩下來。
削肩長項,瘦不露骨。
秦宸章回頭看一眼,拐了幾道彎了,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夜色中沉寂的屋宇。
心里卻還在想,她以前沒這么白吧,長得也沒這么好吧……
應(yīng)該是在公主府養(yǎng)的。
我養(yǎng)的。
第114章 古代宮廷14
秦宸章發(fā)現(xiàn), 青黎突然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她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的地方,線條流暢的下頜,薄紅柔軟的唇, 纖長的頸子,肩膀, 胸口,腰肢……
她手腕上竟然還有顆很小的紅痣, 夏季衣衫單薄, 袖口松松的,她給秦宸章診脈, 手指一搭過來,便能看見腕骨上的小痣。
在公主府當(dāng)差不像以前那般風(fēng)餐露宿, 青黎這具身體還很年輕,稍微一養(yǎng), 便露出這個年紀(jì)該有的白嫩,膚質(zhì)清薄, 越發(fā)顯得肌骨如冰如玉。
秦宸章便覺得, 連那顆痣都變的不一樣了, 有時候,她甚至驚訝于自己曾經(jīng)那么多年, 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青黎的美。
她問鄭意, 有沒有感覺青黎變了。
“青黎姑娘一直如此啊。”
鄭意說完, 觀察了下她的神色, 便適時補(bǔ)充道:“或許是她之前穿得太過素凈,道觀中生活清苦, 她又一貫不善梳妝,如今在咱們府上, 有人幫忙打理,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秦宸章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但好像又不止于此,她又去問蓿瑛,覺不覺得青黎長得好。
蓿瑛道:“青黎姑娘的模樣自然是不錯。”
“只是不錯?”秦宸章反問。
蓿瑛比較老實,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她解釋:“這京中美人太多,若要排的話,青黎姑娘也可算中上!
秦宸章有些不滿,耐著性子問:“那你覺得誰比她更好看?”
蓿瑛說:“只論長相來看,除了殿下外,今日剛剛見的那位麗才人便比青黎姑娘更打眼些!
秦宸章默默把兩人比較了下,而后搖頭,覺得蓿瑛的眼光委實不行。
麗才人確實是如今宮中風(fēng)頭正盛的美人,秦宸章認(rèn)可她的美貌,但又覺得她太艷,艷得招搖,浮于表面,根本不能跟青黎比。
說來這兩年,宮中像麗才人這樣的美人出了不少。
在秦宸章的記憶里,皇帝對妃嬪的審美向來偏于溫婉靜嫻一類,可如今新寵的倒都是些顏色嬌艷的女子,去年年末,麗才人從眾多舞姬中脫穎而出時,才十五歲。
或許是因為皇帝老了。
自燕開國以來,已傳九世,歷十四帝,在位享年最高的是燕中宗,終年六十九歲,但歷代帝王的平均年齡卻只有四十六。
而今年,皇帝已經(jīng)四十五歲。
還有太子秦元良校場傷人一事——秦宸章連續(xù)三日進(jìn)宮求見父皇,不求帝王為自己辯屈,只訴太子在軍中如何威嚴(yán),景貞帝聞言果然大怒,對他來說,傷人事小,但意圖插手禁軍調(diào)令才是罪無可恕。
太子由此被斥德不配位,禁足于東宮,閉門思過。
秦宸章不由得想,若皇帝年輕力壯之時,必然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敏感。
不過,盡管秦元良如此失勢,秦宸章也毫無收斂之意,依舊在京內(nèi)大張旗鼓的挑屬官、挑侍衛(wèi)來填充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還大興土木,在京城郊外占地圈林,讓人修建馬場行宮。
御史上諫,皇帝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再逼問,皇帝就以昭義公主有封邑、花的是自己的錢為由駁斥回去。
說到底,景貞帝雖然想讓秦宸章做他打壓太子的助力,但本心還是認(rèn)為她只是個公主,公主再如何驕奢成性,奢靡無度,也動搖不了皇室根本。
甚至景貞帝也享受于秦宸章的放縱,他為天子,固然位高權(quán)重,但一言一行都被眾朝臣束縛,如今能看到自己女兒這般自在,反而有種出了口氣的暢快。
至于青黎,她一直安心居于一隅,倒對秦宸章的為所欲為感觸不深。
陳行遠(yuǎn)醒了之后,秦宸章陸陸續(xù)續(xù)給了她些東西,她也不一下子給,就零零碎碎的,進(jìn)貢皇家的瓜果香茶、南邊來的絲綢絹紗、東海的珍珠珊瑚……或者其他巧思妙想的小玩意。
早上,青黎去給她請脈,遇到她不起床,旁人也不會讓青黎在外等了,反而引她到內(nèi)緯。
秦宸章懶洋洋地趴在床上,把手搭出來,還會得寸進(jìn)尺,去抱青黎的腰。
很明顯,很理所當(dāng)然地親近。
青黎沒有應(yīng)和,但也沒拒絕,她清楚秦宸章的性情,若得不到正向反饋,她這般露出來的好臉色堅持不了幾天。
昭義公主三月開府,但因為她的挑剔,如今公主府的三百戍衛(wèi)才到齊一半,皇帝之前派給她的禁軍尚未收回,秦宸章便在演武場設(shè)了擂臺,讓這些人相互較量,自己則率眾侍從在旁觀看,每有勝者便賞金賞銀,好不大方。
青黎跟著她觀了幾次,她看不見盛況,但能聽到比斗場上的呼喝吶喊,若有勝者,拜到秦宸章面前時,語氣中必然難掩激動與愛慕。
能在禁軍戍衛(wèi)中做侍衛(wèi)的多是京中武侯將門的少年郎,平均年齡不超過二十五,尚未成家的比比皆是,雖說肖想不到公主,但若能討得最受圣寵的公主歡心可再好不過。
那日在北斗臺上取勝的是位持槍小將,身形挺拔,模樣英偉,取勝之后既不要金也不要銀,反而開口去求秦宸章頭上的珠釵。
四下起哄聲乍起,秦宸章對這些玩意不像別人那般珍重,若是在以往,說不定隨手便賞了,但那日也不知怎的,反而先去看青黎的神情。
青黎敏銳的感受到她的目光,轉(zhuǎn)過頭與她對視,神情未有任何變化。
幾息之后,秦宸章的臉便陰下來。
秦宸章看完幾場較量回到內(nèi)院,憋了一肚子火,卻又無從發(fā)泄,甚至連說明也不知從何說起。
她房內(nèi)堂上有一把劍,劍身古樸,毫無鋒芒,卻是皇家藏品中不世出的寶物。
“我突然想起來,幼時與你在于姑姑身邊習(xí)武,”秦宸章拿起劍,沒讓劍出鞘,轉(zhuǎn)身對著青黎,道:“今天光看別人打了,我們也切磋一下!
青黎聞言微皺眉:“我只習(xí)過歸元心法,并未練過拳腳兵器,你知——”
“如此甚好!”秦宸章說,“如此,你也就不必?fù)?dān)心會傷了本宮!
青黎沉默一瞬,說:“公主在生氣。”
她聲音平靜,形同陳述,卻讓秦宸章更加憋悶,咬牙直接以劍身揮過去。
青黎看不到,但她聽得到,秦宸章這一下也沒怎么用力,所以輕輕松松便側(cè)身躲過。
嘩啦!
反倒是青黎身后博古架上的花瓶被波及,摔了個稀碎。
“殿下!鼻嗬璩雎暤。
秦宸章不答,反手繼續(xù)出招——其實她當(dāng)年習(xí)武根本沒用過功,以前青黎做陪練的時候她都沒怎么贏過,要不然彼此幼年時的關(guān)系也不會這么差。
青黎左右避閃,耳邊風(fēng)聲時斷時續(xù),時快時慢,根本不足以為她所懼,但桌椅杯盞被打碎的聲音卻不少,噼里啪啦的。
秦宸章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不由得越來越氣。
說是切磋,事實上她根本沒想怎么著,她就是,就是想讓青黎給自己服軟……
可對方就便不,目光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
她總是這樣,從小到大都這樣,令人討厭。
“唰——”
寶劍出鞘的聲音。
“殿下不可!”鄭意驚呼。
秦宸章眼睛都紅了,“滾開!”
青黎錯身堪堪避開劍鋒,神色變得有些冷,手直接順著對方劍柄往上,左手覆上肩頭,一推一拽,動作毫不猶豫。
“咯吱——”胳膊脫臼。
“啪——”長劍落地。
“殿下!”
鄭意大驚失色,撲過來一下推開青黎。她是秦宸章身邊的貼身侍女,像當(dāng)年的于之雅一樣,既是侍衛(wèi),也是婢女。她一推之下用了全力,青黎毫無防備,直接倒向旁邊的博古架。
博古架沉重,青黎穩(wěn)住身形,聽到架子上有之前破碎的瓷片掉到地上。
屋內(nèi)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
青黎面容冰冷,轉(zhuǎn)身就要走。
“不準(zhǔn)走!”秦宸章被鄭意扶著,卻不忘厲聲道,“攔住她!”
“青黎姑娘……”有侍女伸出手,聲音有些為難,但攔于身前的動作卻毫不猶疑。
秦宸章的臉色也很難看,額上冷汗頃刻間便冒出來,細(xì)細(xì)密密地布了一層,眼睛死死盯著青黎的背影。
對峙半晌,秦宸章終于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鄭意看著她那條垂掛的胳膊,忙下令:“去叫御醫(yī)!”
侍女還沒動,青黎便轉(zhuǎn)過身,走到秦宸章面前,伸手,準(zhǔn)確無誤地摸到她的胳膊。
秦宸章瑟縮了下,但沒躲,眼眶泛紅,直直地看著她。
青黎兩手用力一錯,隨著對方的一聲痛呼,胳膊重新復(fù)位。
鄭意連忙摸了摸秦宸章的肩膀,放下手后神情復(fù)雜,看看秦宸章,又看看青黎,不明白她們倆怎么一下子就這樣了。
青黎問:“我可以走了嗎?”
“不行!”
秦宸章立刻道,下一刻,甚至用完好的左手去拽青黎的衣角。
她一直覺得青黎平日里清冷,沒什么人氣兒,可直到這一刻才感覺到對方身上如覆深冰的寒意,讓人心生恐慌。
“殿下還要我做什么?”青黎問。
秦宸章咬了下唇,手指緊緊攥著那點布料,不知道該說什么。
青黎便繼續(xù)道:“殿下生氣了,所以一定要?dú)人泄憤,是嗎?”
“不是,”秦宸章忙搖頭,“不是的,我沒有,我……”
她語無倫次,受傷的分明是她,胳膊上的疼痛都還在,可心里竟然一點底氣都沒有。
“我不是故意的,”秦宸章艱難的說出來這幾個字。
青黎面無表情。
秦宸章唇角抿起來,直到化作一條直線,她想了想,長吸一口氣,說:“我是公主,你竟敢卸我胳膊……”
明明提了口氣是想反制對方,尾音卻虛得幾乎聽不清。
第115章 古代宮廷15
晚上, 秦宸章去醫(yī)所旁的院子,應(yīng)小禾已經(jīng)去休息了,來開院門的是青黎。
房里依舊點著一盞燈, 但不如內(nèi)院那般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此處燭光搖曳,比窗外照過來的月光也亮不了多少。
秦宸章坐在椅子上, 桌面鋪著青黎剛寫到一半的醫(yī)經(jīng), 最后幾個字上的墨水還未干,浸染著泛黃的竹紙, 她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 去看青黎的側(cè)影。
青黎正站在燭臺前,手指間持一根細(xì)長的挑針, 準(zhǔn)確地?fù)芘鵂T芯,燭火隨之跳動。
橙黃色的光線落在她臉上, 迤邐著, 忽得更亮, 連帶著那張面容都像是驀然變得富麗堂皇起來,流露出艷麗之色, 但轉(zhuǎn)瞬便沉于平靜, 恍若錯覺。
秦宸章有些發(fā)怔地看著這個人, 看她細(xì)致的眉眼, 看她優(yōu)雅的舉止,看她映過光后如同畫師一筆勾勒出的完美剪影。
毫無道理地, 有一瞬間,她心底突然生出許多無法明說的惡意, 就像白日那樣,很想,很想去摧毀她,很想拿一把劍刺破她身上平靜的美好……
那些惡意來得氣勢洶洶,沖的她心臟都微微一顫。
半晌,秦宸章終于壓下這股莫名的情緒,輕啟唇縫,隱忍而無聲地喘息了下。
青黎已經(jīng)將手里挑針放于燭臺一側(cè)的籠中。
秦宸章沒等她轉(zhuǎn)身,站起來,走過去,似乎毫無芥蒂般,十分親近地伸手去抱青黎的腰,小巧的下巴墊在她肩膀上。
“青黎,”她聲音放得很軟,說:“你別生氣了!
青黎沒說話,卻將手搭在她小臂上,想要推開。
秦宸章收緊胳膊,小聲道:“我肩膀還疼呢……”
青黎倒沒有因她的示弱而放棄,反而加大力度,淡淡地說:“既然疼就別亂動!
秦宸章懷里一空,身子僵了僵,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若說下午時,青黎的冷漠來源于被刀劍相向的憤怒,實屬正常,可現(xiàn)在,秦宸章覺得或許自己在她心里真的沒有一絲分量。
沖突之后,她飯都吃不下,晚間洗漱過了卻也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聽鄭意說她可能受傷了,立馬就放下身段跑過來看她。
而青黎呢,她卻能在此安安穩(wěn)穩(wěn)地寫醫(yī)經(jīng),落筆行云流水,就好像對自己毫不在乎。
可她怎么敢?她憑什么?憑什么?
秦宸章覺得自己都要恨她了。
青黎走回桌旁坐下,問她:“夜深了,公主可還有別的事?”
秦宸章按捺著自己的脾氣,微微沉默,好一會兒才從袖袋里拿出個玉色瓷瓶,放在桌上。
停了一瞬,秦宸章才想起來青黎看不見,便把瓶子往前推了推,直接推到青黎的手邊。
她問:“你之前是不是受傷了?”
“鄭意說,她在地上的瓷片中看見了血,”秦宸章說,“這是金瘡藥!
青黎的目光從瓶子移到秦宸章臉上,搖頭:“我有藥,不勞——”
“你真得受傷了?”秦宸章有些驚訝,她之前確實沒注意到青黎身上哪里被碰到,就連鄭意說了也不確定,拿著藥過來倒不如說是找到個借口,此時一聽,不由得問詢:“怎么會?傷哪里了?嚴(yán)重嗎?”
秦宸章走過去拉青黎,卻被她一手撫開。
“不嚴(yán)重!鼻嗬枵f。
秦宸章還沒反應(yīng)過來,拉住青黎不依不饒:“你傷在哪里?怎么會受傷呢?讓我看看!
青黎皺眉,用力抓住她亂動的手:“殿下!
她聲音有些沉,秦宸章不由得頓住,抬起頭。
青黎問:“殿下這是在做什么?”
秦宸章微怔:“什、什么?”
“出手傷人的是你。”青黎再次問,“你現(xiàn)在這般,又在做什么?”
秦宸章一下子抿緊唇。
她不說話,青黎便松開手,往后退一步,神色冷淡。
秦宸章看著她,那雙她最喜歡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像籠了一層煙霧,卻又像浮著一層碎冰,所有的溫度一觸碰便會被吞噬。
她不由得伸手想去摸一摸,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秦宸章閉了下眼睛。
她十八歲才被封邑,出宮開府,但按照燕國皇室以往的規(guī)矩,公主及笄便會有自己的封地,唯一的不同只是封地的大小,十三四歲宮里就會幫其在朝中相看駙馬,可秦宸章的十三歲,頭上正頂著一個被稱為“廢后”的母親。
她也在冷宮待過,也曾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也曾被人踩在腳底下打罵,甚至因為往日風(fēng)頭太盛,招來了許多蓄意報復(fù)。
那幾年,她幾乎是從天堂跌進(jìn)地獄,沒有一天睡得安穩(wěn),午夜夢回時,她想母親,也想那個曾經(jīng)讓她覺得枯燥無味的清陽觀,當(dāng)然也想過那個討人厭的小瞎子。
也許,她從很早之前就恨過那個小瞎子,明明自己才是母親的女兒,可母親彌留之際,陪在她身邊的卻是旁人。
可她太弱小了。
皇帝說她不能跟隨,她便只能待在宮里,只能打碎自己的傲骨,只能低頭,只能諂媚,向那些宮女太監(jiān),向那些女官侍衛(wèi),向?qū)m里的妃子,向她的父皇。
她看過的冷眼少嗎?不,太多了,后宮、前朝,從前、現(xiàn)在,比比皆是。
她會討好一個人嗎?她當(dāng)然會,她甚至精于此道,要不然,景貞帝怎么可能僅僅因為緬懷亡妻便對她這個女兒縱容至此?
秦宸章睜開眼睛,看著那張素白而干凈的面容。
她其實都還沒太明白自己對青黎到底是什么心思,但知道自己想要對方給予什么反饋——她想要青黎喜歡她,想要青黎在乎她,心里有她。
她不覺得這種想法有什么不對,這世上,誰不想自己被人喜歡?她當(dāng)年在母親面前討乖賣巧的時候,也是想要得到母親的愛。
而現(xiàn)在,她認(rèn)為自己有點喜歡這個小瞎子,那這個小瞎子當(dāng)然也要喜歡她。
秦宸章眨了下眼睛,唇角突然勾起,明艷的五官因她的笑更加璀璨,像是能把屋子照亮,可眸色卻是冷的,就像是突然帶上了一副昳麗的面具。
這世上,她想要得到的東西,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寧愿毀掉。
物如此,人也如此。
“青黎,”秦宸章的手指最終落到青黎的眼尾,又一觸即離,她輕輕地說:“對不起啊。”
“我不是故意傷你的,我只是沒控制住……”秦宸章停頓,沒再繼續(xù)說,反而有些委屈地質(zhì)問:“青黎,我對你不好嗎?你為什么這么對我?”
青黎聞言,微微皺眉。
秦宸章說:“我們從小在清陽觀一起長大,我好不容易出宮,一開府就去清陽觀找你,把你帶回來,平日里,你做什么事說什么話,我從不拘束,你不聽我的吩咐,我也沒有按規(guī)矩罰過你!
“我對你那么好,你卻對我一點也不好,你對我就跟對你身邊那個丫鬟一樣,”秦宸章臉色有一瞬間的難看,語氣卻沒變,依舊是軟的,她看著青黎:“可她又為你做過什么?她照顧你也是因為我啊。”
“青黎,你應(yīng)該對我更好的,不是嗎?”
青黎的眉心沒有松開,直到秦宸章說完,她才說:“所以你對我好是有條件的!
秦宸章一怔。
“但我并沒有要求你如此對我,我原本也不需要因此而負(fù)擔(dān)。”青黎聲音淡淡,“而且今日你拔劍相向,也能算在對我好的范疇里面?”
“你——”秦宸章差點破防,勉強(qiáng)緩了下,再次開口:“可我想要你對我更好些,本來也是人之常情,你,你怎能說出如此無情的話?”
“傷你的事是我不對,我都道歉了……”她咬了下唇,繼續(xù)道:“我是一國公主,我都這么說了,你還想讓我怎樣?你也卸了我的胳膊啊,疼死了,這還不能相抵嗎?”
青黎能聽到她氣息明顯不穩(wěn),說到后面,不知是氣急,又或者委屈的厲害,音調(diào)高得有些破音。
“若是其他人,我早就把她殺了……”秦宸章咬牙,聲音漸低。
青黎自然可以反駁,但在這一刻卻又什么都沒說。
秦宸章也停下來,彼此陷入沉默。
正是夏深,窗戶大開著,窗沿下種了些驅(qū)蚊香草,紫粉色的花瓣柔嫩,迎著風(fēng)送來一陣陣清香。
雖還未入睡,但青黎已經(jīng)將束發(fā)解開,只用發(fā)帶松松挽著,鬢角處有幾縷烏黑的發(fā)絲垂落,被風(fēng)吹動,纏在白凈的臉側(cè)。
秦宸章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試探地開口:“你的傷……傷在哪了?”
“后肩。”
青黎微頓,補(bǔ)充道,“只是被瓷器碎片戳到,沒什么大礙。”
秦宸章又問:“那你上藥了嗎?”
青黎說:“嗯。”
“誰給你上的藥?”秦宸章問。
青黎說:“我自己!
秦宸章啊了聲,說:“不是在后肩嗎?你自己怎么上的藥?”
青黎說:“用手!
雖然是很敷衍的兩個字,卻讓秦宸章抿唇,有點想笑。
氣氛像是要好起來,秦宸章伸手去拿那個瓷瓶:“我這個藥是皇家特供的,肯定比你的藥好。”
秦宸章一邊說著,眼睛卻盯著青黎的肩膀,左肩,右肩,夏季輕薄的衣衫服帖的落在肩頭,完美的勾勒出肩頸的線條。
她將視線移到青黎臉上,問:“傷口在哪邊?要不然我?guī)湍阒匦律纤幇?這個金瘡藥真的很好用,最主要的是還不會留疤!
青黎搖頭,說:“不用了!
秦宸章抿唇,輕聲說:“你別生氣了,我就是想看看你傷的重不重……幫你上個藥也不行嗎?”
青黎沒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秦宸章一下子閉上嘴巴——明明知道她是看不見的,但她那樣看過來,還是有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良久,青黎才移開視線,又重復(fù)一次:“不用了!
秦宸章說:“……哦!
第116章 古代宮廷16
出門的時候, 角門外面停著一輛馬車。
“小人姓王,單名一個房字,公主有令, 以后由小人為姑娘趕車!眮砣寺暰微粗,言辭簡短利落。
青黎微愣。
身旁范迎雪小聲吸了口氣, 轉(zhuǎn)頭看過來,等了片刻, 才問:“要坐車嗎?”
青黎已經(jīng)回神, 倒也沒有做些無謂的推拒,干脆點頭:“坐!
范迎雪先上了車, 隨后躬身去扶青黎,應(yīng)小禾也在旁搭著手。
青黎一坐下來便察覺到這馬車收拾得極好, 平穩(wěn)厚重,案幾上還點了云禾香, 兩側(cè)紗幔低垂,就連前頭那馬也是好馬, 蹄聲噠噠, 鼻息有力。
范迎雪對王房說了地址, 隨即合上車門,難掩羨慕的感慨:“青黎, 公主待你當(dāng)真是好。”
應(yīng)小禾一聽便放下好奇地掀著簾子往外看的手, 揚(yáng)起聲音:“那當(dāng)然了, 我們姑娘跟公主可是一起長大的, 感情可好了,馬車算什么, 公主還送過夜明珠呢,這么大——”
“小禾!鼻嗬璩聲。
應(yīng)小禾趕忙停止比劃, 但下巴依舊抬著,眼睛閃亮,表情于有榮焉。
范迎雪比應(yīng)小禾大十歲,自然不會跟她計較,只是有些好奇地看了眼青黎,對方的神色卻一如往常,面容素白,波瀾不驚。
她在深宮多年,自詡見過不少貴女,但有這份氣度,又這么年輕的,當(dāng)真是少有。
更何況,她還是個……
范迎雪心中微嘆,把視線從她那雙眼睛上移開。
青黎對于馬車之事卻沒有這么多糾結(jié),她今日休沐——公主府上醫(yī)正的休假制度與太醫(yī)院一脈相承,除了日常節(jié)日外,一月分為上中下三旬休假,即每十日休息一天。
如今人們普遍早婚,醫(yī)所里那幾個男醫(yī)正都已成家,醫(yī)女中許琴也已婚嫁,每次旬假,大家自然都是各自歸家休息,只青黎,是實打?qū)嵉某宰≡诠鞲,平日里偶有?#8204;門,也都走不遠(yuǎn)。
至于范迎雪,她之前一直待在宮里,日常的工作主要是輔助太醫(yī)們給宮里的各位娘娘小主看病,宮中十余年,她能熬下來,并且順利抓住機(jī)會出宮,自然不只是因為運(yùn)氣好,其心性、能力都可謂超拔。
可惜如今女子從醫(yī)并不是主流,即使掛了官職,依然只能為末,平日施針下藥也都是其他男醫(yī)正的副手。
但青黎卻對她很感興趣,特別是在聽說她母親從前也是醫(yī)女后。
這個時代,人們對技藝的傳承有種近乎苛刻的吝嗇,傳親不傳賢,傳男不傳女,藝勿盡傳,教徒留一手等等,因循守舊,固步自封,導(dǎo)致很多高明的手藝、配方都無端斷絕。
青黎從前與素濟(jì)道長在鄉(xiāng)間行醫(yī),遇到一手札的疑難雜癥,無從下手,也不敢輕易下手,畢竟治病不是做實驗,除非對方危在旦夕、間不容發(fā),否則她不可能拍腦袋就去做嘗試。
可想取百家之長又如此艱難。
青黎倒也沒想過要在醫(yī)術(shù)上走多遠(yuǎn),如今求知求解,不過是秉持本心,對其選擇盡力而為罷了。
太醫(yī)院是這個時代杏林中人最高級別的歸屬之地,范迎雪在宮中行醫(yī)時跟隨的都是名醫(yī)圣手,多年積累,經(jīng)驗深厚,醫(yī)術(shù)早已高于這世上大多數(shù)醫(yī)者,特別是在婦科上。
當(dāng)世女子求診,無論是鄉(xiāng)野農(nóng)婦,又或者皇親國戚,遇婦科或外傷疾病時,都羞于向男大夫開口,久而久之,小病不治,大病難醫(yī)。
這一世,青黎目不能視,于行醫(yī)上有困,她也不強(qiáng)求,便打算收載一些婦科病案,記錄為類似《女醫(yī)雜言》的醫(yī)書,供人借鑒。【1】
她這想法尚未對醫(yī)所里其他人說,只未瞞范迎雪。
范迎雪聞言自然震驚,震驚過后卻又心熱,思索幾日,果然與青黎一拍即合。
范迎雪今年二十七歲,這個年紀(jì),在鄉(xiāng)間都有可能做祖母了,但她因留待宮中,一直未做婚嫁,即便現(xiàn)在出宮,也對成家沒多大興趣,反而對醫(yī)術(shù)之事越發(fā)喜愛。
立書著作對青黎來說只是很普通的想法,可在當(dāng)世,卻是件很了不得的事,范迎雪為此報以極大的熱情和認(rèn)真。
青黎今日便是跟她一起去驪京郊外,拜訪其母親——范迎雪的母親是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的穩(wěn)婆,她幼時能被收進(jìn)太醫(yī)院做醫(yī)女,正是因為有此家傳。
青黎剛出門不久,秦宸章便知道了。
她上午沒有出府,正在書房里看昭義郡獻(xiàn)給她的中秋節(jié)禮單。
這還是自秦宸章受封以來要過的第一個較為重大的節(jié)日,昭義郡的郡守倒是頗有眼色,非常及時的把賀禮送來。
秦宸章聞言,抬頭問:“她出去做什么了?”
“聽聞是去徑河縣拜訪范醫(yī)女的母親,范醫(yī)女一同去了,她母親是穩(wěn)婆,想來應(yīng)該是談?wù)?#8204;些醫(yī)術(shù)上的事。”
秦宸章點點頭,托腮,又問鄭意:“你說,我要不要讓她搬到韶光院來住?離得近些!
“暫時還是不要!编嵰想了想,說:“我瞧著青黎姑娘是真心喜歡做大夫,平日里府上若是有人求到她面前,她沒有不應(yīng)的,前幾天,我還聽幾個丫鬟們說青黎姑娘主動找她們診脈,這又趁著休沐出去會訪穩(wěn)婆,好不熱心!
鄭意笑著說:“殿下,她現(xiàn)在住的院子離醫(yī)所和藥房近,平日里做事方便,可若搬到韶光院,那就太遠(yuǎn)了!
秦宸章撇嘴巴,不再說什么,垂下頭繼續(xù)看禮單,過了一會兒,拿起筆在上面勾畫。
“這幾個單獨(dú)拿出來,到時候送宮里去。”
“是!
秦宸章又翻了下,看到后面,手指微點,嗤笑:“南海驪珠——南海離昭義郡十萬八千里,算哪門子的特產(chǎn)。”
她一邊說,手上卻沒忘記再勾一筆:“把這珠子也拿出來。青黎小時候最喜歡玩這些東西,在清陽觀,池子里撿的石頭都跟寶貝一樣!
鄭意不禁側(cè)目看了她一眼,她家公主言語間明明嫌棄得很,可眉梢卻又是舒展的。
不過秦宸章很快便收斂了情緒,合上禮單。
“就這些!彼龜R下筆。
鄭意伸手把禮單接住,道:“這是從殿下封地來的第一批節(jié)日賀禮,您把最好的挑給皇上,皇上一定能感受到您的一片孝心!
秦宸章聞言勾唇,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
半晌,又抬眼,“要過中秋,秦元良該放出來了吧。”
鄭意點頭:“聽宮里說,貴妃最近多次去御書房,方大人、路大人也都上書為太子求情。”
“啪——”
秦宸章把禮單重重扔到桌上。
但無論如何,秦元良也不可能僅僅因為一次插手禁軍調(diào)令便失去其東宮地位,中秋節(jié)當(dāng)晚,景貞帝攜太子于皇宮擺起御宴,又邀京內(nèi)重臣命婦共樂,同賞秋月。
秦宸章作為女子,未婚嫁,循例不能入座。
她給皇帝送了禮,得了幾句夸贊,一出宮臉色卻掛起來。
此時還未完全入夜,驪京城內(nèi)便已經(jīng)張燈結(jié)彩,秦宸章一直未開窗,卻也能感受到外面飄搖的花燈,喧囂的人聲混合著鼓樂、長笛,有戲班子搭在長橋之外,纖細(xì)悠長的對唱似是蘊(yùn)含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咿咿呀呀地傳過來。
好一派人間煙火。
富麗堂皇的皇家馬車卻被這人間煙火堵在路上。
秦宸章一點過節(jié)的欲望都沒有,臉黑得要?dú)⑷恕?br />
鄭意說:“今晚城里有煙火,所以路上人有些多!
秦宸章問:“顧一芳和錢明是死了?”
“殿下,今夜中秋,若是侍衛(wèi)們與行人起了沖突,怕是不好……”鄭意小心解釋,又撐開一點窗簾看向外面擠擠攘攘的人群,想了想,轉(zhuǎn)頭:“要不然您下車——”
秦宸章掀了下眼皮。
“要不然我讓人把青黎姑娘叫出來,陪您逛逛?”鄭意眉心一跳,忙加快語速,“青黎姑娘以前一直在清陽觀,想來還沒在城里過過節(jié)呢,而且今晚還有煙花放——”
“讓一個瞎子陪我看煙花?”秦宸章聲音涼涼。
鄭意閉上嘴。
馬車?yán)餁夥粘聊ㄓ心菓虬嘧拥某怀掷m(xù)不斷地傳過來,佳人郎君,悲歡離合,纏綿悱惻。
秦宸章停了一會兒,突然道:“給我換套衣服!
鄭意舒了口氣,趕快應(yīng)下。
皇宮距離昭義公主府并不遠(yuǎn),秦宸章的馬車又走過一半,所以她在車?yán)飺Q過衣服后并沒有等太久。
青黎過來的時候,手里竟還拿了個糖人。
秦宸章情緒終于緩過來一點,伸手要去接,轉(zhuǎn)而就看見跟在青黎身邊的那丫鬟手里抓著的竹簽,竹簽上面貼近手指的那塊還有一口糖沒啃完呢!
秦宸章咬牙切齒,轉(zhuǎn)身就走。
后面一群人匆匆跟著。
應(yīng)小禾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總知道公主最大,趕忙把竹簽上的兔屁股一口咬掉,然后拽起青黎的胳膊就攆過去。
青黎皺眉:“應(yīng)小禾!
應(yīng)小禾卻光顧著追前面那位月白衣裙、金冠束發(fā)的公主,只來得及胡亂應(yīng)一聲,然后急急地說:“殿……不,她、她跑了,我們快追過去——”
路上人多,原也不該這般跑動。
青黎被她拽著,肩膀撞到一個婦人,又碰到一處圍幡,最后只能轉(zhuǎn)動手腕,一擰一抽,脫離開來。
應(yīng)小禾個子也不高,動作倒是快,像是忽得沒反應(yīng)過來,瞬間就消失在人群里。
青黎站在原地沒動,面容在闌珊的燈火中呈現(xiàn)昳麗之色,眸色卻有些空白。
很多聲音,很多味道,可眼前卻只有沉沉的黑夜。
她聽到有人從她面前走過,剛想抬腳,卻是源源不斷地有人過來。
她聞到熏香,也聞到汗?jié)n,燈籠中的蠟在烹燒,石板縫中的青草來來回回被踐踏出汁液。
她像是一分為二,意識高高在上,浮在燈火通明的驪京之上,俯瞰這場盛大繁華、行人如織的夜會,身體卻被囿于尺寸之間,一步也無法邁出。
“青黎!”
青黎應(yīng)聲轉(zhuǎn)過頭。
嘭——
夜幕之上,驀地炸起無數(shù)的煙火。
第117章 古代宮廷17
秦宸章的手很暖, 骨肉勻稱,肌膚細(xì)膩,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
五顏六色的絢爛煙花綻放在夜空, 驪京城上亮如白晝,所有人都駐足停留, 仰頭望著天上的璀璨。
秦宸章微微用力,把青黎往自己身邊拉得更近。
青黎眨了下眼睛。
秦宸章動動唇, 說:“人太多了!
青黎嗯一聲, 就那么站在她面前,中間堪堪夠放一個糖人的距離。
天空中此起彼伏的亮色映在兩人臉上, 秦宸章沒有抬頭,煙花有什么好看的, 每年驪京城都會放,中秋會放, 春節(jié)也會放,沒意思……
秦宸章胡亂想著, 眼睛卻一直盯著青黎的臉。
青黎像是知道她沒在看煙火, 把手里的糖人舉高了些, 問她:“吃嗎?”
聲音在人聲鼎沸和煙花炸裂之中有些失真,反而顯得溫柔。
她手里的畫糖人色澤鮮亮, 線條卻極簡單, 秦宸章看了兩眼竹簽上那顆明顯是某種動物的頭。
“是麒麟!鼻嗬杼崆回答了她的疑惑。
秦宸章嗤了聲, 說:“哪里像麒麟?明明是四不像!
她倒也不怎么愛吃糖, 更何況這種在街邊小攤子上做出來的玩意兒,對她來說遠(yuǎn)不夠精巧美味。
但吐槽完了, 還是低頭咬一口,一口把麒麟的頭咬掉, 咬得嘎嘣脆。
青黎聽著她的動靜,不禁笑了下。
秦宸章心里想,她為什么笑?她笑什么?
“你怎么不吃?”她問。
青黎說:“這個是給你買的,我不愛吃糖。”
秦宸章心里想,給我買?你不還給你那丫鬟買了一個?誰愛吃糖?我也不愛吃。
“嗯,還不錯!彼說。
青黎又笑了下。
第一波煙花的高潮持續(xù)一會兒,終于散了,人群重新開始流動。
秦宸章拉著青黎,隨著行人往前走,時不時轉(zhuǎn)過頭看她一眼,街邊花燈垂掛,還有些燃起來的火堆,光線帶出溫暖的橙黃,她又垂眸,去看彼此相握的手。
兩人的肩膀挨著,青黎穿的依舊是袖口收攏的交領(lǐng)齊腰襦裙,很利落,但也貼身,肩頸處纖薄的線條全勾勒出來,身形挺直,體態(tài)清雅。
相比而言,秦宸章身上雖然同樣是襦裙,卻是華麗的寬袖,手臂垂下時,月白流金的布料疊落,輕易便把兩人的手藏了起來。
秦宸章收回目光,沒說什么話,心底卻生出一種隱秘的愉悅。
今夜驪京沒有宵禁,天上煙花已經(jīng)凋零,路上游人卻不見少,攤販趁著今日夜會大張旗鼓,文人相約把酒,少年作樂尋歡。
秦宸章原本對這些熱鬧沒什么興趣,此時卻被感染,看到一盞奇特的走馬燈,便側(cè)身說:“以前見的多是鐵馬回旋,這個燈上卻是兩人持槍對打,挺有新意!
青黎點頭:“那買一個吧。”
秦宸章原本只是隨口一說,聞言才抬手,身后有人走過來,給她掏銀子。
小販瞬間喜笑顏開,連連告謝。
又走幾步,遇到一人打鐵樹銀花,圍觀者眾多,婦人托盤討賞時眾人卻紛紛退避,一哄而散。
青黎拉住秦宸章:“你不是也看了么。”
秦宸章微頓,沒反駁自己只是路過瞥一眼,皺著眉說:“那我只掏一個人的錢!
青黎笑著說:“好!
哐一聲,隨手扔出的卻是一錠二兩的銀子。
再走過去,是搭在樹下的戲班子,梨園優(yōu)伶唱著才子佳人,曲笛嗩吶伴著月琴琵琶,座下人頭攢動,呼喝聲此起彼伏。
秦宸章說:“你若是喜歡聽,我叫戲班子去府里唱!
青黎搖頭:“太吵了!
秦宸章唔了聲,說:“我也覺得太吵了。”
兩人走過長橋,橋外沿著河邊的樹上掛了一路燈籠,精明的生意人在燈籠穗上垂掛紙條,上書詩文、對子、謎語,略帶了些書卷氣的游戲引來無數(shù)富家小姐、青年才俊。
秦宸章隨手捏住一張紙條:“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她說完轉(zhuǎn)頭看青黎。
青黎似有所覺,開口道:“日月日!
秦宸章重新?lián)Q一個:“耳朵長,尾巴短,只吃菜,不吃飯。”
青黎說:“兔子!
秦宸章再換一個:“一邊為紅,一邊為綠,一邊喜風(fēng),一邊喜雨。”
青黎說:“秋日秋!
秦宸章拉著她從這棵樹走到那棵樹,從燈謎,到對子,最后折在詩文上。
秦宸章說:“對古人詩詞最不動腦子,你偏都不知道,讓你平日里凈看些藥啊草啊的!
青黎也不惱,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嘛!
秦宸章輕笑。
人群中不少人駐足看著她們,偶爾左右環(huán)顧,小聲問詢這兩人是京中哪家的姑娘。
討論的聲音漸大,引得秦宸章抬眼掃過,笑意頃刻間隱去,目光透出冰冷,明明還是那張艷若朝霞的面容,神情卻在一瞬間如同剛剛出鞘的寶劍,銳利逼人。
幾人一靜,下一刻,便有身穿玄衣腰掛刀劍的侍衛(wèi)從后穿過,只往幾人面前一站,不發(fā)一言,便令人噤若寒蟬。
青黎晃了晃秦宸章的手。
秦宸章表情一緩,轉(zhuǎn)過頭,中途卻又頓住。
四周無數(shù)燈籠高掛,但畢竟已經(jīng)入夜,偏僻處仍有些昏暗,秦宸章瞇了下眼睛,才看清不遠(yuǎn)處樹下,那位藍(lán)衣男子正陪同帶著帷帽的女子仰頭看著同一只燈籠。
彼此舉止倒不算親密,但——
青黎問:“怎么了?”
“看到一個,”秦宸章聲音莫名,停了下才說:“熟人。鄭意!
她尾音提高,鄭意忙從后面走過來。
秦宸章沒說話,只抬了抬下巴。
鄭意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臉色微變,卻也沒開口,徑直退下去。
她們不出聲,青黎也沒問,站在旁邊等了一會兒。
秦宸章很快收回目光,問她:“走這么久了,累不累?要回去嗎?”
青黎點頭:“回吧。”
兩人往昭義公主府的方向走,之前被圍堵的動彈不得的馬車已經(jīng)順著人群出來,正停在路口。
應(yīng)小禾跟車夫一起站在馬車旁邊,眼睛通紅,看見青黎就要跑過來,卻被秦宸章一看,哆嗦一下直接跪到地上。
“小禾?”青黎下意識就要將手抽出來。
秦宸章卻沒松開,還是拉著她的手,從應(yīng)小禾身邊走過的時候,才淡淡道:“跪著吧,明早再回去!
青黎微皺眉。
秦宸章便輕飄飄地說:“要不然就按照宮規(guī),亂棍打死好了!
應(yīng)小禾瞬間面如死灰,匍匐在地:“公主、公主饒命……”
青黎也不由得出聲:“殿下!
秦宸章低聲說:“我又沒說一定要打死她……內(nèi)務(wù)府都送的什么蠢貨,伺候人都不會。”
說著說著板起臉,斥責(zé)青黎:“都是你慣的,有你這么馭下的嗎?她是你丫鬟,不是你妹妹!
青黎沒反駁,面容甚至呈現(xiàn)出一種乖巧。
秦宸章看的心底發(fā)癢,用力咬了下唇內(nèi)的軟肉,將聲線放的平穩(wěn),繼續(xù)道:“就讓她跪著,看她下回還敢不敢?guī)е銇y跑!
青黎沉默了下,退而求其次,“讓她回去跪吧!
秦宸章聞言,立馬便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青黎捏捏她的手心,道:“下次她肯定不敢了!
被她一捏,秦宸章的手心,連帶著喉嚨都開始癢,她咳了下,想松口答應(yīng),卻又停住,目光看著青黎的眉眼,突然來了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你回去給我看看你上次受的傷!
青黎一愣,疑惑:“已經(jīng)愈合了,還看什么?”
“愈合了嗎?”秦宸章有點沒想到,反應(yīng)過來后卻依舊沒放棄,道:“但是,我還是想看看當(dāng)時傷的重不重。”
“不重……”
秦宸章晃她的胳膊,語氣很軟:“看一下嘛。”
青黎唇角微抿。
秦宸章看著她,莫名生出緊張,又咳了下,無意識地咬著牙。
好在青黎最后還是應(yīng)了。
一行人連著應(yīng)小禾回到公主府,晚間秦宸章沒在宮里用膳,回來路上走了一路,只吃了兩口糖人,所以回去之后先吃飯。
飯罷夜色已經(jīng)很深了,城內(nèi)的喧囂似乎也降下來,外面靜悄悄的。
青黎沒怎么磨蹭,直接進(jìn)秦宸章房內(nèi)解開衣衫。
秦宸章嚇了一跳,忙把其他人都趕出去。
傷口在右肩上側(cè),是當(dāng)時被鄭意推到博古架上碰的,尖銳的瓷器碎片扎破了衣衫,刺入血肉不到半寸,如今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月,傷口確實已經(jīng)愈合,瘡痂也已經(jīng)剝落。
青黎攏著衣領(lǐng),隨意道:“看吧,已經(jīng)好了!
秦宸章慢半拍地哦了聲,雖然跟她想的有些出入,但她還是走過去,單膝跪在椅子上,手掌撐著桌面,俯身湊過去。
驪京的中秋時節(jié)一直不冷,甚至還殘留著夏季的炎熱,青黎身上只穿了襦衫和中衣,交領(lǐng)一拉,輕易便露出半個肩頭。
她身上衣服很素,中衣是月白色,襦衫是淡青色,只邊襟處有一圈黃色滾邊,繡著云紋。衣服素,襯得肌膚也素,素到雪白。
秦宸章看過她洗澡,但此時距離近了,才看清楚她脖頸、肩頭處肌膚飽滿,紋理細(xì)膩。
她伸手碰了碰青黎肩胛骨上側(cè)那一點粉色,新長出來的皮肉,紅潤,在旁邊白皙的肌膚中格外顯眼。
“抹了我給你的藥嗎?”秦宸章問。
青黎嗯了聲,而后就要把衣領(lǐng)拉上來。
卻被秦宸章的手指勾住。
青黎側(cè)頭回望。
“我還沒看完呢!鼻劐氛抡f。
“還看什么?”
秦宸章抿唇,有點不滿,也有點心虛,她欺負(fù)青黎看不見,放任自己的耳根變紅,鼻尖出汗,只顧放輕聲音說:“剛才太快了,我都沒看清!
青黎開始頭疼她的胡攪蠻纏,剛想用力把衣服拉上,就聽秦宸章繼續(xù)道:“青黎,你上次一直都沒說原諒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青黎皺眉:“沒有生氣!
秦宸章慢慢哦一聲,又說:“上次是我不對,我以后都不會傷你了。”
青黎沒說話。
秦宸章看了眼她的側(cè)臉。
這個角度里,青黎的長睫微垂,眼尾卻因為睫毛的卷翹而露出飛揚(yáng)的模樣,額頭、鼻尖、唇瓣、下巴一線勾成,神色很淡,像一塊雕琢而成的玉。
可她偏偏香肩半露,衣衫不整,脖頸間小衣的帶子都清晰可見,殷紅,細(xì)細(xì)一根。
秦宸章有點喘不過氣,只能張唇,用嘴巴呼吸。
“你信不信嘛……”她小聲說,身體往前俯了俯,溫?zé)岬谋窍缀鯎涞角嗬璧募珙^,甚至連她身上的香也在逐漸侵襲。
青黎卻忽而起身。
秦宸章猝不及防,差點摔倒,忙用另一只手撐著桌面,抬頭時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
青黎把衣領(lǐng)攏好。
秦宸章快速眨了兩下眼睛,神色有些懵。
青黎往后退了一步,拉開距離,聲音平鋪直敘:“殿下今天在街上遇到了熟人!
秦宸章說:“是、是啊……”
青黎勾唇,問:“是駙馬嗎?”
秦宸章張張嘴,一下沒發(fā)出聲音。
第118章 古代宮廷18
秦宸章在做公主時共有三位駙馬人選。
她的第一任駙馬是歸德侯從子常殷, 景貞二十二年初由皇帝親欽為駙馬,經(jīng)禮部卜期,定來年二月初七為出降日。
但在此期間, 常殷與他人通奸被發(fā)現(xiàn),皇家顏面因此受損, 此樁婚事便由此作罷。
而后景貞二十三年,突厥王子進(jìn)京, 提出求娶昭義公主, 后突厥王子班師回國,還未走出燕國國境, 便離奇身亡。
突厥以此為由侵?jǐn)_邊關(guān),朝中更是有流言, 說突厥王子之死實為昭義公主所為,昭義公主為求清白, 自請出家從道。
至此直到景貞二十七年,昭義公主二十三歲, 才終于有了一位正式的駙馬, 彼此婚姻延續(xù)三載, 秦宸章登位前夜,于寢宮之中命人將其撲殺。
而在此時, 秦宸章對她首位駙馬的態(tài)度還很微妙, 歸德侯是先皇姐常山公主之子, 按輩分來算, 歸德侯與當(dāng)今皇帝是表親,其長子常儀如今是奉車都尉, 可謂是天子近臣,相對而言, 從子常殷雖出身顯赫,但聲名卻遠(yuǎn)比其父兄要弱上許多。
不過,也正因如此,景貞帝才會選他做公主駙馬。
當(dāng)日欽定之前,皇帝問詢過秦宸章的意見,彼時秦宸章并未抗拒。
若要說她對常殷有什么感情,那必然是說笑,但秦宸章同樣清楚,公主長至十八歲還未婚嫁,在皇室之中已經(jīng)少見,景貞帝表面上隨她喜好,但其實早已做下決定。
秦宸章向來對婚嫁之事沒什么期待,在她看來,相比于要招一個令皇室都要嚴(yán)陣以待、驚才絕艷的豪門貴男,倒不如選一個不出挑的任她搓扁揉圓,她可不打算婚后囿于一室。
鑒于此,常殷在各方面也勉強(qiáng)符合她的預(yù)期。
鄭意回來的時候,青黎還沒走。
“殿下!编嵰饪戳搜矍嗬,欲言又止。
秦宸章碰了碰鼻子,說:“沒事,那什么,直接說吧。”
鄭意不再遲疑,回道:“屬下一路跟隨常都尉,最后見二人進(jìn)了平樂府。屬下著人查問,才知那女子是平樂府的女樂,姓齊名錦瑟,原是考功侍郎齊安之女,五年前齊安因徇私舞弊案下獄,齊錦瑟便因此下發(fā)平樂府。”
秦宸章對此倒沒露出驚訝,抬抬眼皮:“沒了?”
鄭意微微一頓,聲音慢下來,斟酌道:“據(jù)平樂府樂署丞所言,常都尉自兩年前便開始頻繁出入平樂府,與齊錦瑟私交甚密,常宿府上,不過自年初后他便少現(xiàn)于人前,想來應(yīng)是忌憚公主!
秦宸章聞言,不冷不熱地呵一聲:“若當(dāng)真忌憚,也不會選擇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臂同歡!
鄭意垂下眼睛。
“嗯,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鼻劐氛聸]再追問,一邊拎著茶壺倒了杯水,一邊隨意道。
鄭意走后,秦宸章才長長嘆口氣。
“青黎,他們欺負(fù)人……”
秦宸章臉蛋一垮,沒忘把茶杯推到青黎面前,然后去牽她放在桌邊的手,作勢可憐地問:“你說我該怎么辦啊?”
青黎對她的撒嬌敬謝不敏。
秦宸章便繼續(xù)晃她的手,拉長聲音:“怎么辦啊怎么辦……”
青黎抿唇,又松開,半晌,沒什么情緒地說:“派人盯著平樂府,待常殷上門,堵其房內(nèi),施鞭笞之刑三十!
秦宸章一愣,而后兩眼發(fā)光,神情甚至有些震驚:“你怎么知道我想這么做!”
青黎沒說話。
她當(dāng)然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秦宸章。
有一瞬間,青黎甚至想,如果秦宸章知道自己知道她的一切,是會覺得有趣,還是會感到恐怖?
秦宸章哪里清楚她在想什么,還在繼續(xù)晃她的手:“青黎,你也太懂了我吧,我就是想抽死他!
秦宸章在那個未來里確實也是這么做的,常殷被她親手抽去半條命,抬著從平樂府出去,歸德侯自知理虧,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悄悄就把人收回家了。
之后秦宸章等了兩日,見常家沒動靜,知道歸德侯還不打算放棄這門婚約,便暗地里將消息透給了秦元良。
秦元良之前剛在她手上吃過虧,一門心思想找補(bǔ)回來,聽說她把準(zhǔn)駙馬打了個半死,立馬便在朝上告昭義公主跋扈,行事狂悖。秦宸章狀作無奈,這才不得不“羞愧萬分”的在景貞帝面前把遮羞布揭開。
這門“好”婚事可是皇帝精挑細(xì)選來的,如今被打臉,還鬧得眾人皆知,景貞帝果然大怒,怒斥歸德侯家風(fēng)不正,收回常殷敕封,連帶其兄都被牽連。
婚事告吹,皇帝自然是要給受委屈的女兒多多安撫,至于太子,兄妹鬩墻,徒惹人非,實屬心胸狹隘。
青黎對秦宸章時時刻刻要在景貞帝面前給太子上眼藥水的事接受良好,她如今還未掌權(quán),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公主,能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實屬難得,等再過兩年,秦宸章正式插手朝堂,那才是她真正大放異彩的時候。
八月下旬的一日傍晚,秦宸章那天剛好得空,跟青黎在院里下棋,侍從來報,說是常殷又去了平樂府。
“這才幾天,還真是情深,”秦宸章伸手,毫不留情的把面前黑子快要被逼進(jìn)絕境的棋盤一糊,甩甩衣袖站起來,又問:“青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湊個熱鬧?”
青黎對捉奸沒什么興趣,搖頭拒絕。
秦宸章還挺失望,但后來又想到平樂府那種地方藏污納垢得很,原也不適合青黎過去,便只隨身帶了鄭意,又領(lǐng)上幾個護(hù)衛(wèi)。
平樂府是教坊司三大樂府之一,教坊司延續(xù)前朝官制,早在大燕開國時,還只負(fù)責(zé)慶典、迎賓奏樂歌舞之事,但綿延至今,卻已經(jīng)成為一所大型的官方妓//院,專門取悅于權(quán)貴皇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發(fā)前青黎對這種事表現(xiàn)的興致缺缺,連帶著秦宸章也覺得沒勁,生氣也沒有,興奮也沒有,倒像是在干活。
她帶人馳馬而入平樂府,進(jìn)后院,上二樓,一腳踹開門,常殷跟一粉衣女子正坐在廂房里大手拉小手互訴衷腸呢。
秦宸章二話不說,一鞭子抽過去。
殺豬般的慘叫驟時響起。
那粉衣女子尖叫一聲,愣了下后,連滾帶爬地躲到屏風(fēng)后面去了。
秦宸章沒管她,劈頭蓋臉先給常殷抽了十幾鞭子,而后才甩了甩胳膊,把鞭子扔給鄭意,頗有些苦惱道:“我手勁太小了,剩下的你來。”
說完她轉(zhuǎn)身坐到旁邊椅子上,此處桌椅臨窗,她還特意伸出手把窗戶打開。
馬跑得快,她又沒廢話,此時天色都還沒完全暗下來,遙遠(yuǎn)天際上像是打翻了一罐朱砂墨,橘黃和紅橙被大面積的涂抹暈染,映著這尋歡作樂處的金粉琉璃,當(dāng)真是亂花迷眼。
耳邊是常殷逐漸降低下來的哀嚎聲和咒罵求饒,樓下也逐漸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秦宸章大大方方地跟那些人對視。
她本就沒打算做遮掩,當(dāng)然也不怕被認(rèn)出來,反倒是有幾個之前出入過宮廷的年輕男子一看見是她,忙垂頭躲到后面去了。
秦宸章甚至還看見兩男子相攜摟抱,推開門探出半個身子直往外瞅,衣衫凌亂。
“平樂府還養(yǎng)小倌呢?”秦宸章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在旁陪同的樂署丞。
樂署丞四十出頭,在京文官中官職從九品,芝麻綠豆大的官,在公主面前哆哆嗦嗦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是,是……”
秦宸章收回視線,屋內(nèi)鄭意三十鞭已經(jīng)完結(jié),常殷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殿下。”鄭意微微躬身,手上鞭子被血浸潤,顏色越發(fā)鮮艷。
秦宸章說:“另一個呢?”
侍衛(wèi)聞言,大步走到屏風(fēng)后,把一女子拽出來。
齊錦瑟發(fā)在教坊司的時候尚未及笄,如今年紀(jì)比秦宸章還要小,此時被這陣仗一嚇,連看地上的常殷一眼都不敢,侍衛(wèi)一松手,她便委頓在地。
“抬起頭看看!鼻劐氛侣曇舻。
齊錦瑟全身抖若篩糠,好半晌才敢抬起頭。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因為面無人色,倒看不出多少艷麗,但依稀能見精巧的五官,眉眼間一股溫柔小意。
秦宸章看了兩眼便興致索然,屈指敲了下桌子,直接道:“把她——”
“公主,”齊錦瑟還以為自己要被殺,猛地喊了聲,而后便止不住地叩頭:“公主饒命啊公主,奴婢是被逼了,常郎,不,常、常公子是小侯爺,奴婢拗不過……”
“他算什么小侯爺,”秦宸章失笑,玩味的看著腳邊的人,道:“放心,我不殺你,可你留在這兒,歸德侯就要來殺你了!
齊錦瑟身體一抖,是了,秦宸章一走,歸德侯必來殺她。
她是證據(jù),秦宸章可不打算讓她被人毀尸滅跡,站起身:“把她帶回公主府。”
“是!
一行人雷厲風(fēng)行,轉(zhuǎn)身便往外走,屋內(nèi)徒留一個躺在地上的常殷,只待所有人都走沒影了,一直跪在外面不敢出聲的小廝才敢跑過來,壓低聲音驚呼:“二少爺啊——”
樂署丞跟在馬屁股后面一路送到門外。
天色終于完全暗了下來,平樂府其他地方已經(jīng)掛了燈,霏霏樂聲不知從何處傳過來。
秦宸章最后卻挽了下韁繩,朝門口招了招手。
樂署丞趕緊一溜小跑過來,顫巍巍地問:“公主可是還、還有什么吩咐?”
秦宸章問:“你這府上有男子玩龍陽,那可有女子作對食?”
她聲音不大不小,遠(yuǎn)處旁人聽不見,樂署丞和附近的鄭意必然聽得清楚,聞言都驚了下。
秦宸章的神情卻坦然至極。
樂署丞結(jié)巴道:“女、女子……也、也是有的……”
秦宸章聞言,微一挑眉:“還真有女子過來尋歡?是京里哪家的小姐夫人?”
“那、那倒不是……”樂署丞臉上的冷汗噌噌往外冒,也不知道這種事該不該在金枝玉葉面前說,磕巴了許久,才含糊道:“是有些女樂自己尋的……”
秦宸章恍然,隨即也沒再說什么,徑自坐直身體,拉住手里的韁繩。
幾騎絕塵而去。
等回府了,鄭意都還一直神思不定,糾結(jié)良久,尋了個沒人的空兒,小心翼翼地問公主。
“殿下,您今天在平樂府,問女子對食,是,是什么意思?”
“嗯?”秦宸章眨了下眼睛,想起來,啊了一聲。
她沒直接回答,反而說:“對了,你記得提醒我,等找個時間,我要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學(xué)習(xí)?
鄭意更蒙了,學(xué)什么?
第119章 古代宮廷19
秦宸章走出欽安殿。
她今日進(jìn)宮面圣是謂示弱請罪, 所以身上穿了宮裝,帛裙,緄帶, 簪珥,步搖, 絳紅與玄墨交織,袖角裙裾處云卷流金。
她坐上高輦, 無數(shù)宮人前簇后擁, 卻沒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偌大的皇宮也沉浸在肅靜中,只有逐漸凜冽的風(fēng)吹過巍峨的角樓, 發(fā)出呼嘯的悲鳴,飛檐之上的雕龍披上金鱗金甲, 猙獰的龍頭高昂,似欲騰空而起。
輦輿在宮道上與太子不期而遇。
秦元良從東而來, 身邊跟著太子少師,一連串的侍從監(jiān)人俯首在后。
秦宸章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了, 忽的露出一抹無聲的笑, 明媚, 艷麗,唯有唇角勾起的弧度卻似輕蔑。
她抬了下手指:“別停。”
秦元良已經(jīng)駐足等她前來行禮, 神色冰冷, 可直到輦輿即將擦身過去, 他的表情才驟然龜裂。
“站!”
出聲的是太子身旁一襲青袍、腰系銅帶的男子, 他闊步上前,直接攔住宮人。
輦輿一頓, 珠簾輕晃。
“請公主下輦!”
輦輿未動,只秦宸章抬了抬眼皮, 來一句:“曲大人好呀。”
“太子為兄為君,公主為妹為臣,小妹見兄,禮當(dāng)稽首,臣子見君,禮當(dāng)跪拜!”曲巖義正辭嚴(yán),朗聲道:“請公主下輦!”
秦宸章聞言輕笑,居高臨下的看了眼曲巖,轉(zhuǎn)而又去看秦元良:“我若是不下,太子是不是又要去向父皇告狀了?”
秦元良臉色立時鐵青:“秦宸章!”
“太子是不是又要說本宮恃勢驕橫,跋扈無度,毫無皇家禮教。”秦宸章看著他,“這么多年,來來回回就這幾個詞,你說的不煩,我聽也要聽煩了。”
“你放肆!”
秦元良這兩年一直被景貞帝打壓,太子之位做的好不憋屈,心理承受能力也江河日下,稍微一激便面目猙獰。
秦宸章卻只是輕輕挑眉:“太子還要動手不成?”
“兄友弟恭啊,曲大人——”秦宸章聲音微揚(yáng),輕飄飄地看了眼無能狂怒的秦元良,最后落到前方曲巖身上,“曲大人身為太子少師,合該好好給我這兄長講講何為兄友!
秦宸章臉上浮現(xiàn)出毫不掩飾的譏諷,道:“本宮也想問問,今日他毀我一樁姻緣,可有將為兄之禮、為君之禮盡到實處?”
曲巖眉心緊鎖,正要開口,便聽對方又一聲冷笑。
“曲大人有功夫在這兒磨蹭,還不如快帶太子去向我父皇請罪,反正駙馬一事我是不在乎,可父皇卻在乎的很呢!
“我們走!
輦輿重啟,秋風(fēng)卷著冷意在宮道之上呼嘯。
“該死,該死,秦宸章,我一定會殺……”
“殿下慎言!”
“曲、巖!”
曲巖聲音微頓,嘆了口氣:“殿下,常殷是皇上親自下旨?xì)J定的駙馬,您上書之前應(yīng)該跟微臣合議才是……”
秦宸章忽而回首,目光準(zhǔn)確的與滿眼暴戾的太子對上,停頓片刻,啟唇,無聲而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蠢貨!
其實若以看待歷史的角度縱觀燕國帝王史,自燕文帝之后,到如今景貞,隨著皇權(quán)不斷固化,政權(quán)逐漸穩(wěn)定,燕國皇室早已經(jīng)失去野心和危機(jī)感,儲君的教育也隨之懈怠,連續(xù)幾任帝王的資質(zhì)都平平無奇,其視線也基本局限于方寸之間。
例如景貞帝,他這一生都在做內(nèi)部斗爭,青年時的奪嫡登位,后來的外戚周筑,晚年又盯上太子?xùn)|宮。
可除了內(nèi)斗之外,他這個帝王再無其他功績可言。
若是沒有秦宸章,秦元良的一生也必然是他的復(fù)刻。
上行下效,一國皇室都如此,朝堂更如是,便是有激進(jìn)之能臣,輕易也得不到重用,甚至還會被排斥,最后只能屈居閑散之職。
又比如曲巖,他居于太子少師,既不是因為文采斐然,也不是因為德高望重,而是因為他故去的父親曾是丞相,他本人是豐陽曲家的家主。
但盡管如此,秦宸章還是對東宮一應(yīng)屬官眼紅非常,畢竟無論那些人再如何昏庸,背后都代表著一整個家族或者派系的支持。
而她只是公主,世家勛貴可能會對她逢迎諂媚,但不可能為她效力。
秦宸章回到府上換了身衣裳,又去書房。
掌書女史聽說她回來了,很快拿著昭義郡的田園征封典籍前去復(fù)命。
秦宸章年初得封昭義郡千戶,便是說可以收昭義郡境內(nèi)一千戶人家的賦稅,既如此,她挑的自然是當(dāng)?shù)馗淮T大戶,大戶人家旗下的隱戶隱田在如今不算私密,她想做實封邑,自然不能被瞞騙。
可她看到一半便生出不耐,倒不是看不懂,而是覺得無趣。
秦宸章?lián)]退女史,叫來鄭意。
“青黎呢?”
“公主忘了?青黎姑娘之前不是說要收錄一本婦科醫(yī)案集,今日剛好是約那些醫(yī)婆在外面叫茶!编嵰獾。
秦宸章哦了聲。
鄭意看出她這會兒不想看典籍,便上前給她奉茶,一邊感嘆:“青黎姑娘年紀(jì)輕輕,既有著書立作之心志,又敢于付出行動,實叫我等自愧不如。”
秦宸章聞言直勾唇,說:“可不是么,從小就這樣,膽大包天,想做什么就一定會去做!
她說罷喝了口茶,問:“她把人約哪了?”
鄭意說:“約在城東一處茶肆,包了雅間!
“約了幾個人?”
“聽說有七個呢,都是京郊各處有名的醫(yī)婆,青黎姑娘給的酬勞豐厚,所以她們都很樂意赴約。”
秦宸章點點頭。
過了會兒,又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鄭意想了想,說:“那些醫(yī)婆都是京郊鄉(xiāng)下來的,來回路程不近,應(yīng)該不會聚到太晚。”
秦宸章哦一聲,又對著冊子看了幾頁,然后抬頭:“等她回來,讓她來找我!
鄭意應(yīng)下。
等青黎一回來,秦宸章卻只看到她臉色有些白。
“生病了?”
青黎搖頭,說:“沒,就是下午在外面吹了會兒風(fēng)!
聲音微澀。
秦宸章直皺眉,從椅子上起來,伸手就去探她的額頭:“你還是大夫呢,不靠譜!
青黎反射性想躲,又沒躲開。
秦宸章的掌心溫?zé),輕易覆上額頭。
青黎便不動了,眼睫纖長,微微垂著。
“沒……”秦宸章反復(fù)摸了摸,半晌,覺得自己手心的溫度比額頭上的肌膚還熱,“好像沒發(fā)熱!
青黎嗯了聲。
秦宸章的手卻還在她額頭上,垂眸看她黑黑的眼睫,白白的臉,淺粉的唇。
她本來也沒什么邪念,誰知道一下子就需要隱忍了。
微一停頓,青黎晃了晃頭:“真的沒事!
秦宸章這才把手放下,隨后又吩咐侍從去熬湯藥。
青黎拗不過,便說:“桂枝湯吧!
桂枝湯主治風(fēng)寒感冒,是基礎(chǔ)湯藥,侍從一聽便知。
兩人在書房坐下,旁有窯青釉魚耳爐焚香,薄云輕飄,纏繞著書案上秦宸章慣用的蘇合浸煙墨。
秦宸章叫她來也沒什么事,就想讓她陪自己看那些無趣的典籍冊子,可一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又忍不住搭話,問她今天可有收獲。
青黎點頭。
她是托范迎雪的母親請來的人,鄉(xiāng)間的醫(yī)婆在這個時代的杏林界中排在游醫(yī)之下,幾乎算是大夫中的最底層,她們并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大多數(shù)連字也不識,甚至因為以女子之身在外行醫(yī),就連名聲都不好。
但要說對女子病癥的見識,青黎認(rèn)為她們比宮里那些御醫(yī)要強(qiáng)得多了,至少在她聽過的所有醫(yī)書里,有關(guān)女性疾病的解說實在是稀有。
越是有名的醫(yī)婆越是年長,這些婦人在鄉(xiāng)間行走多年,自是精明潑辣,多少也有藏金鎖私的想法。
青黎沒跟她們耍心眼,按照出題的模式買她們的答案,每有分歧,便彼此溝通交流,若不一致,則先作罷,若有一方可說服別人,并說出具體案例細(xì)節(jié),青黎就直接拿銀子買下。
她對那些答案倒也并非全信,但畢竟有多年學(xué)醫(yī)的底子,又做過好幾世的女子,見識足夠,科學(xué)養(yǎng)人的常識也多,所以那些藥方、診治方法一出口,她不說全部能判斷出真假,但多少能分辨出個七七八八。
“我已經(jīng)跟她們說定一月后再約,她們?nèi)羰怯性?jīng)遇到過的疑難雜癥,也可說出來,大家一起商討。”青黎說,“這些女醫(yī)們有自己的人脈,想來下次赴約的人會更多些!
秦宸章聽得很認(rèn)真,她對醫(yī)術(shù)一竅不通,要說感興趣也是對青黎這種巧妙的方法感興趣。
“你這有點文人墨客舉辦詩酒集會,彼此探討詩文辭賦的意思。”她總結(jié)道。
青黎點點頭,說:“其實杏林界也有自己的交流集會,但對女醫(yī)比較排斥,對婦科也一向點到為止,倒不如我自己牽頭舉辦!
秦宸章冷哼:“這些老家伙。”
青黎沒接話,過了會兒,突然道:“殿下,你能把我的身契給我嗎?”
秦宸章一愣,有點猝不及防。
“什么?身契?你要那東西干嘛?你要去哪?”她聲量不由得漸高。
相比而言,青黎的聲音很平靜,“我想買個院子,自己——”
秦宸章瞪著她:“你想離開公主府?自己住到外面去?!”
青黎被打斷話,微默。
“不行!”秦宸章已經(jīng)完全黑臉,兩個字?jǐn)蒯斀罔F。
她可以接受青黎做自己的事,甚至給予欣賞,但絕不會允許她脫離自己。
空氣沉默了一瞬。
青黎再次開口,繼續(xù)剛才的話:“我想買個院子,自己做個藥坊,這樣以后大家可以約在藥坊里,比較方便!
醫(yī)術(shù)交流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青黎既然選擇做了,自然要考慮好各方面,盡量將其做的長久、實用。因此,一個固定的、不會被外界打擾的場所很有必要。
青黎解釋完,微歪頭,眼睛“看”著秦宸章,說:“沒打算住外面!
“……哦!
秦宸章抿唇,將繃起來的肩膀松開,又咳了一聲,說:“那我給你買院子!
青黎說:“我有錢……”
“你哪有錢?”
秦宸章才不覺得她那點俸祿夠用呢,京里地皮多貴啊。
青黎說:“殿下之前給了我不少珊瑚珠寶,賣了挺多錢!
秦宸章乍一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反應(yīng)過來后一下站起來:“你敢賣我送給你的東西!”
青黎隨著她的動作抬起頭,仰視,好半晌才眨了下眼睛,聲音難得有點不確定,“不可以,是嗎?”
秦宸章說:“當(dāng)然不可以!”
“那都是我特別認(rèn)真給你挑的!你怎么能拿出去賣掉!你!你過分!”秦宸章都有點急眼了。
青黎小聲啊了下,然后說:“你給了好多,我都用不到……”
“那也不行!”秦宸章兇道。
青黎不說話了。
秦宸章抿唇,說:“就是不行!
青黎哦了聲。
秦宸章恨恨的坐回去。
第120章 古代宮廷20
喝了一碗桂枝湯, 還是沒擋住,半夜開始咳起來。
青黎這具身體的體質(zhì)不算好也不算壞,往日里到處走動, 鍛煉是足夠了,作息飲食都很規(guī)律, 倒是不常生病,一生病卻有些綿延。
咳了兩日, 秦宸章過去看她。
還沒走近她住的院子, 先遇見了陳行遠(yuǎn),自上次校場與太子發(fā)生沖突, 至今已經(jīng)過去快四個月,公主府給他休了假, 放他在家里休養(yǎng)。
此時看,他應(yīng)是恢復(fù)的很好, 身穿一襲玄色長衫,腰纏鹿皮蹀躞帶, 頭發(fā)束冠整齊, 低著頭, 手里晃著一片玉蘭葉,也不知道想什么那么出神, 走至很近了都沒察覺到前方有人。
“陳護(hù)衛(wèi)!”侍女出聲提醒。
陳行遠(yuǎn)抬頭, 嚇了一跳, 忙把手里的葉子扔掉, 揖拜:“參見殿下!
秦宸章抬手,問:“身體大好了?”
陳行遠(yuǎn)笑起來:“已經(jīng)大好, 不日就可回府,多謝殿下關(guān)心!
“那就好, ”秦宸章點頭,又問:“你怎么會在此地?”
“屬下,”陳行遠(yuǎn)似乎猶豫,頓了下,才道:“屬下聽聞青黎姑娘身體有恙,此前得她援手,還未親自致謝,所以此番特意前去探望!
“她救你一命,是該去謝。”
陳行遠(yuǎn)俯首:“殿下說的是。”
秦宸章原本沒當(dāng)一回事,直到她走進(jìn)青黎的院子,看見院中那棵玉蘭樹。
此時正值秋深,玉蘭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凋落大半,露出斑駁的枝丫,有一個枝條長得極不老實,徑直順著房間窗戶的方向長,近乎碰到合著的紙菱窗。
甚至房間內(nèi)的桌子上,之前來人送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收起來,有一兜番梨葡萄,兩包點心,一個暗紅色的長盒,上面有海棠花的標(biāo)記——秦宸章不認(rèn)識,但從其花紋看,不難判斷出是女子飾品之物。
旁邊竟還有一個已經(jīng)拆開的,是方歙硯。
秦宸章眼皮狂跳,伸手去拿硯臺,歙硯出自歙州,歙州盛產(chǎn)石料,又以硯墨為著,其中上品,在京里也稱得上一硯難求。
至于手上這塊,表面打磨的極為溫潤,顏色細(xì)膩沉黑,不失為上品。
哐——
秦宸章卻毫不憐惜地將硯臺丟回桌上,聲音里帶著無名火,挑剔道:“這么丑的山形,怕是硯商賣不出去,才能被武夫撿了漏!
應(yīng)小禾原本正給她奉茶,聞言大氣也不敢喘。
“殿下見多識廣,自然是看不上這個。”青黎像是沒聽出來她的怒氣,徑直將倒扣在桌面上的硯臺拿起來,指腹摸著硯臺上方雕刻出的峰首,道:“造型是普通了些,但好在不影響使用!
秦宸章看她手指撫摸硯臺的樣子更惱,轉(zhuǎn)頭便對侍從道:“去拿一臺澄泥硯,要臺州今年送來的貢品!
侍從說:“是!
秦宸章說:“現(xiàn)在去拿,快點!
侍從應(yīng)下,匆匆出去。
“我給你換臺澄泥硯,澄泥硯質(zhì)地最細(xì)膩,發(fā)墨而不損毫,你肯定喜歡。”
秦宸章說完,也不管青黎的反應(yīng),又去看那海棠紋禮盒,打開后,里面果然是一只女子樣式的玉雀釵,精致的翠色雀尾點綴著溫潤的珍珠。
當(dāng)世時,男子送女子釵飾,其含義再明顯不過。
若說秦宸章剛剛只是不悅,那她看見玉釵時,臉色幾乎可以說是難看了,她把那玉釵捏在手里,手指用力,幾乎要把細(xì)玉折斷的力度。
青黎把硯臺重新放回去,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磕碰。
秦宸章這才抬眼瞥她,雖說是病中,但她整個人幾乎看不出來有恙,平靜的神情讓面容看起來溫和,眼眸有異色,卻因為情緒內(nèi)斂并不顯突兀,反而覺得神秘。
纖長的脖頸,如削的肩頭,身體上起伏著女子該有的豐盈,和窄而軟的腰肢。
她和自己同歲,就像自己一樣,已經(jīng)長大了。
“這玉釵水頭不錯,應(yīng)該值不少銀子!鼻劐氛掳延疋O在手指間一轉(zhuǎn),慢條斯理道。
青黎聲音隨意:“或許吧!
“嗯,”秦宸章說,“那我買了。”
青黎抬頭。
“怎么?你賣我送的東西就行,賣別人的就不行?”秦宸章問。
她這副陰陽怪氣的做派,青黎想忽視也忽視不了,想了想,開口道:“其實這些東西我原本是不打算收的,若做普通探望之物,太過貴重,可后來陳護(hù)衛(wèi)再三解釋,說是聊表之前治傷一事的心意,是謝禮,我推脫不過,這才收下。”
她說完后,還將目光投向一旁靜待的應(yīng)小禾。
應(yīng)小禾得到示意,忙磕磕巴巴地附和解釋,說:“是、是這樣的,殿下,陳護(hù)衛(wèi)丟下東、東西就跑,就連這硯臺,也是他自己打開要給姑娘的!
秦宸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松了些,了然道:“這樣啊,那他倒是用心……”
她說著,手往盒子里送回玉釵的動作卻依舊一滑,釵子滾落,應(yīng)著暗中使出的力度摔到桌子上,瞬間就斷成兩半。
“啊,”秦宸章沒什么起伏的驚呼,然后無辜道:“手滑了。”
“玉器就是不頂用!彼龘u頭輕嘆,指尖撥了撥斷裂的玉釵,眼睛卻看著青黎的臉,安慰道:“沒事兒,青黎,我補(bǔ)你個紫金的,紫金難得,你若是拿去賣,賣個三進(jìn)院子的錢都使得!
青黎眉心微皺,沒說話。
很快,玉釵換成了一支紫金飛鸞簪,歙硯被極品澄泥硯代替,從外頭鋪子里買的點心哪里有皇家特供的好吃,就連番梨葡萄都沒躲過點評,昭義公主大手一揮,說以后自己院里的水果什么樣的,青黎這里便什么樣。
晚上的時候,秦宸章還特意把她叫過去。
“我給陳行遠(yuǎn)許了個好前程,”她笑意盈盈,說:“此后他不用再做我的侍衛(wèi)了,我送他去從軍做游騎將軍,軍中就數(shù)邊疆軍最好立功升遷,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遠(yuǎn),沒個三五年怕是回不來!
“不過他也愿意。”秦宸章頓了下,繼續(xù)道:“他此前一直在休假養(yǎng)傷,若不是今日在你那里碰見他,我還想不起來要怎么賞他呢!
武將出身的子弟,從軍做將軍自然是比做侍衛(wèi)有前途,但偏偏應(yīng)在此時,旁人只會認(rèn)為這是公主對陳行遠(yuǎn)的恩典,青黎卻只覺得無奈。
她對陳行遠(yuǎn)確實沒有一丁點兒想法,自然也給不了什么反饋,只能淡淡應(yīng)了。
秦宸章對她的反應(yīng)很滿意,也有心思吃點心了,桌子上剛好新上了碟糕點,表面撒了白絨絨的糖粉,旁邊綴著半顆紅提。
她看看糕點,又看看青黎,隨后捏了一塊,就想去喂。
卻不想,還沒遞到嘴邊,青黎敏感的嗅覺就被涼膩的甜味一沖,喉間猛地一癢,她忙側(cè)身掩嘴去咳,一帶出后咳得還挺兇。
秦宸章忙把糕點扔到碟子里:“怎么啦?”
青黎擺手,咳嗽卻有些壓不住。
她這次著涼傷風(fēng)實屬平常,白日里幾乎沒什么動靜,到晚上才會咳,雖喝了藥,但想立竿見影卻并不容易。
秦宸章站起來,走過去輕拍她的背,有點著急:“你你別咳了……”
青黎的身體微微顫抖,她忍了一會兒,終于把咳意壓下去。
“好了么?”秦宸章彎著腰去看她的表情。
青黎抬頭,長睫上有一點生理淚珠,煙霧般的眼睛在眼尾處泛出薄紅,臉也紅潤,甚至是不正常的紅,臉側(cè)還有震出來的碎發(fā)。
有些狼狽,可又很艷。
秦宸章只看一眼,喉嚨便也癢起來。
“好了!鼻嗬杳銖(qiáng)開口,聲音澀啞,帶著明顯的喘息。
秦宸章喉嚨滾動了一下,伸手摸她濕漉漉的眼睛。
青黎眼睫一眨,長長的睫毛像小刷子,輕掃她的指腹。
秦宸章收回手,小聲問:“你怎么咳得這么厲害?”
青黎搖頭,卻沒答,擔(dān)心開口解釋會吸進(jìn)風(fēng)再次引來咳嗽。
旁邊有侍女適時遞來一杯水,秦宸章接過來,說:“喝點水吧!
青黎嗯一聲。
秦宸章便把杯子抵在她唇邊,青黎要抬手去拿,她便舉高讓開,說:“我喂你!
青黎仰頭“看”她一眼。
秦宸章另一只手還在她背上,隔著幾層布料靜靜撫著脊背,彼此面對面,自己卻又居高臨下,這樣的姿勢,讓她在此刻幾乎是把青黎摟在懷里。
秦宸章看著她仰起來的臉,把水杯再次抵到她唇邊,聲音很輕,說:“我喂你喝。”
青黎沒再堅持。
水色逐漸滋潤唇瓣,秦宸章盯著看,心底壓抑不住的興奮,像野火在騰升燃燒,燒得手指都在輕輕發(fā)抖。
杯子傾斜的幅度很小,水喂得極慢,但她本就金枝玉葉,哪里會伺候人,倒也沒人懷疑。
一杯水終于喂完,秦宸章隨手往旁邊一遞,侍女趕緊接過去。
“還喝不喝?”秦宸章問。
青黎說:“不用了!
秦宸章嗯了聲,然后又伸手,擦她嘴唇上的水漬。
柔軟的唇瓣被觸碰,甚至因為手指的用力而被拉扯,細(xì)膩的紋理變幻出形狀。
秦宸章不由得也張開唇,淺淺呼吸了兩下,隨即,她又在青黎皺眉前松開手,語帶關(guān)切:“沒有喝藥嗎?”
青黎往椅子后靠了靠,身體自然地與她拉開,說:“喝了!
“你自己開的藥?”秦宸章背手在身后,指尖潮濕,她捻了下,總覺得上面殘留著她唇上的柔軟,她問,“可有找李御醫(yī)他們看?”
青黎搖頭,說:“沒事,已經(jīng)慢慢在好了!
“我知道你醫(yī)術(shù)好,但醫(yī)者不自醫(yī),明天還是找御醫(yī)看看!
“好!
多溫情脈脈的對話啊,秦宸章心里慢慢地想,眼睛卻一寸寸劃過她的臉,最后落在紅潤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