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滕越把人放在了外院, 但很快外院的藥用盡,他讓人往內院來尋藥,老夫人的藥庫里主要屯著些名貴的生藥, 成藥易壞、存放不多且不對癥,滕越親自回了趟柳明軒。
鄧如蘊只見他身上也盡是血污, 但行走之間尚且如常,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
“蘊娘這里有沒有止血治傷的藥, 越多越好,沈言星傷得太重了!
原來他帶回來的是沈言星。
滕越他們自年前就去城外看過他,卻沒見到人就回來了, 不想他突然這般出現。
鄧如蘊處自然藥品豐富、藥類齊全, 可各個藥的用途皆不相同,她道, “要不我跟你一道過去吧。”
滕越連連點頭,待到了外院,鄧如蘊一步跨入房中,聞到滔天的血腥之氣撲打而來。
沈言星臉上全被血污遮住了,看不清楚, 但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躺在那,似是昏厥了過去,血滲在黑衣之中隱沒無色, 但不斷替他剪開衣衫的沈修,卻滿手都是血紅, 兩手不斷地發顫。
“哥, 哥你醒醒!”
鄧如蘊聽滕越提過一次, 沈修是從前沈言星在戰場上撿回來的孩子,無父無母便跟了沈家的姓, 認作了沈言星的義弟。后來沈家失勢,一門都歸到了滕越麾下,沈修才做了滕越的暗衛。
這會林老夫人也趕了過來,把青萱和紫苑都帶了來,這兩人手下比沈修利索得多,鄧如蘊見她們很快幫沈言星把傷口清理了出來,立時用了藥給沈言星止血。
沈言星身上的傷著實不少,有兩處傷在腹部和大腿,幾近致命。但鄧如蘊見他還有好些處傷口處于半愈合,又或者難以愈合被反復撕扯的狀態,看樣子不只是今晚才同人搏殺至此的。
“這些刀傷陸續傷了月余了!彼挥傻。
說完,看到滕越眼睛緩緩閉了起來,他一臉的內疚。
“是我疏忽了。”
沈修卻連連搖頭,“不能怪將軍,哥要瞞著我們,連姑母、連我都不知道!”
林老夫人卻道這不重要,“關鍵是所瞞到底為何事?緣何這么長的時間,受了這么重的傷?”
沈修亦不曉得,但滕越卻道人是從潼關附近找到的,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得虧是孔徽在潼關衛有人,才報了信來。
“照著他出門的時間來算,像是從京城的方向過來的!
滕越略作沉吟,低聲推測。
“聽說神機營吳老將軍,數月前得罪了大太監洪晉的侄兒洪桂,被安了個通敵的罪名,闔家逐出京城。原本是要抄家流放、甚至殺頭的,但各地武將紛紛上書保他,皇上好歹還記著吳老將軍在神機營幾十年,改造無數槍炮,從海邊抗擊倭寇,到西北遠拒韃靼,用的都是他改來的火銃火炮,這才免去抄家,只逐出京城發回陜西老家。而吳老將軍和過世的沈老將軍師出同門,乃是最要好的師兄弟,沈言星他必是 ”
滕越話沒說完,昏迷的沈言星突然咳喘了起來,鄧如蘊連忙取了一枚藥丸,讓沈修碾開給他用水服下。
約莫過了半刻鐘的工夫,沈言星咳喘平息下來,人也幽幽睜開了眼睛。
“夫人的藥起效了!”沈修連道。
滕越也連忙跟過來,見狀不由同鄧如蘊道,“多虧得你的藥!只是我看他還有些不清醒,能否讓他說幾句話來?”
如果他真是沿途護送吳老將軍一家回鄉,那么他受了這么重的傷,吳老將軍一家約莫也好不到哪去,只怕生死未卜。
鄧如蘊點了點頭,道,“我試一試!
眾人皆屏氣凝神地看著。
她從一眾藥瓶里,翻找出一瓶藥露,此刻滴在了掌心雙手搓熱,擦在沈言星的額角太陽穴,又滴了幾滴搓在了人中。
她這般弄完,不過幾息的工夫,沈言星當真醒了過來。
莫說滕越不由激動地攥住了鄧如蘊的手,連林老夫人也訝然,上下看了鄧如蘊好幾眼。
“蘊娘的藥當真厲害!
鄧如蘊低頭笑了笑,她連道不敢當,只叫了沈修。
“給沈將軍喝口水,他應該就能說話了!
沈修連忙把水給沈言星灌了半杯下去,人徹底轉醒過來,一眼看到滕越,愣了一愣。
滕越直問他,“你愣什么?我問你是不是在護送吳老將軍一家?那為什么受這么重的傷?是誰在追殺你們?眼下吳老將軍一家人呢?”
滕越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可沈言星聽了,神思卻有些恍惚。
“你都猜到了 但遇川你別問了,此事是我們這一門的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插手。”
眾人只盼著他醒來說出事情,沒想到他竟然搖頭拒絕了。
鄧如蘊只見滕越臉色都沉了下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都傷成這般了,吳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要命,也不讓他們活命了嗎?”
沈言星聞言重重咳了一聲,扶住了胸口,“也不只是我一路相護,我們專研制機甲兵械的各家中,還有旁的人家也出手相護,他們應該也能 ”
可滕越卻冷哼了一聲,“若他們能護得住,你還能受這么重的傷?”
滕越不想再跟他廢話,直接問了他,“吳老將軍一家是不是藏在潼關附近?”
沈言星只見他處處都猜中了,這就要去接應的樣子,竟從床上急著要下來。
“遇川你別去!”
他忽的急道了一聲,“那追殺吳老將軍的人,正是施澤友!你此刻過去,哪怕是蒙了面掩了身,他多半也會發現你!”
施澤友的名字一出,鄧如蘊怔了怔,她見滕越腳下微頓,而林老夫人則身形一晃,臉色都白了下來。
“那姓施的,竟又出現了 ”
下面的話不用沈言星再說,林老夫人已上前叫住了滕越。
“施澤友這是在替大太監的侄兒做事,我們同他多年不相干了,但你此刻若是出現在他臉前,豈不是又被他看到?他想起同咱們滕家的舊仇,又把吳家的這筆賬也同你扯起來,再到那大太監臉前告你一狀,往后這路,咱們可要怎么走?!”
林老夫人這些年最怕的莫過于此。
從前只一個施澤友,就害得她家無寧日,長子和丈夫都在被打壓中前后死于非命,若非是施澤友自己也失了勢,滕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幾年立軍功而上。
可滕家眼下還沒完全站穩腳跟,這施澤友又巴結上了大太監。
林老夫人是知道他在巴結大太監的,卻沒想到,已經到了給大太監的侄兒私下賣命的親近程度。
如此這般,但凡被他抓到一點滕家的“過錯”,滕越豈能安好?
林老夫人額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孔徽和王復響他們帶人過去不成嗎?”
滕越默了一默,他說孔徽的人剛借出去給他本家兄弟,一時叫不回來,王復響的人更是遠在寧夏。
“他們身邊此刻都沒什么得用的人手,但是娘,我有。”
他轉頭,看住了自己的母親。
林老夫人卻不由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不能去!”
房內血腥味與藥氣并存,洶涌在每個人的呼吸之中,燭光燃燒著這濃郁而洶涌的氣味,仿如也染上了一抹晦暗的血色一般,明滅不定地閃著幽光。
鄧如蘊抬頭,看到滕越半垂著眼眸笑了起來。
眼簾之下,他眸光映著幽暗的火燭顫動。
“吳老將軍乃是功臣忠良,我們這些戍邊武將,若沒有他改良的火器,不知要吃多少敗仗,又丟掉幾回性命。
“如今他被權勢迫害,闔家命途不保,有人為他上書,有人護他回鄉,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但今日我知道了,我還親眼看到沈言星為護著吳家遍體鱗傷,而吳老將軍一家人在這寒夜里生死未卜。
“若是我此刻只想著自己,放任那施澤友殺害吳家全家,我同那姓施的還有什么兩樣?”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母親覺得兒子還有臉,再用吳老將軍的槍炮殺敵?還是有臉到九泉之下,去見我被害死的父親和大哥?!”
他此言仿如火槍的鳴響,砰砰地訇然響在房中,又來來去去地回蕩。
鄧如蘊在他這話里,忽的酸了鼻頭,沈言星則深壓著眉頭閉起了眼睛,而林老夫人眼淚倏然砸落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你怎么辦?”
滕越道不用怎么辦,“兒子好得很,兒子又不是莽夫,他施澤友一個帶兵不成只會踩著旁人的尸身上位的人,我還能在他手里暴露了自己嗎?”
他說著,眼睛微瞇起。
“說不定,趁這個機會,一箭了結了他!
話音落地,他徑直轉身,跨步往外而去。
林老夫人再抓不住他,只能看著他飛步而去。
沈言星見再攔不住滕越,只能飛快囑咐了沈修幾句,讓他趕緊跟上去。
鄧如蘊也看著他大步流星再沒有一絲猶疑,此刻已經調派人手,叫著人馬這便往潼關趕去。
天色微微泛出一絲白亮來,鄧如蘊看著他背影離去,只是在最后離開的時候,他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回頭向她看了過去。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他用唇語在天邊的那一抹白亮下,跟她輕輕笑著開了口。
接著他翻身上馬,從門前一躍而過,連馬蹄聲都倏忽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里。
鄧如蘊定定站在院中,但身后卻傳來了林老夫人惶恐的聲音。
“不成不成 那施澤友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不能亂來,萬不可亂來 ”
她說著著急往外追了過來,誰料步子走得太急,竟從廊下的臺階上,騰得摔了下來。
“老夫人!”
青萱和紫苑嚇白了臉,趕忙過來扶她,但林老夫人腳下卻扭到了,疼得臉色都皺了起來。
鄧如蘊連道不能再動,“不然這腳扭傷得更嚴重了。”
可林老夫人根本顧不得自己的腳,只反復道著不成,“不能讓遇川就這么去,越是遇上那施澤友,越要冷靜謹慎才是!”
然而她腳下一步路都走不動了。林老夫人一下抓住了鄧如蘊的手。
“蘊娘,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一定勸著滕越不要莽撞!”
鄧如蘊眼睛微眨。
她道,“好。”
*
按照沈言星的說法,吳老將軍一家人眼下藏身在潼關附近的華陰縣里。
鄧如蘊是坐馬車趕過來的,自然比不得滕越腳程迅速,也一時還沒追到他。
華陰縣里風平浪靜,她先分派了林老夫人給她的侍衛在附近的街巷里走動,看能不能和滕越的人接上頭。
她自己則想了想,擦了脂粉,扮成了路過的商戶女眷的模樣,從街邊的銀樓買了兩支锃亮的銀釵簪在頭上,把侍衛也都打扮得如同行商家的伙計,在街上佯裝逛街地行走。
鄧如蘊還順手買了兩匹布讓侍衛扛著,越發像個有錢商家婦人的樣子。
侍衛素來是提刀扛槍的,這下扛了兩匹布在身上還有點不適應,小聲問鄧如蘊,“夫人,咱們這樣會不會連將軍,也認不出咱們來?”
鄧如蘊一笑,“若真這樣,那他該上眼藥了。”
這話說完,幾個侍衛都跟著笑了起來。
一眾侍衛從前不管是跟著將軍,還是老夫人,又或者護送簫姑娘,這三人多半的時候都冷肅正色,連整個滕府都似是要比旁處冷兩分,沒人敢開玩笑。
可夫人卻全然不一樣,尤其這幾月,將軍同夫人越發好了,將軍和姑娘都逐漸說笑了起來,夫人對他們更是和顏悅色,他們有從秀娘子手里討藥的,只覺夫人的藥比外面賣的可好用多了。
今日這般緊張的時候,夫人竟還說了句笑話,一下就把眾人的緊繃笑散了兩分。
眾人在街上說笑走著,更無人發現,根本不必躲躲藏藏。
只是在路過街尾有人正擺攤買狗的時候,那攤子上有條狗突然朝著鄧如蘊叫了起來。
鄧如蘊被嚇了一跳,轉頭要看,已經被侍衛們護在中間了。
正這時,站在她身前的侍衛道了一句,“我看到將軍的人了,就在前面。”
這話一出,眾人再不管什么狗吠的事,都快步往前而去。
前面果然正是滕越的人,眾人一見面就轉進了暗巷里,鄧如蘊剛要問一句“將軍在何處”,話還沒出口,卻見眼前的侍衛們全都轉過了身去,散到了一旁。
有人從后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臂彎里。
“你怎么來了?是娘讓你來的?”滕越訝然朝她看了過來。
鄧如蘊沒有立時回答他,他卻上下打量著她的模樣。
“怎么扮成了這個樣子?像個商家婦人,倒也 怪好看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目光定定在她臉上,說得鄧如蘊臉蛋微有點熱。
但這會哪里是說這些的時候,她連忙問了他。
“找到吳老將軍家的人了嗎?”
她這么一問,滕越才正了神色。
他說還沒有,“但見到了沈言星留下來的人。他們道沒有見到吳家人出城,應該還藏在縣城里。”
大隱隱于市,這般倒也安全。
但她又問,“那,你和施澤友遇上了嗎?”
滕越臉色微沉,但搖了頭。
鄧如蘊略松了口氣,此時見他雖然換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人高馬大地就算站在鬧市中,也有些明顯。
她干脆拉了他到成衣店里,給他也換了一身商戶模樣的衣裳,又買了兩包炒栗子讓他拿在懷里。
他這么一改扮,迅速地就跟眾人一道,同過路的行商沒兩樣了。
走在街上也沒人再多瞧,有人從他們這一行旁邊路過,還避讓兩分。
滕越剛才還要略作躲避,眼下也同鄧如蘊一般大大方方走到了街上,他不由道了一句。
“蘊娘可真聰明!
鄧如蘊可不當他的夸,只讓他別光拿著兩大包,“也剝幾個炒栗子吃一吃,像是那么回事!
滕越低頭笑,剝了個熱乎的栗子塞進了她小嘴巴里。
鄧如蘊差點被他噎到,只道,“你自己吃就行了!
一行人在街上邊走邊看,不想經過那賣狗的攤子時,攤子上的狗竟然又叫了起來,只沖著鄧如蘊連聲犬吠。
鄧如蘊并沒有被嚇到,可她這次聽著那狗叫的聲音,莫名覺得和自家老宅里那幾條老狗有些像。
幾條老狗都是她哥哥生前一手養起來的,跟著哥哥鞍前馬后。后來鄧如蘊一直留他們看家護院,他們不知咬出多少宵小。
但去歲卻被叔父和嬸娘毒死了三條,鄧如蘊心疼得不行,剩下的都托給啞叔好生調養照看,怎么這處有了肖似的狗叫聲?
鄧如蘊狐疑,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想過去仔細看兩眼,不想這時,有侍衛快步前來報信。
“將軍,我們接上吳老將軍的親兵了!”
吳老將軍的親兵比沈言星的傷只多不少,但他并沒有傷在要害處,還勉強能行動。
他聽聞是寧夏的滕將軍親自前來接應,跪下就是砰砰磕頭。
滕越趕緊把人扶了起來,“老將軍他們眼下如何了?”
親衛說吳老將軍和老夫人都還算好,“但是家中兩位哥兒走丟了!
他說兩位哥兒是吳大將軍生前留下來的一對男孩,哥哥十三,弟弟才十一,兩人跟著祖父吳老將軍從京城一路回鄉,也是幾經生死。
“不想卻在這華陰縣城里同我們走散了。其實我曉得兩位哥兒就在城北,但是那施澤友的人也曉得,他們守在城北找兩位哥兒,我們過不去,哥兒也出不來,有好幾日了。”
他說沈言星就是因此,與施澤友的人交手受了重傷。
滕越沉吟,他思量了一陣,先分了幾人跟著親衛去接吳老將軍夫婦,他道孔徽在潼關衛給他安排了人手,“先把人送出華陰,兩位哥兒不用他們操心,交給我就是!
吳家親衛見他帶的人手充足,此刻又攬下難題,吩咐了辦法,忍不住又跪了下來跟他磕頭。
“滕將軍的大恩大德,吳氏一定銘記在心!只是如今朝中小人當道,將軍萬萬護好自身!”
吳家這一路,從出了京城就各種暗殺不斷,誰都知道吳家得罪了大太監的侄子,不可能有好果子吃,沒人敢逆著大太監的勢力光明正大地接應他們。
可卻還是有那么多人,暗中護送,從京城到山西再往陜西行省而來,像是接力一般,來了多少人暗中幫襯,然而大太監的侄兒也連番加派人手,更是連施澤友這般武將都親自上了陣。
若不是沈言星始終不離不棄,吳家幾乎山窮水盡了,但沈將軍到底也是血肉之身。
連吳老將軍都覺得沒有活路了,干脆同施澤友一行拼個明刀明槍,也算死在天下人眼前,讓天下人都看看,這世道成了什么樣子。
不想峰回路轉,沈將軍離去,滕將軍到來!
吳家親衛將頭叩得砰砰作響。
滕越上前將他扶起的時候,只見他兩眼通紅,額頭更是叩出了血來。
鄧如蘊在旁看著默然驚心。
而滕越則緊緊握住了吳家親兵的手臂。
鄧如蘊見他緩聲開了口,“這世道總還有逆勢而行的人!
他此刻英眸如炬,一字一頓。
“滕某不才,愿作此人。”
第52章 【三章合一】
吳老將軍和吳老夫人也受了傷, 但尚且安穩。
滕越想把人送出城去,但城門口有施澤友的人在守著,也想把城北藏身的兩位吳家哥兒找出來, 可城北也有施澤友的人手搜尋在街巷中。
兩邊都被卡住,滕越左右思量了一下, 干脆兩邊同時發動。
吳家親兵喚作張鷹, 他聽到這話連忙問來。
“滕將軍可能還不曉得, 那施澤友的人手也絕不少,就算咱們兩邊同時發動,他們也不會支應不暇, 這一招我們已經試過了, 并不好使!
滕越聞言卻笑了一聲,“這你不必擔心!
他道, “我會先在城中制造混亂,然后派人裝作施澤友的人,去給兩邊都報信。給城門報信讓他們支援城北,再給城北報信讓他們分人手去支應城門。只等他們兩邊錯開來,人手削減, 我們再趁機行動,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把計策詳細這么一說,親兵張鷹就愣了一愣, “滕將軍不愧是常年帶兵打仗的人,稍作調整, 就比我們先前之計好多了!這樣一來兩邊人手都有松動, 正是我們的機會!”
他目露激動, 滕越卻只笑笑,道小計而已。
“但只這還不能夠。施澤友的人手并不只這兩處, 還有他親自帶著的專尋吳老將軍的人手,這才是最緊要的。”
他說除了制造混亂、兩邊偽裝報信以外,“再讓人裝作吳家兩位哥兒的模樣混淆視聽,才能讓咱們的人手完全進入城北搜尋兩個孩子。”
他說到這頓了一下,眸光微凝。
“至于施澤友處,我帶人主動出擊,牽制住他!
把整個行動計策完全說了出來,那張鷹早已聽得眼睛都瞪大了來。
“天爺,似滕將軍這般多箭齊發,就施澤友那點人手,根本應對不來!”
他先還說施澤友人手頗多,如今聽了滕越的行動計策,直道施澤友那點人手根本不夠。
一眾滕越帶來的侍衛親兵都笑了起來。
張鷹也跟著眾人笑了,只是笑著笑著眼眶發紅。
“先前只覺這長夜漫漫,再見不到黎明白亮了,眼下竟然就到了天明!”
他只定定看著滕越,似是又要跪下磕頭,滕越已提前叫了他。
“你如今最緊要的,是同我們說一下那兩位哥兒的模樣,主要是身型,以便偽裝混淆視聽。”
張鷹不敢怠慢,連忙收起恍惚的神色,把兩位哥兒的樣子說了說。
但滕越帶來的衛兵無不矯健威勇,唯有一個個頭矮些的,也只堪堪與吳家大哥兒相仿,至于吳家弟弟,滕越在衛兵里看來看去,也沒挑到人。
沈修提議了一句,“要不只扮做一人擾亂他們?”
這般不是不行,但若有兩人分頭擾亂,自然效果更加卓著。
滕越正沉吟,忽見有人往前站了一步,“將軍,我可以。”
這一聲出口,眾人齊齊往一側看去,滕越亦看了過來,垂眸看到了一雙發亮的眼睛,兩條小柳葉眉同睜大的眼睛一道挑著,向他看來。
滕越心下一停,開口就道,“不成!”
莫說他道不成,就連沈修他們這些侍衛也都嚇了一跳,“夫人萬萬不可!
眾人紛紛朝她擺手,張鷹先聽說滕將軍的夫人也在,就已經嚇到了,再見夫人還愿做替身,更是連連搖頭。
“雖說夫人身形與我家小少爺相仿,但那施澤友的人追殺我們一路了,各個兇狠如狼,我等怎能讓夫人犯險?!”
滕越則直接拉了鄧如蘊的手腕,“我再沒兵,也不至于用你犯險,別鬧了!
可鄧如蘊卻斂了神色,正色道。
“將軍這多箭齊發的計策,本就是要占著人手充足制勝。若是我不去做這替身,只在旁處等著將軍,將軍必然還要派幾位侍衛護著我,以防我這處出了問題,反被敵人拿捏。我不能幫忙,還要占上幾名侍衛,豈不是拖累?那還不如我也上前擾亂他們一番,既不會耽擱將軍用人,還能替將軍再分些敵人視線,兩全其美。”
她嘴巴向來利落,這話一說,道理前后一擺,竟把眾人說得都動搖了起來。
夫人雖然不會武,但有人護著,只在街巷里這么一跑,倒也并無大礙,關鍵是,夫人這話說得當真有些道理。
可誰人也不敢替滕越做主,只趕忙低了頭去,不敢言語。
滕越見她小嘴叭叭地,把里外都給他分析到了,不由地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
他低聲問她,“你分析得如此全面,就沒想過,你這般露面會分走我的心神嗎?你把我的心神都分過去了,我還著怎么同人斗法?”
這話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落在了鄧如蘊耳中。
她心頭不知怎么飛快地跳動了起來,可嘴上卻辯道,“那我怎么才能讓將軍不分神?是栓腰上還是掛脖子上?”
她這話聲音不大,但此間無人說話,離得近的幾個侍衛都聽見了,沈修旁邊的一個年輕侍衛更是沒忍住,直接噴了一聲,但被沈修眼疾手快地給他捂了回去。
如此這般,眾人一個個快要憋出了內傷來。
鄧如蘊只是隨口一辯,沒想到竟把眾人都引笑了,關鍵是他們還不敢真笑出聲,再看滕越,只見男人耳朵都有點紅了。
他重重咳了一聲,震得一眾侍衛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而他咬著聲,在她耳邊道了一句。
“你、也、知、道!
“ ”
鄧如蘊只覺自己方才就快跳起來的心,在此刻更加快了起來。
她壓不住,但卻下意識覺得這話不能再說下去了。
她連忙側過頭去不再看他,改換了說辭,“其實我就只小小地跑上一圈,把人擾亂了我就藏回去,前后用不到一刻鐘。”
她又低聲,“我不想沒事可做,還要占著你的人手!
她說著這些話,一字一句都像是水里沸騰的泡泡一般,咕咕地向上冒在滕越心頭。
若不是當著眾人的面,他只想把她直接拉進懷里來。
但他實在不好意思,耳邊越發燙著,他定定看了她幾息,在她倔強的柳葉眉間,只好點了頭。
“那好吧,就隨便跑兩步就藏起來。若有危險,立時讓人給我報信。”
他答應了,鄧如蘊不由地向他睜大眼睛看過去,然而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來,仿佛原野上的奔馬,噠噠地一路飛奔
幸而此事落定,張鷹又細問起了滕越其他的安排。
滕越從她眼中收回了目光,同張鷹等人細說起來。
鄧如蘊趁著他沒察覺,深吸了幾氣,才將那莫名間無可壓制的飛快心跳,暗暗壓下幾分。
滕越把個中安排,同眾人細說了兩刻鐘,時間就已經不早了。
解困的行動就在黎明城門大開的時分。
華陰縣城,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的細雨,春夜微潤的風,夾帶著雨絲吹過不遠處高樓檐角的燈籠。
寧靜的雨夜中燈籠搖晃明滅,但一場解困的搏殺悄然按部開始。
一處臨時歇腳的院落。
有人把皮肉撕裂的手臂,一圈一圈地纏上了白布,但血還在往外滲,他不耐地繼續纏著,這時外面門前有侍衛通稟了一聲,他把人叫了進來。
“發現吳家人了嗎?”
施澤友抬起頭來,干瘦的臉上褶皺縱橫,此刻擰眉往下面的人看去。
只見下面的人搖頭。
“吳老將軍夫妻沒有信兒,先前倒是發現了吳家小少爺的蹤跡,似是兩人藏身的地方缺食少藥,要藏不住了,但我們的人暫時跟丟了!
施澤友哼笑了一聲,但手下卻拿起藥瓶直接砸了過去,一下砸到了來人的臉上。
“廢物!
下面的人不敢出聲,不過施澤友也沒再繼續發火,只是閉著眼睛沉了口氣。
“這吳家的人怎么就這么難殺?一雙老夫妻帶著兩個男孩,我竟追了一路都還沒殺死?”
他捏住了皺成川字的眉心,“我可是在桂爺面前說了大話的,吳家的人被我殺了,我便立功,可若是殺不成人,我回去沒法交代不說,這可是犯了錯了。要么立功,要么犯錯 ”
他說的桂爺正是大太監洪晉的侄兒洪桂。
在軍中沉沉浮浮許多年,越混越回去了,要不是搭上了洪桂的路子,只怕在軍中要被人踩在腳下。
但他先前也只是送些錢,辦點瑣事,洪桂并不把他當回事,大太監那邊更是不曉得他。
不過這次,洪桂看上了吳家為神機營造的火器圖紙?珊楣鹣胍瑓抢蠈④妳s不肯給,兩方多番糾纏圖紙之事,最后吳家人徹底將洪桂惹惱,洪桂先是給他們安了個通敵的罪名,后來被朝臣上書,皇上放了一馬,但洪桂卻只覺恨得牙癢,又怕這事早晚再鬧出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殺了吳家全家。
但洪桂幾次派人都沒能得手,他聽到消息就主動攬了這差事,心里想著反正自己在軍中也混不出來,只要他替洪桂辦成了這件事,立時就變成了洪桂心腹,還哪里需要費勁心思立功晉升?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可誰料要護著吳家的人竟如此之多,擊退了一茬還有一茬,竟讓吳家一路到了這華陰縣來。
吳家本就是陜西人,待之后全然進入了陜西,吳家的幫手只會越來越多,而大太監的勢力在陜西軍中還沒站穩腳跟。
施澤友前后算了算,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最好就在這華陰縣,一鼓作氣解決了吳家四口人!
就在他煩悶思量的時候,外面忽的有了動靜,他立刻派人去查問,不時就聽人快步而返,道是方才城門開了,他們派去守在城門口的人,卻接到城北的支援令,派了些人過去,而城北也聽到了城門口有人來借兵,也派了人,但旋即城門口就發現了吳老先生夫妻的蹤跡,而城北也有了那吳家兩位少爺的動靜。
施澤友一聽就覺不好,他連忙問,“眼下到底如何了?”
下面的人卻連連搖頭,“兩處都有些混亂,并無再多消息了!
施澤友聞言登時起了身,提劍就往外面而去,一邊去一邊還要分派人手,往城門和城北兩處穩住局面。
“這是計策,目的就是擾亂我們的人,你們快去,不要中計 ”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昏暗的巷子深處,忽然有冷箭嗖地射了過來。
這一箭冷厲異常,飛如鬼魅,就這么破空而來,他身邊侍衛根本來不及掩護,那冷箭直逼施澤友面門。
施澤友大驚,但他到底是從軍多年之人,他忽的飛身向一側急速閃去。
電光火石之間,那冷箭擦著他的右耳轟鳴而過,錚得一聲射進了一旁的樹里。
失手了。
滕越一身黑衣在暗中瞇起雙眼。
可施澤友雖是逃出一命,右耳卻被豁開了一個血口。身邊侍衛瞬間驚慌了起來。
而藏在黑暗中的滕越本也沒準備一箭將此人拿下,此時不再同他捉迷藏,直接一聲令下,眾人從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將施澤友的人團團圍了起來。
來人全都穿著黑衣蒙著面,與先前被他同他纏斗多時的護送吳家的人不同,今次的人個個身法靈動,行動有序,顯然不再是之前的人,是又來了新人!
施澤友方才的推測應了驗,這才剛入陜西地界,保護吳家的人就換了人馬,今日若不能成事,只怕就不能再成了。
細雨如銀絲在黎明時分的昏暗城中,織就出了一張細密的網。
施澤友看不清來人到底是何人,只覺冷森之氣一浪又一浪地涌了上來,又在這冷雨里令人渾身發麻。
先前護著吳家的人,多是偷偷護著吳家躲避,就算與他們交手,也打完就撤。
但今朝來的人,先是用計擾亂他手下人手,眼下竟然還主動打到了他臉前來,甚至還有要殺他之勢。
此等做派,和先前可全然不同。
施澤友也不由地驚了心。
他要分派的人手無法再分派出去,只見兵刀相接中,自己的手下隱隱有些不敵,不由高喊了出聲。
“我不知道閣下是什么人,但吳氏得罪的可是京中的九千歲;噬蠈徘q有多少依仗,不用我說吧,你們這般為吳家賣命,就算是殺了我,難道九千歲和他侄兒就不會再派旁人來?”
他說著,重哼一聲。
“皇上年幼且于朝政并無興致,而九千歲卻正值春秋,皇上都將大權交到他手中,便是把往后幾十年的權勢盡數交付于他?撮w下計謀,約莫也是軍中重將,何不同我一道為九千歲做事,往后自有青云梯架到你面前,封侯封伯、做個封疆大吏,不在話下!何苦與我在此搏命?!”
他這兩番話說出口,自然穩穩落到了滕越耳中。
但滕越卻在幽暗之處,遠遠看著他笑了起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施澤友可真是多年不曾改變分毫!
既如此,滕越再沒有半分可顧及的,他亦以黑布遮面,縱馬直奔施澤友面前。
施澤友本聽著自己這兩段話說出口去,對方一時沒有言語回應,是猶豫了。
不想下一息,有人直接縱馬而來。
他只見雨幕之中,此人身形高大精猛,手中長弓搭開,三箭齊發,直直朝著他就這么射了過來!
施澤友心頭急縮,身形急往旁邊閃去,手下長劍連著隔開兩支冷箭,最后一支卻無暇再擋,一下釘在了他的肩膀處。
饒是里面穿了軟甲,但這一箭的氣力驚人,仍是將他肩頭扎出了血孔來。
痛意驚得施澤友渾身發麻,再看手下之人,也連連出現頹敗之勢。
之前護著吳家的人哪有這番氣勢,今日來的人,已經不是氣勢的問題了,這分明是露了殺意!
施澤友不知來人到底是何人,但再說什么也沒用了,在那殺意之下,他忽的下了決意。
“撤退!護我撤退!”
此時此刻,榮華富貴也不敵保命要緊!
滕越沒想到這人居然撤得這般利落。
他才剛剛躍上陣前,施澤友就察覺到了他身上的殺意,厲聲高喊要撤退了。
這般轉變但凡換個人也不會如此之快,但放在施澤友這般小人身上,倒也毫不出奇。
滕越幾乎嗤笑了起來,可他豈能讓此人就這么逃走?
他立時叫人追擊而去,自己更是打馬向前緊追不舍。
施澤友見自己這般奔逃,后面還緊追上來,心下更是驚詫不已。
接著又是兩箭破空而至,若非施澤友在軍中熬打多年,只怕根本躲不開這幾箭的威猛。
可他胯下戰馬卻狠狠中了一箭。
施澤友身形搖晃起來,只覺自己一旦跌下馬去,今朝必不能活,他一下扯住身邊侍衛,瞬間換了座下大馬,又將原本馬上侍衛徑直推下馬去,翻身搭箭,也向著滕越射了過來。
滕越微微側身就帶著蒼駒躲了過去。
眾人打馬已經到了大街之上,街上雖然行人稀落,但也不免早起出門做生意的人。
眼下見有人當街跑馬射箭,無不驚叫連連。
施澤友可不論街上百姓如何,他只為逃命橫沖直撞,帶著人直奔城門而去。
滕越卻多少要有顧及,待一路追到了城門前,只見施澤友恰同他在城門口的人接迎了起來,直直闖出了城門。
滕越卻知眼下趕不上了,天色越來越亮,再就這么追去,不免要在施澤友面前暴露了身形。
他心恨不已,已知無法再追,卻不禁再次搭箭在長弓之上,只朝著那施澤友后背,一箭攜風帶雨地射了過去。
利箭在雨幕里飛速穿梭。
剛剛躍到城門口的施澤友,原本只覺身后追擊之聲淺了下來,不料耳邊倏然再次出現利箭破空之聲。
這聲一處,他渾身冷汗齊齊冒了出來。
他不免又想閃避,但卻完了,只來得及側開半身,那箭便從他肩下一穿而過。
施澤友幾乎要墜下馬來。
“將軍!”有人急聲叫他。
他堪堪在這劇痛之中,回了幾分清醒。
他雖然沒有完全避開,卻也避開了要害,只要撐得住不墜落馬下,就還能生還!
施澤友咬牙緊撐,再顧不得吳家人的事,奔出了城。
城內,滕越一把將長弓擲了出去。
沈修起身接下的時候,看到他眉眼間盡是失望。
但那施澤友豈是好殺的,若是好殺,以此人多年間迫害的人家,他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沈修連忙同滕越道,“將軍莫要再追,這城中還有施澤友剩下的人馬潛伏其中,咱們還要小心行事才是!”
滕越自是知曉輕重,沉著臉色棄了馬換了衣衫,先問了吳老將軍夫婦有沒有安穩送出去,待得了肯定的答復,又問了一句。
“城北那邊,吳家兩位少爺,還有夫人,都如何了?”
*
城北。
鄧如蘊先是按照計劃露了身形,她引了幾人朝著她追了過來,但都被潛伏附近的滕越的侍衛摁住了。鄧如蘊無恙,還讓跟著她的人纏住了幾個施澤友的兵。
但她這會,忽的發現一處破敗的院門前,有人偷偷向這邊打量過來。
那人身形顯然不高,就與她仿佛。鄧如蘊心下一動,連忙同身邊的侍衛說了兩句。
侍衛聽著立時行動了起來,朝著那破敗門邊快不而去。
可誰料到了門口推開了門,卻發現里面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
鄧如蘊分明是從這門縫里看到了人,眼下見無人影,心頭反而升起了希冀。
她直接出了聲,“我們是來救你們的,是來替吳老將軍找你們的,不要害怕,出來吧!”
但她這么說,連她自己也覺得無法取信,這是有個侍衛在她耳邊道了一句。
“夫人,那有狗洞!”
那狗洞不算小,雖然成年男子爬不過去,但似鄧如蘊這般身形,卻能擠過去。
她倒也沒爬,只佯裝找不到人退出去的樣子,轉身就去了狗洞連接的另外一家院中。
這戶人家還有人住,但卻有個院落頗為荒蕪。
鄧如蘊連忙讓人從墻上翻進去一看究竟。
誰知兩個侍衛突然翻過去,就有人出現在了他們身后,腕上綁著袖箭,朝著鄧如蘊瞄準了過來。
“別動!你們到底是什么人?”他上下打量鄧如蘊,“你還扮做我的樣子?”
鄧如蘊和滕家的侍衛同吳家兩位哥兒都沒照過面,也沒想到這么巧就在這里遇上了。
她實在說不清,只能道,“我們真是來救你和你哥哥的,”她說著見男孩身上到處都是傷口,不由道,“我身上有治傷藥,你要嗎?”
她說著把藥包都從袖中取了出來。
誰料她這么一動,男孩卻似受到了驚嚇,袖箭噌得朝她射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半空突然出現一把飛刀,直將那袖箭擊了出去。
鄧如蘊倒吸一氣,轉身看去才發現是沈修救了她,而沈修身側,有人一下將她拉了過來,是滕越。
鄧如蘊見他臉色都變了,她連道自己無事,趕忙指了那孩子。
“這恐怕是吳家的哥兒!”
滕越看去,只見男孩十一二歲的樣子,渾身的傷,連臉都花了,但他手中袖箭精巧無比,眼下見著自己失了勢,只稍稍一動那袖箭,直接從里面抽出一把匕首來。
他這袖箭的精巧,只怕滕簫見了眼里都要放光的。
如此好的暗器,這不是吳家的孩子還能是誰?
滕越徑直讓人去把張鷹尋了過來。
恰張鷹就在附近,他問詢趕來,一眼看見男孩,激動得一步沖上了前去。
“笙哥兒!”
他一把將男孩抱進了懷里,連道“無事了無事了”,又道,“這是滕將軍和將軍夫人來救我們,追殺我們的已經被滕將軍打跑了!”
吳笙眼睛都睜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真的?真的?!”
滕越上前一步,“是真的,不用擔心了,之后正經進了陜西地界,我會尋地方把你們護起來。”
他低頭看向男孩,見男孩眼淚都落了下來,這就要跟他行大禮道謝,他連忙扶住了他,只問了一句,“不急道謝,先說你兄長呢?”
滕越方才沒提,眾人都還沒想起來,眼下他一問,大家都向吳笙看了過來。
這兄弟二人一直在一起,但眼下只有一個,另一個不會是
吳笙卻道,“哥哥的腿割破了,他不便行走,就在附近人家的院子里,我帶你們過去!”
眾人一聽都松了口氣,只是鄧如蘊卻見滕越還是皺了眉,又問了吳笙一句。
“你哥哥傷的重不重?”
吳笙連道還好,“先前已經止了血了,應該沒事!
他這般說,鄧如蘊才見滕越神色微緩,但卻絲毫不耽擱,這就讓吳笙帶著他們過去。
兩人藏身的地方頗為隱蔽,七繞八繞才轉了進來。
吳笙進了那院子,就朝著一側幾乎要倒塌的柴房里跑了過去。
“哥,哥我回來了!有人來救我們了!我們沒事了!”
他快步往柴房跑去,一邊跑一邊忍不住喊著,房中一時沒有回應,而吳笙上前推開了門,又叫了一聲“哥”,但見房中的人還是一絲回音都沒有,他臉色突然變了一變。
鄧如蘊只見滕越也變了臉色,還沒等張鷹上前,他便一步當先邁了過去。
滕越隨著吳笙的腳步往柴房里快步而去,待進了柴房往里看,只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少年倚在草垛之上,但那草垛他早已靠不住了,身影半側地歪倒了下來,血從他的褲腳流了一地,他無聲無息,毫無應答。
滕越腳下一僵,渾身血液在這一瞬也停滯流動一般。
而吳笙則驚喊了一聲,“哥——”
這一聲瞬間將滕越喚了回來,他忽得撥開了吳笙,三步并作兩步直到那少年腳下。
那些從少年腿上流出來的血,在這間柴房里深到發黑,卻刺得滕越的眼瞳顫抖不斷。
他急急往少年身上拍了過去,“醒醒,快醒醒!”
但少年有點動靜都沒有,只就這么躺著,仿佛早已涼透了一般。
鄧如蘊和張鷹都跑進了柴房里來。
可不知為何,兩人和吳笙一樣,竟都近不到那少年身前,只有滕越跪在了地上,將那少年扯進了懷里,不斷地拍打著他。
“快醒醒,沒事了,沒人再來追了,快醒來。
他似入了魔,就在這幽暗的柴房里,不斷拍打著少年,卻不去探他鼻息,就這么喊著他,好像就能喊醒一樣!
張鷹愣了愣,鄧如蘊也怔住了,可她卻忽的想起了滕越早逝的大哥,好似去世的時候,就是這般年歲?
鄧如蘊倏然回了神,她連忙上了前去。
“將軍,先讓我看看他如何了?人沒有回應未必就是出了事,也許就昏迷過去了!”
可她這般開口說過去,卻見滕越似是聽不見,拍著少年的手抖了起來,他甚至緊緊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滕越只看著少年蒼白的臉上緊緊閉起來的雙眼,無論他再怎么喊,他也無動于衷,就這么冰冷地躺著,怎么都喚不回來。
他心口一陣一陣地悶痛,不由地就喊出了聲。
“哥 哥 ”
就在這時,有個聲音突然出現在他耳邊。
“滕越!”
滕越恍然回頭,才看到了蘊娘的臉。
“蘊娘 我、他 ”
鄧如蘊徑直拉住了滕越的手臂,將他拉開去,“他未必就有事,你先讓我看看!”
這一句才將滕越恍惚的神思瞬間喚了回來。
他這才退開了身,鄧如蘊則一步上前,一手扣住少年的脈,一手探上了鼻息。
“他只是失血昏迷了,還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直從繡囊中取出了一瓶藥來,拔開瓶塞往少年口中灌去。
張鷹幫著她,將一整瓶藥都灌了下去,鄧如蘊則摸到了少年身上。
“傷口是在小腿上嗎?”
弟弟吳笙連道是,“可那傷處不是不流血了嗎?”
鄧如蘊看去,見那處確實不再流血了,可少年的大腿上,卻有一道深傷,傷下腥粘的血還未干。
吳笙倒吸一氣,“哥怎么這里還有一處傷?可他說他沒有傷了,我出門前,他說他沒事了,讓我不用管他了,想辦法去找祖父 ”
吳笙說著嗓音哽咽起來,鄧如蘊的鼻頭酸了酸。
再見滕越聽了這話,一雙鐵拳攥得劈啪作響。
“我該去殺了那施澤友,殺了這些賊人 ”
他牙關都咬了起來,鄧如蘊見他似真的要起身去,她連忙叫了他。
“吳策還有救,你應該先去給他找大夫!”
這一聲直把滕越游走的神思又喚了回來,“對對”,他連道,這邊叫著沈修起了身,兩人直往城中而去。
今日這華陰縣的日頭好似沒有升起來似得,四下里昏昏暗暗,只有雨幕將整座城池籠罩其中。
滕越急速去而復返,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個老大夫,他也探了鼻息把了脈,再聽鄧如蘊說已經給少年服了藥,直道“有救”,先給少年清理了傷口,又施起了針來。
老大夫不欲讓人相擾,一眾人皆退出了房去,只留了張鷹在房中。
但鄧如蘊叫著滕越離開,卻見男人腳下似扎根了一樣,直到拉了他好幾把,才將他拉出了門。
院中雨幕連連,她與他站在檐下,目之所及除了破敗的院落,就只剩下如散落銀針一般刺入人間的雨。
鄧如蘊還拉著這人的袖子,可他卻在這時,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對不起蘊娘,我失態了!
他手下的力氣很重,卻也輕輕地顫著。
鄧如蘊想到他方才的樣子,忍不住也回握住了他。
“ 是想起你自己的大哥了嗎?”
她只這一句,見男人眼中倏然有淚涌了出來,啪嗒一下,砸落進了這被雨淹沒的地上。
滕越深深閉起了眼睛來。
他說是,嗓音啞到幾乎聲音都出不來了。
“我兄長死的時候,就是這般年歲,那天也近黎明,下了瓢潑的雨,我們從翼山百戶所為爹偷了一張輿圖,想要把困在其中的滕家軍救出來,可大哥卻在被人追逐的時候受了重傷,就在那天他 走了!
那是施澤友還在軍中得勢的時候,父親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斷地找各種各樣地機會,給父親安排難為之事,恨不能哪一次父親就直接死在了戰場上。
那年,父親就是被他派去了翼山去尋窩藏其中的韃子,那處山里地形異常,父親剛出兵沒多久,就有一隊人馬陷進了其中。
父親不敢抽身,只怕會被韃子反擊,讓人去翼山百戶所里找那百戶要山地輿圖,只有拿到最詳細的輿圖,才能找到脫身的機會。
可那百戶卻知道父親開罪了施澤友,只用簡略圖糊弄父親,父親連連派兵去要詳圖都不成,最后無奈之際,讓人去家中叫了他們兄弟,帶著銀錢去跟那百戶借圖一觀。
可巧彼時母親不在家,滕起聞訊要帶著錢獨自過去,滕越自來與哥哥形影不離,不肯哥哥一人前去,也跟了上來。
誰料錢送了過去,那百戶卻不肯拿出圖,只反復指使著他們兄弟給他跑腿。
滕越跑了兩次就不愿意再跑了,同他哥道,“哥,那百戶分明是在溜我們!”
但哥哥卻只笑了一聲,“溜就溜吧,能拿到圖也成。”
“可是他只溜我們兄弟,哪有要拿出圖來的意思?!”
哥哥又是一笑,見雨絲混著汗水把他額前的碎發都打濕了,那袖子替他擦了一把。
“阿越別急,隨便讓他溜去,但再來回跑幾趟,我就把他營里還有帳中的路都摸熟了,那百戶放輿圖的地方我也瞧見了!
哥哥說著,順便捏了一把他的臉,笑了一聲。
“你猜哥能不能等到晚上潛進他帳里,把那輿圖給爹偷出來?”
這話一出,小滕越睜大了眼睛。
“哥你好聰明!日后必是大將!”
那時他見哥哥滕起笑了一聲,他道,“哥領了你這話,日后必做大將軍,率千軍萬馬!”
滕越跟著他身后也笑,不由希冀地問了一句,“我什么時候也能像哥哥一樣?”
哥哥立時拍了他的肩膀,“快了快了,等你再多吃幾碗飯,再長大一點。”
兄弟兩人都笑了起來,又繼續給那百戶跑腿去了。
如此這般一直到了晚上,滕越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哥哥也渾身出滿了汗,而那百戶收了他們滕家的錢,卻只在帳中喝酒吃肉,還叫了女子來陪酒,早就把他們兄弟借輿圖的事拋在了腦后。
滕越攥得兩手拳頭發麻,但哥哥卻一點都不著急。
“讓他喝吧,喝得越多越好!
哥哥找了一處放糧草的營帳里,帶著他鉆了進去,又不知從他給了弄了兩塊餅子來,他們兄弟就這么窩在帳子里,啃著餅子,看著外面的雨一直下一直下,從營帳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把幾只沒有落蓋的火把,澆滅得連火星都不剩。
到夜深了,四下昏昏暗暗,雨水將地里的寒氣都引了出來。
夜冷得要命,哥哥就弄了些柴草堆了個窩,讓他進去睡。
“那哥你呢?”滕越問。
哥哥說那百戶快要喝成醉鬼了,“等他鼾聲打起來,我就去偷了輿圖,然后咱們騎馬跑路!
滕越聽到這話哪還能睡,只與他一道,“哥,這等時候,我與你不分開!”
哥哥拿他沒辦法,只好答應下來。
兄弟兩人相依在雨下的帳子里,都不肯睡下,朝著那燈火通明的百戶的帳子不住盯著。
滕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他好似靠著哥哥打了個盹似得,這時哥哥突然出了聲。
“那百戶帳中的人和酒都撤了,燈也滅了,定是睡著了!”
兩人說完,便出了柴草帳,繞開巡邏隊兵,踩著一地的積雨和泥,向那百戶帳子潛了過去。
一切順利地就同哥哥說得一樣。
他早已在被那百戶一遍一遍溜得時候,就把這里的路全都記清楚了,而那百戶帳中放輿圖的地方,他更是了然于心。
滕越守在外面給他放哨,哥哥就趁著門前的衛兵避雨閑聊的時候,直接溜了進去。
他的心也跟著哥哥提了起來,但哥哥進去沒幾息,就揣著那輿圖出來了!
滕越幾乎要歡呼,但他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去。
門前的守衛兵也沒發現他們,他連忙上前迎接。
兄弟二人替父親偷得輿圖在手,都激動地不成,也不顧這雨下得有多大,牽了馬就往百戶所外跑去。
衛所門口的人,知道他們兄弟是來尋百戶的,倒也沒攔著,只是多看了兩眼。
然而他們剛縱馬往外跑去,那百戶竟然醒了過來,再見他們兄弟奔馬往外,才發現輿圖已經丟了。
這百戶一心想要巴結得勢的施澤友,更是知道施澤友想要置他們父親與死地,眼看滕家軍已經陷入了深山中,這是若被得了輿圖,滕家軍必能脫身,屆時他這個百戶可怎么跟施澤友交代?
那百戶當即叫了兵,縱馬就向著他們兄弟追了過來。
雨夜路滑難走,他們兄弟的馬都還尚未長成,如何比得百戶營中戰馬?
身后追來的馬蹄聲,咚咚地在這雨夜里仿若擂鼓,震得人頭皮發麻。
但身后追兵越來越近了,哥哥直道這般不成,忽的將那輿圖給他扔了過來。
“我去引開人,你快快把這輿圖送去爹手里!”
“哥!”
沒等滕越喊住他,他已然駕馬反向跑開了去。
滕越自小便是跟哥哥一同扎馬步、一道打樁子、一起拉弓練箭長大的,哥哥無時無刻不把他帶在身邊,從他出生記事到現在,他早已習慣哥哥就在身側,從不曾離去。
眼下哥哥突然一走,他不由地一慌,下意識就想跟過去。
但哥哥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樣,朝他喊了來。
“快去,爹和滕家軍在等你!阿越,沒有我,你也能獨當一面!”
這兩聲只把滕越渾身勁氣都喊了出來,他抱緊輿圖,握緊了韁繩,大聲應了句“好”,頂著雨就往山里送去。
那百戶的人果然沒能立刻追上來,而他快馬狂奔,待見到爹的時候,蒼駒的腿都要跑軟了。
父親連連拍著他的肩膀道好,一時竟也顧不得許多,這便帶著輿圖進山救人。
可滕越卻想著哥哥,拉起蒼駒就往回跑。
他想哥哥身上沒有輿圖,那百戶不會對哥哥怎樣,他眼下要回去,就把他已經送到了圖的事告訴哥哥。
他們兄弟今次,沒辱父親之命!
他駕著蒼駒,滿身喜悅地往回跑去。
他在荒野里冒雨狂奔,在樹林里高聲大喊,頂著瓢潑的雨縱馬奔馳。
“哥!哥我回來了!滕越今次也能獨當一面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小滕越高興得喊個不停,廣袤無人的山間野地里,除了嘩嘩啦啦的雨聲,便只有他興奮的喊聲。
可他無論怎么高聲呼喊,山間地中一點回音都沒有。
他心下漸漸不安了起來,雨水早就把他的衣裳都打濕透了,他顧不得許多,只抹了一把臉上的雨,催促著蒼駒在此間來回尋找。
他甚至往那百戶所的方向也找了過去,去恰撞見那百戶只瞇著眼睛向他看來,道了一句。
“你們滕家兄弟真是連命都不要了!
他這話說完,轉身就走。
可滕越卻渾身一定,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的不安越發濃重,又駕著蒼駒到處尋去,他的哥哥不見,而哥哥的坐騎亦是蒼駒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不停地在猶如鬼魅飄蕩的山林尋著。
“哥,哥?!”
蒼駒也不停地嘶鳴。
就在他路過一處山坡的時候,蒼駒腳下突然打滑,他連忙拉住蒼駒往后退去,可這時,他目光從那山坡下的山石間掃了過去。
只一眼,他定在了那里
華陰縣破敗的房檐下,雨水打濕了男人半邊臂膀,他眼中也似落入了雨水一般,雨霧彌散開來。
鄧如蘊聽見他顫聲道。
“那山石里面全是血,大哥從這山坡墜了馬,跌在山石上,等我找到他的時候,血都流盡了!
他的大哥,自幼帶著他長大的哥哥,就在這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的追逐之下,尚未長成羽翼豐滿、領兵作戰的大將軍,就這般丟掉了性命。
彼時,雨水還在不斷沖刷著哥哥年少的身軀,將他的血沖走殆盡。
滕越幾乎是從山坡上跳了下去,他倉皇地跪在山石上,不斷地拉著哥哥的手臂拍著他,喊個不停。
“哥,哥你醒醒,哥!”
但他的大哥,再沒醒來。
只剩下他最后留給滕越的那句話,反反復復回蕩在耳邊。
“阿越,沒有我,你也能獨當一面!”
第53章
華陰縣。
雨水從破敗的檐上成串落下, 打在積水的地面水洼里,四散濺出,濕掉檐下人的裙邊袍擺。
鄧如蘊看過去, 星星點點飄入檐下的雨后,滕越低垂的眉眼。
他開口, “那兩年, 幾乎每夜我都會夢見大哥, 就好像,他從未自我身邊離去。”
“而我那時不懂,為什么那么多人要為小人賣命, 不懂大哥為什么就這樣死了, 他甚至還沒長大。”
滕越握緊鄧如蘊的手,她感受得到他掌心傳來的心跳。
她聽見他低聲道, “沒多久,爹也出了事。這似乎是必然的,畢竟這世上小人太多,而他們偏偏又活得很好!
他驀然哼笑了一聲。
“后來我才漸漸明白,世人總是趨利避害, 日子不好過的時候便想著往過得好的地方去,可那等地方豈是好去的?既然到人家屋檐下,便要替人家賣命, 若只賣命也沒什么,非得是回頭去踩留在原地的人, 狠狠地踩上兩腳, 才算是遞上了投名狀, 才能博得新東家兩分青眼,站住腳跟!
他道, “我不怪世人,我只怪自己沒有本事,不能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來,打散了他們,殺一儆百,也好讓那些趨利避害的世人,重新選他們要走的路!
這話咚然落進了鄧如蘊的心上。
她向他看過去,看著他眸光顫動的眼睛。
所以那時,他幾乎沒有猶豫,眼見官府懲治不了欺男霸女的薛登冠,隔日直接躍馬山坡之上,一箭射穿了那賊!
她看過去,他亦看了回來。
他將她一雙手都握緊了掌心之中。
“滕越畢生所愿,保家衛國,上陣殺敵,但也要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馬來,為私報仇雪恨,為公以正世風!”
這話太重了太大了,他從未對任何一個人說過。
可他心里就是這般作想,今日雨中,他把這藏在心里多年的話,說給了她。
他知道他的蘊娘是最難的,正是這人人趨炎附勢,人人白眼向上的風氣,把她死死地壓在下面。
彼時,她得是多走投無路,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家,拖家帶口地去媒婆處為自己討一門親事,只要能護得住家人,哪怕是嫁給瞎了眼的老鰥夫也沒關系。
滕越常常感到后怕,就差一點,就差一點他就錯過蘊娘了。
而蘊娘,就是他見過的最美最好的姑娘。
他俯身近到她臉前,卻見她一雙眼睛紅得像只小兔子,分明他在說大哥早逝的事,她卻眼淚落了下來。
他捧了她的臉,暗覺好笑又心頭酸澀地,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淚。
“我的蘊娘哭什么?”
他問了過來。
鄧如蘊這才發現自己眼淚流了下來。
可眼淚為何而流,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只莫名委屈地搖著頭,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
他卻笑出了聲來,將她直接揉進了懷中。
“好呆,像個小呆兔子 ”
當日,這場大雨把整個華陰縣,角角落落里的污糟都沖刷了干凈。
老大夫整整忙碌了半日,堪堪將吳家大哥兒救回一條命來。
他說人活過來的時候,鄧如蘊看到滕越一口濁氣重重地呼了出來,而后深深地閉起了眼睛。
吳笙撲到了哥哥身前,把頭埋在哥哥懷里,哭出聲來。
只是吳策雖然撿回了命,卻還太虛弱了,想要抬手去攬一把弟弟,哄他一句,可抬不起手也說不出話。
鄧如蘊又給他喂了點藥,少年緩過了些許,不過吳策這狀況是再遭不住追殺了。
施澤友中了滕越的箭,一時間不可能返回華陰,但城中必然還有他留下的人手,若是施澤友還另有援兵,他們總是要麻煩的。
眼見天色不早,雨漸漸停了下來,路上行人如同從地中冒出來的春筍,一時間街市再現熱鬧之聲,滕越見狀便安排了多路人馬,喬裝打扮,護著吳家兄弟撤出縣城。
鄧如蘊則同滕越又扮回了行商的模樣,帶著人手大大方方地從街市上離開。
*
城外。
施澤友肩頭這一箭被拔出去之后,他只覺自己大半條命都被拉出了身軀,還剩小半條命在茍延殘喘。
可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若是先前在城門口,他但凡有晚一息察覺,這支箭只會把他的心口穿出一個孔洞來。
屆時身死墜馬,如今這些圍著他的人,便是留下給他收尸的了。
屬下喂了他些藥,施澤友略略緩了些來。
想到方才的事,他不禁問。
“發現新來的這一行人,是什么人了嗎?”
屬下搖了搖頭,“這些人甚至留意掩藏自身,咱們留在縣城的人手,也有兩處發現了他們,但都很快就都跟丟了,只能看得出來,這次來援助吳家的人手,都是陜西本地的!
這一點施澤友也看出來了,關鍵到底是何人救走了吳家人呢?
眼下吳家人在他手里算是徹底丟了,他回去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跟洪桂交差。
他念及此,忽的將自己肩頭覆著的藥全都撕開了來。
再次的疼痛令他渾身戰栗,屬下更是大驚。
“將軍這傷如此重,不用藥何時才能好?”
“但我這傷若是早日好了,回了京城可就更沒有失手的說辭了!”
他把藥全都撕了干凈,就把這傷赤在空氣之中。
他得留著這傷口給洪桂看,用這實打實的苦肉計,至少讓洪桂不要責罰于他。
至于這次救走吳家的人,他覺得來人好似不只是奔著吳家來的,似乎還是奔著他、奔著殺他來的。
施澤友不免又想起了那支殺意騰騰的冷箭。
他在陜西多年間確實得罪了不少人,但看這次來人中,那領頭將領的身形,看起來似乎并沒見過。
但那人舉手投足似是個年輕人,他這年歲沒怎么見過后生之輩也正常,可是誰家的后生之輩有這樣的本領,還對他有這般濃重的殺意呢?
念及此,施澤友忽然想到了一人——
滕越?滕溫禮的次子?
他早就聽聞此子在寧夏軍功卓著,如今年紀輕輕就是三品武將。若真是他,這一切就說的通了。
他和滕家,可是有著舊仇。
但施澤友并沒有證據證明來人是滕越,自然他沒證據,也能去洪桂面前告上一狀,可卻聽說去歲,這滕越同恩華王府對抗了一番。
而九千歲想要在軍中扎下人手,也正同恩華王府對著來,先前他聽說,九千歲還想要拉攏與恩華王府不對付的滕越到自己手下,只是此子調去了西安府的都司衙門,一時還沒找到機會。
大太監看上了滕越,他再沒有證據地狀告滕越,只怕非但無效,還會引得大太監叔侄不滿。
不管是不是滕家人,這口氣施澤友也只能憋著、不能出口。
肩上的傷痛得他冷汗出了一陣又一陣,神魂都要飄到荒野里去了。
可想起滕越,心下又不安了起來。
此子已是手握兵馬的大將,而他這里卻還沒有完全攀上大太監這棵大樹。今日之事若真出自滕越,只怕此子想要殺他之心不是一點半點。
若真如此,他豈能坐以待斃?
施澤友捂著肩頭焦躁地站起了身來,看著房外雨勢漸歇,但云層卻重重疊疊地聚攏在頭頂方寸天空。
他皺眉深思了一陣。
*
縣城街市,雨停之后行人都冒了出來,熙熙攘攘,街市兩邊討價還價、叫賣不停。
一行人才走到一半,就有侍衛過來回信,道是吳家兄弟都已經安穩出了城,先前孔徽的人接了吳老將軍夫妻,眼下又派了人手過來,把吳家兄弟也接走了。
“ 說是讓將軍不用再擔心,等您和夫人離了華陰縣城,便往孔將軍附近的田莊里去,王將軍也在,屆時一起商討安頓吳家人的事!
這話說得鄧如蘊都大大地松了口氣,滕越笑著點了頭,讓侍衛回信去了,自己則看了身側大松一氣的人,心道她倒是替他緊張的很。
只是若是被她見到他出關打仗,豈不是更提心吊膽?
可想到她這般替他上心,男人嘴角不由就翹了起來,她總還是待他,比旁人緊要的多的。
這么想著,就聽見路邊有小販同人道了一句,“ 這狗雖然老,但有個本事,能聞得出山里的各式草藥,要不是瘸了一條腿,且不肯賤賣呢,你買不買?”
顯然來詢問的人對草藥不敢興趣,說,“你這價錢,若這狗能尋得金子還差不多,草藥多半又不值什么錢。”
那人說完就走了。
滕越卻轉身拉了鄧如蘊的手,“蘊娘要不要買條狗?”
鄧如蘊正同沈修說著,華陰縣的水晶餅做得精致又好吃,正好路邊有個小鋪子在買,剛買了兩塊回來,
鄧如蘊正要品嘗一番,滕越已經拉了她問了過來。
鄧如蘊家中還有好幾條老狗,倒也不必買什么狗,她干脆給他遞了一塊水晶餅過去,他道,“真不買嗎?我聽攤主說這狗子能辨識草藥。”
這話一出,鄧如蘊愣了一下。
她倏然回想起了什么,轉身往那賣狗的攤子上看去。
那賣狗的攤主眼見一連幾日,這狗都賣不出去,照著狗的腦袋打了一巴掌。
狗子嗚咽一聲低了頭。
但下一息,它忽然看到嗅到了什么,抬頭朝著街市中央叫了起來。
這一叫把路邊兩個路過的姑娘驚得踉蹌了兩步,少不得朝著狗主人瞪了眼。狗主人尷尬連聲道歉,再看地上的老狗狂叫不止,拿起鞭子就要抽。
然而他這一鞭子還沒下去,有人忽的跑上前止住了他。
那是個商戶打扮的女子,但女子跑來一下抱住了地上的老狗。
“大福?!大福是不是你,大福?!”
狗子被她抱住,狂吠中帶上了嗚咽之聲,不停地蹭著女子,回應著她。
滕越連忙俯身問去,“蘊娘認識這狗子?”
鄧如蘊見這條狗身形瘦削,腿上還有傷勢,眼中卻似蓄了淚一般,嗚嗚地朝她低聲叫著。
鄧如蘊眼淚都快流了下來,她連連道是。
“這是大福,是我哥哥出關采購藥材時,帶在身邊的狗!”
蘊娘的哥哥幾年前沒了,可狗且出現在了這華陰縣的街市上。
滕越立時讓人拿錢把狗子買了下來,不等鄧如蘊開口,他就當先問了那攤主。
“你這狗是從哪得來的?”
攤主見他出手大方,也跟他實話實說。
“這狗到我手里還不到一年,是去歲我在西安買的,至于那賣狗的是什么人,我就不曉得了,那人有四五十歲,只道這狗會辨識草藥,若不是時常犯事,才不會賣!
關于大福前面的主人,攤主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
鄧如蘊則又問了一句,“你確定是在西安?”
攤主說沒錯,道就在西安城的集市里。
但鄧如蘅是在關外沒了的,大福也跟他去了關外,怎么短短幾年竟到了西安城中。
鄧如蘊抱著大福愣著,滕越卻攬住了她的肩膀。
“會不會,你哥哥其實并沒有 ”
話沒說完,鄧如蘊眼淚都落了下來,但落下眼淚后的那雙眸子凝亮發光。
“哥哥當時尸身久久找不到,嫂子親自出關去找,找到的時候,尸身有些分辨不清了,只靠身上掛著的石珮,才勉強辨認了出來,但那會不會,其實不是我哥哥?!”
鄧如蘊說著連聲叫了大福,“大福大福,你知不知道,哥哥還活著嗎?他還活著嗎?!”
大福說不出話,只能汪汪叫。
鄧如蘊卻不禁抬頭看向滕越,“你說大福說的,是不是哥哥活著!”
滕越俯身,將她和大福都抱在了懷里。
“一定是,一定是。只大福這名字,是不是福大命大的意思?舅兄他一定也一樣!”
他的哥哥已經沒有了,可若是蘊娘的兄長還在,滕越只覺自己比誰都高興。
只是不知道,若是蘊娘的兄長還在世,曉得他從前對蘊娘不好,會不會生氣把她帶走
但此刻,滕越摸了摸鄧如蘊的肩膀,又摸了摸大福。
他道,“我帳下就有擅養狗的,回頭讓他們好生給大福調理一番,再帶著它每日在西安的街市上來回走動,興許會有收獲!”
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鄧如蘊重重點了頭,“好!”
大福離了那賣狗的攤主,又到了鄧如蘊臉前,尾巴直搖,鄧如蘊則抱著大福不松手,一直抱著它在懷里,出了華陰縣城。
*
潼關衛附近,孔徽田莊。
滕越一行趕到,王復響已經在門口等了好久了。
“怎么才來?滕越你受傷了,怎么還坐了馬車?”
他見馬車在,趕緊上前來問,卻見滕越從車里大步跨了下來,身形利落并無受傷的樣子。
王復響上下打量完,疑惑道了一句,“你又沒受傷,坐什么矯情的馬車?”
滕越聽他說完就瞪了過去,“難道我夫人也要在雨地里騎馬?”
他說完,王復響訝然,“弟妹也在?”
他驚訝,鄧如蘊卻在馬車里,抱著大福手下有些出了汗。
王將軍又在啊 她真怕他腦子靈光乍現,把她從前的事想起來。
她一時沒下車,滕越倒是想起了什么,直叫了王復響。
“我這邊沒事,一會再去尋你們,你先走吧!
王復響不好守在人家滕越夫人的馬車前,等人家下車,只好先離開了去。
鄧如蘊暗暗松了口氣,聽到他腳步聲遠了,才下了馬車,連忙抱著大福往孔徽給他們準備的院落去了。
孔家這處田莊闊達,四處也收拾得干干凈凈,從外面看是個尋常田莊,內里卻頗有乾坤。
鄧如蘊給大福喂了些水,見大福一直圍著她腳下轉個不停,心里說不出的欣喜,會不會真的就像滕越說得,她也能把哥哥找回來呢?玲瑯那小家伙到時候是什么反應呢?
她收整了一番,換了衣服,心里雖然高興,卻也怕王將軍把她認出來,只好在心里思量著過會避著他些。
滕越同孔將軍和王將軍等人,與吳家人一起商議接下來的去處。
以洪桂追殺的勢頭,就算是回了吳家老家也不會安穩,還是先找個地方避上一段時日。
眾人商議了些時候,天色就暗了下來,但吳家人劫后余生,這一頓晚飯必得隆重。
孔徽早就讓人備辦了飯菜,此間沒什么女眷,只有鄧如蘊和吳老夫人兩人,都是歷經生死的人倒也不拘什么規矩,都一道坐了下來。
鄧如蘊自是跟著吳老夫人坐了,但席間卻見王將軍偷偷看了她好幾眼,但天色暗了,房中燈火也沒挑的太明,鄧如蘊和他離得遠,料想他也看不出什么來,悶頭吃飯。
只是吃過飯,她就趕忙回了孔將軍給她和滕越準備的院子。
倒是滕越見她回來的著急,還問了她兩句,鄧如蘊自是說沒什么,只是有點累了。
滕越送她回了院中,讓她好生歇歇,但一轉身到了院門口,卻見王復響找了過來。
滕越見這廝喝了幾盅酒臉上有點紅,開口道。
“遇川,我能不能跟你商量個事?”
滕越瞥他,“你有什么事?難不成也想到西安來?”
沒等王復響開口,他就說不成,“寧夏總得留點能打仗的人,不然下次韃子再來犯,闖入關來就麻煩了!
王復響倒也想回西安,但他今次說得不是這個。
他小小清了一下嗓子,小聲道。
“我自上次見了弟妹,回去總是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見過她。這事鬧得我頭疼,你看能不能讓我跟弟妹說幾句話,好歹讓我回憶清楚些!
他這話一出,滕越就挑了眉。
“你什么意思?”
王復響也是腹中有點酒了,沒察覺滕越的臉色,只道,“我就跟她隨便說幾句就行!
話音沒落,人已經被滕越直接給按到了路邊的墻上。
孔徽正到附近,見狀快步跑上前來。
“這廝又干什么了?!別打別打,他是不是又喝多了?”
王復響一臉委屈,“我就是想不起來,頭都快想破了,也想不起來。就想跟弟妹說幾句話回憶一下,又不是要干什么壞事!”
他這狀況孔徽倒是知道,連忙跟滕越道,“他確實想了好幾天了,遇川你也知道,他這人就愛鉆牛角尖,要不就讓他跟弟妹說兩句?”
王復響在旁點頭,看著滕越還道了一句。
“也不只是想不出來,我總還覺得,她好像還和你有關似得!
滕越皺了眉。
蘊娘是說了,從前見過他,卻只是在大街上而已。但她可是個愛撒謊的,沒準那話是在糊弄他。
他手下松了王復響,呼哧地生了幾息的氣,然后才道。
“我得先問問她的意思!
他轉身回了院中房里,把這話同鄧如蘊說了。
鄧如蘊一聽,汗毛都要立起來了。
她跟王將軍不只見過那一次,還有一次,她假扮成衛所的兵,跟在滕越身后的隊伍里,王將軍突然冒出來,還跟她說了幾句話,話說完,那王將軍還瞧著她道了一句。
“滕越怎么招了你這么個男生女相的兵?”
彼時鄧如蘊的汗毛豎得同今日一樣。
這會她直搖頭。
“算了吧,先前的事王將軍也不是故意的,況我,其實有點怕他!
她不愿意,滕越豈會勉強?只見她確實有些害怕的模樣,想到她先前連自己都有點怕,不由軟了聲。
“那就不見,我給你打發了。”
男人說完,出了門去,鄧如蘊從窗縫里聽見他把王復響給拒了回去。
誰料這王將軍竟還不甘心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長得不丑吧?弟妹若是多看兩眼,只怕還覺得我長得不錯呢,你就讓我見見 唉,你怎么打我?”
院外亂了起來,鄧如蘊只聽滕越道,“你這廝再糾纏,我還打你!”
孔將軍在旁連聲勸架,“別打了,別打了!”
王將軍含著哭腔和委屈,“滕越你變了,你真變了,自從娶了妻我都不認識你了,你怎么能這樣 ”
三個人在院外打成了一團,鄧如蘊卻在房中忍不住撲哧地笑出了聲來。
她小聲抱歉道,“對不起了王將軍,你就別想了,不然還得再挨打!
她越說越好笑,房中沒有旁人,只有她笑個不停,引得大福圍著她來來回回轉著。
她咯咯笑著把大福抱了起來,往一旁的梳妝臺前坐過去。
只是她坐了過去,一轉臉卻在那梳妝臺上的銅鏡里,看到了一個笑逐顏開的面容。
鏡子里的姑娘滿眼都是笑意,露著雪白的牙齒,紅潤的嘴巴都笑得合不上了。
鄧如蘊一眼看了過去,倏然頓了下來。
鏡子里的人是她嗎?她怎么笑得這么開心?
笑得 都有些陌生了。
鄧如蘊笑意滯在了臉上,她好像不知不覺間,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54章
當晚滕越回來的時候, 鄧如蘊都快睡下了。
她剛洗漱完,只穿了中衣坐在床邊收拾衣裳,大福乖巧地窩在她腳下。
男人還沒進門, 渾身的酒氣就飄了進來,把大福都引得起了身, 跑去門前探看, 鄧如蘊也放下東西走了過去。
“將軍喝了這么多酒?”
滕越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酒氣重了, 連忙退出門去,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番,見鄧如蘊和大福站在簾后看過來, 才低頭抱歉道。
“是喝得有點多了, 我身上酒氣還重嗎?擾到你了嗎?”
早春的夜風如同井里的水,浸得人遍身泛寒。鄧如蘊搖頭讓他先到房里來。
“小心染了風寒, 進來喝盞熱茶壓壓酒吧!
她轉身給他倒茶去了,大福嗅著滕越,朝著他小小地叫了兩聲。
滕越見了,不禁俯身摸了摸大福黃絨絨的腦袋,然后老老實實地坐在桌邊, 等著妻子的茶。
鄧如蘊給他泡了一杯熱茶,又往里面放了顆有解酒功效的丸藥,端到了桌上來。
滕越看見茶盅里還有她親手制的藥, 便醉眸含笑地端起了茶盅。
“蘊娘給我泡的解酒茶,我要全都喝了。”
他說完這話, 一口就喝了下去。
但茶水滾燙, 他突然喝了這么一大口, 這一口熱茶入了嘴,連鄧如蘊都嚇了一大跳。
“呀, 水太燙了,你快吐出來!”
顯然慣來愛喝冷茶的滕越,也被這滾燙的茶水驀然燙到,但他卻不肯吐,可也咽不下去,就留著這口茶在舌尖口中翻滾。
鄧如蘊見他咽不下去,又死活不肯吐出來,不知道他這是犯什么毛病,急的忍不住上前拍了他的下巴。
“你倒是吐呀!嘴巴都要燙壞了!
可他就是搖頭,任鄧如蘊怎么拍也沒用,反而一仰頭,將這口熱茶咽了下去。
茶咽下,他才略略張了口,口中的溫度熱得驚人。
鄧如蘊也驚呆了。
男人卻嗓音低低地笑了起來,酒氣在他唇邊浮動。
“蘊娘給我泡的解酒茶,我才不吐出來。你不知道那兩人都嫉妒我,他們一個不招妻子待見,另一個妻子更是還沒過門,我卻不一樣,連出門辦事,蘊娘都陪在我身邊。所以我不吐出來,我非要喝下去,這是他們都沒有的解酒茶。”
這絲毫不通的道理一說,連大福都朝著他疑惑地叫了兩聲。
“汪汪?”
“真喝多了?”
鄧如蘊還真就沒見這人這般醉過,不可思議地眨著眼睛朝著他看過去。
可她這樣盯著他看了過來,他本就醺然微紅的臉上,竟泛起了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來。
然而下一息,鄧如蘊臉前忽的天旋地轉起來,等她驚詫地回神,發現她和滕越的位置瞬間調轉了過來。
她已被他困在了圈椅之中。
他滿身的酒意與滾燙茶水中的茶香一起涌了來,滿室靜謐,只有大福興奮地來回竄在兩人腳邊,尾巴甩到飛起。
而鄧如蘊已經察覺不到大福了,她只看到那酒意熏染的英眸此刻近到了她臉前,男人嘴角的笑意與他方才吞下熱茶的滾燙,一起抵在了她唇邊。
他輕咬淺啄著她,低啞的嗓音傳到她耳邊,“我沒醉,我只是覺得自己比他們都幸運 ”
說著,他舌尖撩動著深探其中,這話后面還有兩句,已然隨著他都融進了她的唇舌之間。
“ 因為我有你。蘊娘,我們都要好好的才是。”
大福似是應上了他的話,輕聲咬叫了起來。
溫暖的房中,鄧如蘊在這一刻也似被酒意包圍,于他的唇舌撩動之間,嘗到了些許不該到來的迷醉與甘甜。
*
西安,滕府。
林老夫人已經三晚都沒怎么睡下了。每每閉起眼睛,還未能沉入睡夢,就被一陣快刀利劍從淺夢中狠狠地扎醒過來。
如此反復,她干脆放棄了睡眠。今夜便是如此,她披了衣裳從床上坐起來,讓守夜的丫鬟不必跟隨,獨自挑著燈,往家中的小祠堂走去。
小祠堂就在滄浪閣后面不遠。
她腳下扭傷還沒徹底好過來,走幾步便要停歇一番,這般走到小祠堂門口,身上浸透了夜里的寒。
吱呀一聲,她打開小祠堂的門走了進去。
高闊的堂內只有少許幾塊牌位,可林老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前面的丈夫滕溫禮和長子滕起的牌。
她跛著走上了前去,緩緩拿出帕子,輕輕擦拭著兩塊牌。
夜深寒重,將這僻靜的小祠堂越發襯得空曠寂寥,林老夫人擦著那兩塊牌,忽的將兩塊牌位齊齊抱進了懷里,蜷著身子跪在了蒲團之上。
低低的泣聲在堂中響起,不知過了多久,才在黑夜中消弭了聲音。
林老夫人重新把兩塊牌位放回了案上,而她則跪在蒲團上似入定了一般。
當年,要不是她非要爭一時之氣,也不至于害得丈夫和兒子命喪黃泉
最開始,丈夫滕溫禮和施澤友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后來兩人分別帶兵,也一道立過功。施澤友總比滕溫禮混得更好一些,始終高他半階。滕溫禮雖然羨慕,卻也各憑本事,沒有什么。
但那年,施澤友帶兵出戰的時候突然失利,稀里糊涂犯了軍中大忌,一下折損掉了手下半數人馬。軍中起先還不知道,但紙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施澤友必要遭到軍中責罰,多年累積的軍功不算不說,官位只怕也要一擼到底。
他心里惶恐不安至極,找到了滕家門上。滕溫禮自然也可惜他即將遭遇此境,也替他想了些辦法,可這些辦法對于施澤友犯的錯來說,只能勉強讓他不至于跌得太慘,但犯了大錯,沒了官位,往后是不可能再起來了。
然而正巧的是,滕溫禮卻就在幾日前立了個大功,他帶著人剿了一伙藏匿多時的土匪,發現這伙土匪竟是關外韃子假扮。滕溫禮為了拿下這伙人險些丟了條胳膊,丟掉半條命去。
但這樣的大功立下,只等報上去不時就能升遷。
彼時,林明淑只怕丈夫這條胳膊保不住,讓娘家幫忙請了五位名醫過來給他治傷,“為了立這功,胳膊都要不保了,我倒是看看朝廷能給你升什么官!”
滕溫禮連連勸慰妻子別擔心,還笑道,“我這胳膊還是能好的,官咱們也能升,兩全其美!
誰料這話說完沒多久,軍中突然有人來給他們報信,說這功勛有人報上去了。
夫妻兩人皆是一驚,再一問才知道,報上這功的人竟然就是施澤友,施澤友頂了滕溫禮,給他自己報上了這大功。
他自己失禮犯錯的事情當然也遮不住,但將功補過,軍中對他沒升也沒貶,他的位置就這么保住了。
施澤友做了這樣的事不可能瞞得住滕家,他第二天就拿了一千兩銀子到滕家來。
他上來就把自己頂了滕溫禮報了功績的事情說了,“滕兄別怪我,愚弟實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恰還有人看我不順眼,要拿此事害我。我只有領了你的功才能平了這樁事,我把家底都掏給你了,你就讓了我吧!
滕溫禮彼時臉色都青了,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若是再反口說出功不是施澤友立下的,施澤友豈不是又添一罪,到時候莫說是官位擼干凈,只怕還要被重罰。
滕溫禮心中憋悶,卻也默然認了,可林明淑知道此事卻不愿了起來。
“你等了這么多年,舍了半條命才立下的功,就這么被他占了?我們家是差這一千兩銀子嗎?差的就是這么一個苦等多年的機會!
她不愿意吃下這虧,恰滕溫禮這條重傷的手臂傷勢反復起來,竟有些要廢了的勢頭。
若是一旦他這條胳膊廢了,往后也難以有什么再升遷的機會,位置多半就定在他最后立功的這一次上頭。
而這軍功卻又被施澤友搶了去,滕溫禮丟了胳膊還沒了功勛,只有那施澤友打發來的一千兩銀子,還有什么用?
彼時林明淑亦年輕,再受不了這般狀況,不等滕溫禮同意,直接將此事告到了軍中。
此事一出,軍中細查,果然發現那施澤友犯了大錯在先,冒領旁人軍功在后,兩件都是必須處罰的大錯。至此,他的錯處再是遮掩不住了,當即被削去了官職,人手也歸到了滕溫禮的手中,而他則被貶去了更偏遠的甘州地界,做了個總旗。
滕溫禮立了大功,自是升遷不在話下。而他這條胳膊,林明淑費了好一番工夫給他醫治,也總算是保了下來。
至于那施澤友,她沒再見過,彼時也以為,往后沒什么可見的了。
誰曾想,那施澤友去了甘州的第二年就立了個小功,接著攀附上了貴人,貴人提拔他兩年之內連升四級。
等到他再出現在滕家人面前的時候,眼中的恨意閃爍,嘴角冷笑連連,再不是往日模樣
不過最開始,她以為這施澤友不過是小人之恨而已,大不了在他手里吃點虧,讓他出出氣也就罷了。
可小人之恨,尋常人怎么能以常理度之?
他不久再次攀升高位,就坐到了滕溫禮頭上,滕家至此就沒了寧日,他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報當年之“仇”。
偏他位高,上面還有更高位的貴人挺著他,滕家只被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滕家也不得不到處打點,想要與他對付一番,但銀錢都快使盡了,卻只看著那施澤友越加風光越加跋扈。
直到有一年,滕溫禮連手下的兵都要養不起了,軍田被施澤友的人占了去,朝廷給的錢也發不到手里,那年恰起了一場時疫,手下兵將好些都中了疫病,可滕溫禮這個做將軍的卻連藥都給他們弄不到,而施澤友還不斷派滕家軍,往深山老林的險境里面去。
林明淑心恨卻也無計可施,只能讓長子滕起帶著次子滕越留在家中,自己抱著尚且年幼的滕簫,準備賣掉家中幾處田莊田畝籌出錢來。
那年,連陜西這等干旱地界都雨水不斷,一場又一場的雨下得人心慌。
她先賣了兩間田莊,籠攏算了算錢還不夠,又抱著滕簫一路往南去。
可天氣在連綿的秋雨中轉涼,孩子遭不住顛簸,一下子病倒了。那會她帶著孩子停留在一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客棧里,附近只有個赤腳郎中竟還沒在,她把身上帶著的藥都給懷抱里的女兒喂了,可到了夜間孩子還是發起了燒來。
她急的發慌,抱著孩子在客棧里來回走動,掌柜的跑來看她,見她手足無措,忽的想起了一樓住了位年輕的婦人,剛采買了些藥材從此路過,說不準略通岐黃之術,能幫孩子看一眼。
林明淑也顧不得冒昧了,抱著女兒就上了人家的門。
那果然住了個年輕的婦人,房中還堆著剛從外地采買回來的藥材,見她懷里的滕簫燒得幾乎暈厥了,連忙讓她把孩子快快放到床上。
她先是給孩子搭了脈,又細細摸了摸身上溫度,便拿出了藥來。
林明淑也不知她這都是些什么藥,散丸膏丹地用下來,女兒的高燒還真就退了。
她大松了口氣,夜深房中只有兩支蠟燭搖晃著,她也瞧不太清楚那年輕婦人的面相,她欲給人道謝,人家卻擺手說夜還長,孩子接下來會不會發燒也未必。
“但你就帶著孩子留在我這兒吧,我替你看著些,若有癥狀也能及時應對。”
這話說得林明淑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這世上也不只是有施澤友那樣背信棄義的小人,也有這樣萍水相逢卻愿意盡力相幫的好人。
她眼淚流個不住,就像這秋夜里的雨一樣,訴不盡的苦楚。
那年輕的婦人給她遞了一沓干凈帕子過來,“你哭吧,這些盡夠用了!
她聲音在夜雨里輕飄靈動,這話引得林明淑想笑,卻哭得更止不住了。
這些年被施澤友這等小人折磨得憋屈,到處無人訴說,此刻面對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反而一股腦地全都說了出來,她邊說邊哭,還忍不住狠狠地咒罵那小人不得好死。
那年輕婦人聽著聽著也生了氣,幫著她一起罵了起來。
兩人越罵越起勁,眼見滕簫一夜還算平穩,林明淑干脆跟掌柜的要了酒來,就趁著這雨夜的不寧,將多年的憋屈發泄個痛快。
那人也跟她一起喝了不少下去,說起自己家中也有糟心事,但話還沒起頭,她已快醉過去了。
林明淑還要拉著她喝,她卻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來。
“你家將軍是保家衛國的將領,不能讓他和手下的兵吃了虧,我就這二百兩雖然不多,但你拿去買藥還夠用!”
她當下時疫雖然看著兇猛,但也不是沒藥可解,說著跟她道了幾個方子,囑咐她撿其中緊要的藥來買。
“必能渡過難關!
她說完,腦袋一沾胳膊,就面見周公去了。林明淑見她呼嚕都打了起來,心下發酸又好笑。
“妹妹倒不當我是騙子,還肯給我錢。但凡我往后緩過勁來,這錢十倍還給你。”
林明淑心里暖得發燙,她拍了她的肩膀,“妹妹別睡,你我不若義結金蘭吧?”
睡著的人含混地說著好,卻又打起了呼嚕來。
天快亮了,這一夜快過去了,滕簫安安穩穩地一點病都沒再起。
林明淑也在酒中困倦起來。
誰料就在那日,家中快馬加鞭地遞了信來,說家里出事了,長子滕起被人追逐,在山坡石地里墜了馬。
她聞信簡直暈厥了過去,再顧不得旁的,抱著滕簫,天沒亮就往家中趕了過去,甚至沒來得及同睡著的人打一聲招呼。
而她冒雨飛奔回家,卻見家中只剩下滕越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庭院中央,看著棺中他長兄冰冷的尸體,然后轉身看見她,砰得跪了下來。
這一下幾乎把她的心都跪碎了。
她只聽見他嘶聲道。
“娘,我把大哥 弄丟了 ”
*
深夜的黑快要燒盡,只剩下天邊還有些殘余的漆黑令人恐慌。
往事不堪再回首多看一眼,林明淑只有跪坐在蒲團上,才能心靜片刻。
青萱尋了過來,在祠堂外叫了她,“老夫人,二爺那邊傳了信過來!
她立時將青萱叫了進來,“遇川那邊怎么樣了?”
青萱連忙道,“二爺說一切安好,吳家人已經都救下來了,那追殺吳家的施澤友,則被二爺一箭射穿了臂膀,逃走了!
前面的話令她稍稍安心,但后面這句卻讓林明淑倏然一驚。
“遇川射了那姓施的,重傷了他,他卻逃了?!”
青萱點頭,林明淑卻身形一僵。
“這 ”
小人之恨,豈能用常理度之?
若是那施澤友察覺是滕越所為,哪怕只是猜到,只怕也絕不會善罷甘休。暗地里,還不知要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林明淑頓覺胸口都要喘不上氣了,身形也搖晃不停。
青萱驚到,連忙大聲往外喚了人,讓人取了水又取了藥,給老夫人盡數服了下去,人才堪堪緩了過來。
滄浪閣。
林明淑躺在榻上渾身發涼,任是丫鬟燒起了火盆也無濟于事,但火盆的光亮卻刺著她的眼睛。
那施澤友如今已經攀附上了大太監的侄兒洪桂,做了那大太監帳下走狗。
他本就心狠手辣,又有大太監做了個背后之人。而那大太監九千歲執掌著半個朝野的權柄,乃是小皇帝的心腹,往后幾十年這天下盡在他手心之中。
若是被那施澤友狀告,得罪了大太監,滕家哪還能有翻身之日?
她曉得遇川因他父兄之死心中有恨,再不肯同這般勢力一道而行?蛇@世上小人當道,這便是王道。
當年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得罪了施澤友,哪里會有滕家險些家破人亡?
如今滕家還想要斗得過那施澤友,就只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也同施澤友一樣,上了那九千歲大太監的船。同在一條船上,只要滕家還算有用,大太監就不可能對滕家下殺手。
遇川是不會做攀附之事的,所以為今之計,就只有替他娶得那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永昌侯爺早年對大太監曾有過恩惠,大太監一直記在心中,如今得了勢,最是對這位從前的恩人提拔連連。
雖然章貞慧只是永昌侯的侄女,但也是永昌侯爺過世的弟弟膝下唯一的孩子,總是多有顧念。而章貞慧沒了爹娘,孤身一人,伯父便同她父親一樣。
只要滕家能跟永昌侯府聯姻,那就算是不聲不響地搭上了大太監的船。
有了這層關系,施澤友還能對滕家怎樣呢?
天漸漸亮了起來,府內四下里都有了走動的人聲。
林老夫人也從黑夜的驚恐中緩了過來。
她慢慢飲下了一杯茶,叫了青萱過來。
“先前不是讓你去楊家打聽,章四姑娘還有多久到西安府嗎?可問到了?”
青萱應是。
“楊家人說已經傳了信過來,說是再過三日,章家四姑娘就到了!
這話一出,青萱就見老夫人神色一定,接著深吸一氣,緩緩吐了出來。
第55章
滕越同孔徽、王復響以及沈言星商議著, 把吳老將軍一家藏在西安府下面的縣鎮里,一來西安人多不顯眼,二來離得近也能有個照應。
但為了防止吳家人被洪桂和施澤友他們找到, 滕越和孔徽他們準備制造些障眼法,分幾路扮做吳老將軍一家的模樣出沒, 把視線都擾亂, 人自然就找不到了。
滕越先回西安露了個面, 還去都司衙門當了一日差,翌日便以去下面的衛所為由頭,親自護送吳老先生一家, 順帶著打上障眼法。
他不在家中, 鄧如蘊卻被青萱請去了滄浪閣。
林老夫人又細問了一番滕越與施澤友遭遇的狀況,聽聞滕越并沒有在施澤友面前暴露, 并沒有什么安慰,仍舊皺著眉。
但此事她已有了思量,便就只問了吳家人如何,鄧如蘊跟去有沒有受傷之類,鄧如蘊也都說給了她, 她道自己沒受傷,只是吳家的大少爺吳策傷得有點重,要細細養些日子。
提及吳策吳笙兄弟彼時的狀況, 林老夫人眼眶微微泛紅,半晌才道了一句, “世道如此, 能留得命在已經不容易了, 往后那孩子否極泰來,自然有好的時候!
鄧如蘊曉得她想到了滕越的大哥, 她不便多言,只道是。
林老夫人卻同她說起來,“這次不管是言星還是吳家人,都多虧你的藥救命。實在沒想到你的成藥做的這么好,我那生藥庫房里放了許多好藥材,可到了緊要的時候,卻未必能立時用上。我已經讓庫房的白筍把生藥挑出了一部分來,你拿去制了成藥,比我只留在庫房里強。”
她說著,從袖中取了個單子來,里面密密麻麻的寫著的,正是白筍從庫房挑出來給她的生藥。
鄧如蘊略略看了一眼,便趕忙將這單子推了回去。
“這實在是太多了,而且您的藥材都極貴重,我不能收!
若林老夫人只給她這單子上的四分之一,她厚著臉皮也就要了,畢竟這些好藥材她可沒那么好弄到,但眼下給的實在太多了。
鄧如蘊搖頭,同林老夫人道,“您的好意我領了,其實我也沒做什么,您這些藥材收起來吧,可以尋研春堂這般藥鋪的師傅替您制成成藥,用起來方便!
她不欲要這些藥材,林老夫人不由地多看了她兩眼。柳葉眉下她眼眸清亮如泉涌,她曉得她鋪子剛開起來,手頭緊得很,連進藥材的錢都有些不夠,但她既沒同她,也沒同滕越開過口。
林明淑看著姑娘,想到了她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已應了媒婆給她說得那瞎眼鰥夫的婚事。
她才剛十七,卻要去嫁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鰥夫,那鰥夫還提了條件,雖可以幫她護看家小,卻要她必須給他生個兒子。她彼時走投無路,一句話都沒說就點頭應了。
那么年輕的姑娘,只為拖著一家老小過日子,就這么心甘情愿地跳進火坑。她那會就想,這契約同這樣的姑娘簽下,她一定能幫她完成。
可滕越雖然不是什么瞎了眼的鰥夫,自己這一張契約,卻也不是什么能說得出口的好事。這契約約莫等不到三年了,她該再多給她些東西,多給她些錢
林老夫人想了想,她拿過那張單子,將紙對半折起,用手撕開了來。
她把其中一半再次推到了鄧如蘊手邊。
“這樣總是不多了,你就收了吧。”
她又把單紙推來,鄧如蘊微頓,抬頭看到林老夫人跟她頷首。
“行醫制藥乃是懸壺濟世之人,我從前也受過旁人恩惠,這點藥材就當是我對于杏林中人的敬意,你拿去能救治更多人,你自己也能賺點錢,手里寬敞些,不至于過得緊巴巴的。就不要推辭了!
她抬了手,不許她再推辭,“收下吧!
鄧如蘊見林老夫人說完,就把候在外面的白筍叫了進來,“你去把庫房里的藥材都帶著夫人取了!
白筍規矩行禮,朗聲應下。
事已至此,鄧如蘊也沒什么不能要的。
她眼下手頭確實緊,而且好藥材沒那么好買,從前秦掌柜也只能弄到些便宜藥材來,但凡品相好一些的,只肯給大藥堂供藥。
她正愁沒有合適的門路,林老夫人就送了上來。
鄧如蘊捏著那半張單子,鄭重給她道了謝,“多謝您了,待我用這批藥材制成成藥,您若不嫌棄,必先給您送上一盒子來!
林老夫人如今對她的成藥很是信服,聞言笑著道了好。
“那我可就等著了!
鄧如蘊把這批藥材送到玉蘊堂的時候,秦掌柜都驚呆了。
“這么好的藥,您可花了不少錢吧?瞧這品相,還有些是從南方買過來的?”
林老夫人這些藥不光貴,貨源都是來自各地,同西安府里藥市上倒賣了幾手的可不一樣。
這些鄧如蘊就不告訴秦掌柜了,只問了他這些日生意如何,請來的幾位藥師,照著她給的方子,藥做得怎么樣。
“自然是沒您親手做的好,可也比咱們西安府同價位的成藥,好了不知多少,還是您的方子得力!”
秦掌柜說著眉開眼笑的,他從前幫老東家孫巡檢經營慈辛堂的時候,生意多年間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怏怏模樣,如今慈辛堂變成了玉蘊堂,簡直是要一飛而起。
他跟鄧如蘊道,“從前西安府但凡有幾個制藥精良的師傅,都被大藥房挖走了。咱們這些小藥房,也只能靠那些小作坊的普通藥丸,低價賣些錢,不光是咱們家,各家小藥方生意都一直起不來。
“這次咱們玉蘊堂有了自家的成藥,城里好多小藥鋪尋過來,說想要從咱們這里進貨,不說旁人,只說上次替咱們救人的隔壁街上的那家藥鋪,就來同我商量了好幾次了。但咱們如今生意紅火,藥也剛夠用,我得先聽您的意思。”
秦掌柜說的事,鄧如蘊也知道,這西安府里稍顯精良的成藥,價錢都比外地高得多,而便宜的藥質量實在平庸,她本就是制藥起家的,比起自家經營藥鋪,賣藥最是要緊。
眼下有了林老夫人這批好藥,她手里的錢可以騰出來多請幾個師傅了。
鄧如蘊直接同秦掌柜道,“我們先漸漸把藥量做起來,自己鋪子少放點倒也沒關系,分一些給鄰里各家賣去,既然認可玉蘊堂的藥,就讓各家都跟著咱們賺點錢!
錢不能只玉蘊堂獨賺,那最最不是長久之計。
她這話也正是秦掌柜的想法,秦掌柜聞言禁不住道。
“您果然是制藥賣藥的行家,咱們玉蘊堂有您這樣的東家,往后只會越來越好!”
這話鄧如蘊可喜歡聽,笑出了聲來,“那就承你吉言了!
不過秦掌柜倒也沒忘了問她一句。
“先前要送去給白六爺的診金,您給了嗎?”
這錢鄧如蘊還沒來得及給,但以那位白六爺門前的火熱,她怕自己也進不了門去。
且鄧如蘊還有另外一個地方要去。
滕越這幾日沒在家,一時間顧不上受了重傷的沈言星,只能托她得閑去看沈言星一回。
沈言星傷的重,若是直接往外請大夫,少不得要被人發現,從而扯到了滕越身上來。
他暫時先用著鄧如蘊的藥,在滕家住了兩日,傷勢稍稍穩定些后,就轉到了沈家自家在西安府城里的宅院。
那宅院地段稍微偏遠一些,但院子卻不小,各處收拾得齊整,像是子弟娶妻立府后正經居住的宅邸。
然而沈言星卻常年住在城外,院中空蕩沒什么人氣。
鄧如蘊帶著藥到的時候,沈言星正坐在廊下,同沈修商量搬回城外的事情。
春日里的光亮將他身上照得發亮,卻也映得男子英俊的面上臉色蒼白。
“ 我在城外住慣了,也能就近照看姑母,還是回去吧!
沈修聞言生起了氣,“難道這里就不是哥你的宅邸了?你都傷成這樣了,又不出門能礙著誰?做什么非要回去?姑母用不著你照看,別被你這一身傷嚇著就不錯了!”
門房替鄧如蘊通稟了一聲,打斷了兄弟二人的爭論。
沈修轉身看到鄧如蘊,趕忙上了前來。
“夫人來了!”
沈言星也轉頭看了過來,見是鄧如蘊,當即扶著椅子要站起身來。
鄧如蘊連忙止了他,又讓沈修去摁了他別亂動。
“沈將軍傷勢未愈,就不要拘這些禮數了!
可沈言星卻讓沈修扶著他起了身,鄭重地拱手給鄧如蘊行了一禮。
“若非是夫人的藥,沈某恐怕挨不過那晚!
鄧如蘊連道不當事,想讓沈言星趕緊坐回去,卻見沈言星又道。
“吳家的事我也聽阿修說了,也多虧夫人冒險幫襯,才能有今日圓滿。”
說完,他又給她行了一禮。
鄧如蘊實在有點不好意思了,直叫了沈修扶他坐下來再說話。
她見沈言星雖然能動彈了,但行動之間還多有不便,她問了問他的傷勢,聽聞各處傷勢都在愈合之中,便點了頭,讓隨她前來的秀娘取了給沈言星準備的藥,一一給他說了用途。
鄧如蘊順道給沈言星搭了搭脈,見他身子似是不夠康健,不只是這一次受了重傷的緣故,應該是從前身體就有舊疾,還有郁結于心。
鄧如蘊想起滕越之前跟她提過,沈言星險些被當年他父親得罪的副總兵害死在關外,他雖然被滕越救回一條命來,但沈家卻幾乎遭遇滅頂之災,直到如今都沒能東山再起,可想而知他這幾年日子過得多有陰郁。
可這種事情并不是藥能解得開的,鄧如蘊只能道,“沈將軍住在西安城中也好,待身子好些了就到街市上轉轉,曬曬太陽,沾一沾煙火之氣!
她開解地同他笑道,“喧鬧的煙火之氣也是良藥呢。”
她笑著開了口,沈修一聽就連連點頭,“哥你看,連夫人都這么說,你就留在城里吧,別往城外那沒人煙的地方去了。”
沈言星卻不禁看了鄧如蘊一眼,但也只一眼就規矩地轉開了。
他道,“夫人說得是,沈某記下來!
但卻又眉眼柔和中略帶笑意地道了一句,“遇川真是好福氣,遇到了夫人。難怪他們說他變了,以我之見,看來是越變越好了。”
沈言星言語中夾著些羨慕和為滕越的欣然,不過這話鄧如蘊有些不好接。
可巧這時,門房又跑了過來,手里還拿了只匣子。
“爺,又有人往咱們門前送藥了,滿滿一匣子呢!”
門房把匣子送了過來,沈修上前打開,里面果然滿滿當當一匣子藥。
秀娘也好奇地上前瞧了一眼,見著幾只藥瓶上的字樣,小聲道了一句,“好像是研春堂的藥啊!
研春堂的藥可沒有便宜的,尤其有些裝在精致瓶罐里的成藥,更是價值不菲。
但這匣子里只有藥,沒有紙條更沒有信,送藥的是何人連門房都不知道。
鄧如蘊見沈言星沒說什么,只是唇下微抿,眉間落出幾分慮色,她便也沒有多問。
倒是沈修看了看這匣子里的藥,也默了默,忽然問了鄧如蘊一句。
“既然是藥,夫人能不能看看,這藥得不得用?不然閑置在旁也怪可惜的!
秀娘也在旁嘀咕了一聲,“是啊,畢竟是研春堂的藥呢。”
鄧如蘊還是看了看沈言星的意思,見他并沒有異議,就上前仔細看了看這一匣子成藥。
這整整一匣子竟然全是研春堂的藥,有些鄧如蘊見過,是市面上能買得到的,但也有幾瓶連她也不能叫出準確名稱的,在市面上根本見不到。
其中有一小瓶白散,鄧如蘊捏了一小撮搓了搓,又湊在鼻下細細聞了聞,不禁目露訝然。
“這藥散應該是生血肉的用途,里面有幾味藥我也是常用的,但還有幾味不太尋常,大概是秘方,且這藥制得極好。”
她實話實說,“沈將軍可以用這些藥,比我做的要上乘得多。”
研春堂能穩坐西安府藥房頭把交椅,確實是有些東西。
只不過這些藥,是什么人費心思弄來,又不署名地送給沈言星,她就不知道了。
沈言星從頭到尾都沒有對這些藥說什么,只是眉間慮色似是更重了幾分。
鄧如蘊倒也沒有過多停留,又叮囑了些用藥事宜,就告辭離去。
當天晚上,鄧如蘊歇在了城東小院。
她讓長星去把大福也接了過來。
大福先進來陌生的地界有些怯怯,只肯跟在鄧如蘊身側,但接連嗅到了家中的藥,嗅到了涓姨,嗅到了外祖母以后,它興奮地汪汪大叫了起來。
涓姨也認出了這是鄧如蘊的哥哥鄧如蘅當年帶走的狗,眼淚都涌到了眼眶邊。
“大福,好孩子,是你!”
“汪!汪!”大福應聲,蹭在她的裙邊叫個不停。
涓姨蹲下身抱著大福,來回摸著他的腦袋,又朝著鄧如蘊看了過去。
“大福在這,蘅哥兒他會不會 ”
鄧如蘊也不知道,但她卻點了頭,“我覺得會,一定會。”
說話間,玲瑯聽見了狗叫的聲音,從習字的大桌子上擱下筆跳了下來。
但她跑到院中,見到一條站起來比她還高的狗在院中到處叫,有點害怕不敢過來。
鄧如蘊朝她招了手,“過來呀,這是大福!
大福是誰,小玲瑯不知道。
大福也悄悄打量著她,慢慢向她走了過去。
玲瑯緊張得不敢亂動,大福繞著她問了一圈,忽的向她身上撲了上去。
玲瑯被它這一撲,咚地坐到了地上,嚇得直喊姑姑。
鄧如蘊連忙跑上前,卻見大福全然沒有要咬她的意思,反而一直嗅著她,將一顆黃絨絨的腦袋,向玲瑯懷中反復蹭來,在拼命討好著她,對她的親近異于旁人。
“汪——汪!”
鄧如蘊和涓姨一時間都紅了眼睛。
玲瑯也發現大福沒有咬她的意思,只不停地蹭在她懷中,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大福的腦袋,大福尾巴呼呼地就甩了起來。
“姑姑,大福是誰的狗呀?”她好奇地問向鄧如蘊。
鄧如蘊被問得喉嗓發緊,她啞聲。
“大福,是你爹爹的狗!
這話一出,小玲瑯怔在了當地。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姑姑,又看向大福。
“我、我也有爹爹嗎?他、他為什么不來看我?”
鄧如蘊再忍不住,眼淚咣當落了下來。
涓姨和秀娘都別過了頭去,鄧如蘊則把小家伙抱進了懷里。
“玲瑯當然有爹爹,但是爹爹可能走丟了,姑姑帶著大福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當晚大福一直跟在玲瑯身邊,玲瑯走一步它就跟一步,等到玲瑯親了它的腦袋上床睡覺,它就臥在玲瑯的床頭邊。
鄧如蘊在孩子和狗旁邊坐了許久,看向窗外的方向。
若哥哥真的還在,為什么不回家來,而她還能不能尋回?
*
鄧如蘊算著滕越可能要回來了,在他回來之前,她思來想去,還是帶著診金去了一趟陽繡坊白府。
白春甫露面這么多日子,門前還有人來回不斷,門房不停地把上門來問的人打發出去。
鄧如蘊帶著秀娘只穿了男子的衣裳,覺得這般情形,她能進門的機會恐怕不太大。
但來都來了,她拍在了眾人后面,有人還問了她一句,“聞著你身上有藥味,是不是也想來白六爺門前,自薦自家的藥丸呢?”
那人又打量她,見她面生,直接搖了頭,“看你也不是什么大藥鋪出來的,白六爺金面哪是你這等小鋪子的人能見到的?你們趕緊走吧,位置讓給我試試還差不多。”
秀娘聽了這話瞪了眼睛,鄧如蘊倒也不生氣,卻也不把排好的位置讓給這人。
這人見狀,少不得在后面說了兩句陰陽怪氣的話。
鄧如蘊全然不做理會,自然她心里也打鼓自己進不去白六爺的門。
然而待她上了前去,同門房說了一句,“玉蘊堂來給六爺送診金,能否通稟一聲?”
她氣不壯,想到門房對一眾人的打發態度,又道,“不然就放在您這也成,六爺我們就不見了!
誰料她這話一說,門房忽的上下打量起她來。
“您是玉蘊堂的東家?”
鄧如蘊點頭,門房方才不耐煩的臉色倏忽一變。
“您終于來了,都等您好些天了!您快請,快請!”
形勢陡然大變,莫說門前一眾人懵,連鄧如蘊都有點呆了,而她身后方才大言不慚那人,更是僵了神色,他只見鄧如蘊打扮的尋常,不免訝然,“怎么就成了白六爺的貴客了?”
這時有人提醒了一句,“玉蘊堂,是不是近來出了風頭的那個玉蘊堂?白六爺就是在他家坐診了好些日的?”
這人聞言這才反應了過來,再看鄧如蘊只覺自己剛才嘴欠,恨不能打兩巴掌。
可他如何,卻同鄧如蘊全然無關了。
鄧如蘊只被人一路客氣十足地請進了院中,還沒到花廳,就見有人已立在了花廳門口。
他穿著一身銀白色繡亭臺樓閣錦袍,腰間束了塊黃玉帶,發髻上也再不是從前隨便簪一只木簪,此刻帶了黃玉鑲銀的發冠。
風吹得他兩條廣袖順風而起,一眼看到鄧如蘊,長眉隨著眼下的淚痣柔和地垂落下來。
鄧如蘊聽到他嘆聲開了口。
“這么多天了,你是把我忘了?”
*
白府,門前。
楊家的馬車駛到白家門前路邊停了下來。
有人從車窗外撩開看了一眼,見著門前這么多人,就不耐地皺了眉。
“這些都是什么人,天天堵在白六哥門口,六哥都沒空閑見旁人了!
她說得旁的便是她自己,楊家二姑娘楊尤綾。
這會楊二夫人也在馬車內,見女兒神色不定起來,怕她犯病,連忙安慰了她。
“這些人都是西安府里開藥鋪的,咱們怎么能同他們一樣?我打聽了今日人就在家中,咱們是給大長公主殿下帶了禮來的,必然能見到!
楊尤綾聽見她這么說,才耐下些許。
可她卻拿出袖中一張灑金箋來,臉上又露出不安。
“昨日章表姐到了西安,她還在孝期不便出門熱鬧,祖母便道趁著春日花開得正好,辦一場花宴。只是這花宴辦得急促,娘你說,咱們能請得動六哥,也來咱們家的花宴嗎?”
楊家自楊老夫人年前病了,許久沒辦宴請了。
這次老太太顯然是為了孝期的侯府外孫女,撐著身子也要在自家辦一場宴,替她熱鬧熱鬧。
這花宴本是請些楊家在西安的親友好友,但昨兒她女兒卻在眾人面前提了白春甫,引得外甥女問了一句。
“我也聽說白六爺在西安,不知會不會得閑前來!
外甥女這一說,越發讓女兒來了勁頭,今日無論如何都要上白家的門,把白春甫請去楊家的花宴。
楊二夫人拗不過女兒,只能陪著她來了。
這會母女兩人使人往白家門前遞了帖子。
不想卻得了白府門房的回話,“說是六爺這會,正在府里見一位等了多日的貴客,咱們得先等等呢。”
貴客?楊二夫人不知是誰,心里好奇白春甫的貴客能是何人,但也只能安撫著女兒先等著了。
第56章
陽繡坊, 白府。
鄧如蘊再次見到白春甫險些沒認出來。
他著錦袍帶玉冠,人立在那如同剛剛從書卷中走出來的翩翩公子,通身氣度再與從前不一樣了, 鄧如蘊一時間竟然沒敢上前。
見她定著沒動,白春甫輕輕壓了眉, 低頭向她看過來, “不光把我忘了, 甚至不認識了嗎?”
他不由地叫了她一聲,“蘊娘 我還是我。”
鄧如蘊這才回了些神思,抬頭向他看過去, 也沒敢多看, 只道。
“我來給你送診金!
她顯然有些拘束,白春甫本要引她進花廳, 卻轉了身,“去書房吧,花廳太冷了!
鄧如蘊還以為是他怕冷,倒也沒說什么,不過到了書房, 此間擺著幾只書架全是醫書,房中墨香與藥香交錯飄蕩,鄧如蘊見他叫了竹黃倒了茶來, 竹黃朝著她眨眼,她總算是感到放松了些許。
白春甫見狀松了口氣, 同她坐到了一邊, 問起她近來如何。
鄧如蘊倒也沒什么旁的事, 跟他說起了玉蘊堂的生意。玉蘊堂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自家制的藥自己都不夠賣, 還有旁的小藥鋪等著進貨。
“ 原先在金州的時候,各家小藥鋪雖不如大藥鋪品類齊全,卻也有些能拿得出手的成藥售賣,也有自己的錢可賺。沒想到在西安府情形大不相同,大藥鋪要什么有什么,小藥鋪卻連好一些的藥都賣不起,而大藥鋪的價錢也比尋常高上許多!
她問白春甫,“京城也是這樣嗎?”
興許是有錢人多,都愛往大藥鋪買藥,窮人沒錢便沒得挑揀品質,才成了這般狀況?
然而她這么問去,白春甫卻搖了頭。
“不是,京城不是這般。我也去過濟南、保定、開封等地,唯有西安才是這般!
鄧如蘊訝然,白春甫道,“你說的我其實先前就留意了,一直在坊間行醫沒有露面,也有仔細探探的意思!
他說自己今次從京城過來,一來是探訪好藥,二來也是考察陜西藥務,“先前就有太醫院的太醫,察覺到了陜西尤其是西安的醫藥比旁處都要貴,達官貴人倒無所謂,但百姓看病卻是艱難!
他跟鄧如蘊道,“玉蘊堂能短短幾月就做起來,正是因為價格低廉且藥效實在,這兩者均得的情形,在玉蘊堂之前的西安藥市上,幾乎沒有!
他說到這里靜了一下,門前遞帖子上門的聲音隱隱順著風飄了過來。
鄧如蘊同他道了句,“外面有好多人,想要跟你自薦自家的秘方寶藥。”
白春甫聞言笑了一聲,“他們來了好多天了,其實我也見了不少人,有些人手中確有幾種好藥,但若說哪里的好藥最多,實話實說,那莫過于研春堂!
他說研春堂財大氣粗,“手里握著西安最好的藥材,養著整個陜西最好的藥師,若是哪家藥鋪能同研春堂交好,還能稍稍分一杯羹,就如那老萬和,但若是同研春堂不對付,莫說分一杯羹,用不了多久,就沒有動靜了。”
鄧如蘊一下就想到了玉蘊堂先前的事情來。
“難不成,研春堂是想一統西安藥市嗎?”她睜大了眼睛。
白春甫沉吟了一下,“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畢竟藥市價錢若全然抬了起來,利潤可不是一般的高,旁人可能不易做到,但研春堂是秦王府的產業,背后靠著西安府最粗壯的大樹!
鄧如蘊默然,白春甫也微微嘆了口氣。
“原本他們興許還照舊行事,眼下見我露了面,都偃了旗息了鼓!
他見鄧如蘊不說話了,又道不急,“他們有什么心思,早晚是要露出真章的。我不急,至于玉蘊堂,仍舊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他會在她身后一直站著的。
后面這話他雖然沒說,但鄧如蘊哪能不知玉蘊堂這般順利地開下去,本就是他在后面立著的緣故。
她不由捏著袖子里的診金不好意思給了。
“我該多給你送點禮才是,多虧白六爺了。”
這話出口,白春甫看著她,三分好氣地笑了起來。
“我還要收你的禮,你當我是什么了 ”
這話一出,氣氛悄然變了一變,兩人都笑了起來,又似從前一般說起了話。
話若是投機,時間便也偷摸著一不留神就滑落而去。
等鄧如蘊一抬頭,發現天色都有些晚了。
她想到門前還有那么多人等著他,她起了身。
“這會可不早了,你還得忙,我就先走了!
她要走,白春甫也連忙起身,“這才什么時候,我門前哪日都有這么多人,其實沒什么可忙的!
但鄧如蘊也不好再多留,她還是要走,只是剛一抬腳,他當先一步,阻到了她身前。
鄧如蘊差點撞到他身上,抬頭訝然向他看去。
見男人低頭看著她的眼睛,道了一句,“留下來吃個飯,不行嗎?”
他嗓音有點輕,可語速卻比平日里的悠然和緩,不知快了多少。
鄧如蘊不太適應與他過近的距離,往后退了半步,搖了搖頭。
“我跟秦掌柜說了,今日還要去一趟玉蘊堂!
她說著,同他笑了一聲。
“白大夫的好意心領了,改日我同秦掌柜帶著重禮上門,再蹭你的飯吧!
她話說成這樣,白春甫再多言也不合適了。
男人長眉垂下,只能一路送了她離開。
人都從門前離了去,他還站在門口默然看去良久。
有人叫了竹黃一聲,“小黃子,那是誰家的姑娘?”
只有一個人會叫竹黃這種名字,也就是跟隨大長公主出宮的曹公公了。
竹黃被他叫得頭皮發麻,只怕曹公公哪天叫順了口,給他送進宮里去。
他趕忙老老實實地回答。
“回公公,那不是誰家的姑娘,那是玉蘊堂的東家。”
但曹公公卻瞥了他一眼,“你是覺得咱家看不出來,那是個穿了男人衣裳的姑娘家嗎?”
他問,“到底是誰家的姑娘,六爺這般上心?”說著還思量道,“若是門第太低,大長公主殿下恐怕不會愿意的!
竹黃聞言咳了一聲,“這只怕還輪不上門第的問題,東家她,其實是滕將軍的夫人 ”
話音未落,曹公公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啊?!”
他只看著白春甫還站在門前,雖不再繼續往人離開處看去,卻也默然垂下了長眉,眼下的淚痣如同西斜的日頭一般,靜默地垂在西山邊緣
白府門前。
鄧如蘊這貴客再次出現,眾人看她的目光全然不同,有些還點頭哈腰地想跟白六爺的貴客、玉蘊堂的東家認識一番。
但鄧如蘊暫時沒這么閑心,很快離開了去。
停在旁邊的馬車,車上的人見白府有客,先是去周遭銀樓布店里轉了一圈,再回來卻聽聞貴客還沒走,又等了三刻鐘,才見門口熱鬧著,貴客從白家門前出來了。
女兒只在旁焦慮不安,楊二夫人卻萬分好奇,到底是什么貴客,能讓白家這般迎接,白春甫見了這么久。
那一定是哪位從京中來的高門顯貴吧?
她從窗口白家門前看去,只見人群中走出來一個身量不高的少年,衣裳穿得也是平平,有人叫他玉蘊堂的東家。
什么玉蘊堂的東家,她不知道,但楊二夫人定睛往那人臉上看去,只覺這張臉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恰巧,這人沒同門前那些人多說什么,就往馬車停著的路上走了過來。
人越走越近,近到馬車旁的時候,楊二夫人驀然見她抬頭往自己這邊看來,四目相對的瞬間,楊二夫人一下認出了白家的貴客。
這不是滕越那小契妻?怎么,怎么白家的貴客會是她?她看花眼了嗎?!
鄧如蘊也沒想到在這里能見到楊二夫人,不免挑了挑眉。
車里的楊尤綾卻叫著母親快往白家去,“娘在看什么,六哥還等著咱們!”
楊二夫人被她扯到,不得不收回目光。
而鄧如蘊也無意同她多言,帶著秀娘離開了去。
只是楊二夫人母女遞上帖子,奉上給大長公主的重禮,確實見到了白春甫。
卻見這位白六公子神色不知為何有些落寞,神思不屬,似乎也并不想有什么言語,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讓人將母女二人送了出來。
楊尤綾只覺見到了白六哥,還高興得不得了。
但楊二夫人心中卻翻江倒海起來。
這位大長公主的嫡子,見她們母女用了一盞茶的工夫,但先前見那滕越的小契妻,卻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
她驚疑不定,女兒卻只問她。
“娘,咱們的花宴帖子送了過去,你說白六哥會來嗎?”
楊二夫人也不知道,她只覺得她在白家遇見了那姓鄧的窮丫頭的事情,實在太玄乎了,難不成是她丫頭氣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看走了眼?
她想著,讓女兒去綢緞莊里看料子吃茶,自己則叫了車夫。
“去滕家,不,去那什么玉蘊堂!
車夫還不知玉蘊堂在何處,打聽了一下才知曉,這便駕車帶著楊二夫人去了。
不想還沒到玉蘊堂門口,就見到了鄧如蘊。
她還穿著方才從白家出來時的衣裳,楊二夫人這次再沒看錯,她干脆下了車來,叫住了鄧如蘊。
“真的是你這丫頭?!”
鄧如蘊沒想到她還追了過來,挑了眉。
“怎么?您不是要登白六爺的門嗎?這么快就出來了?”
她這話簡直精準戳到了楊二夫人的疑痛之處,楊二夫人臉色都變了。
她只見鄧如蘊巴上了白家氣焰囂張,氣道。
“你怎么有臉說的?你偷偷摸摸上外男的門,滕越怎么娶了你做妻?”
她這話出口,鄧如蘊可就笑了。
“二夫人不是說我不是將軍的妻嗎?我既然不是,為何不能同旁人往來?”
這話直把楊二夫人噎得難受,秀娘在旁更是道。
“沒見過這樣追著討人嫌的!
楊二夫人自認也是西安府的貴婦人,還同秦王府結了姻親,女兒說不定往后要做王妃的,還沒有人這樣跟她說話。
偏這姓鄧的丫頭幾次三番地把她氣得仰倒。
“白家人見了你,你還真以為自己能入得那等高門大戶的眼?我勸你老實點,莫要在這西安上躥下跳,西安府的高門大戶不是你能走得動的,沒得折損了你自己!彼龤獾。
秀娘聞言要跳起來同她吵,可鄧如蘊去拉了秀娘,只看著楊二夫人惱怒,全然不生半分氣,反而笑著道。
“我這什么藥都有,要不我送您一副藥吧?我看您病得有點不輕!
楊二夫人聽她莫名來了這么一句,愣了一下。
“我有什么?”
鄧如蘊歪頭朝她看去,“您有眼疾,您不知道嗎?”
“眼疾?我能有什么眼疾?”
楊二夫人驚疑,聽見鄧如蘊瞧著她的眼睛,悠悠開了口。
“您不知道嗎?勢利眼呀。”
這話一出,秀娘當先笑出了聲。
楊二夫人反而定了一下,臉色都白了起來。
“你說誰勢利眼?你自己出身低,沒教養,還怪旁人看不上你!”
她絕不肯承認自己是勢利眼,只道。
“這世道本就如此,沒有人不往上看,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只有交結貴人才有出路,貴人幫你,旁人才能敬你,是你自己不懂!”
鄧如蘊見她死活不肯承認,氣得臉色青白不定,越發笑了。
“好的,那我以后就叫您俊杰?”
她說著想起了什么,“對了俊杰,上次我們打賭你可輸了的,那聲祖宗還沒叫呢,我都替你記著,俊杰!
她幾句話說下來,莫說秀娘笑得喘不過氣,連給楊二夫人駕車的楊家車夫,也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才沒笑出聲來。
楊二夫人本想教訓鄧如蘊幾句,不想她這嘴皮子,根本說不過鄧如蘊。
她再說下去,也是自找難堪,楊二夫人氣得胸口又疼了起來。
但她還是說自己不是勢利眼,“是這世道本就是這樣,我都只是順勢而為!”
她說完,匆促上了馬車,叫了車夫不許再笑,“再笑打斷你的腿,快走!”
馬車咕咕嚕嚕,很快從小巷子里離開了去。
鄧如蘊瞧著馬車走遠,想到剛才楊二夫人死活不肯承認自己勢利的樣子,莫名替她搖頭嘆了一氣。
*
楊家的花宴正就辦在了春花絢爛的時候。
滕家自是早早就接到了帖子,滕越還沒回來,林明淑便叫了女兒滕簫一道過去。
“自從不去鄭家讀書了,就每日在院子里不出門不見人,這能有什么好處?你今次就跟娘一道過去。”
滕簫當然不想去,但又怕惹惱了她娘,又給她送去鄭家的學堂。
但她答應之前問了一句,“嫂子也跟我們一起嗎?”
這話問得林老夫人微頓。
這場花宴是楊家老太太給外孫女章四姑娘辦的,她也正好能趁此機會,見一見那孩子。若是帶了鄧如蘊過去,算怎么回事呢?
雖然人家曉得契妻的存在,但把契妻放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老夫人搖頭說鄧如蘊不去,“她有她的事要做,你隨娘去就是。”
可滕簫卻不愿意了,“娘既然都不帶著嫂子,帶我做什么?嫂子才是咱們家往后的臉面,你要是不帶嫂子,我也不去了。”
林老夫人跟她說不通,少不得生了氣,又怕她到了楊家花宴上提起鄧如蘊。
她甚是中意自己這“嫂子”,常常把鄧如蘊姑侄掛在嘴邊,萬一到了楊家說起這些,必然要讓章家姑娘聽著不高興的。
到底,那才是她的正經嫂子。
林明淑念及此,干脆不再帶著滕簫,自己去了
楊府。
錦衣羅衫的賓客游動在漸次盛開的繁花之間,明媚的日頭下春風和暖。
但林明淑到了林府,一時間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只看到自家那時常拎不清的表妹,正同她大女兒楊尤紜說著話。
“ 你又穿成這樣,一點喜氣都沒有,你夫婿可怎么喜歡,怎么往你房里去?側妃又要說你生不出孩子來,立你的規矩找你的事,在我臉前陰陽怪氣地,我連頭都抬不起來,有什么好處?你和你妹妹,沒一個讓我省心!
可她焦急地說了,一旁站著的楊尤紜卻似什么都沒聽見一般,兩眼空空地看著遠處的花。
楊二夫人氣得拍了她的手,“你就不能爭口氣,早日懷上姑爺的孩子,在王府站穩腳跟?”
只是她說了這么多,楊尤紜都沒回應,反而忽的捂了嘴干嘔了一聲。
楊二夫人先是一驚,接著眼中放出了喜色光亮來。
“你這是 懷上了?!”
她大喜,但楊尤紜臉色卻白了起來。
“不是,不是,沒有!彼B聲說著,捂了嘴快步走開了去。
楊二夫人想要追上去,林老夫人卻叫住了她。
“你也別把孩子逼得太緊了!
楊二夫人回頭見是表姐,這才停下腳步。這會聽見表姐小聲問了她一句。
“四姑娘呢?”
楊二夫人自然曉得她今次是來見侯府外甥女的,但卻道。
“那孩子還在孝期,不好在人多的地方走動,在后面跟幾個小姐妹說話,你先等等再見不遲。”
林明淑當然不急。
楊二夫人瞧見她,倒是想起了前幾日又被鄧如蘊“羞辱”的事情,忍不住想要告上一狀,可這話不知怎么就說不出口。
她要是說出去,會不會連表姐也覺得她是勢利眼?
但她所為怎么能叫勢利眼呢?分明就是識時務!
這話她也沒好意思再提,只同林明淑道了一句,“趕緊把慧兒娶回家,把那不相關的臭丫頭送走!
林老夫人不知表妹又在犯什么毛病,只能嗯聲應了,往花園里面走去
一叢連翹旁邊,有人在此稍稍站定,好似鮮花引了蜂蝶一般,這條路上的姑娘家頓時多了起來。
白春甫先前見了鄭家的姐妹,又見了黃家五姑娘等人,還有幾個連姓氏都叫不上的,都從這里經過。
他走過來之前,見這連翹旁邊分明是個人少的地方,眼下,不遠處還有隱隱的人聲飄過來。
“你們看見了嗎?楊家把大長公主家的白六爺都請來了 ”
白春甫抿唇沉默,但他還不能走,還在等著竹黃打聽了事情回來。
好在竹黃腿腳靈巧,沒多久就跑了回來。
“六爺,滕家果然來了,而且人到了!
這楊家的花宴,他本是不準備來的,但卻聽說楊家的二夫人正是滕家的表親。
他想了想,應了這帖子。
眼下聽見竹黃這么一說,左右看著無人,低聲問了一句。
“那滕越與她,也都來了嗎?”
竹黃上來就道,“滕將軍沒來!
白春甫略吸一氣,“她呢?”
誰料竹黃卻道,“夫人也沒來。滕家只老夫人來了!
風吹得這一叢連翹,發出了些窸窸窣窣的響聲,卻襯得此間靜謐從地縫里冒出來。
“她為何沒來?”
竹黃卻不知道了,他看了六爺一眼。
“小的打聽了一下,說是夫人很少到外面赴宴,我問起滕夫人,好多人想半天才能想起來,卻根本記不清,甚至還有人,都不曉得滕將軍娶了夫人!
話音落地,竹黃見六爺臉色仿佛沉到了谷底。
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她在這西安府的高門之中,還隱了身了?
白春甫心口驀地收了一下,又聽竹黃道了句。
“反正此間,沒什么人曉得夫人!
竹黃這話說完,白春甫再看這楊家爭奇斗艷的花宴上三三兩兩的朱門貴人,竟不由地低笑了一聲。
“既如此,那咱們也回去吧!
他說著,一路要往外而去。
然而還沒走多遠,有人匆忙從后面趕了過來。
“六哥,六哥怎么走了?”
這人直接攔到了他身前的路上,正是楊二姑娘楊尤綾。
白春甫對這位兒時見過幾面的姑娘,早就沒有印象了,前兩日她來白家時,說起這段往事,他根本也沒能想起來。
只是這會,他見楊尤綾攔住了自己,不得不尋了個借口,說是臨時想起還有旁的事。
“楊府花宴甚好,只是白某還有事在身,就不叨擾了!
楊尤綾卻都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完。
她只見他說完這句,轉了身當真就要離開,她忽的急了起來,一把就拉住了白春甫的袖子。
她這般拉扯,莫說白春甫,連竹黃都嚇了一跳。
白春甫察覺她臉色和神情都不太正常,一時倒也沒動作,反倒是楊尤綾將他越拉越緊,嗓音隱隱尖利起來。
“六哥別走,有什么事我讓人給你辦,你要留下來等宴席過了再走!”
她說什么都不肯放開白春甫,拉扯之間引了些人遠遠看過來。
白春甫皺了眉,就在這時,一陣淡淡的竹香飄了過來,有人從另一邊拉住了楊尤綾的手。
“表妹怎么在這兒?讓我好找!
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家,生著一張鵝蛋臉、秋波眉,眼眸似含著水霧一般,說起話來嗓音似秋水緩流,柔美悅耳。
她這一聲把楊尤綾喚回了三分神智。
白春甫轉頭向這女子看了一眼,見她眼睛飛眨地看了他一眼,又立時避開了去。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裙裳,通身打扮素雅,跟他側身行了一禮。
“白六爺,從前跟在伯父身邊,前往大長公主府邸見過六爺一次!
“令伯父是?”
女子微微笑道,“家伯父乃是永昌侯!
“原來是章家姑娘!卑状焊φ录业那樾温杂卸。
他見這位章姑娘跟她輕輕點頭,唇角含著柔和有禮的笑意。
她這會見楊尤綾還抓著白春甫的衣裳,先試著勸了表妹兩句,見她不聽,只能一臉歉意道。
“白六爺勿怪,聽聞家表妹近來有些不好。她從前再不是這般樣子,自從病了之后就有些禮數不全了!
這一點白春甫倒也已經看了出來,一副癔癥模樣。
他點了頭,想說句什么,卻聽這位章家姑娘焦慮地向他看了過來。
“表妹這般糾纏,實在過意不去,但六爺這會若是走了,她只怕是要 六爺不若再多留一會,我陪六爺與表妹一道,在這花園里走一走,隨便說說話,讓表妹也緩一緩!
她這話說得楊尤綾直點頭,“六哥,再呆一會就開宴了。”
她這般緩兵之計,確實是個辦法。
章姑娘說了,向白春甫看了過去。
不想卻見這位白家六爺還是搖了頭。
“楊家姑娘這癥狀,最怕人多吵鬧,當下要緊的,是送她去偏僻無人的院中喝些茶定定神。我一個男子,這等地方就不便過去了。”
他說著,趁楊尤綾沒留意,輕輕從她手中扯下了自己的衣袖。
“白某確實有事,先走了。”
他說完,轉頭叫了竹黃,快步離開了去。
楊尤綾還想要叫他,恰楊二夫人尋了過來,連忙讓丫鬟將她攔住。
章貞慧往白春甫離開的方向,遙遙看了一眼,又見二舅母來了,才收回了目光,長出了一氣。
“舅母可來了,您再來晚些,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她說著,用帕子擦了擦額頭鼻尖。
楊二夫人見狀不免向她道謝,“好孩子,多謝你照看你妹妹,眼下你不用操心了,我這就帶她走!
章貞慧道好,“讓妹妹好生歇歇吧!
楊二夫人卻又想起了旁的,附在她耳邊。
“對了,有人要見你 ”
*
楊家一處安靜的院落。
林明淑讓人提前買了西安府里有些名頭的京式茶點,這會見桌邊的姑娘捏著帕子嘗了小半塊,不由問道。
“四姑娘吃著可還好?同京中能比幾分?”
她說完,就見姑娘低頭笑了起來,“不瞞您說,我在京中少有機會出門,倒沒怎么吃過這么好的果子!
這話說得林明淑把整個一盤都推到了她手邊。
“這算什么,若你喜歡,我每日讓人去買都成!
姑娘連連搖頭,倒是她身邊立著的奶娘道了一句。
“老夫人對我們姑娘多有照看,先前還托人給姑娘送了東西,姑娘感激得不得了,您可萬萬不要再破費了!
奶娘這般說,她家姑娘也在旁邊點了頭。
林明淑見去歲托人送的東西,果然都送到了,也送進人心里了,心下甚安。
不過這回,卻聽見這位章家的奶娘又道了一句。
“聽聞去歲,您家將軍又立了功,還調回到西安來了,不知今日怎么沒同您一道往楊家赴宴?”
奶娘說著,輕嘆了一聲,“竟沒見到將軍,恭賀一句呢!
她說完這話,林老夫人見章姑娘微微低了低頭,臉上略帶了些羞怯。
奶娘見狀,又道,“是我自己念著將軍了,畢竟是保家衛國、帶兵打仗的人,怎能不讓人掛念?”
話雖這么說,林老夫人卻聽出了其中的意涵。
看來章家姑娘,是想要見滕越一面。
她想了想,了然地點了頭。
人家姑娘要跟滕越見面,那是應該。
第57章
楊府, 春花宴。
楊尤紜獨坐在僻靜處的石凳上,飲了一整碗茶,才堪堪壓下了胃中的干嘔。
大丫鬟和老嬤嬤在尋她, 她又往花木更深處避了避,直到身邊一個眼上長了紅色胎記的小丫鬟伸著腦袋瞧了一眼, “她們走了!”
楊尤紜才松了一口氣, 叫了那長著胎記的小丫鬟。
“紅葉, 方才你說,今日滕家姨母是自己來的,沒有帶著滕家表嫂?”
紅葉連連點頭, 說自己剛才仔細問過了, 林老夫人確實是自己來的,“咱們二夫人和二姑娘同滕夫人有罅隙, 好似根本就沒邀請!
楊尤紜聞言不由地想起了之前在鄭家喜宴的那次,滿園的西安府的貴人,沒有一個同她交際,她獨自避在無人的樹叢里,若不是滕表哥苦苦尋她, 沒人知道她在那處。
偏自己的母親還不斷說著人家的壞話,這次更是沒請人家,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楊尤紜想了想, 叫了紅葉,“先前有人往王府里送了些東西, 還沒入庫, 你去取了送到滕家去。”
她說著, 輕嘆一聲,“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要!
說話間, 有腳步聲往這邊走了過來,楊尤紜站起了身來,不想剛走了沒幾步,又是一陣干嘔涌到喉頭,伴著花木叢中飄蕩而出的冷風,令人渾身戰栗。
她捂著口鼻快步往另一邊小跑而去。
章貞慧從路口經過的時候,恰看到她干嘔連連地跑過去。
章貞慧的奶娘姓董,年歲偏長,從前也生養過不少子女,眼見楊尤紜這狀況,呀了一聲,“看來大表姑娘,終于是有好信兒了。”
章貞慧只往楊尤紜離開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沒說什么,董奶娘也沒再多言,只說起了方才見到了林老夫人的事情。
她低了些聲音在章貞慧身邊。
“老奴瞧著,林老夫人跟從前一樣好,甚至,比從前還緊著您些呢!
她說這話,見姑娘只微微笑了一下,董奶娘又道。
“雖說京中也有那么多世家兒郎,可若論兒郎的出息,婆母的相處,家底的豐厚,滕家還是實惠的,無非是根基淺薄些,名頭低了些。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親事,面子里子總得舍一個。眼下世人都要面子,咱們反其道求個實在的里子,也不是壞事。”
這話章貞慧也沒順著往下說,只遙遙看著林老夫人從另一邊的花路上走了,柔聲問了一句。
“林老夫人是自己來的?”
董奶娘道當然是,“滕家總不能把那簽了契約進門的契妻,帶著來見咱們吧?”
她說著,又壓低了些聲音,“老奴打聽過了,說是那契妻進門大半年了,但甚少露面于人前,人娶了跟沒娶一樣,沒幾個人曉得她,也沒幾個人留意。這一點上,滕家還是曉得分寸的,回頭給了錢把這契妻打發了,誰會記得!
她眼神示意姑娘放心,章貞慧又是輕輕笑了笑,也未置什么言語,她只叫了奶娘從另一條路上轉了過去。
這條路旁的六角亭里,坐著一位衣著華貴的婦人,周圍立著丫鬟和恭維她的貴婦,將這小小的涼亭站的滿滿當當的。
那上首的華貴婦人乃是秦藩硯山王的側妃,是硯山王三子鎮國將軍朱霆廣的生母,便也正是楊尤紜的婆母、楊家的姻親。
硯山王的長子早夭,次子名聲敗壞,三子朱霆廣雖然只是側妃所出,但往后不是沒有襲位的可能。
這會錢側妃來楊家赴宴,想要跟她搭一搭關系的人自然不少。但想要搭上王府路子的人多,能給錢側妃切實幫點忙的人卻少。
章貞慧同奶娘走到附近,跟六角亭里的人隔著一顆花樹,剛聽了些話,就聽到了側妃的不耐。
“說來說去,也都是些關中的事,藩王出不了藩地,怎么連外面的事都聽不到了。”
一眾人都是陜西本地人,若有出門的,也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不當什么稀罕事。
錢側妃見眾人確實說不出什么來了,便倒涼亭里沒了風怪悶的,起了身來。
眾人也都瞧出了她的意思,不好再一路跟隨。
錢側妃打開了折扇邊走邊扇,嘟囔著,“楊家請來的這些人還是差了意思,還不如黃家的花宴。”
可她只和楊家是姻親,當時自家兒子朱霆廣發妻早產難產而死,一尸兩命,西安城里有傳言,是朱霆廣醉酒推搡了發妻,才導致人死,弄得她想要給兒子續弦個高一點的門戶都不能成,為了平息事端,無奈之下才跟楊家結了親。
念及此,她嘀咕起楊尤紜來,“兩年了,這干癟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還不如先頭沒的那個 ”
話沒說完,一轉眼見身邊的岔路上站了個打扮素凈的姑娘,身上穿得雖然素,但模樣卻柔美端莊,不巧正是楊尤紜的表妹,永昌侯府的章四姑娘。
錢側妃這話自家說說也就罷了,眼下在楊家,還說到了楊尤紜表妹的臉前,多少是有些尷尬。但她說得也是事實,錢側妃神色未變,只看了章四姑娘一樣,忽的想到了什么。
“聽說四姑娘剛從京里過來,京中一切可好?”
這位四姑娘約莫也沒聽見她前頭的話,神態自然地跟她規規矩矩行禮。
“京里雖然事多,但總是安穩的!
錢側妃點頭問道,“聽聞令伯父調去了五軍都督府,幫著那位千歲做事,也不知情形如何?”
大太監洪晉掌著半個朝堂的權柄,才是京中最緊要的人。朱霆廣想要襲位,走宗人府的路子不容易,但若是能走得通洪晉的路,這事可就簡單了。
可惜他們遠在陜西,同大太監洪晉的關系,實在拉不近。
錢側妃問過去,就聽見章四姑娘道,“家伯父新官上任,還算平穩,只是家中族田的事情,麻煩了些,讓伯父憂心 千歲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在京里卻聽說,千歲大人的侄女婿有些不好,得了病癥,連著請了三月的太醫,似是都沒起效,可憐千歲大人就那一位侄女,年紀輕輕若就沒了夫婿,總是令人憂心的!
她聲音不疾不徐,慢慢地把這樁看起來不大的事說給了錢側妃。
錢側妃卻聽得耳朵動了起來,眼下朝中誰人不想跟大太監扯上關系,可與太監扯關系豈是那么容易的,除了洪晉的干兒子們,也就只有他嫡親的一雙侄兒侄女了。
錢側妃連忙問過去,“千歲的侄女婿到底如何了?”
*
滕家,柳明軒。
老先生的課沒結束,鄧如蘊就在學堂門口等著了,這邊先生出了門,滕簫迫不及待地跑出了位置,玲瑯一副小大人模樣地收拾著自己的筆墨紙硯,滕簫則叫她,“玲瑯一會到我的乘風苑去,簫姑姑我有好東西給你瞧!
鄧如蘊聞言上前了一步,滕簫見了她也道,“嫂子也往我那去吧,反正二哥和娘都不在,咱們在乘風苑里烤羊腿吃。”
鄧如蘊見她只要是不出門、不上學,就渾身都是勁兒,暗暗好笑。
她剛要說什么,不想外院來了人,說是鎮國將軍夫人送了東西過來。
是楊尤紜送來的東西,給滕簫送了兩只藏著暗格的雕花匣子,滕簫一見就甚是喜歡,“大表姐可真好,比二表姐好多了!
她夸一個還要貶一個,若被林老夫人聽見了少不得要訓她。
但楊尤紜給鄧如蘊也送了東西,是兩匣子蜀地來的藥材。
除此之外,竟然還有一套十二生肖泥塑娃娃,這顯然不是給鄧如蘊和滕簫這等年紀的,門房來道,“說是給咱們小表姑娘的!
滕家哪有什么小表姑娘,鄧如蘊還沒反應過來,滕簫已經笑道。
“是給玲瑯的!我上次見到大表姐的時候,跟她提過,嫂子家的小侄女惹人喜歡的不得了,只想偷來藏在我的乘風苑里!
滕簫提了這么一句,沒想到了楊尤紜還記下了。
鄧如蘊很是意外。
論起來她和楊尤紜其實沒見過幾面,至于她對楊二夫人,那實在算不上尊重,不想楊尤紜卻還給她和玲瑯都送了東西。
是替她母親、和楊家沒能邀請她去花宴道歉嗎?
鄧如蘊想到先前見到那位楊家大姑娘柔軟和善的樣子。
楊二夫人何德何能,還能生出這樣一位女兒。
但鄧如蘊和玲瑯的身份,其實同楊家大姑娘沒什么關系。
可惜這位楊大姑娘不知道,而她自己家那位侯府表妹,才是滕家往后的夫人,她要走動的親戚。
楊家花宴沒邀請她過去,自然也是因為,章四姑娘已經回西安來了,她這等尷尬礙事的身份,怎么能出現在正主眼前呢?
鄧如蘊回到柳明軒,她就讓秀娘把東西送到了林老夫人的庫房去,這些東西她不該收,她只自己回到了房中。
房內無人,空蕩蕩的。
從她第一次邁進來,再到最后離開,約莫也不遠了。
房中總有她帶進來的藥香彌散,她開了窗把藥香通了出去,不欲去想什么事情,只坐到了書案邊。
書架上不知何時,一多半的架子都塞滿了醫書藥典,鄧如蘊看過去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翻開玉蘊堂的賬冊。
不管怎樣,她把這間屬于她的藥鋪在西安府開起來了。
之后離開,玉蘊堂就是她撐起這個家的支柱。
鄧如蘊此刻只想把心思都放到玉蘊堂上。
她翻動著賬冊,算著密密麻麻的生藥、成藥的買賣,算著一筆一筆的開銷與進項。
只是手下撥動著算珠,她本來的小算盤拿走了,眼下算賬的是有一人換來的大算盤。這不太趁手的大算盤,一不留神就撥錯了一顆。
一顆算珠撥錯,擾亂了她的思路,算到了哪一筆都記不清了。
她無措地頓在算盤前,這一刻好似發生過,好似就在不久之前。
那天有人一句話把她手下的賬問亂了去。她不高興了,哼哼生氣地撥著算珠到原處。
他見自己擾亂了她,連忙跟她道了歉,說要幫她算。
她本說是不用的,但他偏要上手,霸占了她的小算盤,還讓她報數給他,由他來算。
她不愿,他就問她,“蘊娘不讓我算,是想讓誰幫忙算?”
她沒了辦法,只能由著他,他還要做她的賬房,她也只能當他是在鬧她玩。
可那天他這不稱職的賬房算著算著賬,手卻從算盤上移開了去,莫名地擦在了她臉邊。
彼時她轉過頭去,他卻低頭近到了她唇邊。
墨香糾纏在她與他交錯的呼吸之中,他溫熱寬大的手掌托著她的頭,她看到他似是沉醉般地慢慢閉起了眼睛。
他鼻尖頂著她的鼻翼,濕軟發熱的唇,軟軟地貼到了她的唇角
空蕩的房中,一陣風闖入窗戶門扉,翻著她手下的賬目嘩啦啦作響。
鄧如蘊猛然回了神,似有濕意在鼻腔內涌動。
風吹得人手指發涼,她倏然站起了身來,將被風吹亂的賬冊啪地合了起來。
她將賬冊和那算盤收進了柜子里,沒敢再停留地,快步離開了房中
楊家這場花宴一過,天漸熱了起來。
滕越先是去替吳老將軍一家打掩護,接著朝中又傳來了清整屯田的事情,尤其是各地的軍屯。
滕越在陜西都司的官職,正就是掌著屯田的事宜,一連好些日,也沒能得閑回一趟家。
滕家一切照舊,但硯山王府,錢側妃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快馬加鞭而回,帶了信回來了。
錢側妃得了消息,就立刻把自己兒子叫了過來。
“ 大太監的侄女婿真要不成了,眼看著熬不過這個月,你說咱們要是能借這事,同那洪晉攀上關系,之后你襲王位,還能算難處嗎?”
朱霆廣聽見這消息也抬了眼,“二哥壓在我頭上,占著嫡長,他名聲再爛,宗人府也向著他,但若是大太監肯占在我這邊,就不一樣了。”
錢側妃想起這消息的來處,先道了一句,“永昌侯府有百畝的田同咱們并在一處,聽說永昌侯正因為這百畝族田散亂不成型犯愁,正好咱們要再并些地來,帶著他們一道把這些散地連成片,也算是同章家連些情誼!
朱霆廣點頭,道這是小事,“眼下緊要的,是怎么皆大太監侄女喪夫這事,同他搭上關系。”
母子二人都皺眉思量了起來,可思量來思量去,好像都沒什么他們能做的。
到最后,錢側妃煩躁了起來,“早知道不急著給你娶那楊家女為妻了,一兒半女都生不出來不說,還平白耽誤了你的事,若是你妻室空懸,洪晉侄女喪夫你喪妻,還有比這更門當戶對的親事嗎?”
若朱霆廣成了洪晉的侄女婿,別說硯山王位了,便是上頭的秦王王位,都不是不能搏一搏。
當晚,朱霆廣喝了不少悶酒,一身酒氣地回到同楊尤紜的院中時,腳下打晃不止。
丫鬟小廝見他臉色不虞,全都跑沒了影。
連素來在楊尤紜身邊提點她的大丫鬟和老嬤嬤也都避了,只剩下紅葉跟在楊尤紜身邊,緊張的低聲在她耳旁。
“您如今的身子同先前不一樣了,將軍喝多了,您也避著些吧!
但這話沒說完,朱霆廣突然就叫了來。
“楊氏,過來給我奉茶!”
楊尤紜聞聲哪還能再避,只能低著頭沏了碗茶給他送過去。
誰知這茶水太燙,朱霆廣醉意濃重,一時間端起來就喝,然而還沒送到嘴邊,就被燙得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寂靜的房中,瓷碗碎裂,熱茶潑出的聲音乍然響了起來。
楊尤紜嚇了一跳,她臉色都白了一白,剛要轉身去叫人來收拾,不想朱霆廣騰然起了身。
一巴掌直接甩在了她臉上。
“喪氣的賤人,擋了我的運勢還不夠,還想燙死我嗎?!”
他這一巴掌酒氣十足,就這么結結實實地掌摑在了楊尤紜臉上。
楊尤紜毫無準備,此時此刻只覺耳朵都轟響了起來,眼前也一陣眩暈,腥味從口舌間溢出的瞬間,人驀然被打倒在了地上。
她一下撞在了身后的花架上面,花架上面的花盆落下,徑直砸在了她腹間。
朱霆廣也沒想到自己這一巴掌,竟然使出了過多的氣力。
從前他扇她,也不過就是臉腫兩日,今次竟然倒在了地上。
他剛想問一句“是不是裝的”,卻見她裙下竟然滲出了血來。
紅葉也看見了那血,驚叫著撲上前,只見她人暈厥過去,而裙下的血卻越來越多。
“夫人 姑娘,姑娘,這是 小產了?!”
錢側妃趕來的時候,房中血氣濃郁。
朱霆廣的酒總算醒了大半,他實在沒料到自己這一巴掌,竟然把人打成了這樣。
府里有常年養著的大夫,此刻診了脈,朱霆廣問去,“她之前真是有孕了?”
大夫嘆氣點頭,又道,“先前約莫有了兩月有余的身孕,但眼下 ”大夫又搖頭,“沒了。”
錢側妃眼前一黑,“怎么會如此?”
緊接著又問,“那之后呢。還要調養多久才能再懷?”
這話問去,大夫臉色越加難堪,房中的血腥氣更重了。
他道,“夫人這番小產失血頗多,哪怕接下來盡快止血,她這身子也要虧空得不輕,少說也要三五年才能再懷,但也說不好,興許以后就 ”
這話說得錢側妃和朱霆廣母子驚詫地對了眼神。
而大夫只道,“此刻說不好往后的事,只說夫人這般流血不止,不是好事,得盡快止血才行!”
他開了方子,讓人去拿藥,又道,“最好找來那擅治婦人病的大夫,此事不好耽擱,耽擱下去怕會有性命之憂!
大夫連連催促,錢側妃不由地要去叫人,可朱霆廣卻一下拉住了他母親,將人拉到了回廊下的風口間。
此處風呼呼吹過,錢側妃被吹得頭皮發疼,“你這又是做什么?還不趕緊去找人?”
但她這話還沒被風吹走,卻聽見兒子忽然低聲道了一句。
“娘,你說咱們不救了,楊氏會不會死?”
錢側妃驚疑,“你是什么意思?!”
她問去,見自己的兒子眼睛瞇了起來,眼下有黑影落下,他嗓音越發低而陰。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動楊氏,就讓她自生自滅。她若是有上天庇佑,自然能止血好轉,但若是沒有這個命,何不就讓她去了呢?她一走,我說不定就能娶得上洪晉的侄女了!
話音落地,錢側妃深吸了一氣。
*
滕府。
滕越總算得閑回了趟家。
進了門便問向門房,“夫人在家吧?”
門房連道在,“夫人今日沒出門。”
男人聞言嘴角不由地勾了起來,甚至沒在外院停留,抬腳就往柳明軒而去。
只是到了柳明軒,大步進到了院中房中,竟然都沒看到妻子的身影。
滕越剛要找人問一句,不想滄浪閣來了人,道是母親請他過去一趟。
滕越先還以為妻子在滄浪閣,可到了滄浪閣才發現這里也沒有她。
他心里莫名不安了一下,不由就問母親一句,“蘊娘不是在家嗎?怎么沒見她?”
這話都問到了林老夫人這里來。
林老夫人微微皺眉地看了兒子一眼,卻也答了他。
“應該去學堂接玲瑯下學去了。你急尋蘊娘何事?”
滕越哪里有什么事,只是回了家還沒見到她,有點急罷了。
他聽說她在學堂,略松一氣,臉色露了些微松快的笑意,“娘找過來兒子過來,有什么事嗎?”
林老夫人倒也不急,先問了他幾句這些日在外面的狀況,聽到清理軍屯的事,道了一句。
“聽說是大太監的手筆,你正管著陜西的軍屯,盡量給他行個方便,清理清理軍田也不是壞事,不然都被人把軍田占盡了,弄得軍戶吃不飽飯!
滕越聞言輕哼了一聲,“這事確實是好事,但那洪晉行此事,到底是為了天下軍戶,還是為了給這些被占的軍田另換個主子占著,就不好說了!
林老夫人聞言,眉頭更皺了皺,“不管怎樣,咱們還是不要同那大太監對著來!
滕越不置一詞,岔開了話,“娘尋我只為這個?”
“當然不是!绷掷戏蛉诉@會才道。“過幾日,你陪我去趟大慈恩寺吧。”
滕越挑了眉,“娘要去登大雁塔?可是兒子實在太忙,回家一趟都抽不出空閑來,哪里有閑心去登塔拜佛?”
他不欲去,卻道,“讓蘊娘和阿簫陪您去不成么?”
林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搖了頭,“我去大慈恩寺,是為了給你外祖父點長明燈。再過幾日就是你外祖父過世五年的忌日,我這兩晚都夢見了他,還聽他惦記著你,你真不陪我去拜一拜你外祖父?”
滕家多虧得滕越的外祖父接濟,才不至于整個家散掉。
滕越聞言一默,只能點了頭。
“那好吧!
“那蘊娘和阿簫?”
林老夫人擺手說算了,“你楊家姨母也非要同我一起去,她同蘊娘沒緣分,沒得讓他們見面給兩方都添堵,至于你妹妹,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楊家姨母同鄧如蘊如何,滕越自然曉得,他聞言也沒再多說,只問了一句母親要去大慈恩寺的時間,便離了滄浪閣。
不過到滄浪閣門口的時候,他見到青萱問了一句。
“前些日楊家花宴,楊家沒邀夫人赴宴?”
青萱臉色略略尷尬,“是!
滕越抿了抿唇,“那其他家的宴請呢?夫人也不怎么去嗎?”
青萱支吾著點了頭。
滕越不再問了,臉色全然沉落了下來。
先往學堂走了走,見學堂已經沒人了,快步直回了柳明軒。
*
柳明軒。
鄧如蘊在廊下同玲瑯說話。
“再讀兩三日,跟先生說把這本書上的字認完,就不上了,好不好?”
小玲瑯眼中的光亮一下落了半邊。
“姑姑,以后我都不能來學堂里讀書了嗎?”
鄧如蘊沒法跟她解釋得太多。
滕簫實在是太喜歡玲瑯了,這樣下去,之后走的時候怕是要徒增煩惱。
她說給玲瑯在自家也找個先生,“書還是要讀,只是換個地方!
可她這么說,只見玲瑯眼中的光亮越發落下了西山,小家伙低了低頭,嗓音有點啞。
“可簫姑姑會想我,玲瑯也會想她!
她細小而微啞的嗓音說得鄧如蘊心下難過,她只能蹲身在玲瑯身前,將她往懷里攬了攬。
“但這里是旁人家啊!
她說著,驀然又道了一句。
“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話音落地,懷里的小家伙鼻頭抽了一下,腦袋埋在了鄧如蘊的肩窩。
不知怎么,她眼眶也熱了一熱。
但這時,有人快步而來的腳步聲響在了門外,秀娘在門口呀了一聲。
“將軍回來了!”
鄧如蘊轉頭往門口看去,恰與他英眸中灼灼的目光,對在了一起。
第58章
“蘊娘!”
他一眼看到她, 眼眸便似映入了天光,亮了起來。
鄧如蘊見他大步從院門口跨入,徑直往她這處而走。
她連忙收了方才同玲瑯說的話, 見著小家伙還趴在她肩頭抽泣,只能抱了她站起身來, 迎了滕越一句。
“將軍回家了!
滕越對于她總是叫他“將軍”這件事, 甚是無奈, 他倒也不欲她叫他什么“二爺”,此刻到了她身邊,“你就不能叫我的表字嗎?”
遇川。
他十七歲時就有的表字, 那會, 他跟她都還在金州
鄧如蘊聞言只笑了笑,沒回應他這話, “將軍累了吧,我讓秀娘給你沏杯茶!
她說話就要叫秀娘,卻被滕越擺手止了。
“我不累,”他朝著她和玲瑯看過來,“玲瑯這是怎么了?”
他問來, 鄧如蘊輕輕拍了拍懷里的小家伙,“給將軍見禮。”
但玲瑯不肯從她懷里下來,只是抬起了頭來, 大大的眼睛默然看了姑父一眼,繃著小臉開了口。
“ 旁 ”
這個字一出, 鄧如蘊就連忙朝她看了過去。
小家伙在姑姑這眼神下, 微微抽搭著把這個字抿回了嘴里。
“ 姑父!
滕越朝小家伙細看了一眼, 見她神色不太對勁。
“不是又要叫旁姑父吧?難不成,姑父又做了什么讓你不高興的事了?”
他說著, 把小家伙直接從鄧如蘊的懷里抱了過來。
他問向玲瑯,也看了鄧如蘊一眼。
鄧如蘊只怕玲瑯說出什么來,抿唇向她看去,小家伙又是抽搭了一下,接著便不讓滕越再抱了,從他懷里掙了下去,跑去了西廂房里。
滕越訝然,“出什么事了?”
鄧如蘊眼見玲瑯這般,心里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日頭斜落在了重重院墻之下,連庭院里最后投影出的房檐翹角也不見了,只留下大片的昏暗昭示著傍晚的到來。
她攏了攏衣裳,在滕越疑問的目光中解釋道。
“沒什么事,是我說了她兩句。”
她攏了衣裳,便見他側身,用他挺拔的身形替她擋了院門前吹來的穿堂風。
鄧如蘊轉了轉頭,“玲瑯年歲漸長也貪玩了,不想去學堂里讀書,想回去找她太婆婆玩!
她這般說,滕越挑了眉。
“玲瑯也有貪玩的時候?”
鄧如蘊見他不太信,卻也只能說是。
“城東那邊有幾個鄰里小孩同她一般年歲,興許想跟同齡的孩子一起跑跳耍玩吧!
滕越確實在城東小院附近見到有小孩子玩在一處,聞言這才點了頭。
他抬手護了妻子往房里去。
“小孩子家貪玩也在所難免,玲瑯已經比旁的小孩都乖巧了,就放她回去玩些日子也沒什么!
他勸了她,見妻子低著頭,神色也有幾分說不出的落寞,他不由地握了她的手。
她手微涼,他緊握在掌心。
“除了這件事,沒有旁的事了吧?”
滕越探問過來,鄧如蘊搖了頭,輕輕笑了笑,“將軍還想有什么事呢?”
滕越自然想家里平穩,尤其是她,什么事都沒有才好。
她笑著說著,又從他手里抽開了去,“我去給你倒杯茶!
她說著,給他倒茶去了。
滕越的目光仍舊追在她的背影上。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舊的青豆色暗花褙子,站在院中天光下的時候還算鮮亮,但到了室內,在暗淡的燭光中卻似融入了昏暗中一般,她身形本就纖瘦,更透出說不出道不明的孤寂之感。
可她一轉身,端著茶水過來,仍舊是平日里的神色,把方才那一瞬間的孤寂都沖散到無影。
滕越說不清楚,只是在母親的滄浪閣來了人,叫他們過去一起吃飯的時候,婉拒了回去,道是累了不出門了。
只讓灶房撿了妻子和玲瑯喜歡吃的菜做了來,陪著她們姑侄在柳明軒里用了晚飯。
晚間,他抱了她在懷里,坐在只點了床邊小燈的床帳邊緣。
想到今日在青萱處打聽來的話,越發緊抱了她在懷里,把下巴抵在她發間。
“蘊娘去沒去過寧夏?寧夏雖然偏遠些,但沙是烈的,風是直的,從城樓高處瞭望而去,盡是寬闊天地!
他低頭朝她看了過來,“若我接下來又調回寧夏,我們去那立府別住吧。”
他說著這話,唇邊輕輕貼在她額角。
柔軟的溫熱從他緊貼的唇邊傳來,而他的懷抱更加熾熱,好似她已經隨著他到了遼闊的寧夏腹地,站在了那再沒有人潮喧囂的開闊天地之間,任憑頭上的烈陽爽快地曬在身上。
鄧如蘊低頭笑了起來。
“在笑什么?”他問。
鄧如蘊笑道,“我在想,若是到了寧夏,是不是改行賣關外的皮子更賺錢?”
她這話出口,滕越心下不知怎么有些酸,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
“你這小腦袋里,怎么只想著賺錢?難道除了賺錢就沒有旁的了?”
鄧如蘊不讓他捏她的耳朵,轉頭側開了去。
“不賺錢做什么?喝寧夏的西北風嗎?”
她說著,似也要從他懷里側身出來一般,滕越卻扣住了她的腰沒讓她走。
“讓你喝西北風?那要我這夫君還做什么用?”
他咬著這話,目光抵進了她眼中。
鄧如蘊在那句“夫君”中微微頓了頓,他卻直接將她抱到了重重帷帳之中,將她壓在了錦被之間。
他英眸凝著猶如北極星般的光,是這昏暗的帳中唯有的光亮。
她聽他低聲開口。
“但有我在,只讓那西北烈風都停在你腳邊!
他嗓音低而啞,手已經順著扣住她的腰間柔線,將她握在了他一掌之間,他只輕輕撥動衣帶,她那些衣帶宛如游魚一般,倏然游走開來,衣衫猶如流水一樣從她身上潺潺落了下去。
鄧如蘊在涼涼的空氣抵達皮膚的瞬間,倒吸了一氣。
見他直起身,似要將他自己的衣衫一除而盡的時候,她忽的開了口。
“我今天有點累了,今晚還是直接歇下吧!
她止了他。
男人頓住,向她看去,見她攏了衣裳,神色間似有幾分不可言說的疲累。
滕越手下沒再繼續,定了幾息,又抬手幫她把滑落的衣衫攏起來,衣帶系起來。
“好!
他沒再動作只替她拉了錦被,又將她抱在了懷里。
“那睡吧,你若累了,就早點睡吧!
他低頭吻在她發間,鄧如蘊睜著眼睛,只覺長夜十足的漫長。
*
翌日天剛亮,滕越就接到急信出了門去。
大太監清整各地軍田之事行至遼東,他借著清整軍屯提高稅額,本就被占去大片糧田的軍戶人家頓時不堪重負,而大太監的人手不管不顧地逮捕責打欠稅的人,登時在遼東引發了兩場暴亂。
此事已是兩月前的事情了,但眼下突然傳到了陜西軍中,引得陜西各衛所的軍戶也有了騷亂的征兆。
滕越正任著管理軍屯的職務,而大太監派來清整陜西軍屯的人也馬上就要到了,他不能眼看著軍民暴動,天剛亮就快馬加鞭地出了城。
林老夫人還想同他說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只能讓人傳了話去,叮囑滕越若是得閑,莫要忘了去一趟大慈恩寺。
滕越如何回應,鄧如蘊就不知道了,但林老夫人卻讓青萱來了一趟柳明軒,道是滕越走得急,沒來得及帶浣洗的衣裳,讓她取幾件來。
這話說得委婉,但鄧如蘊卻明白了其中含義。
滕越去大慈恩寺,其實是去相看林老夫人為他定下的日后的正妻章四姑娘。
既然是去相看未來的妻子,怎么能胡亂穿些風塵仆仆的衣裳。
鄧如蘊給他挑了兩身他平素穿起來最是襯他的錦袍,又撿了兩條鑲玉的腰封過來,這兩套衣衫穿下來,華貴而不失威風,合宜又不減氣魄。
連青萱都不由道,“這兩身衣裳,將軍定然喜歡。”
鄧如蘊緩緩點頭。
喜歡就好
她幫青萱把事辦了,青萱很快拿著這兩身衣裳離了柳明軒。
鄧如蘊也沒一直留在柳明軒,把心思都放在了玉蘊堂上,親自挑選了一批得用的藥師,玉蘊堂的成藥再好,量上不去也就談不上繼續擴大經營。
而且她現在開始給交好的小藥鋪供藥,這些小藥鋪常年缺少質優價廉的成藥,生意就如同干裂的土地一樣,如今甘霖落下,這些干裂的土地無不生出油油綠苗,越發渴求甘露,也惹得整個西安府的小藥鋪,都想來玉蘊堂討一些藥去。
但成藥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制的,越是這般需求量大,鄧如蘊越是絲毫不敢松懈。
好在玉蘊堂后還有一位白六爺坐鎮,還沒什么人敢上門滋擾,她得趁著這個機會,盡快把名聲打出去,生意做起來。
不過她這日在玉蘊堂后面,擴出來的制藥坊中監督制藥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來人。
來人穿得十分不起眼,但到了玉蘊堂就要止血的藥,“不是那種受傷的止血藥,是給婦人用的止血藥 你們鋪子有沒有女醫,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玉蘊堂里沒有女醫,但大夫們看病并不怎么分男女,但若是婦人特殊部位的病癥,也會尋個女醫過來幫襯。
鄧如蘊走過去問了,“是誰人要用?最好能讓病人親自前來看診!
那人聞言直搖頭,“不成不成,人根本就下不了床,你們能不能找個女醫跟我過去?!”
鄧如蘊見人都下不了床了,連忙讓她別急,她看了此人一眼,見這人眼上有一塊用黃粉遮擋的紅胎記,好似在哪聽過一般。
她一時想不起來了,只讓小伙計去找附近的女醫來幫忙,不想人卻不在家。
那人卻著急起來,“沒有旁的女醫了嗎?不能等了,四天了,不能再等了!”
鄧如蘊聽見她說四天了,也挑了眉,當即叫了那人。
“這樣吧,我隨你去就是。”
她雖然不是個正經大夫,但這關頭也能當大夫使一使。
她說著,見那人驚疑,用自己的嗓音道了一句。
“我是個女子!
她這話一出,那人再不猶豫,帶著她就往自己家中趕去。
途中鄧如蘊自是問她怎么找到了玉蘊堂來。那人只苦笑,“我倒是想去研春堂,但研春堂和他們是一伙的,怎么能肯救我家姑娘性命?!”
鄧如蘊聽得有點不對勁,她怕不是陷入了哪戶人家辛密之中?
但救命要緊,此刻也不好多說了,可誰料這人帶著她一路前行,竟然到了硯山王府后門。
鄧如蘊腳步立刻頓在了門外,這平常人家的辛密也就罷了,王府的辛密她是有幾個膽子敢一探究竟?
她打了退堂鼓,一路帶著她來的人急得眼眶發紅。
“求求您了大夫,我家姑娘真要不成了,他們不給她治病,就讓她死!她才大多年紀,也是旁人家中的大小姐,怎么就要遭這樣的罪?”
這話讓鄧如蘊聽出了些意思來,她再看這抹了黃粉在臉上的人。
“你 不會是紅葉吧?”
她聽滕簫提過,說楊家大姑娘身邊有個臉上帶著紅色胎記的丫鬟,是軍中出身,身有上還有些功夫,但因為臉上長了胎記被人欺凌,滕簫本想討到自己身邊來,但這丫鬟只對楊尤紜忠心耿耿。
紅葉見她突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吃了一驚,再像鄧如蘊看過去,見她雖然也打扮成男人的模樣,但細看之下,“滕夫人?!”
兩人這才都認出了對方來,而紅葉簡直要給鄧如蘊跪在地上。
她仿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只拉著鄧如蘊的袖子不松手,把自家姑娘楊尤紜小產后出血的事情告訴了鄧如蘊。
“ 王府里都是黑心的鬼,他們就想讓大姑娘死了好另娶,從那日她小產之后便不再給她看大夫,沒兩日藥用完了,也不再給姑娘續藥,姑娘從娘家帶來的人全都被他們看住了,我想盡了辦法,才拿酒賄賂了后院的人,趁他們不注意才跑了出來!
“那你緣何不去楊家求救?”
紅葉只是搖頭。
她說楊家門前就有王府的人偷偷看著,她根本無法接近,“而且我打聽了,我家二夫人不在家,好似是帶著京城來的表姑娘往大慈恩寺去了,我實在沒辦法了!”
大慈恩寺
鄧如蘊默了一默,見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只能道,“那我先隨你進去看看吧。”
這王府猶如龍潭虎穴,若里面是二姑娘楊尤綾她扭頭就走,才不多管閑事,可偏偏里面是大姑娘楊尤紜,鄧如蘊怎能讓她就這么在無人知道的角落里流血而亡呢?
但她也甚是謹慎,先跟紅葉都問好了路線和情形,聽說朱霆廣不在家,只覺還算安全,跟著紅葉溜了進去。
王府宅院深深,鄧如蘊都不知道走了幾重才走進了一座幽幽院中。
院子門口站著守衛,鄧如蘊跟著紅葉裝作是來送飯的仆從,才進了門去。
院里一個人都沒有,但這幾日來,一盆盆潑在樹下土地里的血,卻散著濃重的腥氣。
鄧如蘊隨著紅葉進到房里的時候,只見帷帳里躺著的人,人白如一張樺樹皮,蒼白纖薄而脆弱不堪。
她躺在那一絲生氣都沒有,連紅葉都不得不急急叫了她臉上。
“姑娘,姑娘!”
如此喊了,鄧如蘊才看見她微微動了動手指。
鄧如蘊怔在她床邊不敢置信。
她先前見到的楊大姑娘雖然沒什么精氣神,可還能說能動,她會幫滕越尋她給她引路,會替她母親和妹妹給她道歉,也會送來連同給玲瑯在內的禮來跟她賠禮。
但眼下,她除了這根還能動彈的手指,幾乎沒有一絲生氣了。
她為那硯山王的兒子朱霆廣懷了身孕,可卻被這個男人酒后一巴掌打到在地,落了胎出了血還不算,還斷了她的醫藥,將她推到死亡的懸崖邊緣。
鄧如蘊心下說不出是怎樣的震驚與心酸,此刻卻也顧不了這么多了,立刻到了楊尤紜身前,摸上她的脈搏。
她摸著這細微到近乎沒有的脈搏,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她不是個正經的大夫,只是個藥師,眼下鄧如蘊把帶來的藥都拿了出來,先讓紅葉化開兩顆給楊尤紜服了下去。
可憐她連吃藥的氣力都沒有了。
人始終沒有醒來,鄧如蘊又給她擦了些藥在穴位揉搓也無用。
她不由地搖了頭。
“這不成。我雖然還有藥能替她暫時穩住,可不能正經就醫,她在這院中還是活不下去!
她見楊尤紜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這樣平平躺著,曉得她不可能自己逃出去。
她叫了紅葉,“還是得想法,讓楊家把人接走才行!
除了楊家,楊尤紜還有誰能依靠呢?
紅葉臉色難看至極,“楊家門前有王府的守衛,二夫人又帶著表姑娘出城去了,我就算是把信送給了老太君和大夫人,她們能不能信,能不能為了我家姑娘來王府要人,我也不知道!
王府既然想讓楊尤紜死,怎么可能楊家人隨便說兩句話,就讓她們進來?
除非是楊二夫人這個做母親的,為了自己的女兒肯豁出去,不然誰能替她豁出去。
可楊二夫人在大慈恩寺,不在城中。
兩人說話間的工夫,外面竟然有了雜聲,紅葉警惕貼窗聽了過去,臉色變了一變。
“那朱霆廣回來了,他說不定會來看我們姑娘一眼,看她死透了沒有 ”
她說著,拉了鄧如蘊,“我們這些人隨著姑娘,是生是死都沒關系,但不能禍害了您。您快隨我來,我送您出府!”
那朱霆廣不是善人,鄧如蘊也不敢猶豫,只把自己帶來的藥都給楊尤紜留了下來,就隨著紅葉出了硯山王府。
途中險些被人發現,連著被人追了兩道門,待倉皇逃出了府去,兩人都已經滿身冷汗。
被王府里的人察覺出了些許的動靜,之后怕是更加不易進出。
鄧如蘊看著紅葉,見她臉色灰白,突然轉身向她行了大禮。
“夫人不計前嫌,肯闖這龍潭虎穴看我們姑娘一遭,已是大恩大德。我們姑娘不省人事,紅葉替她給您磕頭。只是如今情形,她恐怕再活不到親自給夫人道謝的時候了!
她說著,雙手攥緊。
“二夫人當年執意退了大姑娘原先的親事,說嫁進這硯山王府,往后說不定能做硯山王妃。二夫人只想著這里榮華富貴,想著著秦王藩府貴氣逼人,想著結了這樣的姻親,往后行走在街上都面上有光。卻不想把女兒送進了魔窟里來,生前被人折磨著懷孕,懷了孕卻這般落了胎,眼看就沒了命,這門顯貴的親事結來何用?!”
紅葉說著咬了牙,但眼淚滾滾落了下來,使她臉上的紅胎記越發鮮艷如血。
鄧如蘊默了一默,但卻突然叫了她。
“紅葉這話留著吧,留著當面說給你家二夫人聽。”
紅葉聞言驀然抬頭,看見眼前的人開了口。
“你回去好生照看好大姑娘,我替你往大慈恩寺走一趟,把你家二夫人帶回來,讓她自己來收拾眼下的殘局!”
話音落地的瞬間,紅葉撲通跪在了地上。
“夫人 ”
鄧如蘊當不起什么夫人,只是遙遙看向大慈恩寺的方向,皺眉深嘆了一氣。
那大慈恩寺,她可真真不該去。
*
大慈恩寺。
楊二夫人在山門前張望,“滕越怎么還不來?慧兒都等他一日了!
林明淑也沒辦法,“因著軍屯的事務,他著實忙了些。但晚就晚了吧,我讓他今晚宿在寺里。”
楊二夫人道也只有這樣了,說著想起了什么,輕聲跟林老夫人道了一句。
“不若讓他晚上護著慧兒去登塔,夜間登塔拜佛,可是個相識的好時機!
楊二夫人自己說著,都不免捂著嘴笑了起來。
第59章
鄧如蘊趕到大慈恩寺門前, 日頭偏西,高高的佛塔投下巨大的落影,罩住半邊寺廟。
她一路詢問著楊二夫人現在何處, 一路往寺廟里找過去。
她換了一身布衣,扮做成了小廝模樣。她要去找楊家人, 可章四姑娘也是楊家人。鄧如蘊不是來壞人好事的, 只能小心打聽著往里面尋。
好在這會天色不早了, 不欲宿在大慈恩寺的人,這會都陸陸續續地離開,她避在路邊的樹后看了看, 離開的人里沒有楊家和滕家的馬車, 看來他們今晚準備宿在寺廟中了。
這樣一來,鄧如蘊直接往后面尋了過去, 先去找楊家的馬車再說。
不想還沒找到后面,就在轉角處聽見了肖似楊二夫人身邊的丫鬟在說話。
她趕忙快步走過去,誰料剛轉過轉角,險些與人撞上。
她穿著小廝的衣裳,這般突然出現, 立時被人推了一把。
“哪來的登徒子?!”
鄧如蘊被這一推差點摔在地上,她踉蹌著向后退了兩步,抬頭看去, 果見是楊二夫人身邊的丫鬟。
那丫鬟一時沒認出她來,但那丫鬟帶著兩個小丫鬟, 簇擁著一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生著一張端莊秀美的鵝蛋臉, 一雙眼眸似含著秋波一般, 穿著一身天縹色領口繡竹葉紋的衣裙,發髻上無甚華麗朱釵, 只簪了兩朵米色簪花,整個人素素靜靜,但神色不慌不忙,輕輕搖著扇子朝她打量了一眼,舉手投足之間一派閑然自定之色。
鄧如蘊微頓,認出來她來。
這是章家的四姑娘,滕越的妻子
她萬萬不是來尋她的,也不是來擾他們的事的,她見楊二夫人的丫鬟確實沒認出她來,連忙低下了頭,道了聲歉,不等人家再推搡她,轉身走開了去。
可這處除了章四姑娘,鄧如蘊并沒見到楊二夫人的影子,日頭點點西斜,寺廟中的琉璃瓦上折射的光亮映著西邊飄飛而起的云霞。
鄧如蘊眼見找不到人,只能咬牙綴在了章姑娘一行人身后,看看跟著她們,能不能找到楊二夫人。
她們往人少的花叢里走去,話音順著風掠到鄧如蘊耳邊。
“ 這大雁塔最初只有五層,是玄奘法師親自修建的,后才加蓋到九層。塔里供著佛珠舍利,也有天竺取來的經書佛卷,姑娘從前倒也來過這大慈恩寺,但從未登過大雁塔,二夫人說,白日里人多不便,待晚間用過齋飯,讓您登一登塔呢。”
說話的正是楊二夫人的丫鬟,鄧如蘊聞言不免看了一眼佇立在寺院里的那座唐代高塔。
前些日子,涓姨說自己腿腳都好利索了,想要帶著外祖母來大慈恩寺拜佛,給她老人家求個平安,問她得不得閑前來,一道登塔,可惜鄧如蘊并無閑暇,只能同她說之后。
之后等從滕家離開,把她身上擾亂的麻線都捋順,再來清心拜佛。
眼下楊二夫人的丫鬟提了登塔的事,她見那位章四姑娘搖了搖頭,“漆黑無人時登塔雖然清靜,卻也讓人心里不太安實!
她說了這話,楊家丫鬟可就笑了,“二夫人怎么能讓姑娘您,夜晚單獨登塔?”
“二舅母和林老夫人也要一道嗎?”
楊家丫鬟笑瞇了眼睛,“二夫人可不來,林老夫人也未必,要陪您登塔的,是滕將軍呢!”
丫鬟揶揄地看了章姑娘一眼。
“滕將軍英武挺拔,由他護著姑娘登這大雁塔,姑娘可還害怕?”
這話說完,丫鬟又跟章四姑娘笑了一聲,章四姑娘聞言立時拿扇子遮了半張姣好的臉,眼中露出幾分羞怯來。
她柔聲道,“快莫說這個了,我們往塔邊走走吧。”
她們往塔邊走去,鄧如蘊不禁又往那高塔上看了一眼,但她腳下停了下來。
既然章姑娘同滕越要登塔,她再跟過去,那可真就是故意搗亂了。
她趕忙轉了身去,恰這會,方才那楊二夫人的丫鬟吩咐了兩人去尋楊二夫人,鄧如蘊連忙追上了這兩人的腳步,他們一路往前面而去,不多時,鄧如蘊就瞧見了正獨自坐在涼亭里翹著腳,百無聊賴地訓著小丫鬟的楊二夫人。
鄧如蘊總算是找到了正主,她只等前來回話的丫鬟們說完離去,快步就走上了前來。
她步子走得快,行走之間風聲從腳邊呼呼吹過。
楊二夫人似有所覺地朝著她這邊看了過來,第一眼瞧見她只皺了眉沒認出來,但又看了兩眼,楊二夫人騰得站了起來。
不等鄧如蘊上前,先是左右看了一眼滕越沒出現,便直沖鄧如蘊快步過來。
“你這臭丫頭,誰讓你來的?誰讓你來大慈恩寺?”
她說著抬手指了鄧如蘊,“我就知道你沒什么好心,你是不是來敗壞滕越的好事來了?!”
她說著,著急忙慌地扯了鄧如蘊的袖子,把她往樹叢里掖了進去,又緊張地轉頭往門口的方向看,看那邊無人,又朝著鄧如蘊瞪了過來。
“滕越沒來你倒先來了,虧得我那表姐還說你是什么好人,誰家好人來敗壞旁人的好事?!我看你就是小狐貍精,居心叵測,想要大鬧一場,霸占了旁人的夫君!”
她越說越著急,看著鄧如蘊恨不能把她掖進石頭縫里去,別讓滕越看見一眼。
鄧如蘊就任著她推,哼道。
“行,我不是好人,我想霸占旁人的夫君,那我來找你做什么?我在門口等著他鬧起來不好么?那還巴巴地跑到你臉前來?!”
她這話出口,楊二夫人愣了一下,再看鄧如蘊的打扮,穿著小廝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再不能多顯一點眼。她身上風塵仆仆,風把她的衣衫吹透到冰涼,像是剛從西安快馬著急一樣。
“那、那你是來做什么的?真不是來搶滕越的?”
鄧如蘊被她氣得扭頭就走了。
“我搶他 等你回了城,見到你家大姑娘,大出血死在王府里面,別怪我沒來告知你!”
鄧如蘊說話的時候,正氣得撥開一叢樹枝往外而去,楊二夫人沒聽清楚,連忙追在她身后也出了樹叢,“你這丫頭說什么?”
不想鄧如蘊還沒開口,忽的一抬頭看見了迎面走來的林老夫人和她身邊的章四姑娘。
林明淑正同章貞慧說著話,來尋自家表妹,卻在涼亭沒見到人影,誰料附近的樹叢忽的一動,只見表妹追著一人快步走了出來。
她不免朝那人臉上看去,她看到那人發僵的臉色,也看清了面容。
“蘊娘?”
而就在她身邊的章貞慧,也認出了樹叢里走出來的“小廝”,她身邊的董奶娘更是直接道。
“這不是方才沖撞姑娘的那個人嗎?”
鄧如蘊剛才沒撞到章姑娘,但董奶娘這話出口,她只見林老夫人越加疑惑地皺了皺眉。
章家的董奶娘恰在此時問了一句。
“原來是女扮男裝,那這位姑娘是 ”
林老夫人抿唇沒有回答。楊二夫人倒也沒有立刻出口。
但董奶娘和她身邊的章家姑娘卻在這無聲的回答里,明了了鄧如蘊的身份。
原來是滕家花錢找來的那契妻。
兩人的目光不由狐疑地落在鄧如蘊身上。
西斜的日頭把大雁塔的大片陰影投在寺院之中,暗影里有說不出的低壓窘迫之感。
鄧如蘊只是想來尋楊二夫人回去救人,再沒想過要來破壞滕越和章姑娘的好事,甚至根本也沒準備出現在人家面前。
誰料這陰差陽錯地,竟然就這么撞在了一起。
她不得不上前跟林老夫人行禮解釋。
“我只是來尋二夫人的,沒有旁的意思。”
她暗嘆一氣,隨著陰涼里吹來的風,垂了眼眸。
“您不用擔心,我這就走。”
林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她和自家這位表妹私下還有事情,眼下聽見她這話,不知怎么心下有些說不出的感覺,抿唇沒有言語。
雖然林老夫人沒說什么,但鄧如蘊也真是給自己分辨不清。
若是她此刻把楊大姑娘快要身死的消息說了,這般消息之下,誰人還有心思再游寺登塔?
這次相見可真就讓她攪合了。
她攪合了人家的好事,難不成真的想要搶人家夫君?
鄧如蘊心下暗暗嗤笑,也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誰。
事情糟亂成了一團,但她還沒想好到底怎么說,反倒是章四姑娘卻先開了口。
她微微笑著叫了林老夫人一聲,“老夫人您看,既然這位 姑娘是來尋舅母有私事,那咱們不若往旁處走走,留她與舅母說話吧!
這話出口,鄧如蘊抬頭向她看了過去。
而她說著,引了林老夫人往旁處走。
林老夫人猶豫了一下,回頭又看了鄧如蘊一眼。她看見鄧如蘊這打扮,雖然對她出現在這里,還“沖撞”了章貞慧甚是驚疑,但不由就覺得她可能真有什么緊要之事,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會來呢?
但當著章貞慧的面,林老夫人也不好再問,只沒有多言地轉身離了去。
鄧如蘊話沒說清,但事情到沒完全弄亂,還是多虧了那章四姑娘
大慈恩寺的大雄寶殿里,佛祖慈悲地俯瞰眾生,但鄧如蘊只覺眾生之間滿是滑稽世事,佛祖這樣一眼看過來,真的不會笑出聲嗎?
她管不了這許多了,好在滕越似乎還沒到,事情在弄糟的邊緣又溜了回去。
倒是楊二夫人反復回憶著她剛才那句話,眼見人都走了,急急向她問了過來。
“你方才是不是說,王府里死人了,是誰要死了?”
不安在她的眼皮之上如跗骨之蛆,不斷地揪打這她的眼皮反復跳動。
鄧如蘊再沒閑心同她斗氣,直言。
“是你家大姑娘,她被人打得落了胎,大出血四天,你這做娘的再不會去,就只能見到她冰冷的尸身!”
這話一出口,只見楊二夫人臉色倏然白了起來,再沒方才要對她喊打的氣魄,呆愣著抖了一下。
“你、你說什么?!”
鄧如蘊氣笑了一聲。
“怎么害怕了?不罵我了?”
楊二夫人哪還敢再罵她一句?
她驀然想起了自己這幾日都沒見到大女兒了,從花宴之后,她就想要問問女兒到底是不是懷了身孕,但先是沒問出話來,接著再打發人上王府的門,也沒能見到人。
那到底是王府,豈是她說去就去的地方?她只能照著同林表姐商量好的,帶著外甥女來了大慈恩寺,同滕越見面,還想著順便給女兒在佛前求一枚平安符。
“你說的是真的?她真懷孕了,又落胎了,還大出血?為什么王府不救她?她怎么沒往家里報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
她一口氣問了過來,問題太多,鄧如蘊一瞪眼止了她。
“我哪有時間同你解釋這么多?你先跟我回西安,路上再說!”
她扯了楊二夫人的手臂,拉著她急著往外而去。
楊二夫人只聽這話,哪里敢質疑她,慌亂地跟著她往山門外去,但還是不住問她。
“你、你沒騙我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鄧如蘊見她還愿意跑著跟上來,正要跟她細說兩句,然而到了山門跟前,一陣熟悉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響在了耳邊。
她們剛走到山門邊,就見到有人縱馬而來。
他正穿著她給他挑揀的、一身萬字不斷頭銅綠色錦袍,腰間束著一條碧玉帶,頭戴銀色發冠,這身衣衫襯得他貴氣逼人,行人從旁路過,無不轉頭向他打量過去。
引得這么許多人看過來,他反而臉色略略有些尷尬,大步往山門里走來。
楊二夫人盼了他許久了,先前左盼右盼他不來,只怕他被他那小契妻設法攔住了,今次與外甥女的相看不能成行,心里還嘀咕了姓鄧的丫頭好幾句。
眼下滕越終于是抽時間趕到了,可狀況已然變了一變。
楊二夫人腦子全然轉不過來了,見滕越一眼向她看過來,腦袋懵了一下。
還是滕越先問了過來,“表姨母?您在山門口做什么?”
楊二夫人不知道怎么說,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她身邊的他那契妻。
然而她一回頭,卻發現自己身邊空著。
鄧如蘊根本不在她身邊。
楊二夫人還以為自己晃了眼,連著往后面身邊看了兩眼,都沒看到鄧如蘊一片影子。
她愣住,滕越則皺了眉。
“您在找誰?”
風夾著從石板縫里鉆出來的傍晚的涼氣,掃蕩在楊二夫人腳邊,她順著風,在墻下郁郁蔥蔥的樹叢里看到了一片衣擺。
但風一吹,那片衣擺隱在沙沙作響的樹葉之間,也看不清了。
在滕越看過來的上一息,她就躲起來了。
不必誰攆她,也不必誰拉扯,就這么主動地藏了起來。
她恪守著契約,就做這個不該發出任何動靜的契妻
楊二夫人怔忪,頓了一息,才跟滕越緩緩搖了搖頭。
“沒誰 你母親在寺里等你,我有事先走了!
滕越并不欲同這位表姨母多言,聞言點頭告辭大步離去。
他走開了去,楊二夫人才看見打扮成小廝的姑娘,從樹林里側身出來。她低頭輕拍了兩下身上的灰塵,抖落掉袖子上的落葉。
她低著頭,楊二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她輕聲道了一句。
“快走吧,別再耽擱了!
說完,她轉頭快步出了大慈恩寺的山門,再多停留一息的意思都沒有。
楊二夫人愣著,追著她的背影也跟了上去,可也莫名地回頭看向走入寺中的滕越。
窄窄的山門前,他們真的就這么擦身而過
繞去寺廟后院的轉角,滕越似是察覺到了背后的目光,腳步停下,轉身看了回去。
他看見了表姨母楊二夫人匆促往山門外走去,似是追著什么人的步伐,他不由往前又看,他看到一個身影在他視線里一閃而過。
看不清楚,可卻有種莫名的熟悉。
他不禁想到了一個人。
可她怎么可能跟這位楊家姨母在一起呢?
滕越皺眉,抿了抿唇。
*
西安府,硯山王府。
鄧如蘊匆促把楊二夫人帶了過來,直接叫了她。
“你先去登門,看看他們讓不讓你進?!”
若是能進,能把女兒帶出來,那自然千好萬好,可若是連這個做親家母的都進不去,是要想想辦法了。
但鄧如蘊也囑咐了楊二夫人,尤其看著她臉色慘白的模樣,“你若是進不去也不要把事情說破,不然大姑娘只會被他們直接 一點余地都沒有了!”
楊二夫人聞言曉得她說得是對的,可她卻兩手抖個不住。
鄧如蘊見狀只怕她壞了事,不由道,“我陪你一起進去!”
楊二夫人聽見她這話,眼睛都紅了,再看向鄧如蘊,眼中凝盡了光亮。
“多謝你,多謝你 ”
鄧如蘊可不圖她這一聲謝,哼道。
“我這人不是好人,全是壞心眼。等救了你家女兒,拿真金白銀來謝我再說!”
她把楊二夫人說她的話,全都給楊二夫人還了回去。
楊二夫人臉上青白交錯,之前她說鄧如蘊的那些話,此刻全都重回到了她自己耳朵里,扎著她自己的耳朵疼得發麻。
但她只敢半抬著眼往鄧如蘊臉上看去。
“你要多少銀錢都行,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
鄧如蘊卻沒得工夫廢話了,推著她就上了這硯山王府的門。
可不到兩刻鐘,人就被打發了出來,不管是朱霆廣還是錢側妃,她們誰都沒見到,更不要說邁進王府的內院了。
楊二夫人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他們真的想要我紜兒的命,真的想讓她死,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鄧如蘊也不知道為什么。
但楊家在西安府的官宦人家里,還能算是有些名頭,可到了秦王藩下各王府門前,這點名頭猶如地上的落葉,全然被人踩在腳下。
楊二夫人是把女兒嫁進了高門,可高門卻從沒將她們看在眼里。
如今一個做母親的,想要見自己女兒一面都見不到。
楊二夫人渾身癱軟地都快立不住了,捂著臉甚至流不出淚來,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個所謂的高門貴婦,跟身邊這賣藥的小丫頭也沒兩樣。
可她的紜兒呢,她深陷在這深宅大院里,只能等著死了嗎?
她不由地還要上前再去拍王府的大門,但卻被鄧如蘊一把拉住。
“從后門,紅葉給我留了路線,我們先從后門進去看看再說!”
鄧如蘊先扯著楊二夫人去成衣店買了兩件尋常衣裳,然后帶著她到了后面。
天色漸晚,兩人在門口足足等了兩刻鐘,直等到守門的人吃飯的間隙潛了進去。
恰紅葉就在楊尤紜院后門等她們,她見兩人出現,直接將守門的婆子砍暈在地,帶著兩人進了楊尤紜房中。
房中的血腥之氣如浪濤沖得楊二夫人腳下踉蹌著,撲在了女兒床前。
“紜兒,紜兒!”
她抓著女兒冰冷的手急喊過去,床上的人眼簾微顫著睜開了來。
“娘?我這是 死了嗎?我 能回家了嗎?”
她不想在這深宅大院里,一刻都不想。
她只想,回家!
話音飄飄散在房中,楊二夫人眼淚滾滾砸落下來。
“我的孩子!”
*
大慈恩寺。
林老夫人先帶著滕越,去給他外祖父點了長明燈。
她先前見滕越到底是來了,大松了口氣,但卻見他不知是忙碌還是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時間還沒同他提及旁的事,想著到晚間吃齋飯的時候,再叫了章家姑娘過來,待吃過飯看滕越態度,再說登塔的事情。
這會時候不早了,林老夫人已經提前吩咐了人,請章家姑娘往他們宿下的廳里一道用飯。
她正想著怎么同滕越提一句,卻見忽然突然有親兵上前,滕越迎過去,親兵不知同滕越說了什么。
他突然轉身跟她道。
“娘留下禮佛吧,兒子要回趟西安城。”
第60章
大慈恩寺。
有小廝來報了信, 道是滕將軍和林老夫人點完了長明燈,從大殿里出來了。
董奶娘聽見這消息,就連著往章貞慧身上看過來。
“姑娘是準備在院中等著一道用飯, 還是先往外面去走走?”
章貞慧微微笑,“只這么一道用飯, 怪無意趣的!
她這話一說, 董奶娘立時道是, “老奴也這么覺得,自來才子佳人相遇,雖不說墻頭馬上, 但也不該在飯桌上才是。竹林涼亭、神佛腳下、古塔殿前 哪一處不是好地方?”
話說的章貞慧笑了一聲, “嬤嬤說的跟話本上似得,那些話本子雖都是酸秀才編來騙人的, 可世人偏偏愛吃這一套!
她說到這,董奶娘接了過來,“正是,世人愛風流,哪怕是帶兵打仗的將軍, 空也不能免俗。”
董奶娘說著,笑了一聲,言下所指之人自是滕越無疑。
章貞慧在這話里沒有回應, 只是又笑了笑。
董奶娘則上下打量了她,叫了小丫鬟拿一對珍珠耳環來。
“姑娘在孝期, 穿不得華貴錦衣, 但戴孝自有戴孝的妙處, 只這么稍稍用珍珠點綴一番,以姑娘的樣貌, 沒誰不傾心!
她給章貞慧換上了珍珠耳環,后者微微仰著下巴由著她換了,緩步走到了未被古塔遮擋的斜陽下,那對珍珠映著夕陽的余暉,柔光動人。
主仆緩步往林明淑和滕越所在的地方而去。
沒多時,就聽見了母子二人說話的聲音。
董奶娘立時朝著章貞慧看過去,詢問她的意思,她則腳步緩了下來,沿著殿堂側邊的回廊滿滿往母子二人的身旁而去。
只是稍稍走近了些,就聽見了滕越的聲音。
“娘留下禮佛吧,兒子要先回趟西安城!
這話一出,董奶娘就挑了眉,章貞慧眉間未動,只微微抿了唇,聽見林老夫人連忙問去。
“回城里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沒出什么事。
只是滕越覺得自己不知是看花了眼還是怎么,竟在楊二夫人身邊,看到了蘊娘。
他想不出蘊娘怎么會同那位表姨母在一起,卻也使人回去尋了她一趟。
誰料方才親兵來報,說夫人不在家中,也不在城東小院,連玉蘊堂里都沒有人,但秦掌柜卻道,今早有人來請女郎中往家中看診,女郎中沒請來,夫人只能先頂了郎中之職跟著人家去了,可之后就沒再回來過。
這話聽得滕越心頭亂跳了兩下。
她是個膽大心莽的,什么龍潭虎穴都敢闖,真同楊二夫人和深宅密事扯在一起,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母親問過來,滕越只道。
“娘與我都不在家,家中只有蘊娘和阿簫,我回去一趟看看她們。”
這話說完,不等林老夫人再說,他就已轉身帶著人離了去。
林明淑等了他一天,先前見鄧如蘊出現,便覺這事恐怕要不好,但那孩子說走真就走了,一點停留的意思都沒有,她才略略放了放心。不想接著滕越來了,可真就給他外祖父點了長明燈,就要離去。
家里能有什么事,除非是蘊娘有事
林明淑只看著兒子快步離去的背影,眉頭憂慮地緊鎖起來。
他對蘊娘,是不是太過上心了?
但這狀況,可不好讓章家姑娘看出來。
她正思量著怎么同人家姑娘解釋,滕越今晚不能赴約,誰料一轉身,竟就看到章貞慧站在了殿前的回廊上。
林老夫人愣了愣。
她沒開口,章貞慧身邊的董奶娘先開了口,只是這話說得,林明淑耳中炸了下。
“將軍可真是個顧家的男人,老夫人尚且不擔心家中,將軍卻急著要回去看上一看!
若是林明淑方才還存有意思僥幸,她們主仆二人沒聽見什么,可如今董奶娘的話都說到了她臉前來,她這張臉免不得尷尬緊了幾分。
“這 他總是在外打仗,難得有回來的時候,自是顧著家里多些!
可她這么說,董奶娘卻又淡笑了一聲道。
“將軍顧家是好事,自是不曉得是擔心家中的小妹,還是放不下另外的那個人呢?”
另外的那人還有誰,自然是滕家先前拿來擋事的契妻。
董奶娘話沒明說,但意味已經十分明顯。
更不要說,這小契妻不久前剛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大慈恩寺,“沖撞”了姑娘,接著滕將軍來了沒停留,就趕回去尋她。
連林老夫人都在董奶娘這話里,心下尷尬,不知道還要怎么解釋才好。
這時,一直在旁默然無言章貞慧,卻開了口。
“董媽媽別說這樣的話難為老夫人了,將軍自有將軍的考量,咱們來此只該靜心求佛才是!
她說著,還客客氣氣地跟林老夫人笑了笑,但卻道,“今日奔波一日,實在有些累了,就先回客院休歇了。”
她給林老夫人規矩行了一禮,轉身離了去。
董奶娘還想說什么,卻被她一道叫走。
她給林明淑解了圍,可人去也走了。
林老夫人沒追上去,只站在大殿之下,看著日頭綴在西山邊緣,余光已不足以將整個寺廟照亮,令人在昏暗中有種說不出的暈眩之感。
今日之事弄來弄去,怎么還是成了這般?
這般就已夠糟了,可她心頭的不安還在不住四散開來。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等她回了客院,讓丫鬟往章姑娘院中送了些花茶過去。
丫鬟去而復返,說花茶送過去了,卻沒見到章姑娘的人,說是姑娘有些不舒服,已經歇下。
林明淑聞言,越發嘆氣皺了眉。
其實之前,她就已經看出來自己兒子對蘊娘用心有些過了,卻想著不著急,等找個好些的時機再讓蘊娘走。
可眼下看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時機只怕由不得她慢慢選了
*
西安城。
鐘鼓樓上的暮鼓敲響,鼓聲在城池的大街小巷里回蕩著,也從封閉的窗逢里撞進來,撞在床邊氣息微弱到說不出話來的人身上。
楊二夫人只見女兒那兩句話說完,人就似泡了水的枯葉一樣,軟癱了下去,她心肝都顫了起來。
“紜兒紜兒,你怎么樣了,你別嚇唬娘!”
可楊尤紜張張口,卻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鄧如蘊見狀,連忙翻出一瓶藥倒出來沖了水,給她喂了下去。過了幾息,她總算是緩了一緩,看向鄧如蘊。
“表嫂,多謝你 但我恐怕活不過明日了,你別再費心。”
這話沖得鄧如蘊心下酸澀,確實如同楊尤紜自己的感覺一樣,人不能出去就醫,只她手邊這些藥,最多能給她續命這一天一夜。
可楊二夫人聞言卻死死抓住了女兒。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不能就這樣沒了 娘帶你出去,娘跟他們拼了,也要把你帶出去!”
她說著,那神色幾乎要和硯山王府這朱家人拼了,可楊尤紜卻反手攥住了她的袖子。
“娘,這可是王府,打不過的,沒得把你和表嫂都禍害了 那朱霆廣不是善人!”
一旦被朱霆廣發現楊二夫人和鄧如蘊都在,她們非但不能把楊尤紜帶出去,說不定還要被朱霆廣抓住,倒打一耙,又或者殺人滅口都不無可能。
楊二夫人從前只想著給女兒找了這樣的女婿,威風不已,今日卻知道這威風都殺在了她自己身上。
“那怎么辦?我的兒那你怎么辦?”楊二夫人心肝都要絞碎了。
天已經黑了下來,她總不能讓楊家帶著兵來搶人,這可是宗室藩王的府邸啊,強攻王府同謀逆有何區別?到時候,整個楊家都要覆滅。
楊二夫人搖搖晃晃,鄧如蘊見她如同秋末墜在樹枝上的黃葉,搖搖欲墜。
但楊尤紜卻并不似母親這般痛苦,她反而有了一種痛苦即將消無的輕快之感,在她蒼白的臉上,溫柔的眉眼間透出堪破一切的了然。
鄧如蘊看著她,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
可這時,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無力的眼簾輕輕地顫動了起來,原本已經堪破的神色上,又露出了幾分悲傷的焦愁。
她啞聲叫了紅葉,“把、把我的匣子拿過來!
鄧如蘊和楊二夫人都不曉得,她說的是什么匣子,但紅葉卻一下明白過來,從層層柜子里面,找出來一只雕花匣。
那匣子精致,里面似是裝滿了瓶瓶罐罐,隨著紅葉的走動發出聲響來。
鄧如蘊莫名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
而紅葉已將匣子捧到了楊尤紜面前,楊尤紜堪堪伸出手,將那匣子打開了來。
匣子一打開,鄧如蘊便看到了里面裝的滿滿當當的藥瓶,那些藥瓶無不精致,好些還印著有研春堂的字樣。
她微頓,聽見楊尤紜開了口,她乞求地看向楊二夫人。
“娘,我不成了,這些藥,能不能拜托您帶出去,給、給他 他傷得很重,不好好治病,會留下病根的 ”
這話出口,楊二夫人眼淚倏然砸了下來。
“我的兒,你怎么到這個時候還想著他!沈言星受了傷也沒有事,出事的人是你,我的孩子是你!”
她眼淚留個不住,啪啪噠噠地落在那裝得滿滿的藥匣上。
鄧如蘊則愕然,徹底失了語。
原來,她在沈言星府邸見到的,有人匿名送來的上好的藥,竟都是楊大姑娘楊尤紜送來的
她怔著向楊尤紜看過去,看見她臉上原先的釋然,又被一重又一重的悲傷所取代,她滿臉都是難以言說的痛苦與愧色。
“ 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在沈家出事的時候,沒有陪在他身邊一日,他那時候傷得那么重,我沒能去看他一回,我還狠心跟他退了婚,轉身就嫁進了高門 ”
她說著,眼中的淚自眼角滾滾滑落下來,痛苦與愧疚讓她嗓音啞到說不出話來了。
可鄧如蘊卻見楊二夫人,忽的撲在了女兒身上。
“這哪里是你的錯?哪里是你的錯?都是我這個做娘的逼你的!”
她說當時沈家得罪了寧夏副總兵,她只覺得沈家無望了,哪怕滕越把沈言星救了下來,她也怕同他家繼續婚約,讓大女兒嫁個無用的人,往后沒有前途,還把楊家都帶累了。
但她也是看上了這硯山王府的勢力,一門心思想要甩掉沈家,同王府高門結親,壓著女兒不許去見未婚夫,逼著她跟沈言星退了婚,說女兒若是不肯退婚,就不讓楊家和一干軍中的親戚,去朝中替沈家說項。
彼時,沈家被那副總兵壓了罪名在身,沒人說項,哪怕沈言星被滕越救了回來,也要問罪砍頭。
“ 你為了沈家能有人說項,不至于被朝廷問罪,才應了娘的話跟他退了婚,嫁到了王府里來。”楊二夫人抓緊了她的衣襟,涕泗橫流。
“你沒有對不起他,是我這個做娘的利欲熏心,害了你,害了你們!”
楊二夫人痛哭到幾乎要窒息。
若是她彼時,沒一門心思壓著讓女兒攀高枝,就讓她依著婚約嫁給了沈言星,哪怕日子過得艱難些,又怎么可能到這般喪命的地步?!
才兩年,嫁進來才兩年,她的女兒就活不下去了。
從嫁進來起,王府為了讓她懷上子嗣,每日給她灌藥折磨她,連她這個做娘的,見了面也是訓斥逼迫,說她木訥無用,不懂籠絡夫君,說她拿捏不了府里的妾室,懷不上身孕,這兩年她幾乎就沒見女兒真心笑過
可到頭來呢,她總算是懷上了身孕,但卻被生生打落了胎,命都不保了。
她才剛剛二十歲呀!
楊二夫人抬起手,照著自己的臉打了過來,一掌一掌響亮刺耳。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害了你!”
然而事已至此,往前追溯誰對誰錯都已經沒有用了。
楊尤紜躺在床榻上,連落淚的力氣都即將消耗殆盡。
鄧如蘊怔忪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紅葉則突然從床下摸出一把刀來。
“與其死在這,奴婢護著姑娘殺出一條血路,或許就是生機!”
她說自己臉上生著怪胎記,沒有人肯要她,只有楊尤紜將她撿了回來,護著她把她帶在身邊。
“如今也是我報答姑娘的時候了,奴婢不怕,咱們就殺出去!”
然而她們四個女人,只有紅葉一人能提刀上陣,怎么可能從深深王府大院殺出重圍?
但鄧如蘊卻回了神。
“不若我們先出去,然后就找了人來偷偷潛入院中,我們盡量不同王府的侍衛正面對抗,反而能爭得許多時機!”
只要能把人救出去就行了,先保住楊尤紜的性命,至于驚動了王府只能后面再說了。
鄧如蘊這話喚回了眾人的清醒,紅葉仍舊留下來里應外合,但也送兩人潛出了府去,路上少不得又砍暈了一人,她們必須盡快將人救走,不然王府定要發現端倪了。
鄧如蘊和楊二夫人出了王府,正商量著回楊家調人,必然要驚動守在楊家門口的王府侍衛,那么只能去調滕越留的人手。
但她調滕家的人來夜闖王府,只要被王府抓住一人,滕越就要惹禍上身。
鄧如蘊知道滕越不怕這個,可林老夫人卻最怕同這些高門交惡,她一個小小契妻,鬧出這樣的事,又要怎么跟林老夫人交代?
不過今日的事情已經夠亂了,就算不調滕家的人手救人,她今日往大慈恩寺去了一遭,將人撞見了一遍,也已經無法同林老夫人交代。
一不做二不休,鄧如蘊只能豁出去了。
“我回滕家找人!”
楊二夫人如何不知道她這尷尬身份的難處,但見她為了自己女兒一條性命跑前跑后,忍不住哭著拉了她的手。
“小祖宗,你就是我的祖宗!”
鄧如蘊都快被她氣笑了,“你現在想起來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她也懶得再同楊二夫人斗嘴。
誰料兩人從小巷子里轉過去,還沒有出這王府大街,竟在街角見到了一個人。
男人站在一顆棗樹的陰影之下,如同隱了身一般,若不是走得近了,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而他正對著的院墻里面,隔著一片花園,就是楊大姑娘楊尤紜那幽幽的深院。
她們走過去,他本是想退到樹后回避,可卻在看到楊二夫人的時候,愣了一愣。
“伯母 ”
鄧如蘊和楊二夫人也看到了他。
是沈言星。
男人著一身墨色錦袍,隱在樹下看不清模樣,但他顯然傷勢未愈,身形還帶著幾分病弱,可就這么站在街角樹影里,天已經黑了,他不知道在這里站了多久。
她們還沒說什么,沈言星卻臉色難看起來。
“對不起伯母,我不該來,我該離開西安城的。只是阿紜她前些日,連著給我送了幾次藥,但這幾日突然沒再送了,我 ”
他面露糾結與愧疚,“我知道我不該肖想,也不該打擾她如今的生活,我明日就走,但我就是怕她出了什么事 ”
話音未落,楊二夫人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才沒哭出聲來。
她這個口口聲聲為了女兒好的母親,一點問題都沒察覺,反而是被她一直驅逐在西安城外的沈言星,只憑著那一點蛛絲馬跡,就猜到了女兒可能出了事。
“對不起”這句,她已經沒有臉說出口了。
鄧如蘊也忍不住留下了眼淚。
沈言星看著她們兩人的打扮與神色,忽的一步上前,他臉上的緊張在這一刻無處遁形。
“阿紜是不是出了事?”
他問向楊二夫人,也問向了鄧如蘊。
“夫人也在?所以阿紜是病重了嗎?!”
他竟都猜到了。
鄧如蘊卻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想到了什么。
“沈將軍,能不能跟你借點人手,今夜把大姑娘救出來?!”
沈修親自帶了沈家的侍衛前來。
沈家在西安城里的人不多,但他們沒準備跟王府硬碰硬,只要能偷偷潛進去,把楊尤紜先帶出來再說。
鄧如蘊今日連番進出王府好幾次,路線也讓她摸得差不多了。
她尋了張紙來,把路線畫給了沈言星和沈修他們,又道,“紅葉在里面接應,可以先同紅葉接上話,行事要方便許多!
這種事情,作為滕越的暗衛,沈修比其他人都在行的多,他連連點頭,“夫人不用擔心,交給我就好”,又同沈言星道,“哥你傷勢未愈合,你在外面等著,我這就去把紜姐救出來。”
但沈言星怎么等得?
“我還不至于是個廢人,這王府還是闖得的!
沈言星要親自去救楊尤紜出來,鄧如蘊也不由道。
“我最熟悉路線,我也跟去吧!
沈氏兄弟自然同她擺手,但鄧如蘊卻道,“你們要帶好些人手,萬一迷了路可就麻煩了,我不會給你們添亂的,出了事比你們跑得都快!
沈氏兄弟一時被她說得無言,楊二夫人也有些緊張,拉了鄧如蘊的手。
“你去真成嗎?”
鄧如蘊道沒問題,“反正救了大姑娘出來,您等著給我錢就是了!
這關頭她還有心思說笑,楊二夫人都急的不知說什么才好了,她只能道,“我家底都給你了,你要多少都行!
說話的關頭,沈修派去探查時機的人回來了,道此時進去,時機正好。
眾人立刻行動了起來。
沈修上前弄了些小小動靜,就把門房引開了視線,沈言星帶著侍衛,悄默聲地就潛進了王府。
王府夜間的防衛比白日里要嚴密一些,但眾人早有謀算,又有鄧如蘊引路,很繞過巡防的王府侍衛,聯系上了紅葉,潛進了楊尤紜的院子。
沈言星但聞到院中的血腥之氣,身形便僵了一僵,待再進到了房中,看到床上氣息微弱的人,他不由就顫聲叫出了聲來。
“阿紜!”
這一聲,喚得楊尤紜眼簾輕顫,可她意識已十分薄弱,想要睜開眼睛,都無法掀動眼簾。
她像是陷在深水里的人,只能在這一聲呼喚中,勉力地識別出了什么,干裂的唇微動,回應了細微的聲音。
“星、星哥 ”
沈言星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直將人團團擁進了懷中。
她在城中,他在城外,明明只隔了一道城墻,而他已太久太久沒見過她了。
眼下看到懷中的人,見她從前溫柔紅潤的臉,如今全然凹陷下去,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他把她抱在懷中,只覺她渾身瘦削硌著他的手。
沈言星抱著她心口緊到發疼,硯山王府就是這樣對待他們娶進來的貴女?!
“阿紜,是我!我來帶你走!”
紅葉拿了只披風上前,沈言星直接將人裹了起來,緊緊抱在懷里,抬腳就要離開。
可意識只有一半清醒的楊尤紜,卻抬手抓向了放在床邊的那只藥匣。
她意識有些混亂,只道。
“藥匣,娘,求你給他 他受傷了 ”
這話只催的沈言星一雙眼睛都紅了起來。
“別擔心他,別再擔心他 ”
他連聲說著,見她還執意那藥匣,只能讓紅葉幫她拿著。
他再不欲停留一步,只想將她徹底帶出這吃人的王府。
鄧如蘊和沈修等在院中,見沈言星順利抱著人出來,連忙準備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這時,王府里的狗突然叫了起來,一條狗引著一條狗,一時間有三五條狗都狂吠了起來。
沈修立時道不好,“有人發覺了,得盡快!”
眾人聞言都跑動了起來,腳步聲當即引來了門房查看。紅葉一步上前,一個手刀將人登時砍翻在了地上。
紅葉比鄧如蘊更加熟悉王府的路,只聽見王府的侍衛因著狗叫聲不斷,都走動巡查了起來,她當即換了路線,帶著眾人繞道而出。
鄧如蘊本也緊跟在人群之中,不曾想就在這時,有侍衛突然從另一邊的院墻外翻了過來,一眼看見眾人,高呼一聲。
“有賊!”
他一聲喊出去,沈修當即帶著人上前,轉頭叫了沈言星,“哥快帶著紜姐出去!”
“你自己要當心!”沈言星同他囑咐了一聲,就抱著楊尤紜快步往外跑去,還不忘叫了鄧如蘊,“夫人快跟上我!”
可這時王府的侍衛已經越聚越多了,
沈言星雖然有傷在身,但到底是行伍出身,他腳下快極了,鄧如蘊只能快跑跟上,可竟有箭矢朝著他們射了過來。
她落在最后,只覺那箭矢幾乎就到了她后背。
鄧如蘊不由地驚呼了一聲。
然而就在此時,她面前冷光一閃,有人抽出佩劍,直將她后背那箭矢啪地格擋開來。
而她人被猛力一扯,那力道幾乎要將她的手臂扯掉。
鄧如蘊吃痛地抬頭看去。
稀薄的月光之下,刀光劍影晃動之間,她看到了男人焦慮到隱隱發怒的神色。
滕越眉頭緊皺地低頭盯住了她。
“你果然在這兒 真是什么龍潭虎穴都敢闖!”