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容城,郊外墓園。
灰黑的照片上,外公溫和的笑容依舊。
這張照片大概是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拍攝的,頭發茂密,并未花白,精神矍鑠。他長了一張典型知識分子的面孔,氣質寧靜而平和。
外婆燒著紙錢,對著墳頭念叨。
“老頭子,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記我們。”
“嬌嬌在看房子了,閃閃考上了一中。”
“上個月,你那個四眼老朋友也走了,你們在下面碰面了沒有?……”
她向自己的丈夫分享著這一年來發生的瑣事,絮絮叨叨說了一個多小時,黎星川和黎夢嬌站在她身后,靜默地注視著墓碑。
墓園位于一座矮山上,這幾年山路經過修繕,好走許多。山腳下,是外公曾經居住過的小鎮。
容城多丘陵,風景宜人。
黎夢嬌開車,載著祖孫二人往城區的方向行駛,一路上,青山綠田像湖水一般縈繞著公路。
外婆:“屋都買好了,是時候找個人定下來了。”
黎夢嬌果斷轉移話題:“閃閃最近成績怎么樣?壓力大不大?”
黎星川:“啊?……還好吧。”
黎夢嬌:“好好學習。”
黎星川:“。”
外婆:“你不要扯到閃閃身上,我跟你講,我朋友單位有個小伙子……”
黎夢嬌繼續亂扯:“媽,給你買個小狗怎么樣?你不是說喜歡小博美?”
黎星川上高中后,平時外婆一個人在家,確實無聊。
不久前,她想過養一只寵物,去小區邊上的寵物店里逛,發現如今的品種貓狗動輒大幾千,心疼得偃旗息鼓,表示“算了,有緣分的早晚會來”,萬一哪天有朋友家里生了小貓小狗就去抱一只,結果一拖就是半年。
聽著兩人對寵物的討論,黎星川想起了那只小黑貓。
出門之前,他拎著貓糧和凍干出門,準備再喂它一次,結果在小區溜達了兩圈都沒找到——同一時間,貓去街心公園的觀景池給他抓魚了。
外婆催他出發,于是他們離開了。
也不知道小貓會不會想他。
大概是不會的,畢竟貓就是沒心沒肺的小東西,可能都沒發現他出門了。
反正以它的捕獵能力,哪怕無人投喂,也不會餓著。
“沒良心也挺好。”黎星川笑了笑,“省得人惦記。”
第二天下午,他和外婆出發回玉城。
等抵達的時候已經六點鐘,噼里啪啦的雨滴敲著玻璃,玉城南站附近堵得水泄不通,一公里路開了二十多分鐘,等離開那一段,路況才稍顯順暢。
饒是如此,到小區門口已經七點半了。
冬天的夜晚本就暗得更快,加上鋪天蓋地的大雨,能見度低到看不清三米開外的人影。
剛推開車門,潮潤的寒氣襲擊皮膚,黎星川打了個哆嗦。
他提了提領子,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舉著雨傘,掌背發冷。
小區門口堵著幾輛車,喇叭聲次第響起,“嘟!”、“嘟嘟!”,像在這冰冷的雨夜里吵架,明黃色的車燈像交織的視線,將周圍照得亮如白晝,也把線段般的雨絲襯托得分毫畢現。
借著這幾道車燈的打光,他看見保安亭邊上蜷縮著一團黑色的小貓。
大概有淋了雨的原因,它的漆黑毛發折射出瑩瑩的光澤。
黎星川訝然,立刻調轉方向,朝小貓那走去。
大雨和鳴笛掩蓋了腳步聲,而在他接近的瞬間,貓幾乎是瞬間抬起腦袋,耳朵尖高高地立起來,一雙貓瞳在車燈的直照中變成流光溢彩的金色。
“喵!”它向著黎星川飛奔。
貓跑得實在太快,小炮仗一般,嗖一下沖到他的腳邊,用腦袋蹭他褲腿。
“喵。”它的聲音聽起來既難過又生氣,音調拖得很長,“喵——喵——”
似乎是在質問他去哪里了。
原來貓也會擔心人類。黎星川稍顯吃驚。
“對不起啊。”他單手把貓抱起來,向它解釋,“昨天是我外公的祭日……”
他解釋得很認真,為自己的不告而別道歉。貓安靜地趴伏在他的胸口,委屈地小聲喵喵,他說一句,小貓“喵”一聲,像是聊了起來。
“昨天是我外公的祭日,所以我和外婆出去了。”
“喵。”——壞閃閃。
“我們坐高鐵去容城,要好幾個小時,所以現在才回來。”
“喵。”——你還知道回來。
“對不起哦,餓不餓?去我家里怎么樣?”
“喵。”——討厭。
黎星川知道,小貓聽不懂“祭日”和“出省”之類的詞匯,大概是被他的態度安撫了,所以一路乖順地蜷縮著,只喵喵嗚嗚、有來有回地頂嘴,沒打人。
他把貓抱到自己房間,猶豫著要不要給它洗個澡,上網搜索了一下,怕貓應激,決定還是弄干算了。
黎星川先用舊毛巾將它吹個半干,再拿出吹風機給它吹毛。
網上說貓怕吹風機,原本他也有些擔心,但好在他的貓膽子不算小,不躲不閃地接受照拂,吹背、吹肚皮都順從地配合。
不管姿勢怎么變,金色貓瞳都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連背對的時候,都要擰過腦袋盯著他的臉。
“怎么?”黎星川揉了一把小貓腦袋,“不認識我了?”
貓的尾巴原先一直耷拉著,被他一笑,才勉為其難地左右掃了下。
黎星川說:“下雨了,今天留在我這里吧。”
貓這次不敢假矜持,巴巴地望著他,下巴墊在毛絨爪爪上。
“喵。”它答應了。
10、
第二天,貓跟著黎星川去上學。
它趁著人不注意,躥上公交車,蹲在黎星川腳邊。
黎星川嚇了一跳:“……你怎么跟過來了?下去,回去。”
下一站停靠時,他把小貓從后門丟出去,結果它又瞬間鉆進來;從窗戶丟出去,它從另一扇窗跳回來。
這樣你來我往地拉扯了幾番,整車人都注意到了這一小鬧劇。
“小后生,你的貓啊?”
“咪咪,咪咪?”
“要么帶上它算啦。”
黎星川有氣無力:“可我要去上學啊……”
公交車再次發動,他不敢把在其他站點把貓丟下來,怕它找不到回家路,只能硬著頭皮帶去學校,再另想辦法。
黎星川認輸了,任由這顆小牛皮糖黏著自己。
貓一路跟他進學校,找了一棵樹,三兩下躥上樹杈,趴在枝杈上打哈欠,好像在說“你去上學吧,我要睡了”。
黎星川:“……”
接下來的幾天,它扮演小保安,盡職盡責地履行貓貓保鏢的責任。
貓每天晚上都在教學樓出口附近的花叢里等黎星川出現,等他一來就出現喵喵叫,然后陪他走過從教學樓到宿舍區的一長段路。
這對于黎星川來說,真是甜蜜的煩惱。
小貓好愛他,他開心。
但小貓是不是有點聰明過頭了?它不會哪天突然變成人吧?
黎星川思緒亂飄著,貓把肉墊摁在他的掌背上。
黎星川:“?”
他翻轉手掌,掌心朝上:“握手?”
然后,捏著小貓的爪子,煞有介事地握了兩下。
他想著,以它的聰明程度,大概一次就能學會了,于是抽開手,留出一小段距離,再次伸出手,誘導道:“握手,來。”
貓:“喵?”
貓覺得閃閃看不起它。
它匪夷所思地盯著黎星川,這么簡單的指令,是蠢狗才會去學的。貓哪怕聽懂了,也不屑照做。
不過,當黎星川以期待的目光望著它時,貓的四肢和尾巴背叛了它本身的意志,不情不愿地走過去,用腦袋蹭一蹭他的手掌。
閃閃。閃閃。
閃閃。香香的。
它舔了舔黎星川的手指,舔一口,再舔一口。
倒刺刮在皮膚上,酥酥麻麻的癢。
黎星川:“噗、好癢……”
貓意識到自己剛剛干了什么,忽然渾身僵直。
倒不是突然發現自己暴露的舔貓本性,而是……
“難道我想吃閃閃?”它驚疑不定地想。
難道它潛意識里把閃閃當食物嗎?
怎么會有這么可惡的貓!
11、
貓垂頭喪氣了好幾天。
它低落的時候,耳朵折下來貼著腦袋,輪廓上最尖的東西驟然消失。
圓頭圓腦的,像一顆毛絨絨的黑色毛球,難過得很明顯。
黎星川想方設法哄貓開心,可在學校里條件有限,他最多只能給它買點好吃的。
貓平時稱不上生龍活虎,起碼也挺有精神,一夜之間焉頭巴腦成這樣,好幾天都沒有轉好。讓他懷疑小貓可能生病了,不禁一陣擔憂。
等到周五放學的時候,他沒有去擠公交,抱著貓打車去往附近的寵物醫院。
見他對自己那么好,貓頓時更難過了。
它不僅想舔舔閃閃,還想咬一咬,哪里都想,手指、臉頰、脖頸、嘴唇……目光掃到的時候,舌尖泛著澀意,喉嚨干渴,好想咬一口,將牙尖刺入他的皮膚——
這不就是食欲嗎?
貓頗為憂郁地想。
它十分自責,原來它才是壞貓。閃閃好,貓壞。
唉。怎么會有這么糟糕的貓。
閃閃如果知道它這樣壞,還會喜歡它嗎?
12、
貓咪做一套全身檢查居然要八百塊錢。
黎星川的零花錢在高中生里算是相當寬裕的,饒是如此,還是因這價格心驚肉跳。
好消息是——
“小貓很健康。”醫生說,“沒有傳染病,也沒有寄生蟲,身體素質非常好。至于為什么最近狀態低落,可能是你陪它時間比較少,它不開心。”
“也可能因為它快到第一次發.情.期了,這段時間的情緒會很不穩定,也正常。你要給它做個絕育嗎?”
剛付掉八百檢查費,黎星川囊中羞澀,不好意思地問道:“哦,那請問絕育費用……”
貓大發雷霆:“喵?!”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