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要不是這次暗殺, 我根本沒把這個神秘大股東放在眼里。
當初吸收投資的時候,我就在公司章程及入股合同里寫的很明白,我以技術入股, 占比百分之五十一,印刷廠任何重大決策, 都得經過我的同意。
也就是說, 不管是囤積原材料還是建廠,只要動用的資金超過凈資產百分之十,就要經過我, 否則就是無效的,而且違反合同, 我有權上訴撤銷, 并追究相關責任人的法律責任。
雖然這個時代工商法律體系不健全, 官員斷案比較主觀,但以我現在的身份,和江寧按察使打個招呼, 讓他秉公辦理,不是什么難事。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已經猜到他和暗殺有關, 看了季廣羽的信, 更加確定, 他的真正目的絕不是侵吞印刷廠。
他就是要趁我不在, 打著印刷廠的名義四處搞破壞。
霍蓮山肯定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不會是資產最多、結局最慘的一個。
我背后一寒, 忽然意識到他的大招是什么——一個霍蓮山倒下, 還有千千萬萬個霍蓮山爬起來!
“八福,拿我的紙筆來!”
我寫了兩封信, 其中一份給四爺,另一份給步兵統領衙門的滿柱,兩封信的內容基本一致:想盡辦法攔住今天進京的江南人!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但行動起來,總比坐以待斃強。
步兵統領衙門管理九門,以滿柱的權限,只要他的上司——九門提督隆科多不干涉,完全可以幫我這個忙。
不過,我和他的關系,沒到可以憑一封信就赴湯蹈火的地步,最好還是讓四爺來提出請求。
但對方既然想用這招在政治上殺死我,肯定會嚴防四爺,這封信能不能及時遞到他手上很難說。
時間就是生命。
我不能賭,只能做兩手準備,刷自己臉試試。
等到兩封信送出去,我的手已經抖得不聽使喚——不是緊張,也不是激動,更不是憤恨。
現在就算大棕熊在我跟前,我都可以泰然自若。
純粹是毒性未消。只要活動量稍大些,還是會心絞痛。
“你快躺著,園子里既有文臣,又有武將,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們。”曉玲將我腰后的枕頭抽走,強按在枕頭上。
我捂著胸口直冒冷汗。
曉玲用帕子拭去一層,很快又出來新的,急道:“這樣不行,我得讓人去太醫院請太醫來瞧瞧!”
“不急,我死不了。現在有更要緊的事兒要你做。”
還有一封要緊的信要發出去。
“給嚴三思寫一封信,讓他找督察院的同僚,準備參劾杭州布政使蘇和昌,罪名是:以殘暴手段搶奪平民股份,與民爭利,惡性競爭,致使無數家庭家破人亡。”
曉玲起筆寫了幾行,忽然抬起頭來,面色微微發白:“秋童,他就是害你的幕后指使人嗎?”
我閉上眼點了點頭。
這家伙藏得極深,季廣羽花了半年時間,用非常手段摸出個眉目,卻并不掌握關鍵證據。
既然他在杭州一手遮天,從暗處查不到,那就先發制人,走他的路,讓他無路可走!
只要國家‘紀檢’一介入,再有四爺配合,朝廷應該會派欽差下去調查(如果康熙不和稀泥的話),到時候明暗雙管齊下,我就不信找不到證據!
“可是,他是鑲藍旗都統、輔國將軍武錫的兒子,十四爺從小的玩伴……”
“所以呢,你想說什么?”
曉玲咬了咬唇,眼中分明有悲戚,嘴里卻道:“他做的事兒和十四爺沒有關系對不對?”
我要是說對,一定顯得很天真。
然而走到我今天這個地步,天真是要命的。
寧可相信對方有害,絕不能抱以僥幸。
古往今來,為了這個位子,父子相殘,手足操戈,哪有半點人情可講。
剛來大清時,我曾為他和他哥背道而馳感到遺憾,幻想有朝一日,他們可以通力合作,一起帶領這個國家走向繁榮進步。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這個想法有多荒謬。
政治斗爭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兒,他們各自背負著無數人的命運。
有的,指望他們升官發財,有的,指望他們實現理想抱負,有的,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總之,就像四爺昨天在我床邊哭著說的那樣,這條路再難走他也不敢放棄,放棄會失去很多。對于十四來說亦然。
連廢太子的幕僚都野心不滅,他們這兩個風頭正勁的大熱人選只會有更多更瘋狂的簇擁者。譬如勸我隱退山野的戴鐸,譬如推薦我出使俄羅斯的人……
“曉玲,假如,我是說假如,你遭遇的一切,并非出自四爺的口令,而是他身邊的謀士善作主張,你會原諒四爺嗎?”
曉玲眼神頓時一冷,嘴角也不自覺翹起一個冷笑,“不會。除非他把我所體會的痛苦,成百上千倍地加諸于那個人!”
所以啊,蘇和昌害我這件事,肯定和十四爺有關系。至于十四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真正的情誼是未雨綢繆,而不是死后哭墳。
再說,我有什么資格要求他對我手下留情呢?
從未時開始,八福陸續送來各處的消息。
首先,刑部公堂,三司會審時,霍蓮山改口喊冤,稱自己是‘官逼民反’,全家一百零三口愿爬釘板敲登聞鼓告官——告的就是我。
告我的內容和我預料的差不多:以權謀私,與民爭利,草菅人命,侵吞百姓家財。
其次,如我所料,京城九門各攔了許多南方人,有的打扮成富商,有的打扮成販夫,有的喬裝成進城投奔親戚的窮苦百姓。
滿柱令人將他們帶回步兵統領衙門審訊,果然各個都是來告官的,當然,告的還是我。
內容和霍蓮山說的差不多,都是拜我所賜導致家破人亡。
滿柱將他們暫時關押,但也給我遞話,關不了多久。
意思是說,如果有人帶著圣旨來提人,他只能放人。
到了戌時,宮里遞來消息,刑部尚書打頭,督察院和大理寺從旁協助,已將目前的審理結果匯報給康熙。
康熙接著召見了四爺,方銘、嚴三思、梁超,以及刑部尚書滿都的兒子,方銘的徒弟(小跟班)郝思嘉。
先召見他們,說明他主觀是信任我的。
從這些人口中了解到我在江寧的所作所為后,他又連夜提審了霍蓮山。
然而隨著霍蓮山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關鍵證人——顧鵬程。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里一涼。
真沒想到這老小子還活著,四姑娘還是心軟,居然真把他放在廟里養著。
而我當時也不夠狠,以為他中風偏癱就失去戰斗力了,現在看來,對敵人一定要斬草除根,否則,對方但凡有一條舌頭能動,都可能會成為刺死自己的利劍。
現在嚴三思就在刑部擔任侍郎,可是直到顧鵬程上金鑾殿,他才知道此前一直有人把此人藏在刑部大牢。
這說明,刑部內部派系分明,上下不聯通。
當年我入獄,八爺擔任欽差,借機換上一批自己人,看來扎根很深。
深夜,四爺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
看我還點燈等著他,他便用冷帕子擦了擦臉,強打精神和我說了說今天的事兒。
原來今天早上那封雞毛信是天津知州莫凡派人送來的。
最近這一兩個月,陸續有南方人到天津打尖住店。這些人雖然能說官話,還會行家里語,卻既沒帶貨,也沒帶進貨的盤纏,反而總是和京城里來的人嘀嘀咕咕,引起了本地人的關注。有個小乞丐從他們口中聽到了我的名字,機靈地跑去報給了寧子珍,寧子珍派人盯梢幾日,終于確認他們是為了告我而來,于是將他們抓了。
無緣無故抓人,總歸是法理不通。
莫凡傳信,一是提醒四爺有人要害我;二是,怕這些人上面有人,關久了,造成更大的問題,想問問什么時候釋放合適。
四爺看完信,對莫凡派來的人詳問一番,預料到這些‘告官者’未必全都從天津過,很可能會有漏網之魚,便去找了滿柱和十三爺,一方面嚴查九門,避免這些告官者入京;另一方面,從巡捕營借調人手,以十三貝勒府遭竊(嗯,熟悉的借口,十三爺一招制敵)為由,搜查京城各個客棧,將已經進京的抓起來。
忙完這些,他便奉召進宮了。
皇上手里拿著我創辦的《江南商報》和山寨的《江寧商報》,問他知不知道,我在江寧做了些什么。
四爺粉飾了我創辦報紙的初衷(也有可能,他就是這么認為的)。
他說,是因為打擊清茶門反賊的力度比較大,導致民間對他、對朝廷有些怨憤。再加上天地會、白蓮教那些孽眾奔走在鄉野間傳播反清思想,荼毒普通老百姓,激化漢人的仇滿心理,形勢一度非常緊張。
《江南商報》的前身,是一個主打批判逆賊惡行的簡報,為了吸引讀者,加上了坊間趣聞和手工業經商信息。后來因為反響好正式創刊,至今三年多,其核心,一直都是宣傳皇上和朝廷惠民良策,對安撫江南三省的民心有著積極的、不可忽視的作用。
“皇上怎么說?”我忐忑地問。
他搖搖頭,半晌蹙眉,說了句玄而又玄的話,“為君者,既想讓人懂他,又不想讓人懂他。”
我的理解是,皇上想讓人知道他勤政愛民,但不想總被老百姓談論——好像失去了神圣感。
皇上審問顧鵬程的過程他并未參與,只打探到一點消息:皇上問得很仔細,但沒有當場表態,只吩咐刑部好好看管這兩個人。
皇上定的三天期限已過,這事兒明顯沒完,遠遠沒有。
目前對我的討伐,一是霍蓮山所說的那些;二是,關于私自辦報。
關于第一個,我們攔住了絕大多數告官者,但肯定還有零星一些,像顧鵬程這樣被人藏了起來,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冒出來,眾口鑠金。
關于第二個,雖然四爺解釋得很好,我也相信,在陳西的管理下,報紙的政治基調錯不了,但康熙能不能容忍我掌握這個可以操控輿論的利器呢?他會不會懷疑我別有用心呢?
我心里惴惴不安。
四爺拉著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輕聲安撫:“不用怕。等這些跳梁小丑鬧夠了,咱們再把老九和杭州布政史拉出來遛。”
顧鵬程既然出面,九爺肯定要被牽涉進來。再把杭州布政史拉出來遛,十四也脫不了干系……越鬧越大了。
“可是咱們沒有證據,怎么才能證明蘇和昌就是神秘大股東,這些都是他的陰謀?”
他翻身朝我,低聲道:“到了皇上跟前,證據是次要的。他不是主持公道的,他想要的是平衡。只需要讓他知道,有人在攪動風云,京官和地方官聯合起來對付你,而除了我沒有人為你奔走,就夠了。”
兩個人的體溫在一個被筒里太燒人了。
我把胳膊腿都伸到外面去,靜靜思考了片刻。
他的思路是,人家結黨,我們沒黨,讓皇上忌憚對方,我們就贏了。
具體怎么操作,就看明天了。
“好好蓋著,別凍著。”
他將我放在被子外面的腿拉回去,纏在他的腿上。
要命,毛褲腿太熱了。
第 222 章
1719年1月25日康熙五十七年臘月初六 晴
初六一早, 確切的說,是凌晨四點一刻,房門忽然被急促敲響。
我心里一驚, 猛地坐起來,四爺睡得沉, 被我晃了一下才醒。
“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發了幾秒懵,他終于聽到外面的敲門聲,揉了兩把臉, 接著翻身下床,“你好好躺著, 我出去看看。”
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連忙囑咐了一句:“別就這么走了, 有什么要緊事兒回來知會我一聲。也許我能幫上忙。”
他回身掖好被角,應道:“知道你愛操心,昨天一直叫人往家里遞信, 可曾瞞著你來?”
半晌,他擎著燭臺回來,面色凝重地告訴我, 俄羅斯館著火了, 目前還在救火, 不知道人員傷亡情況, 可以確認的是,安德烈在里面。
從我們回京那天, 他就派人盯著安德烈, 昨晚安德烈在天香樓喝得酩酊大醉,將近子時才回俄羅斯館。沒人知道確切的起火時間, 推算那時候他應該睡得正香。
……這倒霉玩意兒不會被燒死了吧?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根本不會往意外上考慮,可以肯定是人為的。
是誰?
四爺是最想殺他的人,但他絕不是豬隊友,第一不會選這個時間節點,第二不會這么明目張膽。
那這件事,很有可能是‘毒殺’、‘告官’系列的第三步。
可是燒死安德烈,能往我身上安什么罪名?
如果是管理失職的話,我現在還在假期,根本沒正式接管俄羅斯館。今晚這事兒,和我八竿子打不著。
“遺棄。”四爺語氣怪怪的,背過身去避開我的眼神,悶聲道:“他是跟你回來的,名義上是你的人,他的生死安危都是你的責任,這不是朝廷強加給你的,是你自己應承的。我相信你是不得已,可是外人不會那么想。在他們眼里,你將他棄之不顧,是違背倫理的。如果他死了,這條人命和隨之而來的外交問題,都要記在你頭上。”
……
“這么說,我應該把他放在自己家里,就像你安置曉玲一樣。”
如果那天你沒發瘋的話,說不定我還真就這么干了!
他猛地轉過臉來,眉頭擰著,語氣暴躁:“這能一樣嗎?!他是野蠻人,對你有企圖,要是真住在一個屋檐下,你的清白何在?年曉玲病弱無力,如何近得我身?”
“她近不得你,你可以近她呀!”
話趕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既是羞辱他,也是羞辱曉玲。要是讓曉玲知道了,說不定要尋死覓活。
他果然一副貞潔烈婦受辱后的模樣,霍得一下站起來,晃得燭臺灑了一串蠟淚。
我趕緊撲上去拉住他:“我說錯了,你別當真!我知道你們清白,就像我和安德烈一樣。只是……說不清為什么,反正我吃醋,心里再明白都吃醋。”
示個弱,撒個嬌,他是完全抵抗不住的。
不一會兒,頭頂響起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一只手垂下來環住我的肩膀,“我知道,要是不知道,怎么會巴巴趕到城外接你?當我聽說俄羅斯皇帝硬塞給你一個男人,我的心就像油煎火烤一樣。憑什么我沒有資格以夫之名伴你左右,他卻有?他算什么東西!”
‘以夫之名’,原來讓我無法釋懷的,是名義啊。
而現在可能令我深陷困局的,也是名義。
名義上,我對安德烈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們倆將這個小小爭執拋諸腦后,理智地探討倘若安德烈真的死了,該如何應對這件事。
不知不覺天亮了,新的消息傳來。
安德烈不僅沒死,還大張旗鼓地拉了一個辦喜事的鼓樂隊,到圓明園門口討人。
……閻王借給他的膽子嗎?
便是本身不缺膽,他的漢語交流能力幾乎為零,誰告訴他我在圓明園的,又是誰幫他找的鼓樂隊?
不用我說,四爺也能想到這一層。多事之秋,不能忽略任何一條線索,尤其是這種明顯異常的行為。
他自然是不想讓我和安德烈打交道,可眼下,除了我,園子里沒人能和他對話。
還是那句話,時間就是生命。
半個小時后,安德烈被請到了湖中心的觀湖雅亭中。
侍女給我化了妝,讓我看起來像平常一樣健康。
四爺在我身后壓陣,以防他圖謀不軌。
旭日初升,湖面風光正好。
而我像曾經的廖大一樣,坐在臨時搬來的太師椅上,身上披著水貂披風,腿上蓋著毯子。
安德烈看起來不太好。那頭和埃文有的一拼的漂亮金發被剃得參差不齊(應該是被火燒過,他自己割掉了長短不一的地方)毛呢軍裝大衣燒壞了好幾個窟窿,兩只手上掛著水泡,血跡斑斑。
看樣子,的確是從火場艱難逃出來的。
平時他腰上總別著象征身份的佩劍和火器,進園子時摘光了。
不過現在的狼狽模樣,使他褪去了文明人的教養,看起來的確像個受傷的野獸。
他登上亭子,注視著四爺,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秋,你的老情人想殺了我。”
“是的。他還想將你千刀萬剮呢,只不過還沒來及的行動,差點讓別人捷足先登。你可真行啊安德烈,才來京城幾天就結仇了。我說什么來著,只有我能保護你。遇到危險知道找媽媽,就是好孩子。說說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好的,媽媽。”他咧嘴一笑,笑意一點也沒傳到眼睛里,“希望你不要忘記,是我從皇后那里打探到了緬什科夫的弱點,才讓你說服他得到了面見沙皇的機會。”
“感謝提醒,差點忘了。我倒是記得,是我提醒你爬床的。”
“是的,當然,你說的對極了。”他猛地錘了下我們中間的石桌,怒吼道:“如果不是你這個該死的蠢主意,我現在還在彼得堡混得如魚得水,而不是在這個野蠻的國家被陰險小人算計!”
“退后!”四爺掏出火qiang對著他,喝令到:“再敢無禮,我先打爆你的膝蓋,讓你學會下跪!”
安德烈無所畏懼地瞪著他,輕蔑道:“可悲的中國人,一個個就像小土豆一樣,不僅體格弱小,連武器都那么落后。這片富饒遼闊地土地應該屬于沙皇,早晚我要帶著軍隊殺回來,把你的老情人綁在床尾,看著我和你上床。”
“他說什么?”四爺扭頭問我。
我泰然自若道:“他認為昨天的火是你放的。還說,只要給他準備一頓豐盛的早餐,就把我們想知道的告訴我們。”
四爺瞇了瞇眼,好像懷疑我撒謊,“語氣不太像。”
“俄語發音就那樣,說什么都像在吵架。”
他不肯放下火器,態度強硬:“告訴他,我不會讓他死的那么容易!至于想在這里吃飯,下輩子吧。”
于是我對安德烈道:“別鬧了安德烈,就算你再勇猛,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安然無恙。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我既然答應了葉卡捷琳娜保護你,就會履行諾言,一定讓你平安回到彼得堡。在這之前,咱們必須相互信任。在這里,你的存在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我。害你的人,最終的目的就是害我,要是沒了我,你就會失去價值,可能會被當成和平邦交的吉祥物,圈養在監獄里,你明白嗎?”
“如果我不明白就不會出現在這里了。”安德烈用那雙湛藍的眼睛深情凝視著我:“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我能看出來你狀況不好。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因為吃醋你對你做了什么,如果是,我會拼了這條命把你救出去。你還有其他選擇不是嗎?那個年輕友善的皇子。”
這都知道……這短短四天,他接觸的人可真不少啊。
我看了眼四爺。
他讀懂了我的暗示,慢慢將火器放下。
“這些事兒是誰告訴你的?”
安德烈直言不諱:“天香樓里的JI 女。她們說,十四王子為你做了很多事,但四王子給你吃了讓犯人言聽計從的藥丸,你被他控制了。”
……以前四爺說傳教士有迷魂湯,原來在民間傳中說,他才有。
“難道你死里逃生,大費周章地搞這么大陣仗來找我,就是為了把我救出去?”
當然不可能。
他才不是什么純愛戰士,對他來說,女人和愛情泛濫成災,權力才是稀缺至寶。
面對我的諷刺,他也不好意思再油嘴滑舌,說了句比較真誠的話:“我應該和我的妻子住在一起,這才是最安全的。”
其實還是來尋求庇佑的。
只是,我對妻子這兩個字眼仍感到荒謬滑稽。
“好說。你先告訴我,誰給你找的翻譯。”
“就是你們使團中的那位唐先生。這些天,是他帶著我在京城轉悠。”
“那么,是你主動找到唐先生的,還是他找上你的?”
“我找的他。在路上我們就約定好了,到北京后,他幫我翻譯,我付他報酬。”
我轉向四爺:“他說,是翻譯院的唐宋為他傳話的,這個人查過嗎?”
四爺一點頭:“漢臣,沒有特殊來往。”
也就是說,唐宋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各種場合里的NPC。比如,天香樓里的JI 女。
這比唐宋有問題還糟糕。
因為這說明,有人分析研究了他的脾性喜好,提前做了周密安排。
太可怕了。
我抱著榮耀歸來好好休息一陣兒的想法,卻不想這里早已為我布下天羅地網。
心砰砰直跳。
我情不自禁地在毯子底下擰緊雙手,“現在你先告訴我,昨晚究竟發生了什么?”
第 223 章
以安德烈的生活習慣, 在冷清陳舊的俄羅斯館根本住不下去。除了剛到的那天在那兒囫圇睡了個覺,之后每天都在外面晃蕩。
別看他不認識幾個中國人,主動請他吃酒嫖妓的人多的是。這幾天過的, 簡直是一天比一天精彩。
那些人先尊稱他為長官,把他捧得高高的, 推杯換盞之后, 又與他稱兄道弟,到了晚上,將他帶到銷魂蝕骨的溫柔鄉, 在同一張炕上,一邊實戰一邊交流御女心得, 下了床就要與他拜把子。
要不是喝不下血酒, 他現在至少得有七八個義兄了。
和這些交往的過程中, 他獲得了很多關于我的信息,但只包括春風得意的部分。
在他看來,我升官發財和情人廝守, 而他背井離鄉,前途荒蕪,和舊情人相隔萬里。
這多不公平!
那些‘義兄’勸他看開點:雖然你媳婦被人睡了, 但睡她的可是皇子啊!只要你戴得住這頂綠帽子, 四王爺出于道義, 一定會補償你的。再者, 雖然你管不了媳婦,但媳婦也不管你啊!你看, 根本不用自己奮斗, 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 還沒人敢得罪你,這般逍遙快活,連神仙也羨慕。
他表示自己看的很開,還當著四爺面說了句讓我大為震撼的話:男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女人為什么不能同時享有幾個男人?
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環境造就思想。
好在四爺聽不懂。
總之,他與這些人喝酒廝混,話題總離不開我。
昨晚在天香樓也是,‘義兄’們為了他的前途,積極出謀劃策,最后一總結,核心就有一條:抱緊我的大腿,別讓我把他忘了。
至于怎么提醒我,人家也給他出了不少主意,不過,他一個也看不上。
他自負地以為,只要他想吸引一個女人,沒人抵擋得住,還吹牛皮說,我十分沉迷于他的魅力。
說到此處,他的眼神變得極其曖昧,似乎想回憶一下我們在彼得堡的‘交鋒’,被我不耐煩地制止了。
那時候他連自己是狩獵還是被獵都分不清,居然好意思說出來炫耀。
并且,我覺得,他‘爭寵’的手段有點蠢。
“你別告訴我,今天早上這一出,就是你‘吸引’我的辦法。”
“當然不是。你要知道的是,昨晚說完那些話后,我的住處就著火了。”
“你的意思是,你吹完牛皮就遭到了報復性打擊,所以你就懷疑是我的愛人下的手?”
他撇了眼四爺,譏諷道:“難道不是嗎?承認吧,他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自己娶了新老婆,卻連我抱你一下都不允許。而且他的人一直盯著我,有一張面孔我認得,就是那晚受他指令攻擊我的人。本來我不想讓他難堪,畢竟你愛他。可既然他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從口袋里扯出一張紅蓋頭,扔在桌子上,挑釁道:“我要以丈夫的名義羞辱他,這個偷人家妻子的賊!”
好一個‘以丈夫的名義’,原來帶著鼓樂隊來,是為了顯擺自己的身份啊。
偷瞥一眼,四爺正盯著那個紅蓋頭,臉已經黑得像鍋底。
我一把抓起來扔到腳下踩了踩,大言不慚地忽悠安德烈:“你完全誤會了,那是他派去替我保護你的人。”
沒給他廢話的機會,我繼續問道:“說說細節,有沒有看見誰放的火,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安德烈變戲法似的又從另外一個口袋里掏出一把喜果,還是用線串起來的大棗+花生+桂圓+蓮子,眉飛色舞地朝我們晃了晃,語氣輕松:“那么黑,怎么可能看得見?而且,火源根本不在我的房間,在隔壁。我被煙熏醒,想要跑出去,卻發現門從外面上了鎖,窗戶早就釘了起來,而我的qiang和劍早已不見蹤影。不管是誰,下手的人沒想給我留活路。可惜他還是低估了我。”
他展開另一只手,上面有一枚神似子彈的東西。
“兇手根本不懂火器原理,只偷走了火器,留下了子彈。我用這個小東西炸開門逃了出來。”
我實在受夠了他話里話外對國人的鄙夷,笑著威脅道:“好的,下次我會交待他們,連條褲子都不給你留。”
安德烈剝開喜果里的花生,摳出花生果,往我跟前一遞,眨眨眼道:“別這樣,媽媽。難道你不愛了我嗎?”
最后這句他竟然是用漢語講的。這赤果果的挑釁!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四爺已經閃電般抬手,轉瞬間耳畔發出‘嘭’的一聲巨響,緊接著傳來濃濃的火藥味。
他還是開槍了!
安德烈身手敏捷得躲過這一槍,伏在桌面下面大喊:“親愛的,我愿意你為你決斗,前提是,你要和他說清楚,如果我贏了,你得跟我走!”
得虧這個年代的火器不發達,否則哪怕四爺手里有一支左輪,這會兒早就讓他閉嘴了。
可惜燧發槍只能打一槍填一次彈,而且火藥和彈丸要從槍口依次裝入,裝完還得用推彈桿搗實——太麻煩了,確實不如冷兵器用著爽。
不過對付安德烈這樣的‘猛獸’,近身格斗容易吃虧,還是用火器更有把握。
“親愛的……”安德烈試探著伸了伸頭,第二聲槍響緊跟著爆出,散彈把漂亮的大理石桌面打得慘不忍睹,整個涼亭硝煙彌漫,藏在下面的人也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擊中了!
四爺卻沒有罷手的意思,利索地填裝好了第三彈,大步一跨準備追上去補槍。
我趕緊叫住他:“哈尼小心,他狡猾得很,剛才那一下也許是裝的!”
其實我擔心他盛怒之下真的打死安德烈,可這時候勸他必會適得其反。只能用這種方式嘗試喚醒他的理智。
四爺腳步一頓,回頭瞥我一眼,不過眼神根本沒落到我身上。因為就在這剎那間,安德烈勃然躍起,雙手交織呈鎖扣狀,帶著雷霆之勢朝他脖子摜去——他果然沒中彈!
四爺聞聲而動,眼手同步轉過去。
嘭!
槍響的時候,槍頭幾乎頂著安德烈的腦袋。
這下死定了!
我下意識捂住眼睛。
片刻后,前方傳來了安德烈囂張的大笑:“懦夫,你不敢殺我。”
我驚詫萬分地睜開眼,只見四爺還舉著槍,槍頭擦著安德烈的太陽穴,偏了不到一公分,還在冒煙。
“哈尼,你沒事兒吧?”我努力朝前探身揪住他的衣角。該不是氣得瞄不準了吧?
他將槍收起,轉身來我的身邊,剛才的戾氣和殺氣渾然不見,神態一派和煦淡然:“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功勞變成罪過。這個人,我不殺,任何人也別想殺。就是他自己,想死也死不成。”
我呆呆地點點頭,他倒笑了下,調侃我道:“嚇壞了?”
你這樣比較嚇人。
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怕你被氣昏過去!”
他拍拍我的肩,在我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悠哉道:“放心,除了你,沒人有這么大本事。”
即便聽不懂我們的話,安德烈的得意也沒能持續太久。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里,現在充滿防范。
或許他以為已經掌握了拿捏雍親王的竅門,甚至連我也被誤導了。
我甚至不清楚,四爺是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還是開最后一槍之前臨時改變了主意,結果擺在這里,他擺脫了安德烈的情緒操控。
安德烈的境況從現在真正變得危險起來。
“不用問了,這把火應該是他自己放的。”四爺輕蔑地撇了他一眼,之后便朝我看來,“他就像田間地頭上的牛糞,熱乎乎一落地,蒼蠅立即就圍了上去。這些三教九流帶他吃喝玩樂,無非想通過他巴結你或者惡心我。但他今天敢拿命來博,說明他不滿足于此。”
我知道安德烈不甘居于人下。
他一直渴望權力,努力上進。在我剛到俄羅斯的時候,為了立功,他在我面前使出渾身解數。后來被我坑了一把遭到放逐,立即拋棄了原主沙皇,毫不猶豫地爬上了皇后的床。即便在床上也努力得令人嘆服。
他不僅有野心,還有不斷向上的韌性,而且沒有道德下限,具備成為一代奸雄的基本素質,只是缺點運氣。
不過,這一出苦肉計還真把我蒙住了。
四爺很享受我求知欲十足的眼神,抻了小片刻才為我解惑:“你現在深陷陰謀之中,千頭萬緒難理清,所以才看不透他。其實他恰恰就是瞅準時機趁火打劫,想學你在俄羅斯的經歷,結交權臣甚至皇子。
不過,他什么身份都沒有,連回本國的資格都不具備,誰能看得上他?他唯一的倚仗就是你。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就得通過你。
他和那些人天天廝混,不可能不知道你現在的遭遇,火燒俄羅斯館,造成有人要害他的假象,賭的就是咱們現在腹背受敵,難免多慮。想得越多,越難看出他的真正目的,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最終,要么如他所愿,答應他的條件;此計不成,還能讓別人看到他的能耐。就比如他口中那個‘年輕友善’的皇子!所以今天咱們要是拿他沒辦法,出了園子,就有人八抬大轎將他奉若上賓。”
他的能耐就是仗著‘丈夫’身份羞辱你?
別說,要是被政敵拿住做文章,還真挺糟心的。
要這么分析的話,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威脅的辦法只有一個:解除我和安德烈的‘婚姻’關系。
難道要辦一場離婚典禮?
不行,太傻了。本來我可以冷處理,完全把他當成吉祥物束之高閣,時間久了人們就把他忘了,要真搞這么一出,相當于錘成事實婚姻了,那才難甩脫呢。
正想著,四爺忽然問:“之前你打算怎么處置他?”
在說結論之前,我先跟他說了下,答應把安德烈帶回來的背景。
安德烈幾次想打斷我們,沒人理他。
“……自從在沙皇面前給他們打掩護后,他們每次私會都得帶著我,我親眼看著他們在那幾個月里變得如膠似漆難舍難分,葉卡捷琳娜把全部的熱情都給了他。對此沙皇當然有所感覺,宰相也暗中籌劃著殺掉這個潛在的對手。不過,葉卡捷琳娜最終還是說服了他,他向沙皇建議把安德烈賜給我。”
說到這里我主動認錯:“其實當時我也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因為在沙皇正式提出之前,葉卡捷琳娜就找到我,希望我能把安德烈帶走。為此她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太子因為謀反,被沙皇毒殺了!并暗示,宰相和沙皇的近衛軍達成一致,會推舉她上位。根據我自己的觀察,這件事比較靠譜。于是,我決定送未來女沙皇一個人情。”
葉卡捷琳娜當然不會說這樣的話,只是我既想讓四爺明白安德烈的重要性,又不想讓他覺得我不僅支持甚至膽子大到和葉卡捷琳娜一起圖謀篡位——我想,這對于男人和皇帝來說,都是頭號大忌,所以只能全推到葉皇頭上。
寧可讓他覺得我天真愚蠢,也不能種下一顆防備的種子。
四爺的表情難以形容。
覺得荒誕,又不得不信的那種矛盾掙扎特別明顯。
時間會證明我前瞻性的戰略眼光,當然,在那之前,安德烈不能死。
趁他懵,我趕緊說結論:“所以,我原本打算好吃好喝供著他,當朋友處。”
他翻了個白眼,“朋友……你這么鮮甜肥美的小兔子怎么總想和豺狼虎豹當朋友?”
第 224 章
因為我自認為比豺狼虎豹更強大啊, 我的老白兔。
其實老白兔知道我可以做到,他只是不想讓我和安德烈接觸。
他不僅不想讓安德烈和我接觸,還不允許他和任何女人接觸——要把他送到永安禪寺清修, 還要讓他自愿去!
這怎么可能?!
首先安德烈野心勃勃,不甘沉寂;其次, 他精力旺盛, 受不了清心寡欲;最后,他信仰的是東正教,就算讓他清修, 也該去教堂才是!
……這事兒要是能成,我想給大佬下跪。
四爺淡定自若地吩咐我:“你告訴他, 要是不去, 我就把尼古拉教堂里的俘虜都殺光。”
啊?!
他要不提, 我壓根想不起來北京還有這么幾十個俄羅斯老兵。
那次葉卡捷琳娜化身‘瑪爾塔公爵’來華,其中有一個目標就是把這些戰俘帶回去。然而這次我在彼得堡談判,俄方沒再提起這件事。
此一時彼一時, 也許他們的價值已經不足以被列上談判清單了。
那安德烈有什么理由為他們犧牲自己?難道其中有他親戚?不可能吧,安德烈從沒提起過。
四爺示意我先別問,先告訴他。
當我轉達給安德烈, 他臉上的不可一世瞬間繃不住, 潰散得一塌糊涂。
霎那間我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真給四爺跪了。
雖然體型武力被碾壓, 但智力上的一招反殺也太帥了!
片刻后,安德烈揉了把臉, 強撐著做最后的掙扎, 咬牙切齒道:“隨便殺。”
轉頭就用離間計給我洗腦:“親愛的,你的老情人太自私了, 他自己有那么多老婆,卻不允許你擁有其他男人,這是對你的蔑視。要知道,連沙皇的情婦都被允許照顧好丈夫的情緒,而他只是一個皇子,你卻是大清的高官。你有權享有更真摯熱烈的情愛,我比他強壯,比他年輕,比他更尊重你,而且我絕不干涉你和其他情人交往……”
我懷疑四爺能聽懂,因為安德烈說的越多,他的臉色就越差。
仔細回想一下,他剛才說到的某些信息,我根本沒轉達。
而且,安德烈早就知道我對他不感興趣,他這話好像是故意說給四爺聽的。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因為四爺一直派人盯著安德烈,對他的舉動應該是了如指掌。
難得是,這幾天事兒又急又險,普通人的大腦可能運轉不了這么多信息。
不管怎么說,我得讓安德烈知道,在我們身上用離間計純屬浪費口舌。
“可憐的安德烈,你根本不懂,身體的快樂很容易獲得,但真正能給人帶來幸福感的是情感上的滿足。我對他忠誠不是因為他要求如此,而是因為我看不上別人。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優秀的男人,可是沒人比得上他。沒人可以像他那樣,像一座燈塔,始終站在我的目的地,散發著溫暖的光引導我,堅定不移地等著我。”我聳聳肩,笑道:“你什么都吃,而我只吃這一款。”
對付安德烈,不能一味打壓。
壓出一身血海深仇來,這顆棋就廢了。
既然四爺唱了白臉,我就得唱紅臉,讓他既恐懼,又有盼頭,才能老實聽話,所以我才耐著性子和他說好話。
“不會讓你一直待在寺廟里的,但現在的情況你在外面亂晃風險很大,我無法保證你的人身安全。等我渡過這段危機會把你接回來,到時候我會給你些補償。還有,我不建議你挑戰四王爺的耐性和決心,他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安德烈沒那么容易屈服。
除了‘合法丈夫’的招牌,他還有葉卡捷琳娜這張王牌,不依不撓地和我討價還價。
一開始強烈要求和我住在一起,后來退而求其次要求去尼古拉教堂,再后來……就被剛果兒等人半拖半拽拉走了。
從他離場的姿勢來看,其實他早就被四爺那句恐嚇拿捏住了,后面都是在維持架勢。
等他走了,我忙不迭地問四爺,如何得知安德烈的軟肋是那些戰俘。
“不累嗎?先回去補個覺,等我回來,咱們躺在被窩里慢慢聊,好不好?”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也很強壯似得,他揮退迎上來的軟轎,將我從椅子上抱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也行。
先不說累不累,我餓了。
安德烈的問題雖然解決了,但朝堂上的困局并沒有解開,還有一場惡戰等著我們。
保持精力和體力是必須的。
不過把我抱回房,對四爺來說是個不小的體力挑戰——主要是我裹得像個狗熊,圓滾滾的溜滑,不好著力。
所幸我的住處離湖邊不遠。
盡管如此,到門口時,他臉都漲紅了,我趴在他肩上偷笑。
“笑什么?”他喘著粗氣質問。
當然笑你死愛面子硬逞強。
不過這話不能說,我得鼓勵他多鍛煉。體格強壯,才有幸福生活啊。
“我……我在想,下次我們就用這個姿勢吧,很有安全感。”
他不會公主抱,每次只會抱個大滿懷。雖然不好看,但身體接觸面積大,心貼著心,感覺更親密。
這話一出口,耳畔的呼吸瞬間加深了,臀上的雙手也用力一抓,原本有些凝滯的腳步驟然加快。
幾乎轉眼,他就將我壓到床上,深深地盯了我幾眼,旋即低頭吻來。
從前的吻是甜的,現在這一口糖漿已經釀成了酒,醉人心脾。
當他氣喘吁吁地抬起頭時,我還意猶未盡地揪著他的衣襟。
他笑笑,垂頭頂著我的額頭喃語:“哈尼,快點好起來吧,自從你回來,就算我跪在佛堂,一閉眼都是邪念。”
我裝作無知,在他胸口劃了劃,“什么樣的邪念?”
他笑不出來了,咬了咬牙道:“別鬧了,再鬧要耽誤正事兒了。”
那你起來啊,你怎么不動呢?
“嗯。”手轉到后面,在他腰窩上輕撫著,“再親一下你就走。”
眼角的肌肉抽了抽,他俯身在我臉頰上快速親了親,接著果斷起身。
可惜衣角落在了我手里。
“我出使俄羅斯這一年多常常夢到你。不穿衣服的那種夢。”
十來分鐘后,他釋放在我手里,呆呆地看了我足有一分鐘,才翻出帕子去擦拭。
我掙了一下,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你聞聞。”
“別淘氣。”他偏頭一躲,一把捉回去,握在掌心里擦。
“你說你,想從我這兒要什么要不走?”褲子都沒提上,一邊擦著一邊嘟囔,語氣是埋怨的,眼神是饜足的,嘴角是帶笑的,“一不小心,魂兒都讓你勾走了。”
“那你喜不喜歡?”
他笑瞇瞇地瞟了我一眼,習慣性拾起我的手要親,湊到嘴邊才聞到自己的味道,嫌棄地皺了皺眉。
我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他也跟著失笑,手上的動作全部停下來,光腿坐在床邊看著我笑,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住了。
“哈尼。”半晌,我坐起來,撫摸著他的臉,輕聲道:“別太緊繃了,這一關沒那么難過。還記得我們在雞鳴寺抽到的簽嗎?我可是會‘位列千官第一班’的人!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也是,我們好不容易重逢,差點陰陽相隔……”
他紅了眼圈,我便抬手上去輕撫他的眉眼,“但是,報仇不能讓我們過得更好,從這件事中謀利才能。皇上必然不想看到兄弟相爭手足相殘,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喜歡兒孫繞膝,享受大家庭的美滿和諧,經不起折騰。你總指點我,做事要以皇上為本,站在他的立場來看,事情已經發生了,懲罰好事者為時晚矣,只能希望受害者識大體,才能把影響降到最小。我是直接受害人,我愿意暫且把仇恨記在賬上,換皇上清凈舒心。你也答應我,不要‘捅破天’好嗎?”
他伸手蓋著我的手,長長地嘆了口氣,“知我者,唯有你。”
說罷將我抱住。
我其實很少見他犯難,但是這一次,他真的既燥郁又焦慮。
安德烈來之前,我只覺得他疲憊脆弱,和安德烈交鋒之后,他身上更隱蔽的情緒,包括浮躁、憎恨和焦慮,才一下現了形。
在他抱著我往回走的時候,我就在想,那三槍打的是安德烈嗎?
安德烈的兇悍他是清楚的,為什么不讓剛果兒隨侍在旁,非要親自帶槍上陣?關鍵是他知道安德烈對我的意義,從來沒打算殺死他,甚至愿意忍下屈辱保護他。
由此可見,他只是想借今天這件事發泄一下壓抑的情緒。
剛才進門時那句質問,說明他心不在焉,心氣浮躁,那些壞情緒沒有抒發到位。
這幾天,我只關注事情本身,忽略了他的感受。
其實,他現在面對的很多,深刻的仇恨,激烈的斗爭,德妃的阻撓,以及對我的愧疚……最難的是迎合帝王心。
既要反擊讓對方付出代價,又要注意分寸不能讓皇帝為難,每一步都要反復思量。
我怕他不夠理智清醒,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所以才想方設法讓他從那種情緒中暫時抽離。
“哈尼,一體同心,應該是共同承擔風雨,對彼此的苦樂感同身受。我想與你并肩,看你看的風景,吹你吹過的冷風。知你苦樂,分你悲喜,像你愛我這樣愛你。”
他將我緊緊抱住,聲音酸澀:“你給我的,遠比你想像得更多。陽光燦爛時,我將你置于身前,你看得風景比我更好。狂風暴雨時,我將你置于身后,風雨我來承擔。”
這就是我跨越三百年,走過數萬里,千挑萬選的男人,沒有人可以和他比。
溫存了沒一會兒,宮里來人宣召四爺進宮。
第 225 章
1719年2月7日 康熙五十七年 臘月十九 晴
臨近年垂, 過年的氛圍越來越濃。
從過了臘八,每天都能聽到鞭炮聲,不知道是滿人不太熟悉漢人過年的習俗, 還是權貴家里有錢圖開心,這鞭炮從早到晚放得毫無規律。
圓明園也張燈結彩, 到了晚上, 到處都掛著紅燈籠,看上去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其實很冷清。
不光園子里的人素日謹小慎微, 時刻保持高度緊張,聽不到任何歡聲笑語, 而且一個訪客也沒有。
從我中毒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七天了, 雖然每天都有新進展, 但至今沒有定論。
霍蓮山和顧鵬程依然在刑部大牢關押,浙江布政史蘇和昌、點石書局掌柜四姑娘、江蘇按察使嚴興、印刷廠廠長常友以及其他股東等俱已陸續進京配合刑部審查。
《江南商報》的社長陳西、主編靳馳,以若干副主編、記者, 也在此期間被宣詔入宮,由皇上面詢。
其中靳馳還被留宿了一夜。
隔了三天,這家伙才給我送信, 原來皇上在報紙上看他寫的連載入了迷, 留下他加更。
他爆肝一天一夜, 飯沒吃, 水沒喝,一口氣寫了三萬字, 一起身就不省人事了。抬回家睡了一天才恢復神智。
至于皇上問了哪些問題, 他沒有在信中說。
陳西等一出宮就回江寧了,也沒給我傳達任何信息。
我猜, 應該是皇上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透露。
這是什么信號呢?
他認可《江寧商報》,也默許這種新媒體可以在民間傳播,這是毋庸置疑的。否則,直接下令取締即可,沒必要以天子之尊接見這些無名之輩。
但他禁止我的下屬向我匯報,難道是想剝奪我對《商報》的所有權?
四爺也沒打聽到具體的談話內容,倒不是乾清宮的保密措施升級了,而是因為皇上身邊換了一批內監。
他的人和這些新面孔不熟,不敢貿然開口。
這次調整是普遍性的,很多太監宮女都不見了,包括德妃身邊那位被他打了的女官和宜妃身邊的劉侍監。
按說快過年了,正是最忙的時候,各崗位都需要老手,年紀大的嬪妃更離不開多年相處的老奴才,可不管是誰,不管原來有多大的臉面,說被換就被換。
其實促成這場變動的,正是四爺本人。
霍蓮山的供詞坐實了我的猜測:徐旺能精準掌握下毒時間,是因為宮里有人偷聽到了我倆的談話。
可是宮里的勢力自成體系,他查不出到底是誰,于是就想了一計,把當時出現在那里的人全處理了。
“你可記得,在清茶門反賊的賊船上,廖大爺的夫人竟然脫口說出老十四拿爵位為你換封號的事兒?”
我想了片刻,點點頭道:“是啊,當時我就想反賊的耳目忒厲害,竟連宮里發生的事兒都了如指掌。”
四爺道:“不錯。當年這件事并未引起皇上重視,因為老十四本身就愛張揚,恨不得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為你付出了什么。此時重提,皇上把他叫過去一問才知厲害。有前明壬寅宮變這個前車之鑒,這些身邊人一旦有了嫌疑,肯定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我心里一顫。
寧可錯殺,用無辜者的尸骨,堆成一個巨大的‘稻草人’,恐嚇那些貪婪大膽的‘鳥雀’。
殘忍嗎?
是的。
有效嗎?
我想,會的。
他完美地利用了帝王的猜忌心,足夠殺伐決斷。
作為旁觀者,我敬畏,想遠離。
作為跟在他后面一起拼殺的人,我慶幸,欣慰,想抱緊他大腿……
宮里頭尚且風起云涌,朝堂上更不用說。
嚴三思從刑部被調回督察院,對我這件案子再無審查、知情權。
天津知州莫凡因無故抓人,濫用酷刑致一男子死亡(明顯栽贓),被彈劾罷免。
其實這兩個人都不能算四爺的人,但四爺的反擊一點也不含糊。
緊跟著,戶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意外’落水身亡。
江南清吏司掌核江蘇、安徽兩省的錢糧,及江寧、蘇州織造的奏銷,兼管各省動支“平糴”銀兩(動支經費每千兩扣十二兩五錢留存備用稱為平糴)及地丁踰限事,財權很大。
根據四爺的消息,這人常年改動賬面,讓浙江布政史拿本該上交國庫的稅銀放高息貸,這次操控印刷原材料市場,逼死霍家百年老店,用的也是公款。
杭州當地,一批具有簽發權的小官‘被意外’死亡,周邊一些殷實的富戶遭竊、遭劫。這些劫匪殘暴異常,不僅將財物洗劫一空,還不留一個活口。因為全家都死絕了,竟無人報案,官府也就不予調查。
而這些黑錢,很快就重新鑄成官銀,被放到了杭州官府的庫房里。
這些,都被送到了御案上。
在血雨腥風中,四爺幾乎每天早上都要去佛堂念經,如果有急事耽誤了,晚上無論多晚都要補上。
我越來越理解,為什么人間需要宗教。
似乎所有無解的問題都可以交給神。
比如,為什么‘我’努力打拼大半生,積累萬貫家財,一生行善積德,卻依然落得家破人亡?
為什么‘我’飽讀圣賢書,帶著一腔報國志步入官場,小心謹慎、兢兢業業,卻還是成了政治斗爭的炮灰?
‘我’想匡扶正義,替天行道,是否一定要舉起屠刀,先殺披著人皮的魔?魔,是不是也這樣想?‘我’的道和‘魔’的道,究竟誰才是正道?
其實神和佛,都是審視自我的鏡子。
他們不會給‘我’答案,給出答案的是鏡子里的自己。
審視的過程必然是痛苦的。
可是想要對天下蒼生保持悲憫,就不能讓自己變得麻木,要習慣和痛苦共存。
怪不得康熙當了這么多年皇帝還總哭。一個好皇帝,一生背負蒼生,一刻不得解脫,總有承受不住的時候。
四爺,也必將走上這條道路。
這才哪兒跟哪兒啊。
可我已經有點承受不住了,感覺空氣里都是血腥味,一閉上眼就有無數冤魂在我跟前游蕩。
我迫切地盼望著這場爭斗盡快結束,就像皇上祈雨的心情一樣。
苦苦壓抑中,我也去佛堂跪了幾回。
我試著從自己身上找答案,這些血雨腥風是我掀起的嗎?我有沒有能力阻止?為什么我總在暴風眼中心?
¥%@#!
還沒開始正式審視自我,這些問題就讓我暴躁到罵娘。
我殫精竭慮,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對得起朝廷、百姓和皇帝,甚至后世!除了我自己,我不虧欠任何人!
可是釋迦摩尼佛從來不講理。
哪吒削骨剔肉還父母后自刎身亡,魂靈‘徑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要佛祖為他報剔骨之仇,但佛祖并沒有主持公道,也沒想辦法化解李天王與哪吒之間的父子怨仇。
他為哪吒重塑肉身,讓哪吒以佛為父,再送給李靖一座舍利子黃金寶塔,塔上層層有佛,哪吒敬佛為父,就不能動這座塔,只要李靖一直托塔,哪吒就無法報復他。
也就是說,對于不可化解的矛盾,佛祖各給恩惠,挾制雙方,讓他們之間形成一個巧妙的平衡。
難道皇帝能比佛祖更高明嗎?
無非也是這樣的處理辦法。
認清這一點,就得放下委屈和不平,把自己當成規則的一部分,去適應游戲。
于是我重新跪到佛前審視自己,從出使俄羅斯開始復盤。
當初我被動出使俄羅斯,是因為四爺被委以重任,代天子去盛京祭祖,而十四爺辦成了期貨交易所功成歸來,兩個人的競爭逐明朗化,有些人認為,我在京城會妨礙四爺的口碑,影響他的號召力。
我離開的這一年多,他的表現應該很受皇帝認可,還拿下了年羹堯。以至于,為了和他抗衡,原本鬧掰的八爺小團伙又重新合并。
四爺方面則越發謹慎,除了十三爺,幾乎不和其他兄弟來往,連自己的姻親都很少打交道,更別提朝臣。
在此進彼退、明爭暗斗中,這個天平基本是平衡的。
直到我回來。
我立下大功,為朝廷解決了蒙古邊境憂患,明確了大片國土,不得不賞,明面上,皇上也給足了封賞和體面。
然而他真的想打破這種平衡嗎?真的想重用我嗎?這是不是一種捧殺?
他給我的籌碼太多了,我自己還握有《江南商報》這個重要發聲喉舌。且在北方擁有蒙古各部的好感,在南方有福建水師的崇拜。
我這樣一個立場鮮明的人,就算賭咒發誓不會用自身影響力為四爺謀勢,也沒人會信。
我自己是有問題的。有大問題。我沒認清形勢。
四爺深諳權謀,不可能不知道問題的根本所在,可他寧可自己退讓,也不肯開口勸我,甚至連一句暗示都不曾有過。
當我自己意識到的時候,一方面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毛骨悚然,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政治敏感性變差,一味貪功冒進,和四爺的包容、縱容脫不開關系。
不知道等他自己當權,是否還能這樣慣著我。
痛定思痛,我讓曉玲執筆,幫我寫了封奏折,以中毒后體弱不勝辛苦為由,請辭通政司副使,上交《江南商報》,只保留上書房行走和理藩院的差事。
折子通過我司一把手穆青遞交到了乾清宮。
當天晚上四爺回來和我吵了一架,嫌我不和他商量,還說我這么一退,很多人就白死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人是誰,那些可憐的‘炮灰’連名字都沒留下。
可我知道,我要是不這么做,會有更多人死去,且到最后我也未必保得住這些。
“當退且退,才能保全你我。”
這是他為我退讓的時候說過的話,現在我又送給他。
他不領情,氣呼呼地抱著自己的枕頭走了。
不過半夜就偷偷溜回來,躡手躡腳地爬上床。
第二天一早我們倆心照不宣,就當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到了下午,奏折發回來,皇上的批復是,駁回請辭。
他說,身體柔弱可以慢慢調養,可以先不去通政司辦公,為我保留職務一年,不過考慮到江寧路遠,我的狀況不宜舟車勞頓,他可以安排江寧巡撫暫時代管《江南商報》。
隨即,宮中賞賜了兩大箱珍稀藥材,還有皇上親筆寫的‘福’字,福字上頭還蓋著‘康熙御筆之寶’印璽。
皇帝賜福,也是非一般的榮耀,其他得到‘福’字的大臣,都會鄭重裱起來掛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有些大臣一到過年還會拿出來掛在大門口,讓上門拜年的和路過的都跟著沾沾福氣。
可是,對我來說,這個‘福’根本不能和《江南商報》相提并論。
我的心在滴血。
只能暗暗安慰自己,沒關系,我這是以退為進,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報紙奪回來!而且要在康熙在任的時候!
接下來的兩天,我焦急地等待著康熙對蘇和昌等人的處理。
暮色將至時,八福送來了一個小小的好消息。
有訪客進了園子,而且一來就是九個——我的學生們!
興奮之余,我下意識分析他們的到訪是否有深意。
盡管他們只是一群孩子,可他們中大多數都是王爺貝勒家的孩子,其中就有八爺、十爺、十四爺的兒子。
在此之前,四爺禁止任何人造訪圓明園,連送來的信都要經過驗毒處理,既是為了保護我免受二次傷害,亦是怕我早已痊愈的消息散布出去。
現在這些孩子能進來,說明局勢已經沒那么緊張了,甚至有可能,四爺已經和他的兄弟們達成了和解。
這意味著,這次爭斗有結果了。
第 226 章
“先生!”
“先生你怎么樣了?”
當夕陽在湖面鋪上一條色彩斑斕的錦緞, 湖對面又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學生們終于被送到我跟前。
青春期的孩子變化太快了,不到兩年沒見, 有好幾個我幾乎不敢認了。
尤其是打頭那兩個高個子,哪還是少年, 分明就是俊朗青年, 說是翩翩貴公子也不為過。
女孩子們更出落得比當年的佳舒、寧舒兩位格格還美麗大方。
不過他們一看到我,還像從前那么親昵,撒腿朝我跑來, 團團將我圍住,七嘴八舌地問候著。
戒芳、戒香兩個姑娘一左一右地抱著我的胳膊, 未語淚先流。
被她們一感染, 男孩子們也漸漸哽咽了。
這個時代的男人大多羞于表達自己的情感, 除了年紀小一點兒的弘旺和‘班長’弘暄,其他人都尷尬地背過身去,尤其是長成了‘硬漢’的弘昌, 干脆退至門口。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笑著安慰他們,尾音卻也發顫。
在我眾多角色中, 我曾經最不喜歡教師, 因為這份工作太沒挑戰性。然而唯有這份工作, 只帶給我正向、積極的反饋。在和學生們相處中, 我充分體會到‘種下一粒種,收獲一片林’的成就感。學生們對我的感情真摯純粹, 讓人無法不動容。
在這一刻, 我對于給新一茬小豆丁當老師沒那么排斥了。
之前我在大清醫專門口受辱,他們為我憤憤不平, 化身復仇小英雄,暗中懲治了巡捕營都司。
這一次,他們都長大了,應該或多或少了解到,我這一次遭遇的事情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所以默契地沒有提半個字,只撿些歡樂有趣的事情說,比如弘時成親時同心結掉到了火盆里,弘喧偷偷學戲被十福晉打了,陳淼被九爺的女兒佳舒看上了……(青少年的歡樂和我理解的歡樂差別挺大的,這大概就是代溝吧。)
熱鬧是真熱鬧,就是聽得我眉頭越皺越深。
安慰弘時,安撫弘暄,問了問陳淼的戀情,我看弘昌還在門口,便朝他招招手,“弘昌,過來讓我看看,怎么變得這么壯實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先生,他要參加明年春天的布庫比賽,每天都在刻苦訓練,已經練了一年多了!”弘暄貼心地解釋道。
“是嗎?是在木蘭圍場辦的,皇上和蒙古王公一起當裁判的那個比賽嗎?”
“正是!”弘旺驕傲道,“弘昌哥是我們這一輩兄弟里唯一被選中的勇士!”
弘昌臉都紅了,別別扭扭地呵斥他:“多嘴,誰問你后面那句了!”
弘旺在家里是個打不得罵不得的小祖宗,自從來我這兒上課,不知怎的,慢慢成了所有人的小弟,成天揣著好東西來賄賂哥哥姐姐們,跟屁蟲似的在他們后面打轉。
此刻挨了罵也不惱,笑嘻嘻問旁邊的人:“弘明哥,弘昂哥,你們說是不是?”
個子最高的弘明抬手他后頸上掐了一把:“就你話多。”
弘昂笑著搖搖頭。
戒芳給他解圍:“先生,弘旺說的是真的。弘明哥的學問也厲害,好幾位上書房的先生都夸過他,去年他還和江南水師出海去了趟呂宋國的馬尼拉呢!”
弘旺順勢吹起了其他人的彩虹屁:宋天華成了秀才;戒香和郎世寧學了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還學會了西洋畫;戒芳和弘昂成了大清醫專的旁聽生,這倆人都對解剖學情有獨鐘……
這才是我想聽的‘歡樂有趣’啊!!
我朝他們豎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們在自己喜歡的領域里發光耶!”
弘昌嘟囔道:“什么發光,不懂。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們只是在做喜歡的事,而先生做的是安邦定國的大事。”
我鼓勵道:“能把喜歡的事情做成擅長的事情,就是最了不起的!”
一直沉默的弘時忽然道:“先生,我們都長大了,你怎么一點兒都沒變?”
我笑道:“你們是小孩,一年一個樣兒很正常。我已經是個大人了,除了變老,還能怎么變?這才一年多沒見,總不至于突然就老了吧?”
“可是這一年多,你吃過苦,受過驚,中過毒,為什么臉上沒有一絲風霜?我見過一個人,經歷了一些變故,短短半個月,就像老了十歲似的。”弘時是這幫皇孫中年紀最大的,而且已經成親了,說話的口吻明顯比其他人老成。
弘旺好奇地問:“弘時哥,你說的是誰?”
弘時瞥了眼弘明,卻沒有說話。
弘明面色難看,偏生弘旺還扒拉著他問:“弘明哥,你也見過嗎?”
弘明一甩他,躲到了弘昂身后。
“弘明哥怎么了……”弘旺納悶地看向弘時。
弘時剛要開口,被我用出使途中的故事打斷了:“每個人對世事的感知不一樣。有些事兒在你們看來比天大,在我這里,可能睡一覺就忘了。比如,我曾在西伯利亞雪原遇到了一只巨大的棕熊……”
故事講完,大家還意猶未盡,想知道我是怎么收服獵熊英雄安德烈的。
弘昌還說,想和安德烈交個手。
這時候曉玲和八福帶著兩個大包袱走進來,“你們先生該休息了,太醫還不允許她過分勞累呢!都上我這兒來吧,看看先生從俄羅斯給你們帶了什么禮物。”
他們都圍了過去,只有弘明慢吞吞落在后面,一邊觀察前面的同伴,一邊猶猶豫豫地挪到我身邊。
他現在的身高已經超過他爹了,整個人瘦長筆直,劍眉星目,俊朗秀氣,眉宇間有種見過世面的開闊大氣。只不過,此刻的眼神有些憂郁。
“先生……”他似乎想說什么,然而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從袖子里倒出一個木盒塞給我,接著便飛快回到同伴身邊。
我將木盒暫時放在身后,把弘時叫過來,額外給他一個雪花玻璃球,玻璃球里有一個微縮的夏宮,晃一晃就能飄雪。
他驚喜萬分,愛不釋手,接連問了我好幾遍:“這是給我的嗎?”
其實是沙皇彼得送給我的,在這個年代屬于極其稀有昂貴的禮物,我很喜歡,所以一直擺在床頭,但我決定割愛了。
“嗯,這是給你的新婚禮物。祝賀你!成家之后就該立業了,先生祝你志存高遠,能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大展宏圖。”
“多謝先生,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弘時興奮的表情微微一滯,先客套了一句,接著嘴角不自然地勾了勾,低聲抱怨道:“……那是阿瑪看中的人,悶悶的,不識字,長得也不好看,我和她根本沒話說……”
說到這里抬眼看了看我,嘟囔道:“阿瑪的眼光不差,為什么不能給我挑一個好的?”
估計你阿瑪自己都沒見過吧……
就算見過恐怕也不在意,畢竟他自詡不是‘好色之徒’,所以更在意女人的出身和內涵。
其實,皇子皇孫們的婚姻大多都有政治目的。
四爺選的這個兒媳婦,是兵部尚書董鄂·席爾達的女兒。席爾達出身很好,參與過平三藩,能力出眾,歷任左都御史、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禮部尚書,還曾外放三年,署理川陜總督事務,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不小,口碑很不錯。
選他做弘時的岳丈,是很重要的戰略布局。
我只能告訴弘時:“或許是因為,你阿瑪吃夠了漂亮女人的苦,不想讓你重蹈覆轍。而且,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和你阿瑪一開始也互相不對付。”
弘時猛地睜大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旋即又問:“先生,過年的時候,你和年側福晉會來王府嗎?”
其他人聽到,也紛紛側耳過來,大約還想像之前那樣來找我拜年。
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呢。
“到時候再說吧。”
拿完禮物,戒芳被推舉出來問我,還會不會再給他們上課。
這個問題我暫時也不能回答,“要看看年后的工作能不能排開,不過,我會盡量創造機會的。你們也可以經常來找我。”
他們這才喜笑顏開地離去。
等屋里沒人了,我才打開弘明給的木盒。
里面只有一個發黑干癟的柿餅。
直到睡前我都沒想明白這柿餅子的意義。
凌晨被鞭炮聲吵醒,半夢半醒間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年十四帶我在江寧城郊游蕩,沒地方買吃的,餓極了不得不趁夜去偷柿子。他吹著牛逼要把最頂上長得最好的摘下來給我,沒想到被人家家里的大鵝啄的體無完膚,柿子最終沒偷到,我們還在主人的叫罵聲中狂奔十里。
沉寂在記憶深處的一段對話也浮現出來。
“……明天咱們就回北京,有我在,以后沒人能欺負你!先前欺負過的,不管她是誰的心尖寵,我都讓她后悔生在這世上!”
“吹牛吧你就!”
“明天走之前,我先把那顆柿子摘給你,免得你以后總數落我。”
原來在廖家地堡里看到我和四爺擁吻決然放手的他,連夜離開江寧時,專門繞道摘了那顆柿子并保存至今。
他想說什么呢?
弘時說的那個,在半個月內老了十歲的人,是他吧?
其實我從來沒有恨過他。
哪怕是他指使蘇和昌害我,我也不恨他。
就算我們立場相悖,無法再信任對方,必要的時候也不會對他手下留情,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誓言。
恩是恩,怨是怨,希望將來有機會,我可以用合適的方式報答他曾經的恩情。
1719年2月8日 康熙五十七年 臘月二十 小雪
凌晨被鞭炮吵得沒睡好,快天亮時睡了個回籠覺,一睜眼居然十點多了,剛要翻身爬起來,赫然發現四爺居然也還沒起。
我還以為出現幻覺了,揉了揉眼仔細一看,他卻伸手一撈,將我拉回被窩,“好不容易得閑,再睡一會兒。”
可惜賴床計劃沒能成功,因為八福陸續送來了好消息。
刑部封印前,震驚朝野的毒殺案終于有了最終判決。
霍蓮山因謀殺朝廷命官被判腰斬。
浙江布政使蘇和昌因貪污、挪用公款、草菅人命、侵占他人財產等數罪并罰,判處凌遲,抄家,男丁發配寧古塔,女眷充入教坊司。
顧鵬程因誣告朝廷命官、強搶民女、草菅人命、供養流氓叛賊威脅當地父母官等數罪并罰,判處死刑,立即問斬。
到了晚間,又有一個重磅消息姍姍來遲。
九爺因為和顧鵬程交往太深,涉及多起惡性案件,被關進了宗人府。
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是不信的。
顧鵬程犯的事死十次八次都不為過,可他這盆臟水潑到九爺身上,頂多打濕他一個腳指頭,刑部都不會細究,皇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現在以這個原因把他關進宗人府,而且還沒說期限,就好像留了個懸念——這事兒可大可小。
以四爺來看,處理九爺,就是皇上給我們的交代。
明面上,這件事只能處理到浙江布政使。
盡管人人都知道他上面有人,也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誰,皇上更是心知肚明,可是不能挑明,因為再往上,就要捅破天了。
皇上也得防著某些人狗急跳墻。
四爺還說,皇上不信這事兒跟十四有關。在他看來,十四至情至性,對我一往情深,不可能主動加害我。這些都是柔奸成性的八爺在背后搗的鬼。
九爺是八爺黨的小金庫,關了九爺就呢過制約八爺,還能驚醒十四。(我懷疑九爺還背了其他黑鍋)
當然,表面只處理這些人,背后絕不止如此。
朝堂一定會經歷一波大換血,不會一蹴而就,可能要半年甚至更久才能完成。
不消說,四爺會抓住時機,在關鍵崗位替換上自己的人。
我以為就這樣塵埃落定了,到了下午,天都快黑了,皇上忽然將皇子及滿漢大臣等召至乾清宮東暖閣,宣布遺詔。
他說:此諭已備十年,如果有遺詔,也就是這些話,披肝露膽,今后將不再談。
詔書主要對他在位期間的政績做了總結和評價,主要包括五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在位久、 壽;二是勤于政事,鞠躬盡瘁;三是注重騎射,用武力統一和保衛國家 ;四是力戒奢華,崇尚節儉;五是不信祥瑞,講求實政。
大家最關注的問題——皇位繼承人到底是誰,他依然沒說。
不過,按照我的理解,在這個節點公布遺招,老頭兒肯定又受刺激了,刺激他的人是誰,恐怕和皇位無緣了。
第 227 章
1719年2月10日 康熙五十七年 臘月二十二 陰
弘時果然是個傳話筒。
從他來過之后, 四福晉就派人送來了補品,綾羅綢緞,珠寶玉器, 甚至還有一些外國書籍。
這回代表她出面的,是弘歷的母親, 紐祜祿氏格格。
在這之前, 我已經接待了一批訪客,說了很多話。她來的時候我已經比較疲憊了,但別人的面子可以不給, 她不行,誰叫她有個好大兒呢!
而且, 我聽達哈布匯報, 其實她上午就到了, 在園子外面徘徊再三,一直不讓人通傳,等到大門外頭的車馬都走了, 才遞信兒進來。
如此為難,也不知道是社恐,還是從耿格格那里聽說我多難纏。要是真讓她吃個閉門羹, 說不定就要恨上我了。
為了不讓她感到身份上的壓迫, 我還讓曉玲暫時回避, 自己也把待客穿的行頭都脫掉, 一身樸素地出門迎她。
沒想到她比我還素!
聽說和我年紀相仿,可穿的全是深色, 深藍, 深紫,棗紅, 發型也梳得很老氣,就中分,盤個大辮子放在頭頂。
大過年的,辮子上只綴了幾只絨花,連個金釵都沒有。看遍全身,也只在衣襟上掛著一串紅珊瑚壓襟,手腕上戴著一串菩提子。
看上去暮氣沉沉,仿佛這世上已經沒人值得她打扮。
不過,在身旁那個‘極奢掛件’的陪襯下,不顯得寒酸,反而更凸顯她本人的氣質——通透恬靜,與世無爭。
是的,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個雪白貴氣的小正太——元壽。
元壽是弘歷的小名,自從有了大名,這個名字就不怎么叫了。
過完年就八歲了,現在的他,除了白,和四爺越來越不像,和我印象中古板刁蠻的奶團子也大不相同。
古板還是那么古板,一舉一動都像在條條框框里,刁蠻卻是半點都看不到了。
小時候總想支使我,把我當他們家奴才,現在見了我,口中喚著先生,畢恭畢敬地行禮。
要不是個頭矮,這架勢,唬得我差點要給他看個座。
幸虧紐祜祿氏及時將他招至身邊,讓他站在自己身后。
“妹妹……”紐祜祿氏好像確實有點社恐,說話的時候根本不看我,盯著我腳下的地面,語氣淡漠,聲音也不大,“你受苦了。”
呃。這個開場白,讓人覺得有點人情味,但不多的樣子。
不過比起四福晉的過分熱情和耿格格單刀直入,我還挺滿足的,揚了揚手示意她喝茶,笑道:“多謝格格掛懷,都過去了。”
紐祜祿氏一點頭,“福晉也一直惦記著,專門請了喇嘛在府中為你誦經祈福,只盼你早點好起來,接你來家里過年。我們雖早已將你當一家人,但你身份非同一般,福晉說,到了王府便以貴賓之儀待之。她原想自己來請,可是年末要打點的事務繁多,實在抽不開身。”
見我沒搭話,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眸,聲音更小了些:“明兒就是小年兒了,按咱大清的習俗,是一家人圍爐辭灶君、吃餃子的日子,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來送一送灶神,往后平平安安的,我們也就都放心了。”
語氣還是那么冷淡,但說出的話,沒一句叫人反感的,而且,該點到的都點到了。
真難得。
要知道我們的立場是天然對立的,連慈眉善目、八面玲瓏的四福晉說話都讓人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
我不禁看了眼她身后的弘歷,心想龍生九子各不同,全因不一個媽呀。
可惜我不能答應她。
弘時問過我之后,我和四爺商量過這件事。
他問我的想法。
我當然不想去。
案子剛了,交接報社、盤活印刷廠,還要調整明年的工作計劃應對這一些列變故,一堆事兒等著我操心,哪有功夫去過節?
何況,去王府是過節嗎?分明是過龍潭虎穴。
而且,要是今年去了,明年就不能不去,不去就得有說法,這不是給自己惹麻煩嗎?
四爺說,不想去就不去。
他體諒我,我也體諒他。
年末本來應酬就多,親朋好友、屬員奴才,都攜家帶口去王府拜訪。皇上還把年初一在天壇祭祀的事兒交給他了,這么冷的天,他每天在皇城和圓明園之間來往很是辛苦,臉都凍皴了。
于是我的建議是,我回秋夕苑,他回王府,我們各過各的年,過完年再聚。
他的回答是:不可理喻。
他的解決辦法是:就這么兩頭跑。
過年那天,他要領著福晉和孩子們進宮赴宴,初一,他要全程盯著祭祀典禮,晚上還要協助皇上宴請、招待一些大臣,就這兩天不能回園子陪我,讓我把黃招娣、楊玉梅,甚至郎世寧、羅懷中他們接來。
我對此也感到不可理喻。
從現在到過年,總共不到十天。分開過年,各自圓滿,不是挺好嗎?而且,秋夕苑和王府相距才五六公里,萬一有什么急事兒,或者想見面了,很快就能到啊。
我們倆牛頭不對馬嘴地溝通了半天,最后勉強get到了他如此執拗的原因:嫌我沒有‘家’的概念,想培養我對‘家’的眷戀。
一開始我還想駁斥他,不對啊,我把秋夕苑當家啊,在外奔波的時候,我可想這個‘狗窩’了。
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那不是對‘家’的眷戀,我只是在那里住得舒服、習慣而已。是因為路上太辛苦,才想念這個自在安定的地方。
自從來到圓明園這個更舒適、更自在的地方,我何曾懷念過那里?
金窩銀窩都不換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小時候和媽媽姐姐一起住的房子。上大學的時候我還發愿,以后賺錢了要把那所房子買回來。
常女士去世后,我就不太有‘家’的概念了。從高中開始住校,一畢業就來到這個封建時代,漂泊流浪,居無定所,隨遇而安。
我曾想過買一棟宅子,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大約是因為,沒什么特別值得安放的東西。這也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有認真管理秋夕苑的人——自從見過‘哈利波特’之后,我潛意識里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過客,沒有‘長治久安’的念頭。
四爺一直在給我灌輸‘圓明園是我們的家’這一理念。在他看來,家是心之歸處,而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以前我總會默默地想,什么你的我的,最后還不是國家的。
現在我有一點點理解了,重要的不是這座宅子,而是傾注在這里的感情和房子里的盼歸人。
理解歸理解,要是讓我選,我絕對選便利。
他不行,他有自己的思想體系,接受不了我的想法,就是不肯變通。
那我就只能尊重他的選擇——反正辛苦的不是我。
“福晉真是菩薩心腸,一直關懷著我,我卻從未回報一二,心里十分慚愧。其實從我回來,就一直想去王府拜謁,才疏德淺,不敢以貴賓自居,惟愿能為王爺效犬馬之勞,為福晉分庭外之憂。也許上天覺得我不配,遂用一場意外將這個想法遏止在搖籃里。”我看著鈕祜祿格格深深嘆了口氣,苦笑道:“僥幸撿回一條命,我還是安生待在我該待的地方吧。若福晉有吩咐,只管派人說一聲,力所能及之處,在所不辭。還請格格將我孝敬福晉和諸位姐姐的節禮一并帶回去。”
我都這樣說了,鈕祜祿氏兀自巋然不動。
既不惱,也不愁,低著頭輕描淡寫地接過話頭:“正因為你受了這諸多磨難,我們更覺得虧欠了你,只想好好補償。你是為萬歲爺效力的大臣,名望、賞賜都有,我們這些深閨內婦沒什么能幫襯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說說知心話。上次耿格格來你這里表錯了意,福晉教導她說,男歡女愛總難長久,處得好的姐妹才是一輩子的依靠。現下,你還是弘時、弘歷的老師,咱們一同侍奉王爺,一同教導孩子,這就是一家人。過年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個團圓飯,拉拉知心呱,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言辭懇切得我都不忍拒絕了。
我敢肯定,這回不是‘太后’光環作祟。
因為那句‘男歡女愛總難長久’不管換成誰來說,都難免讓人覺得有挑撥之嫌。從她口中說出來,就非常有說服力。
在她說得時候,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象到福晉教導耿格格的畫面,并暗暗懷疑,之前是不是以小心之人度福晉之腹了?
其實她真就是個一心只想讓家庭和諧、丈夫舒心的賢妻?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弘歷忽然開口:“先生,前兩日下的小雪都化的差不多了,路上的冰比護城河上的還要結實呢。”
……他是想提醒我,四爺這么跑來跑去有安全隱患唄。
這母子倆的心眼真是一個比一個多。
說真的,天黑路滑,要是送完灶神、吃完餃子再往回趕,我確實不放心。
可是,寧可委屈他,不能委屈我!
不去!說什么都不去!
不過面子上不能讓王炸母子太過意不去,我只能朝四爺身上推。
“是啊,你阿瑪就是嫌路上危險,才不讓我出門。這些日子,我都憋壞了。”順勢抱怨了一句,我起身走到鈕祜祿氏身邊,誠懇道:“格格盛情邀約,我真的很心動,也很感動,等王爺回來,我再請示請示,讓年側福晉一起幫我說說情,爭取能和你們一起送灶神。”
鈕祜祿氏也站起來,她不敢挑四爺的不是,只得點頭道:“那我們便盼著你。”
“弘歷!”
我一直緊盯著這個躬身垂頭、禮節到位的小屁孩,果然在他轉身的一剎那,捕捉到了一個不服氣的白眼。
“先生還有什么吩咐?”他轉過身來,已經看不出半點不忿。這七歲小孩的城府啊。
“年后我就要給你上課了,剛才你額娘說了,咱們之間的情誼和旁人有所不同,我自然要多關照你一些。現在,我給你出個題,過年期間你好好想想,開學第一課我便當堂提問。”
肉乎乎的大白腮幫子微微鼓了鼓,旋即,他便作揖道:“請先生出題。”
“在一個叫紅藍條的國家,有一個大夫發現,喝牛奶能讓人長高,還能強身健體,于是人人都開始喝牛奶,牛奶的價格便水漲船高。為了賺錢,不少農民把農田改成了草場,專門養奶牛。這個國家的畜牧業發展得愈來愈好,牛奶遠銷周邊各個國家,很多農民為此發了大財,于是越來越多人開始養奶牛。有一年,這個國家和鄰國打仗,國內人丁凋零,糧食的價格飆升,所以買牛奶的人少了,牛奶的價格一落千丈。可是,牛奶不像糧食,它是存不住的,只能每天擠出來,多余的賣不掉怎么辦?有人說,降價賣,總比留在桶里發餿好。有人說,不能降價,寧可倒掉也不能賣。還有人說,倒掉太可惜了,不如送給平時喝不起牛奶的窮人。現在,決策權交到你手里。你來想想該怎么處理,并說明原因。”
弘歷凝重地點點頭,“是,先生。”
第 228 章
1721年8月12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 晴
三伏天, 暑氣蒸騰,蟬鳴聒噪。
在大清醫專后面的四合院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正緊張忙碌著。
“校長, 產婦撐不住了,孩子頭太大, 卡在產道里出不來, 錢伯倫大夫說只能用產鉗!”
楊玉梅從3號產房里跑出來,渾身早已濕透。
盡管她自己生過三個孩子,還跟著產科大夫接生過幾十個孩子, 面對這種情況還是會慌。
一是因為,我們這所婦產醫院剛開業半年, 條件比較艱苦, 人員和器械都在磨合中, 接生、護
銥驊
養、搶救流程也都在探索中。
二是因為,上個月底,剛剛發生過一起醫療事故。也是類似的情況, 產婦大出血,孩子頭還沒出來就沒氣兒了,為了挽救孩子, 大夫用產鉗將其強行取出, 卻不小心損傷了孩子的額頭, 導致顱骨凹陷。家屬不僅大鬧, 還把孩子扔在這兒不管了。
我看向身旁一臉著急的安德烈:“你是孩子的父親,要不要用產鉗你來做決定。”
早在三天前, 產婦一見紅就被他送到這里。兩天前羊水破了, 到了晚上宮口卻遲遲不開,不得已, 大夫往下面塞了一粒催產藥,藥效導致宮縮加劇,產婦開始疼得死去活來,喊得撕心裂肺。
安德烈擔驚受怕,將我從家里叫來陪他一起在產房外面干熬。
期間我和錢伯倫已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跟他說過了,包括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產鉗,以及由此帶來的風險。
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刻,這個人比熊壯、心比鐵硬的俄羅斯漢子,只能六神無主地向我求救:“你來決定吧,只要保證孩子活著!哦不,上帝,這是我第一個孩子,我真希望他能平安健康。”
于是我對玉梅點點頭:“用吧。”
玉梅一跺腳轉身回去。
安德烈剛用完我立馬翻臉,惡狠狠地指著我的鼻尖恐嚇道:“如果孩子有事,我會讓你和他一起下地獄!”
仿佛為了緩解焦慮,他喋喋不休地咒罵我:“你就是個惡魔不是嗎?你早知道這個孩子可以束縛我的靈魂,才不斷給我送女人!你生怕我回到俄羅斯就不再受你挾制,所以設計留下一個人質!這世上還有比你更歹毒的女人嗎?”
日頭又往西偏了一些,屋檐底下的陰影又短了一塊。
我朝里挪了挪,熱得不屑和他辯駁——因為他說的基本屬實。
當初我只讓他在永安禪寺清修了小半年,接出來之后給他租了一棟大宅,精心安排了幾十場相親,終于找到一個不嫌棄他,他也看的上的姑娘,花費重金,為他們舉辦了隆重的婚禮。
婚禮過后,他在溫柔鄉里沉浸了幾個月,沒再出去花天酒地,還垂下驕傲的頭顱,主動找雍親王獻媚。
那時候我早已想明白,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士兵,俄羅斯沒有把尼古拉教堂那些老兵放在談判清單上,因為這個任務交給了安德烈。
如果能將這些闊別祖國二十多年的老兵帶回俄羅斯,安德里就有了東山再起的政治資本。
誠如四爺所言,安德烈想結交皇子,但他想結交的未必是十四。
在兩次對峙中,他通過作死摸清了四爺對他的態度,找到了真正的保護傘,于是一步步低頭,做好了臣服的姿態。
可是四爺不會輕易養一條狼。
安德烈不傻,為了換取資源,他自愿生一條小狼,交到我們手中。
所以這個孩子絕不是意外,也不是順其自然,就是在計劃中孕育的。
唯一意外的,大概是安德烈到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真的很愛這個孩子。
我能理解他。
當我見到同鄉‘哈利波特’時,簡直把他當親人,我想和他分享我在這個世界擁有的一切,只求他與我一起分享我們共同的家鄉。
而安德烈的孩子,是他在異鄉真正的親人。他們不止血脈相連,更將相依為命。
理解歸理解,他罵起來沒完沒了,我也煩。
“沒人想把你的孩子當人質,你把他帶回去就是了!”我懟了他一句。
安德烈被噎住了。
他知道這不可能。且不說小孩子能否順利度過這漫長路途,帶回去之后誰幫他養?葉卡捷琳娜容得下嗎?她要的是能為她和皇位隨時獻身的忠犬,而不是有后顧之憂的慈父。
他臉紅脖子粗,眼神越發暴躁焦慮。
就在這時,一聲嘹亮的啼哭從3號產房傳出來。
安德烈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全沒了。
不一會兒玉梅抱著一個紅彤彤肉乎乎的寶寶走出來,眼里閃著喜悅的淚光:“校長,她好漂亮呀。”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伸長脖子。
玉梅下意識往后一閃,避開他那顆毛茸茸的大腦袋,一錯身將孩子遞到我跟前來。
我哪敢接呀。
上一次沒有經驗,全憑好奇接過來一個,抱在懷里才發現,新生兒根本不是骨肉做的,是豆腐,不,豆腐腦!感覺稍微碰一下就會碎的那種!嚇得我大氣而都不敢喘,哀求護士趕緊抱走。
安德烈趁機往前一湊,半曲脊背,平舉雙手,用激動到變了調兒的蹩腳中文索要:“我的!”
玉梅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媳婦兒也是你的,為你生孩子,丟了大半條命,現在還沒止血呢,你怎么不先去看看她!”
安德烈想搶又不敢搶,鼻孔冒煙,默默在她身后揮舞拳頭。
“她又沒長刺,你怕什么,抱抱呀!”玉梅硬將孩子送到我眼前,垂眸溫柔瞧著她:“瞧,多漂亮的小姑娘,我從沒見過一出生睫毛就這么長的孩子呢!”
新生兒能有多好看?
身上糊著厚厚的胎脂,一只眼睜著一只眼閉著,鼻頭上有些鹽漬一般的白點點,可能因為產程太長,憋得嘴唇和手指頭都有些發紫。
不過,這小家伙很淡定,從出了產房就不再哭了,自己吐舌頭玩。那只閉著的眼睛就像在wink。
不知不覺竟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感嘆:“真可愛。”
玉梅道:“是啊,懷孕的辛苦,生產的兇險,在見到孩子的一剎那,什么都值了。這么柔軟的一團,在娘懷里慢慢長大,全身心依賴著娘,只要娘疼她,無論多么蠢笨差勁,在她心里都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說著說著她眼角濕潤了,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姐姐,你也生個孩子吧!再苦再累,有個盼頭,日子才是甜的。”
哎,短短幾年,當年的小丫頭都能教育我了。
我笑著搖搖頭,正要說什么,錢伯倫大夫走出產房。
我連忙迎上去,問道:“產婦怎么樣?血止住了嗎?”
這位頭發火紅,滿臉雀斑,帶著圓框眼鏡的愛爾蘭大夫帶著滿身血污朝地上一坐,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有水嗎?”
他是倫敦最富盛名的助產士之一,其家族從兩百多年前就開始從事助產事業,據說,產鉗就是他的祖父發明出來的。
四年前,他受埃文麥克沃伊伯爵的囑托來到中國,原本是準備為年曉玲接生的。可由于沒有合法身份,一直滯留澳門。直到一年后,埃文的信流轉到我手里,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派人去澳門接他,沒想到他居然還在。
他對中華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對水墨畫癡迷,于是欣然應邀來到北京。
到北京后,他在大清醫專交流學習了一年,不僅拜了書畫老師,還在針灸上投入了巨大的熱情。
可我的學生卻不肯把他的本事學到手。只因為在傳統觀念里,接生是晦氣低賤的,是接生婆子干的活兒。
我一時扭轉不了這種觀念,再加上絕大多數家庭不接受男人接生,于是萌生了辦女校的想法。
這幾年我的主要經歷都放在了教育上,擴增了大清醫專招生規模、為俄羅斯留學生和歐洲留學生籌辦了對外交流大學,在北京、濟南、江寧、杭州、西安、福州等全國主要城市開設多家教會普濟識字班,辦學經驗豐富。
可由于錢伯倫是男人,絕大多數人認為他邪惡下流,不能接受他為人師表,女校便沒開起來。
年初,佳舒格格為陳淼生育第三個孩子后沒幾天得了產褥熱去世,年僅二十二歲。
一直關在宗人府里的九爺因此被放回家為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治喪。
我也去參加了葬禮。
那個在宜妃宮里摸我的頭發、在居生家門口得意炫耀的小格格,似乎還未走遠,可無論她的親人、愛人如何呼喚,她都不會再有任何反應了。
她原本有七個姐妹,四個沒活過五歲,兩個死于生孩子,現在只剩兩個。
別的皇親國戚也差不多。四爺自己生了四個女兒,一個都沒活過十八歲。
更遑論民間。
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于難產、產后護理不當,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死于嬰幼兒時期的不當撫育。
可當下,竟沒有一個學校,把這方面的先進學識總結、辯證、傳授!
我下定決心要彌補這片空白。
后來我采納了多方建議,先辦了這個婦產醫院,從慈善院幫扶的窮困家庭里,招納了幾個伶俐的姑娘做護士和學徒,希望能依托大清醫專雄厚的醫療資源,降低難產死亡率,提高新生兒存活率,打開醫院口碑,再把專業學校辦起來。
目前醫院的頂梁柱有三個,一個是錢伯倫,另一個是從前雍王府專用的穩婆,再有就是女醫戒芳。
戒芳早已從大清醫專的旁聽生轉成了正式學生,這五年來統籌學習了中、西醫,擅長調理,精通藥理,天資斐然,目前主攻產后母嬰護理。
前兩人擅長接生。在實操上,他們都很強,但在理論方面,錢伯倫更勝一籌,而且錢伯倫還做過剖腹手術(不過術后產婦只存活了一個月就死于感染,孩子一直健康存活),所以遇到極其兇險,又不得不保孩子的情況,我更信賴他。
安德烈并不像尋常人那樣在乎他的性別。
“喝這個!”他遞給錢伯倫一個鐵盒子,單手托著他的小姑娘,誠懇道:“謝了,伙計!”
錢伯倫微微一搖頭,剛要接過來,我趕緊提醒道:“那是烈酒!”
“真不正經!”玉梅啐了安德烈一口,上前扶起錢伯倫,“走吧錢大夫,我扶您到前廳喝涼茶。”
安德烈不以為意,所有心思都被掌中那團小肉球吸引了。
“你該去看看孩子的母親。”我提醒他。
他戳著孩子的小手指,隨意道:“如果你是孩子的母親,我愿意留在北京。”
……你當然愿意了。
我現在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還是大富婆,誰傍上我舍得撒手啊?!
嘭!
身后裝滿水的木盆忽然被人踢倒,一個形色匆匆的巡捕營官差帶著一身血跡朝我奔來。
是季廣羽常派來送信的下屬。
他抹了把汗,朝我跟前噗通一跪,大喊道:“秋大人,季大人在安定門外執行公務時被歹人刺傷,我們想將他送到大清醫專救治,可門衛攔著不讓進,我們不敢硬闖,請您派人打個招呼,再找個好大夫來救命!”
第 229 章
廢話!那是學校, 又不是醫院,哪能收治傷員!
為了杜絕一些無賴旗民和流氓地痞進去偷搶教學資源(珍貴藥品就不說了,連大體老師都有人偷!), 我特意雇了四個門衛,交給安德烈軍事化訓練了半年才讓上崗。
可是季廣羽在步兵統領衙門當主事, 干的是文職, 怎么會去執行公務?以他的身手被刺傷,那得是個多大的場面?
當務之急最重要的是他的傷情。
“傷到哪里了?嚴重嗎?”沒來及多想,問著話, 我已經開始往外跑了。
跑到巷子口,身后之人才追上來, “不嚴重, 大人別急。”
說得晚了。
跑的太急, 一轉角迎面撞上來一頭牛,想剎車,眼見來不及。
“小心!”
伴隨著這聲驚呼, 我整個人被人騰空一挪。
大黃牛處變不驚地哞了一聲,慢悠悠從旁邊掠過,趕牛人好奇地看著我們, 似乎在想, 剛剛是怎么瞬間挪移的。
“看什么!趕牛走路中間, 你還有理了!要是蹭掉我家大人一根毫毛, 要你牛命!”
巡捕營官差一吆喝,趕牛人一瑟縮, 趕緊催動大黃牛跑了。
等他們走遠, 我轉身往那差役腦袋上拍了一掌,怒道:“季廣羽你好大的狗膽, 連我都敢戲弄了!”
“姐姐是怎么認出我的?”他嘿嘿一笑,不等我回答就傲嬌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被我剛才的反應震驚了?”
“屁!是你剛才那句小心忘了變聲!”
他仿佛沒聽見似得,搖頭擺尾地撒嬌:“看到姐姐這么為我著急,就是真被刺一刀,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真混球。
我剛抬起巴掌,他又嘟了嘟嘴,委屈道:“我都回京兩年了,和姐姐說話的次數還湊不齊兩個巴掌,每次都公事公辦,連個笑臉也不給我。我還當姐姐和我生疏了……這世上,我只有姐姐了,要是姐姐疏遠我,我不知道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我不算是外貌協會,可我有正常審美,他頂著這張臉撒嬌,只會讓我更冷酷,“那我給你娶個媳婦吧!”
“不要!”他立即板起臉來,倔強道:“我的小仙女不可替代。”
……油嘴滑舌,但是管用,一腔怒火頓時熄滅。
巡視江寧已經過去六年了,這世上人人都在變,似乎只有我們倆還停在原地。我不變的是容顏,他不變的是心境。
那年七夕他對我說,‘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大人一定會相信我’。
六年說短也不短,但比起一輩子,還是不夠長。最好用一輩子來驗證。
我將他帶回婦產醫院,借用戒芳的辦公室,讓人給他打了盆水。
等他擦完臉上的血跡,才問他:“頂著別人的臉干什么去了?找我做什么?”
他趴在桌子上托腮將我看著,笑瞇瞇道:“干點不能讓姐姐知道的壞事兒。”
我知道白蓮教從未放棄拉攏他,不免擔心。
他從來都有讀心術,還會蹬鼻子上臉:“姐姐要是怕我走上邪路,得時不時關懷我一下呀。”
“……關懷的還少嗎?吃口荔枝都沒忘了你!”
見面雖少,書信來往卻沒斷,三五不時還差人給他送點銀子吃喝。
他哼了一聲,“不比靳馳多。”
……
我從手腕上扒拉下一串象牙念珠,遞給他:“這是ban禪額爾德尼賜我的念珠,你戴在身上可以消業。”
他才不管有什么用呢,抓過去放在鼻下聞了聞,喜道:“姐姐帶了幾年了?”
“昨天才戴上。”
臉上的笑剛剛要垮,接著又燦爛起來,“啊,姐姐剛得到的寶物也舍得給我,靳馳一定嫉妒死了!”
人家靳馳都和招娣分分合合好幾次了,就你還在這兒瑪卡巴卡,女朋友沒有,男朋友不談,孤家寡人一個,讓我放心不下。
他好不容易逮著我這一次,有的沒的說了好多,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才開始說正事兒。
“春暉堂的上線查到了,和安東尼一起倒賣鴉片的是一個紅帶子覺羅,名叫鄂扎,沒什么正經差事,就是個閑散宗室。不過為人仗義,從小就呼朋喚友廣結八方,和幾個黃帶子阿哥也玩得不錯。真想切斷他這條財路,恐怕得得罪不少人。”
得罪人也不能怵。
從開放海禁以來,流入內陸的鴉片越來越多,雖然遠沒到清末那么突出,但因為煙土關稅太高,大部分都是走私貨,通政司已經接到多地海關奏報,請求朝廷出臺相關整治措施。醒目的是,這些折子幾乎都提到了傳教士。
這幾年,文化交流和貿易交流一樣活躍。
俄羅斯和大清互派留學生之后,歐洲各國緊隨其后。
康熙信任的外國人只有傳教士,因此留學生入關都要通過教會,到北京后,也都由各個教堂管理。
多年以來,一直有傳教士參與鴉片走私,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現在有了各國留學生這個載體,他們走私的渠道更多了。
另一方面,為了降低底層老百姓的文盲率,經過兩年努力,我才說服康熙和幾位重臣,邀請葡國教會派出更多傳教士來華,開辦了教會普濟識字班(教會出錢,聘請中國老師,傳教士管理學校)。
這些散布在各地的傳教士都已經或者有加入走私隊伍的可能。
如果不在朝廷嚴令處理之前整頓他們,會對我的教育事業產生巨大影響。
廖二看我決心很大,便道:“要不我去把鄂扎殺了,只要他死了,剩下哪些小嘍啰鬧不起來。”
我敢肯定他白天穿官服拿筆,晚上穿夜行衣拿刀,所以當了這幾年官,還是一身匪氣,動不動就用原來那套辦法,但我也清楚,大多數情況下,他揮刀都是為了我的事兒。
“非常時期,別捅簍子。”我跟他簡要說了下現在的形勢。
康熙年紀越大,疑心病越重,有時候給我說些感性的話,就讓我留在暢春園,過幾天等他把這事兒忘了才會放我回去。
南書房大臣經常囑咐各部要員和順天府府尹,當前最要緊的就是平穩,任何事都要大事化小,小事盡可能化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
“先在內部殺雞儆猴,拿安東尼祭天。鄂扎嘛,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就讓他再蹦跶兩年。”
安東尼也不是那么好動的。
他和十四的關系一直不錯。甚至明知道我和四爺的關系牢不可破,每次見了我,還要不厭其煩地和我說十四的近況。
十四也從未切斷對東堂和慈善院的供養,慈善基金會每年都會收到到一筆不署名的巨額捐贈,應該也是他給的。
在他的提攜下,和我同期來的傳教士全部得到了重用。
杜德美進入農務司,羅懷中進了太醫院,戴唯德進了欽天監,郎世寧成了宮廷畫師。
東堂沒有人不說他好。
只要他想護著,傳教士們就不會任由我處置安東尼,我想指派專人接管東堂也不容易。
廖二給我出了些主意,又說起另一件事。
“昨晚年羹堯偷偷進京,在城郊的莊子上和雍親王見了面。”
封疆大吏未經宣召進京是重罪。在這個時候,他想害死自己和四爺嗎?
“所為何事你清楚嗎?”
廖二搖搖頭,“他親自來,說明遇到了生死攸關的事兒,而且只有四爺能救他。”
我想了想,“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兒。”
“放心。我也是意外窺見的。”
怎么個意外法?關系到兩個大人物前途和性命的重要場面,竟被你窺見了!
他明顯不想說,我就沒追問。
我只叮囑他:“你可千萬別忘了,季廣羽是個科舉出身的文官!我把你安排到步兵統領衙門,是充分考慮你的天賦和風格,想讓你進步得快,絕不是縱容你借這個衙門的權力和便利為別人賣命。”
“放心吧,能讓我賣命的只有你啊,姐姐。”他將那串象牙串珠掛到脖子里,小心地藏在衣服里面。
晚上回到圓明園,四爺已經早早回來,盤腿坐在窗邊的榻上寫字。
即便我們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年,在我面前,他從來沒放棄形象管理,永遠都干凈噴香,再加上從未懈怠騎射,身材也保持得很好。
我回來見他第一件事總是在他身上大吸一口。
吸完再去洗澡,然后回來和他一起吃晚飯。
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先吃完,就會在旁和我說說今天發生的事兒。
安德烈喜得一女,他已經知道了,言談間,眼神里難掩喜色,仿佛是他自己得了女兒一般。
我一放下碗筷,他就迫不及待地發問:“那閨女壯實不?招人疼嗎?你可喜歡?”
這小心思昭然若揭。
我坦然道:“喜歡是喜歡,但就算安德烈回俄羅斯,她還有親娘呢,輪不到咱養。”
他不以為然道:“她親娘是鑲白旗包衣,奴從主便,你要是不忍心讓她們母女分離,就把兩個人都接到園子里來。讓親娘當乳母,認你做養母,豈不是她天大的福分?”
這兩年他挺賣力的,只要我們倆在一塊兒,就得耕一耕地,可惜我這塊地,注定結不出果子。
“把她們接到圓明園照顧是可以的。我愿意成為她的老師和玩伴,可我不想成為母親。母親總要無條件付出,孩子總是能毫無顧忌地索取。我不想被這個身份束縛,我想做一輩子兒童。這大概也是我母親為我取名時的美好期許吧。她希望我更愛自己。而我希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遠都是你,而不是孩子。”
他抿了抿唇,神色中既有感動又有愧疚,深深看了我一會兒,仍道:“其實做了父母才知道,為孩子付出,要比向父母索取更幸福。”
我竟無言以對。
他黯然一垂頭,半晌試探地問:“也許你只是不喜歡別人的孩子。要不我們再找個大夫看看,行嗎?”
這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沒少和他報怨被年幼的皇子皇孫氣到爆炸,尤其是他二十三、二十四弟,六七歲狗都嫌,被康熙寵上天,簡直是行走的混世魔王。
且從未表達過對孩子的喜歡,難道是他自己想生孩子了?
有了兒子想女兒是吧?
“我生不了,也不想生。你要是想要孩子,找別人生去!”
說完起身就走。
“你……”他被氣到失語,等我出了餐廳,才憋出一句:“混賬,無法無天,不可理喻……”
后面大概還有,我走得快沒聽到。
我們倆偶爾拌嘴,每次都是他放下面子來哄我,矛盾從不過夜。
這次我實在很生氣,便滿園子轉悠,就是不回臥房。
轉悠到湖邊,曉玲在納涼,勸了我幾句。
原來前一段時間四爺傷寒病倒,來探望他的人明里暗里指責他,憑白占我多年青春,卻不為我后半生考慮。
“從前他很健壯,極少生病,偶感風寒,發著燒還能辦公。這一次,纏綿病榻近十天,至今還有些咳嗽。你在家的時候他總逞強,你一出門,他便這痛那痛,煩躁不堪。也許他終于發現,他比你大十幾歲,可能沒法照顧你一輩子。他想給你找個別的依靠,除了丈夫,可不是就是孩子最可靠嗎?你別生氣了,等過段時間,咳嗽好利索了,他就沒這么多愁善感了。”
他生病的時候我在家看顧了兩天,那兩天他昏昏沉沉格外脆弱。
我只當這一次感冒病毒更強悍些,沒成想,是他體質變差了嗎?
兩天后他就照常起來念經、寫字,趕我出去上班,正好我忙得不可開交,也沒多想。原來他只是在逞強?
這可一點都不坦誠。
看著曉玲,我又想起年羹堯進京的事兒,慢慢踱回臥房。
第 230 章
房間里沒人。
桌子上放著一把團扇, 扇子上畫著一艘行駛在星海里的船,船上有兩個依偎的小人,一個拖著條大辮子側臉看著身邊人, 一個短發明眸仰望星空。兩人身邊星光熠熠,像縈繞著數不清的螢火蟲。
旁邊配了首李商隱的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看筆跡,應該是他寫的。
神思一下回到了福州那片海域,正想著, 身后傳來腳步聲,我沒動, 一條手臂從后面環上來, 接著眼前出現一只鮮紅欲滴的大櫻桃。
我探了探頭, 張口吞了。櫻桃是冰鎮過的,甜而不膩,爽口清涼。
他笑了:“果然是個長不大的兒童, 給點吃的就能哄好。”
才不是呢。
是你總愿意先收斂脾氣遷就我,才讓我覺得,情緒不如感情重要。
“其實我不想當母親, 不光是因為害怕承擔責任, 更重要的是, 如果我能收養這個孩子, 以后就會收養其他孩子。以你對我的信任,如果咱們再有一個孩子, 恐怕沒人容得下我。”
我沒說太透, 但我想他能聽懂。
在這個時代,女人沒有繼承權, 但孩子有,要孩子,就意味著要爭奪資源。
在普通人家,資源指的是人脈和財產,在皇家,資源特指皇位。
養子當然不比親生子,按道理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但,只要權柄夠大,凡事皆有可能。
如果我野心足夠大,可以哄著他給我們的養子一個皇子身份,甚至一個親王爵位,再慢慢殺光他的親生子,扶持養子上位,竊取滿清江山。
四爺不一定是戀愛腦,但他對我絕對信任。
康熙皇帝在選繼承人的時候,一定會考慮得非常周全,絕不允許這種可能存在,所以我們之間絕不可能有孩子。
我既有了權柄,再想要孩子,相當于暴露野心,必定是死路一條。
我只能把孤臣這條路走到底。
他點點頭,輕聲一嘆:“你顧慮得有理,是我操之過急了。”
我轉過身仰頭望著他,剛要說點什么,他伸手在我鼻尖上一點:“不過我也沒說什么啊,就是提了一嘴,連商量都不算,你就朝我發脾氣,是不是太驕縱了?”
“你要是和別人生孩子,我就再也不在你面前驕縱了。我天天對你假笑。”
他伸手扯了扯我兩腮,搖搖頭:“算了吧,太丑了。還不如耍橫的樣子好看。”
撲哧,我沒憋住。
他也笑了,抱了抱我道:“有你萬事足。”
“可我看你很眼饞人家的女兒,是不是很想再生一個?”
“不瞞你說,老十三家的小閨女才兩歲半,一聲聲四伯叫得我心都快化了。不過,孩子總是別人家的好。而且,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我真怕你這個嬌氣包闖不過去。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古往今來,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誰的人生可圓滿?”
這表態表的,既有誠意,又有格調。
說了會兒話,八福端來一整盤相思櫻桃
我們倆吃著櫻桃磕閑篇,既然說到了十三爺,他就提起了十三爺的身體狀況。
那年他去臨汾賑災,在余震中被掉落的房梁砸傷了脾臟,這幾年經常斷斷續續地疼,有時候疼得直不起腰來,一直吃中藥,卻始終不除根,最近又犯了。
“再過半個月,你辦的那個全國中西醫學術論壇就要召開了吧?到時候,不妨讓全國的名家能手探討探討有什么好法子。”
我點頭應了。心里卻想,十三爺這是什么命,總是離不開藥罐子。
“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我一抬眼,他起身去關了房門,回到我身邊,壓低聲音道:“英國使團不日到訪,這次的使臣是你的舊識,那個英國伯爵。”
我詫異道:“你確定?禮部官員找我幫忙翻譯了來訪公函,上面有所有人員名單,沒有埃文麥克沃伊這個名字。”
他很確定地點了下頭:“英國好像有個什么選舉,只能由平民參加,所以他放棄伯爵身份,改名為威爾布魯克參加選舉,并當上了議員。這次就是由他帶隊來大清。”
我石化了至少三十秒。
真沒想到自由不羈的埃文會從政,還當上了國會議員。
他這次來……
我知道年羹堯干什么來了。
一個落魄伯爵可以隨意欺負,一國使臣可是碰不得。
埃文華麗歸來,無論是索要摯愛,還是為了復仇,只要把他和曉玲的私情捅出來,都夠年羹堯喝一壺的。
讓婚前失貞的姑娘帶孕嫁到皇家,往小了說叫欺君,往大了說叫有意混淆皇家血脈!
果然聽四爺道:“他或許以為,以英國大使的身份來就能把年曉玲帶走,其實他們的過往一旦張揚出去,別人且后論,年曉玲必死無疑。現在能和他說上話的人只有你,你得在他進京之前,打消他一切蠢念頭。”
能救年羹堯的,根本不是四爺,是我!
可我憑什么輕易幫他?當年怎么欺辱我的,我可還清清楚楚地記著呢!
四爺道:“等他進京述職,我讓他給你磕頭。”
我搖搖頭道:“磕頭就不必了,他這樣的人,臉上服了心里不服,自覺受了辱,他日還會找機會報復我。你讓他答應我,每年在他的屬地建一所學校,專供女子讀書,要和男人讀一樣的書,不準讀女戒、女德之類的!”
四爺失笑,“夫子說得不錯,唯女子與小人不可得罪。你可真會治他難受。”
1721年8月20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八晴
負責迎接英國使團的禮部官員是楊猛,他如今已經升到正五品主客清理司郎中。
早上七點四十分,英國戰艦‘君主號’到達天津白河口,使臣威爾布魯克帶領六十名隨員踏上中國土地。
我和楊猛一前一后地迎上去,慢慢在晨霧中看清了威爾的廬山真面目。
即便左眼蒙上了黑色的眼罩,飄逸的金發貼頭皮扎了起來,以前總是開到胸口的襯衫上扎起了優雅的領結,上唇蓄起了卷翹的八字胡,拿劍和小提琴的手里拄著權杖,我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埃文。
可是,氣場和氣質,完全不一樣了。
他現在看上去就像泰坦尼克號上頭等艙里的政客,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呼嘯山莊里的希斯克利。
我心里忽然沒底了。
“尊貴的秋大人。”他朝我微微鞠躬,行了個紳士禮,微微笑道:“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還記得在福建重逢的時候,他因為我不愿和他擁抱貼面而抱怨,現在……
我必須得喚醒曾經的友誼。
“一言難盡。前兩年我獨自在國外度過了一段艱難危險的時光,你想聽嗎?我們邊走邊聊好嗎?”
埃文站在原地沒動,半晌搖搖頭:“不,你什么都沒變。但你瞧瞧我,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埃文……”
“威爾!”他皮笑肉不笑地強調了道:“你認識的埃文已經死了。遺憾的是,他沒有死在夢鄉,也沒有死在海上,更沒死在心愛之人的懷里,而是孤零零死在中國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就像一條魚死在了沙漠。”
“可他的愛人還在等他。”我掏出曉玲秀的荷包,里面有一張皺巴巴怎么都捋不平的紙,上面是他親手寫的‘年’字,“不管他變成誰,愛他的人,永遠都不會認錯。”
埃文不再笑了。
他接過荷包,眉頭輕蹙,“她還好嗎?”
“她曾崩潰過,后來活了過來,現在比所有人都堅韌,因為她相信你會回來。”
“那她來了嗎?”
我看著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竭誠道:“我這次來,就是為了讓你們能長相廝守。”
“得了吧,秋童。”埃文忽然笑了,隨意一抬手腕,將荷包扔到海里,“我早就知道了,她嫁給了你愛的男人,占據了你的位子。我也知道為什么她家人一定要把她嫁給他,我更知道你來這兒的目的。但是你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并不是來為一個可憐的癡情人討公道的。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你想和我敘舊嗎?當然可以,但要等我覲見完皇帝,把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國王和首相大人賦予我的使命完成。”
說罷微微一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那么,請問我們現在可以朝北京出發嗎?”
在他堅毅而閃亮的雙眸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冒險家。
我記得,從1714年初遇,他就執著于覲見康熙。
七年了,吃了無數次閉門羹,走過幾萬里彎路,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夢想終于快要實現了。
單就這一點,我應該為他感到開心。
“不急。天津海關要核對你們此行的人員、物資,還要給所有人發放入關文書,給所有物資裝車、貼上封條。在此期間,我會先帶你們吃一頓正宗的北方菜,我們聊聊你們使團的出訪目標。”我和他一并向前走著,不再提私事,而是以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聊起了此行相關話題,“我在名單里看到,你帶了幾位科學家,可惜沒有我最崇拜的那位。”
埃文冷淡地回應:“你的見識可真不少,科學家可不像戲劇演員那么出名。”
我笑笑,“可我說的這位,在英國聲名顯赫。”
“哦?是誰?”
“艾薩克·牛頓爵士。他主持重鑄了英國貨幣,推動了貨幣制度的改革和發展,對嗎?”
第 231 章
不錯, 就是提出萬有引力和三大運動定律的牛頓,地球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科學巨匠。
我原本很期待英國使團可以將他的著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光學》等帶來,可惜并沒有。
因為埃文很不認可他。
“他或許是有些才華, 但不足以讓人忍受他的傲慢和暴躁。事實上,他并不愿意和世人分享他的才華。一方面, 他曾被指責抄襲, 這讓他惱羞成怒,揚言再也不會發表任何作品;另一方面,他認為像我等平庸的凡人根本理解不了他。”埃文挑挑眉:“我承認他是個天才, 但如果你見過他,就不得不承認, 他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誰知道他那些胡言亂語會不會在哪天被證明是錯的。”
……即便是殿堂級科學家, 在活著的時候, 也坐不上神座啊。
沒辦法,科學是普通人無法探知的世界。而現在,科技還不是第一生產力。
所以我才選擇貨幣改革這個話題切入。
我曾在課本上學過, 牛頓作為英國皇家鑄幣廠的廠長,主持重鑄流通貨幣,并基于英國缺少白銀這一事實, 提出廢除銀本位, 將英鎊與黃金掛鉤, 奠定了金本位基礎, 使得英國人不斷把越來越便宜的白銀運到歐洲,按照比價換回黃金, 進行金銀套購, 獲取了大量的黃金。
這些黃金形成了巨額的國家黃金儲備,最終奠定了英國的金融霸權地位。
我想知道, 在這個過程中,他經歷過哪些失敗的探索,遭遇過什么阻力。
因為我也想在大清發起一場貨幣改革。
目前,大清主要的流通貨幣是銅錢和銀錠,但隨著對外開放,越來越多的白銀流入,白銀的購買力勢必會下降。
這樣下去,國內金融市場會受到巨大沖擊。事實上,在海外貿易活躍的明朝嘉靖年間,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當時米價漲幅驚人,很多老百姓挨了饑荒。
為了不重蹈覆轍,改變貨幣體系勢在必行,就算不能全面改革,至少也要改變金銀兌換比例。
埃文已經當了四年議員,在這方面并不生疏,他向我闡述了整個過程。
首先是重鑄貨幣的背景。
1660年至1690年期間,貨幣磨損、偷銼削剪、摻假偽造等現象在英格蘭愈演愈烈,導致大量劣幣充斥于市,其中劣質銀幣的情況尤為嚴重,金幣也有許多劣幣。這些劣幣以稅收的方式上繳給了王室政府,使得王室財政收入縮水。
另外,鑄幣廠設定的金銀法定兌換比率過高,遠高于歐洲大陸的國家。這導致新鑄的標準銀幣被一些商人熔化,然后大量出口到歐洲大陸國家,以換取外國金幣,商人再將這些外國金幣運回英格蘭國內,并送到鑄幣廠換取標準銀幣,然后又出口…如此反復,套取暴利。最后,白銀大量流出,嚴重影響正常交易。
為了解決這兩個突出問題,議會在1696年1月通過了《整治王國貨幣混亂狀況法案》,提出貨幣大重鑄。主持這次大重鑄工作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學家艾薩克·牛頓。
到1699年重鑄基本完工。價值550萬英鎊的劣幣被重熔,這是流通中劣幣的絕大部分。同時,鑄造的新銀幣達688.29萬英鎊,不僅在數量上達到要求,而且新幣的重量和成色都有了大幅改善。
但三年大重鑄給王室政府帶來沉重的財政負擔(以足值的新幣替換不足值的舊幣,這之間的“差額”就由鑄幣廠承擔了,最終由王室政府“買單”)。而且,由于金銀兌換比例的問題沒有解決,白銀短缺的問題更突出了。
這是因為牛頓認為白銀才是英國真正且唯一的貨幣本位,他致力于恢復銀幣至高無上的地位,因而忽視了對金幣的定價。
直到1717年,他才意識到這是個錯誤,并建議拋棄銀幣,讓英鎊和黃金掛鉤,并將每盎司“標準金”(純度為90%的黃金,專門用于鑄造金幣)的法定價值定為3英鎊17先令10 便士。
聽起來,確實走了不少彎路。
埃文道:“銀本位和金本位沒有優劣之分,哪種合適,主要還是看本國的礦藏儲備。我想這沒什么值得借鑒的。”
那是你不懂。
我不會告訴他,中國要爭國際貿易的結算貨幣,就像三百年后的美元那樣。
我只提醒道:“金屬貨幣會嚴重限制國家的財政支出,紙幣則會帶來無限機遇。”
他表示不解。
“如果老百姓只認金屬貨幣,那國家只能有多少錢就干多少事兒,但如果老百姓愿意接受紙幣,國家缺錢的時候,就可以增發紙幣,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想發多少發多少。”
他不認可,“那么多紙幣,都能兌換成金幣嗎?如果國家的金銀儲備不足以兌換,就會導致恐慌,發生擠兌,進而導致政府公信力破產。實不相瞞,我們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我笑道:“那是因為當時你們正在和法國爭奪西班牙,戰事頻繁,人民對國家財政沒有信心。”
“據我所知,大清也經常陷于戰爭當中。”
“哦,是這樣的,但對于我們這樣的龐然大物,局部小規模的戰爭,不足以拖垮整個國家。”
不好意思,這就是天chao大國的自信。
幸虧沒有穿到清末,我現在才可以這么驕傲。
我亦將致力于讓國人永遠不必在英國人面前自卑。
埃文表情一滯,隨即笑著搖搖頭:“你說的對。”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會芳樓。
這里已經擺好了酒席。
掌柜的引我們往三樓去,熱情地介紹道:“本店主打天津菜和魯菜,今日給諸位貴賓準備了蔥燒海參,糖醋鯉魚,四喜丸子,一品豆腐,壇子肉,扒通天魚翅,酸沙紫蟹,高麗銀魚,奶湯蒲菜,孔府烤鴨共十道菜,預祝中英兩國十全十美。”
光聽菜名,使團里里地幾位要員就已經兩眼放光了,努起鼻子嗅一嗅,就開始摩拳擦掌。
只有埃文,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中國果然地大物博,北方和南方的飲食差距竟如此之大。”他夾起一塊烤鴨,神色間有淡淡憂傷:“我在福州吃過燉鴨。”
那應該是一段愉快的記憶。
如果后來沒被抓去四川的話。
“是啊,中國人也非常多,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更大。不過總的來說,肯定是好人多。這一點,從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就可以看出,無論我們多么強盛,從未侵略過別的國家,一直友好睦鄰,以幫扶弱者為己任。”
我想說的是,年羹堯那樣的人是少數。有才無德的人,終將被正直良善的人淹沒。
使團里的外交大臣紛紛點頭,埃文卻撇了撇嘴道:“那是因為你們已經很富有了。你們的土地比歐洲所有國家加起來還大。”
喲呵,看來多年的海上生活已經讓他把殖民擴張當成理所當然了。
這趟來者不善啊。
“歐洲大陸也是一塊完整的土地,可是你們四分五裂。兩千多年前,中國曾被分為七個國家,但一個偉大的君主用同一文字,把它們變成了一個牢固的整體,從此之后,民心所向,分久必合,也許這是神對厚德者的恩賜。”
埃文放下筷子,似是無奈道:“秋童,與你做對手是危險的,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做回朋友。”
我為他盛了一碗蒲菜,笑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朋友,永遠都是朋友。”
話雖這樣說,在談起他們此行的目標時,我還是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
他們竟然貪婪地提出了十三條要求,包括但不限于:
1、請中國允許英國商船在珠山、寧波、天津等處登岸經營商業。
2、請允許英國商人在北京設一個洋行買賣貨物。
3、請于珠山附近劃一未經設防之小島歸英國商人使用,以便英國商船即行收歇,存放一切貨物且可居住商人。
等等。
還真敢開口呢。
為了勸他們調整預期,我們在天津逗留了一晚,這一晚雙方徹夜長談,口水仗打得十分激烈。
我不想讓他們空手而歸,不是為了和埃文的私交,而是因為英國已經是君主立憲制國家,還是工業革命的發源地,在制度和經濟上,都有可借鑒之處,保持必要的互利往來很有必要。
這一點,似乎是我一廂情愿。
埃文和楊猛都不理解我。
埃文覺得,如果不能達成這些目的,那一個工業國家沒必要屈尊和農業國家交往。(完全暴露了資本家本性)
楊猛覺得,對這樣不識好歹的客人,招待一頓趕出去得了,歐洲那么多國家,沒必要非和英國人玩。
反正我在干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好在最后,也就是熬了一個大夜,到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以和法國人締約為威脅,迫使埃文做出了讓步,他答應只保留兩條請求。
第一,請求允許在華建廠,并開設洋行。
第二,凡英國商貨自澳門運往廣州者,請特別優待賜予免稅。如不能盡免,請給與一定減免。
我對他的承諾是,將積極幫他爭取。
我對他的要求是,每年給中國留學生不少于五個進入牛津大學學習的名額,并且學期結束后將這些人全部遣返。
在去往北京的路上,我邀請他上了我的馬車。
確認他手上并沒有帶著婚戒,我再次提起曉玲。
“埃文,對于你們之間發生的事兒,我感到非常遺憾,也非常難過。但你不得不承認,你對此要承擔很大一部分責任。我早就告訴你,這個國家的女人從來不掌握自己的命運。她們的婚姻完全不由自己做主。你要是喜歡她,應該先經過她家里人的同意,否則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很多女人因此失去性命。
曉玲本來冷靜自持,是你讓她放棄所有,堵上一切。但她從未恨過你。在她為失去你們的孩子而崩潰時,我曾安慰她,你們還會有其他孩子,你們的安妮一定會再回來。她對此深信不疑,并靠這個信念支撐著活到現在。
她是嫁了人,但請相信我,他們之間既沒有感情,更沒有過肢體接觸。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對此再清楚不過了。我們都以為你們還能再續前緣,為此我給她籌劃了一個朱麗葉的死遁方案。不過,如果羅密歐已經放下了,那我也會做好照顧她一生的準備。只希望你不要再次把她拖入深淵。畢竟,她唯一的錯,就是接受了你的愛。”
埃文將頭埋在雙膝間,把一絲不茍的金發揉的一團糟。
許久之后,他屈膝跪下,抱住我的腿道:“上帝作證,我從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我憎恨這個國家,可我無法討厭她。為了看她一眼,我鬼使神差般再次來到這個噩夢一般的地方。她偷走了我的靈魂,連上帝也救不了我。”
說完這些,他已經淚流滿面。
謝天謝地,埃文并沒有徹底變成威爾。
我抱住他的肩膀道:“愛情的力量我比誰都清楚。我親愛的朋友,你信不信,愛就是上帝給我們的救援。如果沒有愛,誰能撐過那些艱難、孤寂、恐懼和悲傷?別恨這個國家,這里有你的朋友和愛人。你的朋友絕不會辜負你,你的愛人從沒背叛你。我會讓你帶著名和利榮耀歸國,還會讓你們終成眷屬。”
外交的本質是利益互換,但如果不先交朋友,就沒有互換的基礎。
于公于私,我們都是好朋友。
1721年8月25日康熙六十年七月三日晴
康熙對英國使團的重視明顯不如俄羅斯使團。
他只在圓明園接見了大使和副使兩個人,聽翻譯官念完國王喬治親筆寫的國書,說了幾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剩下的事情都交給了三爺誠郡王。
不出意外,誠郡王又去找四爺求助。
我已經給四爺吹了幾天枕邊風,各種福利送了個遍,他終于沒從中作梗。
誠郡王也知道英國使團這兩個要求是我指點過的,便送了個順水人情給我。
雙方簽署合作條約的時候,他朝我賣乖道:“皇上把這個差事交給我,我能怎么辦?一個洋文都不認識,也沒和外國使臣談判過,只能找明白人多問問。老四精明,不可能讓外國人占了咱們的便宜,你呢,皇上總說,你是最有分寸的人。信你,肯定出不了錯。”
“三爺謬贊。您勞心費力、英明睿智,不負皇上所托,永遠都是我學習的楷模。”
三爺指著我笑了笑,“還是那么伶牙俐齒。我早說過,你不甘待在翻譯院的。”
他給英國貨商免了百分之二十五的稅,埃文對此是比較滿意的。
歐洲其他國家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好好包裝一下,回去肯定能讓國王和首相樂開花。
公務結束后,誠郡王讓禮部官員帶著兩位大使在北京城游覽。
在什剎海沿岸,曉玲與他們一行人擦肩而過。
我在不遠處的轎子中見證了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對于別人來說,那只是個不經意的瞬間,但對他們來說,應該像永恒那么持久吧。
我和四爺經過多次長久的分別,但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太深刻的感受,卻在曉玲和埃文身上,充分感受到‘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傷感和深情。
上天總愛捉弄人。
越是不相信愛情的人,被愛情折磨得越慘。
不過見過面后,曉玲比我想象的平靜得多。
我還以為她不喜歡埃文現在的樣子,追問下她才說,“此生有此一面之緣已經圓滿了,剩下的,都是驚喜。不敢奢望。”
我拍拍她的肩膀道:“別啊,我要給你下任務呢!等你到了英國,要鼓勵埃文朝首相努力!到時候中英兩國的來往,就全靠你了!”
第 232 章
1721年8月28 日。 康熙六十年 七月初六 晴
送走英國使團之后, 還有一項更‘艱巨’的任務等著我。
民間有“十二晌剃胎頭”的說法,說的是在嬰兒出生后的第十二天剃掉胎發,代表孩子保住了性命, 往后越來越好養活。
不過在實際生活中,不一定嚴格選擇第十二天, 還要看是不是好日子, 比如安德烈女兒的剃頭日,就挑中了今天這個良辰吉日。
“稍微剪一點就行,別把尖對著孩子, 把手腕橫過來,貼著孩子的頭皮, 對, 就是這樣……”孩子姥姥耐心地指導著我。
孩子母親鼓勵我道:“別怕, 她睡著了,剪就是了,你肯定傷不到她。”
孩子父親兇神惡煞地盯著我, 緊張地質問道:“我說,這個奇怪的風俗必須要遵守嗎?不剃行不行?還有,你到底行不行?再抖就換個人吧?!”
我也不想擔此‘重任’!
可風俗規定, 必須由姑姑給剃頭。安德烈在這里沒什么親人, 只有我能當這個‘姑姑’。而且, 孩子姥姥覺得, 我是皇子皇孫的老師,由我來剃頭, 門楣有光、孩子有福。為了將就我的時間, 他們特意將儀式推遲了三天。
我只能硬著頭皮下剪子。
半個月大的洋娃娃哪兒哪兒都好,就是頭發長得極慢。一點點小絨毛全貼在頭上, 我得一手捏著撮成一小撮再剪。
大功告成的瞬間,洋娃娃忽然睜開眼,直勾勾盯著我。似乎在問:你剪我頭發做什么?!接著就開始嚎啕大哭。
不過除了她爹,沒人能與她同悲,滿屋子人都在笑,嘴里說著吉祥話,將事先準備好的禮錢放到她身前的蘿筐里。
我這個姑姑自然不能小氣。
看到我掏出幾個金燦燦的元寶,安德烈臉上才有了笑意。
“大人,娃兒還沒有名字呢,你給我們取一個吧!”孩子的母親熟練地掀起衣襟,將娃塞到懷里喂上奶,成功制止了她的‘不忿’。
孩子姥姥,小姨,舅媽等一眾女眷也都隨聲附和著,“是啊大人,你既是我們家佳慧和姑爺的媒人,又是娃兒的姑姑,還那么有學問,娃兒的名字由你來取,再合適不過了。”
安德烈一直抗拒學中文,以他現在的水平,也就能聽懂一部分生活用語,在取名上直接被剝奪了發言權。
于是我沒再客氣,“那就叫和安吧,愿她一生和氣安康。也祝愿大清和俄羅斯之間一直和平安穩。”
和安小朋友從出生就擔負起了‘和平邦交’的重任,惟愿這個擔子不是困住她的牢籠,兩個國家都是她施展抱負的平臺。
儀式結束后,安德烈將我送到門口。
“四王爺已經答應讓我把戰俘全部帶走,還給我介紹了幾個朋友,有法國人,瑞典人,比利時人,他們各有所長。還有一個中國人,四王爺對他評價很高,說他非常聰明,可以幫我出謀劃策,名字叫戴……戴……”
“戴鐸?”
“對!”安德烈點點頭,蹙眉道:“你認識他嗎?這個人怎么樣?”
說起來,從我自俄羅斯回來,就再也沒見過戴鐸了。
我還以為,四爺推薦他去別處做官了,沒想到還是個策士。
在宮里任教這幾年,借助康熙的信任,我已經調查清楚,當年我出使俄羅斯,有他一份功勞。是他說服了支持四爺的大臣聯合上表,將我送走。
現在四爺把他送給安德烈,相當于把他發配到俄羅斯。背井離鄉不是最慘的,剝奪他與主共榮的機會,不讓他見證最后的成功才是。
這一招有夠冷酷無情。
不過要是換成十四爺,他的下場只會更慘——越俎代庖可是策士的大忌,沒有一個主公能容忍謀士替自己做決定,更別提煽動其他人一起架空自己。
這么一想,去俄羅斯是他唯一的生路。
我決定為他說幾句好話,打消安德烈的疑慮,好讓他也去領略一下‘北國風光’。
“秋大人!”
正說著,門外有人喚我。
扭頭看去,卻見一個滄桑落魄的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
安德烈不著痕跡地朝我身前挪了挪,我伸手擋了他一下,“沒關系,是曾經救過我的恩人。”
是當年為我劫刑部大獄的巡捕營都司高忠。
他被砍中大腿落下殘疾,事后遭到罷黜永不復用。
這些年來,不僅經濟困難,還經常受地痞流氓欺負,過得很不如意。
我想盡辦法補償他,他卻從來不受。只能拜托季廣羽通過他巡捕營的前同事資助,暗中保護他妻小。
“高爺!”我快步走下臺階迎上去,驚喜道:“您是專門來找我的嗎?”
生活的磨難讓他過早衰老了,額頭上有幾道深深的溝壑,下半張臉則被濃密的花白胡須覆蓋著。
他先看了眼我身后的安德烈,眼神分明充滿憎惡,接著看向我,眉頭并未舒展開,略一點頭,便沉聲問道:“東堂的安東尼被巡捕營抓了,罪名是走私鴉片,你知道嗎?”
這事兒是我安排的,怎么會不知道?
我規勸過安東尼很多次了,他就是不當回事,必須給他一個嚴厲的教訓。
“我聽說了。您找我是……”
他冷笑一聲打斷我,“在我面前就就別裝了。是聽說嗎?明明是你派人抓的,你還讓郎世寧、滿月當堂作證!”
好吧,我要下大力氣整頓傳教士隊伍,這件事早晚瞞不住。
“高爺,您息怒,聽我解釋。安東尼走私鴉片是事實,這既觸犯了大清律法,也不符合教規,他理應受到懲戒。郎世寧和滿月不是我指使的,他們只是說了實話。我也沒有權力抓人,我只是不愿意助紂為虐,故而沒有替他說情。”
“助紂為虐?什么是紂,什么是虐?你知道這些鴉片用到了何處嗎?”他拍拍自己的腿,厲聲喝道:“用在了這里!”
我心里一刺。
“當我疼得抓心撓肝的時候,能救我的只有鴉片。安東尼不止用它救我,還有千千萬萬個苦難的教眾!那東西那么貴,如果不是他,我們怎么用的起?安東尼才是真正的神父,他心里裝著上帝的信徒,而你眼里只有權力!”
我知道十四一直在照顧他,卻沒想到,是這樣照顧的——竟然讓安東尼給他用鴉片!
如果這幾年他一直在用,恐怕鴉片早已掏空了他的身體,怪不得形容枯槁!
我越發憎恨安東尼的偽善,痛心道:“鴉片不是好東西!它損身更損心性,會讓你體質越來越差,還會漸漸腐蝕你的意志,讓你離不開它。所有販賣鴉片的人,都是利用吸食者的癮賺錢的!如果這種東西泛濫,誰還能拿起刀槍保家衛國?”
“我本來就是廢物,沒資格保家衛國,余生得過且過罷了,憑什么不能過得舒服一些?”
……我有一千萬句反駁他的話,可我說不出口。
他本是堂堂四品高官,大好人生為我斷送。
但我的沉默沒有平息他的憤怒,反而像是某種鼓勵,讓他越發義憤填膺。
街上人來人往,都在看著我們。
我想引他去安德烈家里私下里解決,他卻頑固不聽,非要當街羞辱我。
“安東尼對你不薄,要不是他費心安排,你剛來大清豈能住進貝勒府?在你入獄時,他也為你積極奔走,千方百計設法營救你。十四爺對你更是沒話說!可自從你攀上高枝,便恩將仇報,陷害十四爺,打擊安東尼,早知道你是這種卑鄙無恥、忘恩負義之徒,我真不該救你!”
盡管我知道他對我有誤會,而且在鴉片的腐蝕下,他可能早就喪失了是非觀,可我還是感到無比難過。
難過中摻雜著自責。
“但凡你心中還有一點良知,還知道廉恥,就盡快……”
嘭!
他的話被一記重拳打斷,整個人如破麻袋一樣飛了出去。
而發出這一拳的安德烈根本不滿足,大步追過去,還要繼續揮拳。
我趕緊跑過去攔住他:“安德烈,不可以!”
安德烈一扭頭,怒氣沖沖地喝道:“我不管他是恩人還是什么,任何人都不能在我面前欺辱你!”
“那說明你在乎的是你的尊嚴,而不是我!”
安德烈一怔。
而高忠則捂著半邊臉爬起來,吐了口血沫子,鄙夷道:“不忠,不義,不貞,不仁!你這樣的人配不上十四爺,如果當年讓你死在刑部大獄,他不會蒙羞受辱,大好前途也不會因你變得阻礙重重!”
“高爺,你對我的指責我可以認,如果你覺得打我兩巴掌能解氣,我甘愿被你打。可是,走私鴉片危害國民,我絕不姑息!”我推開安德烈,想將高忠扶起來。
“罷了!”高忠長嘆一聲,垂頭道:“我高忠做的孽,我來終結!”
說時遲那時快,我只看到他抬了抬手,一道銀光從袖口閃出,接著便聽安德烈咒罵了一聲,整個人被巨力推倒。
幾乎在同時,身后傳來了幾聲驚呼。
“秋大人!”
“姑爺!”
待我稍稍坐穩,又聽到和安的姥姥尖叫:“姑爺流血了,救命啊,快來人救救他!”
混亂中有人制住了高忠,我沒顧上看,手忙腳亂地爬到安德烈身邊,他跪坐在地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里插著一把飛鏢,血正順著鏢身飛快流出。
而他的臉色正隨著血液流逝變得越來越白。
和安的姥姥哭天搶地,安德烈嘴唇蠕動,發出的聲音微不可聞。
“別哭了!不要讓佳慧聽到,她還在做月子!”我仰頭喝了一句,轉頭吩咐達哈布:“去圓明園取人參,要最好的藥!”
門口這條巷子太窄,馬車轉向很不方便,此前我讓達哈布在巷子口等著。
其實也就六七十米遠,可眨眼發生的變故,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誰能想到高忠會對我痛下殺手呢?
他臉色煞白,明顯心有余悸:“大人,我還是在這兒保護您吧。”
“快去!”我沒回頭,一手托住安德烈的后背,把耳朵探到他唇邊。
“……叫她葉卡捷琳娜,讓她不要忘記自己的祖國……”
我的嘴唇在抖,“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讓她了解自己的父親,等她足夠強大的時候,把她送回彼得堡!”
也許是失血太快,在三伏天的日頭下,他渾身冰涼,還打了個寒戰,眼神也漸漸渙散。
我心里慌得沒了章法,忍不住晃了晃他,哭道:“安德烈,你個傻子,為什么要救我!你忘了自己的使命了嗎?尼古拉教堂里的老兵在等你帶他們回家,你不能死!”
“我……對上帝和沙皇……發過誓……你是我的妻子,保護你……是我……的義務……”濃濃的血從他唇角涌出來,余下的話都被咕嚕聲取代。
他軟綿綿地倒下來,溫熱的血流到了我身上。
“不,安德烈!”
上帝啊,求你不要帶走他,不要在他即將回國的時候帶走他!
上帝啊,請你告訴我,安德烈和安東尼,誰才是你真正的信徒?
上帝啊,請你原諒我曾對你不敬,原諒我從未認真對待那個誓言,該被懲罰的人是我。
第 233 章
1721年9月6日 康熙六十年七月十五 陰
盂蘭節這天, 安德烈‘回魂’了。
也許是他命不該絕,趕上了第二屆‘全國中西醫學術論壇’,論壇召開三天, 那天是第一天。
全國最頂尖的醫學專家都匯集北京,針對某些疑難雜癥, 探討中西醫的治療方式孰優孰劣, 相互取長補短。場地在大清醫專,而安德烈家就在學校附近。
達哈布比我清醒,沒聽我瞎指揮, 跑到論壇上一吆喝,呼啦來了幾十個‘神醫’。
由于救治及時, 外加最好的藥材源源不斷地供著, 安德烈從閻王殿里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得知消息的時候, 我正在暢春園給皇子皇孫們上課。
這些孩子和我第一批學生很不一樣。
弘明他們因為崇拜我,千方百計當我的學生,不敢不乖。而對這些皇子皇孫來說, 我只是上書房眾多師傅中的一個,還是最好說話的那個。有些根本不認識我,且年紀參差不齊, 大的十幾歲, 小的五六歲, 講的深一點, 小的聽不懂就搗亂,講的淺一點, 大的不感興趣就瞌睡。
我是互動型的老師, 只會給有反饋的學生講課,不擅長管孩子, 一生氣就想抄戒尺。
倒是沒人攔著不讓打,打了也沒人敢告狀——康熙尊師重教,后妃們為了不讓孩子們挨打,恨不得省吃儉用巴結我。
可打得多了,這些混小子就皮實了,就算手都腫了,依然嬉皮笑臉著喊不疼……
每次上課,我都得和他們斗智斗勇。
這次我心不在焉,課堂上亂糟糟的。
“大侄子!”
二十三阿哥不知什么時候換了座,坐到了弘旺左手邊,朝他擠眉弄眼:“你懷里揣著什么好東西,叫叔看看。”
“對嘛,藏著做什么,拿出來叫叔看看。”六歲的二十四阿哥也換了座,坐在弘旺右手邊,對著十三歲的半大小伙子叫大侄子。
暗地里我給這倆阿哥起了個外號——螃蟹精,因為他倆是敢朝李九一腳下倒彈珠的混世魔王,無論在皇宮還是暢春園,總能橫行霸道。
不過,弘旺平時不怕他們。因為八爺八福晉愛子如命全城盡知。就算是小伙伴們之間的正常打鬧都得上綱上線,弘旺要真吃了虧,不管占不占理,這夫妻倆必讓對方哭著道歉,誰來都不好使。
今兒不知怎么的,他一味忍讓,攏著衣袖趴在桌子上,只當聽不見。
小螃蟹精們鍥而不舍,不斷戳弄他,“大侄子,別那么小氣嘛,讓叔叔們瞧瞧。不然我們就喊先生過來了!”
其實我早就聽到了,只是懶得管。
后面幾個小皇孫也好奇地抬起屁股,小聲祈求:“弘旺哥,讓我也看看唄。”
二十三干脆上手開始扒拉他。
別看這小螃蟹精才八歲,長得又胖又壯,力氣大的很,而且驕橫慣了,下手根本沒個輕重,一下就把弘旺連同椅子扒開了。
尖銳的摩擦聲惹惱了我。
“胤祁!”
放下本子剛準備發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四哥來了’,所有人瞬間歸位,老老實實地捧起課本。
兩個螃蟹精用課本擋著臉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只一眼,便嚇得小臉煞白,如臨大敵。
教室里一時安靜得我都有點不適應。
“汪!”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狗叫聲從弘旺懷里傳來。
可身后的腳步聲把這群熊孩子完全鎮住了,居然沒有一個人敢扭頭去看。
弘旺面紅耳赤,緊緊捂著衣襟,裝作肚子疼,伏在桌上藏住頭臉。
可他懷里卻不斷傳出小狗的嗚咽聲。
四爺在他身邊駐足。
弘旺不知道他看的是二十三,急促地喘了幾下,忽然大叫一聲‘阿瑪救命’,抱著肚子竄起來就跑。
這個舉動給了瑟瑟發抖的二十三莫大的勇氣,他也猛地站起來大叫一聲‘皇阿瑪救命’跟著跑出去。
四爺又把目光斜向另一邊的二十四,陰沉著臉。
二十四到底才六歲,人都站起來了,腿一抖,又跌坐回去,帶著哭腔喚道:“四哥……”
“嗯?”
啥也沒說,就這一個字,把小螃蟹精嚇得哇得一聲哭出來,“我……我錯了,我再也不調皮搗蛋了……我聽先生的話……”
四爺沒理他,回頭掃視了一眼。
所有看熱鬧的,整齊劃一地用書擋住自己。
“以后誰不想在這里上秋師傅的課,就跟著她回圓明園上。”
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教室里鴉雀無聲。
別說總師傅,就是康熙來了也沒這效果。
孩子們見了他,簡直就像小鬼見了閻王。
“胤禧。”
二十一阿哥胤禧和弘歷一般大,今年十一歲,是未婚阿哥里年齡最大的一個,理應管著弟弟們,可他性格軟弱,平時只有受欺負的份兒。
忽然被點到名字,他渾身一激靈,嚇得聲音都劈叉了:“四哥,我想在這兒上!我真想在這兒上!”
這么好的態度也沒打動他四哥。
四爺冷著臉,以訓誡的語氣吩咐道:“你把我剛說的轉告胤祁,再有今天這樣的事兒,你們倆……”
說到這兒,瞥了眼縮成一團的二十四,把他也帶上,“你們仨一起來圓明園,四哥給你們上課。”
二十一苦著臉點頭如搗蒜。
二十四搖頭如撥浪鼓。
這下小崽子們應該會收斂一段時間。
收拾完弟侄,四爺才看向我,表情有微妙變化,眼神柔軟得仿佛要流出水來,“出來一下,有事兒說。”
于是我將課堂暫且交給弘歷。
這小子雖然是班長,平時根本不敢管皇叔們,這會兒有他爹的余威壓陣,應該問題不大。
轉到隔壁書庫,四爺將安德烈醒來的好消息告訴了我。
我長舒一口氣,忍不住把腦袋往他肩膀上一靠,悶聲道:“謝謝你專門趕來告訴我。”
“跟我還說謝。看著你寢食難安,我也不好受,只想讓你盡早安心。”他輕撫我的后背,低聲道:“其實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必自責。你不欠他什么,要不是你替他遮掩,他早就被沙皇處死了。你救過他的命,助他回國爭權奪利,是他的恩人,他為你擋刀,是天經地義的。”
道理是這樣不錯,可我是權衡利弊,他是不經思考。
我一直以為我們只是利益相關的合作關系,故而對他只有算計,甚至算計出一個孩子來。
讓我寢食難安的正是這個孩子。
我差點害她一出生就沒了父親。
幸虧他活過來了,要不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和安。
四爺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半開玩笑道:“你再為他傷懷,我可要吃醋了。”
我搖搖頭,情緒高漲不起來,“不光是為他,還有和安,安東尼,傳教士們,高忠……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影響著我……”
“沒關系,不用解釋。但是有什么情緒別自己一個人憋著,哪里想不通的盡管跟我說,回家后我幫你一一捋順,好不好?”
我勉力一笑,閉上眼再次靠在他胸前,“你能不能幫我和順天府打個招呼,讓他們把高忠放了?”
后背上的手一頓。
“老十四去打過招呼了,可惜晚了一步,這件事驚動了皇上,高忠已被提到刑部大獄了。”
我猛地抬起頭來,“那安東尼呢?皇上也知道安東尼被抓的原因了嗎?”
想釋放高忠不是因為我心軟,怕就怕這事兒鬧大了,有人借題發揮,把傳教士的形象徹底搞臭,繼而把和教會相關的學校全都關閉!
四爺抿唇一點頭,隨即又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據我所知,這次南書房幾位大臣對你秉公滅私整頓教會內務的行為贊不絕口,主動在皇上面前為你說了些好話,結果可能未必如你預期的那般糟糕。”
哦?
南書房大臣以大學士馬齊為馬首,而馬齊一向不認可我。
一是不認可我的‘華僑’背景,說白了,瞧不上西方人的理論和政策,他覺得那些東西只適用于彈丸之地,不適用于泱泱大國。
二是不認可我的性別,在他眼里,女人就算見識再多,也只能看到局部,不可能具備全局思維。我只能解決具體問題,不可干涉國策。
從我提出‘期貨交易所’的概念,他就反復提醒皇上,不要被我這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蒙蔽。
我在上書房行走這幾年,他總擔心皇子皇孫會被我帶溝里去,三五不時勸諫皇上撤換我。
這回他怎么突然改變態度了?
待要問,外面吵嚷起來。
人聲、狗叫,亂作一團。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四爺拍了拍我的手,“回家再說吧。”
我點點頭,打開門與他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班長失職,孩子們全跑出來了,滿院子撒歡。
四爺一露面,一個個小人兒都藏到了回廊的柱子后面,只有幾個小太監避無可避,跪下告罪。
最前面的那個抱著一只白色小狗,應該是只哈巴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眼神蠻兇的,叫得也兇,還沖四爺齜牙咧嘴。
聒噪得他臉色極臭,“怎么回事?哪兒來的狗?”
抱狗太監哆嗦了一下,“回四王爺,是……是小阿哥們帶來玩的。”
“是弘旺帶來的!”柱子后面,不知是他哪個弟弟還是哪個大侄子一語道破。
另一人喊道:“弘旺不僅沒規矩,還縱犬傷人,惡狗咬了人,他還攔著我們不讓打。”
弘旺惱羞成怒地站出來:“放屁,是你們非要搶它,把它嚇著了它才叫喚的!它根本沒咬著誰,不然站出來讓老子看看傷口!”
“弘旺!”四爺沉聲一喝,“這里是上書房,誰讓你……”
我在后面悄悄掐了他一把,低聲道:“我的學生我來管,你快走吧。”
他頓了三五秒,一甩袖走了。
弘旺沖他背影做了個鬼臉,從太監手里奪過小狗,剛要跑,就被兩個螃蟹精攔住了去路。
其他學生圍著我七嘴八舌地告狀,要求我嚴懲弘旺。
我讓弘旺把小狗交給太監,他卻死活不愿意,問他為什么帶狗來上學,他也不說話。
明明犯了錯,還委屈地眼淚吧嗒吧嗒直掉。
對峙了一會兒,弘歷將我拉到一旁,耳語道:“先生,那只狗是送給你的。”
啊?
弘歷點點頭:“我問過了,他說你身邊的人都不中用,總讓你受驚,還不如養條狗實用。小狗既能逗你開心,還能保護你。”
哎……
我心里一陣暖意。
第 234 章
嚴格算起來, 弘旺是個留級生。
從第一屆生源‘滑檔’到了第二屆,期間跨越五年,他是我所有學生中跟我時間最長的。
當初剛送來的時候, 他和胤祁一般大,也是個蠻橫的小霸王。因為蠻橫, 家里又沒有兄弟, 從小就沒朋友。
十四家的弘明和他完全相反,從小就是孩子王,特有號召力。只有他能降服弘旺, 也只有他愿意帶弘旺玩。就為了追隨他,弘旺才來跟我上課。
陰差陽錯, 他在這個小班級里嘗到了‘團寵’的甜頭兒, 并把班級里的哥哥姐姐們都‘收買’成了大朋友。
那大概是他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回上課, 他都是最活躍的,后來他們每次重聚,他也是最開心的。
這幾年, 大朋友們各奔前程,就算都在一個城市,也沒法像從前那樣整日在一起。
在新班級里, 和他年齡相仿的胤禧軟弱孤僻, 不愛說話;弘歷老成、古板、愛學習、會表現, 是康熙喜歡的‘尖子生’, 和他這個‘差生’玩不到一起。其他小豆丁差的歲數太多,他不稀罕搭理人家。
他沒在這里找到想要的友誼, 還充分體會到了皇上、師傅們的偏心, 重新變得孤單、乖張。
八福晉曾想把他接回家,可他不愿意走在。
為了照顧他, 我曾多次單獨給他開小灶,從宮外帶課外書給他,試圖走進他的內心,讓他開朗起來,他卻總是拒絕溝通,而且態度很不好。
漸漸地,我就冷淡了。
我想,是不是大人之間的政治立場影響他了?是不是八爺、八福晉私下里教導他別和我親近?高忠說我陷害十四爺,他是不是也聽到過這樣的話,還當真了?
萬萬沒想到,是我這個大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僅沒怨恨我,還在偷偷關心我——不僅知道我受驚,還費盡周折從宮外抱了只狗來安慰我!
我將他帶到辦公室,拉他一起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耐心引導了一個多時辰,喝了整一壺茶,這小子才慢慢開口。
“我聽弘明哥說,先生從前養過一只大黃狗,每天都出去遛它,自己舍不得吃也得給它買肉,先生是極喜歡狗的吧?”
和青少年打交道,最重要的就是真誠。
我實話說道:“并沒有。我只是覺得,既然養了就要為它負責,讓它有個幸福的狗生。”
“狗……狗生?”弘旺一懵,想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不喜歡,當初為什么要養?”
“那是一個好朋友送我的。我們天各一方,見面的機會很少,有了這只狗,記憶就有了載體。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我的朋友,想起我們之間的友誼。”
弘旺眼角抽了抽,“那……時間長了,你朋友在你印象中,會不會變成一條狗?”
嘖!這熊孩子!看來他需要一點套路!
我把白眼收回去,微笑道:“當然不會了。而且養了以后我才發現,狗狗很忠誠,很可愛,我獨居的那段時間,全靠它壯膽!后來,我一直想再養一只,就是沒找到合適的。”
他把哈巴狗遞給我:“那……那你看這個行嗎?”
我看了看狗,再看他,逗他:“你要送給我嗎?別說,和你長得還真有點像。”
他小臉一黑,故作高冷地哼了一聲:“不給你能怎樣?反正你也要沒收!”
“是要沒收!你帶到課堂上來,要是被總師傅知道了,必要罰你抄論語一百遍。我沒收了,就跟他說已經罰過你了。不過,這么漂亮的哈巴狗可不好找,你肯定也舍不得吧?我先替你養著,你要想它就跟我回家看。”
他看了我一眼,垂頭下頭低聲道:“先生,我長大了,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親近你了。”
我心里驟然傷感起來。
世事變遷,的確會改變很多人、很多事。就算我們賴在原地不肯走,大環境也會推著我們往前走。
就像高忠一樣。
孩子會長大,會有名利需求,立場必然會隨著追求改變。
我不能一廂情愿地以為,情誼能打敗一切,但我還是期待情誼能成為緩解矛盾的潤滑劑。
至少不會讓我們變成仇人。
我抬手摸著弘旺的后腦勺,“在我眼里,你永遠都是小孩兒,永遠都是我的學生。親近,不一定是抱著我的腿撒嬌,你可以像弘時那樣找我請教問題,像弘明那樣找我炫耀近來的成就,還可以像弘暄那樣找我訴苦,他們都成親了照樣常來找我,你有這么得天獨厚的條件,還整天不和我說話,像話嗎?”
弘旺下意識搖了搖頭,脫口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和你說話,我是不知道說什么。”
“你以前可是個小喇叭。”我笑道,“就喜歡跟我分享別人的新鮮事兒,怎么現在不說了?”
他神情落寞:“我現在很少見到他們了。我身邊沒什么新鮮事兒可分享的。”
哎,快三年了,他完全沒融入這個集體。嗯,學問也沒做好。
那其實沒有必要待在這里。
我們談了一下午,慢慢把他的心里話都套了出來,也幫他找到了出路。
他確實不喜歡待在宮里,也不喜歡讀書,可更不想回家,因為一家人圍著他,很窒息。
但出宮不一定非得回家。
可以跟弘明一起出海,游歷各國,也可以和弘昌一起進軍營歷練,或者跟弘時一起去云貴川考察民情。
當然,八爺和八福晉不會輕易放人,但事在人為嘛。
我給他出了幾個主意,其中一條是:“你阿瑪曾經想和你十四叔一起出海,如果他不讓你去,你就拉上他一起。也許他會珍惜父子相處的好機會,答應你呢?”
就看他舍不舍得為你放棄多年夢想,在最后關頭離開決賽圈了。
弘旺撇了撇嘴,顯然覺得不可能。不過他眼神透亮,心里應該有自己的主意。
我拍拍他的肩膀,剛要站起來,他忽然轉過頭來認真看著我說道:“先生,刁民只會在你落難的時候同情你,看你風光就嫉妒,這是人之常情。他們根本不在乎你做的事兒是對是錯,只在乎他們自己的正義是否得以伸張,你別把他們說的話放在心上。”
我一怔。
半晌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開導我。
這見解和事實相比只是管中窺豹,不過,一個孤僻自我、不愛讀書的青少年能說出這么深奧的話,讓我很吃驚。
這大概就是耳濡目染吧。生在帝王家,無權傻白甜。
“真正了解先生的人才有權評價先生。我阿瑪說,先生是大清官場上最純粹的人,先生之高義,亙古難尋。”
……我不信八爺背后這么推崇我,肯定是這小子想夸不好意思。
“謝謝你,我都驕傲得找不著北了。”
弘旺撓撓頭,也露出了今天第一個微笑。
眼見天要黑了,我準備出園去看看安德烈,誰料在清溪書屋當值的太監來傳話,皇上宣我陪膳。
皇帝賜宴曾是我的噩夢。
這幾年,因為他總愛在晚飯的時候詢問皇子皇孫們的表現,隔三岔五就宣我陪膳,早就麻木了。
不過今天恐怕沒那么輕松,應該會說起高忠、安東尼這兩個人。
我長吸一口氣,打起精神去見駕。
經過觀瀾榭,馬齊迎面而來。
“中堂大人。”我趕緊禮敬問好。
往常他一般會無視我,心情好的時候會點點頭,這次我也做好擦肩而過被忽略的準備。
沒想到他卻在我身邊駐足,面目舒緩,語氣和藹地問:“沒受驚吧?”
一陣涼風從湖面上掠過來,吹開了我額前的劉海。一群雨燕從頭頂飛過,像一串省略號。
我想我的表情是呆滯的。
他假裝整理自己的衣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看你臉色不佳,應該多休息幾日,不要總仗著年輕不把自個兒身子當回事兒。須知萬丈高樓平地起,欲速則不達。”
我還是有點懵,習慣性作揖道:“秋童謹遵中堂大人教誨。”
他微笑著點點頭,“去吧。”
可他不走,我也不敢走。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有顧慮,躊躇再三才道:“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記住,如果你做的事兒能被大多數人理解,那極有可能是錯的。”
說完他就走了。
他針對的應該也是我整頓傳教士隊伍和被高忠刺殺這兩件事兒吧。
所以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以前我做的事兒被大部分人推崇,但以他為代表的高層不認可,現在我被人民群眾拋棄了,卻意外獲得了高層的好感。(他認為這才是對的。)
我不明白。
我知道我是對的,但他認可的點,顯然并不是這件事本身,他在為我脫離人民群眾拍手叫好。
……
到清溪書屋門口,又遇到了張廷玉。
他雖然沒跟我說話,卻也罕見地笑著點了點頭。
除了穆青帶我去他私宅做客那回,這么多年,我們根本沒有私下接觸,而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對我笑。
猶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并不愉快。
那是在乾清宮門口,我陪同瑪爾塔公爵覲見。他對女公爵客氣地點了點頭,一轉眼看到我,眼神立馬變得非常嫌惡。為了壓過他,我穿著花盆底高昂著頭顱從他身邊經過。
當時我就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憑本事讓他放下偏見。
現在,好像做到了?
雖然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但肯定不是憑男朋友的權力和身份!
等了一小會兒,康熙就在李九一的攙扶下到來。
第 235 章
“內務府采辦了一批舶來的西洋瓷器, 朕覺得不比景德鎮官窯燒制的差,你看看如何。”
我已經注意到今天的餐具換了,從他鐘愛的素色釉瓷, 換成了巴洛克風格的琺瑯瓷。
放眼望去,一桌繽紛熱鬧的碗盤, 把吃飯從填飽肚子變成了一件審美趣事。
其實從年初開始, 皇上的胃口就不太好,他掉了好幾顆牙,沒法再大口吃肉, 只能吃些細碎軟爛的食物,但他不喜歡這些東西的口感, 吃的越來越少。
以前吃飯用長桌, 上面擺著幾十道精致菜肴, 現在只用一張小圓桌,桌上十幾道菜,其中還有兩三道是為我炮制的(侍膳太監會記住每一個近臣的口味, 若有下次賜宴,就會提醒御膳房提前準備,讓皇上對臣子的關懷體現到細微處)。
為了哄他多吃點飯, 內務府官員真是絞盡腦汁。
我面前有一個空的金邊八角盤, 四個斜對角上畫著精美繁復的西番蓮花紋, 四個正對角上各有一副小畫, 分別描繪一群貴族男女不同的娛樂方式:游湖,騎馬, 下棋, 打球,而中間八角形的大圖則描繪了一個熱鬧非凡的宮廷舞會。
小小一個盤子, 栩栩如生地展現出法國皇室豐富多彩的宮廷生活,難得的是,上面每個人物每件衣服都清晰完整,可謂精妙絕倫,觀賞性極強。
我不懂瓷器,皇上想聽的肯定也不是專業術語,只能從觀賞價值和經濟價值兩個方面來解讀。
不過說到一半就被他擺擺手打斷,“朕不是在考你。只是想找個人一起欣賞這套瓷器。”
呃,這我是真沒猜到。
他摸起一個湯碗,打量著道:“這套瓷器今天第一次用,朕很喜歡。你看,上面的畫很寫實很輕松,看著就如親臨其境一般,比那些故作高深的西洋畫好多了。朕要是再年輕三十歲,不,二十歲,就像沙皇那樣,把國家交給大臣,去外面看一看。同樣是大國皇帝,彼得能做的,朕也能做到,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根據七分事實,拍三分馬屁,“彼得大帝去歐洲學習是因為俄羅斯和歐洲毗鄰,歐洲各國的崛起和發展對他們沖擊比較大,不進步就得被蠶食。大清沒有這樣的憂患,而且皇上治國有方、國富民強,歐洲學者反而在鉆研我們的儒學。如果您要出去,和他的心態肯定完全不一樣。”
他饒有興趣地問:“你說說,朕的心態是怎樣的?”
西方社會是在工業革命之后才全面超越東方的,在當前,除了英國剛剛確立的君主立憲制比較先進,其他方面并沒有明顯優勢。
于是我說:“皇上看到他們的工業和看到這套瓷器的反應可能差不多:唔,還可以,但也沒比大清強。某些制度倒是蠻新穎,卻不合符大清國情。算了,沒什么可圈可點的,還是游山玩水吧。”
他笑了笑道:“朕沒你想的這么狂妄。”
我本要解釋,他卻沒給我插嘴的機會,接著說道:“朕一生東巡三次,南巡六次,這天下如何,朕比誰都清楚。何況,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朕雖然沒去過西方諸國,卻讀過西方人的書,吃過他們的藥,看過他們的畫和戲劇。人啊,吃飽穿暖才會思考。當一個沒有多少文化底蘊的地方,在短短一兩百年里突然涌現出大量思想家、科學家、藝術家,第一說明他們足夠富有,第二預示著整個社會需要一場巨大的變革。在中國,老百姓窮則思變,歷朝歷代都是這樣敗的。其實老百姓太富足也會思變。當固有階級成了牢籠,新的思想不甘被束縛,一定會想辦法掙破。朕,想去看看這場轟轟烈烈的變革。”
在康熙面前,我從來都找不到穿越者的優越感。相反,我經常覺得如果不是時間的厚待,我根本沒資格和這樣的偉人對話。
他是封建王朝的帝王,也是整個大清接受西方文化最全面的人,他不止思考當下,也思考未來。
今天的談話是感性的,但即便在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設想中,他也沒放下責任。
他沒法改變統治者的立場,但他的眼光比當下任何人都有前瞻性。
如果有一個方向可以讓國家更強,百姓更富,而江山不會被傾覆,我想,他會義無反顧。
然而,一個偉大領航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在迷霧中選擇正確的道路。
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為他指明方向,我也不行。
即便我告訴他,我來自三百年后,他也不會聽我擺布。別說他了,四爺都不會。我們只能相互影響,一點點摸索著改變。
開放海禁、允許辦報、辦學,都是積極的探索。其中蘊含著對抗西方世界的機遇,同時,他和我一樣清楚,這些舉措還埋藏著顛覆封建王朝的危機。
在這一點上,他和年輕時一樣有魄力。
我曾以為他消極怠政、貪圖安穩,這些事兒得等四爺上位才能做,沒想到,他老而不昏,大膽進取。
真不愧為千古一帝啊。
關于變革,我沒敢接話,生怕一不小心說多了,引起他的懷疑。
他倒也沒追問。就像真的在閑聊一樣,想到哪兒說哪兒。
針對瓷器上的畫,我們又聊了聊路易十四,關于他的形象、政見、舉措等等。
他說的多,我吃的多。
到最后,我實在塞不下了,他居然說:“吃這么少怎么行?能吃是福,多吃點,身體強壯,才有戰斗力。你看那些大將軍,哪一個不得吃五六碗白飯?那些宵小豈敢近身?”
呃,我吃十碗也成不了大將軍啊。
看我為難的樣子,他笑著站起來,不肯讓人攙扶,雙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外踱,“好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我連忙跟上去。
為了安全,紫禁城里的樹不多。暢春園則種了很多樹,處處蔭涼。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太監宮女們正在各處掌燈。
我們從清溪書屋走到觀瀾謝,吹著徐徐涼風,賞園中美景。
皇上腰不好,久站不利,在亭子里坐下來,看著五光十色的湖面,淡淡說道:“你今天話不多。”
這是嫌我不主動交代的意思。
“微臣想向皇上討個人情卻不敢開口,故而沉默。”
“哦?”他裝作很意外的樣子,把目光轉向我,“你還有不敢說的話?那可了不得。你說來讓朕聽聽,有多驚世駭俗。”
……怪會取笑人的。
我從天主教教規和普及老百姓基礎教育兩方面,解釋整飭傳教士隊伍的初衷,并如實交代了與高忠之間的恩怨過往,為高忠求情。
并沒有提及打擊鴉片走私,因為相關部門還沒制定應對之策,這也不是我的職責。越權行事,只會挨熊。
“高忠,朕對這個人有點印象,好像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武狀元。寒門出身,靠一身本身升任四品武官,很不容易啊。為了道義而劫獄,也算條漢子。可是他不應該叫高忠,應叫高義。自古忠義兩難全,他選擇了道義,卻背叛了君父。這種人,本不為法理所容,是胤禵用身家性命擔保,朕才法外開恩留他一條性命。現在來看,一個人的天性是不可能改變的。再給他一百次機會,他也只會作更多孽。”
“皇上……”我想為高忠申辯幾句。
他擺擺手,又把頭轉向湖面:“你是胸懷天下的能臣,朕都舍不得為難你,實在沒必要為這樣的小人物傷懷。”
他說了這樣的話,我不應該再反駁,否則,豈不是不知好歹?
可是,如果連救命之恩都能罔顧,我心底還能保住作為人最基本的情感嗎?
“怎么,還想不開?”
從前皇上對我只有試探、規訓、指點,好像既信任又疏離,突然像長者一樣關懷我,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鼻子發酸。
抬手揉了揉鼻根,我才回道:“微臣不敢欺瞞皇上。這些日子,微臣深陷自責無法自拔。微臣總是忍不住想,從六年前就知道安東尼用鴉片傳教籠絡人心,為什么一直拖到現在才強硬干涉?一直知道高忠意志消沉、生活困難,為什么沒有給予他更多實際的幫助?他們都對我有恩,我卻忽略了他們。我只顧前行,好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失去自我了……”
他雙手撐在大腿上,輕輕一哂,“昂首闊步的人,怎能注意腳下崎嶇?若你總低頭,必然會影響前進的速度。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面面俱到。朕做了這么多年皇帝,歌功頌德者雖多,謾罵憎恨者亦不少。早年朕斬鰲拜、削三藩,也曾在夜里捫心自問,這些人都曾于朕、于大清有功,是否非殺不可?事成之后,朕也反思,是否給他們的恩典不夠,才讓他們有了不臣之心?倘若朕做的更好,是否能保住功臣,天下太平?朕不敢說完全沒有遺憾,但以朕當時的年紀,那是最好的選擇。你想想,過去你忽略了他們,是否虛度光陰?那些寶貴的時間和機會,你是否愿意為這兩個平凡人白白浪費?”
我回想過去,每一件事好像都不能不做,只能默默搖頭。
皇上點點頭,“有舍才有得。你來大清這幾年的表現,朕看在眼里,文武百官也看在眼里。你懂分寸,知進退,不貪權,目光長遠,德行能力都不錯,朕把你當肱骨之臣放在身邊親自訓導,你可不要讓婦人之仁毀了自己,辜負了朕的期待。”
我腦中短暫空白了一下,胸中一片激蕩,趕緊跪下道:“微臣不敢。”
他終于能平視我了,眼里的笑意卻蕩然無存。
“朕剛才說想去看看那場變革,可惜歲月無情,終究是癡人說夢罷了。料想,應該驚天動地,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幸免。整個大清朝,唯有你和朕為這場浩劫憂心,那么朕只能將應對的責任交給你。朕相信你的忠君愛國之心,也相信你做事的魄力和能力。把外國傳教士交給你管,朕放心。你放手去整頓,不用怕得罪人,朕給你撐腰。等這件事辦妥,你再把《大清周報》辦起來。《江南商報》的人才,任你調用。”
“皇上!”
眼淚奪眶而出,心情激動地無以復加,我跪伏在他腳下,泣不成聲:“微臣萬死不足以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愛護之情!往后余生,昂首闊步,茍利國家生死以,不因禍福避趨之!”
原來我整頓傳教士隊伍、和高忠決裂,是割裂個人感情的表現,真正把國家利益放在了自己的得失之上,所以才贏得了高層官員的敬重,皇上的絕對信任,甚至來自敵對勢力首腦——八爺的推崇。
走出暢春園的時候,我懷里抱著哈巴狗,只覺得夜空中那一輪明月格外得亮。
第 236 章
1721年10月12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五 晴
七月十七, 安東尼被遣返出境。
七月十八,高忠被斬首示眾,皇帝下令, 將其頭顱掛在菜市口百日,以儆效尤。
七月十九, 各部研討后出臺新政, 限制鴉片入境數量,嚴查走私。
七月二十五,紅帶子覺羅鄂扎被押送宗人府。
七月二十八, 天主教(包含東正教)中國教會成立,由我出任會長, 統一管理在華全部傳教士。
八月初九, 八爺請辭所有事務, 準備過完十五就帶弘旺下西洋。
弘旺興奮地來找我告別,還送我一幅畫。
畫是桃花源,上有一村夫, 一妻兩妾,兩兒三女,在山間瀑布邊吃著果子賞月。
旁邊配有一首小詩:
小時不識月,
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鏡,
飛在青云端。
這幅畫沒有落款, 但我猜是八爺畫的。
看上去, 他似乎想回歸本真,向往無欲無求的仙境。他現在的行為也符合這樣的心境。
四爺看后確定這就是八爺的筆跡, 還為我背出了這首詩的后四句:
陰?精此淪惑,
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
凄愴摧心肝。
這幾句的意思是:陰?精的沉淪蠱惑, 使月亮失去了光彩,再也不值得觀看了。對此我覺得憂心非常,凄愴之情真是摧人心肝!
原來在暗戳戳表達他的憂憤和不甘啊。
似乎還有隱喻我迷惑皇帝,助四爺奪權之意。
……古往今來,男人都想把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女人,真是死性不改。
不過肯認輸就是另一種勝利。
起碼不會成為‘阿其那’,也能保住子孫的富貴安然。
我發自內心為他們高興,也為我男朋友高興。
八爺一走,傳教士收歸我管,十四少了兩大助力,競爭實力減弱不少。
四爺繼位后,糟心事兒也會少很多,可以將更多精力放在國事上,也不必承擔殺弟的惡名。
八月十四,也就是中秋節的前一天,皇上下旨晉封誠郡王為誠親王、八貝勒為廉郡王,封誠親王長子弘晟、雍親王長子弘時、恒親王長子弘升、廉郡王長子弘旺為世子。
弘旺是這批獲封世子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我覺得,這可能是康熙對八爺的補償——早年八爺是他最疼愛、最認可的兒子之一,后來,因為八爺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威脅到了皇權,被他無情打壓,包括削爵、停俸、多次公然辱罵,甚至羞辱其母良妃的出身等等,一步步斷絕他的前途和希望,把他的自尊、驕傲踩在腳底蹂躪……
這要是李世民的兒子或者漢武帝劉徹的兒子,恐怕早就自殺了。
被這么作踐還能活到新君登基,也不知道是康熙嘴毒心軟,兒子們打心眼里不怕,還是八爺心態實在太好……
中秋這天早上,弘時、弘歷兩兄弟來圓明園請我去王府過節。
我想著,過節是其一,為弘時慶祝是其二,再者,王府已經連著三年來叫了,總不去實在不像話,便一口應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去王府和四爺的家人相處,別說,還真有點小緊張。
“我穿什么衣服去?”
站在衣帽間里,對著四排大柜子上百套新制秋裝和兩排大柜子珠寶首飾發愁,是富婆該有的煩惱。
四爺崇尚節儉,我提倡消費,畢竟富人要是不花錢,市面上的錢根本流通不起來。刺激消費,才能促進經濟發展嘛。
他覺得很有道理,于是把他的置裝費用在了我身上……一天比一天樸素。
我現在經常懷念以前那個每天換衣服的時髦精王爺,那時候簡直就像花孔雀一樣。
不過,要是他某天特別打扮一下,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喲呵,這是遇到新一春了嗎?
打扮打扮還怪好看的。
今時不同往日,以前他是八旗貴女最不想嫁的人,現在他口碑大逆轉,而且前途不可限量,許多貴女鐘情于他(貴女的父親更鐘情于他)。
明里說媒,暗里‘偶遇’,光我知道的,就有七八回了。
什么風吹掉了‘我’的手帕,剛好落在你懷里;什么在你路過的地方,‘我’剛好被惡霸欺負;什么讓你大為驚艷的辭賦,其實是‘我’所作,更有甚至剪掉長發穿起洋裝……
還不止這些,隔三差五就有人給他塞女人。
不過,絕大多數根本沒機會到他身邊,更不會到我跟前兒。只有兩個,明目張膽送到了圓明園。
是德妃賞賜的兩個宮女。
說是宮女,也就在永和宮學了幾天規矩,其實不知是誰托她轉送的江南漢女。
這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都沒我大!天真爛漫,嬌美溫順,我見猶憐!不知受了誰的指點,前幾日根本沒往四爺身邊湊,一門心思巴結討好我,一個給我煲湯,一個為我刺繡。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喝了用了,就得給人辦事。
為了讓她們和四爺充分接觸,我找了個時間充裕的下午,讓她倆盛裝打扮一下,陪我和四爺打牌。
她們不會打,我耐心教了好幾把才教會。打了一下午,我讓她們輪流和四爺做隊友,還故意輸給她們不少銀子,萬萬沒想到,打完回去倆人半夜悄悄投湖了。
原來,這兩個從小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喂大的姑娘以為,我在用打牌這種不入流的方式羞辱她們!
幸虧沒死成,要不我名下又掛兩條人命。
但這事兒惹惱了我。
要知道我的牌友可是弘時、曉玲、百合、十三爺、靳馳、招娣這些至親好友!
我給她們機會,她們卻想置我于不義!
偏生這倆人還是德妃賜的,我不能公然處置!
那就只能用點小手段了。第二天我就開始裝病,拉著四爺嚶嚶哭泣,說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夢見反賊化佛姐妹倆變成了水鬼,要找我復仇,我好害怕啊。
四爺半晌不表態,我抬頭一看,這位爺摟著我喜滋滋的,被我看了一會兒,嘴角才落下來,一本正經的配合道:“別怕,爺給你做主,管她是水鬼還是精怪,一棒子打死!”
當天便請來一群和尚做法,‘果不其然’發現那兩位宮女已被‘水鬼’俯身!
這兩只‘惡鬼’法力高深,做了三天法事仍不能將其徹底送走,無法,只能將她們送到廟里慢慢渡化。
在我裝病期間,葉蘭、百合她們大張旗鼓地組織人來看我,把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
很快,德妃也生了一場病(她是真病)。倒霉的完顏氏在十四的要求下硬著頭皮去看她,撞到槍口上挨了一頓臭罵。
從這之后,給四爺送女人的少了一大半,自己往他身上撲的幾乎絕跡。
他自己則越發深居簡出,把一切應酬都放在圓明園前院。
這會兒他盤腿坐在衣帽間的椅子上,捋著我送的那串佛珠,對著我的衣柜指點江山:“那件酡顏馬蹄袖長袍,下面穿滿花藍綾褲,搭配那雙湖藍絲串珠繡鞋。首飾嘛,就戴那個金鑲青金石的領約吧。”
“戴領約會不會有點隆重?”
領約就是項圈,他說的這件,是我所有領約里最普通的一款,實心的金項圈上鑲嵌著青金石和紅珊瑚,隆重倒在其次,重是真重。除非參加重大慶典,一般我是不肯戴的。
他擺擺手道:“全身素氣,不戴一件隆重的首飾,顯得你不重視。”
“那我就不能穿得貴氣點兒嗎?”
“家宴而已,沒人與你爭芳斗艷,穿得太復雜,未免格格不入。我是怕你不自在。”
好吧。說的有理,審美過關,聽他一回。
換衣服之前我忽然想起一點,“那你穿什么?”
他神秘一笑,“出門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有不太好的預感,他可能會出點幺蛾子。
出門前一看,果然!
他穿了一件湖藍色的常服和一條與酡顏相似的藕荷色褲子,腰上還系了一條鑲青金石的腰帶!
我倆并肩一站,一看就是情侶裝!
別太過分吧!秀給外人看就罷了,回自己家秀什么秀!是不是怕福晉她們詛咒我不夠多?!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堅持換了衣服,他有點不高興,一路沉默不言。
“你又怎么惹他了?”曉玲看他不爽就幸災樂禍,樂呵呵地問我。
我聳聳肩表示自己很無辜。
曉玲不信,“除了你,誰還能讓他忍氣吞聲?”
她最近對情感話題很感興趣,因為她正在創作一部情感小說,名字叫:夫君太柔弱。
我看過一部分,女主角是個神仙,男主角是個廢柴,女主因違背天意觸犯天條被打入凡間歷劫,在凡間,她保留了一部分法力,繼續懲惡揚善造福百姓,但法力常常在關鍵時刻失靈,以至于她經常陷入危急。
男主雖然是高門少爺,卻柔弱不能自理,自小受盡欺負。有一次親兄弟將他毒打一頓扔給了豺狼,恰好被女主救了,從此就賴上了她。他雖然又老又丑又歹毒,卻有個神奇的體質——只要女主親一親他,法力就能瞬間恢復。于是,女主不得不時刻帶著他,不僅要保護他的安危,照顧他的生活,還要在生死關頭和他接吻……
文筆很好,可這劇情毒到我看不下去。
不過按照一般小說的套路,最后青蛙應該會變王子,男主應該會變成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反過來保護女主。
曉玲表示不會。雖然還沒寫完,但她已經想好結局了:女主功德圓滿,重返天庭。失去女主后的男主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廢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后孤獨地死在女主留下的王座上。
……
我覺得這個故事的原型好像是我和四爺,但我沒有證據。
只有一點我敢保證:這本書一旦出版,很快就會被禁。
到了王府,板著臉的四爺過來將我抱下馬車,在四福晉等女眷,以及他兒子、兒媳婦等小輩們的共同注視下,高調、強硬地拉著我的手邁進王府大門。
第 237 章
在我們到達之前, 四福晉就率一干女眷、子女等在門口等候。
這排面簡直讓人受寵若驚,也必將惹人非議——大概人人都會覺得我飄了,讓王爺的正妻這般做小伏低。
四爺本就陰沉的臉, 拉得更長了。
幾年前我們從福建歸來,四福晉攜家小到城門口迎接, 他就很不高興, 當著十三爺的面兒發了火。
當時,這件事也確實引發了一些負面話題。
很多人覺得王府女眷不該拋頭露面,不過討論度最高的一點, 是后來葉蘭、百合,還有其他貴族女眷慢慢透露給我的:當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四福晉這么高調, 就是為了警告四爺, 順帶給我難堪。
四爺得罪人多,偏又信佛,原本就有很多人誹謗他, 說他信的是假佛。而四福晉,一向八面玲瓏,滴水不漏, 往常連德妃都挑不出錯來, 此舉無疑坐實了完顏氏對她的評價——和四爺一樣, 面慈心狠不是善茬。
現在又搞這一套……她好像是故意的。
我忽然想起八爺曾經說過的話, ‘四哥又不是個看重女色的人,他素來只喜歡聰明霸道的女子。四嫂, 和他寵愛的李氏, 都是這種類型。’
聰明霸道,我現在看出來了。
外表神似觀音菩薩的四福晉, 內心肯定是個瘋批吧。
她做賢妻和四爺做‘天下第一閑人’一樣,都是人設。
哎呀,忽然有點喜歡她了。
可四爺連寒暄的機會都沒給我們,便陰沉著臉拉著我徑直入內。
這何止是不給她面子,簡直就像當眾打了她一個耳光。
四福晉不以為意,‘大度’地笑著招攬所有人回家。
不過除了她,其他人都蠻尷尬。小輩們更是頭也不敢抬。
四爺與我一馬當先,身后的腳步聲細碎凌亂,所有人都沉默著。
廊下火紅的燈籠像火一樣烤得人心浮氣躁。
這哪是回來過節的,是看他們兩口子斗法的吧。
我悄悄扯了扯四爺的袖子,待他看來,用求饒的眼神看著他:我不想當炮灰,你們倆等我不在的時候悄悄斗行不行?
他沒能讀懂我的內心戲,只把手攥得更緊,直到進了正廳才把我放開。
這間正廳應該是招待貴客或一定品級的官員的,我以前沒有資格進來。之前每次來王府,如果他在,就直接去書房,如果他不在,就在偏廳候著。
但我記得,那年年羹堯送曉玲來王府,就是在這里等候的。
當時他從正廳追著我到偏廳謾罵,十四為我出頭,本該給他個深刻的教訓,可半路里殺出個四福晉。她明著罵他,暗地里拉偏架,打了他一個耳光就把這事兒抹平了。
跳出我的視角來看,太颯了。
四爺讓我坐在上座,自己在主人位落了座。
四福晉做表面功夫,以迎接貴客的最高禮儀給四爺冠上一個‘寵妾滅妻’的名聲。
而四爺,是真的要讓我在這個家里當貴賓。
中國的傳統禮儀是以客為尊,但在貴族家里,只有身份平等或更尊貴的客人才有資格坐上座。
在圓明園,我倆沒有尊卑區別,但在外面,我見了他,一向板板正正行禮,在禮儀上從來不敢逾矩半分。
從身份上講,我隸屬于鑲白旗,他和四福晉都是主子。
從關系上講,我算是他的內人,是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
但他非要我當客,且與他身份平等。
這意味著,他的妻妾、孩子,也要以我為尊。
這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原打算配合福晉,聽她安排,給予她作為主母和未來皇后應有的尊重,盡可能和王府里的人和諧相處。
畢竟以后她們是正經主子,我是臣。
再加上還有孩子們。
弘時還好些,已經成親生子,走入社會開始為父親辦差,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定的思考和判斷能力。
弘歷和弘晝才剛十一歲,他們的世界相對純粹,腦子里基本都是父母、老師灌輸進去的儒家那一套。尊卑、倫理這兩樣,是構成他們三觀的骨架。
他們必然不能理解,為什么和父親姘居的女人,可以凌駕于他們的嫡母、庶母之上。
我最擔心的是弘歷。
這個小古板非常固執,把儒家思想奉若圭臬,比較排斥西學,而且非常注重孝道。
他曾寫過一篇《母頌》,明面上說的是嫡母,其實很容易看出來,寫的是他的生母鈕祜祿氏。
字里行間對鈕祜祿氏的卑微、辛苦和隱忍充滿了心疼。
讓鈕祜祿氏母憑子貴,是他像寒門學子一樣秉燭苦讀的原因之一。
在這么一個大孝子面前,我多想將他那大智若愚的母親捧得高高的。
可四爺這么一通騷操作下來,這場子我是找不回來了。
“弘歷,快去給先生看茶。”眼見自己的位子被我坐了,四福晉依然沒惱。她笑盈盈坐在四爺下手的椅子上,安排弘歷去端茶。
這其實也是給她自己找臺階。
把上書房先生捧上上座就不丟人了。
弘歷乖巧地應了一聲,剛轉過身,她又囑咐道:“用你十三叔剛送來的雨前龍井。”
“她偏好紅茶。”四爺橫插了一句。
我忍不住默默翻了個白眼。我什么都能喝的,既然來做客,講究那么多做什么!
大概是府上很少喝紅茶,四福晉一時為難。
耿格格脫口道:“王爺的書房里好像有一罐正山小種。”
想必平時沒少去書房打轉吧。我看了她一眼,這回打扮的低調多了,不過妝化的有點鮮艷。
弘歷忙道:“兒子現在就去找。”
可還沒等他走出大門,坐在最靠外那張椅子上的人忽然發出冷笑:“王爺疼人的方式真是幾十年不變。捧得高高的,想得周到的,從來不顧及別人怎么看。”
這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瓜子臉,大眼睛,能看出來曾是個美人,不過現在,眼睛已經有三角趨勢,眼角下垂得厲害,顴骨突出,兩腮凹陷,嘴唇極薄,法令紋明顯,看上去和德妃的年紀差不多。
別人都沒反應,只有弘時面色緊張地朝我們瞥了眼,大概是發現他爹臉色不好,便朝她皺了皺眉:“額娘,您怎么能這么對阿瑪說話!”
嘖,原來是李側福晉。
我從各方面的信息拼湊得出一個結論,她是四爺年輕時的真愛。
看來并不是兩個人都釋懷了,起碼還有怨。
我倒是不酸,畢竟,我認識四爺的時候,他就三十六歲有老婆,要說各個都沒感情,那是自欺欺人。
我是為四爺感到難堪。叫你非得秀,被人當眾扇巴掌了吧!
他可能對李氏還有愧,并未搭腔。
但李氏并未因此放過他,直接無視弘時的暗示,轉頭朝我,滿眼譏誚:“姑娘,你要是覺得這是愛你,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可沒考慮過你的死活,你現在已經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你還不能指望他保護你,因為他不稀得管后院這些小事兒。你得靠自己。可你就是再有本事,也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是不是?等你被傷得心力交瘁,沒了神采,他就再也不會……”
“額娘!”
“云靜!”四福晉呼啦站起來,“你是不是又吃大紅丹了?我說了你好幾次,那東西吃多了會擾亂心智,你就是不聽。當眾說這些瘋話,就不為弘時考慮些?”
接著給一旁的耿格格打了個眼色,“把李氏
䧇璍
先送回去吧。”
李氏掙扎不讓,冷笑道:“我為他考慮,他就會認我嗎?我是吃大紅丹了,不吃的話,哪有機會看到這么滑稽可笑的場面?”
“額娘!兒子求您別說了!”弘時臉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了脖子,他媳婦董鄂氏一言不發地攙著李氏的手往外拉。
耿格格一邊小聲勸著,一邊往外拖。
拉扯間,李氏手腕上的佛珠被扯斷,墨玉珠迸濺四射,清脆的彈跳聲,彷佛是為這場鬧劇配樂。
哎,真尷尬,我還不能說什么。
偷瞟一眼,四爺臉色鐵青,牙關緊咬,倒還坐的住。
弘歷已經躲了出去。弘晝怯生生躲在椅子后面,不敢抬頭。
唯有曉玲,吃瓜吃得兩眼放光,恨不得給李氏拍手叫好。
僵持間,四爺忽然開口:“放開她,讓她把想說的都說完!”
董鄂氏和耿格格先后放手。
李氏艱難俯身,從地上撿起一粒墨玉佛珠緩緩走上前來。
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飾,只穿了一件寬大的麻布青袍,襯得骨瘦如柴,行如鬼魅。
“我沒什么要說的,只想請王爺念在咱們過去的情分上,允許我去陪弘昀。他總托夢給我說肚子疼,要我給他揉揉。”
滾滾熱淚從李氏空洞的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她攤開掌心,把那顆佛珠捧到四爺眼前,“我懷昀兒時,王爺遍尋美玉,親手為我磨了這十八顆佛珠,祈求佛祖保佑我們母子平安喜樂。是我們沒這個福氣,受不起王爺的厚愛。現在斷了正好,我不欠你什么了。”
四爺眉頭微皺,眼神滄桑悲哀,嘆息道:“弘昀養到十歲,我是如何疼愛他,你不會不清楚。在他之前,我已經失去了弘暉、弘盼,對他寄予厚望,他沒了,我比你更難受。你尚且可以沉湎悲痛不理世事,我卻要強忍悲痛,追繳國庫欠款、賑濟災民。多少次,我拿著刀到人家家里去,恨不得和他們同歸于盡,在黃河邊上,恨不得跳下去!我跟誰說?孩子日日同你吃一處住一處,他出了事兒,我沒找你的錯,你卻怪罪到我頭上,謾罵我、詛咒我,甚至拿刀要殺我!”
說到這里,他以手遮眼,長吸一口氣道:“你是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無論是對弘昀還是你,我盡心盡力,問心無愧。你休要尋死覓活,這么多年過去了,弘昀早就投到更有福氣的人家去了。要真把自己當個母親,回頭看看弘時!他也是你親生的,這么多年,你管過他幾天?今天是他受封世子的大日子,全家都為他高興,你能顧及他幾分嗎?活著不是他的罪,是你的福!”
弘時頓時淚崩,背過身悄悄抹淚。
耿格格走過去拍著他的肩膀安撫。
福晉則抽了抽鼻子來到李氏身邊,勸慰道:“云靜,你沒了弘昀還有弘時,我沒了弘暉卻什么都沒有了。你還是有福氣的,王爺待你不薄,弘時又這么懂事。聽我的,以后咱們好好過日子,別再鉆牛角尖了啊!”
李氏冷冷看了她一眼,諷刺道:“和你們有什么好日子?”
四福晉溫和大度地說:“你看看弘時,想想沒抱過來的大孫子,這還不是好日子嗎?”
李氏哈哈大笑,“福晉,你是真沒過過好日子啊!我過過!”
她轉向我,用一種極其陰冷、神經質的眼神盯著我,“好日子就是:孩子趴在炕上,夫君拉著我的手坐在炕邊,與我笑說:眉眼似你,鼻子像我,希望將來讀書像我,心細如你。或是,我為夫君納鞋底,夫君教我孩子學認字,外面大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亦或是……”
起初我還能笑著聽,慢慢的,腦中有了畫面感,心里堵得難受,恨不得將耳朵塞上。
四爺冷聲打斷她道:“你從來只活在自己的夢里!”
李氏反唇相譏:“你又何嘗不是?!你自欺欺人的本事忒厲害,竟說得出你不欠我這樣的話!憑什么我一直活在痛苦中,你卻早早走出來,和別人生孩子,一副恩愛幸福模樣?!你得和我一樣才算對得起我!”
她聲嘶力竭的質問,讓正廳變得鴉雀無聲。
好似人人都驚呆了,沒人覺得這話殘忍不公,連四爺自己都沒有辯駁。
最終是我打破了沉默,“因為他得活著,不能像你一樣消極尋死。”
李氏怒吼:“難道沒有新歡就不能活嗎?!”
“當然不是。救命稻草可以有很多種,抓到哪根算哪根。參佛,不就是你們共同的稻草嗎?”
救贖他的不是新歡,是佛,是弘歷、弘晝兩個新生兒,是他自己,最后才是我。
可李氏看不到這些,她只能看到四爺把她扔在苦海自己上岸了。
誠然,兩個人一起在苦海里飄著,一個提前上了岸,沒上岸的那個會加倍痛苦。
可生死相許只能是浪漫期許,放到現實里就是不負責任。
兩個人一起在苦海里沉淪,孩子怎么辦?父母怎么辦?整個王府上百號人怎么辦?人生價值體現在哪里?
自己爬不上去就拉著對方往深淵里墜,就公平嗎?
我不知道弘昀的死到底是誰的責任,這年代孩子夭折率本來就很高,四爺當時就那么一個兒子,不可能不當眼珠子護著。
四爺的錯,不在于獨自上岸,而是在上岸后沒有把她拉上來。
可我知道,有些痛苦真的放不下,有些人,真的爬不出苦海。甚至,越拉她越往下墜。
在《海邊的曼徹斯特》這部電影里,男主角的失誤導致兩個孩子死亡,他和妻子都陷入巨大痛苦當中。他一直在尋死,直到電影末尾,也沒有和自己和解。好在他妻子慢慢走出了陰影,再次結婚并孕育新生。他們在街頭相遇,妻子邀請他撫摸自己的孕肚,流著淚表示已經原諒他,希望他能放下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繼續前行。
可他做不到。
常崢女士也做不到。
我們做過很多努力,最終還是失去了她。
有些人或許以為愛是萬能的,其實根本就不是。
清官難斷家務事,在這個場合,我不便為四爺多說,更沒有立場開導她,只能點到為止。
不說也不行,因為她一而再點我,沖我發癲,我要是保持沉默,就成了替罪羊。
李氏看著四爺手腕上的翡翠佛珠,似乎想起那些在痛苦中相互扶持的日子,凄然道:“佛救不了我。”
其實她放不下的,不是弘昀,是她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時那段甜蜜幸福的時光。
可惜沒人能把她帶回去。四爺做不到,佛也做不到。
“佛不渡人,人自渡。只有想自救的人,才能真正放下。”四爺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說:“回去再參一參吧。”
四福晉再次喚弘時:“把你額娘扶到佛堂里。”
走到門口,李氏忽然回身看著我:“但愿你不會落得和我一般下場。”
等她身影徹底消失,四福晉才輕嘆道:“哎,癡人。”
曉玲忽然道:“哎,弘歷倒茶怎么還沒回來?”
耿格格如夢方醒,笑吟吟問我:“先生餓了吧?廚房新做的月餅還熱乎,咱們去院中賞月吃餅可好?”
我笑答:“都好,可千萬別讓我作詩。”
“上書房先生還怕作詩?我可不信。”
“她是怕把咱們比得無地自容罷了。”
大家故意說說笑笑,企圖把剛才的不愉快遮掩過去。
氣氛很快熱烈起來。
接下來,賞月、家宴,都是一片和諧。連弘時都談笑如常。
他們兄弟三個圍著四爺聽他說教。
四福晉她們帶我在月下吃桂花酒,說說各家的趣聞。
不知不覺,月隱星稀,酒意上頭,我有些乏了。
四福晉留我在這里住下,耿格格也很熱情。
舌頭被酒腌麻了,我推辭得磕磕絆絆,只能向曉玲求助。
曉玲剛說了幾句,四爺就走過來,抖開披風將我裹住,“我送你回去。”
“王爺……”耿格格跟著站起來,“這么晚了,別折騰秋童了。府里早就備好了她和年妹妹的房間。昨兒福晉還親自過去收拾布置了一番。”
“房間不用留,她不會在這里住。以后也不要干這些活,養著奴才不是讓他們白吃飯的。”四爺一點兒也不識好,端著一家之主的姿態囑咐四福晉。
這是一點也沒把李氏的警告放在心上,誓要將仇恨值拉到最大啊。
我才不想陪他發癲!也不想和他一起走!
“我不走,我要住在王府!”
石化了幾秒后,四爺低聲勸我:“你是客……”
“那我睡客房!”
十五分鐘后,我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悔不當初。
……仇恨值已經拉滿了,我找補這一下有個屁用。白受罪。
客房太久沒人住,一股子霉味。
床頂還有條大壁虎爬來爬去。
理智告訴我它只吃蚊子,潛意識卻恐嚇我說它咬人。
我用被子把自己蒙的嚴嚴實實,努力給自己催眠。沒一會兒就因為憋悶,不得不把自己放出來喘氣。
周而復始,入睡困難。
正和大壁虎僵持,窗上忽然吧嗒一聲,窗栓似乎動了一下。
我心里一驚,三年才來一次,王府到底要給多少‘驚喜’!
現在喊救命還來及嗎?
萬一是只貓呢?
要是小題大作,肯定要被四爺笑話——看吧,自作自受!
心里斗爭了這么十幾秒,窗栓就像長了腿一樣,居然在我注視下一點點挪開,眼見窗戶就要被打開,我飛速跳下床飛奔去鎖窗,同時大喊救命。
然而就在我觸及窗戶的剎那,它已經被人向外拉開,一只大手伸進來,一把糊在我嘴上。
“是我,別喊!”!
神經病吧!在自家家里不敲門,你撬窗!
剛才我緊張得腎上腺素都快燒干了!
在他手掌上重重咬了一口,我才推開他氣呼呼地返回床上。
他回身關上窗,一邊朝牙印上吹涼氣,一邊快步跟過來。
我放下床幔,把他隔絕在外面。
他自知荒唐,小聲誘哄道:“哈尼,我最怕蚊子咬,秋蚊子又是毒性最強,放我進去吧。”
我掀開床幔:“好,王爺身嬌體貴,您請。”
“就知道你最心疼我。”他穿著睡衣,趿拉著鞋,說這話,將鞋一甩,喜滋滋爬上床。
我出溜下去躲到帳外,沒好氣地說:“你最好有火燒眉毛的急事!”
他扒開蚊帳,探出頭來,一改大家主的嚴肅,厚顏無恥地笑著:“確實有。你上來我跟你慢慢說道。”
“我不怕蚊子咬,王爺就這么說吧。”
偏在這時,大壁虎沿著床幔嗖嗖爬下直奔我來。
嚇得我汗毛倒豎,下意識撲過去抱著他的腦袋喊救命。
“小小壁虎膽大包天,竟敢嚇唬我小心肝,看我將它砸個稀巴……”他俯身撿起一只鞋,隨手一扔……沒砸中,只把壁虎嚇得改了方向。
“上天有好生之德。嚇唬嚇唬它就行了,下次它肯定不敢了。”他訕笑著給自己搭了個臺階。
……
這是喝大了嗎?
低頭聞了聞,并沒有。
他趁機逮著我將我撈進帳中,利落地壓在我身上,低聲問:“剛才害怕嗎?”
帳子屏蔽了大部分光線,可我連他的模糊身影也不想看,扭過頭去,冷淡道:“你可別告訴我,你是來專門嚇唬我的。”
“別胡說,我哪兒舍得。”
“那你到底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兒?”
“你大病初愈,本元稍弱,要是沒有個陽氣重的男人在身邊,萬一那兩個水鬼再來糾纏你怎么辦?”
……舍不得個大頭鬼,他就是來嚇唬我的!
這詭異的語氣,活生生把我這個編謊的唯物主義者嚇出一身白毛汗!
他乘勝追擊,在我耳邊吹了口涼氣,輕飄飄道:“還有,你不知道,幾年前有個丫鬟從王府偷東西出去變賣,被發現后畏罪上吊了。就在這間房,就是床前那跟橫梁。萬一她陰魂不散,見你年輕貌美,想附身于你……”
“別說了!”我打了個寒顫,揪著他的衣領咬牙道:“你再說我現在就回家!”
他嘿嘿一笑,低頭胡亂吻著,呼吸漸亂,嗓音沙啞:“害怕了?”
這好像不是關心的語氣。
“不怕,你走。”我偏頭躲著他,竭力將他推開,往里面翻了個身。
“不走,就不走!”他跟上來,干脆把手伸進我衣服里揉捏,明目張膽地引誘我:“你就是害怕,我不在身邊,你什么都怕。別逞強,說你害怕,心肝。你一說,我渾身的骨頭都酥了,心也化了。”
他往前頂了頂,接著將另一只手下移,隔著薄薄的絲綢捻撥,舌尖卷著耳垂,含糊地祈求:“說吧心肝,你都想要我了。”
一股溫熱的水流浸濕了褻衣。
我打了個激靈,一把拉住他的手,憤怒而委屈地拒絕:“我不想要,更不想在這里要!你走!”
他不發一言,利索地爬起身。
我以為他果真放棄了,掀起被子將自己裹起來。
沒想到他卻從被尾爬進來,行云流水般扯掉唯一那件下裝,把兩腿扛上肩,一頭扎進花園里,用濕潤靈巧的舌尖代替手指。
啊!
一聲顫抖的尖叫失控而出,旋即被咬住的雙唇封住。
我裝病那幾天,他帶回來幾個春宮畫本,什么也沒說,就放在我枕頭下面。
臥床期間,我偷偷看了,里面的內容特別新奇大膽,幾乎都是我們沒嘗試過的花樣。其中最普通的一個,就是現在他用的這個招式。
也只有這個,是男的跪在女的身前服務的。我以為憑他的驕傲和自尊,這輩子都不會嘗試。沒想到……
亂起八糟的想法被一陣陣戰栗攪得粉碎。
以往大腦空白也就幾十秒,這一次好像延長了很多。
從云端落下沒多久,他從被子前面鉆出來,握著我的肩膀把自己送了進去。
像舍不得吃糖的孩子一樣,一點點進,一點點出。每到最后,再狠狠往前一推,推得脊椎骨發麻。
早跟他說過,這樣不行,太深了,他從不心軟。平日里的忍氣吞聲,全要在床上發泄出來似的。
被子早就蓋不住了,營帳里滿是蒸騰熱氣。
不知什么時候起,衣服也不見了,赤條交織,細細的嗚咽像叫春的貓兒發出的。
“我害怕。”這三個字早在他的折磨下說了無數次。
從不情不愿,到撒著嬌,到顫聲嘶喊……
“爺護著你,永遠護著你,誰也別想動你一根頭發!”最后,他喊著這句話釋放出來。
性,有時候是最有效的溝通。
尤其今天到了兩次,是我近期最好的體驗。
激素的余韻久久不消,我不煩了,也不燥了,縮在他懷里,玩著他的辮子,乖乖聽他的‘事后總結’。
說完了技術上的心得,終于說到今天發生的這些事兒。
“你當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為你好,什么是害你嗎?咱們從福建回來時,我就嚴禁王府任何人和你來往。因為你跟我說過,不知道在高門貴女和母憑子貴的王妃面前如何自處,我怎舍得讓你為難?即便如此,還有人背著我搞小動作!
要不是寧六爺慘死,這幾年不知道還有多少幺蛾子。她的目的我很清楚,就是想讓你變成王府的一部分,接受這低人一等的身份,等你慢慢被馴化,她就成了你主子,叫你往東,你不敢往西。最后連我們見面都要看她臉色。
我和你住在圓明園,還有今天做的這些,就是要讓她們知道,你不是我的人,你是通政司副使,上書房先生,受人敬重的校長,你不比我卑微,更無須討好她們。相反,我是你的人,你對我都可以為所欲為,何必勉強自己非要應承她們?你和她們沒有任何關系。現在不必打交道,以后更不必!
便是你這次來,我都想攔著。不過,你素來主意大,有些事兒就算我跟你說了,你也未見的信,親自來一趟就什么都明白了。”
其實我知道四福晉一直邀請我絕不是出自好心,但我以為,她只是為了哄我搬進王府,這樣四爺也能跟著回去。
沒想到,她志不在此。
曉玲跟我說過,李氏一心問佛,早就不參與家庭活動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出山了。
而且,從她的話可以聽出,當年由于她專寵,沒少受迫害。以至于她深信弘昀是被人害死的,并遷怒四爺,怪他沒有保護好她們母子。
不管內情如何,這深刻的家庭矛盾是真實存在的,想想就讓人覺得窒息。
四福晉根本沒想粉飾太平,她的真實目的,就是讓我看到她們眼中的四爺,從而厭惡他,拋棄他。
四爺是知道的。
他不想讓我來,是怕我在這里受蠱惑,也怕我被傷害。因為他吃過虧,所有女人都和他離心離德。
但最終還是陪我一起來了。
從認識到現在,我決定的事情,他還真沒阻攔過。
而且就算在我們決裂的時候,他也一直在為我著想。寧六爺的確是他殺的。當時我還以為時間那么短,他根本反應不過來。事實是,他根本沒猶豫。
四福晉、李氏、耿格格,她們都有恨他的理由,可我沒有。
我只能和他一起被恨。
李氏質問他的時候,我幫他說話,他應該是感動的。他也知道,我聽到那些他們那些過往心里不舒服,所以才那樣安撫我。
我得告訴他,體驗感很好,下次還要。
第 238 章
1721年10月16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九 陰
上午, 八爺和弘旺跟隨梁記瓷器的商隊出京,準備由天津乘船去往馬尼拉。
下午一個緊急軍情傳到了紫禁城。
準噶爾部首領策妄阿拉布坦攻入拉薩,殺死拉藏汗并占據了拉薩。
皇上急詔王公大臣進宮商討對策。
晚上, 四爺回來告訴我,朝廷決定出兵驅準保藏, 不過派誰領兵尚沒有定論。
其實從康熙五十九年春, 策妄阿拉布坦就開始頻繁擾藏,不過由于《彼得堡中俄友好條約》的限制,這一次俄羅斯沒有給他軍事援助, 拉藏漢尚能應付,并未向朝廷請求支援。
沒想到, 今年七月份, 青海蒙古和碩特部右翼首領羅卜藏丹津突然反叛, 并率領部眾兵分兩路,一路與策妄阿拉布坦匯合,一路從青海擾藏。
這下拉藏漢應接不暇, 立即發出求助信,可沒等信件到達紫禁城,他就被斬下首級。
消息傳到紫禁城時, 策妄阿拉布坦已經在西藏稱汗。
他本就是準噶爾部的首領, 擁有西起巴爾喀什湖, 北越阿爾泰山, 東到吐魯番,西南至吹河、塔拉斯河的大片疆域, 現在又占領了西藏, 再加上羅卜藏丹津從青海呼應,若不及時有效地遏制, 危害極大。
由此,今天參會的王公大臣們一致認為,應該派撫遠大將軍代表天子出征,以震懾叛軍、鼓舞我軍士氣。
上一次代表天子出征的,是康熙的哥哥福全,他在烏蘭布通擊敗了準噶爾部的上一任首領噶爾丹。
這一次,理應選一位皇子。
雖然康熙沒當場拍板,但曾出征西北、打敗準噶爾猛將大策凌敦多布的十四貝勒,顯然是不二人選。
目前式微的十四,正需要這次機會,他一定會積極爭取。
四爺擔心,如果真讓他領十萬大軍西去,會后患無窮。
首先,康熙曾多次御駕親征,而四爺在軍事上從無建樹,如果十四再建奇功,康熙心中的天平會不會傾斜?八爺黨的野心會不會死灰復燃?
現在這個局面來之不易,再斗下去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其次,衛藏之戰恐怕短時間內打不完,康熙很可能等不到最后的勝利,即便到時四爺可以順利登基,讓一個人心所向的皇子領兵在外,誰能睡得著?必然要不惜代價收回兵權。
而戰中換帥是大忌,甚至有可能會轉勝為敗。如果敗了,哪怕是暫時失利,也會有人在朝堂上興風作浪,給新君制造麻煩。
“要是老十三身體康健就好了,這個大將軍由他來當,我最放心。可惜,從噶爾丹死后,大清承平多年,除了老十四,我們這些阿哥都沒有獨自帶兵歷練過。”四爺愁眉不展。
十三爺多年不領兵,還真未必是這塊料。
不過大清還有另一個戰神。
“年羹堯曾多次親自帶兵進入大涼山處理叛亂,軍事能力卓越,且四川與青海、西藏都接壤,他和各土司關系不錯,有地緣優勢,或可爭取一下,讓他來當這個撫遠大將軍。”
盡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早在前幾年十四就該當這個大將軍王了。
因為我的存在,這件事往后推了。
這說明,哈利沒有騙我,我可以改變歷史。
不妨一試。
四爺手下唯一適合的人只有他,聞言欣慰道:“他曾對你不遜,上次英國使團來你已經幫他一次,這次竟還要抬舉他,你這心胸格局,無怪乎連馬齊這個老頑固都嘆服。”
呵呵,等你殺他的時候,我可不會求情。
1721年10月20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二十三大雨
我們的想法終究是一廂情愿。
撫遠大將軍還是落到了十四頭上。
不過年羹堯并非一無所獲,康熙提任他為川陜總督,總管陜西、甘肅和伊犁三省的軍民政務,協助十四爺驅準保藏,并全權負責此次西征的軍備、糧草。
也就是說,給了十四兵權,同時讓年羹堯節制他的權力。
康熙這一招,不僅人盡其用,還讓四爺和十四爺繼續維持微妙平衡,誰聽了不得拍案叫絕呢?
只是,苦了爭斗的雙方。
昨天夜里,八爺悄悄返京。這是為十四鎮守京師。
這個消息完全在我們預料之中,仍讓我無比悵惘。
他和弘旺的命運,就這樣短暫從光明中過度了一下,再次滑入無邊黑暗。
下午六點多,下了一天的雨不僅沒有停的跡象,還越下越大。我決定不再等,冒雨回家。
出宮沒多久,慢悠悠的馬車忽然停下來。
達哈布敲了敲門,“大人,阿克敦求見。”
我打開窗,果見阿克敦帶著斗笠站在一米開外,一把傘全打在燈籠上,大半個身子都淋濕了,看樣子在此等候很久了。
因為高忠,我對他保持一定的戒備,并沒有下車。
其實他的境況比高忠好很多,先在八爺身邊過渡了兩年,后來被八爺保舉到保定做官,最近才調回京城。現在在順天府坐衙門,不用舞刀弄槍了。
和幾年前比,他胖了很多,不知道還能不能像從前那樣,輕盈越上墻頭。
“秋大人……”他神情復雜,半晌沒說出第二句話,忽然單膝一跪,垂首道:“十四爺邀您一見,請您成全。”
十四啊。
為什么要在這個風口浪尖見我呢?
半小時后,阿克敦帶我來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致美齋。
陌生,因為我來過一次。熟悉,因為那一次印象深刻,而這么多年,這里除了跑堂和老板換了,其他都沒變。
大雨天,不光行人少,店里一個客人都沒有。
徐徐上了二樓,十四果然在當年在他發瘋的包間里等著。
就他一個人。
桌上擺滿了酒菜。
“還沒吃飯吧?”十四站起來,朝我一笑,“菜涼了,我叫人來熱一熱。”
“我不餓。”我搖搖頭,在他對面坐下。
和上一次出征前一樣,他兩眼發青,頭發、胡須茂盛,看起來既疲憊又野蠻,疲憊到隨時會暴走,野蠻到隨時會把我撕碎。
可是,我現在一點也不怕了。
他直直地看著我,眉頭漸漸擰起來,眼神從平靜變得波濤洶涌,痛苦、不甘、憎恨、愧疚、眷戀、不舍各種情緒,層次分明地翻涌上來,最后復歸平靜。
然后他又笑了下,重新坐下來,“怕我下毒?像上次那樣。”
我沒笑,“是你下的嗎?”
他臉上的笑容一僵,“你覺得呢?”
“如果是你,我會替你高興。如果你不知道這件事,我會為你焦慮。因為管不住底下的人,代表你的處境很危險。”
他眼神一冷,腔調也硬起來:“替我高興?有人要殺你,你還高興?你憑什么替我高興,你是我什么人?”
說到這兒忽然一拍桌子,“你在我面前非得這么理智冷靜嗎?!”
力氣不算大,和他臉上憤懣委屈不成正比。
他總覺得我欠他,所以在我面前永遠委屈。
“要是我不理智,根本就不會來這兒。”我暗暗嘆氣,平靜道:“替你高興,不是因為我是你什么人,而是因為我曾深受立場與感情沖突的折磨,且深知你比我更重感情,推己及人,希望你早日解脫。”
他怔了怔,旋即像泄了氣的皮球,慢慢委頓下去,垂眸低喃:“你知道不是我。你知道我不會害你。雖然我恨不得殺你一萬次,再將你挫骨揚灰。”
……憑什么,我欠你幾條命啊?
除了嘩嘩的雨聲,整個世界安靜極了。
良久后,十四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頭喝干,又倒了一杯,剛遞到嘴邊,忽然朝我看來:“馬奶酒,你想喝嗎?”
記憶一下回到七年前。
那天楊猛勸我嘗嘗馬奶酒,結果被小二撞了一下,潑了我一身。接著,十四就進來發酒瘋。
他這個舉杯的動作則讓我想起那年大雪,我替他喝了三杯酒,喝暈了在緲琴院撒歡,然后我倆在雪窩里干架。
時光總給回憶鍍金,哪怕是那些憋屈、苦悶的記憶。
我接過酒杯,敬他一敬:“祝十四爺長命百歲,自在如風。”
他嘴角一抖,動容道:“我以為你想讓我戰死沙場。”
我搖搖頭,“從來沒有。我希望你好好的,富貴平安。”
“富貴平安……”他若有所思地重復了一遍,接著拎著酒壺與我碰了碰,嗓音低沉:“那就祝你光宗耀祖,長盛不衰。”
待我放下酒杯,他古銅色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紅暈,欲言又止幾次后,指著中間那個用炭火煨著的砂鍋,簡短道:“我學會了。”
啊?
定睛一看,砂鍋里盛著炒雞,上面還點綴著紅綠辣椒。
看上去賣相很不錯。
他夾起一塊,低頭默默啃著,啃完把雞骨頭一吐,頭卻沒抬起來,“那年在江寧,為了讓你吃頓好的,我讓人買下了那個農舍,趁你睡了,偷偷學做飯,學了一宿,只學了個皮毛,炒出來外糊里生,咸淡不均,難為你還吃了那么多。你就是嘴上抱怨,其實心軟又體貼,不忍讓別人失望。那時候我就想,一定要補償你,最好能再回到這里,我親手做上滿滿一桌菜,咱們一邊吃,一邊憶苦思甜。”
原來從軍營里學會了做飯是吹牛,現學現賣才是真。
那時候現學現賣倒能理解,現在呢?
執念到底有多深,才會在多年后,非要彌補當時的遺憾?
我忽然想起那顆發黑的柿子。
其實到現在我也想不通,他為何會悲憤至極的時候,還要摘走那顆柿子保留多年。
“怎么,不相信這是我做的?”
我再次搖頭,“我只是覺得,不必如此。”
他臉色一沉,一言不發朝自己碗里夾了很多菜,機械地往嘴里塞。
“十四爺……”我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來勸他放棄的,可是面對這樣的他,我實在不知道怎樣開口。
我站起來,想告辭。
“不想嘗嘗嗎?”他含著滿嘴菜抬頭望著我,含糊道:“明天我就走了,錯過這次機會,這這輩子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我剛想說,放心,你死不了。轉念一想,活著是活著,可自戰場歸來他就會被軟禁于景陵,直至乾隆登基。
這很可能真的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他是來告別的。
我坐回去,夾起一條雞腿,啃了兩口,發自肺腑地贊嘆道:“味道極好,進步很大。”
他嘴角一彎,神色卻有些哀傷:“好,我沒什么遺憾了。”
心里像針扎一樣疼了一下。
“你以為,在望江園地堡看到你和老四好了,我才惱羞成怒離開,從此對你恨之入骨?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了,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一直喊他。”
原來我的謊言真的很拙劣,他果真洞悉一切。
“可我還想努力一把,因為你沒有為他放下原則,你也不肯嫁他,你心里苦。我想救你出苦海,沒想到,和你在一起浪蕩江湖的日子那么快樂。快樂到我想拋下一切,和你這樣過一輩子。我能感覺到你也是快樂的,那是你我相處最輕松愜意的一段時光。”
原來他帶著我東躲西藏,做這做那,只是為了和我多相處一段時間。
所以,早就在預料之中的結果并不重要,相處的過程會被他反復回憶,并執著地想要復刻出來。
因此,那顆柿子才會成為見證美好的紀念品,而不是痛苦屈辱的象征。
“我沒有真正恨過你。不管有多少怨恨,只要想起你為我奮不顧身擋過一劍,想起我們一起吃夾生飯、偷柿子,就都煙消云散了。從望江園那一晚你放下原則投入老四的懷抱開始,我能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遠離你。老四心胸狹隘,叫他知道我恨你,總比余情未了好。”
誠然,這么多年,除了在朝堂上,我們碰面的次數寥寥無幾。
偶有交集,除了羞辱斥罵,便是橫眉冷對,還動過手。
這幾年,隸屬于他的蘇和昌毒害我,高忠刺殺我,我們之間對立的明明白白,人盡皆知。
可我對他此刻說的話深信不疑。
因為我們彼此清楚,打感情牌困得住他,困不住我。
是我,一次又一次,用這張牌,騙得他錯付深情,可望而不可得。
以往我總覺得會有機會回報他,現在才知道,我能為他做的,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能回到剛到北京那天,無論如何,我都不去貝勒府。”
不禍害他才是我唯一能回報他的,可惜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景。
他苦笑著點點頭:“你祝我自在如風,可在你出現之前,我比風還自由。從你出現之后,那樣的日子再不曾有。以后也不會有。”
頓了頓,他又改口:“可就算你不來我府上,只要我們相遇,我還是難逃宿命。遇到你,我不悔。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會輸給老四。現在,我到了他當年的年紀,終于明白,人這一輩子想要的太多,能抓住的太少,越想要的,代價越高。我輸在沒認清我想要的是無價之寶,出價太低。”
什么無價之寶,分明是奪命毒藥。
“這世上沒什么無價之寶,無論是什么,只要你不想要了,它就毫無價值。”放下吧,放下我,或者放棄皇位,都能得到解脫。
“人只有死了,才能把什么放下。”他凝眸看著我,嘴角勾著笑,“要是我死了,你就為我守節,決不能嫁人!要是你嫁了人,我就變成厲鬼,日日糾纏你夫君!”
這是他第一次出征前對我說的話。
“我不嫁,這輩子都不嫁。”鼻腔酸澀,眼淚涌到內眼角,“胤禵,你別去好不好?”
他面色一變,嘴角發抖,扭過頭去,聲音有點顫:“我曾在這里央求你叫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嗓音亦發顫,“愛新覺羅胤禵,你別去好不好?”
“真希望你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老四才說這句話。可惜就算是,我也不能答應你。保家衛國,職責所在,馬革裹尸,雖死猶榮。”他又給我倒了杯酒,顫抖著遞給我,“最后一杯酒,希望不是最后一杯酒。”
這個在我生命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人,真的要離開了。
溫熱的液體滑過鼻梁,我端起酒杯,“男兒當有凌云志,萬里長空競風流。那就祝十四爺不負凌云志,常懷赤子心。”
“好,我沒看錯人!你永遠有本事讓人恨得牙癢,也永遠能讓人愛得不可自拔。”他眼睛笑著,把酒杯送到嘴邊,一仰頭,眼角飛出一行晶瑩剔透的淚珠。
第 239 章
1722年12月18日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十一 雪
衛藏戰爭膠著了一年多, 直到近日才陸續傳來好消息。
十月十五日夜,大策零敦多布率領準軍精銳襲擊清軍大營,遭遇荊州滿洲兵, 雙方鏖戰一夜,準軍大敗。大策零敦多布慌忙掉頭竄逃, 清軍挺進拉薩。
十月十七、十八日, 年羹堯攻入西寧,對西寧府周圍的南川申中堡、西川鎮海堡與北川新城等地發動了大規模進攻,大挫羅卜藏丹津。
捷報傳來, 康熙大喜,雄心再起, 不顧馬齊等一干大臣的強烈反對, 揚鞭跨馬去南苑打獵。
以他現在的身子骨, 怎么可能經得起寒風刺骨和劇烈顛簸,果然剛到南苑就病倒了。
起初只有傷寒癥狀,流鼻涕、發燒、頭暈, 為了不引起恐慌,他并沒有立即回暢春園,只傳了幾個太醫到南苑。
十一月初五, 他在南苑先后召見四爺和隆科多, 表面上是為了詢問通州查勘糧倉的事情, 其實各自另有交代。
交代給四爺一共兩件事, 第一,給在京的全部皇子、皇孫新制棉服, 若有感染疾病者, 命太醫去醫治;第二,命他在冬至這天(十一月十五), 代自己前往天壇祭天。
四爺想留在南苑照顧皇上,卻遭到了拒絕。
十一月初六,康熙下旨‘偶感風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靜養齋戒,一應奏章,不必啟奏。’
然而初七一早他便回到暢春園養病,自這天起,除了隆科多,任何王公大臣無詔不可入園。再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十一月十一,下午三點多,一道圣諭送進通政司,皇上宣我入園。
自從衛藏戰爭爆發,皇上的心思都放到了戰事上,之前接到宮里撫養的皇孫們都被送回了家,我這個上書房行走也隨即被解聘。
這一年多,我再沒有機會像之前那樣伴駕聆訓,見皇上的次數屈指可數。
在朝中大臣每日頂著風雪在暢春園外恭候,用盡手段向隆科多施壓,就為了見他一面的關鍵時刻,我不知道為什么偏偏召見我,但我知道他大限將到。
小雪靡靡,我穿過一群雪人似的大臣,耳邊充斥著竊竊私語。
“連閣老都在這里等著,皇上為什么召見她?”
“老穆,你們通政司有什么要緊的大事嗎?”
“她是大清醫專的校長,和民間那些神醫關系密切,皇上見她許是為了尋醫問藥?”
“連太醫都治不好的病,神醫就有辦法嗎?哎,國公爺,咱們得趁皇上還清醒,請求盡早立嗣,否則大限之時必將紛爭四起。”
“你怎知儲君未定?說不定傳位詔書早已擬好。自皇上染病,在諸皇子中只召見了四王爺,還降旨令他代天子祭天,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何況,大家別忘了秋副使住在哪里。”
“正因為她住在圓明園,才會被趕出上書房!現在大清的安危全系十四貝勒一身,而她曾背叛十四爺,令他蒙羞受辱,皇上寵信她,就寒了十四爺還有前線十萬將士的心!這次召見是在捷報之后,說不定是為了罷官甚至賜死,給十四爺一個遲來的交待!”
“說的有理!處置了秋童,皇上屬意于誰就再清楚不過了!”
“愚蠢可笑至極!外敵未退殺賢臣?紂王也做不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你們是覺得十四爺睚眥必報,還是真當皇上糊涂了?”
“好了,秋童馬上就要進去了,是福是禍很快就能見分曉。與其做無謂之爭,還不如想想當下最為要緊的事兒!自皇上去南苑,所有旨意皆由隆科多代為傳達,誰知道他有沒有私心呢?”
“是啊,代天子擬旨是南書房大臣的事兒,他隆科多區區一個九門提督有這個資格嗎?現在皇上身邊連一個近臣都沒有,說不定已被奸人所迫!”
“對,馬中堂,您是皇上最倚重的人……”
厚重的大門關閉,把急切憤慨的討論聲屏蔽在門外。
宮道上已經鋪上一層層薄薄的雪,前前后后,除了帶路的太監和我,再沒有旁人的腳印。
當前進的方向逐漸偏離清溪書屋,我心里不禁開始發毛,忍不住開口:“公公,您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那人低頭欠了欠身卻沒說話,只是做了個繼續走的手勢。
心跳如鼓。
這條路是我走過最長的路。
我沒法不胡思亂想,更沒法不害怕。
皇上的心思總是令人難以揣測。
當年我巡視歸來,功績耀眼,他卻冷落我,令我嘗盡人情冷暖。
出使俄羅斯歸來,立下大功,他對我明褒暗貶,令我在上書房沉寂三年。
在我最失意迷茫的時候,他又給我鼓勵為我撐腰,給我無限信任。
就在我以為即將可以大展拳腳之時,他卻將我踢出上書房,剝奪了我常伴圣駕的恩寵。
就因為這么難以捉摸,不管他給四爺多少特權,四爺都不敢確定這皇位就一定是自己的。
雖然我知道最后結局,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康熙傳位,還是四爺奪位。
到了這時候,不做奪位的準備是不可能的。就算四爺自己沉得住氣,他身邊的野心家也沉不住。八爺亦然。
四爺沒讓我參與這些,我只知道他和隆科多私下里是有來往的。
表面上,隆科多和所有王公貝勒都有來往。而且,這是康熙默許的。
康熙委派他秘密監視宗室王公和部院重臣的動向,隨時匯報。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為此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和隆科多深交,實際上他一直是被孤立的。
康熙活著的時候,隆科多必須做一個不黨不群的孤臣才能保住權力。
可康熙駕崩后,不依附不站隊的人,是不可能占據九門提督這個重要崗位的。往日被他打過小報告的人,還會趁他卸職落井下石。
因此,隆科多一定會選擇某個陣營。
和別人不同的是,他不會根據自己的喜好選,也大概率不會參考誰更優待他(事實上,八爺和四爺開出的條件都不會差)。因為他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所以他完全可以根據康熙的心意選。
這樣既不會出錯,也不會因為違背圣意被提前清算。
初六之后,隆科多曾派人夜半造訪圓明園,并傳達給四爺一個重大消息:康熙想下詔傳十四爺回京。
四爺并不完全信任隆科多,他認為這是個假消息。
十四爺現在正在拉薩攻堅,此時被召回,豈不是前功盡棄?
他認為,隆科多是在刻意制造危機感,為的是讓自己更倚仗他,將來給他更多回報。
可就算是假的,也只能當真的信。
皇位只有一步之遙,容不得分毫大意。而且在這個關頭得罪隆科多,得不償失。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那康熙召見我的目的,會不會是牽制四爺,讓他安分守己地等著十四歸來?
讓他去祭天,照顧兄弟侄子,也都是麻痹他的手段?
哎,我肯定是三界六道最窩囊的先知。
領路人將我送到一個重兵把守的地方。
隆科多在門口等著。
從去年起,他兼任理藩院尚書,成了我的上司。
因為送走安德烈的一些安排,我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也曾在御前碰過幾次面,每次他都很客氣,說話慢條斯理,非常溫和,一點也不像電視里陰鷙狡詐的特務頭子。
不過這一次,他看我的眼神格外陰冷,讓我不由想起他和小妾李四把原配夫人做成人彘的極惡,膽寒腿軟。
“跟我來。”他轉過身,一揮手,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打開了一道油漆斑駁的厚重木門,一個蕭索陳舊的小院呈現在眼前。
我隨他走進去,只見每個角落都有黃馬褂鎮守。
進了堂屋,他踩中了某塊地磚,地面上頓時傳來機關開動的聲響,接著,一個一米見方的通道口出現。
“下去吧。”他命令道。
我頭上的冷汗頓時就掉下來了。
從刑部受過‘箱刑’之后,我就得了嚴重的幽閉空間恐懼癥。要是把我關地窖,會要我命的。
“提督大人,皇上在里面嗎?”
大約是我的聲音抖得太厲害,他終于有些許惻隱,輕一點頭。
我這才邁開顫抖的腿往下走。
這間地下密室比我想象的更大更通透,但下到最底,仍覺得憋悶異常。
室內只有一個光源,無人引路,我循著光來到一間布局很像西暖閣的房間。
康熙穿著厚重的斗篷,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寬大的太師椅襯得他干枯瘦小,好像縮水了一樣。
他身后站著一個看上去比他更老,更虛弱的人,而且是洋人——供職于太醫院的意大利傳教士盧依道。
盧依道曾治好了九爺的耳疾,還曾教他學習意大利語,兩人關系非常密切。
我心里更忐忑了。
請過安,皇上招招手,讓我近前些。
我跪行至他腳下,燈光在他身后正對著我,他好像從未見過我那般仔細打量著。
半晌,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八年來,你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皇上……”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開場白,我驚得一時忘了解釋。
“有人告訴朕,在意大利有個傳說,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有一個容貌、著裝都異于常人的怪人從天而降,落在教堂外面。當時她已經沒了呼吸,善良的神父將她放進了棺材里,準備等天晴便將她下葬。沒想到幾天后她卻從棺材里爬出來,還活蹦亂跳。人們把這個能起死回生的人稱為魔鬼的女兒。”這段話他說的斷斷續續,可字字如錘,錘的我膽戰心驚。
盧依道!
根本沒進棺材!他撒謊!
我抬眼瞥向康熙身后,他咧嘴露出滿嘴黑牙朝我陰森一笑。
知道是他搗鬼,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膽地看著康熙的眼睛說道:“回皇上,傳說就是基于事實的演繹,肯定有其夸張不實之處。微臣不信這世上能有人起死回生。”
康熙反應淡淡,神情語氣沒有絲毫變化,接著又道:“還有人告訴朕,在江寧的玉泉鎮也有個類似的傳說。一個男人的妻子重傷氣絕,停尸超度期間,打了個噴嚏從棺材里爬了出來,嚇跑了鄉民,連道士都屁滾尿流。”
他已經連打噴嚏這個細節都掌握了,我再狡辯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他叫我來,恐怕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
“如果皇上見到了這樣的奇人,會做什么呢?”
燭火跳了一下,站著的盧依道,影子驟然放大又縮小。活像個惡鬼。
他冷幽幽開口:“在意大利,人們相信吃掉魔鬼的心臟,就能獲得她的法力。”
他用起死回生誘惑一個將死的帝王!!
我抑制住發抖的沖動,反問道:“心臟只是一塊肉,身為醫生的你不會不清楚吧?”
“我是醫生,更是傳播上帝福音的使者。上帝說,心臟是安放靈魂的器皿。中國的典籍里曾記載過一個換心的故事。神醫扁鵲給公扈與齊嬰兩人換了心,他們醒來后卻回到對方家,認對方的妻子,因為對方的妻子不認他們而告到官府。這個故事說明,中國人也認為心是‘元神’棲息地。”
……還真是準備充分啊。
“那意大利人怎么不留著自己吃呢?”
盧依道對答如流:“只有世間最強的人才能戰勝魔鬼。”
還順帶拍個馬屁!
孱弱將死的老皇帝,一定很需要這種恭維,一定很期待重生吧?
康熙的目光沒有一絲暖意。
我忽然想,他會怎么吃我的心臟呢?只能做成肉糜。
可即便是最討厭的口感,他也會一口氣吃光吧?連一點肉渣都不會分給旁人。
最可怕的是,吃了我的心臟他照樣會死,而我……還會被時間復原。
這一次,恐怕再也沒人相信我不是魔鬼。
等待我的會是什么呢?
算了,別想了。別被沒有發生的事情嚇到!
連撒旦都有追隨者,大不了我帶著一群小鬼,掀翻他滿人王朝!
先取得暫時性的勝利!讓他吃了我!給四爺一個逼宮奪位的由頭!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上帝把我送到大清的原因!原來我和皇上之間的宿命安排是這樣的!”我故作驚喜,果決地伏地祈求:“皇上隆恩深重,微臣無以回報,愿剖心證道,為大清留下一個千秋萬載永垂不巧的明君!”
嘣!
頭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發聵的響聲。
在皇帝聽來,這是為人臣子該有的覺悟和決心。
可對我而言,這是憤怒的吶喊。
非得把人逼成鬼!那我就做鬼反噬你!
“千秋萬載,永垂不朽。”頭頂傳來一聲低低的喃語。
接著,是一串腳步聲,漸去漸遠。
盧依道走了。
是去拿手術刀了嗎?
我心臟好像自己有意識,它已經開始疼了。
“你以為始皇帝追求長生是因為怕死嗎?不,天下大統,他有太多理想還沒實現。當皇帝可不是個好差事,朕從六十歲就開始力不從心,咬牙挺到現在,不過是因為老天不收,天命不可違。如果朕六十歲之前獲得這顆‘魔鬼的心臟’,或許會動心。可是你瞧朕現在的樣子,活著已然是痛苦,如何再為國家操持?”
這……他難道不想永生嗎?
我緩緩抬起頭。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帕子,“擦擦臉,孩子。”
啊?
我后知后覺地摸了下,才發現淚水都已經流到脖子上了。
“怕死是人之常情,你的孝心甚慰朕懷。給大清留下一個茍延殘喘卻永遠不死的皇帝,不如留下一個正當壯年的明君和一個身懷異能的賢臣。”
我已經呆了,除了流淚,什么都說不出來。
“今日之事,除了朕和你,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將來你還會不會面臨同樣的境遇,朕不敢保證。對于皇帝而言,責任高于一切。必要時,沒有誰不可以被犧牲。不過,只要你忠君報國,像侍奉朕這樣侍奉新君,朕可以賜你一道免死金牌。”
我花了一會兒功夫恢復平靜,再次跪伏下去,朗聲道:“微臣盡忠的是能任用賢臣、改革弊政的君主,微臣報效的,是大一統的華夏九州,倘若不是這樣的君主和國家,死亦何懼。”
“朕給你選的,正是這樣一位君主。在他治下,大清絕不會四分五裂,只會越來越強大。可他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弱點,令朕放心不下。”
說到這兒,他面色痛苦,發出干嘔的聲音。
“皇上……”我直起身子,憂心道:“要不要叫太醫?”
他緊皺眉頭,輕緩地擺了擺手。
片刻后才繼續說道:“他為一個女人,父母妻兒和名利皆可舍,甚至不惜與天下人為敵,朕恐他連江山也拱手相讓。”
經過剛才的驚嚇,我已經皮實了。現在已經能平靜地把問題拋回去:“皇上想讓臣怎么做?”
他從袖中掏出一副卷軸。
我上前接過來,在他的示意下打開,這是一道圣旨,上面幾句表彰了我的功績,下面的結論是:封三等阿達哈哈番,特賜終身不嫁,若有后嗣,賜與母姓,不可入朝,不可留京。
這是防著我從前朝轉后宮,憑子嗣竊取愛新覺羅家的江山啊。
不過倒正合我意。
有了這道圣旨,不管是四爺還是德妃都休想把我關到深宮里面!
我含淚叩首,發自肺腑地說道:“微臣對皇天后土、耶穌、佛祖和皇上起誓,忠君報國,絕無二心。倘若有不臣之心,或有想嫁人之意,必將受千刀萬剮之苦,死后不入輪回,永無安寧。”
他閉著眼道:“朕還有一道旨意留給顧命大臣,若你遵循誓言,則可保你平安無憂,若你食言,下場比你應誓更慘。”
“微臣謹遵圣諭。”
他這才緩緩睜開眼,眼里有了些許溫度,“不能聽你叫聲阿瑪,朕亦深感遺憾。”
麻木的心再次輕顫。
在這一刻,從未感受過父愛的我,終于開始真切地為這個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父親感到悲傷。
1721年12月20日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晴
從我獲封爵位,四爺是繼位者基本成了共識。
至今還不肯面對現實的,都是故意扭曲事實,蓄謀篡奪大位的野心家。
其中九爺、十爺及其門人叫囂得最狠,不過暢春園門口已經沒人響應他們了。
因為從昨天起,康熙的嘔吐之癥愈發嚴峻,張廷玉和馬齊被宣召入園,人人都猜測,皇上已將傳位詔書交給他們。
這兩人從進去就沒再出來,和我一樣。
沒人可以將康熙的身體狀況傳出去。
不過我能想象,京城各路兵馬一定都在枕戈待旦。
四爺和十三爺肯定夜不能寐,無時無刻不關注著八爺黨的動向。
昨晚,皇上上吐下瀉,龍床上一片污穢,人也一度陷入昏迷。
張廷玉和馬齊商量是否該傳四爺入園,一個覺得應該叫,一個覺得應該等皇上恢復神智再問一句。
他們兩個無法達成一致,便去問隆科多,隆科多只做皇上的傳聲器,其他時候一概做啞巴。
于是他們又來找我。
我以半個醫生的身份告訴他們,皇上現在的癥狀怕是胸痹(心梗)的前兆,若發作就是一眨眼的事兒,到時候再去傳召就晚了。若有皇子在宮外興兵,京城就危險了。應該立即將他們召集到暢春園,統一看管。
馬齊叫來太醫,一問果然有這個可能,立即讓張廷玉擬旨。若有抗旨不來者,按謀逆罪論處。
于是今日凌晨,所有皇子都來到了暢春園,跪在清溪書屋外面。
隆科多穿著黃馬褂,帶領一群侍衛將這里團團圍住。
“皇阿瑪,您到底把大位傳給八哥還是十四弟,您倒是親口跟我們說一聲啊!”九爺、十爺一直嚷嚷著要見皇上,并攛掇年少的阿哥們一起哭嚎,馬齊和張廷玉再三勸告他們小點聲。
只要他們一站起來往前沖,御前侍衛就會橫刀在前,冷冰冰道:“請爺別為難奴才。”
八爺于是將矛頭對準了我,輕飄飄開口道:“皇阿瑪怎么可能只見兒媳婦,卻不見兒子?馬中堂,張中堂你們糊涂了嗎?”
十三爺冷笑道:“八哥,你這話說的沒道理。宣召秋童的旨意是送到通政司的,皇阿瑪見的是通政司副使,不是什么兒媳婦。”
九爺扯著嗓子喊:“她只是個沒名沒份的姘婦,當然不配稱為皇阿瑪的兒媳婦。自小上書房的先生們就教我們尊禮重教,平時我看到她都是強忍著惡心,沒想到到了這時候,還得見這個不三不四的人,真是……”
四爺一拳懟上去。
二十三、二十四一人咬他一條腿。
十爺則一手扯下一個,朝他們臉上甩耳刮子。
霎那間,慘叫哭嚎聲迭起。
阿哥團打成一鍋粥。
馬齊和張廷玉一臉生無可戀。
“夠了!誰再叫嚷鬧事,休怪本官不留情面!”隆科多高喝一聲,派人將他們拉開。
十爺囂張至極,瘋狂踹打御前侍衛,隆科多繞到他身后,朝他膝蓋窩狠狠一踹。
十爺猛地撲倒在地,摔得鼻血橫流。
他摸了一把,嗷得一聲慘叫起來:“皇阿瑪,您快出來看看啊,狗奴才打殺您兒子了!皇阿瑪救命啊!”
九爺也跟著大喊。
阿哥營里還有幾個稀稀拉拉的附和聲。
四爺一一看過去。
這時,清溪書屋的門打開,李九一從中走出來,朗聲叫道:“宣雍親王覲見。”
第 240 章
整個院子霎時安靜下來。
四爺看了我一眼, 我對他微微一點頭,他便昂首闊步朝屋內走去。
九爺飛奔起來往前跟,大喊道:“皇阿瑪, 有什么話四哥聽得,我們聽不得?我們不也是您的兒子嗎?從您去了南苑兒子就沒見過您, 您是病了, 還是被奸人害了?”
十爺頓時反應過來,哭喊道:“皇阿瑪,今天老十就算豁出命也要鋤奸護駕!”
誠親王和恒親王將他一拉, 訓教道:“別發瘋了,皇阿瑪好著呢, 還不到你哭的時候!”
十六和十三從前面攔住九爺。
和十三如臨大敵的模樣不同, 十六爺誠懇到近乎哀求:“九哥, 別鬧了。事到如今,鬧也沒用,認命吧。”
九爺面色漲紅, 脖頸上青筋暴起,嘶喊道:“不,你們還看不明白嗎?皇阿瑪病后只召見了老四和隆科多, 分明是這兩個人聯手控制他老人家想謀權篡位!我要看看皇阿瑪!”
李九一焦急地下了臺階, 連連擺手:“諸位阿哥別急, 皇上和雍親王交代些話, 說完就會召見你們。”
此話一出,八爺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 猛然叫道:“皇阿瑪, 老十四馬上就凱旋而歸了,他出征前, 您親口承諾要把大位傳給他,您可不能……”
“八爺!”我將他打斷,微笑道:“皇上能聽到您的譫語。請不要用自己的錯覺指責他。他原諒過您多次,也請您真正體諒自己的父親一次吧。”
他臉色一白,下意識抬眼看向那扇緊閉的房門,終于沒再說下去。
艷陽高照,風也不涼。
坐在廊下等待的時候,我有點打盹兒,恍惚間覺得,這是極其尋常的一天。
“宣諸阿哥覲見。”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李九一才再次宣召。
隆科多下令御前侍衛放行,九爺沖在最前面,八爺反倒落在了最后面。
馬齊和張廷玉次第跟上去,我也悄然尾隨。
二十幾個阿哥將這間不大的寢宮跪得滿滿當當,我們三個只能站在門口。
半垂的帷幔遮住了康熙的身體,我只能從那只被二十四阿哥抱住的手判斷,他是坐著的。
“皇阿瑪,您怎么了?您起來陪胤祕玩好不好?”二十四阿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康熙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似乎叫了誰一聲,不過就連跪在最前面的九爺都沒聽清。
“都噤聲!聽皇阿瑪說話!”他立即直起身子回首厲喝一聲。
整個房間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二十四極力壓抑的抽氣聲。
便是如此,九爺仍嫌他吵,一把將他扯開往后一扔,自己擠過去,急切地問:“皇阿瑪,您說什么?”
康熙聲音微弱卻不失威嚴:“胤祕的臉,誰打的?”
九爺肩膀一縮,一時語塞。
二十三阿哥趁機喊道:“皇阿瑪,是十哥打的,他也打我了!”
十爺一把捂住他的嘴,蠻橫地嚷嚷道:“皇阿瑪,都這時候了,您還操這閑心做什么?幾個巴掌又打不壞他。當務之急,您得趕緊下詔把十四弟叫回來,要不天下就亂了!”
康熙氣得手直哆嗦。
誠親王喝道:“胤俄,休得無禮!氣壞了皇阿瑪,這永世罵名你擔當的起嗎?”
十三爺則道:“十哥,你這是要逼宮啊?要是皇阿瑪不答應,是不是也得挨你巴掌?”
這話猶如啐了毒的利刃,犀利又歹毒。
要不是親耳聽到,我絕對想不到,會是純孝柔善的十三爺說出的。
可見只要名分未定,誰都不敢放松,臨近終點,所有人都繃到了極限。
“老十三!”跪在床尾的四爺頭都沒回,低喝道:“兩個幼弟驚慌失措,你別火上澆油了。老十只是情急說錯了話,咱們兄弟中絕沒有那不忠不孝的人!”
十三爺怔了幾秒,隨后才幽幽道:“四哥菩薩心腸,從來眼里只有好人。”
九爺冷笑道:“到這時還做戲,真是天下第一偽君子!”
“都閉嘴!”冷不丁一聲呵斥,康熙猛地坐直了。
馬齊和張廷玉本能地往前邁了半步,手也跟著抬起來,似乎想去扶。
不過還是近在咫尺的四爺反應更快。
面色蠟黃的康熙把手搭在他小臂上,眼含熱淚掃視眾人,顫聲道:“自二阿哥身染狂疾被廢,儲君之位便引來無數紛爭。朕亦飽受憂煩,唯恐選錯庸才,有負祖宗所托,亦擔心新君殘暴不仁,不能善待你們這些兄弟。朕年幼喪父,不知道怎樣做一個好父親,想這幾十年,難免有嚴苛、偏頗之處,然捫心自問,雖日理萬機,仍時時關注你們的成長教育,能成才者盡力扶持其成才,不能成才者只盼成人安享富貴。朕,不比尋常人家的父親失職,奈何落到臨終不能安心閉眼的地步?”
馬齊和張廷玉不住擦眼,感慨道:“皇上對阿哥們的關懷疼愛,臣等自愧不如。”
阿哥們伏泣一片。
四爺哭道:“是兒臣不孝,沒能為皇阿瑪多分憂解難,兒臣有罪啊!”
誠親王亦哭道:“父子相親的畫面如今還歷歷在目,皇阿瑪是世上最好的父親,這輩子能當您的兒子,是兒臣十世積來的福氣。兒臣身為兄長,沒能約束好弟弟們,請皇阿瑪責罰。”
八爺捅了捅九爺十爺的后背,他們不情不愿地表態:“兒臣知錯了,請皇阿瑪保重身體,往后兒臣再不惹您煩憂。”
“便是你們想,恐怕也沒機會了。”康熙力一松,整個人往后仰去。
“皇阿瑪!”四爺趕緊拖住他的后背,將他再次扶正。
他急促地喘了幾下,忽然大聲道:“雍親王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宗祧、經綸帝業,朕晏架后,著其繼朕登基!”
說完,他兩眼一閉,軟綿綿倒在四爺身上。
時間好像被暫停了。
屋子里所有的聲音全都消失了。
我腦子里轟然一炸,空白無聲。
就這樣了?康熙時代就這樣結束了?雍正時代就這樣到來了?
太不真實了。
片刻之后,排山倒海般的哭聲乍然響起,慢慢將我拉回現實。
馬齊張廷玉,還有屋外的侍衛,全都跪倒,痛哭不已。
“剛才皇阿瑪說什么?傳位給誰?”
哭聲中忽然出現一道極不和諧的聲音。
是九爺。
他已經站起來,狀若瘋癲地質問大家:“是八爺還是十四爺,我沒聽清,誰聽清了?”
十爺也豁然站起來:“我聽清了,是老十四胤禵。”
“胡說!是雍親王,雍親王,就是雍親王!”二十三大聲反駁。
十爺抬手就要打,被十三爺抓住了手腕。
馬齊道:“兩位皇子請節哀,名分已定,皇上親口說的,在場每個人,甚至連外面的侍衛都聽的清清楚楚,繼位者乃雍親王。”
八爺箕坐在地上,冷笑道:“可我們也看得清清楚楚,剛才皇阿瑪要躺下休息,被雍親王用利器抵住后背威脅,這才驟然發聲。”
“荒謬!”四爺將兩手往前一伸,質問道:“哪兒來的利器?”
“來人,搜搜老四把利器藏哪兒了!”九爺高聲叫道:“誰能搜出來,便是為大行皇帝報仇的第一功臣!”
關在宗人府那幾年,他一定恨極了四爺,也恨極了我。
作為寵妃的兒子,他這輩子可能只在我們身上吃過虧,所以不惜粉身碎骨也要爭。
可惜這時候不可能有人響應他。
他便親自往四爺身上撲。
張廷玉大喊:“保護皇上!”
門口兩個御前侍衛迅速沖進來,十爺混不吝地往前一擋:“我看誰敢對皇子動手!”
十三爺在其身后喝道:“我敢!”
說罷又往他膝窩處踹了一腳,十爺狼狽地撲倒在地。
另一邊,御前侍衛也已將九爺拿住,問四爺:“該如何處置,請皇上吩咐。”
“別急著巴結,他還是不是皇上呢!”八爺冷笑道:“四哥,你不會連個詔書都沒混上吧?這樣可沒法跟文武百官及后世交代。”
話音才落,隆科多捧著金匣踏進門來,“大行皇帝遺詔到。”
所有人再次跪倒。
“雍親王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隆科多念完,將其遞給馬齊:“請馬中堂、張中堂查驗。”
馬齊、張廷玉看完紛紛點頭:“是大行皇帝筆跡,印璽為真。”
他二人將遺詔送至四爺手中,四爺捧在胸前淚如泉涌,痛哭道:“皇阿瑪不僅是世間最好的父親,更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帝王,他將此重擔交給我,我怎及他萬一……”
誠親王道:“請皇上節哀,保重龍體。”
接著轉身對眾人道:“大行皇帝授命于雍親王,名分已定,我等當行大禮!”
說罷帶頭跪下,其余人紛紛跟著下跪。
八爺箕坐不動,九爺和十爺站著不動。
我的膝蓋剛要觸碰地面,忽然被人拖住雙臂。
“你就別跪了。”四爺紅著眼睛將我拉到一旁,“這幾日你憂懼疲憊,憔悴得不像話,現在大局已定,你可安心回去休息了。等我處理好這里的事兒就回去陪你。”
我習慣性點頭,轉瞬間意識到不對:“這樣不行,你現在是皇上了,我不跪于禮不合,他們三個更……”
他搖頭打斷我:“我是皇上,我說了算。這點小事兒不難處理,你信不信我?”
從前他是雍親王的時候,承諾我的事兒就沒有辦不到的。現在成了皇上,還有什么能難倒他的?
在暢春園這三天,我不再為繼位而憂心,反而因為回顧與康熙打交道的經歷,充分認識到了帝王的無情和無奈,深深擔心四爺變成雍正后會不會和從前判若兩人。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想過我們會走這么遠。
到了今天,我們已把對方當成相伴一生的伴侶,再說退回純粹的君臣關系是不切實際的。
只是,權力和責任會不會扭曲原本和諧甜蜜的感情呢?
我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廣闊舞臺,卻害怕失去真摯親密的愛人。
不過,在阿其那三人組還在挑戰他權威的局勢下,他能做出這樣的舉動,讓我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他還是那個把我置于自己之前,寧為我得罪天下人的‘戀愛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