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1723年1月5日 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二十八日 晴
十一月二十日, 即康熙皇帝駕崩后第七日,雍親王在太和殿登基,年號雍正。
按照正常程序, 他應該先到康熙靈前祇告即將受命,然后去皇太后宮里行三跪九叩之禮, 可因為德妃拒絕當皇太后, 這個流程直接省了。
祇告之后,他換上皇帝禮服,乘金輿出乾清門, 前引后扈大臣、豹尾班、侍衛等隨行,到保和殿降輿, 先到中和殿升座, 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禮。
禮畢, 禮部尚書再次奏請即皇帝位。之后,文武百官到太和殿就位,隨即他在翊衛的護送下也來到太和殿, 升寶座即皇帝位。
從他穿著龍袍走進保和殿,我就激動地渾身顫抖,坐上龍椅的那一刻, 更是淚奔如泄洪。
這不是望夫成龍, 這是把我們共同經營的小作坊送上納斯達克!
雖然我早就知道他能‘上市’, 可參與了整個過程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從無人問津的‘天下第一閑人’、冷酷無情的四閻王, 到功績累累的實干派、有情有義的癡情種,從群臣孤立到趨之若鶩, 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都不是康熙的堅定選擇。
這一路我們相互扶持,互相成就, 走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經歷過太多起伏!
這份輝煌,不止屬于他,亦是對我這八年奮斗的嘉獎!
他在龍椅上頻頻看我,時而皺眉,時而微笑,眼中一直有淚光。
歷經磨難好像也不是壞事。刀尖上的每一步,都讓我們之間的關系更緊密。
登基大典過后,我興奮得好幾天都睡不著。
和我同樣睡不著的,還有永和宮里的德妃。
得知四爺照常升座登基后,她氣得在靈堂上撞棺,哭喊著要給先帝殉葬,把四福晉(此時尚未冊封為后)等一眾女眷嚇得花容失色、手忙腳亂。
因為我不在玉蝶上,只需盡臣禮,大殮過后回家服喪即可,所以當時并不在場,直到晚上曉玲差人送信給我,我才得知這場鬧劇。
德妃竟當著所有后妃、公主、福晉,及近支宗親的女眷,斥罵四爺奪弟妻、謀父位,是天底下最無恥狠毒之人。
四爺跪于靈前詛咒自己,‘倘若朕真做了額娘說的這些事兒,便叫老天降雷劈了朕!叫朕不得好死!”
母子之間的矛盾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沒過兩天,四福晉身邊最得力的侍女宋嬤嬤來到圓明園,勸我進宮給德妃賠罪。
和當年十四貝勒府的趙嬤嬤一樣,奴才的架子莫名端得比主子還高。
她嘴上客氣,臉上的表情卻很不忿,我只虛讓了一下,她便坦然落座,等了一會兒見沒有茶,還主動開口要茶。
這囂張的態度把我們大清周報的主編虞非池都震驚了。
更夸張的在后面。
備茶的功夫,她居然教訓起我來:“秋大人一向大度容人,且容奴婢多嘴幾句。現在皇上初登大寶,還來不及冊封后宮,可福晉執掌皇后鳳印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奴婢雖然是奴,既然代表皇后來,就是皇后的臉面,您這樣待客,豈不是大不敬?
奴婢沒讀過書,也沒什么見識,但奴婢家世代包衣,最懂規矩守本分,知道該怎么敬主護主。往常奴婢每次見秋大人在皇后面前謙卑有禮,以為大人不像旁人說的那么傲慢粗魯,而今親自經歷過,才知道無風不起浪。想來,先帝駕崩那日,您沒給皇上下跪屬實,先前太后訓導您,您出言不遜還故意與宜妃娘娘交好刺激她也屬實。
先前奴婢怎么都想不明白,太后原本極疼愛皇上,皇上對太后也是禮敬至孝,怎么鬧到如今這步天地。現在總算知道了,根結就在您這兒。奴婢斗膽說句老實話,您這么不知人情世故可不行啊。就是不為自個兒的名聲想,您就完全不在意皇上的處境嗎?”
茶到了門口,我站起來去接,打開蓋吹了吹,親自遞到她手上,笑問:“請教宋嬤嬤,我該怎么做?”
她有些慌,接過茶沒敢朝嘴里送,不自然地笑道:“請教二字不敢當,您折煞奴才。不過如果奴才是您,就趕緊進宮給太后請罪,不管用什么法子,務必哄著她受封太后,搬進慈寧宮。”
知道折煞了你,你還真敢接。
我心里發笑,你要是我?你要是我,根本走不出熱內亞!
先不說德妃這個人根本不是認錯就能哄好的,關鍵是,她不是任性地鬧,她不當太后、不受大禮,是為了阻攔四爺登基,等她疼愛的小兒子回來。所以就算沒我,該有這一出還是有!
四福晉搞定不了她,就想甩給我,我才不接招呢。
首先我沒這義務,其次我怕被碰瓷兒。
德妃鬧就鬧唄,受氣的是她自己,看笑話的是她的老對手,對我沒有任何影響。
至于四爺的處境,恐怕沒人比我更在乎,然而事已至此,該發生的傷害都發生了,德妃是他親娘,我阻攔不了,也不能替他報仇,只能做好善后工作。
那些戳他脊梁骨的謾罵,跟著德妃造謠他得位不正的謠言,休想廣泛傳播,更別想在歷史上留下半個字。
現在我掌控著《大清周報》、《江南商報》、知音茶館,這三個重要的信息輸出口,還因禍得福,借由那個被凌遲的‘神秘大股東’將印刷廠開遍全國,幾乎壟斷了出版業,全國百分之九十的出版物都要經由我的人過目,不敢說能顛倒黑白,反正操控輿論是輕而易舉的。
等她一死,我就讓人以四爺的口吻給她寫悼文,把她美化成慧眼識珠的慈母,把他們母子的關系美化得感人肺腑,把四爺美化成爹媽最疼愛的小寶貝!
我要讓那些看不清形勢的蠢貨好好看看,什么叫歷史由勝利者書寫!
至于四福晉,還有這自命不凡的老奴婢,根本不值得搭理。
反正她們和德妃住在一起,讓她們相互折磨去吧。
三天后,四福晉沒等來她的冊封詔書,我先等到了嘉賞。
不單是賞我一個,而是一群人。
隆科多提任總理事務大臣,襲一等公,授禮部尚書銜,賞三眼花翎和黃馬褂。
隆科多的兒子玉柱封刑部侍郎,侄子鄂倫岱被封為大內侍衛總領,另一個侄子舜安顏被封為鑾儀使。
張廷玉授禮部尚書兼南書房總理事務大臣,其弟張廷緣升工部右侍郎,另一弟張廷璐升戶部主事。
十三爺獲封和碩怡親王,加封世襲罔替,成為大清開國以來第八位鐵帽子王,另外,還令其主管軍務和戶部。(軍權、財權一把抓!)
其他阿哥、功臣各有封賞。
對我,授理藩院尚書,加封太子太保,御前行走,還有極特殊的兩條,其一:御前免跪;其二:除皇后外所有內命婦(包括妃、嬪、世婦、女御及未婚的公主等),見我需以見皇后的禮儀待之。
這兩條幾乎把所有姓愛新覺羅的都炸翻了。
宗族里的男人去朝堂上鬧,女人進宮找德妃和四福晉鬧,反正只要能說得上話的,就沒有不開口的。
新舊交接之際,亂中添亂,所有人都吃不消,奈何雍正他就是任性,不管誰來鬧,就是不改。
沒想到,只鬧了三天,這事兒就被八爺和八福晉壓了下來。
八爺管過宗人府,和親戚們很熟。
八福晉是京城悍婦,甭管是論嘴皮子還是論巴掌,就沒她收拾不了的人。
這兩口子齊上陣,里里外外全搞定。
甭管他們目的如何,實打實是為四爺解決了一樁大麻煩。
于是四爺借著這個機會籠絡八爺,將他封為和碩廉親王,并授工部尚書。
很多人看不到的是,與官職和榮譽同步提升的,還有我的福利待遇。
具體體現在圓明園的安保和我的飲食起居上。
原本這里的安保由剛果兒負總責,現在由大內侍衛接管。
大量太監宮女被送入園子,領事太監和宮女,原本都是伺候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不僅深得四爺信任,辦事水準和效率都是超一流的。
現在,外面的人想見我,比從前多了至少五個關卡,但通報時間卻縮短了;
伺候我的人一下子多了二十多個,連弘旺送我的狗都有兩個專職‘保姆’;
廚房擴建了三倍,曾為我做‘原悶魚翅’的那位御廚,帶著一個三十人的龐大團隊入駐,吃飯的圓桌換成了大長桌,飯桌上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飯后還有各式各樣的熱帶水果(以前也有,但品相沒這么好);
內務府造辦處的官員每天至少來三次,或帶圖樣,或帶錦緞,或帶寶石,讓我定奪適配各個場合穿的吉服和首飾;
方方面面,參考的都是皇帝的標準。
我自己都覺得,四爺這次真有點過了。
我盤算了一下,除了龍椅和配享太廟,他手里好像沒剩下多少能給我的了……這讓人怎么上進嘛!
季廣羽笑話我:“才從一品就滿足了?離權傾朝野還差得遠呢!比之隆科多、怡親王也少了很多實權!”
今天我叫他來,是想與他商量,派他去廣東當布政史,為我推行大清寶鈔、搶做世界貿易結算貨幣做準備。
見面一個多小時,光顧著閑扯了,還沒說到正事兒呢。
我接過他剝好的山竹,吃了兩粒才道:“從一品還不值得滿足嗎?再往上可就是宰相了。以我現在的能力,還當不了宰相,我也沒精力當。不過我對皇上的影響力,可能遠超宰相。再說,太子太保銜、御前免跪,可是連宰相都沒有的榮耀。”
他撇撇嘴:“榮耀都是虛的,權力才是實的。”
這回輪我笑話他了:“真是頭發長見識短!我告訴你,古往今來,沒有哪個權臣有好下場。你說過的霍光,死后全族被滅。嚴嵩,罷官抄家,兒子被殺,孫子充軍。張居正,死后被抄家,還差點被開棺鞭尸。近一點的,鰲拜,死于囚室。要是還不信,你且看著隆科多。”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湊到我身邊,將聲音壓得極低:“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得和武周女皇、漢高后比。”
這小子,官服里裹著一身反骨!
我搖搖頭:“她們借由權力達到了個人的頂峰,我卻要利用權力把整個華夏民族推向歷史高峰。”
歷史的進程循序漸進,根本沒法揠苗助長。
現在的中國,還沒有多少覺醒思想。就算改朝換代,也還是封建王朝。
與其像王莽一樣篡漢改制,和整個社會斗爭,不如倚仗太平盛世,發展教育,改善醫療,促進中西文化交流,提升軍事、經濟實力,為覺醒的種子鋪好溫床。
這是久久為功的事業,非一代君臣能完成。
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耗費畢生精力,搭好基礎框架,讓我的學生和支持者,沿著我的設想繼續努力。
所以,我要吸取前人經驗,避免人死政消。
“在你皇雍正這樣的工作狂手下,權力越大自由越小,在其位得謀其職,我根本沒那么多精力幫他管理國家。我有自己的計劃。皇上不會是我的阻力,而是我最強大的后盾。從一品的職權再加上他對我的支持,足夠用了。”
被工作活活累死的十三爺,也是血淋淋的教訓!我可不想被他當牛使!
第 242 章
“那你的計劃是什么?”
季廣羽的眼睛比小哈巴狗的還亮。
這年代的男人好像過了某個年齡就要續須, 從年初起,他也留起了胡子,上唇上薄薄一撇, 一下子成熟好幾歲。
好像就是從有胡子開始,他不再叫我姐姐了。
少了那個熱絡親密的稱呼, 就少了幾分輕浮浪蕩, 我總有種錯覺,季廣羽殺死了廖二。
當這雙平庸的眼睛釋放出閃耀的光芒,我才會想起那張華麗精致的臉, 才會覺得廖二還在。
做官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我的夢想, 好像是支撐他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
為了給他打氣, 我準備好好跟他說說我對于未來的規劃。
“當務之急, 我想先籌備大清銀行。從五年前開放海禁之后,對外貿易量逐年攀升,繁榮背后的問題也逐步暴露出來, 其中金銀外流、民富國弱、民族資本受到抑制這幾個問題尤為突出,其本質是國家金融體系一盤散沙,既沒有扎口管理, 也沒能對一些弱勢手工作坊提供資金支持……”
剛開了個頭, 內門上的太監來通報:虞主編求見。
在康熙的干涉下, 《大清周報》成了官辦報紙。因為由我牽頭辦理, 所以掛在通政司下,算國家機關的直屬二級機構, 原則上要受通政司約束, 實際一直獨立運營。
不過有了這層背景,報社正式員工就成了朝廷的人, 相應獲得了‘官身’。
普通編輯相當于各部‘筆帖式’,品級一般為八品、九品。
而主編在我的爭取下,一下拔到了從五品,相當于各部員外郎。
由此,我家虞主編成了大清朝第二個女官,身份貴重、影響力非凡。
現在,外面天寒地凍,她身懷六甲,我可不敢讓她多等,忙叫通傳。
不多時,窗外傳來了狗吠聲,還有一道清脆響亮的女聲。
“黃白白,別亂叫,這不是給你的,你媽不讓別人給你吃零食!”
季廣羽嗤了一聲:“黃招娣真把自己的名兒給狗了?”
我笑著點點頭:“黃這個姓,作為顏色可以紀念我養的第一條金毛狗。白,是這條小京巴的本來色,黃白白既有意義,又朗朗上口。我覺得蠻好,就采用了。”
其實嚴格來說,黃白白不能算黃招娣的名字,只是她和靳馳談戀愛的時候用的愛稱。
三年前,康熙把《江南商報》交給江寧巡撫代管,主編靳馳應巡撫的要求回到江寧,一南一北兩千多里的距離,把這段分分合合多次的孽緣徹底終結。
恢復單身不久,黃招娣就有了新歡——當年為我做辯護的刑名師爺溫喬。
這段感情好像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脈,令她找回了最初那個叛逆、灑脫的自我,還把她從最后一道封建禮教(女人必須從一而終)的枷鎖中釋放出來。
于是她徹底告別過去,不僅把這個愛稱送給了狗,還拋棄父姓,改用母姓,為自己取了個全新的名字——虞非池。
這些改變對她的工作也產生了巨大影響——
她不再一味抨擊朝政、揭露官場腐敗,而是聚焦于一些積極進步的方面,比如科技上的重大突破、農產品產量的大幅提高、人口數量的增長、文化產業的繁榮等等。
既維護了國家形象,又把各個領域的真實發展現狀置于全民關注中,讓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無處遁形。
她不再反對混圈子,利用主編身份和我的人脈,參與各種社會活動和交際場合,拓展視野,提高影響力。
總之,她不再把自己當成異類,而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不再是對抗世界的戰士,而是拯救世界的勇士。
她將入世和入仕完美融合,足以勝任國家級通訊社的掌舵人。
最近這幾天她正纏著我做專訪。
想必今天又是為此而來。
大肚子的虞主編依舊雷利風行,左手抱著黃白白,右手提著一個大布袋,大步流星跨進來,郎笑著和季廣羽打招呼:“季總兵也在啊。”
季廣羽陰陽怪氣道:“是啊,好不容易來一趟,可惜來得不巧,趕上招娣姐大駕光臨。尚書大人恐怕又沒時間應付我了。”
虞主編仿佛沒有聽出弦外之音,樂呵呵道:“我來的時候派人去步兵統領衙門請你了,沒想到在這里碰上,正好,有事兒要你幫忙。”
她放下黃白白,打開大布袋,取出幾頂假發、各種化妝用品,以及幾片顏色灰暗的布料,對季廣羽眨眨眼道:“給咱尚書大人設計個符合年齡的造型吧。”
季廣羽似乎不覺得意外,挑出一頂假發蓋在我頭頂,拆開發髻,用手梳著,笑問:“敢問大人芳齡。”
“二十九。”要是按你們清朝老祖宗的習慣,還得虛兩歲。
“不老。”
虞主編搖搖頭:“該老了。”
是啊,該老了。
‘剖心危機’給我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
我不能再把這個把柄明晃晃晾在外面任人拿捏了,再怎么保養,二十九歲的臉也不可能和二十一歲一樣。必須謹慎地偽裝起來。
可悲的是,白發、皺紋、皮膚下垂,這些令正常人避之不及的東西,竟是我求而不得的。
就像我懷念十八歲的廖二,廖二也舍不得在我永遠二十一歲的臉上畫滄桑。
鼓搗了一下午,虞主編在旁邊一邊幫忙,一邊做好了專訪。
最后新形象出爐,我看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忽然決定立即約郎世寧給我和四爺畫像。
我得以本來面目和他一起流芳百世。
1723年6月25日雍正元年五月初八雨
康熙駕崩前給了四爺一道詔書,內容與隆科多曾傳達的消息一致:召回十四貝勒。
只不過下面還有一句,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命胤禵于景陵服喪三年,不得進京。
這道詔書生動地詮釋了愛和責任的意義,算是康熙給四爺上的最后一堂帝王課。
四爺登基后一個月,將先帝遺招和改任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的圣旨一起送往拉薩。
四月初,十四貝勒在莊親王(十六爺)的護送下返回北京,因硬闖城門受了點輕傷,之后被強制送往景陵。
德妃得知后絕食抗議,要求四爺立即將十四召回,并將她送到十四貝勒府。
四爺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跪求她進食,她卻堅持不妥協。
不得已,四爺只好將十四接到宮中侍奉她。
沒想到德妃一見十四就言之鑿鑿地告訴他,皇上本意將皇位傳給他,是雍正謀權篡位,教唆他謀反。還聲淚俱下地控訴雍正虐待她。
十四一直不肯相信疼愛自己的阿瑪會狠心囚禁自己,聽了這些話,豈能猶疑?
當即提劍去養心殿,不僅砍傷御前侍衛數人,還在盛怒之下砍死了為四爺說話的李九一。
李九一在康熙身邊侍奉了四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落得這個下場,四爺深感愧疚痛心。
當天,十四便被削去貝勒爵位貶為庶民,五花大綁送回景陵。
十三天后,也就是今晨,德妃抑郁而亡。
晚上,四爺回到圓明園,哭得像個小孩。
他問我,“這世上沒有娘親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如果有,肯定是因為那個孩子太糟糕,對不對?”
我反思了一會兒,最后肯定地說:“不對。我認識一個特別好特別好的姑娘,她不到一歲就被親生母親拋棄了。后來,養母幫她找到了親娘,問到被拋棄的原因,竟然是‘她長得太像她爹,看著就討厭。’你知道那個姑娘聽完怎么想嗎?”
他哭道:“她該和我一樣難受吧?”
我笑著搖搖頭:“不,她暢快地想,啊,我那素未蒙面的人渣老爹一定傷你不淺。那些撕心裂肺的日子都是你應得的。”
“她……比朕灑脫。”
才不是呢。她只是比你幸運很多,有個真心疼愛她的好養母,讓她在有愛的環境中長大,一直被認可,從沒有遭受過冷暴力和否定質疑。
“她還告訴過我,這世上人人都可以挑剔我,只有父母不可以。因為是他們把我生成這樣,根本沒問過我愿意不愿意。父母對孩子只有教育規勸的義務,沒有否定打壓的權力。否定孩子,就是否定他們自己。”
我用袖子抹掉他的涕淚,輕聲安慰:“也許她不喜歡你,只是因為不喜歡你身上最像她自己的那部分。你是祖宗和先帝選定的皇帝,是我選定的愛人,你絕不是個糟糕的人。”
他閉上眼點點頭:“朕已經無法再做好兒子、好兄長,唯愿為大清做個好皇帝,為你做個好男人。”
1724年2月14日雍正二年正月十七日風和日麗
年前最后一個月,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徹底平定羅卜藏丹津叛亂,為持續了將近四年的衛藏戰爭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正月十五,他班師回朝,晉封一等公。
其賦閑多年的長兄年希堯被起用為廣東巡撫,妹夫胡鳳翚被任命為蘇州織造兼蘇州滸墅關監督,年逾八旬的老父親年遐齡也獲加尚書虛銜。
其妹年曉玲被冊封為貴妃。
不幸的是,此時曉玲已經‘病入膏肓’。
第 243 章
這幾年, ‘照清女士’一直活躍在《大清周報》和《江南商報》的版面上,早已是享譽南北的知名女作家,但曉玲本人卻藏在圓明園深居簡出, 幾乎不見人。
為了蟄居,也為了應付年家人, 她對外的說辭要么是懷孕, 要么是小產。
在外人印象中,她是名副其實的圓明園寵妃,既有身份又有寵愛, 一直在懷孕,每年都小產。自然而然地, 身體一年差似一年。
年家每次來人探望, 她都裝得惟妙惟肖, 淚水漣漣地捶床:“我有罪啊,我對不起王爺的厚愛啊,這輩子不給王爺生個兒子, 我死不瞑目啊。”
……
我現在是徹底相信她會騙人了。比殷素素的兒媳婦趙敏還會!
其實她現在比沒流產之前還健壯!
從我出使俄羅斯回來就一直幫她調理身體,而且她在圓明園沒什么煩心事,既不用宮斗, 也不用伺候婆婆, 更不用看男人臉色。
每天看看書, 寫寫文章, 學學英語,和我的小圈子牌友打打牌, 偶爾還能看四爺被我氣得暴走, 心情舒暢,吃嘛嘛香。
除了偶爾接到埃文的信會傷懷幾天, 平時連我都羨慕她。
有一段時間,我被她這種輕松閑適的狀態麻痹了,忍不住想,如果她愿意一輩子過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但在她寫的故事里,每一個主角都在向往自由,每一個主角都為追求更高的理想而赴死。
而大洋彼岸的埃文一直保持單身等著她。
所以我還是得履行承諾,幫她死遁。
在德妃葬儀上,她做了充分的準備,不僅把自己化成病秧子,還跪暈好幾回。
內命婦都看在眼里,相互唏噓:好命的年妃怕是活不長了。
于是好多人去勸皇后:眼瞅著年妃一腳邁進閻王殿了,快別讓她在這兒跪了,要跪出個好歹,怎么跟皇上交代?
皇后哪兒能當這個壞人,三番五次派人去請示皇上:能不能讓年妃免跪?
皇上知道曉玲打得什么算盤,根本不想配合她做戲,每次的回復都是:免。
可曉玲非得‘掙扎’著爬起來盡孝,堅持要履行兒媳婦的職責,終于在葬禮結束后成功‘吐血’。
從此就纏綿病榻,再沒能下床。
這次年羹堯來覲見,皇上特許他見一見年貴妃。
我擔心年羹堯覺察出異狀,或對曉玲發難,特意從旁壓陣。
不過我并沒有一開始就進去,而是等他們說了一會兒話才去。
為見外臣,曉玲穿上了貴妃冠服,衣服故意做得寬大,配上‘命不久矣’妝,只把她襯得枯瘦如柴,好像隨時會咽氣一樣。
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滿臉淚痕,顫顫巍巍站起來給我行禮,卻因為‘體力不支’倒在我懷里。
年羹堯本來面色陰沉安坐不動,見曉玲給我行禮,好似才想起我的另一身份,不情不愿地站起來。
他穿著四爪團龍服,戴著紅寶石頂戴雙眼花翎官帽,氣勢上比多年前更有壓迫感,不過態度稍有所轉變。
“秋大人。”他抱了抱拳,脫下帽子抱在懷里,斜睨著我:“貴妃讓你費心了。”
如果這句話換個說法,換成‘你對貴妃費心了’,就完全是另一個姿態了。
這樣說,表明他還沒有狂到非把曉玲抬得比我高。
其實,皇上早已開始忌憚他了。
他總領西北三省,現在又親自攻下了西藏、青海,勢力范圍囊括大半個中國。
關鍵是他和四爺的關系從來稱不上‘甜蜜’,從一開始就是‘強扭的瓜’。
從他帶兵西征,四爺就派人密切監視。
康熙駕崩之前,西北的探子曾傳回密報,年羹堯和十四爺雖然一個在拉薩,一個在青海,但書信來往非常密切,在其中一封被截獲的信中,年羹堯稱十四爺是唯一一個有‘乃父風范’的皇子。
康熙駕崩之后,年羹堯和十四在拉薩交接兵權時,還曾密談一夜。
身在北京的四爺憂心忡忡,夜不能寐。為了籠絡他,對他百般關心,說盡肉麻話,那卑微姿態,我看了都辛酸。
不知道究竟是皇上的誠意打動了年羹堯,還是十四不想霍霍他爹留下的大好江山,最終他們沒談攏。
但只要十四還在,年羹堯還守著西北大軍,這兩人還是有合作的可能。
十四是皇上的親弟弟,殺是不可能殺的,為了國家安定,只能剝奪年羹堯的軍權,將他調離西北。
為了全君臣情誼,給彼此留足體面,皇上希望他主動交出兵權回京任職,在元宵節國宴上,還讓十三爺以‘兵部尚書’之職暗示他。
但他以一句‘為皇上戰死沙場是奴才的榮耀’就將這個話題模糊過去。
更過分的是,十三爺打圓場說了一句:“每個男人都曾有過英雄夢,看年大將軍如此威風,臣弟也想在疆場上為皇上效力。”
年羹堯卻哂笑道:“要是十三爺在奴才帳下,奴才不敢讓十三爺上馬,萬一顛壞了,皇上找奴才賠,奴才怎么賠得起?”
我就坐在十三對面,眼瞅著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皇上拳頭緊握,剛要發作,八爺就笑盈盈開口道:“亮工啊亮工,枉你還是進士出身,這些年光顧著舞刀弄槍,把讀過的書都還給師傅了吧?孔明先生穩坐帳中,破曹降璋,打過無數勝仗,誰說將軍只能在馬上指揮千軍萬馬?”
這話給十三爺找回一點臉面,卻沒切中要點。
張廷玉不急不緩地補充道:“廉親王所言極是。能領兵者謂之將也,能將將者謂之帥也,怡親王是帥才,年大將軍是將才,若怡親王上戰場,只要定好戰略,讓年大將軍奉令沖鋒陷陣,必定戰無不克。”
年羹堯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連忙道:“那是自然,十三爺指東,奴才絕不敢往西。”
皇上這才冷哼一聲,“怡親王治大國若烹小鮮,朕可是一天也離不開他。再說,都往好處想想,往后最好太平一萬年,將士都回家種田。”
天妒英才多病痛的十三爺,是我們大清領導班子里名副其實的團寵。大家一起哄著他,把年羹堯說的灰頭土臉。
年羹堯表面恭順,內心不忿。
第二天,御案上出現一封寫著年字的密報。上面寫著,元宵節當晚年羹堯回去連御數女,其中一個不堪折磨爆體而亡。
巧的是,那姑娘小名就叫十三妹。
看完我都想拔刀,真是殘暴變態!我們常務副皇帝宵衣旰食,任勞任怨,憑什么受這屈辱!
可是功臣不能隨便收拾,尤其是年羹堯這樣極具影響力的將軍。
四爺只說了一句話:“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
這么一說,我便想起皇后身邊那個囂張的宋嬤嬤來。
那次捧殺卓有成效,后來在德妃的葬禮上,因為某個禮行的不標準,她又教訓我,被周圍人聽到,傳到了皇上耳朵里,直接拖出去杖斃了。
此刻,這個核武器般的威脅,在我眼里已經是一堆廢鐵。
我扶著曉玲重新坐好,客氣地揚了揚手:“年大將軍請坐。”
和他們比,我的著裝隨意得多。只穿了一件朱紅色的薄棉袍,要是仔細看,上面還粘著兩根狗毛。
就為給他提個醒,這是皇帝行宮,也是我家。我是主,他是客。
“曉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巡視路上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么多年,并不是我照顧她,而是我們相互照顧。可惜,上天給的不是她想要的,帶走的又都是她最珍視的。”
曉玲抱著我的腰抽泣,我撫摸她的后背,朝年羹堯嘆了口氣:“孩子是她的命。”
我說的是那個真正的孩子,她和埃文的女兒,安妮。
要不是年羹堯將埃文從福建捉來,就沒有這段孽緣,更沒有胎死腹中的安妮。當年曉玲確實為這個孩子丟了大半條命。
年羹堯毀了她的前半生。不該在她‘垂死’之際,再有任何苛求。
可他還是一如既往,絕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眼神兇狠地盯著我,氣勢洶洶地逼問:“那些孩子到底是怎么沒的?你是不是想學趙飛燕或者萬貞兒吧?”
“二哥!”曉玲猛抬頭,厲聲呵斥:“你再污蔑她,我就和年家決裂,改姓秋!”
“你敢!”年羹堯怒極揚起巴掌。
曉玲不僅沒躲,還迎著巴掌把自己的臉送上去。
我連忙伸手護在她臉旁。
不過這一巴掌始終沒有落下。
曉玲眼淚滂沱,泣不成聲:“要是我當年就敢這樣反抗你,根本不會留在王府,這些悲劇都不會發生!”
年羹堯慢慢收回手,臉色依然很臭,語氣依然強硬:“生不了就不生!別為個孩子丟了自個兒性命!沒有孩子就不能好好活嗎?你和秋童好,你看她,她也沒孩子,不活得好好的?你有年家撐腰,沒孩子也沒人敢欺負你!”
說完又陰毒地看了我一眼,咬牙道:“要是有人害你,你只管告訴二哥,咱們年家人,只有死得轟轟烈烈,絕不會做慫包吃啞巴虧!”
曉玲把頭埋到我懷里嗚嗚痛哭。
“小妹,皇上真的疼你嗎?要是你在這里過得不痛快,二哥帶你回家好不好?”年羹堯聽得心軟了,眼里似乎也又淚光,但他很快轉過頭避開我的目光。
許久之后,曉玲抬起頭來重新看向他,又驚又恐又難過:“二哥,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把皇上置于何地?”
是啊,你也太囂張了。皇上的媳婦,豈是你想帶回家就帶回家的?
年羹堯微微一凜,解釋道:“二哥解甲歸田,帶你回家養病,皇上會體諒的。”
曉玲搖搖頭,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我走不成了。”
這句話說得我心頭一顫,險些被她的精湛演技騙出淚來。
年羹堯更不必說,悲傷肉眼可見。
“可是二哥,你別忘了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你想要的,都得到了。憑著皇上給年家的盛寵,好好經營,咱們年家才能像佟家那樣長盛不衰。若不好好珍惜,盛衰只在一念間,我這輩子也白白浪費了。”
年羹堯警惕道:“是誰教你說這些話的?”
“沒有人教我,我長了眼睛和耳朵。二哥,你見了我為什么不下跪?你忘了舉頭高懸的是皇權啊!”
規矩是這樣的,就算她爹年遐齡來了,也得給她下跪。不跪,就是藐視皇權。待他日清算,單這一筆,足以讓他淪為階下囚。
“秋童,年家生我養我,我不能眼睜睜看它覆滅,若有一日,我二哥真要做糊涂事,請你看在咱們這么多年的情誼,替我好好規勸他,實在規勸不了,再求皇上開恩留他一命,什么都可以收回,只留他一條性命就好,行嗎?”
我正在觀察年羹堯的反應,曉玲忽然抓著我的手跪下,涕淚橫流,情真意切。
哎。人真的很難和原生家庭切割。哪怕他們曾傷得你體無完膚。
我俯身將她拉起來,誠懇道:“我答應你。只要你提的要求,我都答應你。不過你不必擔心,你二哥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皇上不擅長打仗,舍不得他的才華,別人可未必。他也知道,西北幾省原本就地廣人稀,打仗打得亟待休養生息,根本無力和富庶興旺的中原抗衡。只是皇上待他太好,他習慣將你們當親人,而非皇上、貴妃,才一時失禮。我聽說他在戰場上受了很多傷,你不如勸勸他,多在京城留幾日,好好調養。”
曉玲淚眼婆娑地看著年羹堯:“二哥,你傷到哪里,怎么從不和我說?”
年羹堯沉默不語。
我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發出邀約:“不知道年大將軍對著書育人有沒有興趣,我打算開個軍校,為全國各駐地培養將領。若你愿意,閑時教書,戰時領兵,把年氏兵法一代代傳下去,讓年家軍的威名震懾天下,可保年家常貴你常青。”
年羹堯冷哼一聲,不屑道:“我在草原上跑慣了,沒耐心當教書匠。”
我笑笑:“大將軍不急回我,我再等你一年。”
不出一年,你就會淪為階下囚。
到時如果你愿意悔改,我就冒險為大清留一個戰神。
不過,我深知希望渺茫。
性格決定命運。
當過王的獅子,怎么甘心被拴起來當狗呢?
悲傷至極時,曉玲咬破血包,以口吐鮮血暈過去的慘烈姿態終止了這場訣別。
年羹堯走得時候帶著悲傷、愧疚,還有忐忑和不安。
我對曉玲佩服五體投地!
情緒收放自如,演技登峰造極,節奏把控一絕,要是把她送上戰場,沒準她就是女孔明。
接下來,我可以放心把她送走了。
當晚,我秘密召見了額爾登,這癡情種毫不猶豫答應護送曉玲去英國,并誓死追隨,永不拋棄。
1724年8月24日雍正二年六月初六晴
經過半年籌備,中國第一家銀行——大清中央銀行正式掛牌成立。
晉銀票號的東家陳付氏——對了,從我告訴她,她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歷史上,她便發動全家人用時三個月,給自己取了個真正的名字——付永仁,擔任第一屆行長。
陳付氏在金融業浸淫多年,專業知識扎實、豐富,管理能力突出,最重要的是,大局意識非常強,主動將晉銀票號全部業務、資本金和人員上交朝廷,作為成立大清央行的基石,是行長的最佳人選。
央行目前的定位是管理全國金融機構,發行貨幣,吸收存款、發放貸款,以及制定存貸款利率的標準等。
從此以后,民間所有錢莊、票號及當鋪,必須取得央行頒發的營業執照才能繼續經營,如果要吸收公眾存款,則必須向央行繳納存款準備金。
比如,吸收一百兩銀子存款,就要至少要向央行上交十兩。這是為防止錢莊經營不善或卷款跑路,一旦發生,他們可以向央行申請救助,央行也可以把這些金融機構繳納的保證金直接兌付給儲戶,維持政府公信力和銀行的信譽。
就因為要交存款準備金和發放貸款這兩條,怡親王反對了很長時間。
他認為,這是在與民爭利,會激發民變。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說服他的人不是我,是弘歷。
這件事我全程帶著弘歷,每一個環節他都出力了。
這小子確實能力出眾,才十四歲,腦子轉的快,行動力強,情商又高,當助手用別提多順手。
掛牌當天我沒去,也是弘歷代表我出席的。
我悄悄出京,將曉玲送到了天津碼頭。
七天前年貴妃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今天原本是她下葬的日子,在皇上的默許下,我們用一個假人將她換了出來。
除了額爾登,我還讓她帶上了一直伺候她的嬤嬤,給她金銀若干,以及一把還沒正式流通的大清寶鈔。
“這不就是紙嗎?”她哭笑不得,“真的能換金銀?”
我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相信我,不出三年,你就能用這些紙在倫敦最大的銀行換到黃金。”
“好,換完之后,我立馬寫信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
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即將起錨,我最后一次抱住她,哽咽道:“期待你的好消息。我永遠是你的后盾。”
曉玲長吸一口氣,抬起腳尖在我耳邊細語:“我有預感,咱們會在他鄉重逢。屆時,我是你的后盾。”
第 244 章
1725年12月10日 雍正三年 冬月初六 晴
年貴妃病逝后, 年羹堯仍未收斂,繼續在西北做‘皇帝’。
從吏治到財政,西北五省完全和中央脫鉤, 皇上派去的人全被邊緣化,年羹堯反而不斷朝中央輸送‘人才’。
在皇上刻意縱容下, 不到一年時間, 各部、直隸各府,乃至江南三省,都安插上了年羹堯的人。
這些人背靠年大將軍, 不僅貪權斂財,而且行事霸道, 引得朝野上下怨聲載道。
更有甚者, 在江南出書為年羹堯歌功頌德。江南多地出現‘帝出三江口, 嘉、湖作戰場’的讖語,這句話的意思是‘江南地區會出皇帝,嘉興和湖州就是他的戰場’。
這些讖語鬧得人心惶惶, 彈劾年羹堯的奏折每天都向雪花一樣多。
捧殺兩字,到這兒算是完成一半。
雍正三年三月,北京城出現了‘日月合璧, 五星連珠’的天象, 督撫大臣上表稱賀, 年羹堯的賀表上把‘朝乾夕惕’寫成了‘夕惕朝乾’。
皇上在大朝會上惋嘆:“年羹堯不是粗心大意之人, 他這是對朕這個皇帝不滿意啊。”
群臣紛紛響應,給年羹堯列出九十六條大罪。
四月, 年羹堯被免去川陜總督兼撫遠大將軍之職, 調任杭州將軍。
五月,革杭州將軍之職, 貶為閑散章京,看守杭州東門慶春門。
按照正常進程,很快他就會被賜自盡。
到這時候,他也知道大勢已去,自身難保,只在告罪折子里為子女求生路。
月末,我給他送去一根橄欖枝,正式邀請他擔任雍和軍校的教官。附送一封來自英國的信。
信是用羽毛筆書就的,筆跡不好辨認,內容也很簡單,只說了三件事。
其一:平安到達,倫敦很繁華,麥克沃伊家族的城堡特別美麗。
其二:已經成婚,倫敦人稱呼她為‘東方夫人’,她決定用這個名字寫作。
其三:問兄長安。
六月初,年羹堯主動請辭一切職務,在杭州法華寺剃度。
七月,居家自修的年羹堯被革去全部官爵,押送京城受審。
三司裁定,應抄家判斬。
皇上念其戰功,且有悔改和戴罪立功之意,只查抄家產充公,奪其父兄及親屬官爵,將他及十五歲以上的兒子全部羈押。
西北五省官員大換血,他推薦的官員也全都被撤換、發配、斬殺。
九月,雍和軍校在杭州成立,就在法華寺旁邊。
皇上親自擔任校長,我擔任副校長,年羹堯以戴罪之身,成為該校□□,帶著手拷腳鐐給學生們上課。(首批學生其實是大內侍衛充當)
十月,刑部官員在年羹堯主動上交的書信中,找到一封九爺策反他擁立十四爺的信。
九爺在信中說他和八爺已經說服隆科多,做了萬全準備,只等他出兵,京城九門就會全部敞開。
年羹堯親筆書寫認罪書,交代了九爺這些年來不斷慫恿他的全部過往。
五天后,胤禟被革去黃帶子,削除宗籍,改名為塞思黑,秘密軟禁起來。
又過了三天,廉親王被削爵位奪官,貶為庶民,不得出府。
隆科多和八爺九爺密謀一事查實為真,并收受九爺、年羹堯及其屬臣巨額賄賂,被奪官圈禁,其長子岳興阿撤職、次子玉柱發配寧古塔。
至此,朝堂上最大的不穩定因素被一一剔除,阻撓皇上推行新政,阻止我發行大清寶鈔、改革科舉的最大障礙也終于順利清除。
終于可以好好松口氣兒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皇上下旨令讓皇三子弘時監國,怡親王、張廷玉等軍機要員輔政,他帶著我和弘歷、弘晝南下,重走當年巡視路,準備在江寧過冬。
為了出行方便,我們此行微服。
皇上打扮成鄉紳,弘歷、弘晝兩個唇紅齒白的阿哥打扮成隨從,我是他們口中的太太。
“老爺,這回你懷里揣著個什么瓜?”
吃過飯出的門,剛走了半個小時,四爺就閑不住,在車里剝瓜子兒。
一雙厚厚的大手,干這種精細活兒居然挺靈巧,片刻的功夫就剝了一小把兒。
他隨手放在身旁的小羊皮袋子里,聞言吸了吸肚子,白了我一眼,“懷里沒有,心里有。”
“啊?”我戳了戳他努力吸還是軟嘟嘟的肚子,笑道:“心不在胸口,怎么跑下面去了?”
“嗯。心里那個傻瓜分量太重,把心都墜到肚子里了。”
我叫他笑個半死,“果然近朱者赤,老爺,現在你也和我一樣油嘴滑舌了。”
他幽怨道:“還近墨者黑呢,我怎么沒像你嫌棄我一樣嫌棄你?”
委屈的喲。
我剛要哄他兩句,他把羊皮袋子往我手里一塞,“吃吧,反正你怎么吃都不胖。我下去騎馬。”
“別呀……”我哭笑不得得拉住他,“誰嫌棄你了,我才沒有!”
他臉色稍緩,摸著自己的肚子,在坐與不坐之間猶豫。
“我只是很想念你的腹肌。”沒忍住,又逗了他一句。
他猛地甩開我,打開車門暴喝:“停車!”
剛果兒勒停馬兒,一旁的弘歷驅馬靠近,關切地問:“怎么了老爺?”
我搶先道:“我和老爺想騎會兒馬,你和弘晝上車吧。”
四爺沒在孩子們面前下我的面子,等他們一上車,就先跨上馬,風馳電掣而去,根本不等我。
我在后面不急不緩地跟著,跟了小半個時辰,他才漸漸慢下來。
狂奔了這一會兒,他累得臉色潮紅,氣息難平,和幾年前連續騎馬大半天都面不改色的狀態差別很大。
我給他擦汗,他扭過頭躲過,賭氣道:“等我瘦了再來巴結。”
……
強忍笑意,我打趣道:“那還來得及嗎?萬一前面還有個年漱玉,我找誰哭去?”
“年漱玉那是來要我命的,該擔心的是我!若前面再有一個廖小爺,只怕不需有萬貫家財,也不需有俊美容顏,只要有腹肌,就能把你拐走!”
哈哈哈哈!
好久沒見過這么生動有趣的四爺了,我實在稀罕得緊。
出來真好啊,自從他當了皇帝,除了睡覺每時每刻都在上班,每天還有處理不完的煩心事兒,根本沒有私人空間,更別提談情說愛。
尤其是這段時間,密集處理年黨、佟(佟佳隆科多)黨、八爺黨,事務繁雜,形勢緊張,壓抑得很。
我也是。雖然他一路幫我開綠燈,讓我把一項又一項重大變革推行下去,在廣州、福州、天津、江寧多地試點,但好像有點操之過急。我受到很多質疑,也接到很多負面反饋,睡覺都在和反對派吵架。
自從曉玲走后,連和我說知心話解壓的人都沒了。孤獨、煩悶,無處排解。
以至于,現在覺得連吵架都是種寶貴的樂趣。
“那要真把我拐走了,你怎么辦?”我已經成功拉住他的韁繩,所以大膽挑釁。
夕陽下,他迎著光凝望著我。
紅彤彤的強光把他所有微表情都清晰地勾勒出來。
惱火,焦慮,煩悶,最后糅雜在一起,變成妥協。
“我這不是……動起來了嘛!”說完這一句,他眉頭一皺,嘴唇一抿,深深嘆了口氣,無奈道:“腹肌尚能回來,倘若哪天你嫌棄我的皺紋,又該如何是好?”
切,連句狠話都不會放!
我順著韁繩往上捋,捋到他的手指攥在手心里,“你看,你也擔心色衰而愛馳吧!如果咱們兩個一定要有一個人承擔這種焦慮,你愿不愿意替我?”
他哼了一聲,幽幽道:“這么說,上輩子我在佛前許了愿,佛祖啊,下輩子,再讓我和秋童廝守終身吧,讓她的皺紋和肥肉都長在我身上,我也絕無怨言!”
“哈哈哈哈。”我笑得肌肉痛,含糊問道:“真的沒有怨言嗎?”
“有!”他也忍不住笑了,拉著我的手,在唇上蹭了蹭那只婚戒,“公平起見,下輩子得換過來!”
換過來?
我變成老阿姨,你變成小鮮肉?還是一身腹肌永遠不胖的那種?那我占大便宜了!
我雙手雙腳贊成好么!
可惜只能在心里想想,萬一真的答應了,他以為我喜歡小鮮肉,玻璃心又碎一地。
我沒往他挖的坑里跳,晃著他的胳膊哄道:“要是真有下輩子,只要是你,無論什么模樣我都愿意。”
他挑挑眉,還撇了撇嘴,“說的好聽。現在才稍微圓潤了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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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開始嫌棄了……”
“什么嫌棄,你跑那么快,我根本沒來及說。其實,我只是想讓你多陪陪我,別一天到晚辦公批折。”
“哦?”他沉吟半晌,面色忽變,嘴角一翹,眼神曖昧地湊過來,低聲問:“怎么陪?一天一次,還是三天兩次?”
……
“五天一次,抽出一整天來陪我爬爬山,劃劃船,十天半個月出宮走一走,每年至少去熱河行獵一次!還有!每天不能晚于九點就寢!天大的事兒,不能耽誤睡覺!”
他連連點頭,卻不知聽清沒有,因為思路全是歪的。
只見他將半個身子傾過來,眉飛色舞道:“前幾日田文鏡在折子里給朕獻上一個好方子,他年近七十,一夜三次第二天起來還精神百倍。咱們試一試如何?今晚就試……”
說著,抬頭四處張望,恨不得就地扎營。
看他猴急得跟剛開葷的小伙子似的,我心頭又起了一個壞點子,往他那邊一傾,一把抱住他的腦袋,對著嘴親下去。
纏綿許久,氣喘吁吁地分開,舔了舔唇角,勾著他的衣帶,殷切地看著他:“我現在就想要。”
他眼睛一亮,剛要說什么,身后馬兒嘶鳴,車輪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我們倆猛回頭,卻見兩顆小腦袋迅速縮回車里,馬車正急速拐彎。
完蛋,倆長輩為老不尊,被小屁孩們抓個正著。
第 245 章
1726年3月10日雍正四年二月初七
誰都沒想到皇帝會在臨近過年出行, 所以這趟我們不僅自在快活,而且收獲頗豐,看到了居民生活的變化, 聽到了很多關于各項新政的真實反饋。
到達江寧后,前半段是點石書局的掌柜四姑娘接待, 后半段是秋實印刷廠的總經理常黎接待的。
十年過去, 當年在泛泛書海驚艷我的小姑娘,完全長成了我期待的樣子。
她溫文爾雅,兼具鋒芒, 腹有詩書,不失精明。
不僅成功接過父親的衣缽, 替我管好了這么大一個企業, 還在印刷行業深耕創新, 第一版大清寶鈔的設計、印刷,就是她親自帶隊的完成的。
和虞主編一樣,事業上的成功并沒影響她結婚生子。當初父女兩人相依為命的小家庭, 現在又增加了一大三小四個,熱鬧溫馨。
只不過,相處這些天, 我越看她越覺得面熟。
記憶中的常崢女士, 長得和她好像有五六分相似。
而且, 記得哈利跟我說過, 在他那個世界,我姐姐秋黎不姓秋, 姓常……
這是單純的巧合嗎?
該不會, 常崢女士就是常總經理的后人吧?
如果是,那還挺玄幻的。
我這趟時間之旅, 恐怕就沒法單純從科學角度來解釋了。或許和宗教上的因果輪回脫不了干系。
難道世間真有神明嗎?
我落到教堂外面,是神的安排嗎?
1726年4月15 日雍正四年三月十四日
我們離京時已經把朝堂上的矛盾都解決得差不多了,沒給弘時留下任何難題,只要他自己不作妖,有軍機大臣壓陣,朝堂絕不可能出亂子。
萬萬沒想到回來會面臨這樣一副局面。
先帝駕崩后,有子嗣的后妃被送往兒子府邸,沒有子嗣的留在后宮頤養天年。
宜妃原本在長子恒親王府上,現在竟被送到了拘禁九爺的地方。
這相當于給他加了一道護身符,本該凄慘度日的他,現在在太妃的保護下,依然過得悠然自在。
八爺雖然不能出府,但弘時釋放了八福晉和弘旺。
八福晉將弘旺和八爺的三個私生子女全都送出國門。
沒了后顧之憂,她開始到處奔走,為八爺傳遞消息,竟差點組織起一場議政王大臣會議。
弘時還自作主張封了十四貝勒府,更不顧怡親王反對,將剛剛環游世界回來的弘明關進了宗人府。
這不僅是政治不正確,簡直是往他爹心口窩插刀。
皇上氣得心絞痛,險些厥過去,弘時卻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
其實這幾年我已經發現,弘時在能力、格局上比弘歷的確差得遠。尤其一點,注定他成不了大事——和他親娘李氏一樣,他情感豐富卻拎不清,極易被感情所累。
讓我感觸深刻的一件事發生在前年。
他大張旗鼓地娶了個妾,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還為了給她父兄討官,和當時把持官員任免的隆科多鬧得很難看。為這事兒,皇上罵了他幾次,他竟還不死心,求到我這兒。
我這才知道,他這個寶貝小妾姓白,竟然是居生的表妹。其父便是曾任江西布政使的白威。
我出獄后,雷家上下還在刑部大獄受審,白威曾為他們上下活動,不久便獲罪免職,后來一直沒起復。真沒想到,他現在還在找門路,而且,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以為弘時不清楚我和白家的恩怨,便原原本本跟他說了。
沒想到他聽了以后卻很不以為然,“陷害你的是雷家主母,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雖然姓白,但已經不是白家人了。”
我反問他:“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提攜白氏的父兄?反正她也嫁出來了,和他們沒關系了呀。”
他還沒意識自己站錯了立場,坦然道:“不瞞先生,是她哭哭啼啼求我,我看了實在心疼。”
聽了這話,我既失望又心寒。
失望的是,他沒他爹的本事和城府,卻想學他爹當情種。
心寒的是,這些年我一直對他很好,他卻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以沉默表示拒絕,他卻舔著臉哀求:“先生都能原諒居生,至今常資助他做善事,為什么不能原諒無辜的白氏呢?”
甚至暗暗威脅我:“先生膝下無子,這么多年一直把我當親兒子疼愛,將來我也會把您當親額娘孝順,您就疼我這一回吧!”
敢情他以為我對他好,是為了找個依靠。
我終究沒答應他。
巧的是,就那幾天,我的學生宋天華升任江西布政使,恰好占了白威曾經的職務。
弘時以為我是故意下他面子。
兩人之間就此生了嫌隙。
一方面他這個年紀性格已經固定了,不好教化。
另一方面,我手中的事情太多,既要作為軍機要員為皇上分憂,又要推進我的計劃,常常連一天兩餐都保證不了。
所以,這兩年我沒怎么關心過他。
現在他做出這樣的事兒,我只覺得難以理解,卻也不太意外。
陽春三月,他跪在九洲清宴殿外面倒也不冷。
只是額頭上不知被什么砸破了,正在滲血。
我將他帶到湖中涼亭,他第一句話就是:“先生,你不用勸我,為了皇阿瑪的名聲和朝廷的安定,我不后悔。”
立意拔得挺高啊。
“那好,我不勸你。你跟我說說,你是怎么跟皇上解釋的,要是在理兒,我就去勸勸他。他那個身子,哪能受得起這么大的氣。”
弘時心虛地揪了揪袖口,忐忑地看我:“他老人家怎么樣了?”
我搖搖頭,“太醫說無大礙,但他的樣子看得我心驚膽戰。”
弘時長舒了口氣,背過身看著湖,一掌拍在亭柱上,“先生,從來都是阿瑪為你退讓,你真為他著想過嗎?”
春風把這句話吹得虛無縹緲,我尋思了半晌才明白他在指責我。
匪夷所思。
弘時側過頭,從眼梢打量我,“皇瑪嬤和他的矛盾是因何而起,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可你看著他們母子成仇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那么會討好宜太妃,要是真想哄好皇瑪嬤,應該不難吧?皇瑪嬤說的這些話、做的這些事兒傳到后世,歷史會怎么評價皇阿瑪?
再說八叔、九叔,他們做什么了,就被革去黃帶子?謀反?不過是罪臣年羹堯胡亂攀咬而已!我知道,八叔的門人黃侍郎曾試圖殺你,九叔曾在先帝爺駕崩前羞辱過你,所以你施恩于年羹堯,以他全家性命做交換,讓他將八叔、九叔拉下水!他們可都是皇阿瑪的親兄弟啊!
要是我不管,九叔差點凍死在禁所!弘旺也已嚇得神志不清!你這是要把皇阿瑪陷于殘殺弟侄的惡名中!何況八叔在朝中影響力深遠,如此待他,誰知道會醞釀出什么禍端?”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點。
我總算理解李氏那句‘我為他著想,他就會認我嗎?’,也總算明白為何膝下無子的四福晉不想撫養他,耿氏養了幾年也煩了。
這孩子,缺心少肝,養不熟啊。
他還不如弘晝。
我沒教過弘晝,也沒特殊優待過他,可這次出巡中遇到過一場虛驚,他毫不猶豫地擋在我身前,摔得渾身青紫,三天下不了床。
弘時只會索取,給我的回報也只是幾句好聽的話。
哎!拎不清誰親誰疏,頂多傷親人的心。
可他看不清八爺九爺的政治目的,這是要闖大禍的。
以后,皇上應該再也不會給他任何權柄了。
不過,我還想探一探他的底線,看看他還有沒有良知。
“這么聽來,你確實是為了皇上的名聲和朝廷安定。不過,你十四叔也是你阿瑪的兄弟,為何你對他的家人那般苛刻,尤其是對弘明。”
他依舊沒回頭,振振有詞道:“有人說,皇瑪法真正屬意的人是十四叔,他是皇阿瑪最大的威脅。弘明是世子,而且游歷多年廣結善緣,要是放任他自由,他到處說皇阿瑪得位不正怎么辦?”
前面那些至少還有邏輯,這幾句簡直太牽強。
我忍不住指正道:“他從十三四歲就外出游歷,對朝廷的事兒從不關心。你十四叔也從未有過謀反之意,讓他在景陵服喪是先帝的旨意,你阿瑪削了他的爵位是因為他失手殺了李九一,不到一年就恢復了。這幾年一直善待他的家人,除正常俸祿,每年都額外賞賜,福晉、貝子和格格們,也照常在各府走動,誰說過一句皇上不好?你十四叔和你阿瑪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你阿瑪絕不會因為莫須有的流言蜚語就禁錮他們。這才是皇帝該有的胸襟和血肉。”
弘時哼道:“恢復爵位,額外賞賜,真是皇阿瑪的意思?先生,你和十四叔,當年算得上轟轟烈烈吧?”
本來涼透的心,一下被怒火點燃。
這哪是跟長輩說話的態度!
不僅羞辱了我,還嘲笑他阿瑪頭上發綠!
我冷笑一聲:“你是為了你阿瑪的名聲,還是因為嫉妒弘明?”
他猛地轉過身來,臉漲紅,高聲道:“我嫉妒他?先生說的什么笑話!我是皇長子,他是階下囚的兒子!我們的身份有云泥之別!”
“或許是因為,他是福晉的兒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而且性格好,善交朋友,從小就是孩子王,長大更是朋友遍天下。也或許是因為,他瀟灑豁達,從不將名利爵位放在眼里,不因身份的改變而自卑,更不會因此向原本看不上的人低頭。”我淡淡說道。
弘時臉上青紅交接,分外精彩。
瞪了我足有一分鐘,他才嗤笑一聲,故作輕松地說:“先生果然偏心。第一批學生里,你最喜歡弘明,第二批學生里,你最喜歡弘歷。我真搞不懂,既然你喜歡的都是最受歡迎的人,為什么會放棄十四叔,選擇我阿瑪呢?”
我已經對他徹底失望了,沒耐心和他打嘴仗,直接問:“弘時,你這么跟我說話,是不是篤定自己能當太子?”
他表情一凜,眼神瑟縮了一下,接著換了副口吻,強行緩和道:“先生,你生我氣了嗎?我知道你會生氣的。可這些話我悶在心里很久了。皇阿瑪拿你高高在上,誰也不敢說你半個不字,可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你也會犯錯的。阿瑪犯了錯,尚有十三叔、軍機大臣和言官指正,你要是犯了錯,卻無人敢說。說過的,要么被貶官,要么被革職,長此以往,你不覺得可怕嗎?我是皇長子,有責任扶正祛邪。就算受過挨罰,也不能退縮。可我沒有壞心,否則就不會和先生說這些。在我心里,先生就算犯了錯,也還是親人,比八叔九叔十四叔,甚至比我親額娘還親。”
最后這句話,就像一張透明的遮羞布。
說了這么多,其實核心只有一條:忌憚我對皇上的影響力,想用皇長子身份壓制我。
誠然,盡管我手里的權力不算多,但在外人眼里,皇上對我‘言聽計從’,幾乎無有不依。
這才雍正四年,就有人給我扣了一道‘大清二圣’的帽子,映射唐高宗、武則天共治。
事實上,我從未越俎代庖。
只有一次,看皇上加班到凌晨親自回復那些無聊的請安折,我主動請纓道:“這些沒有什么內容的折子我來幫你批吧。”
皇上拒絕了,他說:“越是這些請安折,越要朕親自回復。自朕登基,廣開言路,四品以上官員都有密折權,別看大多折子里都是廢話,有來有往言路才算暢通。要是朕不回,他們就不會覺得被盯著,心里那跟弦就繃不緊,真遇到事兒也想不起來匯報。”
之所以有這種誤解,是因為我和皇上政見相同,而他為了讓我改革順利,對反對者采用了簡單粗暴的打壓方式。(其實他推行自己的新政也是這般強勢,對試點‘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的田文鏡和試點‘火耗歸公’的李衛,都寵愛有加,不遺余力幫給人家清除障礙)。
弘時看不透事情的本質,人云亦云,蠢則蠢矣,卻也給我敲響一道警鐘:繼位者恐怕容不下我這個‘二圣’。
因為他覺得自己掌控不了我。
將來,其他大臣,哪怕是十三爺這樣的鐵帽子王,只要不造反,都得向他臣服。
而我就不一定了。我可以憑‘庶母’身份,挑戰他的權威。甚至有可能憑皇上的遺招,動搖他的皇位。
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忍受不了的。
以我對弘歷的了解,他只會比弘時更加獨斷專行,雖然他絕不會說出口。
能讓我自由發揮的時間,只有四爺在位這些年。
看來,我沒有收斂的余地,只能‘變本加厲’。
“弘時,雖然你一直喚我先生,其實只聽了一堂‘唐吉坷德’,根本沒學到什么。今天我給你補一課吧。”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盯著他的側臉說道:“你知道你八叔輸在哪兒嗎?”
弘時心虛地看了我一眼,“他哪里都比不上皇阿瑪,當然會輸。”
……這話你阿瑪自己都不敢說。
“他輸在過早暴露自己的野心。”
我和他說了說當年一廢太子后,一百多位朝臣推舉八爺為太子的事兒,“先帝讓大家推舉太子人選,是想看到每個皇子的真實評價,作為他的判斷依據,而不是讓別人替他做決定。要是群臣能推舉皇帝,就不再是‘君命天授’,皇權就沒有了威懾,他們便能推翻這個皇帝。”
弘時眉頭緊蹙,“先生,你到底想說什么?”
哎,愚鈍。
“弘時啊,想做皇帝的人,最應該維護皇權。你八叔犯過的錯,你不該再犯。今天你推翻皇上的政令,把他要關的人放了,苛待他想善待的人,就是挑釁皇權,是打他的臉,比那些反對推行新政的人更可恨。”
應該是想到了那些反對者的下場,弘時臉上的血色剎那間退凈,變得慘白無比。
“我……我絕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是為皇阿瑪和朝廷好!”他噗通跪下,拉著我的衣角慌道:“我一時糊涂做錯了事兒,先生救我!”
這副可憐樣兒,倒是全沒有‘皇長子’的姿態了。
我雖然沒把他當兒子,但這么多年相處也是有感情的,看他這樣不免心軟。
可想他老父親肯定比我更掙扎。
四爺畢竟只有三個兒子,縱然偏愛弘歷,對他和弘晝也是真的疼愛,所以明知道他不適合掌權,還給他這次機會。實在是可憐他抱著虛妄,處處爭先,想讓他知難而退罷了。
我不希望他們相互怨懟,兩敗俱傷。
“弘時,除了你自己,誰都救不了你。你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迎合皇權,維護你阿瑪。”
弘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急切地問:“那這一次皇阿瑪會原諒我么?”
“你阿瑪會。”
他眉心一展。
我狠下心道:“皇上不會。”
走出涼亭很遠了,他才追上來,依依不饒地拉著我:“先生,你真的不幫我嗎?”
“幫,我現在就去找人追回弘旺,釋放弘明。”
他緩緩松開手,五官糾在一起,就像嘴里含了塊黃連,“先生,你果真沒有心嗎?弘旺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卻要將他捉回來?!”
哎,說了半天,好像白費口舌了。真是孺子不可教。
我搖搖頭,“以你對弘旺的了解,他在國外能生存下去嗎?他信任我,我就不會辜負他。”
說完不再與他糾纏,快步離去。
1726年6月17日 雍正四年 五月十八日 晴
五月初,八爺暴病而亡,八福晉自縊相隨。
月中,弘旺回京,改名菩薩保,繼續住在八貝勒府。
月末,弘時被奪爵,貶為庶民,搬到八貝勒府和菩薩保相互照應。
1726年9月18日 雍正四年 八月二十三日 晴
三個月前,大清寶鈔正式發行。
在廣東布政史季廣羽的全力配合下,廣州試點成功,大清寶鈔成為對外貿易的唯一結算貨幣。
他先頒布法規,要求任何人不得攜帶金銀出入廣州海關,廣州境內的外貿交易必須使用大清寶鈔結算。
繼而在海關設立貨幣兌換局。
凡入關的外國人,可將金銀存在這里,或選擇兌換成大清寶鈔。
外國人出境前可以把大清寶鈔再換成金銀帶走。
國內商人也可以隨時將手中的寶鈔換成金銀。
這樣一來,國內外的商人都不必帶著大量金銀在境內活動,極大降低了運輸成本和風險。
順利運行三個月后,大清寶鈔在廣州、澳門,以及周圍的琉球、馬尼拉等地成為硬通貨。
各過商人為了方便,會隨船帶很多金銀來,存在廣州貨幣兌換局隨用隨取。
截至目前,存儲在廣州貨幣兌換局的黃金,已經是流通中大清寶鈔的一點五倍。
這一數據隨邸報傳發各部、各府,當初反對我的官員都傻眼了。
今天,朝廷正式下令,要求全國其他通商口岸遵照廣州海關的做法執行。
我仿佛看見大清寶鈔已經飛到了大洋彼岸,飛到了倫敦銀行,成了英國的外幣儲備。而曉玲已經把那堆紙換成了金幣。
1727年
西班牙維戈造船廠在廣州建廠,就地取材,培訓本地勞工,批量生產‘米迦羅號’遠洋航艦。
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天津開設分公司。粱記瓷器、蜜蜜點心、秋實印刷等國內實業公司,也將分號拓展到了歐洲各國。
葉卡捷琳娜一世駕崩,安德烈扶持其幼子登基,成為沙俄攝政王,并向大清遞交國書,希望維持友好睦鄰關系,接回其女和安。
和安不愿意離開母親,也不愿意離開大清,皇上封她為縣主,在回信中承諾,將在她十八歲時送還。
1728年
中華政法學校、華夏會計學校、大清外國語大學,分別在北京、杭州和廣州成立。
朝廷頒布新規,在以后的科舉考試中增加法律、會計和外語三科做加分項。加分項在總成績中最高可占比百分之十。
同年,女子科舉獲批。每次只取前十名,錄入兩家報社、理藩院、通政司及各大高校一些特定崗位。
1729年
全國第一家綜合性中西醫醫院——禛童醫院成立。
翻譯院從禮部劃歸理藩院,當年譯著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出版于1719年《魯濱遜漂流記》、喬納森·斯威夫特出版于1726年的《格列佛游記》,以及東方夫人的《上帝和孔子》,在全國各大書局上架。
并將愛新覺羅弘明環游世界的日記《世界見聞》翻譯成八種語言,銷往西方各國。
這本書是中國第一本介紹西洋各國的地理著作,也是中國人了解世界風貌的第一個窗口。
隨著這本書風靡國內,福州水師下設一家國際商旅公司,買了三艘‘米迦羅號’,改成郵輪,開通環游世界航線。
1730年
衛生部成立,全國衛生防疫體系和醫療福利體系開始搭建。
全國第一家綜合學科、男女混合大學——凌志大學成立。
1731年
大清中央銀行發行第一期公路國債,籌得白銀一百七十萬兩,重修北京—廣州的道路、橋梁。修成后,將設立三十五個收費口和三十五家服務驛站。
1732年
中央廉政署成立,莫凡擔任署長。中國婦女保護協會成立,寧子珍擔任會長。
全
國開展反貪、砸貞潔牌坊活動。
威爾布魯克(埃文麥克沃伊)當選英國財政大臣,東方夫人當選國會議員。
當年,劍橋大學學者訪問凌志大學。
1733年,北京—江寧的道路、橋梁開始重修。
一座規格極高的墓穴在慶云縣修成。
弘時、怡親王相繼逝世,五十五歲的雍正皇帝傷心過度,吐血昏迷。
第 246 章
2037年1月10日 倫敦 東方夫人莊園
“物歸原主是年女士的遺愿, 它們本就屬于秋女士。”
年曉玲的后人威廉麥克沃伊伯爵,將‘志遠藍鉆’和‘雍正翡翠掛珠’兩件至寶交給了秋童的代理人。
它們于2036年12月初被掛到全世界最大的拍賣行‘中華寶鑒’的官方網站上,兩天后, 威廉接到了這位代理人的電話。
她持有年曉玲的信物、1745年秋童女士乘坐福州水師郵輪回大清的票根,及部分入關文件, 以代理人的身份索要這兩件寶物。
威廉答應得很痛快。
“很抱歉, 在這種契機下和您見面,我們不該擅自拍賣秋女士的珠寶,我知道這兩樣東西對她很重要。但我的先輩曾多次去中國尋找秋女士的后人, 均一無所獲。
他們得到的消息是,她一回國就被乾隆皇帝軟禁了, 甚至很可能被秘密處死了。因為從乾隆十年后, 就再也沒人見過她。乾隆皇帝禁止人們談論她, 把她的名字從大清所有資料中抹去。他好像很喜歡做這種事兒,我看到一些中國的史學家說,他還抹去了兄長弘時的很多資料, 把自己塑造成康熙和雍正唯一屬意的繼承人……”
威廉看著眼前這位三十五歲左右,梳著優雅盤發的女人,情不自禁地說:“可是看到您的第一眼, 我就知道這種說法是荒謬的。您和秋女士長得太像了。她肯定留下了自己的血脈。孩子的父親會是誰呢?我相信全世界都會好奇。”
那位女士微笑著問:“你見過她?”
威廉將她帶到二樓一間向陽的書房, 指著墻角的椅子道:“十幾年前, 網絡上曾流傳過一段探險視頻, 在一座無名古堡里,有一張署名為秋童公爵的畫像。我看了一眼就認出來, 那幅畫的背景就是這個角落, 因此對上面的人印象深刻。不過,秋童從未獲封公爵, 所以我和我的家人都覺得那是偽作。后來有人認出那是十八世紀著名畫家托馬斯·庚斯博羅的筆觸,而他是年女士的好友。這說明,那畫上的人很可能就是秋女士本人!遺憾的人,那段視頻,那個博主,包括那幅畫,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能找到。”
說到這兒他聳聳肩道:“偵探電影之所以迷人,就是因為主角總能抓住一閃而過的線索,而現實中的人總是在多年之后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么。”
他再次看向她:“基因真是太神奇了,您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和她一樣。能否冒昧請教,您是她的嫡系傳人嗎?”
那位女士搖搖頭,“她沒留下任何后人。”
威廉先是點點頭,繼而忍不住好奇,追問:“那您為什么能拿到那些東西呢?我是說,入關文件。”
“當時陪她一起回國的,還有一個人。”
威廉恍然道:“額爾登先生!”
那位女士不置可否,又說了一句:“在大清,她還有很多生死之交。”
威廉很會腦補,片刻后表情沉重地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像高忠、阿克敦劫獄那樣,那些人拼死將她從乾隆手中救了出來。”
“那后來呢?”下了樓,威廉還在問。
這時一輛紅色跑車停在門口,一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下了車,對她做了個接電話的手勢。
“抱歉,稍等我一下。”那位女士快步走向沙發,從包里取出正在震動的手機。
“秋童,媽剛才打電話說溫肆能正常走路了,本周末是他二十一歲生日,想給他好好慶祝一下,你能提前回來么?”
秋童沒說話。
她曾在這里生活了十二年,闊別三百年后第一次回來,本想多住幾天追憶故人。
再者,那個溫肆……作為常崢女士唯一親生的孩子,和溫部長的老來得子,實在慣得不像話。
先前就無比叛逆,浮潛出了意外昏迷三年,醒來后不僅沒有感恩,還變本加厲。
對所有人頤指氣使,把那頭發全白了老父親當奴才,任憑老母親噓寒問暖只有冷眼。
更不著調的是,他竟然不顧倫理道德,背著家人調戲她!
要知道,秋童回來的時候他才六歲,雖然很調皮,但粉雕玉琢、伶俐可愛,還喜歡纏著她問東問西。
心理年齡已經五十多歲的秋童,將這個弟弟當兒子一樣寵。
寵了六年,因為常崢女士工作需要,他們家搬去西班牙,再見時,他就成了植物人。
當時全家人都很痛苦,包括經歷過很多次生離死別的秋童。
為了給他治病,常崢放棄工作,帶他回到北京。期間秋童也沒少出力,幾乎每周都去陪他說說話。
好不容易盼來了奇跡,這孩子……這混球……這小惡魔!輕浮浪蕩,無恥難纏!
秋童已經被自己帶大的孩子傷過一次,此生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這次親自來倫敦,其實也有躲著他的目的——但凡他不是常崢女士的小寶貝,定將他收拾得這輩子都躲著她。
“說話呀,小肆跟媽說,只要你回來陪他過生日,他就回學校把大學讀完。你要是不答應,媽肯定不好意思找你,只會偷偷哭。人說老小孩老小孩,這一老一小咱們都惹不起,讓著點唄,你說呢?”
聲筒里的字句簡直就像小摔炮,炸的秋童太陽穴疼。
小肆,小四,這兩個發音一樣的名字,都是她命里的克星。
為了常崢女士能多活幾年,秋童咬牙道:“這邊事情沒搞定。回不去。”
“怎么?對方非要拍賣?那你就別跟他啰嗦了,我跟爸說,讓他出錢拍回來就是。這錢就從留給小肆的遺產里出。”常黎今年快五十了,說這話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聽不出來。
這兩件珠寶的拍賣底價定在三千萬英鎊,尋常人肯定沒底氣說買就買。
但溫祁持有溫良實業百分之十七的股份,隨便賣一點,大幾億就有了。
“不是。我……”秋童剛想撒個慌,說自己受了點傷,就聽常黎又道:“小肆從小就喜歡纏著你,現在只肯聽你的話,你要是不回來,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個生日宴肯定辦得雞飛狗跳。反正你得回來,要是不答應,我現在就飛到倫敦接你。”
……得。
上次她抱著沖鋒槍把秋童從大清接回來,剽悍得無與倫比。
這次還是免了吧。
秋童稍一松口,她便得寸進尺道:“別忘了買個生日禮物,小肆現在喜歡釣魚,英國的薩姆爾頓魚竿挺不錯的。”
……小小年紀,一把年紀。
從前喜歡浮潛、探洞、跳傘,現在喜歡釣魚……死過一回就是不一樣,知道珍惜生命了。
掛上電話,秋童心情沉重,再沒有給威廉講故事的心情,敷衍幾句就提起珠寶鉆進超跑。
“怎么了,拿回珠寶了還不開心?”駕駛座上的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果紙包裝的巧克力遞給她,“你說的那家店遷址了,跑了五十多公里才找到新店。”
“謝謝。”秋童接過來,卻沒有吃。
“舍不得?”男人指了指后座,“還有一大盒,夠你吃到情人節。”
那是一個很大的心型蒂芙尼藍絲絨盒,上面用灰色絲帶系著蝴蝶結。有曖昧,不太多。
秋童根本沒回頭,心不在焉地問:“雷喧,你有沒有被拒絕過?”
雷喧喉結一滾,下意識扭頭看了她一眼,緊張道:“哪方面?剛出道的時候,有幾次試鏡被拒。”
“被喜歡的姑娘拒絕呢?”
雷喧搖搖頭:“都是我拒絕別人。”
“那你是怎么拒絕的?有沒有特別難纏的那種?”
雷喧臉色一沉,“老板,我還不夠聽話克制嗎?你要是看我煩,我去好萊塢拍幾部戲,讓你清凈一年總行了吧?”
秋童擺擺手道:“你理解岔了。我是認真求教。我聽你經紀人說,你出道前后桃花一直很多。”
雷喧沉吟了一會兒,越發沒好氣了:“哪個不長眼的纏著你?”
被瞪了一眼,才陪著笑道:“你別跟他啰嗦,交給我。我經驗豐富,一定能幫你拒絕地明明白白,徹徹底底。”
秋童道:“這事兒只能我自己解決。”
雷喧把心放回肚子里,開始認真幫她解決問題,“那他是什么樣的人?你說說,我好對癥下藥。”
“毫無道德底線,毫無廉恥之心,有錢有權有閑有把柄。”
“什么把柄?”雷喧眉頭一跳。
“他手里攥著我媽脆弱的心臟……”
家丑不可外揚,不過對于秋童來說,雷喧不算外人。
他是居生的子孫,慶云清墓看守人的后代,更是第四本日記的保管人。
多年前,他父親從考古隊手里偷走了日記,面對巨大的危險和誘惑,從沒想過把日記交出去,一直恪守祖訓,等她回來。
他們是這世上最值得信賴的人。
得知對方是溫肆,雷喧可發揮的空間變得很有限。
最后,秋童勉勉強強接受一條:把他帶到生日宴,當眾宣布‘戀情’。
周六中午,秋童和雷喧回到三亞——是的,小寶貝非要到海邊過生日,于是全家人放下所有事兒飛過來。
常黎在電話里說她的助理來接機,沒想到溫肆也跟著一起來了。
機場里的行人大多穿著隨意,只有兩個人打扮得分外惹眼,一個是有偶像包袱的頂流雷喧,一個是極力孔雀開屏的溫肆。
當兩個人迎面相逢,竟然難分伯仲。
秋童有些意外,三個月前,正在做康復訓練的溫肆還瘦的像根豆芽,現在竟然肩寬體闊,不輸明星。
“老板,牽手。”
還是雷喧反應快,看到溫肆三秒,便立即趕上走在前面的秋童,小聲提醒的同時,生平第一次,明目張膽地抓起她的手。
原來老板的手這么軟,這么小啊。
如愿以償的剎那,雷喧腦子都快開心炸了。
于此同時,溫肆笑盈盈的眼變得凌厲兇殘。
“老板,十指相扣,效果更佳。”
盡管那個二十一歲的小屁孩散發出強大的威壓,氣勢強橫得讓人不敢抬頭。
雷喧卻想,就算要老子命,這戀愛也非談不可!
當他老板乖乖岔開手指與他交扣,他內心有一萬匹馬在狂吼:媽的,就是秦始皇來了也別想搶走我老板!
第 247 章
雷喧這一招比秋童想象中更好用。
向來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心眼子比蜂巢眼兒還多的溫肆, 看她主動之后,竟然默不作聲地鳴金收兵,調頭就走。
懷里那捧鮮艷欲滴的玫瑰, 也隨即被扔進垃圾桶。
雷喧朝秋童眨眨眼,快步追上去, 攬著溫肆的肩膀, “小肆,不是來接你二姐的嗎?怎么不打聲招呼就走啊?是不是看我們手里沒帶禮物生氣了?放心,姐夫給你買了全世界最好的魚竿, 三把哦!”
溫肆驀地頓足,扭頭朝他看去。
他們兩人差不多高, 雷喧甚至稍微矮一公分。
他下意識對視回去, 卻發現溫肆的視線并未落在自己臉上, 而是在看自己的手。
不過,他的注意力倒是被這張二十一的臉吸引了——真白嫩啊,上鏡根本無需打粉。精致立體的五官, 完全沒被飽滿的膠原蛋白埋沒……
正觀察著,對方忽然抬起頭。
乍然對上一雙深海漩渦般的眼睛,他心里咯噔一聲, 這哪是年輕人該有的眼神!
怎么形容呢?
他曾接到過一部歷史劇, 要在其中扮演康熙皇帝的一生。結果封閉訓練了大半年, 秋童依然嫌他眼神不對。
他認真請教, 皇帝的眼神應該是怎樣的?
秋童形容得很抽象:看穿一切,蔑視一切。
雷喧想象不出來。此刻, 他竟然從情敵眼里看到了!
他下意識拿開了那只自來熟的手。
“你是第幾個?”
溫肆此話一出, 雷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看外表稚氣未脫,然而從眼神到語調, 從語調到氣場,都像是老戲骨在演皇帝。
看來家傳淵源真的不可小覷,有個當部長的爸爸和一個位極人臣的姐姐,就是會裝。
雷喧心里活動豐富,面上卻云淡風輕,微笑著問:“什么第幾個?”
“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雷喧哈哈一笑,心想,這不就是嫉妒嗎?任你有權有錢有閑有把柄,還會裝,又如何?你連肖想天鵝的資格都沒有!
“小肆啊,不管你認不認可,我都是你姐夫。這些年,你姐身邊只有我,眼里也只有我。”他心里發飄,嘴上就瓢了,罔顧事實,吹了個大牛:“你就沒看出來,余清眉眼像我,脾氣也像我?”
由于秋童這個名字舉世皆知,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秋童回來之后改姓溫。
溫肆醒來不久就發現,她身邊有個十歲的男孩叫溫余清。而這個孩子,叫她媽媽。
溫肆問過父母,孩子是不是秋童親生的,爸爸是誰?
常崢怕他對余清亂說,就說孩子是秋童親生的,至于爸爸是誰,她也不知道。
溫老爹則被輕易套出了實話:孩子是領養的,親生父母好像和秋童的故人有點淵源。
溫肆已經調查過,秋童在三百年前埋了很多伏筆,直到今天,一些當年效忠于她的家族,依然忠心耿耿。
譬如雷生默的雷家,楊猛的楊家,顧四姑娘的顧家和宋家,靳馳的靳家等等,其中最親近的,當屬秋實印刷廠常家和順天府溫家。
她的養母常崢是常家的直系后裔,養父溫祁是《大清周報》虞主編和順天府尹溫喬的直系后裔。
這些家族在她的蔭蔽和指點下,躲過無數風暴,吃盡時代紅利,成了當今世界最有底蘊和實力的‘老錢’。
連眼前這個雷喧——雷家最沒出息的偏支后裔,都在她的提攜下成了當紅明。收養故人之子,對她來說,應該只是常規操作。
所以溫余清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他并沒有往下細究。
聽雷喧這么一說,溫肆眉頭一緊,“你想說余清是你的?你生得出十歲的兒子嗎?”
“瞧你這話說的,雍正十九歲生長子,我正好比余清大十九,如何生不出?”雷喧發揮出演技來,說的比針鼻兒還真。
溫肆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沒說話。
真有點像。
如果他真是余清的父親,秋童會不會為了讓孩子和生父生活在一起,接受這個徒有其表的花瓶?
仿佛是看穿了他所想,雷喧乘勝追擊道:“這些年為了我的事業發展,不能承認和你二姐的戀情,也不能承認余清,我心里很慚愧。這回在倫敦,我們達成共識了,過幾天就公開,緊接著籌辦婚禮,到時候你來給我當伴郎怎么樣?”
可是溫肆已經甩開他快步走遠了。
一下午,他都沒再露面。
常崢很擔心,一會兒去敲一次門。
溫老爹扶著老花鏡和秋童、常黎、雷喧打牌。
溫余清帶著一條金毛、一條京巴,在泳池里玩水。常黎的助理——一個老實巴交的理工男在旁盯著。
天快黑了,常崢終于找了個好借口請兩個閨女幫忙:“常黎,來廚房給我打個下手。小童,你去叫小肆出來吃飯好不好?”
雷喧自告奮勇道:“阿姨,我去!”
常崢瞪了他一眼。
常黎笑著和秋童開玩笑:“小童,你那個世界的常崢女士和我們這個世界的常老太太好像不是一個人。”
常崢搗了她一下,不滿道:“瞎說什么,我就是小童的媽媽。只是比那個世界的媽媽晚一些遇到她而已!”
秋童在操作臺旁邊扒蒜,望著她們輕笑。
人肯定是不一樣的。
她們記憶里沒有她,只是通過《圓明園日記》認識的她。
可從她回來,她們就把她當一家人,仿佛已經代入日記里關于她們寥寥數語的描述,陪她度過了大半個人生。
這里的姐姐,比秋黎更果決勇敢,不僅早和渣男分手,還冒著生命危險回到三百年前接她。
這里的常老太太,比常崢女士更多愁善感,但也更接地氣,第一眼見她就哭著說:“我的小女兒受苦了。”
作為一家人相處這十幾年,那幸福溫馨的感覺,早已和記憶里一樣。
雷喧在別墅里找了半個多小時,最后在天臺上找到了正打電話的溫肆。
電話那頭不知道是誰,溫肆聽得非常投入,以至于雷喧叫了他一聲都沒聽見,專心致志地詢問道:“她知道溫余清是果親王弘曕的后裔嗎?”
什么?!溫余清是弘曕的后裔?
雷喧腳步一頓,心頭頓時涌起滔天憤恨。
秋童肯定是知道的,不然為什么給他取名‘余清’!就他媽是滿清余孽!
作為第四本日記的守護人,雷喧大概是這世上除了秋童自己,唯一看過日記的人。
他很清楚球童不愿讓這本日記面世,是因為里面全是苦和恨,可以說,完全顛覆了前三本所塑造的積極向上、充滿希望的人生。
那些文字是泥潭,也是地獄。
而弘曕就是一把穿心而過的箭。
他是雍正最小的兒子,出生于雍正十年,生母劉氏是圓明園一個普通宮女,懷孕的時候不滿十六歲。
那是秋童和四爺相識的第十八年,如膠似漆生活在圓明園的第十四年。
突如其來的背叛和對方未成年少女的身份,把毫無瑕疵的完美感情變成了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的狗屎,把家變成了糞池。
秋童是看著弘曕出生的。
那個孩子,毀了她所有的美好。
那幾個月的文字,都是凌遲她的刀。
而她現在,竟然收養他的后裔!!!
雷喧想立即轉身下樓,把余清扔到水池里溺死!
但溫肆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像一陣風似的跑下去。
雷喧下意識把自己的想法代入對方,生怕真鬧出人命,趕緊跟上去。
卻見溫肆飛速回房間換了一件緊身背心和一條花褲衩子,趿拉著拖鞋下樓。
“小肆……”溫老爹想和他下兩把象棋,這小子不知什么時候練就一身非凡棋藝,十分令人著迷。
“爸。”溫肆破天荒叫了他一句,但腳步沒停,直接掠過他。
盡管如此,溫老爹愣在原地半天,在雷喧不解的眼神中,抬起袖子擦眼。
蒼天啊,大地啊,溫肆喊爸了!!入土前可算讓他又等到了!!
“喲,小肆,什么時候練出腹肌了呀!”常黎一回頭,驚喜地喊道:“媽,小肆恢復得蠻快嘛!”
常崢欣喜地拉著溫肆,讓他坐在秋童身邊,拍了拍溫肆鼓起的肱二頭肌笑道:“是啊,從他二姐勸過他,他就振作起來了,這幾個月都不在家宅著了,天天泡健身房。”
秋童扭頭一看,不光露著的臂膀,背心下的胸肌、腹肌,都線條分明,一看就是下過功夫的。
雷喧整體形象原本和他不相上下,他這么一露,一下被襯得暗淡了。
這小孩也在看她,不過眼神有點復雜。
不像之前那么明目張膽,明顯收著,對,情意更濃烈了,只是刻意收斂了。眼里還帶著莫名其妙的愧疚和小心翼翼的討好。
然而這種扭曲的不倫情只會讓秋童感到惡心。
她面無表情地扭過頭,起身招呼正在客廳玩游戲的余清:“上樓練會兒字吧。”
“再讓我玩會兒吧,媽媽。馬上就通關了。”余清眼睛黏在電視上屁股不動。
雷喧高聲喝道:“玩玩玩,就知道玩!馬上就期末考試了,還不好好復習,瞅瞅你寫的那把破字兒!光卷面分就得和別人差十個名次!”
整個客餐廳頓時一靜。
所有人都停頓下來。
溫余清淡定地看他一眼,接著轉回電視上:“媽媽,老雷玩什么角色扮演呢?”
秋童頭大。
怎么所有男孩都這樣,小時候乖巧可愛,長大調皮作怪。
要不是覺得有愧于四爺,打死她她都不想再養別人的兒子!
可既然當了媽,就得負責到底。
“雷喧……”她剛想教訓‘小男朋友’,溫肆忽然走過去,一把拎起余清。
“老雷你有病……”余清炸毛了,罵罵咧咧一回頭,見是溫肆,立馬變得乖巧討好:“舅舅,你抓我干什么呀?有點疼。”
“上去練字。”
“我練,我練,我馬上去練。”余清點頭如搗蒜,一邊說著一邊關了電視。
溫肆一放開,他撒丫子就跑,跑到樓上,把門一鎖,在門后大喊:“我才不練呢!狗屁舅舅,我媽媽最討厭你了!!”
“這個余清……”溫老爹為自己的兒子鳴不平,在下面喊道:“別瞎說啊,你媽最疼你舅舅了,比疼你還疼。”
“略略略!才不是呢!”
一老一小隔著門吵起來。
常黎把白蘿卜切進湯里,深深嘆了口氣,“哎,咱家風水真不適合養男孩啊。”
“余清說的對。”溫肆忽然傷感道,“二姐現在很討厭我。”
“瞎說!”常崢第一時間反駁,“你二姐專門從倫敦飛回來給你過生日,還給你買了……”
雷喧接過話頭,搶答道:“魚竿,三條。”
“是啊,三個不同品牌,多用心啊。”常崢欣慰地點點頭。
溫肆卻道:“那不是她買的,是癩蛤蟆買的。”
“癩蛤蟆?”常崢不明所以地重復了一句,雷喧臉色有些尷尬,常黎撲哧一聲。
溫肆不理會她們,當著全家人的面兒,對秋童發出靈魂質問:“二姐,你討厭我嗎?”
常崢和溫老爹笑瞇瞇地看著秋童。
雷喧默默切了一聲。
等了一會兒,秋童沒說話,溫肆又道:“二姐,過完生日我可能就得去外地讀大學了,一年可能就只能見你一回了。”
常黎雙手扶著操作臺插了一句:“去哪兒上,定了嗎?”
溫老爹搖搖頭道:“他想去圣彼得堡。你快勸勸他,世界一流大學都在國內,跑那么遠干嘛呢?小童,你也幫爸勸勸。”
溫肆垂頭委屈道:“二姐討厭我,巴不得讓我離得越遠越好。”
趕緊把這個生日糊弄過去,讓他滾去俄羅斯吧!
秋童這樣想著,微微一搖頭,違心道:“不討厭。”
溫肆立即抬起頭,笑得燦若星河:“那,趁著飯還沒做好,你能陪我去外面釣會兒魚嗎?”
“我陪你去吧。”雷喧自告奮勇道。
溫肆拉下臉來:“魚不喜歡癩蛤蟆。你要么在這兒老實待著,要么滾回江西老家。”
“小肆!”
“小肆!”
他爹媽一起出言教訓。
他卻飛速找出兩桿魚竿,舔著臉朝秋童笑:“二姐,走吧?”
秋童看了他一眼,心里盤算著,既然他步步相逼,那就把話挑明算了。
要是他死不悔改,就直接派人把他送到圣彼得堡。
一旦出去了,可就別想回來了。
她接過魚竿,沒說什么,率先走出門去。
第 248 章
雷喧從門口抄了把傘, 機靈地跟上去,就在她們身后不遠不近地墜著。
不一會兒到了垂釣臺,溫肆調整好魚竿, 掛好魚餌,先遞給秋童, 笑問:“會甩竿嗎?”
秋童沒接, 直接坐到臺邊上,冷漠道:“我對釣魚不感興趣。”
溫肆早已習慣這樣的冷遇,輕輕一揮手, 將魚線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然后慢吞吞在她身邊坐下, 只在中間留了一人寬的間距。
“那你究竟對什么感興趣?去大清之前, 你有哪些愛好, 想做什么工作?”他問。
夜幕降臨,這片私人海灘上燈光稀少,昏暗的光線, 開闊的海面,規律的波濤涌動聲,讓人狀態松弛。
可秋童的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 連夜風都吹不亂。她臉上的表情更是和松弛不沾邊。
“溫肆, 你對我的關注已經讓我感到非常不適。我這次來, 是想把你徹底從我的生活中剔除。如果你主動離開, 我可以既往不咎,明面兒上依然把你當弟弟。要是你不識好歹, 被放逐到哪里, 就不是你能決定的了。”
溫肆點點頭,波瀾不驚地表態:“好。”
答應得這么干脆, 不光秋童,連后面正偷聽的雷喧都深感意外。
秋童轉頭看了他一眼,他正仰頭望天。
今天不是個好天氣,漫天烏云,不見星光。
他失望地收回目光,投向極遠處的海面。
“那你什么時候走?”
溫肆答非所問道:“昏迷的時候,我的世界就像眼前這個霧氣朦朧的海面,蒼茫寂寥,仿佛永無盡頭。我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你對我講的那些話。雖然很多都聽不懂,但你的聲音是……”
他頓了頓,好像在尋找一個精準的形容詞,片刻后欣然找到,堅定地說:“是我的救命稻草!”
秋童微微一怔。
這個角色有點耳熟。她做過誰的救命稻草嗎?
“我迫切地想見你,所以拼盡全力掙破混沌。終于重回人間,我深怕這只是黃粱一夢,更怕再回混沌,所以才不由自主地靠近你,想抓緊你。沒想到,因此給你造成了這么多煩惱。”溫肆淡淡說著,好像不是在辯白,只是在闡述一個植物人醒來前后的心路歷程。
秋童有些許動容,她剛回2023年的時候,也感到非常沒有安全感,是這些家人幫她慢慢適應的。
正因為她把他們當家人,才不能接受溫肆異樣的情感。
那些熾熱的注視,沒有邊界的試探,深夜里的偷吻,都讓她應激性反胃。
“你已經康復了,不會再變成植物人了。不過,你有這種擔心我可以理解,我會安排一個心理醫生和你一起去圣彼得堡。”
溫肆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這個世界是你努力改造后的世界,你對它滿意嗎?”
秋童蹙眉教訓道:“你爸爸應該告訴過你很多次吧?不要在外面提起我的身份。一旦泄露,會給很多人帶來滅頂之災。”
溫肆鄭重點頭:“我知道。那位魔法師就是因此而死。”
2020年,《圓明園日記》引起全球關注。
那一年,相關穿越課題的資深研究專家葛忱忽然離奇失蹤,又在2023年神秘復返。
于此同時,世界各地冒出許多秋童真實存在的證據。
一些研究機構在權威科學雜志上宣布,日記是真實的,懷疑葛忱進行了一次成功的時間穿梭旅行。
世界各國一面組織科學團隊來中國向他的團隊取經,一面組織人文、歷史團隊,向中國施壓。
通過研讀日記,他們認為秋童竊取‘工業革命’,盜走了其他國家的先進的科技、制度,占有了本應屬于他們的‘世界第一強國’地位。
這種行為極大地損害了世界各國人民的利益,中國應該受到嚴厲制裁。
一時間,新八國聯軍迅速達成合作,帶著全世界人民的嫉恨,磨刀霍霍向東來。
為了應對這次危機,官方緊急抹消《圓明園日記》,禁止任何人公開談論,但因為前期傳播太廣泛,越禁越火,只好改變策略,刪減日記中的事業線,只保留情感糾葛,重新上架,大面積鋪開。
從那之后十幾年里,《圓明園日記》變成了一本純粹旖旎的愛情小說。
在公眾視角中,新八國的制裁計劃也隨之淪為一個無恥的陰謀。
再加上國家在某些關鍵技術上的讓渡、經濟利益上的輸出,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危機。
可惜,葛忱在激烈的國際爭端中犧牲了。
被外國特工抓走后,為了保證歷史秩序不被進一步破壞,他咬舌自盡,把時間穿梭的機密帶進了墳墓。
他曾經的學生、后來的同事,原本研究另一個方向的常黎,又經過十幾年的研究才破解這個復雜的機密,并繼承他的遺愿,回到大清把秋童帶了回來。
近幾年,新八國在中國的幫助下蓬勃發展,歐洲人又開始推崇秋童,到處挖掘她的功績,把她塑造成促進人類進步的偉人。
她的故事不斷被搬上熒屏,連帶著配合她進行一些列改革的康熙和雍正也蜚聲國際。尤其是雍正。英明神武、癡情霸氣的形象深入人心,全是好評。
乾隆皇帝則是褒貶參半。
雖然他抹去了秋童的名字,但秋童在大清搭建的框架,都被完好地延續下來。
那些政策和文化經過乾隆朝六十年的發展,早已像奔流不息的黃河,無人可擋。
世界發展進程由此加快了至少一百年。
盡管如此,仍有很多極端分子仇恨中國、仇恨秋童。
其中就包括大量滿清遺老——根據權威清史專家推算,清政府的終結至少被提前了八十年。
若讓這些極端分子知道秋童回來了,必會給國家和圍繞在秋童身邊的這些家族帶來數不盡的危機。
溫肆解釋道:“我只是想問,這盛世已經如你所愿,往后你想做什么呢?”
秋童道:“什么都不做,享受勞動成果。”
溫肆似乎不信,“當真?你真能閑得住?據我了解,這十幾年你一直在整合資源,難道不是想干什么大事兒?”
秋童理解年輕人的野心,在她當權的那些年,朝堂內外很多年輕人前赴后繼地往她身上撲。
或許溫肆也是被權力迷了眼。
她再次訓誡道:“干大事,要始終保持旺盛的精力和高昂的戰斗狀態,如果沒有理想做信念,是很難長久支撐的。我的理想已經實現了,回不到那種狀態了。你爸爸的資源,足夠支撐你奮發向上。與其在我這里下功夫,不如在他面前好好表現,讓他多活些年。”
溫肆搖搖頭:“我也累了。”
“你是在健身房累到的嗎?”雷喧鄙夷地嘖了一聲,悠悠嘲諷:“你該不是想說,我不想奮斗了姐姐養我吧?”
溫肆根本沒理他,只是深深看了秋童一眼,小心地問:“你……你……你已經放下廖志遠,準備接納新人了嗎?”
“廖志遠?”雷喧看他沒反應,又往前湊了一步,納悶道:“廖志遠就是個單箭頭,從來也沒被拿起來,何談放下?你看的是哪個版本的《圓明園日記》?你姐心里以前只有雍正,現在只有我!”
秋童卻沒說話。
成年后的溫肆和小時候很不一樣。
小時候的他很像弘旺,淘氣,但真摯。
現在的他,偶爾會給秋童特別熟悉的感覺,像故人歸來,但更多時候,像一團迷霧,根本看不透。
譬如剛才那句沒首沒尾的話,就很詭異。
在已經公開的三本日記中,廖志遠從來不算‘男主角’。
恐怕大部分讀者都認為,他和秋童心里的位置,不僅沒法和雍正相提并論,可能還不及十四爺、居生靠前。
雍正登基后,他被派往廣東,雖然最后成了大權在握的封疆大吏,卻極少入京,更沒機會和秋童親近。
變化發生在雍正十年,但那些內容在第四本日記里。
溫肆應該沒看過。
她以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溫肆從容而傷感,“你的新名字,溫恒遠,難道不是為他起的?”
雷喧不以為然道:“恒遠,是恒久不變,源遠流長的意思,你過度解讀了吧?”
不是。
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紀念廖志遠。
秋童眼前浮現出漫天白雪和一地血河。
在那個地獄般的場景中,斷成兩截的廖志遠拖著腸子努力朝她爬來。
那張早已被歲月侵蝕的華麗容顏上掛著癲狂的笑,“姐姐,你別哭。我不怕死,我只想讓你永遠記住我。”
這是他最后的遺愿。
第 249 章
1733年3月26日 雍正十年正月廿一 小雪
“秋中堂, 怡親王剛逝,皇上又病倒,國事只能仰賴你我裁奪, 請你體諒我年事已高,把精力往朝堂上多放些。”
張廷玉親自來內園入口處攔截我, 只因皇上吐血昏迷后, 我已經半個月沒在前朝露面,所有事兒都壓在他一人身上。
而我今天出來,依然不是往前朝去。
“張中堂, 我已經和寶親王說了,讓他幫您分憂。有什么難以定奪的, 請您二位商量著辦。眼下, 我有更重要的事兒, 先失陪了。”
“可是寶親王也許久沒露面了。我派去王府的人,沒有一個見過他的面兒,是不是皇上將他派出去公干了?”張廷玉謹慎地問。
我對此一無所知。
派去送信的人, 沒有給我任何反饋。
正如我不知道皇上這次吐血昏迷是因為一直服用丹藥——太醫院只告訴我,是因為弘時、怡親王接連去世,他傷心過度、急火攻心, 只有御藥房的小太監找我吐露實情。
這園子里多的是膽大妄為的人, 憑手里那點小小的權力就妄圖遮天蔽日。
我現在就去殺雞儆猴, 讓他們知道這樣做的下場。
“那就勞煩張中堂再堅持幾日, 等我處理好手里這點小事兒,和寶親王一起去替換您。”
我繞過他, 朝身后喝道:“福春, 帶路!”
御藥房的小太監快步跑到我前面。
剛果兒吩咐大內侍衛為其開道,他自己則領著幾十個佩刀侍衛跟在我身后。
張廷玉感到了這劍拔弩張的氛圍, 緊張地跟上來,低聲質問:“秋童,你這是要干什么?在宮里不能妄動干戈,尤其在皇上還沒清醒的時候,這是大忌!千萬別消耗皇上的寵信。”
我腳步不停,他快步跟著,把聲音壓到最低,急急地勸道:“他脆弱的時候是臣子最危險的時候,不要低估帝王的猜疑心啊!”
“這件事等他醒了未必能做成。”我深吸一口氣,決絕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張大人,請您不要跟來。”
此時福春已經拐彎。
看到他拐去的方向,張廷玉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臉凝重地落在了后面。
片刻后,我來到萬壽八仙堂。
這個小院離九洲清晏只有十來分鐘的腳程,可我竟從未來過。可見家太大了,真的太容易藏污納垢。
里面的人已經全都被制伏,膽戰心驚地跪伏在地。
放眼望去,我暗暗吃驚——小小一個院子,竟藏了這么多人!
他們全都穿著道士服,年紀大的銀發白須,年紀小的看上去只有八九歲。
天井中供著一鼎兩人合抱那么粗的丹爐,下面竟然還燒著火!
“秋中堂,您看。”福春從屋里跑出來,將一個打開的錦盒呈現在我眼前。
里面躺著兩枚讓人觸目驚心的紅藥丸,想必就是皇上吃了好幾年的大紅丸。
我第一次聽到它的威名,還是十多年前在王府過中秋的時候,當時四福晉說李氏吃了它才發癲。
我還以為,這種藥丸只會讓人精神錯亂,沒想到它和腎上腺素一樣,能讓人精神抖擻、煥發活力。甚至到李氏病逝,都沒想過是它掏空了她的身體。
更沒想到,皇上會吃它。
想到這東西的毒素已經侵入他的五臟六腑,我便覺得遍體生寒,滿心絕望。
怪我,對他的關心太少了。
從他每天洗澡浴香,我就該意識到,那是他試圖掩蓋自己身上的老人味。
從他不肯開燈上床,不肯脫衣裸睡,我就該察覺到,他不想讓我看到松弛的肌肉和皮膚上的老年斑。
我這個不老怪物隨口而出的調侃,將正常衰老帶來的焦慮擴大了成百上千倍。
他渴望青春,懼怕衰老,于是不顧危害,透支自己。
當虞主編、葉蘭她們和我抱怨自家男人越來越不中用,我還得意地想,我們家老四五十多歲還不減當年,不愧是能當皇帝的人。
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從沒想過他在偷偷吃藥!
怎么辦啊……怎么才能多留他幾年?
我緩緩蹲下去,試圖安撫惶惶不安的心臟。
“中堂大人別急,我們正在加急煉制新的大紅丹,以圖盡快恢復龍體。”
跪在院中央的老道竟然以為我是來催藥的,信誓旦旦地表態。
這群弒君者都該死!!
從未有過的洶涌殺意占據了我的腦海。
“把丹藥和原材料全部焚毀。人全殺了,人頭掛在院墻外頭,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撤下!”我站起來,冷冷睥睨著這些大驚失色,惶恐求饒的道士,“我不管你們是不是無辜,以后任何人都休想在宮里煉丹!若有人膽敢朝再宮里送丹,我便殺盡天下道士!”
1733年4月30日 雍正十年三月十七 陰
皇上醒來一個月了,至今不肯見我。
不過也沒罰我。除了禁足。
我被關在寢殿,每日只能和送飯的宮女說上話。
可她除了這一頓吃什么,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恢復得怎么樣了?
弘歷回來幫忙了嗎?
我正推進的項目有沒有受到影響?
他從來沒認真生我的氣,這回真的不一樣了。
難道真如張廷玉所言,我犯了帝王的大忌?
夜深了,蠟燭燒到了根,光線越來越暗。
我盯著那個小火苗,明明害怕它熄滅,又好像在等待它熄滅。這種矛盾焦慮的心情磨得人心緒難寧。
吱呀。
門上忽然傳來聲響,同一瞬間,它熄滅了。
眼前的世界頓時陷入幽深的黑暗。
恐懼還沒上頭,我便跳下床,憑記憶和感覺朝門口飛奔,急切地呼喚:“皇上!皇上!”
“在這兒。”猶豫了片刻,他終于拉住瞎子一樣胡亂摸索的我,將我裹進滿是風霜和藥味的披風里。
我緊緊抱著他。
那腰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纖細,那肚腩怎么都減不下去,那又如何呢?這懷抱是我永恒的歸宿,離不開的家園。
“你好了嗎?能下地了嗎?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我接連發問,可不等他回答,喉頭忽然一噎,滿腔的擔憂恐懼如泄洪般爆發出來,止不住的痛哭震耳欲聾。
“我害怕呀……我害怕……”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抖如篩糠,完全靠在他身上。
他大病未愈,哪里撐得住我。
我們兩個跌坐在地上,抱成一團。
他極力壓抑的哭聲,大部分隱匿在我的痛哭中,極少數在我抽噎時暴露。
直到聲嘶力竭我才委頓下來,伏在他肩頭小聲嗚咽:“要是沒有你我該怎么辦?本以為理想可以支撐我走很遠,你倒下了我才發現,這個世界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你我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你為什么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為什么不肯聽我的,非要勞累到深夜?為什么要聽那些鬼道士忽悠吃那些該死的丹藥,那里面全都是鉛汞劇毒,你知不知道啊……”
“人的壽數天注定,吃不吃丹藥,都是這些年。要是不吃,我怎能與你多過這些年快活時光,陪你實現更多理想?”他將我緊緊摟著,胸膛顫抖,鼻音濃重,“只是提前消耗的總要算賬。魂魄離體之際,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江山有人托付,幼小有人托付,唯有你,無人可托。我掙破混沌回到人間,只為給你安排一條歸路。”
我忐忑地抬起頭,只聽他顫聲道:“你想去俄羅斯投奔安德烈,還是去英國找年曉玲?”
“你要趕我走?”心臟驟然痛縮,豆大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猛地往后一退,大喊道:“我不走!”
他匍匐探身,用冰涼的雙手握住我的手,哽咽道:“這些年你我鼎新革故共進退,得罪士紳和旗人無數,我在,沒人敢動你。我一撒手,恐怕他們都會跳起來向你索仇。這一次你殺了二十八名無辜道士,必會成為他們討伐你的借口。”
“我受過的磨難、邁過的坎兒還少嗎?這些嚇不倒我!何況弘歷恭順能干,論感情,他雖然不是我生的,卻是我的學生,受我教誨多年,不會輕易讓人欺辱我。論手腕,不會有他壓不住的臣子!你只是還沒痊愈才有這種悲觀的想法,要是一時沖動趕走了我,你肯定會后悔的!”
他垂首搖頭,唉聲嘆氣,“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來如此。我思來想去月余,實在不知有什么辦法可以不負江山不負你。但凡有,我怎么舍得讓你走?”
我既恐慌又難過,只跪在他身前抱著他哀求:“別讓我走。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留在你身邊。你要是擔心弘歷忌憚我擅權,那我退居后宮可好?”
他雙手拂去我的眼淚,痛哭出聲:“傻瓜啊,宮墻只是你的牢籠。”
這一晚我沒能說服他,可我堅信,他像我愛他一樣愛我,必然舍不得放我走。
1733年7月18 日 雍正十年六月初八 晴
這幾個月皇上果然再沒提起那晚的話。
從他這次病倒后,除了大朝會,就不再早起,至少陪我睡足八小時。
工作強度也大幅減小,只在上午辦公,吃過午飯就把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全都交給我。
我也放下手頭所有工作,宅在后園里,絞盡腦汁找樂子。
我們日日廝混,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去福建的船上,悠閑,熱戀。
只不過,不再吃大紅丹以后,他的精力和前幾年沒法比。
有時候,我興致勃勃說著話,一轉頭他已經在陽光下睡著了。
而且,他的眼睛花得很快,配眼鏡的速度跟不上,現在畫圖、做手工,都不太方便了。
好在,我們還可以在園子里散步,釣魚。
他越來越喜歡釣魚了,幾乎到了著迷的地步,有時候下著雨也要撐著傘釣,有時候釣到半夜不肯睡覺。
大概是因為這是最不費力,又很容易獲得成就感的娛樂方式。
我不太坐得住,就讓郎世寧來,趁他老老實實坐著,給他畫像。
我給他設計了很多場景,扮成老農、高僧、儒生,甚至外國公爵等等,玩得不亦樂乎。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這天理藩院送來一堆報告,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當了三個月甩手掌柜。
換上官服去班房,剛出門,卻見一個長相甜美的小姑娘,穿著華貴,前呼后擁排場浩大,正指揮人摘我門前的相思櫻桃。
明明看見我了,卻不行禮,甚至還頗有敵意地瞪了我一眼。
“這誰家格格,怎么從沒見過?”我著急趕路,沒同她計較,只隨口問了一嘴。
素來機靈的八福卻支支吾吾。
“怎么?你不認識?”
八福臉憋得醬紫,忽然噗通一跪,哭道:“主子,這事兒早晚瞞不過您,我跟您說,好過你從旁人那里聽些亂七八糟的。”
我心里咯噔一聲,強裝鎮定:“你說吧。”
“她是給您管珠寶庫的管領劉滿之女,先前在御書房灑掃,幾個月前……幾個月前得了寵,現已懷有身孕,昨日剛封了貴人。”
我腦子轟然一炸,只覺得好笑,“你再說一遍。”
八福重復了八遍,我才完全聽懂。
劉氏,年十五,因孕晉封,成了年貴妃之后,第二個圓明園寵妃。
不知道為何,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只干了一件事:推演她得寵的那天,我和我前男友做了什么。
可是思緒太亂,怎么都推不出來。
不過后來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這幾個月里,我們做了很多次。
也就是說,他上完其他人,還若無其事地上我。
我甚至還給他口。
嘔……
臨近中午,早上的飯都消化沒了,我只吐出一地酸水。
第 250 章
1733年9月22日 雍正十年八月十五 晴
許久未現身的寶親王終于出現在中秋國宴上, 看上去比之前更白了幾分。
皇上臥病期間,滿朝文武都在找他,生怕皇上撐不過去, 國中無主,禍亂橫生。
可連軍機首腦張廷玉都不知道他的具體去向, 一時間傳言四起。
正在醞釀中的募兵制改革是我和他一起策劃的, 皇上病倒后,我決定不再急于推進,全交給他, 讓他和乾隆朝大臣慢慢去搞吧。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正在推進中的改革, 弘歷都深度參與了。我想問問最新進展卻找不到他。
與皇上和好的那幾個月, 我問過, 皇上只說,把弘歷派出去辦差了,辦什么差, 去哪兒,他并沒細說。
不過,季廣羽去廣東前給我留下一個情報網。
密報以他自創的文字呈現, 傳達了一個看上去很荒謬的信息:皇上祭奠完怡親王去了一趟寶親王府, 在回宮途中吐血昏迷, 此后寶親王就再也沒出過府。
這樣來看, 皇上病倒和弘歷脫不了干系。
今日我見他模樣,的確像大半年沒見過太陽。
一向被偏愛的他, 到底做錯了什么, 挨這么重的罰?
退出宴席后,我派人請弘歷來問話, 等了很久他才姍姍來遲。
好似喝多了酒,走路有些打晃,全程由弘晝扶著。一到我跟前就板正起來,兩兄弟恭恭敬敬地行禮,喊得是先生。
十幾年如一日,這個稱呼極大地拉近我們之間的關系。雖為師生,勝似母子。
尤其我和未來的乾隆皇帝。
這些年,為了扭轉他根深蒂固的排洋觀念,我在他身上下了很多功夫——理論輸出,實踐帶動,雙管齊下。
在共同推動了科舉改革、衛生防疫體系建設、道路橋梁重建等多個重大項目后,終于不負辛苦,將他的思路徹底貫通。我們之間的配合也越來越順暢。
基于這種良好的關系,我對自己在乾隆朝的生存發展慢慢建立起信心。
可皇上對此沒有信心。
他說的‘不負江山不負你’,我理解有兩層意思,一怕我會干涉弘歷,二怕弘歷不會善待我。
連最愛的女人和接班人都不相信,這才是帝王的猜疑心吧。
就像當初康熙防我篡清留下不嫁詔書,他也一定會采取一些措施達到‘不負江山不負你’的目的。
不過,他才是帝王,深諳為君之道,在這方面,或許我應該相信他的判斷,不能因為不舍得走,就自欺欺人,對弘歷抱有不理智的樂觀。
“國宴上怎么能喝成這樣?”我將弘歷劈頭蓋臉訓了一頓,吩咐人去端醒酒湯。
弘歷默然聆訓,弘晝為他分辨道:“先生,四哥從不貪杯,今日是因為我們許久未見,又逢皇阿瑪圣體痊愈和宮中大喜,我們高興過頭,才失了分寸多勸了幾杯,您罵我吧。”
弘歷抬眸掃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真醉。
我呼出一口濁氣,笑問:“你說的大喜,指的是劉貴人有孕?”
弘晝連連點頭:“是啊,皇阿瑪大病一場,舉國上下都很擔心。劉貴人既有身孕,說明皇阿瑪不僅恢復健康,且龍馬精神更勝從前,難道不是大清之喜嗎?”
真是你爹的好大兒啊。
“確實。那先生恭喜你們,即將喜提跟屁蟲。”
“嘿嘿,我終于不是最小的了,皇阿瑪以后得把我當大人了。”弘晝喜滋滋地撓頭,忽然眼珠一轉,誠摯地懇求我道:“先生,等小阿哥長大,你也教他吧,這樣他就不會像我一樣羨慕四哥了。”
你離當大人還遠著呢。
我擺擺手,“你先去旁邊坐著,我問你四哥些事兒。”
弘晝聽話地坐過去,不過屁股還沒坐熱,又猛地彈起來,跑到我面前以手遮嘴,小聲道:“先生,那些道士殺得好!他們真該死……”
弘歷終于忍不住開口:“弘晝,過去乖乖坐著吧。”
弘晝訕訕摸著鼻子退回去,不過根本做不到‘乖乖’,一會兒摸摸椅子,一會兒玩玩茶盞,一會兒晃著腿滿屋子亂瞟。看樣子坐不了多久。
我便撿著最復雜難辦的項目讓弘歷說說進展。
居然沒問倒他。難道他關的禁閉和我不一樣?
半個時辰以后,弘晝果然已經偷偷溜走了。
“小四。”我打斷滔滔不絕的弘歷,嚴肅地問:“你這段時間去哪兒了?你阿瑪病倒之前,是不是去過你那兒?”
弘歷回首一看,發現弘晝不在,頓時有些緊張,臉上的血色更淺了,連嘴唇都有些發白。
他攥了攥拳,快速說道:“是。什么都瞞不過你。皇阿瑪給怡親王謚號‘賢’,另賜有匾額‘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冠于謚前。將其名允祥的允字改回胤字,讓他配享太廟,還親自去祭奠。三哥比怡親王早走幾天,卻什么都沒有。這幾年他一直在祈盼皇阿瑪的原諒,可到死都沒等到。我在府中私設靈堂,邀請皇阿瑪去祭奠,想為三哥求個爵位。皇阿瑪很生氣,罰我在家自省。”
“你糊涂了?弘時在冷處理你八叔的關鍵時刻公然傾向于他,你阿瑪要是恢復了他的爵位,豈不等于承認處理你八叔、九叔是錯的?若朝令夕改,自己打自己的臉,這些翻天覆地的改革根本推不下去,將來留給你的,只是一堆四不像的爛攤子!”
弘歷垂首道:“我已經知道錯了。”
“以后不要再難為他了。他做皇帝的時間,遠遠不及做父親的時間久,怎么會不疼惜弘時呢?他心里比你更煎熬。等你自己坐上那個位子,會更理解他。”
他抬眸掃了我一眼,臉色如常,“那你呢?你是怎么理解劉貴人有孕這件事的?”
以前他堅持秉承‘程朱理學’的主張:存天理、滅人欲。
而我想要的是解放思想,從而解放生產力。
為了說服對方,我們博弈了很久,探討過很多相關話題。
因為我本身的經歷就是我對抗傳統思想的過程,所以我跟他講過我和他爹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他知道我的原則和情感訴求,也知道他爹給我的承諾。
現在發生這種事,原則上,我應該瀟灑斬情絲。
默默忍耐,就好像違背了我鮮明的立場,讓我從前的主張都變得可笑虛偽。
作為老師,我得好好解釋一下。
“他想讓我走,態度很堅決,用了我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我只能成全他,作為對他的報答,也算放過我自己。之所以拖到現在還沒動身,一是因為還有些事兒沒交代好,我在等你。二來,我要去的地方還沒做好部署。”
弘歷神色一變,語氣也跟著急躁起來:“既然你知道他不是真的寵愛劉氏,只是為了逼你走,那你肯定知道他其實舍不得你,也很需要你!你也知道他逼你走的原因是信不過你我!你要是真走了,置我于何地?
皇瑪法為你開女官之先河,親自教導,步步提攜,他讓你做宰相,處處倚重,偏偏只有我容不下你?天下人將如何看我?
我不敢說將來一定能做明君,但只要他把這江山交給我,我絕不辜負能臣賢屬。我相信你也絕不會欺我年輕擅權妄為。我們可以一起完成未竟之事,把康雍盛世延續下去!你曾許我改完兵制助我開疆擴土,忘了嗎?”
說到這兒,他忽然撩起袍子單膝跪下,鄭重道:“先生,別走!”
“你起來說。”
“不,先生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為了皇阿瑪,也為了我自己,我請先生留下!”
他起初很緊張,現在很焦慮,垂首掐著衣角等待著。裝出來的醉意早已蕩然無存。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至今沒動身的原因還有第三條,只不過太窩囊,我沒好意思說。
愛情死了,感情還在。
我恨四爺也憐憫他,不忍讓他孤伶伶走向死亡。
我想送他最后一程。哪怕遠遠看著。
盡管所有人都覺得,病后能孕育新生,代表已經完全恢復健康,可我知道,那個既定時間點上的死亡,越來越近了。
我現在過的每一天,都好像在等那根燒到盡頭的蠟燭自動熄滅。
既害怕,又渴望。
害怕的是訣別,渴望的是真正的解脫。
矛盾而煎熬。
“先生,醒酒湯來了。”弘晝親自端著托盤進來,為溜號找了個完美借口:“我剛才去催了一下。”
弘歷緩緩起身,端起湯來一口灌下,之后對我抱了抱拳道:“先生的訓導弘歷永遠銘記。恭祝先生,歲歲年年,團團圓圓。”
哎,我的家已經散了,留在這里也團圓不了。
1734年2月3日 雍正十年臘月三十 雪
為了阻攔我離開,弘歷故意不配合交接,還把先前我交給他的所有事兒都撂了挑子,而且從那次談話之后就一直對我避而不見。
節前最后一天,季廣羽喬裝進京,來到我現在居住的秋夕苑——中秋過后,劉貴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還總在湖邊轉悠,我一打開窗就能看到她,實在覺得礙眼,便搬出了圓明園。
皇上沒過問,也沒派人來請。事實上,從我知道劉貴人這號人,就先搬離他的寢宮,數月間同在一個園子,卻再沒碰面。
我們沒攤牌,沒吵鬧,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十五年的同居生活。
從前他的狠絕用在對手、政敵身上,唯有這一次用在自己和我身上。一旦下定決心,真的是‘堅剛不可奪志,萬念不能亂心’。
作了二十年知己,我終于下定決心配合他。
回到秋夕苑后,我開始著手處理私人產業,為這漫長的生命準備資本后盾。
同時命人加緊安排出走路線。
皇上曾問我想投奔安德烈還是年曉玲,他以為我一定擇其一,但我讓人準備了四條路。
一條往俄羅斯,一條往英國,還有兩條分別是熱內亞和羅馬。
熱內亞是我降落的地方,羅馬有教廷庇護我。這四個地方都有可去的理由。
既然要走,我就不會讓他們再找到我。
等到萬事俱備,季廣羽會找三個與我身高體型相似的人,化成我的模樣,分別向四個方向進發。
誰都不會知道真正的我去了哪里。
三十晚上,大雪紛飛。
陳永仁行長,虞主編,溫府尹,靳知州(雍正二年,靳馳決定棄筆從政,我把他安排在保定府)、雷生默夫婦(居生于康熙六十年再次還俗,娶了他救的啞巴女孩,現任內務府總理欽工處掌班)、楊猛父女、百合、葉蘭、弘明等等一眾人,齊聚秋夕苑,陪我過節。
正在喧鬧處,牟大姐說門外來了個老婆子,說是廣東巡撫季大人派來送節禮的。
我一看她的拜帖,果然是季廣羽的筆跡,便讓她把人請進來。只是心里暗暗納悶,這個季廣羽,知道我要走了,還送什么節禮?
該不會有什么緊急情報,或出了什么變故吧?
我把客人一放,親自去見那婆子。
剛一關門,那穿得破破爛爛、一身風塵仆仆的老阿婆,忽然把面皮一揭,身高暴增,猛地朝我撲來。
“廖志遠!!!”
對這樣的‘驚喜’,我總難設防。罵了他好幾句,又錘了好幾拳,才和他說話。
“你怎么來了?”
廖二揉著被痛擊過的胸口,齜牙咧嘴道:“我當然要來,不然天大地大去哪兒尋你?”
我差點忘了,這家伙有上帝視角。他總能看透知道我的想法。
“你不是喜歡英國嗎?咱們就先去那兒吧!我早就買好了宅子,養著幾十個仆人,還有一大麥田,只等你去。”他興致勃勃道。
原來從那年七夕,他便計劃帶我私奔。我說喜歡英國的建筑,他便親自去英國挑了一棟漂亮的城堡。
我心里沉甸甸的,說不出是感動還是難受。
“志遠,你現在是封疆大吏了,主政一方造福百姓,福報深厚。這么重的擔子,怎么能說拋就拋呢?”
他輕輕一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做的。其他人,管他是帝王將相還是尋常百姓,我從來沒在乎過。”
我稍一皺眉,他便拉著我的手摸自己的臉,故作委屈道:“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如年輕后生好看了?我這二十年青春全為你奔波,你可不能這么沒良心!”
我啞然失笑,心中卻有些悵惘。
他的確老了。眼周有了皺紋,鬢角有了白發,嘴唇都變薄了。
好看還是好看,但已經不是少年的好看了。
總有一天我所熟悉的人都會老去,然后消逝。
我的人生,注定不斷離別。
那就不要再創造離別了,能一起就一起吧。
廖二雀躍地抱著我轉了幾圈,最后告訴我一則消息。
劉氏生了個男孩,圓明園正在放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